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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午时三刻的熊
作者:何大草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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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嫌犯满大军逃进南大校园的那个星期六早晨,生物系的柳叶教授正梦见自己牵了黑熊在潆潆细雨中过河,河那边是青色的玉米林,林子尽头是古意苍茫的南南镇……这时候,电话铃突然炸响了,她懵懵懂懂去床头柜上抓话筒,一件小东西撞下去,地砖上发出清脆、冰凉的一响!她的心一慌,手也就乱了,不晓得又碰到了哪儿,话筒压在耳朵上,只听到断线的嘟嘟声。她翻身坐起来,看着话筒从手里滑下去,钟摆似的摇晃着,她骂了一声“臭婊子”!随后她的心情安静了下来,开始打量地上那个明亮、模糊的东西是什么。
       起初柳叶以为是自己的眼镜,但很快发现它还压在摊开的《昆虫记》中间,她想那也许是茶杯的盖子吧,她半夜醒来总是很口渴,茶杯从来不离床头的。这么想着,一伸手就把茶杯抓在手里了,茶杯、杯盖都是完好无损的。她顺势把盖子拧开喝了一口隔夜茶,茶水又苦又凉,她感觉肚子很滑稽地抽搐了一下子。她把膝盖蜷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并把左脸轻轻地搁上去,她想事情的时候总是这样的。余天意最喜欢她这个动作了,他曾说她这个时候最有女人味。但她突然翻了脸,厉声问天意:“你是说,我只有这个时候才有女人味?”天意立刻嗫嚅道:“不是,不是。”现在,柳叶晓得天意撒了谎。不过,这已经没有关系了,天意已经不是她的男朋友,天意快和艺术系的一个女画家结婚了。
       那天天意告诉柳叶这个消息时,她正在把针扎进小白鼠的左耳抽血样。她因为成功从鼠血中分离出有效遏制艾滋病的RR·P,被破格评聘为教授。就这个职称而言,她还是非常年轻的。她穿着白大褂,天意也穿着白大褂,实验室白得好像雪窟窿,窗外是槐园,春色绿得不得了。她听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小白鼠在她手里蹦了蹦,叽叽叫,似乎是扎得有点疼痛吧。在这之前她已经和他分了手,她嫌天意总改不了上海男人的娘娘腔,而她喜欢男人能够粗一点,冒火你就骂出来,骂了不解气,还可以忍痛把拳头打到墙上去;她对天意说:“没得法,我是重庆人,吃火锅长大的。”柳叶的确能吃辣,她的茶杯都是盛过香辣酱的玻璃瓶,而天意即便使筷子蘸一点辣酱夹馒头,立刻被辣得满脸通红的,像一个害了羞的小妹仔。找一个像小妹仔的男人让柳叶觉得难为情。来成都生活十二三年了,柳叶的成都话已经说得相当的顺口,但再顺口也无法像成都女娃儿一样的嗲,嗲得假眉假眼的。她坚持保留了重庆话的几个关键词,把女娃儿叫妹仔,把男孩子叫仔儿,把傻瓜叫哈巴儿,把无可奈何叫做没得法。她喜欢它们的理由,是念起来有斩钉截铁的语感!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妹仔。当然,她的年龄已不太适合叫做妹仔了,两年前回重庆下馆子,服务生就尊称她大姐。她一边对父亲感叹重庆人耿直,同时怀念起成都人的活心眼,在成都;她从来都被叫做小姐或者小妹儿。怀念之后她骂自己没出息变得跟成都人似的矫情了。
       小白鼠在柳叶的手里叽叽叫,她凝视着鼠血沿着针管升上来,天意站在一旁告诉她,他很快就要和那位女画家结婚了,但她没有听清楚。窗外落雨了,春雨落在茂密、细碎的槐叶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一绺头发落下来,遮住柳叶的眼,她吹了一口气,也没把头发吹开去。她叫了声“天意”!天意说:“嗯?什么?”她骂了自己一句,说:“没什么。”要在从前,天意早就伸手把那绺头发替她捋开了,但现在天意已经是别人的男人了。鼠血最后被装在玻璃管子里,立在靠窗的桌子上,在阴雨天的弱光下,就像亮晶晶的红玛瑙。柳叶说:“天意,你也是应该有个女人了,你也是应该有个家庭了。”天意说:“嗯,是啊,是应该有的了。”柳叶说着话,在不停地开抽屉,开了又推上,总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想再问天意什么话,天意已经退回他的办公室去了。她开了十几个抽屉,忽然连自己要找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觉得倦意袭上来,喉咙干渴得不行,就端起茶杯喝一口,但杯里没有水,隔夜的茶叶沉在杯底,都已经发馊了。她坐下来,把桌上乱糟糟的书、本子、卷宗刨一刨,刨出一块空地,她想填一张今天的实验单。她是用惯了蘸水钢笔的,她的笔迹又粗又有力,微微向左斜,笔尖在纸上刷刷地走,感觉有点像莎士比亚在用鹅毛笔。天意曾经取笑她,没想到她也有一点小资的情调。她说:“小资?我又不是哈巴儿。”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天意再不会这么说她了。从前她的桌子是干净、整洁的,要查个资料、要写个东西,顺手就能找得到,好像它们是自动等在那儿的;杯子里总是有茶水,茶叶是新茶,水温正适口,端起来就能喝,好像茶杯就是一口取之不竭的井。现在一切都需要柳叶自己动手了,她也觉得没什么,她想这不过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她把蘸水钢笔在实验单上顿了顿,才将一提笔,一滴墨水滴下来,滴成一个暴溅的子弹花!柳叶一惊,气得把单子揉成一团,重重地扔进字纸篓。铺了新单要再写,这才想起今天的实验还没做,那一管鼠血就立在她的眼皮下,在雨天的光线里闪着安静的光。柳叶突然感到左耳针刺一般的痛,好像刚才被刺的是她而不是小白鼠。
       刺痛一直持续到她回到柳园的红砖楼,她和一个女孩同住一间屋。她小心翼翼在床上向右侧躺着;还用右手支着脸,同屋女孩就笑她的样子很像佛祖要涅槃。她说:“你在咒我死?”女孩小声小气说:“凤凰涅槃,你再生就是凤凰了,这还不好吗?”柳叶哼了哼,不说话。女孩是中文系毕业留校的辅导员,年龄不详,好学,深思,文静,忧郁,喜欢读诗,看影碟,常常看得哭。柳叶不明白,不就是在演戏嘛,有什么好哭的?女孩就问她:“你心肠真就这么硬?”柳叶反问道:“我心肠不硬,我还能对动物下得了手?”柳叶在生物系动物专业念了十年书,毕业留了校,等于就地安置,连实验室都没有变一变。唯一变了的,是和天意的关系:由同学而恋人,由恋人而同事。因为这唯一的变化,使柳叶搬出集体宿舍的愿望也落了空,她曾经和天意去看过正在修建中的高知楼,商议好就要带屋顶花园的十三层。天意想搭一个葡萄架,而柳叶想养一窝鸡。现在高知楼已经竣工了,白色楼体漂亮得不得了,在灰蒙蒙的光线中闪着银箔一样的光,而柳叶已和它没有关系了,要搬去和天意同住的,是那个脖子上挂了牛骨头的女画家。
       柳叶耳朵的刺痛在吃了同屋女孩的药片后,慢慢缓解了,在好听的沙沙雨声中,她保持着佛祖侧卧的姿势睡着了。服药前,女孩说这是去年在尼泊尔旅行时买回的印度神药,专治突如其来的痛。但是几天后,女孩在聊到大学生心理问题时,却忽然向柳叶承认自己撒了谎,药片其实是维生素B2,是她的常用药,因为她患有周期性的口腔溃疡症。柳叶一下子咯咯笑起来,笑得拍桌子,还伸手指着女孩想要亲热地骂什么,一颗泪水突然滚下来,滚在手背上,像是一滴溅开的墨!
       当天晚上,柳叶敲开了那个女画家的门。
       女画家对柳叶来访一点不惊讶。她说:“请稍等,我马上就好了。”她背过去,继续在画架上涂抹着。柳叶一下子觉得很无聊,只好把准备好的开场白咽回肚子去。这是一间兼作饭厅的小客厅,地上、沙发上、餐桌上,都堆着瓷器、铜器,瓶瓶罐罐的,还有许多卷成筒的字画,横在那儿、插在那儿,女画家也不回头,招呼着:“柳叶,你坐吧。”柳叶本来准备要坐的,她这么一说,就偏偏不坐了。柳叶就站在她背后,打量她的背、打量她的画。她穿着拖地的黑色吊带裙,眼看就要拖地了,却刚好露出一双红色绣花鞋:她是典型的广东人、马来种,个子小而肩膀宽,长发乱乱地披到肩上,再披到屁股上,她挥动手臂时,头发就一跳一跳的。柳叶沉吟着,要给她下一个结论,她却忽然转过身,笑一笑:“我完了。”还抱歉地搓搓手,意思我该和你握握手,可手上有脏兮兮的油彩,还是免了吧。她的皮肤偏褐色,脸盘大、嘴巴大、颧骨高,仰头看着柳叶时,最夺目的是突出的两块锁骨,锁骨的中间,吊着那根著名的牛骨头,散发出热带丛林的腐烂味。柳叶和校园里的许多人,都是通过牛骨头才晓得,艺术学院来了一位女画家。柳叶曾听同屋女孩说,女画家是南大签约的首个驻校艺术家。柳叶对艺术是外行,从那之后她一听到“艺术”两个字,立刻就联想到一根牛骨头。她没有想到天意会被牛骨头牵走了,也没想到眼下牛骨头就在她眼皮底下晃。她不晓得应该对她说什么。
       女画家从沙发上捡起一件红披肩,哗地一下旗帜一样展开来,搭在肩膀上,像个获奖的奥运会冠军。她说:“随便坐,我这儿乱得很。”
       披肩扇起的风让柳叶虚了虚眼睛,她没有坐。她说:“是啊,乱得很,天意没替你收拾收拾吗?”
       女画家说:“天意在忙着收拾新房子。”
       柳叶噢了一声,找不到话说。她抄了手,看看女画家的画,画的是上海的外滩,歪歪扭扭,朦朦胧胧,像在起雾,像在下雨,像是旧社会,柳叶弄不懂。柳叶说;“我真的弄不懂,你喜欢一个上海小男人?”女画家诚恳地点点头:“天意不是上海人。”柳叶差点叫起来:“什么?!”女画家依旧诚恳地点点头:“天意是上海崇明人。”柳叶说:“那就更小了。”女画家依旧不改诚恳的态度,说:“没办法,我就喜欢小巧的东西,小动物,小玩意,小男人。我喜欢天意烧的饭,喜欢天意的爱干净,喜欢天意给我剪指甲,吹头发,洗衣服,洗手绢,洗……这样那样的小东西……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女画家莞尔一笑,把话收住了。柳叶咽下一口气,将双手紧紧抱住胸,她怕自己突然扇她一耳光。女画家也用双手托住胸,托得乳房在手臂上蹦跳着,像是两只蹦跳的兔。柳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真贱。你嫁不出去了,是不是?”女画家做出很稚拙的疑惑来,“可我就要嫁人了啊!”柳叶感到手指头在哆嗦,哆嗦了好一会儿,柳叶说:“我情愿嫁给大黑熊,也不嫁给余天意。”女画家点点头,变戏法似的递给柳叶一张画,她说:“一切都是按你的想法设计的。”画上是柳叶牵着一头黑熊在赶路:黑熊很庞大,庞大得像是一头象,而柳叶很瘦削,瘦削得如同没有曲线的筷子。
       女画家很小心地观察着柳叶的表情。柳叶把脸扭开去,她说:“谢谢了。”第二天,柳叶把画贴在了实验室的墙壁上。天意就像没看见,所有人都像没看见。都没看见,就是都已经看见了:这个时候了,谁敢拿这幅画来招惹她?
       柳叶觉得很无趣。有一天她问同屋的女孩,自己是不是长得很难看?同屋女孩立刻就说“不”,她说柳叶身材好极了,从背后看就像张曼玉,而且是《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柳叶笑一笑,问那要从正面看呢?女孩子说,正面看当然就是柳叶了。柳叶又问她是哪儿人,女孩回答成都人。柳叶叹口气,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大哈巴儿。天气雨一阵、阴一阵,偶尔有一二个太阳天,夏天就磨磨蹭蹭地来了。夏天的傍晚很漫长,柳叶把天意的情书翻出来,准备在烧掉之前再读一读。情书扔了满满的一床,感觉是无穷无尽的,把柳叶挤得蜷在小小的一角。同屋女孩戴了耳机,伏在电脑前面看影碟。看到后半夜,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抬头打了一个大哈欠。女孩问柳叶是不是真要把情书烧了呢,柳叶说只有火焰能把一切都结束了。但女孩叹口气,又问柳叶想没想过呢,无穷无尽的情书,火焰也是无穷无尽的?柳叶吓一跳,问女孩那该怎么办?女孩埋了头,幽幽道,不晓得,又没有哪个爱上我。
       然而,女孩还是恋爱了。因为是网恋,所以还有很多不确定。女孩的网名是“女孩”,对方的网名是“师傅”。“师傅”让女孩觉得很朴素、很结实、很有安全感,而且女孩喜欢“师傅”的木讷,往往是她打很多话,“师傅”的回应总是几个字,好、很好,喜欢、很喜欢,春天、真漂亮……女孩问,你是不是想我呢?他说,想。女孩问怎么个想法?他说,一个人坐在那儿想。这是“师傅”打出的最长的字,女孩很感动,认定木讷是这个时代稀有的品质,她就是被他的木讷吸引的。女孩问过“师傅”的单位,回答是:酒店。这让女孩有点轻微的失望,酒店和木讷是有一点冲突的,她受不了纹丝不乱的头发、笔挺的西装、职业化的微笑与握手。但柳叶告诉她,凡事都会有例外,比如深圳也有叫化子,教授中也有大哈巴儿,大上海就专出小男人,而星级酒店也可能出个虎背熊腰的硬汉子。女孩软下来,答应见了面再说。磨蹭很多回,她和“师傅”终于约定星期六早晨见一面,地点是春熙路孙中山铜像的后边,这个地点很安全,而这个时间最清静。女孩跟柳叶借了水手表,作为交换她借给柳叶一本书,是法布尔的《昆虫记》。柳叶有点警惕地问:“不是小说吧?”女孩说:“昆虫就是昆虫啊,昆虫可比作家可爱得多了。”柳叶承认,《昆虫记》的确很好看,她一直看到眼皮撑不住了才躺下。她却没想到,看了一夜《昆虫记》,早晨偏偏就梦见了一头大黑熊。
       
       被电话铃突然吵醒的胀痛还没全消失,柳叶坐在床沿上,保持着抱膝的动作,研究地上那个明亮、模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柳叶曾经想到是手表,但手表被女孩戴走了,她出门的时候柳叶还在做梦呢。柳叶摇摇头,最后还是戴上了眼镜,小东西立刻清晰了,是天意送她的三星堆纪念品:一张细细长长的书签。
       二
       满大军是驾着挂了潲水桶的摩托车闯进南大的。晨光熹微,把南大的东门映得像是豪华的航空港,保安站在漂亮的穹顶下朝满大军招招手,示意他把速度慢下来。本来只需缴纳两块过路费就可以顺利进门了,但满大军把保安错看成了是警察,手上一使劲就把油门拧到了底,摩托尖厉地吼叫着喷出两股黑烟和火焰,风驰电掣地冲过去!“嘭”的一声响,仿佛天神的大棒猛击在巨大的空桶上,保安的身子轻飘飘地飞出去,而车轮撞着地上的减速杆,腾地跳起来,潲水跟喷泉似的往上喷,刺鼻的酸气霎时间覆盖了这个清新的早晨。满大军被高高地甩起来,然后像足球门将一样噗地跃进了一片花木中。首先接住他庞大身躯的是修剪整齐的女贞,女贞伏下去喀喀响着如骨头在广根根折断,随后女贞直起来坚定地把他弹出去,惯性又让他趴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路,胭脂花、栀子花、茉莉花、红玫瑰、金盏菊、紫罗兰……都被他撞碎了压扁了,脸上全是血污和花粉,在这一瞬间里,他真想就这么躺着、睡过去、死过去:他已疲惫得快要崩溃了。
       但一瞬间是何其的靠不住,他突然听到了尾追而来的警笛声,紧接着就是口哨声、吆喝声、脚步声,他呼地一下撑起来,向着南大校园的深处跑走了。
       南大的全称是南南理工与人文大学,偌大的校园铺在舒缓起伏的坡地上,再融入乡间的树林、田野和寂静,感觉是无边无际的。在这个初夏的星期六早晨,学生和蝉子都还在睡懒觉,只有几个急着进城采购、约会的人,陆续走过空荡荡的林阴道。树叶茂密、道路深邃,满大军在行道树的背后小跑着,蓦然一抬头,到了一个拐弯上坡处,有高跟鞋敲在石梯坎上的声音,清脆得好像手枪在连发。他赶紧把头一矮,躲在一棵柳树后。一个红裙子的女孩,正从坡上走下来。女孩走得急匆匆,脸涨得就和红裙子一样红,右手拎了白色的小手包,左手很刺眼地戴了一只大手表,大得无愧于成都人对手表的尊称:锅魁。但她的裙子挺短的,短得满大军从下边可以望见她黑色的三角裤,短裙还令人难过地暴露出两条有些罗圈的小腿。满大军叹口气,只盼着她快点走过去。但她偏偏就在石梯坎的中央站住了,时而望望天空,时而看看手表,最后她转过身子,像在回避谁,从手包里取出小镜子,捋着自己的头发。满大军慢慢直起身子来,试探着从女孩背后穿过石梯坎,迅速投进那一边槐树林的浓荫中。女孩突然转回身,一脸惊愕地瞪着满大军!她是张大了嘴巴要喊的,却已经没有力气喊出来,镜子滑下来,“当”的一声粉碎了。满大军看见她的小脸刷地煞白了,鼻尖上现出雀斑和汗珠,可怜得像是一只最可怜的小动物。他很疑惑地转了转眼珠,伸出两只又粗又长的胳膊来,似乎要把女孩拥人他宽阔的怀里。女孩退了退,嗫嚅出一个字:“不……”警笛突然在近处揪心地叫起来,女孩把“不……”的延长音呼喊成了一个撕心裂肺的:“不!!!”满大军飞扑出去,像一个足球门将扑向飞射而来的球,两具身子飞过低矮的栅栏,顺着坡地滚进一条积着落叶的泄洪沟。他压在她身上,他的手钳子似的掐着她脖子,她的脑袋在松松地摇,像一颗马铃薯。满大军扯下她硕大的手表,表中间烙着一只锚,锚让满大军的眼珠子再次闪过一丝的困惑。但他没有去多想。他翻身爬起来,看准下边一堆堆高耸的草垛子,奋身跃过去。草垛无声地坍塌了,满大军在草中扑腾了一小会儿,完全让草覆盖了。在黑暗突然到来时,他眼前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念,但他没能把这念头抓得住,就在呛人的青草味道中睡着了。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柳叶喝了一盒蒙牛奶,嚼了一片面包、两枚核桃、几颗杏仁。再把白开水含在嘴里咕嘟咕嘟地涮,然后从窗口响亮地喷出去,喷在楼下的柳树叶子上。她喘了一口气,觉得舒服了很多。她看见同屋女孩的床上乱糟糟的,扔着好几条裙子、衬衣、连裤袜,大概心慌意乱地试了又试吧。风从窗外吹进来,湿润而清新,今天的成都,是个好天气。柳叶决定了要出门走一走,她把三星堆的书签插进《昆虫记》,把《昆虫记》插进腋窝下,顺手把电话筒放回电话机上边。电话铃立刻就响了,好像那个人一直在拨打,不屈不挠地要把电话打穿或打爆。但柳叶没有接电话,这会儿她一点没有接电话的兴致,而且她断定这个电话不是找她的。她甚至想,大概是那个“师傅”在催促女孩吧?她脑子里浮出孙中山铜像背后的情景,一块有喷泉的小广场,适合散步的鸽子和情人。
       她是穿着木屐出门的,木屐底下贴了胶,走在筒子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她的脚知道,木屐该有多么重。木屐是她去广州开会带回的,她喜欢这种重,重得踏实、有力气。院子里的阳光已经非常明亮了,落在她的脸上、眼睛上,烫烫的、黑黑的,很安逸的难受。楼上的电话铃最后响了一声,打住了。柳叶心里安慰那个人,哈巴儿,别着急。
       那个人是余天意,这是柳叶没有想到的。他急着告诉她一句话:校园出事了,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天意也给在剑门,关写生的女画家打了个电话,要她今天最好别回家。但女画家的手机没信号,大概是被山峦屏蔽了。
       柳叶是天意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柳叶曾经也觉得,天意是她喜欢过的第一个男性。但天意和女画家相好后,她开始怀疑了,她常在后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就在被窝里掐着手指细细地算,在天意之前,她还喜欢过谁呢?她在记忆里找出了三个人,一个是她初中的生物老师,当时他就不再年轻了,浓密的头发已经在花白,有一次讲到生命的诞生和衰老,一个女生就问他:“老师为啥不染黑头发延缓衰老呢?”他笑一笑,用手指梳梳头:“衰老吗?”接着使英语补充了一句,大家还发蒙,柳叶已经明白了,“浪漫的银灰色。”还有一回,他把一筐刚孵化的小鸡提到教室来,筐里还残留着鸡蛋的碎壳呢,满屋洋溢着稚嫩的鸡鸣,同学们欢喜得不得了。柳叶把一只小鸡放在手心上,看小鸡笨抽地小跑着,鸡爪挠得她痒痒的,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怜爱。蓦然一回头,柳叶看见老师就在她后边,很怜爱地看着她,那一刻,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后来,只要是上生物课,在他走进教室的一刹那,她的心口总要咚咚地跳几下。她没有再和他说过话,可是,一个能让自己心跳的男人,能说没有喜欢过他吗?再一个是柳叶高中的同桌,他长得很秀气,是柳叶见过的最秀气的男孩子,比柳叶不知秀气多少倍,睫毛长长的,眼睛是湿湿的,懒懒的,成绩不太好,上课总爱打瞌睡,他和她彼此很少搭理谁。柳叶后来注意到,他在周四总带着一根琴弓来学校,就像随手提了根鞭子。琴弓插放在她和他的书包间,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她问他:“你在乐队拉琴?”他说:“嗯。”她说:“小提琴?”他说:“低音大提琴。”她说:“可是从不见你背琴呢?”他哼了一声,不理她。她再问,他连哼都不哼了。有一回班主任统计学生的业余专长,他也不举手。柳叶忍不住,就对老师说:“他会拉低音大提琴。”老师哦了一声,说,“他不算,他不是业余的。”柳叶很吃惊。柳叶小声对他说:“能拉给我听听吗?”他漠然道:“你听不懂。”照完毕业合影的那一天,柳叶在阴黢黢的楼道里截住他,递给他一张写了电话、地址的纸条,“我们保持联系吧?”他说:“可以。”把纸条接过去,塞进裤兜里,然后走掉了。柳叶本想和他拥抱一下的,作为对三年同桌的纪念。柳叶说服自己,拥抱跟什么都没关系,仅仅是纪念。可是,最后根本没拥抱,他连纸条都没和柳叶交换呢。柳叶想,我怎么会喜欢这个傲慢的哈巴儿呢,可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会在失眠之夜想到他?同屋女孩给她念过一段话,失眠时离思念的人最近,生病时觉得童年最亲。柳叶童年最亲的人,是父亲。她现在千真万确地相信,父亲是她喜欢过的第一个男人。
       柳叶的父亲在一条重庆跑宜昌的客轮做船长,柳叶的印象里,他总在水上漂。他回家的那天,她会跑到朝天门码头去接他。她满十岁的那一年,个子忽然抽条了,抽得细细高高的,可父亲一横手依然就把她抱起来,坐在他的胳膊上,好像她轻得永远像是一片柳树叶。父亲出门的时候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回来就长满了卷曲的大胡子。柳叶一边拨弄父亲的大胡子,一边望着父亲的船。父亲抱着她一步步走上石梯坎,柳叶感觉是坐在上升的甲板上。
       上了街,父亲问柳叶要吃什么,柳叶总说一碗麻辣小面嘛。麻辣小面比火锅还要辣,辣得尖锐、干脆,辣得人心发慌,辣得面馆里充满了可爱又可怜的咝咝声。没有麻辣小面了,重庆如何是重庆?坐在对面的是两个耍朋友的仔儿和妹仔,仔儿忽然辣得打了个大喷嚏,把红油唾沫喷了柳叶一脸。父亲伸手指着他:“给我女儿道个歉。”妹仔说:“凭什么?”仔儿也笑,说:“哈巴儿!”父亲把袖子卷上去,他说:“你会道歉的,因为你不是个哈巴儿。”父亲的胳膊粗得像水桶,长着浓密的黑鬃毛,戴着一块蓝色的水手表,他的手差点戳到仔儿的鼻子上。仔儿涨红脸,在踌躇是不是宁死不屈,那妹仔先开腔,说:“对不起,就当他是放了个屁。”父亲温和地摇摇头,说:“要道歉就不要说屁话。”仔儿吞口气,说:“对不起。”父亲就把柳叶牵走了。柳叶喃喃说:“要是他还说屁话呢?”但是父亲没听见。他给她买了一块绿豆糕,吃完麻辣小面,她喜欢吃一块温和、甜腻的绿豆糕。绿豆糕入口就化渣,只在牙齿缝留下一股菜油味。父亲要柳叶多嚼两片口香糖,因为母亲闻了菜油味道就发晕。
       在柳叶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内向、娇弱的女子,她老是依在窗前读小说,如同一个小瓷人。而她坐在父亲身边时,她好像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点气力也没有。母亲唯一让柳叶吃惊的是,她炒菜时一手翻锅铲,一手端起铁锅上下簸,天,这要多大的劲!后来她不炒莱了,柳叶和父亲回家她不在。她走了,留下一屋子小说和诗歌,柳叶再也没有见过她。父亲说:“走吧。走了,就死了一点点。”柳叶说:“妈妈走了,怎么又是死了呢?”父亲说:“这有什么区别吗?”他坐在那儿,端着一杯水,就像散着热气的大动物,柳叶发现父亲已是一个老人了。柳叶问:“妈妈是一个人走的吗?”父亲叹口气,不说话。柳叶又问:“那个人是什么人?”父亲把杯子一搁,说,“一个成都的二流子。”柳叶扭了头,不说话。柳叶曾在母亲的书柜里,抽出《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还只看了个开头,父亲一把抓了撕碎扔出窗外去,碎片飘得仿佛是纸钱,满天飞舞着,窗外是莽莽山城、滚滚长江,柳叶眼中不变的风景。父亲说;
       “不要碰!文学是夜间从重庆运往宜昌的粪便。”
       很多年后,柳叶把这些话讲给同屋女孩听,女孩扑哧就笑了,她说:“你爸才是真懂文学啊。”柳叶一头的雾水:“为什么?”她说:“他那么引经据典的,不读破万卷名著才怪呢。”柳叶心里忽然雪亮了:家里的小说、诗集都签了一个字,柳。父亲是用文学把母亲勾引过来的,而“二流子”又用文学把母亲拐走了?
       柳叶十一岁,父亲送她一把水手刀,她用来削梨子、苹果、剥蒜、刮姜、剖鱼、剐黄鳝,所有厨房活路,她没有一样不会做。最拿手的是鸭血烧黄鳝,用豆瓣和酱油烧得又红又亮的,再撒了葱花、花椒面,吃起来麻、辣、烫、鲜,父亲可以喝干两瓶啤酒、刨下半斤米饭。父亲吃得呼噜呼噜,柳叶就笑眯眯,像个主妇,甚至母亲,她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父亲横手揩揩额上的汗,有点发窘,有点抱歉。到了周末,父亲的船不出港,就带了柳叶去隔壁中学踢足球,她最崇拜意大利队的老门将佐夫。只有父女两个人,上来就是射点球,父亲点射、柳叶扑球。父亲在水运学院踢过后卫和门卫,把柳叶的动作都细细点拨。柳叶苗条、轻盈,侧身扑出去,与其像鱼跃,不如说是柳叶飘飘。学校舞蹈队曾让柳叶去跳小天鹅,她做不来那些嗲动作,而扑球摔在草地上,痛是痛,痛得很过瘾。但后来,这项运动突然就被中止了,父亲查出了风湿性心脏病。这一年,父亲六十岁,柳叶上高一。中考的时候,父亲把自己的水手表戴在柳叶的手腕上,手表大得像锅魁,中间烙了一只湛蓝的铁锚,粗犷又优雅,产地是盛产海盗的挪威。这只表柳叶戴着念完了高中、大学、硕士和博士,感觉是戴了一百年。临去成都的前一晚,柳叶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个都不说话。后来,她枕着父亲多毛的胳膊睡着了。她觉得,自己可以守着父亲过上一辈子,但父亲说:“你要守着爸爸过,爸爸我会难过死。”到今天,柳叶也没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那么说。
       
       余天意最初被柳叶吸引的,就是她手腕上这块硕大的水手表。柳叶问他为什么,天意说:“它使你和所有女人不一样。”他还回忆过,他鼓足勇气跟柳叶说的第一句话,是捧着她的手腕问:“这真的是一只手表吗?”他碰了她的手。柳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怀疑天意在说谎。
       柳叶趿着木屐在林阴路上慢慢走,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她的身上、地上,仿佛是崭新的硬币。她对自己说,天意马上就是别人的丈夫了,说谎不说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噢,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块手表的确很别致。柳叶摸一摸手腕,手腕空荡荡,她想起是借给同屋女孩了,但愿她和“师傅”有缘分。接着脑里浮出女画家,锁骨中间晃荡着那根刺眼的牛骨头,这让柳叶有点恨恨地想:天意专门搜集别致的女人吗?
       一只凉手突然搭上柳叶的肩,她吃了一惊,差点叫起来!
       三
       柳叶回过头,背后站着身背画板、脚穿登山靴的女画家。柳叶舒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一条蛇。”女画家说:“你在骂我吗?”柳叶说:“对不起,我是对小动物过于敏感了。天意没这么说过你?”女画家点点头:“他说过。他问过我是不是属蛇,为什么夏天全身都是凉凉的?”柳叶抬头望了望树叶间闪烁的阳光,觉得耳朵针刺一样的痛,痛得她冷冷地笑起来:“是吗?”她说:“看不出来,天意还这么会调情。”但女画家一点笑的意思也没有,她说:“柳教授,我想跟你谈谈天意的事。你是研究动物的,你会直率回答我的问题吧?”柳叶说:“天意和动物有什么关系呢?他是研究小叶榕树的。”女画家说:“可他毕竟是人啊,因为人都具有动物性。”柳叶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但她不闪不避,用精光大盛的目光回应着。她背上的画板大得像门板,长发乱乱的,被一根红带子绾住了,马来种的脸上有阳光烧灼的痕迹,牛骨头在锁骨中间危险地摇晃。柳叶可以清晰地认出来:这是一头食肉兽。“说吧。”柳叶把腋窝下的《昆虫记》抽出来拍了拍,夹到另一个腋窝下,冒出来的小半截书签,闪闪地发光。
       女画家说:“余天意的性功能正常不正常?”
       柳叶的耳朵像再被刺了一根针,疼痛一直钻到心尖去。她把手握成拳,又微微松开来,似乎手心真有小白鼠在蹦跳。她说,“你说呢?”但女画家蒙了一小会儿,什么都没说,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前边一堆堆的草垛,邀请柳叶说:“我们走走吧?”柳叶说:“还没有走够吗?你好像写生才回来。”女画家说:“我是走路命,永远都走不够。”两个女人沉默地走着,时而并排,时而错落,柳叶想着女画家提的问题,而女画家耐心等着她回答。走到草垛边,草垛乱乱的,像刚刚马虎地堆上去,草味被发烫的阳光晒出来,夹着阵阵呼噜声,仿佛大地在喘息。一个女人皱了眉,一个女人吁口气。女画家说:“什么声音呢?”柳叶说:“是草在呼吸。”女画家说:“就在这儿坐一坐?”柳叶说:“坐吧。”她一屁股坐下去,突然尖叫一声跳起来!女画家说:“怎么了?”柳叶红了脸,她的屁股坐到一个巨大、坚硬、滑动的物体上,她说:“我好像坐到一头熊身上。”女画家哈哈笑起来:“是熊就好了,你还会怕熊吗,柳教授?”女画家飞起一脚踢过去,噗的一响,登山靴像踢在巨大的软体动物上,她差点没栽倒。柳叶说:“见鬼了?”女画家说:“见鬼倒好了。天意说过的,我就像是月下的鬼。”柳叶克制住,没一口呸在她脸上。两人坐下来,小心翼翼坐在草垛的边缘。
       草是修剪草坪后倾倒在这儿的,日积月累堆成了垛,校园就有了几分像村庄。柳叶曾在电视里看见一则新闻,德国科学家从青草中提炼出一小瓶石油。她兴奋地告诉天意说:“能源危机大概可以缓解了。”但天意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是吗?青草可比石油贵重得多了。”那是他们刚上研一时候的事,在这一个刹那,柳叶觉得天意挺像个结结实实的男人:只是这样的刹那太少了。柳叶攻动物,而天意攻植物,对榕树特别有兴趣。一棵榕树垂下的气根有成百上千条,后来气根也成了树,一棵树就成了一座林,要几十个人才能抱得住。小就是大,天意说,榕树好比东方的哲学家。柳叶对哲学一窍都不通,最初她看见天意老往榕园跑,以为他是去研究哲学呢,后来才晓得这是他和女画家之间的缘分:艺术系的小楼就在榕园内,真是天作之合的天意啊。
       柳叶打交道最多的,是小鸡、小鸭、小白鼠、小白兔……她嘲笑天意是上海小男人,天意偶尔会反击:“既然要做大女人,为啥总离不开小动物?”柳叶说:“你敢从马戏团偷一头黑熊吗?我倒是很想和黑熊做做伴。”天意自然没胆量,而柳叶也不生气,她确信自己不是小女人。柳叶和天意一直是同学,本科的时候并没什么多往来,到了读研,才发现相互熟悉的就剩他们俩,关系一下子就近了。有一回周末他们同去菜市场,柳叶想剐半斤黄鳝吃火锅,她嫌成都的鱼贩子婆婆妈妈的,就自己伸手到盆里,用食指、中指夹起滑溜溜的黄鳝来,甩鞭子似的一甩,在盆沿上把黄鳝啪地磕昏死,再把黄鳝头噗地穿在钉子上,一刀子从咽喉稳稳刺进去,刀锋顺势向下拉,肚子嗤嗤地破响,拉出一肚肠子和热烫烫的血。黄鳝的脑袋醒过来,张嘴呵口气,身子早被柳叶切成小段扔进碗里了。她说:“天意,你也来试试?”别过头看他,他一脸的惨白和虚汗,正蹲在地上发干呕。柳叶一下子慌了,赶紧揽住他,他朝她翻了翻白眼,就像要死了。她不住拍打他的脸,很凄惶地叫:“天意天意天意天意……”黄鳝血拍得天意的脸活像吃人的生番,鱼贩子从盆里舀了一瓢滑腻腻的水,劈脸泼上去,他咕噜噜嗝出一口气,嗫嚅道:“我们回家好不好?”柳叶掉了一颗泪,使劲地点头,心痛得真是不得了。到这个时候止,她和他还只是同学或同门,到傍晚,天意从柳叶床上撑起来烧了两个本帮菜,还有一笼八宝饭,在浓得发黏的饭菜味道里,他们感到,彼此的关系好像并不一般化。天意躺在柳叶的床上时,柳叶坐在同屋的床上给她父亲织围巾。围巾已经织了两三年,老是织了拆、拆了织,正好比没有尽头的一千零一夜。吃完饭,天意把围巾接过去重新起线头,说:“拿给我试试吧。”他大概回去织了一整夜,明晨红着眼把围巾交到她手上。柳叶拿脖子试了试,又均匀又熨帖。天意说:“你爸爸他会不会喜欢我?”柳叶回答不上来,他们的关系还没铺垫到要问这句话。不过她沉默一小会儿,淡淡道:“只要你真心对我好。”话虽淡淡的,却不啻天翻地覆了。过几天,在校园外的玉米林子里,天意剥开柳叶的衣服,很激动地要用脸来亲近她的胸。柳叶依了他,还爱怜地抚摸他的头。抚摸好一会儿,天意没动静,她揪住他的头发把他脑袋拎起来,看见天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她明白,他嫌她的胸脯太平了!她把他掀到一边去,三下两下将衣服扣得严严实实的。玉米林在风中窸窸窣窣响,柳叶在地垄上呆坐了半天,说出一句话:“你们男人把这种胸脯叫做什么呢?”天意说:“不知道。”柳叶说:“我知道:停机坪。”天意说:“我还是第一回。”他的眼睛湿湿的,满是委屈跟可怜。她咬牙切齿挤出三个字:“哈巴儿!”丢下天意就走了。玉米叶刀子似的碰着、擦着柳叶的脸,刮出条条浅浅的血印子。这件事之后,他们依然是恋人,似乎还是未婚的夫妻,但无论天意如何认错与哀求,柳叶脖子以下的身体,再也没对天意开放过。天意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柳叶说:“不会让你等到死。”天意惨然一笑:“好吧,我就做好等死的准备。”
       不过,天意怎么会活着等死呢?柳叶坐在草垛的边沿,阳光落下来,把草垛晒出草味道,把身边的女画家晒出肉味道。柳叶脸上浮出冷笑来,她对自己说:“天意是条狗,围着榕树转了十几年,才晓得自己要的只是一根肉骨头。”
       女画家似乎听到了柳叶心里的声音,她说:“柳教授,你是不是觉得天意就像一条狗?”
       柳叶侧过身,很坚定地看着她。
       她说:“柳教授,天意是条狗,可惜牙齿全没用,就像蜡枪头,一摸就软了、一碰就化了……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就是天意的性功能……”
       噢,柳叶舒口气,残留的冷笑变得暖融融,她把眼睛虚起来,恍惚多了一些梦幻感。“我从没见过比天意更那个的男人了,”柳叶吃惊自己的声音也会那么的忸怩,她说,“他简直让我……”
       “让你什么?”女画家瞪圆了眼。
       柳叶红着脸,小声小气说:“欲仙欲死啊!”
       女画家木木的,突然把脸埋在手心里,呜呜地哭了,兔子般的乳房耷在膝盖上,痛苦地在蹦跳。柳叶拍拍她的后脑勺:“你哭什么呢?天意还要侍候你一辈子。”女画家呼地直起身,恨恨地,是满腔怨愤无处说,朝草垛再飞起一脚踢了去,草垛里传出“哇哇”几声惨叫来。两个女人吓一跳,女画家退了退,柳叶赶上去,飞脚再一踢。这一脚踢空子,木屐高高飞起来,落到身后边,顺着山坡往下滚。柳叶跳着脚追过去,女画家叫了声“再见”,拐上岔道风快地走掉了。柳叶怔怔望着她背影,膝盖一颤,身子就不觉地慢慢软下来。就在这时候,一道炫光突然射进她的眼,射得她差点泪眼模糊了:半晌看清楚,在山坡那边的拐弯处,停着一辆闪亮的警车。
       四
       满大军梦见自己被人从网吧拖出来,一脚踢在左肋上,他呻吟了一声“娘”!迷糊醒过来,鼻子全是青草味。摸了摸左肋,左肋肿起一块大血包,痛得像被剜了一团肉。他脑子昏沉沉,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两者交错在一起,只有一点是明白的,每个人都狠劲朝着死里打!满大军的狠劲是揉馒头揉将出来的。东北男人天天吃馒头,但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揉馒头。他爹是三十里屯中学的炊事员,每天要揉三百多斤的馒头。他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爹。他读书就头痛,一坐就心慌,但他娘偏想他做个体面人,识文断字,再不济也能混个文书或账房。长到十五岁,满大军已经膀大腰圆了,胳膊伸出来,有了黑乎乎的绒毛,却连九九乘法表也背不住。落雪天,收了玉米棒,他娘让他一边剥玉米,一边背口诀。到晌午,他早跟熊似的趴着睡熟了。娘悲愤地拿鸡毛掸在他额头一抽,暴起一条血红的虫子来。满大军拧了碗大的拳头,娘把头挺过去,说:“好儿子,你来打!”他吞了口恶气,转身朝着河上跑,娘提了鸡毛掸追过来。河上刚刚结了冰,跑到河心时,他猛然回过头,冲着娘的脸,野兽般哇哇地叫唤!娘一惊,倒下去,薄冰破开了,他看着她慢慢沉下去。村里给娘发丧时,他木木看着漆黑的棺材、一颗服泪也没流,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长辈说他没心肝,有长辈说他有心肝,只不过是黑心肝。这些话,他也许没听到,也许听到了,但他没表情。他爹也没表情,如果有,那就是认命的发木。过一年,爹退休回乡,把他顶上去,从此天天揉馒头。他喜欢揉馒头,湿而软软的、黏黏的,就跟石头一样的结实,却比石头有弹性,揉三百斤馒头,揉出他一身汗。揉了三年的馒头,揉得他臂膀的肌肉都活像是石头。有一回驮面粉的公驴发了情,狂追着花裙子女生围着操场转,蹄子扬起旋风、尘土来,把全校师生吓呆了。满大军站在厨房外,手上搓着湿面粉,瞅准一个空,猛地扑出去,把驴子扑翻在地上!事后体育老师找到他,要他担任足球队的守门员。满大军问:“有啥好处呢?我又不是在校生。”老师说:“也没球个好处的,晚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满大军当天就站在门框外边扑点球,也没哪个指点他,一扑一个准,只是摔在地上嘭嘭响,好像谁在使劲摔麻袋。但临到地区七县一市中学生运动会,镇长儿子却把他告发了,举报满大军是冒名顶替的。他恨自己练习点射时,满大军没给他留面子,一球也没进。满大军忍了,反正白吃了两个月伙食。但事情没有完,镇长儿子早餐打稀饭,骂满大军的手有帕金森氏综合症。满大军没听说过帕金森,随口就回一句“我怕你妈!”镇长儿子扬手就将稀饭泼在他脸上。满大军哇哇叫着冲出去,镇长儿子掉头就往操场跑,没有跑上几步路,满大军飞起身子就一扑,镇长儿子甩出去。脑袋“咯”地撞在足球门框上,立刻断了气。围观的人都不说话,大概觉得死的人早就该死了。满大军站起来,脱了围腰,掸干净面粉和灰尘,进厨房把擀面棒插在腰带里,出校门,拦了一辆溅满泥浆的长途车,从此消失了。
       满大军改了他娘的姓,从此叫了“包大军”。他闷头闷脑往南闷去,走了八省十七市,做过五十一家饭馆的白案大师傅。去年冬月入川时,他已经把馒头、包子、饼子、凉皮、米粉、炸糕、油条、麻花、拉面、刀削面……样样做得烂熟了,品种刚好九十九,但最拿手的还是东北大馒头。馒头好吃不好吃,功夫全在揉。揉好馒头的关键有两点:有气力、有耐心。这两点满大军恰好都不缺:越是揉馒头越是有气力,越是揉得久越是有耐心。馒头做得好的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满大军的馒头是在郑州出的名,出笼的时候,多少顾客围着看,雾气冲开去,馒头躺在屉子里,个个嫩如婴儿脸,捏一捏,是棉花般蓬松,嚼进嘴里,有说不出的柔韧和回甜。老主顾送来一幅字,是:“中原第一馒”。老板乐得不得了,给满大军报了名,参加河南白案厨师大奖赛。满大军吓一跳,明晨就不辞而别了。他是顶着风雪人川的,翻秦岭,走剑门蜀道,经绵阳、德阳,下广汉,一路揉馒头,揉到金黄的油菜花开遍川西坝子时,刚好进成都。满大军感叹一声娘的X,成都的饭馆多得不得了,把八省十七市的饭馆加起来,也没有成都多。他在成都做的第一梦,是梦见锦江里全流着是潲水,成都城就漂在潲水上。明晨满大军起床,闻着馒头找工作,哪家的馒头发馊了,就正是他用武的地方。御林小区的饭馆多,他径直上了天香火锅楼。老板姓胡,又精干又疲惫,满脸胡茬、满手茧巴,眼里盛着精光,把满大军的胳膊、手腕、手掌都细细摸一回,忽然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说:
       
       “本朴!”
       “本朴”是本分和朴素的简称,也是胡总用人的前提。胡总原住西郊营门口乡下,从不讳言自己是农民,有气力、吃得苦,开了一串天香连锁店,除了火锅楼,还有炒菜馆、麻将馆、农家乐、茶坊、洗脚房。他熟读中国富豪发家史,结论是只有本朴才能赚大钱,而城里人尤其成都人,全是小聪明,所以他原则上只用乡巴佬。圣人云,“礼失求诸野”,这话他八岁就听村小老师说过的。胡总对满大军很满意,他看出他和自己一个样,有气力、吃得苦,而且粗犷又谦恭。胡总再次拍了满大军的肩,重复说:“本朴!”满大军发憷,正想“本朴”是不是笨蛋的意思,胡总吩咐助理带他去厨房,一月薪水三百元,伙食敞开吃,晚上暂时睡餐桌,或者和耗子挤一床。
       耗子大名毛小浩,是火锅楼唯一的成都市区人,至今在阴沟巷的两间临街祖宅里,还住着他健在的父母、下岗的姐姐、嗜赌的姐夫,以及染了黄头发的外甥女;耗子没专长,而且没长相,鼠头鼠脑,但是特别能说话,穿了松松垮垮的西装站在门口拉顾客,比披挂绶带的小姐还得行。除了拉客,耗子还兼作清洁工,胡总用人用其长,每月给他二百五,也是敞开吃。耗子跟满大军见了面,跟胡总似的,踮了脚尖拍拍他的肩,说:“本朴!”满大军现在知道本朴是好话,就瞅着他谦恭地笑。耗子又说:“跟我挤吧,餐桌油腻腻的,咋个睡?”满大军差点掉眼泪。晚上临睡前,耗子叮咛:“动作轻一点,别把床压垮。”满大军千小心、万小心,刚一爬上去,床轰隆一声就塌了。耗子叫起来,说不得了,这下赔大了,床看起来很普通,实际是红木的家具,贵得不得了。满大军问怎么办,耗子说,他可以悄悄请人来修理,大约需要一百元。满大军把口袋抠到底,总共九十七元三毛钱,耗子接过去,很慷慨地说两元七毛钱就算了,当我给你的见面礼。明晚满大军睡在两张拼起来的餐桌上,依然小心翼翼的,怕餐桌也突然垮掉了,那该怎么办?他馒头揉了八省十七市,觉得成都的事情最复杂。
       天香火锅楼是卖自助餐,一客三十九元八毛钱,除了虾蟹、墨鱼、黄鳝、黄喉、毛肚、血旺以及藕片、青笋、冬瓜、莲白、粉丝、木耳……还有很多面粉做的小吃。小吃成本低,如果做得好,客人吃得口顺,一吞再吞,就省下了许多主菜来。胡总带满大军跑了几座火锅城,重点考察小吃。满大军吃了,都记在心里,隔天做出来,个个都像样。胡总乐了,重复几次夸他很“本朴”!但大馒头再也用不上,火锅楼的小吃,讲究的只是小和精。满大军有劲使不出,常把蒲扇般大手摊在眼前瞅,再把擀面棒来回摸,两眼怅怅的。上午没什么事,他上街转一转,看见十字口新开饭馆叫做“东北粗粮王”,忽然想起离家已经五年了,不知老爹是否还活着。报亭摆了个红色的公话,踌躇好一会儿,还是把话筒握在了手里。他拨了一个号,这个号窝在心底都要发霉了,是三十里屯中学的收发室。通了,那边叫了一声“喂”,是三十里屯的乡音,而且是总犯偏头痛的老收发。老收发再叫一声“喂”,满大军咽口气,说了体育老师的姓名。体育老师正在收发室看不花钱的报,接了话筒也是一声“喂”,满大军跟着“喂”,两人来回“喂”了好几声,老师突然说:“你是满大军?”满大军“啪”地把话筒搁了,心一阵乱跳。
       磨蹭回到天香楼,耗子见他魂不守舍的,问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发廊妹?满大军不理他,拖条椅子坐到角落里,很无聊地搓自家的手。这时要是有两百斤馒头给他揉,那该多好啊,他的筋骨和肌肉,都懒得发了酸,要能拼死揉上两百斤馒头,发一身淋漓的汗水,真可以舒畅一整天。耗子又拉他玩扑克,雅称“斗地主”,输赢非常小,而且极有趣。满大军说没钱,耗子表示可以借给他,说着就塞给他一百五十元。“斗地主”一共五个人,耗子、满大军、两个保安、一个洗碗的女工。规则很简单,耗子简述一番,大家开斗,斗到中午,各有输赢,满大军还赚了五毛钱。明天又兴致勃勃斗,斗到中午,满大军看着还是有赚的,最后一盘却输了两元钱。满大军不服,晚上收了工,就主动提出再斗一小会儿。钱都在柜上换了小票子,堆在各自的跟前,出出进进的,斗到快天亮,外边落起豆大的雨,雨落在泡桐树叶上,跟炒豆一样响。耗子打个大哈欠,伸个大懒腰,说妈的,天下哪有赚得完的钱,睡了吧。满大军埋头看了,自己一个子儿都没剩,全进了耗子的口袋。满大军睡不着,一连几夜都失眠。长夜难熬,餐桌顶得肋骨发硬的痛,到凌晨,春雨潇潇拍打窗户,他闻见四处都是隔夜的火锅味,是被酱油、豆瓣熬得烂熟的肉香。天亮下桌,红着眼睛去打洗碗女工的门,要借五六十元再和耗子斗。洗碗女工的同屋是女出纳,刚出门和采购去菜市场进货,女工还赖在床上磨蹭着,听见门响以为她又折回来,跳起来一拉门,正和满大军撞了个满怀。满大军蒙了,女工披发赤脚,只穿印有红牡丹的花内裤,双乳耷在胸前,又大又扁的,活像是有三张脸。他稍稍一迟疑,正想往后退,就这一迟疑间,女工上前把他抱住了。满大军要掰开她的手,她的手却径直伸到他的下边去,三下两下就把他裤子给扒了。
       事后,满大军心里很纳闷,自己把女工按在床上揉馒头似的揉,那床怎么就没坍塌呢?同时他也感觉挺内疚,他把闲置的狠劲全都使了出来了,女工也没怨他下手重,牙齿咬得嘴流血,也只像个猪哼哼。他问女工会不会去派出所告他,女工拧着他的肉,说如果他明晨不来了,她自然是要告他的。满大军闷头认了,也没话可说的。自此以后,他天天钻女工床上去揉她。女工来自蓬溪县,男人在深圳盖房子,还有个两岁娃扔在蓬溪的乡下,她正是皮子痒痒要个人来揉。满大军揉了一个月,女工越揉越来劲,就像初入夏的泡桐树,饱满又精壮,而他却快不行了,好比一根收水的腌黄瓜,萎了,蔫了,连“斗地主”的气也提不起来了。好在这时候,女工的男人从深圳来成都,两口儿说说笑笑,卷了铺盖卷,回蓬溪探亲了。满大军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却没想到,满身疲惫是随这口气走了,接着就填来了满腹的怅恨:他除了把一小点湿面翻来覆去揉,就是把菜刀在案上抡斧头似的剁!同厨房的人害怕,都躲他几步远。只有耗子宽慰他,问他会不会唱一首歌,叫做《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耗子说着唱起来,满大军跟着哼两句,一颗泪珠滚下来,是想起三十里屯了?耗子吃吃笑,说不过一个洗碗女工嘛,也值得儿女情长的?满大军闷了头,也不作辩解。耗子就拉了他去泡网吧,说是刚跟姐夫在祖宅合开的,目前正在试营业,他去了可以打对折。满大军就去了,也没招牌也没执照,铺板门虚掩着,里边黑黢黢,半天看清楚,两排电脑前,坐了些死人般的学生和民工,对屏幕一丝不苟地发呆。满大军打了几回网络游戏,又蒙耗子耐心指点,居然学会了聊天。
       他第一个网名是“小满”,网友都问他是不是小满那天出生的,他就改了叫“天香”。天香自然要招蜂引蝶的,网友争相献殷勤,都称他妹妹或美眉,他赶紧又换“大馒头”,一下子清静得没人理他了。网友都是时尚的动物,垫底也啃肯德基。最后他试着打出两个本朴的字:“师傅”。半晌,有一个网友友好地招呼他:
       师傅,你好吗?
       虽然是听不见声音,却像有个人在耳边小声小气地说话:师傅,你好吗?满大军觉得说不出来的舒服。那个网友芳名是“女孩”。
       女孩话很多,满大军话很少,如果是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定是女孩望着前方的某棵树,滔滔不绝在独白,而他呆呆望着她的脸,是痴心地倾听。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有一回女孩一口气打了三千七百多个字,述说自己的成长、理想、苦闷和孤独。满大军闷了半晌,漠然回了两个字:“本朴。”
       “本朴?”女孩问,“你怎么对待本朴的女孩?”
       满大军又闷了,指头在键盘上木木地敲:“我揉你。”
       “……”
       “就像揉馒头。”满大军吐口气,好像终于把一颗疙瘩解开了。
       女孩那边一直没反应,大概是已经离开了?可后来,屏幕上缓缓推出一个哭泣的符号,还有半句语无伦次的话:
       “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满大军大骇,难道她已和我见过面?再麻着胆子聊几句,才把她的意思弄明白,没有见过面,但渴望着见面。满大军恍惚里,竟答应了赴约:时间定在星期六早晨,地点是春熙路孙中山铜像的后边。
       他迷糊躺在草垛里,觉得铜像是近在咫尺的,伸手想要摸一摸,却又飘到了远处去。他张嘴想说你别走,一只靴子突然发了狠地踢过来,刚好又在左肋上!满大军“哇哇”惨叫着,经过剧烈、持久的抽搐,他从草垛里哆哆嗦嗦爬出来。
       五
       余天意跨出第七教学楼的百乐门,一眼望见柳叶抱膝蹲在逆光的草坡上,太阳给她的头发勾出金色的边沿,她的左脸松松地搁在膝盖上,好像在耐心等着一个人。而在她身后,是高高低低的草垛,一个黑熊般的庞然大物爬出来,突然直起身,伸出双手去拍她的肩……天意大叫了一声“不”!
       但是柳叶听不见。在七教和草坡间,隔着一块有喷泉的洼地,天意的呼喊传过去,不过像小鸟的絮语。阳光刹那间烧灼一般的,烫,天意的眼睛黑了黑,满耳充满了尖锐的气流声,是飞机燃烧坠落时和大气发生的摩擦……他晃晃身子,听见门口的保安在问他,“老师,你是不是犯病了?”他扶住保安,再看草坡上,柳叶和那头黑熊都已经没有了。
       柳叶,天意咕哝着,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他朝着那片逆光的草坡跑过去,下降,然后是上升,觉得自己轻飘飘,真像是一片失重的柳树叶。他第一次跟柳叶去西南影都看电影,是二战‘的美国片。一架被德军击中的盟军战机燃烧起火,从宽广的银幕上,向着大地,也是向着黑暗中鸦雀无声的观众,夹着剧烈的气流声,呼拉拉地撞下来,天意头一软,栽在柳叶的怀里……在肝胆俱裂的爆炸后,他把脑袋抬起来,蓝天上只剩一片树叶在缓缓飘,画外是忧伤的无伴奏女声小合唱。他偷偷觑一眼柳叶,柳叶平静地看电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去后天意说起这件事,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自嘲自己没出息。柳叶淡淡道:“这也没什么,美国人追求强刺激,你是本能反应嘛。”天意低头嗯着,心想那时你干吗不拍拍我的头?那时天意的额头冒虚汗,把柳叶的衬衣都湿了一大块,但她就像什么也不知道。有个星期六早晨,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天意买了油条,都使剪刀剪成整齐的两寸长。柳叶不解,问这是干什么?天意的表情也诧异,说这是节约啊,吃不完正好进冰箱。柳叶就又问,“文革”中上海是不是真有面值半两的粮票?天意说大概是有吧,怎么了?柳叶哈哈笑起来:“哈巴儿,上海小男人!”天意差点跳起来扇她一耳光。可是他不敢,只能赌气不吃饭。柳叶把牛奶在微波炉里加了热,劝天意最好不要饿肚子。但天意别了头,执意不理她。她转身就走了,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话:“余天意,你别把我当你妈。”余天意的妈妈死于空难,秋雨滂沱,飞机坠毁在收割后的麦田里,那年他七岁。他爸没让他去现场,记忆全部是想像,飞溅的残骸、碎片和焦臭,火焰在雨中压抑地燃烧,仿佛要烧到记忆的尽头。他爸带回来一张照片,立在座钟前。照片避开了残酷的场景,是湿淋淋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还有一棵丰饶的大榕树。
       有一回柳叶翻着同屋女孩的《读者》,心血来潮问天意:“你爱我,你把我比做什么呢?”天意想都没有想,脱口说:“一棵榕树吧。”柳叶蒙了蒙,干笑道:“天意,你是该读中文系。”天意不说话,那一张照片,他始终没对柳叶提起过。这几年,他都在致力榕树的研究,确切说,是研究榕树和胡杨的嫁接,他埋了一颗雄心。要把榕树的种植线,推进到北纬四十度。柳叶问天意,为什么偏偏是北纬四十度?天意说,因为喀什、敦煌、五门、嘉峪关,都在这一条线上。柳叶这回拍了他的头,“天意天意,你真的挺浪漫。”说完自个儿叹口气。天意觉得心口一阵的酸,却不知酸自何处来。去年天意去了一趟大西北,出河西走廊,绕塔里木盆地,一直走到塔什库尔干。走之前他曾经邀柳叶同行,柳叶手里正抱着小白鼠在观察,看看它的眼睛,闻闻它的鼻子,拨开它的耳朵,数一数耳根后细小的绒毛,她说:“你看我丢得下它们吗?”天意说:“你也把我当做老鼠就好了。”柳叶没听清:“什么?”天意说:“没什么。”天意从大西北给柳叶带回来一个仿古的唐三彩,是个像武则天似的饱满女人。柳叶把武则天拿在手里捏了好半天,抬眼幽幽问:“天意,你也喜欢丰乳肥臀的?”天意一惊,这是头一回从柳叶嘴里听到一点儿醋意。后来柳叶说起打算天天去游泳,天意问她为什么,她说想为天意长一点脂肪,因为要御寒,游泳会把人游胖,而且是那种曲线毕露的胖。天意感动得说不出话,好像柳叶赠了他一只精致的玻璃瓶,一说话就要打碎了。但柳叶终于没有去过游泳池,天意做得若无其事地问:“你是不是怕水?”柳叶笑:“我是船长的女儿,水自然是不怕,就怕学会处处讨男人的喜欢,一辈子做个小女人。”天意也笑,是气极反笑,问:“处处?你哪一处讨过我的好?”柳叶甩甩头,把脸上的笑一并甩下去:“你想娶个讨好你的老婆嘛,可以找别人。”天意听出柳叶的撒泼里,似乎含着点撒娇,立刻缓口气,温言道:“你愿意什么时候嫁给我?”柳叶说:“别急,等RR.P制成药,用到了临床上。”天意说:“那是何年何月呢?”柳叶说:“比榕树种到北纬四十度要早吧。”天意说:“你在嘲笑我?”柳叶细长的身子蜷起来,左脸搁在膝盖上,幽幽看着他,就是不说话。她这个动作,总让天意乱方寸,他情不自已把柳叶搂在怀。但柳叶并不配合他,硬邦邦的膝盖顶痛了他的胸口和下巴,他皱眉退开去,心里忽然雪亮了,这个抱膝沉思的女人其实是石雕,最适合蹲在嘉峪关外的沙漠上,因为她有耐心等上一千年。这是天意最后一次跟柳叶谈婚嫁,在此前某一个黄昏,他已在榕园僻静的小楼里,被女画家完全画过了。
       
       柳叶就在满大军拍到她的肩膀前,忽然望见了七教百乐门前的余天意。起初她简直不敢信,揉揉眼,揉出一颗吝啬的泪水来,心里唤了声“天意”,好比兵荒马乱中挤散的两口子,突然在闹哄哄的车站重逢了。她站起身来就朝坡下跑,满大军双手拍下来,刚好拍个空。
       草坡是松软的浅丘,柳叶趿着木屐奔跑着,心急腿慢,依旧有条不紊的,她确信在这种质地的坡上跑,一不留神就要崴了脚。在一闪念间,她想过把木屐抱在手里跑,但念头一闪也就过去了,她手里还捏着法布尔的《昆虫记》,她怕手忙脚乱,余天意会在倏忽之间气一样消失了。在天意告诉她即将迎娶女画家的消息后,她似乎就再没见过他,这是一些漫长的日子,重复着淅渐沥沥的夜雨,和耳朵哨音一样持久的刺痛。有几次她经过天意的实验室,都没看到人,只瞥见他搁在桌上的笔、本子、几片榕树叶,还有一盆女画家端来的黄桷兰,在释放着浓郁得糜烂的香气。香气把柳叶和天意隔远了,她告诉自己,天意已被那婊子杀死、嚼烂、吞下肚子了。柳叶做梦也没想到,女画家会向她咨询,余天意的性功能正常不正常。她快意地看见了女画家的泪,从指缝中间淌下来,弄湿了牛骨头和兔子般硕大的乳房。但快意迅速就被一阵心酸代替了,她不能想像,天意在这个女人床上失败的惨象。但柳叶忘记问自己,我怎么还会为天意心酸呢?她是一个头脑清晰、逻辑严密的科学家,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但事情来得太快了,仿佛一股猝不及防的气浪,推动她奔向转瞬即逝的余天意。坡下是一排半人高的紫丁香,早晨的阳光铺上去,从紫丁香一直伸展到有喷泉的洼地上,柳叶几乎叫起来:在迷蒙的紫气里,天意正向着她奔来。
       但紫丁香后突然冒出几个人,把柳叶和天意坚决地隔断了,这是面孔严肃的警察,左手扶着右手,右手握着手枪,枪孔冷冷地指过来。警察身后,有一辆白色的警车,警灯沉默地旋转着,天意被拦在警车的边上,茫然而紧张地望着柳叶。然而柳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举起双手挥了挥,这是干什么?我既没武器也没敌意啊!站在最左边的是个漂亮的女警官,她的脸在船形帽下掠过一丝吝啬的笑,拿左手跟柳叶摆了摆,柳叶立刻会意,侧身拔腿朝着一边跑……但还是慢了小半步,急促、粗糙的呼吸吹乱她脑后的头发,一双大手搭过来,钳子般锁住了她纤细的颈子。“退!”一个东北口音高叫着。警察谨慎地退了一小步。柳叶被钳得鼻孔、嘴巴都无法呼吸了,她无力地翻白眼,白眼说,给我一口气。但没人能听见眼睛的声音,听见了又能怎么样?柳叶感觉身子被一个庞大的身躯贴着裹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她依稀觑见天意在作势地奔跑,但被警察横手拦住了,他在喊:“让开、让开、让开!请你们让开啊!”她觉得很迷惑,他在喊什么,让开是什么意思呢?柳叶的身子被猛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庞大的身躯现在是拖着她后退,警察跟着朝前挪,女警官冷冷地说:“你不要乱来。”但那庞大的家伙不吭声,呼哧呼哧拖着她,一直退进七教的百乐门。守门的保安毛手毛脚来帮忙,被那家伙拽住朝门上狠一撞,玻璃门破开一个洞,刚把他的脑袋穿过去。
       百乐门是柳叶那届本科生命名的,那时奶油色的七教刚落成,造型是一块层层叠叠的大蛋糕,据说是后现代风格的建筑。但南大是一所快乐的大学,没几个学生乐意主动钻进去。“百乐门”意味着,它把一百种快乐都排除在了门外边。
       六
       被排在百乐门外的,还有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柳叶眼前黑黢黢,只听到洗手间淅沥的水声,还有一股令人难过的湿布味。钳住她颈子的手松了松,改做用胳膊圈住她脖子,她这时才发现,这手臂该有多么的粗和硬,而且长满了长长的汗毛,她被挟着走动时,那些汗毛就猪鬃般刷在她脖子和下巴上。他们一直在上楼,由于后现代的楼道是弯曲、起伏的,交叉然后又分岔,柳叶觉得,上楼仿佛又是在下楼。她其实一直都是喜欢七教的,喜欢七教呈现了科学的精确与复杂,这些貌似迷途的道路,也正象征着没有穷尽的疑问和追问。她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多疑并长于穷究的女学者。很多年以来,七教早晨七点例行开放,而照例星期六是开放的空城。但总有一个人喜欢在这天携一本书来七教,找临窗的位置读上三四个小时。这是一个人的教学楼,柳叶很骄傲,这个孤独的人就是她自己。天意曾经表示不放心,要陪她一块来,她坚决不同意,她说:“谁陪谁呢,我们都是独立的。”天意问撞上坏人怎么办,她说,“邪不压正,那他就该倒霉了。”她喜欢听自己的木屐声,在空荡荡的七教里回荡,孤独而倔强。有一回她在抽屉里捡到一本书,信手一翻,居然没再放下来:为了给一个心脏病人动手术,一支医疗小组乘坐的潜艇,在经过特殊处理后,缩小到比一粒小米还要小,然后注射进病人的血管,经历了一次奇异的旅程……就解剖学而言,旅程的路线柳叶熟得不能再熟了,但她还是读得惊心动魄的。当她从书上抬起头来时,听到隔壁教室有男女在喘息,喘息后来变成了呻吟,呻吟得像是猪哼哼。也许已经哼哼很久了,柳叶刚才没听见,哼哼好比藏在暗中的楼道,没完没了地延伸……柳叶一动不动地谛听着,忽然身子发紧,脸和脖子烫烫的,她直起身,默默走掉了。到了晚上才发现,自己随手带去的解剖学教材忘在了教室里。后来她把这事讲给同屋女孩听,她沉吟说:“你读的是阿西莫夫的小说,听到的则是一场白日梦。”柳叶将信将疑,心情乱乱的,同屋女孩安慰她:“没什么,就当做一次历险吧。”
       但同屋女孩做梦也想不到,柳叶这一次的历险,是被一个庞大的男人劫持了。
       那男人挟着她,不停地走着,他的呼吸弱下去,仿佛一切在心中有了数,他的胳膊进一步松开,变成了一个搭在她肩上的动作。他的手背也是毛茸茸的,不时也会擦着她的脸、下巴,擦得她痒痒的,烧乎乎。他紧挨着柳叶的身子是烫烫的,腋窝下释放出烫烫的汗味道,他的每一根毛孔都在释放出热能,柳叶谨慎地吸了一口气,心念着,这好比一座出了事故的核电厂,千万别让他崩溃了。
       突然“嘭”的一声响,那男人踢开一扇狭窄的铁门,阳光齐刷刷扑下来,柳叶举手搭了个凉棚,她看到,他们已经站在了七教的楼顶上。
       楼顶上凭栏立着一个人,侧了头木木地看着他们俩,这是背着画板的女画家。
       从女画家的视角看过来,被劫持的柳叶,好像牵着一头疲惫、温顺的大黑熊。
       满大军的确快被紧张、疲惫击溃了,刚才走在楼道里,他几次睡着了,又突然醒过来,他搭着柳叶的肩膀,如拄着一根拐杖。当灿灿的阳光鸽群似的扑来时,像有无数翅膀在拍打他的头和眼,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嘴里咕脓了一句自己也没听懂的话,手在柳叶脖子上吊了吊,泥一般地瘫下来。
       柳叶吃了一惊,跟着躬下身,拍拍他污浊的脸:“喂,喂!”他脸上有沙尘、花粉、草秆和凝结的血痂,汗水和泪水冲过的地方,露出一些黑澄澄的光泽来。柳叶叫着:“喂、喂、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有说不出来的凄恻。女画家走过来,眼里依旧木木的。柳叶问她有没有水,她搜遍钉满口袋的萝卜裤,最后从屁股兜里掏出一罐百事可乐来。柳叶指了指满大军突出、外翻的厚嘴唇,全是干裂的小口子。柳叶说:“你喂他。”女画家莫名其妙摇了播罐子,一拉顶上的环,可乐噗地喷出去,气泡哔啵响,都堆在满大军的脸上、嘴上、脖子上。柳叶骂了声臭婊子,直起来就要扇她一耳光。这时脚步声从楼道传上来,是一串警靴在警觉地跳跃。柳叶想也:不多想,拿肩膀一撞铁门,风夹着轰隆的声音猛灌进教学楼的肚子去,门死死关上了。铁门所在的位置,像个孤零零凸起的碉堡,阳光落下来,投出一块整整齐齐的黑影。在一片寂静里,柳叶听见那个女警官在喊话:
       “立即开门!我数到5,5—4—3—2— 1—”
       啪的一声枪响,子弹从铁门靠上的部位钻出来,带着尖锐和舒畅的哨音,穿过楼顶的上方,一头飞进湛蓝、辽阔的天空。女画家捂住耳朵,从肚子里逼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啊——”
       柳叶等她叫完了,冲着铁门说了一句:“别乱来I”四下里回到寂静中。
       楼顶新铺着草绿色的地毯,为了吸引学生多到七教来,还摆放了白色的沙滩椅,插了两排鲜艳的太阳伞,准备开一个露天的咖啡馆。在垂直于百乐门的上边,还矗立着一座仿古的草亭,朝向柳叶的那根柱上刻着四个字:厚德载物。柳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脱了木屐,赤脚走过去,穿过草亭,凭栏朝下望了望:她完全没想到,百乐门前挤满了抬头仰望的人群,还有人正从远处跑过来,人群一直延伸到了有喷泉的洼地里,三辆警车组成晶字形,很严肃地排在人群中。柳叶刚一冒出头,人群一下发出潮水般的哗哗声,手臂森林般伸起来,一齐指着她。她脑子发了半晌的蒙,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满大军躺在那块孤零零的阴影里,伸舌头舔净了嘴边的可乐汁,喉咙里嗝出一口黏糊糊的气,他迷糊中晓得,自己算是活转回来了。
       七
       满大军刚和“女孩”约好星期六见面,洗碗女工从蓬溪回来了。她丈夫又赴深圳了,而她依旧是一个人。明晨她一心等着满大军去揉她,等到太阳晒屁股,也没把他等进来。晚上洗碗的时候,她逮到一个空,一把揪了满大军裤里的东西,朝它咬了牙地笑:“你就算条蛇,躲得了老娘也躲不了打蛇的人。”满大军急问什么意思呢?她说听到耗子讲,前几天来了两个东北口音的警察,向他打听天香楼有没有姓满的。满大军一笑,操着学来的成都话说:“老子姓包,跟我X相干!”女工再使劲拧一把,也笑:“是跟你X相干。”当夜满大军睡不着,悄悄把耗子叫到餐厅里,也不多说话,径直塞给他一百元。耗子做出开玩笑的样子来:“何必呢?倒多不少的。”满大军心一横,说,真的没有了,下月发工资再补一百元。耗子叹口气,文绉绉说:“却之不恭。大家出来混,都很不容易的,谁管谁的闲事呢?可你还得去堵她的口,谨防她咬你。”满大军闷闷的,只好天亮去推女工的门。女工被他揉得忘形时,哼哼道:“你干啥还是来了呢!”他说:“堵你的口,免得你咬我。”她听了更来劲,哼哼得要死,说:“我偏咬你、偏咬你,我要你堵我一辈子!”满大军大怒,跳起来一耳光甩过去,女工栽在枕头上,一点声音也没了。满大军提了裤子回厨房,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和了一团湿面就木木地揉。正揉着,耗子进来了,要满大军把下月补他的钱写一张凭据。满大军问怎么写,耗子说就写成是借条。满大军叫起来,说我并没借过你一分钱。耗子冷笑道:“叫什么?对东北警察去叫吧。”说完一转身,满大军一把揪住他头发揪回来,耗子厉声说:“你不想活了?”满大军不回话,操起湿面啪地盖在他脸上,再挥擀面棒发狠地朝了面团打,不知打了几下、几十下,耗子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被湿面糊住了,连哼都没哼出来,连一滴血也没溅出来。满大军打累了,拖了耗子塞在碗柜里。
       这是星期五上午发生的事情,当满大军茫茫然走出天香楼,手里还浑然不觉提着擀面棒。他在御林小区转了一大转,拣一条小巷岔出去,后来沿着府南河走了几里路,再扎进一片灰蒙蒙的老城区,青砖瓦屋,前边后边都是皂荚、泡桐、梧桐、石榴、女贞、香樟和糊满了青苔的墙根,还有一二座摇摇欲坠的过街楼。从过街楼下穿过去,满大军发现自己又到了阴沟巷。他没别的地方去,吱呀推开虚掩的铺板门,进了耗子的黑网吧,吩咐耗子的姐夫,叫一碗刀削面。
       这碗面支撑了满大军一天零一夜,也许,还要更长一些吧。刨完面,他把碗、筷子推一边,推来和擀面棒做一堆,然后开始打游戏。这是一个漫长的游戏,大概是传奇,可以一直打下去。黑网吧是不分黑夜白昼的,他戴着耳机,一丝不苟地望屏幕,揉馒头的手在谨慎地敲击。后来他的肩膀被谁拍了一下、二下、三下、无数下,他侧头看了看,是耗子的姐夫。姐夫说:“你该回去了。”满大军没听懂。姐夫又说:“你该回去了。”他还是没听懂。姐夫做个看表的假动作,“你看什么时间了。”但他没有表,所以他还是没听懂。姐夫叹口气:“你赶紧走。记账还是给现钱?”他使干涩的眼珠扫一圈,网p巴除了他,只有一个趴着睡觉的中学生。他直起身,再躬下去,端了不要钱的茶水喝一口,这是他进网吧喝的第一口茶。茶水淡而无味,凉凉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满大军把茶水喝干了,横手揩了嘴,提了擀面棒大踏步往外走。姐夫揪了他衣服,他回手一推,姐夫倒跌两步,扶住桌子,杀猪似的叫:“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满大军迎头劈了他一棒,但他一让躲过了。满大军追着打,他就在电脑桌子中间窜,擀面棒砸在电脑上,嘭嘭嘭嘭响,屏幕一个接着一个地碎了。姐夫哭起来,还叫:“杀人了!杀人了!杀死人,了!”街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满大军丢了姐夫,夺门而出。阴沟巷凉风簌簌,已是星期六的清晨了。很多人乱纷纷围过来,是趿着拖鞋吃早茶的老人,赶早市买新鲜排骨的主妇,还有散了夜麻将的赌客……对面一家面馆卸了铺板,门口架着挂了潲水桶的烂摩托。满大军站在巷子里,茫茫然。有一小会儿不知往哪去。姐夫突然从网吧扑出来,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满大军闷闷地哼一声,冲姐夫脑袋一棒砸下去,众人“哇”地往后退,这一棒,只怕虎头也该粉碎了。棒到半空里,却硬邦邦地停住了,姐夫不哭、不叫,花白的乱发下,是满脸的泪水。满大军用甩腿,喝声“放了”,姐夫不放。他把棒子击在摩托的龙头上,摩托跳了跳,棒子折成了两半截。收潲水的农民闹起来:“我的摩托车!”姐夫松了手,满大军跨上车,油门轰隆隆响,旋风似的打了一个转,轮子擦得街面冒火花。满大军来不及多想,一股黑烟喷出来,眨眼间,他不知已跑到哪条道上了。当警笛鸟语一般地从身后飘来时,他脑子里闪过一张脸,是没见过面的小“女孩”。
       
       女画家看见满大军的脸抽搐了一下,又一下,她吓一跳,捂住嘴才没叫出声。随后,她看见他脸上浮出满足的微笑来,笑从嘴角漾开去,让紧张和狂暴松懈了下来。她从没见过如满大军这么长大、粗犷的男人,艺术圈的男人玩粗犷,都像拿胶水粘胡子、贴胸毛,是做出来的佯狂。满大军躺在那儿,不睁眼、不说话,坍塌了,晒蔫了,也冒着热腾腾的气。她试着使手指捋顺他乱蓬蓬的头发和卷曲的络腮胡,顺出一张宽阔、饱满的脸,还有两瓣像被刀子劈开的厚嘴唇。他的胳膊上也长满了毛,如果再长一些的话,就好比是马鬃。她画过各种各样的男人,画之前她总要抚摸他们的皮肤,拿捏他们的骨骼。她的手很重,有些男人被捏得龇牙咧嘴的。有些男人坏,反手就把她拿住了:她迷恋搏斗的狠劲和欢乐。她曾向往画一个黑熊般庞大、有力的男人,把他画人身体里,让自己体验一回膨胀和爆破的感觉!但是,这个人一直没出现,而她的欲望逐日如内陆河一样干涸了,只留下白森森的鹅卵石。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小巧的身体面包似的发酵了,母性从丰饶的身体深处发出来,跟一个哺乳期的妇人似的,她情不自已要去怜爱一棵树、一个枕头、一个怯懦而靠得住的好男人。当天意第一次被她剥去衣裳,慌乱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很安心地笑了:这个男人瘦削、干净的裸体,唤醒了她从没体会过的羞涩和心酸。后来天意安静了下来,眼睛直直落在她领口又松又低的胸脯上。
       她使握碳笔的手朝自己胸脯虚画一圈,问这个植物学博士:“你说,像什么?”
       天意说:“菠萝蜜。”
       “是吗?”红潮浸上女画家的脸颊,她听见自己用从未有过的忸怩说:“喜欢吗?”天意说:“嗯。”她双手捧着菠萝蜜一样的双乳,“拿去吧……”她说,“天意。”
       她后来为天意画了幅速写,是一头幼兽闭着眼吮吸母兽的奶头。在幼兽闭上的眼睛里,有她画不出来的饥馋和心痛。她把画钉在门背后,早看晚看总也看不够,她曾问天意:“你和它像不像?”天意有点儿惊讶:“怎么会呢?”她在他脸上摸了摸,还闻了闻,“像极了,你们都有一张……敏感的脸。”在“敏感”的前面,她及时省掉了“脆弱”两个字。她真切地晓得,脆弱的人是最不愿意提及脆弱的,因为,她曾经就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女孩。很多敏感的女孩都有过怪癖,比如吮指头、磨牙齿、嚼头发,而她是没完没了地照镜子。她是在临街的阁楼上长大的,挂在背光处的椭圆形镜子,恰好清晰、细腻地照出她的脸。阁楼把她和家人分开了,她对着镜子说话,做表情,研究自己的奥秘:喉管、扁桃、舌苔、牙缝、鼻孔、眼褶、瞳仁、锁骨、乳头……还有每一根在呼吸的汗毛。她把见过的每个人都扮演出来,拿给自己看。隐蔽的阁楼适合霉菌和画家的生长,她画了很多画,画里的人有无数的表情,但都是她自己。她称呼自己是“你”,天亮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她在镜子上哈口气,用指头写:“你好好睡、你开心去。”她相信她只属于你自己。在报考美术学院附中的时候,她告诉主考面试的老师,“我想当一个雕塑家。”老师说,“为什么?”她说,“想让一张敏感的脸更立体。”老师噢了一声,把她的脸端详了很久。他正是一位雕塑家,老而又老,但鹤发童颜,眼睛如鹰隼明亮、锐利,捏了一辈子泥巴、石头、钢铁和黄铜,手上青筋暴起,这手递给她一张小纸条,让她次日午后去他的雕塑室,测验艺术的直觉。她很早就去了,而他去得更加早。雕塑室像狭窄的隧道,光线穿过树枝和浅色布帘透进来,有些雨雾蒙蒙的意思,老师站在那儿仿佛不朽的神,他手按在裸体女雕塑的臀部上,声音浑厚地说:“看得出来吗:每一平方毫米的光线都是不同的?”她.走拢去,试图看清楚。但老师摇头否定了她,老师说你应该观察你自己,你是你自己的镜子。她还在费劲理解这句话,老师以不可思议的轻巧,把她的衣服挑开了:他手把手教会她认识了自己。就从那个慵懒的午后起,她的脸变得日渐迟钝了,麻木了,粗糙了,当然也不再敏感了,因为,她再也没有脸红过。后来,她是作为油画系的学生毕业的,当她把厚墩墩的油彩一层层抹上画布时,她会觉得记忆能够被覆盖:她成了一个女画家,一个另外的女人。在一次高原写生时,她把随手捡到的牛骨头吊在脖子上,从此没有取下来。她没有标新立异的念头,也不懂什么是后现代,这根骨头只是多了个装饰品,像画布上多抹了层颜料。但她没想到,在南大,这根骨头成了一个特殊的身份证,就连天意头一回和她亲近,也慎重地问过她,“是不是用它标榜自己是肉食的动物?”她立刻发现,天意对肉食有特别的敏感,因为他是研究榕树的。“确切说,是小叶榕树,”天意说:“大叶榕是黄桷树。”女画家傻傻地点头说:“噢,一个小,一个大。”天意说:“也不完全吧。大叶榕能长成很大的树,小叶榕则可以长成很多树,树生根、根生树,无穷无尽的。”女画家“嗯”了一声,微笑道:“黄桷树是重庆的市树,你女朋友就是重庆人,对不对?”天意忽然有一点口吃:“对、对的吧?你怎么知道呢?是口音?”女画家摇头:“我远远地画过她:她有她特殊的标志。”天意噢了一声,看着她,眼里转动着迷惑。这是她和他偶然的邂逅,他来榕园观察榕树的生长,而她刚从艺术系小楼的画室走出来,时间近傍晚,蒙蒙湿气正从细密繁杂的叶间飘出来。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坐下来,女画家坐在一棵几人合抱的榕树下,虚眼望着余天意。她的长发如榕树垂挂的气根,落在肩头和胸前,肩膀宽阔又厚实,胸脯饱满而多汁,都虚藏在吊带裙和即将滑落的披肩下,看起来,她像另一棵丰饶的榕树。是天意主动提出来,说能不能去画室看看她的画?
       女画家走过来,捋捋他的头发,也很爱怜地摸摸牛骨头:“但愿你不会失望吧。”
       天意也摸了她的牛骨头,声音虚弱得像耳语:“失望?怎么会呢……”
       她的画室在小楼的角落里,当门在身后关上时,仿佛就同世界隔开了。四壁水泥墙,都是拉毛了的烟灰色,一块窗户,外边是麻麻黑的浅丘与河流,像是一幅手绘的田园画。女画家翻出一本速写本,刷刷翻过去,全是南大的老师和学生,在她手停处,浮出柳叶来:是碳条匆匆勾出的几笔,只有脸的右侧面,她大概正在朝前走,头微仰,嘴抿着,有潦草的肩,也许腋下夹了一本书,走在没有背景的白纸上。天意的样子很为难,想问没问,女画家说:“你没有找到她特殊的标志?”天意含糊道:“嗯。”她说:“钢铁一般的意志。”天意“哦”了声,诧异道:“意志,在哪儿呢?”
       她说:“在钢铁般的线条里。”
       天意看了又看,最后点点头。他承认,唯有女人才是真正了解女人的。他想起一件事,有个星期六下午在柳叶屋里备晚餐,他在择韭黄,同屋女孩拿菜刀刀背在捣蒜,柳叶则抱本书靠床头看他们,睡眼惺忪的。同屋女孩问天意:“上海哪儿最好耍?”天意说:“外滩。成都呢?”她说:“大慈寺。柳叶,重庆呢?”柳叶咕哝道:“北泉。”同屋女孩没听清,再问:“啥子?”柳叶改了口,说:“南泉。”正在这时候,楼道里一片闹哄哄:一只波斯猫窜到隔壁邻家撒了一泡尿,两家主人吵起来,满楼的人都跑来看热闹。自从这猫买回来,红砖楼就没清静过:猫儿雪白,是很楚楚动人的,但邻居老在埋怨这猫随地大小便,而且到处惹跳蚤。双方越闹越凶,有人大喊“使不得”!他们都挽了袖子要挥拳头了。天意叹口气,同屋女孩说:“可怜的猫。”柳叶蹦起来,夺了那把捣蒜的菜刀,一下子抢出去。人群还没回过神,倒是猫儿叫了一声“咪……”僵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柳叶手起刀落,把猫砍成了两段。所有人都吓坏了,猫主人差点晕过去,只有同屋女孩击掌笑起来:“好,好!”天意后来问:“好在哪儿呢?她那么残忍。”女孩说:“残忍吗?她把大家都救了。”天意听不懂,觉得帐怅然。
       他看着女画家为柳叶匆匆勾勒的速写,始终没弄懂,铁石心也可以是慈悲心?他想问问女画家,但她阻止了他说话:她捧起了他的脸,“让我画画你”。天意顺从了,傍晚的弱光中,人的身体是本色的,总有说不出来的孤独和饥馋。
       女画家为天意画的幼兽哺乳图,天意没好意思带走它,倒是柳叶把那幅手牵黑熊的素描贴在了实验室。这个拿小白鼠迎战艾滋病的女教授,是无所畏惧的。她能让病毒和天意都为她的意志而颤抖,女画家不敢去想像,天意在她床上是怎样地恪尽职守的。“欲仙欲死”,女画家反复叨念着这四个字,字字如针,都扎在她的心窝上。
       七教顶上的阳光和风都比别处更有力,泪水从女画家眼里淌出来,又迅速让风吹干了,她看着横在地上的满大军,觉得简直是一堆死去的肉,就像她那些被颜料油彩覆盖的旧日子。天意,她想起瘦削、干净的天意来,心窝持续着针扎一样的痛。
       八
       柳叶的脸迎风抽搐了一下,她想起天意和她分手时说的一句话:“你真是个钢铁意志的女人。”天空好像铺展得无限宽广的镜子,她看见自己在镜中渺小又虚弱。钢铁,她想,钢铁能如我一样体会针扎的疼痛吗?她的疼痛是具体的,在左边耳根后,确切说,是紧贴耳垂而稍上,穿过耳廓,经外听道痛到了耳蜗,再一直钻进半个左脑壳。她对自己说,我要真是钢铁就好了,钢铁生锈也是无知无觉的。楼下的人声潮水似的涨上来,柳叶听不清他们在嚷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美好的星期六清晨聚众喧哗呢?她的脸、眼睛、裸露的双臂都可以感受到,今天是多么难得的好天气,在持续的阴雨后,太阳出来了,把地面、树梢、屋顶都映得亮堂堂,在拉上窗帘的屋顶下,该是一段静谧的、麻麻黑的好时光,擦拭千万遍的锅、铲、铜勺在锃锃闪烁,猫、孩子蜷在沙发上打鼾、流口水,而夫妻在弱光里相拥而眠。可他们居然毫不吝惜,从好时光里跑出来,就为了来凑一场廉价的热闹!柳叶突然对翘首仰望的人群吐了泡口水,人群,惊慌避让着,并破口地大骂。她笑起来,一阵恶毒的快乐。她的手里还捏着法布尔的《昆虫记》,如果这是一片瓦,她很可能也就扔了下去了,但这本书她舍不得,她俯瞰着挤来挤去的脑袋,觉得他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昆虫,却没有昆虫的简单、健康与活泼。她又呸了一口,风却把唾沫吹成了飞沫,飞回她的脸上来。她骂了一声臭婊子,回头看见女画家坐在地毯上,正木木地打量那个躺着的男人,她心里笑:两堆肉,兰堆横着的,一堆立着的,释放出同样的腥味。天意,她想到天意,这个干干净净的上海人,怎么会被一堆发腥的肉勾走呢?她再次想到女画家的话,“余天意的性功能到底正常不正常?”她似乎看见天意在女画家床上遭受的挫折与屈辱,他委屈时总是眼窝噙泪、嘴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春节前生物系每人发了十斤梨,天意把两只纸箱重一堆,从槐园扛到柳园去,上楼时他的小腿都在筛糠了,柳叶没看见。后来柳叶开了门,天意却木木地靠着墙,她拉他一下:“走啊!”天意扑通跪下去,梨从箱里蹦出来,在楼道、楼梯上乱滚。柳叶说:“咋搞的?”话出口她就吓住了,天意望着她,眼窝噙满泪,嘴唇哆嗦着,是满腔的委屈说不出。柳叶忘了自己是否安慰了天意,很可能是没有,因为她一直都觉得,牙打碎了也要和血吞,何况是男人?现在她不敢去想天意无助的眼睛,那样她也会婆婆妈妈地伤感了。左耳的痛成了鄙弃的恨,柳叶恨恨地看着女画家,她该是二十斤梨的多少倍?
       ’
       柳叶在讲出“欲仙欲死”的话之后,刹那聚集的快感在刹那间消失了,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物质在绵绵不绝地坍塌。坍塌让她自己也吃惊,一个瘦削、狭窄的女人,也储存有那么多可以坍塌的东西?
       但楼顶不是一个思考的好地方,在楼下吵吵嚷嚷的声音里,突然有人用扩音器在喊话’,柳叶听出是女警官,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接着,沉默的警笛飞沙走石地叫了半分钟,大概在为女警官助阵吧。就在这一刻,柳叶可怕地发现,自己全蒙了:失去了判断,失去了逻辑,失去了她勉力维持的一贯性,她成了一个茫然无措的傻女人。她挥舞着法布尔的《昆虫记》,试着冲人群说什么,可是刚刚一张口,就“哇哇”地大哭起来了。
       天意是唯一听见柳叶哭声的人。他站在楼下闹哄哄的人群中,当哭声一响,喧哗仿佛一下子安静了。天意这是第一次听到柳叶哭,他立刻断定这就是她在哭。他曾相信她是不懂得哭的人,但也想像过她的哭声该是怎么样?现在他听到了,她的哭声和所有女人没两样,伤心、委屈、负气还有夸张。她能哭,他傻傻地站在那儿,有好一阵没去想,她为什么哭?围观的人更多了,阳光大块大块铺下来,铺在人们的脑袋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黑。卖可乐、汤包、盐茶蛋的手推车在人群中蹒跚,生意好得不得了。有人打个喷嚏,把蛋黄喷在天意的脸上,他吃了一惊,听见柳叶的哭声还在从楼顶飘下来,跟金属片似的震颤着,在闹嚷嚷的人群上边回响着——闹嚷退下去,剩下她一个人孤独的哭。天意分开人群,很坚决地朝着百乐门挤去。警察横手—拦,他把警察的手推开了。他说:“我要进去。”一个警察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个警察揪住他的衣领。他说:“我要进去。”警察看了看那个漂亮的女警官。
       
       女警官双手背在身后,用沉思的眼光打量着天意。“你进去于啥呢?”她说。
       天意说:“我的未婚妻被劫持了。”
       “噢,”女警官说,“是哪一个?”
       “哪一个?”天意不明白。
       女警官指了指另一幢高楼,楼顶有人用望远镜在眺望。“确切说,是两个,还有一个背着画板的女人。”
       天意闷了一小会儿,咧嘴笑起来,他喃喃说,“好、好、好,一个、一个,都赶上了。”
       “什么?!”女警官说。
       “天意,”天意说,“是天意。”
       在满大军把湿面团砸在耗子脸上的同一个上午,女画家在剑门关给天意通了个电话,说了几分钟,她突然大骂道:“没用的男人,你是个没用、没用、没用的小男人!”天意骂了平生第一句脏话,“X你妈!”女画家闷了半晌。哭叫着:“你X你X你X得了吗……余天意?!”天意“啪”地把电话挂了,他觉得他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但电话又响了,他把话筒拿起又放下。响多少次,他放多少次。然而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打,他再次拿起话筒犹豫的片刻,她刚好来得及丢下一句话:“我明天回来和你算总账。”这是天意吗,她回来就被捏在一个劫犯的手里了。算总账怎么可以轻易说出口?
       他和柳叶分手的话,是柳叶先说的,这也正是他所期待的。,他说:“要是我没耐心等你呢?”她“噢”一声,一点不惊讶,好像这才是她所期待的,她说;“那就算了吧。”他追了一句:“真的?”她说:“真的。”他说:“你不会后悔吗?”她说:“我从不会后悔的。”她说着,把蜷曲的双腿放直了,从床上挪到椅子上,在桌上翻翻拣拣地找一本书,还拿中指敲了敲前额,“放哪儿了呢?”后来左手一扫,唐三彩落到地上,“嘭”地摔成了几块。对不起,她用英语咕哝着,但他没吭声。碎裂的陶瓷里,传出北纬四十度干燥、清洁的味道。天意没想到,这个瓷人儿体态好像女画家,气味却跟柳叶一个样,是沙漠、戈壁的植物。沙漠、戈壁也生长着柳树,学名是旱柳,柳叶不是旱柳,就是一棵胡杨树。女画家的味道是热带的水果,黏稠的、湿湿的,菠萝蜜的气味中,天意可以把自己蜷成一头小幼兽。她说,“拿去吧。”他就把她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地拿去了。天意把“拿去”延长成让女画家心痒难耐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她陌生的,跟危如累卵一样累积着欲望、战栗、饥馋和无休止的想象……但是她和他都没想到,一切在最紧要的关头结束了。
       天意弄死都不脱裤子。女画家扒了几次,也没把他的裤子扒下来。有一回拉链把她的手指刮出了血,天意哼哼了一声,可还是没让步。她就把指头伸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吮,还吐出舌头舔得吱吱响,天意脸煞白,扭过头看到别处去。
       她问为什么,我们都要结婚了?天意不回答。她扇了他一耳光,鼻血淌下来,封住了他的嘴,这使他的样子很滑稽,但也更有理由不说话。女画家笑起来:“你他妈什么时候练成了守门员?”他好像看见柳叶就立在不远处,跟筷子似的直直地立着,看自己能否守住拉链的门。天意在最后一次试图和柳叶亲热时,她很平静地说,她是很专业的门将,从没有扑不出去的球。这话立刻就把天意击倒了,他真就像个点射失败的球员,沮丧、懊恼,然而接受了事实。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也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性功能,但当女画家抽得他鼻子淌血时,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撬开柳叶这块钢铁啊!
       女警官继续用沉思的目光研究着天意,她看见他在走神。“教授,”她说,“你能给我们提供些什么帮助吗,教授?”天意一惊,“不知道。我是说,我是个没用的人。嗯,还有,我还没评上教授呢。”女警官一笑:“早迟的事。你看起来是个有学问的人,是数学家吧?”天意说:“哦,不是,我是研究植物的,榕树,还有别的树。”女警官说:“我相反,研究人,比如你,罪犯,你的未婚妻,等等。你的未婚妻有一定自卫能力吗?或者说,身上携带着什么东西吗?”她的警徽反射着阳光,天意的眼睛花了花,好像再次看见柳叶举着书在向他挥手,书签冒出头,像珠子晶莹地闪亮。他说:“她趿着一双拖鞋,拿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枚书签,是三星堆的纪念品。这有什么用处吗?”女警官“噢”了一声,沉思着,答非所问地说:“我去过三星堆,也买过那种纪念品。”
       天意在和女画家订婚后,她拖他去成都附近的三星堆旅行了一次。三星堆是古蜀遗迹,以青铜面具闻名全世界。他回来后,柳叶问他玩得开心吗?天意忸怩说:“那些面具真可怕。”柳叶又问,有没有给自己带个小礼物,天意就给了她这一枚书签。她说:“很好嘛,就像我。”天意一愣,说不出话来。书签放在柳叶的手掌里,长长、细细、光滑、轻盈,的确像是一片柳树叶。叶子的顶端,是缩小的面具。柳叶说:“可怕吗?他跟卡通一样的乖巧。”
       满大军在楼顶上的那个盹,好像是睡过了一百年。他猛一睁开眼,正好和女画家脸对脸,但他把她当成了那个洗碗的女工。太阳正移向天空的中央,女画家背上扛着阳光和画板,正在俯身打量他,从她又松又低的领口下,他看见一道深陷的乳沟和两大团的乳,大得比他揉过的所有馒头还要大。他打个哈欠,热气扑到女画家的脸上,她赶紧一退,但满大军伸手就把她揪住了。他揪住的是她挂在脖子上的牛骨头。洗碗女工的体积和味道,第一次让满大军的血液和肾充满了痛苦的愿望,可他却把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弄错了。
       女画家本能地一挣,却没有把满大军的手挣开。系牛骨头的是一根结实的牛筋绳,满大军被她的一挣激怒了,呼哧呼哧喘息着,直起身子来,女画家觉得阳光一暗,整个人都吊在了那根牛筋绳子上。太阳在头顶冒着毛乎乎的白火焰,汗水立刻从两人的发根滚下来,把眉毛、睫毛粘住了。满大军愤愤地纳闷着,这女人咋突然变得不顺从?他用三十里屯口音咕哝了一句脏话,把手里的女人放下去,拖着她在地毯上大踏步地走。开始的时候,她的手还在和满大军的手抢夺牛骨头,但他的粗蛮很快使她放弃了努力,她横身扑下去,双手撑地,被拖着跪在地上膝行着。由于牛筋绳不够长,满大军在拖行的时候,不得不弓着自己的腰,挪动一步都让他付出很大的力。他大口喘息着,好像胸膛里埋着巨大的风箱。而女画家却一声也不吭,牛筋绳勒进了她厚实的后颈子,为了减轻些痛楚,她爬行的速度必须跟上满大军。起初她还能抬头看着他,但很快她痛得连这点力气也没了,脑袋软软地耷下去,嘴都要啃着绿色的化纤地毯了。满大军咕哝一声,手一提,又把她提了起来了。女画家哼哼了一声,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个粗蛮的男人变成一头畜生,这个念头让她哼哼起来,像哭、呻吟,但都不是,只是哼哼。从前她曾让量个男人,大概是个诗人或者行为艺术家,把她猛地掀倒在地上,她就这样像个畜生似的满画室里边爬,那个男人解下皮带抽在她的背上、屁股上,每挨一下,她都痛苦而痛快地喊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把那个假装粗蛮的男人吓跑了。满大军的粗蛮是没有一点矫饰的,她能感到他满身的热量和刺鼻的汗臭,他的愤怒和亢奋……可是,她并没有亢奋来回应他,在满大军突然停下手来的二瞬间,她升起一个心酸的念头来:我再也见不到天意了。
       两只鸟划着弧线飞过来,炙热的空气冷嗖嗖地响,一只鸟掠过天空落到楼下去,一只鸟刚好砸中满大军的后脑勺!是柳叶掷来的木拖鞋。
       当满大军拖着女画家爬行时,柳叶一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草绿色的化纤地毯上,白色沙滩椅发出眩晕的光,她虚眼看去,就像正看见马戏团的一出表演:一头熊憨态可掬地拖着另一头熊。随后她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还伴随着有节奏的哼哼……柳叶的脸烧起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哼哼特别的敏感?大概她只听到过两次吧,一次是隔壁的教室,一次是同屋女孩的影碟:女孩盯着看电脑,而她在看书,其实她根本没法看进去,那声音此起彼伏,高亢、低吟,弄得她心乱。她合了书,尽量平静地问:“在做什么呢?”女孩不说话。她又问:“你没有事情吧?”女孩还是不说话。她再问、:“是寻死觅活吗?”女孩嗯了一声,说:“是欲仙欲死。”柳叶一愣,想哈哈地笑,但没有笑出来。她闻到、股强烈的腥臊味,破口吐出两个字:“畜生!”女孩没听清,“什么?”柳叶说:“畜生!”女孩抬起头:“你骂我?”柳叶说:“为什么是骂呢?电视台最受欢迎的节目不是《动物世界》吗?”两个人沉默着,只有喘息和哼哼在她们之间持续地回响。这是她们之间唯一一次闹别扭。明晨柳叶给女孩买来油条,还剪成两寸长的一小段,她说:“别跟我斗气了,我为你当一回小女人。”女孩把头蒙在被子里,抽搭着说:“我真的是畜生……”柳叶隔着被子拥抱了她,女孩蜷成一团像只小兔子,柳叶觉得心口一阵的疼。
       此刻,柳叶疼的不是心口了,是针刺左耳一直钻进脑髓的痛。在星期六午时的阳光下,在软蛋糕一般的七教楼顶上,她看着那两个熊男熊女的表演,嘴唇哆嗦着,呼吸也紧了,她骂了句“畜生!”她挥了挥法布尔的《昆虫记》,一扬手,扔石头般一扔,书却死死捏住,生了根似的扔不出去。她不知这是怎么了,阳光直直落下来,从三星堆书签反射到她的眼睛里,弄得她再次泪眼婆娑了。她隐约记得这是天意和女画家一次携手远游的纪念品,但真正需要纪念的是什么呢,一次幸会还是割舍?柳叶虚眼望了望灿烂的天空,她知道,自己脑子已经全蒙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在割舍了天意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回忆了。回忆如钢铁在砧子上反复地捶打,最后浓缩成书签似的一小片,插在一本可看可不看的书中,而天意才是血肉之躯,就连他的屈辱也是鲜活的,他属于了那个哼哼的女人,并被她彻底打垮了。畜生,柳叶轻声轻气地骂出声来,左脸钻心的痛引导着她的左手,她弓腰把木屐抓在左手中,朝着那对欲仙欲死的男女打过去。
       木屐打中满大军的后脑勺,他脑子嗡的一响,并不格外痛,但眼前腾起一片白汽来,好像突然揭开了锅盖的蒸笼。片刻之后,他发现牛筋绳已从女画家脖子上脱出来,完全抓在了他手里。女画家直起身,T恤的前襟撕开了,两块大乳耷下来,他看见她真的有了三张脸。她拿沙哑的嗓子说:“还给我……”他把双手背到身后去,摸到了插在裤带上的半截擀面棒。他大概想好了,如果她不服揉,就只有擀她、打她了。然而,女画家比他快了一点点,她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裤裆里!
       裤裆里即便有一颗铁球,也经不起这吐尽悲愤、屈辱的一脚。况且,这一脚闪电般的快速和坚决,满大军根本没法躲——他的身子晃了晃,但还没有倒下去:擀面杖正沿着他的意志和惯性,向女画家的脑门抽下来……枪响了,清脆得仿佛一颗炸豆子!在终于被劈开的狭窄小门口,站着双手握枪的女警官,还有脸色煞白的余天意。子弹命中满大军的左眉骨,再从右耳根钻出去,打在草亭的柱子上,水泥暴溅,把“厚德载物”的“厚”削下了半块来。柳叶几乎是追着子弹扑将出去的,也就是说,一脚、一弹、一扑,构成了一组连贯、和谐的冲击波,柳叶的身子飞出去,最后扑翻了满大军。满大军的身子是向右侧翻飞,巨大的身躯啪啪响,压扁了一排沙滩椅,滚回来,再把柳叶压在了他的身子下。两条血线从他的两个伤口弯弯曲曲淌出来,一只手很不舒服地压在柳叶平板、结实的胸脯上。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手,戴着锅魁一样的水手表,柳叶觉得十分的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儿见到过?瞬间的追忆和失忆让她莫名其妙地亢奋。满大军脖子上鼓起的动脉还在有力蹦跳着,这个发现把她的亢奋推向了最高点!她举起手里的《昆虫记》,坚定地扎下去:书签是不锈钢制作的,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它刺穿了满大军的颈动脉,鲜血喷泉一样射起来,涂红了这个晴朗的星期六。
       天意抄起满大军落下的半截擀面杖,膝盖一哆嗦,软软地倒下去……正倒在女警官伸开的双臂中。
       2004,7,1,初稿毕
       2004,8,11,改定
       成都狮子山桂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