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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天下第一山
作者:陈 仲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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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大漠来风
       2000年8月15日。敦煌研究院会议室。“文物保护世纪行”记者招待会,正在介绍莫高窟管理情况的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话锋陡转,出人意料地说起了千里之外的泰山,而且说得很煽情:“前年吧,我陪世遗会的官员上了趟泰山。哎呀,怎么成了那样啊,又是商号,又是广告,花里胡哨,闹闹哄哄!世遗会的官员一再摇头:‘这,还像泰山吗’?”
       闻听此言,几乎所有记者,都经意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我这个来自泰山的人,记者会一结束,便连连冲我追问“是这样吗?”
       究竟是不是这样,与自己似乎无甚干系,但作为生活于斯的子民,却近乎本能地不想让人挑它的不是,于是我一边儿似是而非地点头,一边儿冲着这帮稔熟厮混的兄弟姐妹,装癫卖傻地说: “谁采访谁呀!”  话虽如此,打这之后,可就坐下病了。穿行在天山,我不止一次想到独尊盈蕴的泰山;看到“惹得春风度玉关”的三千里“左公柳”所剩无几、又多已苍老得让人心痛时,我不止一次想到先人和祖父辈们栽植了千年百载、而今却愈发蓬勃旺盛、漫山葱茏的泰山松;就连茫茫戈壁上蜃气影浮的海湾、湖泊,也不止一次在我的视觉中,幻化叠印成巍峨壮美的岱岳胜景……我甚至怀疑起了那个什么官员的真实性。尽管我知道,泰山像其它遗产项目一样,在保护管理方面,难免会有疏漏。但在有数的几次世遗会官员的考察中,耳熟能详的,都是清一色的赞叹、赞美。尤其是那位世界遗产委员会(所属)国家公园和保护区委员会副主席卢卡斯,更把泰山给抬到了举世未有的高度:什么“泰山具有自然、历史和文化的三重价值”,“泰山是中国为人类贡献的一种特殊的、独一无二的遗产”,甚至泰山为世界遗产委员会“开拓了一个过去从未做过、也从未想过的新领域”,以至使他们不得不“重新评价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得不“重新制定世界遗产评价的标准”,等等。我越发后悔当时一念之差,未能冲将过去问个究竟。
       回到泰安,我把这个情况大致说给了上任后的泰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主任李传旺。出乎我的意料,他非但没有明显的愠怒,反而有所认可。之后,他缄默良久,才深深地叹息道:
       “是啊,是有些严重!——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啊!”
       听着他深深的叹息,看着他忧虑、凝重的神色,我忽然觉得,此时的李传旺,似乎已不是统管泰山的一呼百应的管委会主任,而分明是十八盘上“亦步亦趋凌霄近”的挑夫。只是那副步步加重的杠子,没贯脚底,没坠双膝,没压肩上,而在心头……
       上篇:第一的重荷
       直到被突如其来地“逼”上泰山,又安步当车地走遍幽、妙、麓、旷、奥等上上下下的景区、景点,远在肥城(市)的李传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和泰山连在一起,会如此紧密地和泰山连在一起!就像鱼之与水,瓜之与秧,不能须臾离心,不敢丝毫懈怠;更没想到,多少有些耳闻的景区“城市化、市场化和人工化”,会到这等地步:板房舔汉瓦,铁皮咬秦砖。广告满山挂,摊贩迫腚喊……作为(泰山管委、林场和市文物局)三位一体的第五任主任,尽管他对列位前任创榛辟莽的精诚、胆识和业绩钦佩有加,折服再三,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拿接受任命时,市委领导郑重交待的三化问题当耳旁风,更不能将其特别指名的蓝皮书——世遗会监测制定的《(泰山)周期报告》置若罔闻,束之高阁。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份文件,一直摊放在他案头的显要位置,翻来覆去地不知被他看了多少遍。其中“深切担心的山顶、中天门景区众多建筑没施对环境的恶劣影响和盘道两侧其数量远远超过需求量的众多小商贩”等赫然刺目的粗黑大字,更是钎锤钉铆般楔进他心里。
       在全国风景名胜区规划管理会议上,泰山被打人全国二十个“严重城市化、市场化和人工化”的风景区的另册。尽管与被判“极刑”的张家界的黄牌,多少还有所区别,也被温家宝副总理怒不可遏地斥为“自杀”,风景名胜区自戕、自缢的自杀。
       听到上述宣判,很多人顿时目瞪口呆。能不呆吗?
       五岳独尊、中华名山之首的泰山,尤其是人类首例自然文化双遗产之后的煌煌泰山,在全国的风景名胜区中,一直处在至尊至圣的领头羊的地位。可现在,人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不能接受,泰山,咋就给弄到这步田地!而更不能接受的事情,又似乎恭而候之地不期而至:
       “摩崖石刻邻商亭,日观峰上架天线,土建工程于得欢:五岳之首岂能如此开发!中央电视台记者到‘天下名山第一’的泰山采访,所见所闻令人吃惊……”
       这是央视“新闻30分”密集扫射的画外音。在这史无前例的时刻,泰安、泰山的书记、市长、主任、员工们,都在屏息凝神地瞪候着。而楚歌四面、当仁却让不了的管委主任李传旺,该会是怎样的压力、何等的重荷哟!
       那是第几次上山,他已记不清楚。当时,他站在中天门石坊的不远处,正为某饭店门口的熙攘闹市而蹙眉,一个声音飘然而至:“政客管泰山,还能有好!”李传旺寻声看去,是位头发不多的老者。再三打量,仍觉得未曾相识,更说不上什么前嫌、恩怨。可人家何出此言、自己又可否为政客呢?极度敏感的李传旺不禁扪心自问开了:入伍以来,他干过“组织”,干过乡镇,也当过市政府的研究室主任,却没做过真正意义上的学究,没钻过象牙塔。从事的,都是政务、党务,按履当属政客之列了。可了解他的人知道,庄户人出身的李传旺,不论在哪一任上,都不曾以客虚践,更没有以客招摇,而只是像“庄稼合于(里手)”的父亲一样,一谱子实心地做事、做人。他一向不齿而规避的政客,是张天翼笔下的华威先生,是马雅可夫斯基讽刺的开会迷,是《人到中年》了的马列主义老太太,是鲁迅深恶痛绝的“今天谈财政,明日谈照像,后天又谈交通,最后又忽然念起佛来了”的人模狗样的市侩……
       李传旺的阅读,很宽泛。农学、哲学、园林学、建筑学、政治经济学,尤以文史居多……外公弥留时,一生积攒的满大一箱子“文史”,给了他这个“有灵性儿”的外孙。他多年的双休日、节假日,几乎都在办公室度过,除了工作,便是阅读。晚饭后的时间,更是雷打不动。助手们说,(晚上)八点钟去找,他一准在家。所谓“八小时之外最显人生本色”的西谚,一直是他不曾显白的砚铭。至于什么赌场、舞场,什么桑拿、按摩之类引无数政客竞折腰的“现代”、“时尚”,就与他这个土得掉渣的“生产队长”,几乎是与生俱来地绝缘了。他说,有那功夫,还不如看点儿书实惠……
       正是由于这宽泛持久的阅读积累和庄户人敦厚本分的天性,使李传旺在泰山压顶的重荷之下,心绪平稳,方寸不乱,既没有实用主义地打盆说盆、打碗说碗,也没有新官儿、政客地连烧三把火,而是从“会当凌绝顶”的高处着眼,从细处人手,稳扎稳打,步步推进。他认为,三化积弊甚久,固然严重,却只是表象,根本的问题是人,是人的观念、心理和积习。泰山是遗产,要是管理遗产的人的观念,他因此提出了一个与三化看似风马不牛、却在后来的实践中效用攸关的前瞻性思路:
       “争创国内一流,尽快与国际接轨,实现资源的持续利用。”
       按照这一思路,李传旺着力推出了第一举措:放下架子,走出山门。他说,既然景区管理已经陷入低谷,就不能再稳如泰山地瞎端着。他先后派出60多名管理骨干,轮番到峨嵋山、普陀山等景区考察学习,又竭力争取、利用“中国和加拿大两国政府合作泰山景区管理项目”的契机,赴加取经。之后,以他为项目主任的泰山景区,在项目运作的一年半的期限内,依照“以游客为中心”的国际管理理念和基本服务、期望服务与超值服务的三个档次的标准,制定了30多种服务规范、 50多类岗位职责、60多项管理规定,设置了7个大类1000余块信息、服务等展示标志,完成了6个批次1100多名管理人员的强化培训,更以2.5亿元的巨额投资,实施了规模宏大的天外村广场为中心的环境治理……一向谨严、苛刻的专家们愈发兴奋,愈发激动了,他们在中国国务院体改办牵头的项目机构评估中,禁不住写下溢美之词:“泰山项目,为中国风景名胜区的科学管理,提供了示范;有些领域,还接近或达到了国际水平,初步走上了与国际接轨的路子!”可他们还有所不知,就在项目运作的几乎同时,李传旺还在运作另一举措:修定景区的总体规划。
       这事儿看似简单,道道儿还真不老少!
       李传旺上任伊始,岱顶有一处原是破旧平、板房的地方,说是市里某领导早就指示了,要起楼房。眼下,设计、资金等一应备至,就等他认可了。而在他看来,泰山景区,尤其是岱顶等主景区,早已楼房成患,只能拆迁,不能再建。他给自己立下了规矩:在任一天,职权范围的所有土木,一律扒死,绝不再给泰山增添新的遗憾。
       会上,他先以充分的理由,反复阐明规划修定的必要,又满是热情地肯定了岱顶等土木积极的一面儿,然后才婉转陈词,未雨绸缪地亮出底牌:
       “稍微缓一下,再上。规划修好,不就更把板了吗?”
       可是,未等修好,岱顶等诸多土木,便随着某领导的远走高就而未了犹了、不了了之了。而此时的李传旺,竟没了这档子事儿似的,早就环环紧扣地开始了景区的勘界立桩、建筑物的排查建档和违章建筑的依法诉讼。
       为了遏止景区周围擦边球般的蚕食、“建设”,李传旺从儿时自留地边儿的石橛子得到启发,说干就干:让人用最具代表性的泰山黑白粒花岗岩,制做了452个界桩,四处埋设。他把景区建筑物的排查建档,当成了(整治)大战前的密集侦察而倍加重视,经过半年多的摸底、登记、测绘、拍照,泰山上下所有建筑物、构筑物的大小、性质、平面、立体等所有的细微末节,都搞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在此基础上,他分门别类,各个击破:严重违法的建筑,他提起诉讼,依法“定点清除”;一般情况的,挨门逐户地送达《限期拆除通知书》;不听嚷嚷的,他把丑话撂在了前头,到时候,别怨咱管委不礼不仁……
       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竟耗去了长达两年多的时间。不少好心人一再提醒,快来下子嘎唰脆的大动静吧!李传旺却淡然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急啥!三十六拜都拜了,还在乎一哆嗦!”他要用足够的时间,把管委内部各单位所有不利观瞻的建筑、搭建物,一一收拾利落。庄户人说是打铁先要自身硬,他却“宽泛持久”地搬出了经典作家的经典宏论:“为了更好的一跃而后退”。
       可是,后退完了,李传旺依然按兵不动,仿佛还在“哆嗦”。后来“钉子户”和“疙瘩头”们的咬牙唾骂,才像是陡然揭开了谜底,拉大旗、作虎皮的便是——“李传旺这个贼熊,不知花了多少钱,把市里那些头面人物,都给买下了!说谁来谁来,叫谁到谁到,来了就吆亢喝六,就吹胡子瞪眼!”而李传旺对此,却有自己的看法:
       “山上的父老乡亲,一时闷筋、乱卷,可以理解。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长远利益。这不是我的什么高见,市里许多领导,都是这样的看法,也都在一股劲儿地朝这方面努力。比如贾学萸市长,像景区治理、勘界立桩等棘手的事情,都是他亲自挑头;耿文清书记对泰山的事情,更是上心!几乎所有的大动作,他都过问得很细致、很具体,我在山上多少能有所作为,不过是市委期望的,包括这金钱无从可买的‘说谁来谁来,叫谁到谁到’。”
       ——至此,也就是任职三年后的2001年12月,李传旺才胜券在握地觉得,该学的学了,该修的修了,该查的查了,该拉的拉了,该退的,也一退六二五地退到了底线……一整起来,他可就发狠了,无情了,玩儿命了:市委,市府、人大利政协的领导披挂上阵,旌旗招展;警车、铲乍、卡车和摩托的滚滚铁流,势无可当;公安、工商、法院和监察等160多人上下拉网,很短很短的时间,100多处违章建筑,300多块广告牌匾,600多间铁屋、板房、烧烤棚厦和难以计数的无证商贩、难以避免的汹汹顽抗,便残云风卷,去之荡然。好一个景区管理史上未曾有过的大动作——综合整治!
       2003年8月,欣慰异常的国家建设部,以声势浩大的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综合整治现场会的形式,予以隆重褒扬;似乎仍未尽兴,年底,又把“全国风景名胜区综合整治先进单位”的桂冠给了泰山管委。
       中篇:第一的宣传
       “惨不忍睹,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了!泰山外围的保护地带,甚至包括主景区,大大小小的采石场,竟有十五六个;被滥采滥炸的山体,多达数万平米。在老远老远的一○四国道和京福高速公路,都能清楚地看到白惨惨的裸岩。尤其让人痛心的是,这种旷古未有的巨大破坏,居然持续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好多好多早就成了我们的民族精神和民族象征、成了人类共有遗产的精美山石,卖给了日本人,这不是一般的靠山吃山,这是犯罪!对民族的犯罪,对人类文明的犯罪!”
       是时,当他再一次置身石场,与泰安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黄龙华的意会的劲头儿,委实让他始料未及。这位在碎尸万段的案发现场和脑浆进裂的正法刑场都毫不动容的“行政法官”,此时此刻,竟像犯了啥事儿似的连连自责:“来晚了,我来晚了呀!传旺同志,别说了,你啥也别说了,我来办,一切由我来办!”随后,他声色俱厉地向火速调集的十八名干警下达特别法令。
       “逐个(石场)立案,侦察、取证;找司法解释,找依据。泰山是遗产,是大文物,该抓的抓,该判的判,一律严惩不贷!”在强大的司法力度下,“破坏”戛然而止。可被划属济南市的两个乡镇——长清区武庄乡和万德镇的各个石场,仍是“涛声依旧”。他黄政法再唬再法,也只能窝里横。
       于是乎,没有退路的李传旺,只好挨个石场送达《禁止在泰山景区开山打石的通告》并严词限定停采时间,无效;再三敦促有关区县乡镇和村委的领导出面制止,无效;连番邀请省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视察、呼吁,省人大代表也迅速提交专项议案并被层层批办,无效;多次以书面和电话的形式,紧急请求省建设厅出面干预,省厅也明确指令济南市有关部门“立即调查处理”,无效……无效;无效;还是无效!
       连连受挫的李传旺,在失望、绝望的极度沮丧和困兽犹斗的千百万度的众里寻它之后,忽然想到,继往开来的中央集体,绝不会坐视乱打泰山,关键是怎样“反映情况”。有道是条条大路通京城,而快捷、顺畅的互联网宽带,又无需必经济南“城防”的黄河大桥,何不潇洒走一回哩!
       一念至此,李传旺便潇潇洒洒地走将开来。当大幕拉开之际,您至少可以看到两个更具引力的历史性“场面”。——2000余字的王凯的帖子,“根据群众举报”而吃惊的发现,有人在换着角度“吃”泰山!
       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是时任副总理的温家宝同志,在看到这个编号为《互联网信息择要》特刊(2002)283期的帖子后的愤然批示:
       “对开山采石应严格规划和管理,在风景名胜区应明令禁止。山体、植被破坏,难以恢复,所付代价甚多,教训极为深刻!”
       随着总理批示的出台,一切的一切,都变得简单、好办而快当了。在2002年8月13日到15日的三天之内,建设部连连下文、来人,山东省省长、副省长连连批文,省里三个厅局和济南、泰安两市政府火速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连忙开进石场……只是有关方面不再什么而很什么地提了个要求:与日商300多万元的合同,2003年8月才到期,能不能完成合同再停采,起码也要把打好的石料运给人家。不然,村里会面临债务,会影响社会稳定!
       慎重起见,联合调查组将这一情况,作为“各方面反映的意见”,写进了逐级上报的调查报告。有人劝李传旺,调查组都倾向这个意思了,就别再什么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万一再僵了,又给断电、断水、断路,唉,下边(景区同志们)那日子,难过着来!
       “不行!”
       今日长剑在手的李传旺,显然是底气更足了:“一天也不能缓,一块也不能运!否则,白天运了夜里打,夜里炸;这个300万完了还有下一个,再下一个。不把泰山都卖给日本人,还能有个完?!”接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吩咐麾下:“把石场给它封了,工具给它清了,道路给它断了!挖它一条至少至少要两米深的大沟,培上它一道又宽又厚的堵墙,叫他们死了心思,断了念想!”
       早就憋了不知几肚子气的老少爷们,好歹憋到了该出手的时候,还不风风火火地给办了。
       山里山外,把攥着心的人们,笑了。
       到这里,骇人心目的悲剧、正剧,该是咱中国人喜闻乐看的大团圆;这节邋里邋遢的文字,也该见好当收、戛然止笔了。
       但是,且呀——慢!
       总理批示的墨迹未干,人们脸上的笑意未退,2003年8月中旬,巴山景区距战国齐长城不足150米的(武庄乡)大韩村石场,又骤然反弹,而且弹势凶猛、嚣张无忌:“山是我们的山,爱怎么打怎么打,谁也管不着!”
       还有更厉害的,矛头直指领土——泰山的两个大景区,巴山和灵岩:
       “哼,要是把灵岩、巴山都划过(济南)来,哪还有这些鸟事儿!”
       这话,似乎用不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能听出锣鼓之音儿,尽管如此,当我随李传旺赶到现场时,仍想知道他的所思所感。然而,身心疲惫的他却没言语,一直没言语,只是默默地凝望着齐长城,凝望着这座比蒙恬修筑的阴山秦长城尚早三百多年、而今却面临灭顶之灾的中国最古老的长城,凝望着长城依偎的云雾缠绕的泰山。久久地凝望着……
       下篇:第一的W·C
       “……到了中天门,要爬过一段很费气力的路——三个十八盘,才能到达南天门。由南天门再往前,就可以比较顺利地向着最高峰玉皇顶挺进了。只要上了南天门,就能够领略杜甫的著名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境了:曾经有如‘众山’的许多艰难困苦,就显得渺小了;通往‘绝顶’道路上的困难,就比较容易对付了。毫无疑问,在伟大征途上,我们一定能够征服十八盘,登上南天门,到达玉皇顶!”
       上了些岁数的人,或许能依稀忆起,这是中国共产党六十年党庆演讲的精彩片段,是时任总书记的胡耀邦同志喻事业于攀登的激情比兴。较之战国孟轲的“登泰山而小天下”,秦人李斯的“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和西汉司马迁的人固一死而轻重分野的泰山、鸿毛,若绕开匪夷所思的山外之事,而视其为十八盘上升仙坊似的里程牌,当是不谬的。它的影响更是前无古人。及至 1985年“5·1”早晨,上了南天门的,就布八万之众。整个岱顶,到处是人贴人,脸挨脸,欲上不能,寸步难下。嗣后捡拾的各种鞋只,竟满满装了十儿大箩筐;而门票上哗哗滚落的大团结,更是海了去啦!难怪时至今日,厚道实在的泰山人,逢个节啦庆的,仍没忘了“广告”。而我却不意发现了未曾广告的“画外”,关于厕所,关于W·C……厕所这个无可或缺的劳什子,让泰山人可是没少了怄气,没少了破费,没少了折腾:早厕改水冲,水冲却常没水,再弄“旱式深坑无害化”,又拉起了一支专司美容的六七十号人马的泰山清洁队,还把个承包机制给鼓捣进厂厕所。可折腾来折腾去,非但没弄出子丑寅卯,却烧香惹出鬼来——因了区区两毛钱一泡的狗尿墙,竟生生闹出一死一伤一极刑的关天命案!
       说来玄乎,确是血淋淋的真实。
       日出时分,姓辛的游客火急火燎地跑至岱顶一厕小解,承包该厕的夫妇要其先交钱。忍无可忍的他在边往里拱边掏家伙放水的瞬间,转手掏出匕首就是一阵狂捅。女的当场捅死,男的好歹给救了过来……
       这桩命案,发生在1998年7月19日6时40分,距本篇主人翁上任的12月1日,相差132天。
       俱往矣!老大难的厕所问题,终于被令传旺们破解,而且解得痛快彻底、削畅淋漓——
       在2000年10月全国旅游厕所建设现场会落座泰山时,叹服的同行们甘拜下风:泰山的厕所,在全国名山景区中最高档,最漂亮!按照国际贯例多次进行的游客满意度抽样调查,对泰山厕所的满意度,都近乎100%;包括“洋鬼子”在内的参调游客,在填写“游览泰山最喜欢什么”的问卷时,都几乎不约而同地写“最喜欢泰山一流的公厕”。曾以“臭山”炒骂的海内外媒体,更是改弦更张一边儿倒。在几十篇次的稿件、音像中,全是对李传旺“厕所革命”的地毯式“歌颂”:包括他怎样挖空心思地寻摸蓄(山)水、供水和排污的窍门儿;怎样冒着严寒,上来下去地选址、设点;怎样力排众议,宁肯舍弃坐收渔翁之利的一年一个厕所就十几万的承包收费而倒贴管护劳金,也绝不让流血的悲剧重演;尤其是怎样没早没晚地泡在工地,大到砖石和盥洗盆、干手器的摆放、安放,小到缝隙的勾抹和花苹竹木的点缀、装饰,都要把攥着心地拘着、摽着,都要再三再四地弄山艺术、弄出品位、弄出文化,弄出至少让什么更前沿、更精英的扰扰攘攘的文化们不能小看的厕所文化……
       不要以为厕所就没文化了吧,不要以为厕所就难登大雅了吧!闻所未闻的世界厕所高峰会议,都堂而皇之地于2001年11月在新加坡“第一届”了;新加坡公厕协会的会长,也“臭话”轩昂地开幕了:“人们应该像谈论食品和健康一样淡论厕所”;中国代表的致词,更把堂奥给捅掉底儿了:“不注意厕所卫生的国家没有文化和未来”。而德国人克劳斯·赖夏特于1989年发明的无水便池,已经早被认为是抽水马桶山现以来的人类文化中“最伟大的发明”了……李传旺的厕所文化,不过是稍微走在了峰会的前面。成色如何,尚未腑顾的读者朋友若有兴趣,不仿和我一起,跟随他去观赏一番。我相信,看后,您保准会有泰戈尔那样的热切感受:
       “我所见到的景象是无与伦比的!”
       ——不信,您且看!那翡翠般依山打造的53处厕所,尽管其内部功能是大同小异的“星级”,外部姿容,竟迥然各异,无一克隆。它们有的形如古塔,有的状似景亭,有的殿庑毗连,有的阆苑叠重,有的像屋像树像营帐,有的半隐半显如迷宫。而使游人赞不绝口的鹅卵蛋子公厕,更是返本还原,匠心独运。这颗镶嵌在桃花源(景区)翠柏下的建筑明珠,看似一堆色彩斑斓的卵石,却被无形的艺术经线凝连成了参差凹凸的整体,而嵌在正厅和偏门的规范化标志,又为男男女女和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区分了各自的天地。“石堆”前的基台上,是绿茵茵的草坪。其间,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樱花、平柳、桃树、月季和多窍玲珑的七彩石,加上紫藤、修竹的缠绕、衬托,愈发显得幽美恬静,赏心悦目。由这样的景致进入角色,直到优哉游哉地做利落了要做的事情,都瞧也不厌,看也未够,及至走出老远老远,还一步三回头地“隐忍不肯离去”,谁还会憋气踮脚、躲避“非典”一样的紧走快颠撒丫子哩!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好多好多往事、物什,都烟一样、雾一样地飘了,淡了,没有了,现如今,李传旺把能在泰山造厕,能亲手还原文化泰山本当固有的厕所文化,当成了命运之神赐予的千载良机。他十分珍惜历史和泰安人民给予的这份厚爱,更十分珍惜班子里的同事和全委同志们的鼎力配合与支持(他如数家珍地列举了许多感人至深的鲜活人物和事例,限于篇幅,只能在其它篇什予以着墨)。他是个“农民意识”很重的人。薪尽火传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祖训,已经绳痕一样勒进了他的骨肉。在众多的摩崖题刻中,他对泰山贤士“立身行己,重然诺”的信条,更是情有独钟。尽管他不会浅薄无聊地“到此一游”,但在心髓深处,却很想让后人能说:“这些W·C的古建筑,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共产党人建造的!”
       凭仗着这种共产党人的事业心,他任职以来,不仅修葺、修复了三阳观、五贤祠和灵应宫等 20多处古建筑,更把岱顶的观日(出)面积,由 2500拓展为6000平米;可游面积,由0.6拓展成 1.7平方公里,使古老的泰山,初步实现了“大泰山”的历史性跨越。也是凭仗着这种共产党人的事业心,他掌印六年来的泰山管委,先后获得了中央文明办、国家建设部、国家旅游局、国家文物局和国家林业局等部门授予的全国风景名胜区先进单位、卫生山·文明山·安全山、旅游胜地四十佳、全国文物工作先进单位、全国示范森林公园、国家文明风景名胜区、全国文明风景旅游区示范点、国家四A级旅游景区等多项荣誉称号……
       尽管这是个细雨如丝的秋日,我的心绪,却一点儿都没淋湿。我看得出,李传旺的心情,也毫无湿意。当我们跃上南天门,看到许许多多的游客,正为豁然开朗、“阴阳割昏晓”的蓝天丽日而兴高采烈、欢呼雀跃时,李传旺的情绪,更是被感染了,被强烈地感染了,再也没有了凭临,“漠风”时的那种深深叹息的凝重、沉重了。这,莫非就是康德所谓先抑后喜的愉悦,是李白千辛万苦的攀登之后,“天门一长啸”的疯疯癫癫的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