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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旱滩·夏天的河(短篇小说)
作者:王新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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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旱 滩
       养骆驼的人家,都住在山跟前。北山里的山并不高,山弯子沟道里,到处是雨水冲下的沙槽子。骆驼个子高,脖子长,喜欢站在槽子里够着吃坡上的草棵子。而且,骆驼爱钻这种大馒头挨着小馒头样的山弯弯,它们最乐意的事莫过于此。沿着这一溜东西走向的小山包的脚脖子往南走,一直往没啥遮挡的开阔地方走,往草越来越稀的地方走……
       走着咧,走着咧,就看到一群羊——不大的一群羊。
       许是五十只,八十只也许有咧吧?
       也可能是一百来只——看上去像上百只的羊群。那就是女人的羊群。
       羊群里有绵羊,它们本来应该是白色的,这时节它们的毛片已经看不出那种纯正而鲜润的白色了,毛梢子上闪烁着一些暖暖的叫人心疼的脏。羊群里也有山羊。白山羊的毛一律成了褐色的了,头上的两绺长毛穗子从前额上披下来,遮住上半个脸,俊俏的样子反而能显露几分。
       滩上的羊呈椭园的胡杨叶子般的形状散开,这枚叶子的叶柄,就是女人。羊们迈着细碎的步子,仔细地搜索着前行,眼睛和嘴比转动的机器还要忙活。它们的样子,又仿佛一群被老八团游击兵自制的土地雷吓破了胆的日本兵,每一双眼睛都探照灯一样,不放过任何可吃的东西。有草棵子当然最好,没有草棵子,刺牙子墩也行啊,刺牙子扎嘴,扎就扎吧,有啥办法咧,只要差不多是个能吃的,啥都行!面对眼前的一切,它们只有选择适应,这时节它们对这个世界是不应该有什么要求的。仔细地看就能看出来,每一只羊的眼睛里都写满了希望,同时也写满了无奈和空茫。
       和羊群永远保持着等距离的女人,其实也像一只羊。虽然被一条分不清颜色的头巾罩严了嘴脸,两只露出来的眼睛,却分明是杏核儿样的。深深的眸子,闪着这草滩上唯一的带着些艰辛的水色,但是很显然,它也被一片纷至沓来的虚茫袭击着。
       脚下的这片地儿,说是个草滩,这个季节却没啥草。
       北山以南的这片草滩,每年这个时节,都是这么个样子,瘦得很。
       其实这里除了叫草滩,还有许多可以叫的名字。譬如叫荒漠草原啦,叫绿洲与荒漠的过度地带啦,叫冰草滩啦,叫旱草滩啦等等,类似的说头叫法多得很,但它们都是自然或者地理教科书上对这种地面的称谓,终归是文化人叫的,女人叫不出口,生活在北山里靠放羊放骆驼为生的人大都叫不出口。所有这些名称和叫法中,都隐隐透着一个字——旱。在她看来,哪种叫法都不如草滩这两个字叫着好听,叫人心里又稳当又踏实。对于生活在这草滩上的人来说,叫这片旱焦焦的地儿为草滩,就不仅仅是为着好听了,那里面更多的,是怀了—”种祈盼,一份希冀。祈啥咧?盼啥咧?活人咧嘛,咋能没有个盼头。盼年年风调雨顺,脚下的地面上果真长出一望无际连天接地绿油油的牧草,锁住蛇一样顺着草根根游走的黄沙。让连天接地的绿草替代那零星的旱地蓬棵,替代沙槽沟道里零星的沙葱,替代戈壁上圈圈套圈圈的麻黄草,以及坎上为数不多的骆驼刺。草是牲畜的命根子,牲畜是牧人的命根子。这山,这滩,这草,这牲畜,这里的人家,说到底是谁都离不了谁。谁离了谁都弄不成。
       枯草季节的整个北山草原,都是这么个样子,灰塌塌的,土呛呛的。这里和连绵的锡林格勒草原没法相比,和祁连山腹地连绵起伏的裕固族高山草原也没有比头。但这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事,谁叫它是她们世世代代的故土呢?由不得你不怜着它,惜着它。
       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是荒漠草原的话,不知道什么是早滩的话,那么,你只要进北山来看一看,就会一目了然。——灰苍苍的大地一眼看不到边际,再看脚下,地面上只有零乱的、一束一束独竖着的、比寒夜的星辰还稀的草蓬和柴棵。有风吹过,刁;论大小,地面上总要日——日——地打出连天的呼哨。这种呼哨声,会针一样直戳戳地刺进耳朵里,叫人忍不住地一个激灵又一个激灵。露出地面的砾石,大多已经被没遮拦的太阳光晒焦了,有的成了褐色,有的成了黝黝的黑色。在巨大的天幕笼罩下,会偶尔看到一群羊,或者三五峰、十几、二十峰骆驼,,往北不远处,不长草的北山更像一群塌了峰子脱了毛的老骆驼……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少雪,只零零星星下了两场。都是雪花子还没有飘到地面上落稳当,风就把它吹得不见了踪影。去年后秋末梢上,老天爷叼着下了一缓一疾两场老秋雨,这个春天就早。老秋雨把牧草打折让风吹跑了,冬天没有雪,地表冻不实,风把草根吹出采,零下三十几度的时候就冻死了……这—-切,注定’了这是一个叫人茫然四顾的春天。
       不,不仅仅是叫人感到四顾茫然,这里的骆驼,这里的山羊,这里的绵羊,这里的每一只飞禽每一只走兽,任何一个能够生发出生命信息的东西,在面对这样的情形时,都会感到四顾茫然。不仅仅如此,伴随而来的还有恐惧,焦虑,愤怒,埋怨和不甘。但绝望是一点也不敢有的。绝望是个十分可恶的东西,它一旦占据了你的胸膛,就会像一团看不见的鬼火一样,从内里一点一点把你整个地烧掉。当你已经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殆尽的时候,你还磨算不过来这是咋回事。因此拥有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拥有绝望。
       嗨,说到底,老天爷日弄人的办法多得很。要么整个春天整个夏天不给你一滴雨,叫你舌头都干焦到嘴里,眼珠在眼眶里涩得转都转不动。要么接二连三地给你整几场大家伙,把你的羊圈冲塌不消说,冲天劈地的雨点子把羊也能拍死不老少。那些奶羔子的乏骆驼就更不用说了。眼看着牲畜一只一只倒下去,叫你啥办法没有。要不咧,到了冬天,给你一个名副其实的“干冬”,地上积不下一粒雪。要么又细又硬的粉粉雪一场接一场地下,齐膝深的硬雪一两个月都化不掉,天寒地冻的,牲畜们吃不上草,只能一批一批地冻死饿死。
       那一年——就是暴雪袭击了北山草原那一年,女人的三十多只羊就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只一只饿死的。大雪封了山,南面玉门农区的草料运不进来,羊饿急了,就相互用嘴撕身上的毛充饥。毛在羊肚子里团成了毛疙瘩,倒磨的时候,涌上来一下就堵死了羊的肚口子,再想倒磨倒不出来了,结果二部分羊就这样活活给噎死了。那些日子她连眼泪都没有了,每当看到一只羊在她眼前倒下的时候,她的心都会那么紧紧揪一下,跟着就是全身一阵抽搐,浑身骨头里都有一种被刀尖子剜的感觉。这和母亲的离去完全不是一样的,虽然都是生命在眼前永远消失的一个过程——那样短暂的一个过程。
       一个已经年迈的生命和一个鲜活如绿草的生命,根本上是有区别的。如果说前者已经走到了生命尽头,死对她来说,仅仅只是寻找一个最后的归宿的话,那么后者呢?它们的生命之花还正在时间的长河里葱绿地开放着。它们的骤然消逝,如同被暴风雨打落的新花。这对于无能为力的她,对于亲自用双手迎接它们降生的她——一个草滩上的女人来说,如同钝刀子割肉呀!无论如何,夭折都是应该让心灵感到酸楚的一件事情。那些倒下去的,仅仅是一只羊和另外的一只只羊么?不,那……事实上已经是她的姐妹了,是她的孩子了,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风在过了晌午以后,悄悄停歇下来了。又大又圆的太阳,贴在西边灰蒙蒙中泛着一丝浅蓝的天幕上。风是从安西那边的坂滩上吹过来的,风里闻不到青草的气息。女人知道,这个春天,又将向这片草滩索要一些什么了。是的,北山里的春天是所有的季节当中最穷也是最瘦的一个季节。它用风沙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贪婪地揣在怀里,密不示人。它更像一个乞丐,它在春天的时候来到这北山下的草原,看见啥它都伸手去要,不给它就撕,它就扯,叼咧抢咧,总是不愿在大地复活的时刻空手而归。
       老早的时候,女人就听说了这样一句话——只要有女人,草原就永远不会荒芜。后来,同样意思的话她从母亲嘴里也听说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她盘腿坐在炕上,一只枯瘦的手托着一只镶着银边的褐色木碗,唏呼——唏呼——地喝着漂满金黄色酥油的炒面茶。另一只手,像一束瘦骨一样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固执地长时间一动不动。因为没有牙齿托举而窝向口腔里去的瘪腮,被一层黑色的皱皮上下牵动着。数不清的细细的皱纹包裹着她苍老的面孔,停顿在时间轨迹上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能够捕捉到的,只有她缓慢地来回翕动的嘴唇上那一丝细小的活力。那时候,母亲两条花白的发辫已经十分地干枯细瘦了,像春天北山草原上一株麻黄草,没有人能够想象出它已经枯萎到了何种程度。
       母亲说,这样的草滩注定是留不住男人的。
       母亲还说,草原是母的,当然属于女人。广阔的草原本来就是一个养育万物的女人嘛。
       母亲放命的时候,对她说,你的父亲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大胡子,你如果有一天见到他,要请他进屋来喝茶。母亲是在那个同样少雪的春天合上她那双因为深陷下去而变得更加深邃的眼睛的。她凝固的面容像一座古老而神秘的胡杨树根雕。
       在母亲面容即将凝固的那一刻,她飞快地打开早就预备好的崭新的羊毛毡,裹住了母亲正在变得僵硬的身体,将她笔直地安放在炕上,并在母亲头低下的小桌上燃起了一盏发着银光的酥油灯,均匀地摆上了三只净水碗。在她做完这一切走出屋门的时候,方才还被风沙肆意搅扰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放晴了。瓦蓝的天幕像一泓深远无比的水面。一只苍鹰正悠然自得地在她家小屋上方的高空中逡巡。这一切……是不是神的昭示呢!
       她的跟睛紧紧盯着它。它的翅膀平行地展开着,与空气磨擦时发出那种金属的声音。褐色的牛皮纸一样飘在空中的鹰定格在天幕上的样式,如同两只咬合得天衣无缝的齿轮。她的目光甚至连它那灰白相间的翎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渐渐地,她刀尖一样锋芒毕露的视线模糊起来,继而被一层盈盈的水光覆盖了。鹰——天上的神物,地上的精灵。是神来到了这片白哗哗光秃秃的草滩,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从那一刻开始,母亲就永远地安静了。她的心安静了,她的身体也像长眠于地上的山脉一样安静了,再大的风也吹不醒她了。劲风偶尔掠过,也不会打扰她深奥的宁静。那个伴随母亲许多年的手摇经轮,后来静静地卧在小屋北墙神像下的条桌上。直到现在,许多年已经过去了,它连卧姿都从来没有改变过。
       鹰越飞越高了,渐渐由一张书本样大的牛皮纸,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当它从她视野里消失的那个瞬间,她蓦地泪流满面,泪水不可遏止地顺着双颊肆意奔突。她知道,没有了母亲陪伴,属于另一个草原女人漫长的孤独岁月才刚刚开始。
       前面的一只绵羊走不动了,咩——地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地上的流沙,几乎无法捕捉。它的叫声还没有完全结束,那努力地张开的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合上,它的脑袋就迫不及待地耷拉下去了。然后将眼珠的黄瞳翻上来,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女人,然后两只前腿一弯,就无力地卧倒了。这是一个春天里经常会出现在这片草滩上的动作,也是生命已经被标上无数个惊叹号的信息。生或者死,在这时候已经变得扑朔迷离。另外的羊,仍然沉默着迈开沉甸甸的步伐,沙哧——沙哧——地前行。它们的蹄甲碰着了地面的石头,就会发出细腻而柔软的丁丁声。这样的声音与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就在草滩上形成一片神秘而复杂的韵律来。这样的声音听上去是有气无力的,里面涵盖了些许不为人知的无奈和惆怅,却也渗透了力不能拔的细致与坚韧。
       羊是不愿意照顾自己同类的。不对,不能这么说羊。羊不是不愿意,羊是没有办法自己照顾自己,它没有那个能力。你说,一只
       羊病了,另一只羊能为它端茶喂水么?不能,肯定不能,羊只是个羊,即使有心它也无能为力。
       有一只羊走到那只倒下的羊跟前,垂下头用鼻子嗅了嗅,像是在安慰它的同伴。然后又用蹄子嗒嗒地刨了几下地上的沙土,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的女人,然后带着拖腔,咩——地叫了一声。这一声是软的,水一样的软绵,河一样的悠长。没有淮会相信在这四野一片干焦的时节,一只处境艰难的羊会发出如此水汪汪的声音。
       女人看出来了,这只停下来的羊,是那只倒下去的羊的母亲。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倒下了,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主人乞求——用最能打动另一颗心灵的声音乞求。
       在这个季节,北山草原上的任何生命都必须相携而行。这是一段可以预料但无从捉摸的险途,谁也无法逃避。
       这个柔软似水的声音,女人听见了,肯定听见了。怎么会听不见咧!事实上那只羊是在女人目光注视下卧倒的。女人快走了几步,从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个羊皮水袋子和一只木碗,在那只羊跟前蹲下身——不是蹲下,而是单腿跪地,小心冀翼地拔下水袋口上的木头塞子,慢慢将水注入木碗,然后那只握着皮水袋子的手再从羊背上绕过去,慈爱地搂住羊的脖子,将水碗递到它的嘴边。这是一只正在奶羔子的母羊——三岁口的小母羊。它去年做过一次母亲,但由于年轻,没有成功。今年它成功了,女人知道它是在尽着自己的全力。
       羊咂着碗里的水,滋——滋——声由低到高依次升上来,像丝一样缠绕在女人的耳际。一口气喝了五碗水,小母羊的眼睛里渐惭泛起一层柔和的水色来。女人的眼睛里也荡着一片如水的光晕。是的,它就是她的一个姐妹,一个女儿,她对它知根知底。相处得。久了,一只羊其实跟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羊不会说话,其实它心里啥都知道。
       女人也不会说话,她心里也啥都明白。
       草滩上的一只母羊老了,就怀不上羊羔子了?,
       一个女人老了,也是一样的。
       对于一个草滩上的女人来说;她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
       歇缓了一阵,女人从褡裢里又掏出一只料兜子,抖了抖,伸过去套到小母羊嘴上,又用两根细绳子拴在脑后;这一系列动作,女人做得不紧不慢,稔熟之极。到了春天,每天赶羊出圈的时候,水袋子,碎布头缝的料兜子这几样小东西,女人都是随身必带的。
       在这片草滩上,一口水,一把料,在一个干涸的季节就能挽救一个生命。,她背负着它们,几乎等于背负着生命的全部希望在草滩上前进。
       小母羊卧在沙地上,将嘴抵在地上舔食着兜子里的料,眼睛里溢动着一片感激的神情。女人的目光,温水一样在它身上抚摸着。女人的目光每一次从羊身上滑过,它就会显得更加自如一些。羊的目光和女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女人觉得羊其实已经完全读懂了自己的心思。在这片草滩上,一切都无话可说,活着就是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说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说,用不着说,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如同母亲的离世一样,那个闭上眼睛的情景,到现在她都历历在目。就像一块已经凝固起来的羊油,放在那里,它的形状已经不会有大的改变了。
       母亲告诉她,只要育了女人,草原永远都不会荒凉。母亲告诉了她这句话的时候,她睁大眼睛给母亲点了点头,母亲因此就不会在那个生命的最后时刻永不瞑目。尽管在母亲去世的好长一段时间,女人都没有领悟母亲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她认为那也许只是一个古老的谶语,因了一代一代牧羊人的传诵,而一次一次地在这草滩上应验着。
       后来,当时间一天天从她眼前无声滑过、的时候,尤其当草滩上的产羔时节到来的时候,她一边忙着为母羊们接生,那颗心也在胸膛里无端地慌乱着。在一只又一只小羊羔艰难地从生命之门中浴血而出的瞬间,每一次她的心都狂跳不止,她的胸中也似乎正有一个活物在挣扎,在奔赴,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经历了这样无数个怦然心动又心乱不已的时刻,作为女人的她,突然在一个黑夜将逝的黎明,一屁股坐倒在了母羊产羔的羊圈里。
       那时候,她双手沐浴着生命的鲜血,母羊们呼喊羔子的喃喃呢语在她耳边温暖地回响,羊羔子的叫声像清澈的泉水在晨曦中肆意流动,圈外呼啸了一夜的寒风,也已经悄悄停歇了,四周的空旷亲切而真实。就那样,一个女人,坐在母羊产羔的羊圈里……她和它们,一同等待着……
       当早晨的太阳用金色的发丝覆盖了整个北山草原的时候,女人发现自己变得像水一样没有一丝力气了,她软得站不起来了。草滩上只要有羊群,这草滩就不会孤单。而每一群羊都要有人去经管……对于一个草滩上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她却用了好多年的时间才将它弄明白。
       春天是大地受孕的时节,然而,这裸露在北山下的草滩,却依然十分雄性地荒芜着。天空是灰沉沉的,大地是灰沉沉的,不远处的山包,也灰沉沉地坦荡在地平线上。这种氛围弥漫在天地之间,牢牢地笼罩着一颗又一颗游弋于其中的生灵。
       季节沿着一条古老的轨迹在草滩上变幻,一支巨大的交响在天地间周而复始地喧哗。仿佛人和牲畜的心田里,都各自暗藏着一把天大的竖琴,白毛风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弹拨着它们。一缕风就是一根修长的手指,当它抚过琴弦时,辽阔的大音便从最深的地心和最遥远的空宇传来,星星和石头都会在刹那间垂下头去,变成虔诚的听众。仿佛那些青草不是长在地面上,而是长在那一片片跳动着渴望绿色的心田里。生命之河,在这荒僻一隅,宁静而无声地流淌。浪花轻快地推动时间的车轮走过四季。生或者死,是说明不了什么的,时间会一页一页将那些旧的日子翻过去,然后把新的一天连同一颗又大又红的太阳用双手轻轻托着给你送过来。所有的生命,都只能游弋在岁月的罅隙当中。
       风把世间的一切都连接了起来,在北山下的这片草滩上,一切都在混沌中清晰地呈现着。像一缕缕飘洒的奶线,终究汇聚成了一碗芬芳四溢的奶子。时间是唯一不变的东西,其他的,都在一个预先的设计中,用自己的方式复杂或者简单地运行着。阳光和水滋润出青草,青草哺育出羊群……最终青草又变成了奶子、肉和炒面,供人食用。一切来自泥土,又归于泥土。这样的轮回就像一个圆圈,从起点出发,来到终点的时候,却发现起点和终点根本就是一个点,或者说它们出入意料地在某个时刻已经悄悄重合了。季节的无限轮回使时间以一种永恒的方式存在着,并且将在这裸露着砾石的草滩上一直存在下去。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太阳升起来也要落下去,生命在这样的旋转中成熟着,衰老着。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是这样说的:传说在上古的时候,草原上因为一场可怕的瘟疫,只剩下一个女人和跑散的牛羊了。她披星戴月地收拢起跑散的牛羊,赶着它们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四处游牧。当她在某个黑夜来临的时刻意识到某种潜在危机的时候,便开始在每个月夜对着月亮默然哭泣。草原上只留下了她,而她却任凭这巨大的草原荒无人烟……这个罪过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就像一座山的重量一样使她不能承受。在又一个月圆之夜,她哭累了,不知不觉地在草地上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坐在牛背上的白胡子老人从遥远的月亮里飘然而下,站在遥远的雪山顶上,抛给她一枚闪着七彩神光的仙果。她张开双臂将它揽入怀中的时候,却发现搂在自己怀里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她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当她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头老公牛的背上。那时候皓月当空,草原在星光下寂静无比。青草尖上的露珠正在神秘地凝聚,星光下的大地,正处在一片氤氲当中,缕缕暗香正在草原上升腾弥漫。牛羊的反刍声清晰而明澈,像一种永远无法破译的神秘的语言,在月光下一波一波地流淌,淹没了闪烁在宇宙间的无垠的空旷。
       时间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了。这时候,所有的牛羊都开始安心地照顾起她来。吃草的时候,它们以她为圆心散开。她饿了,它们就跑过来敞开自己的怀抱,让她吮吸自己的乳汁。很快的,一个百鸟欢唱的早晨,他——草原上一次大灾难过后的第一个男人,在一片铺满野花芳香的草地上诞生了……
       从此,草原上又有了牧人。
       是的,她相信这草滩上的一切就是这个样子的。牛,羊,骆驼,人,都是生活在天地之间的一个生命,分不得彼此,分不得你我。人啊,羊啊,甚至跟地上的草木、天上飞过的鸟儿,都是一回事。人活一世,犹如草木一秋。牛羊飞鸟们的一辈子,也走着几乎和人一模一样的路数,生老病死,天灾祸患,只要不死,就得不停地动弹。自从来到这世上,活着就是这样一个简明的道理,不会多么深奥。在这无边的草滩上,这一切更是如此。
       太阳挂在灰空中,天地间坦坦荡荡。在这样的日子里,她的目光是镇定的。她的目光何时又曾是不镇定的呢?没有过,似乎真的没有过那样的时候。
       这是草滩上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青黄不接,冬牧场和夏牧场几乎没有两样,用赤地千里来形容也是毫不为过的。羊连地上的柴棍子都不放过,有时候坚硬的白刺扎烂了羊的嘴,它们就伸出舌头舔掉即将凝固的血渍,继续它们的寻找。流一滴血和保住一条命,孰轻孰重,羊自已是能掂量得出来的。事实上这沉重的一切都被女人承受着,她的心就像一个大漏斗,草滩上那么多的事,到头来都要沉淀下去,落到她心里。就像雨天里积下的一桶稠水,泥土会在等待中沉落下,去。这个时节的她,已经和她的羊一样瘦了,能够给羊垫补一下的吃头,譬如麦子,炒面,干菜啥的,她都已经让给它们了。她少吃上一口没啥,人比牲口总是更有办法对付这种日子。她有秋天风干的羊肉,干羊肉吃完了,她可以熬骨头汤喝,那也是香的。骨头熬得愈白,那汤里的香味似乎愈加浓郁。是的,三根白骨熬三天,是能够熬出半碗油来的。羊不行,羊没有吃的就熬不过去。尤其是母羊,它们一张嘴要喂两个肚子养活两条命咧。
       现在草还没有杀青,羔子还不能断奶。这时节断奶对它们来说就等于拿着皮鞭把它们往鬼门关上撵咧。她不忍,母羊们也不忍。即使一天只吃上一回奶,它们也会撑过这段日子去。这时节北山草原上的牲畜,都在凭借身上的那点儿膘膘子在熬日月咧。几时那些膘膘子耗完了,而青草还没有长出来,它们的小命也就玩完了。而往往就是在它们将要油尽灯枯的时候,风就会在某个日出的时刻,卷着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样的气息羊只要闻上一口,马上就缓过劲儿来了。即使已经乏倒了的羊,也会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每一年总有一些羊是要倒下去的一一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她确信它们的魂儿,会在草地上开满野花的时候,变成那种不怕风吹的小蝴蝶。人们常说蝶儿恋花,那种小蝴蝶是一心只恋这北山下荒疏的草滩的,它们不是羊的魂儿又会是什么呢!
       山羊是羊里头顶聪明的一种羊,它们感觉到踩在脚下的泥土已经松动了,就用前蹄去刨那些本就稀罕的草根。这对草原是致命的,尤其是这北山草原。所以她早早就用羊皮裹住了山羊们的前蹄子——那样子,仿佛、所有山羊都穿上了样式笨拙的翻毛皮鞋。它们不知道爱惜草原,是因为它们是羊。在牧人眼里这并不是过错,是完全可以原谅的。
       那只小母羊喝足了水,吃了些料,卧了那么一阵子,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它站起来的时候先撑开四蹄,抖了抖身上的毛,毛看上去就顺了一些。这是一只白色的母羊,它的体格只能算得上中等,而且是中等偏小的那种。这是北山里特有的土种羊,因为体格小,食量自然也就小,在这片地面上存活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大得多。羊站起来了,女
       人也舒了一口气,解开头巾,她的满满一把辫子已经变成半把了,握在手里就能感觉到一种瘦的样子。女人甚至听到了它们握在手里时的那种嚓嚓声,那和握住一把干草的情形是十分相似的。春天,一个独居北山草滩的女人,是干枯的。
       乏羊站起来了,再怎么说这都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再有什么事能叫她的心里如此高兴呢?她朝四下里看了一圈,她的羊散开在她的周围,风止浪息的高空此时变得一派昏黄。风在沙地上留下的流畅的痕迹,又被羊的蹄子盖上了密密麻麻的印章。
       女人的目光越过羊的后背,抬高,然后伸向远处。女人的目光里分明带着浓重的搜寻的意味,那对草黄色的眸子里,渗出了——层焦虑的光芒。四野的空旷仿佛被数十倍地扩大了,无风的时光,女人的目光十里八里都是能看得到的,能挡住女人目光的只有风沙和远山。昏黄的天地间没有人影,那是谁家的一群骆驼,从一座山包后面走出来,一字儿撑开,像一根直线一样向东面滑过去了,它们是去找水喝了。所有的牲畜当中,数骆驼最能耐渴,但十天半个月它们总是要出山喝一次水的。
       天地间的那种昏黄没有要熄灭的样子,反倒更浓了。不多时,又渐渐转成了淡紫色。忖量之间,紫色在氤氲中惶惶地被添上了几笔,忽然之间便加浓了。太阳在西天里耍着把戏,这时候也宛如憋了一口气,将自己刚刚还纤巧的身体撑成了一个硕大的圆球,浮在一层沸腾的铜水上,又像一只哈哈大笑的嘴巴,呼呼地喷吐出泛着金色的紫雾。
       就在这时候,寂静突然奇怪地降临了。女人愕然地立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天地间的变幻是迅疾而微妙的,仿佛只在一霎间,不着一丝痕迹。紫色越挤越厚,堆在西边天际,刹那间又成了醉人的玫瑰红。那厚厚的玫瑰红又被太阳的阔嘴猛吹一口,向虚空中溅散开去。
       这是一派湿润的颜色,是一种挂着露珠的颜色。所有的羊都停住了脚步,开始出神地向远处张望。就在这当口,女人感到耳根处发痒,眨眼之间,——缕风就从她骨胳分明的面颊上迅疾地滑了过去。
       她的鼻孔立时张大了,有点暖,还有点潮,是的,她已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了。她的身体里抽搐般颤动了一下,宛如细风掠过了绿色的草场。西天的玫瑰红又在瞬间褪去了,地平线上涌起的那道宽阔的落霞,拉扯着漫天紫雾在兴奋地颤动。只一刻,西天的景致便被陡然生起的黑洞洞的云头盖住了。这是那种叫人心情激昂的云团,它在傍晚时分出现就更叫人欣喜若狂。
       起风了,风里面灰呛呛的气息已经没有了,代替它的是那种潮湿的泥腥和土甜。这是大地分娩的气息,女人心里激动不已——它竟然和母羊分娩时的气味有着某种无法分辨的相似。
       天落紫雾了——这是大地在破浆——大地就要分娩了。
       女人的两腮挂着两片紫色的云团,霞光在上面来回跳动。过不了多久、明天早上、或亦是后天早上,当阳光再次照耀万物的时候,大地就会怀抱婴儿,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天空也必将被那鲜润的绿色轻柔而有力地撼动。
       是的,是这个样子的。
       羊群被天空的突变惊呆了。在它们一片惊异的目光中,女人的身体向着西天渐渐压过来的云头跪了下去。在接近地面的瞬间,她的身体一缩,又猛地向前弹出——极力地展开了——女人的身体与金色的大地在瞬间紧紧相拥。
       最难熬的一个枯草季节,就要过去了!
       哈——唷一一
       女人贴着地面舒畅地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天听见了,地听见了,地上的羊也听见了。
       夏天的河
       傍晚的夕阳,在氤氲的暮霭当中沉落着。河滩上铺满了柔美的暮色,草地、柳树、河对岸的庄稼地,眼前一切的一切,尽数被一种神秘的调子包裹起来,浓浓地生发出朦胧的韵味来。背后的村庄正在远去,就像一头忙碌了一天的老牛,此时,它要到绿树拥成黑色的空闲处休息了。艾香的步子缓慢而轻盈,仿佛她不是走在满含着水分而变得有些松软的河滩上,脚下踩着的也不是绵绵的毛油草,而是一层雾似的薄冰,她是在薄冰,上展开双臂,无声地滑行。那双沾了泥土和草汁的黑条绒布鞋,像两只打湿了翅膀的黑蝴蝶,低垂着头在草面上飞翔。那均匀的“扑——扑——”声,像两块温玉在悄悄磨擦。被弯弯酌河道固定下来的河水,此时也变得如她的心田一般安静了。平静的水面,在宽敞的河滩上蜿蜓出一道白亮亮的身影。那身影,宛如一条白天空飘落的银色丝带。偶然的一闪间,又似乎一条静卧着的、正蓄势腾空的金龙。
       这就是那片离村庄不远的河滩,艾香缓缓地向它的深处走去,身旁红柳丛中不时惊起一片啾啾的虫鸣。远处萦绕在村庄四周晚鸟归巢的嘁喳声,已经听不见了,仿佛是被那黑森森的树影给淹没的。重新转过身去,艾香迎着夕阳的脸上,那一片明丽的晖晕也正在隐约中淡去。
       前面的河水,一湾一湾地沉淀着发红的金色。青草的上半身已经早早地披上了露水的外衣,目光掠过时,潮湿的感觉便在不经意间扑面而来。这个季节的疏勒河,看上去不像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大河。甚至可以理解为——它作为一条西部大河的称谓,在这时节是不合时宜的,甚至可以武断地认为——它是陡有虚名。河面上那些向远处投射出来的细小如鱼鳞的波光,梦呓一般弱不禁风。它的那些漩涡和涟漪,也只是在夕阳下懒散地逡巡。春汛时节一条大河的暴戾,已经被夏天的门槛挡在了季节之外。或者可以这样说,进入夏天以后,疏勒河已经变成了一个长着纤细脖颈的女人!
       艾香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今天自己的心情会如此的细致。傍晚的风微微地移动着,甚至掀不动她身上薄薄的衫子。而那一丝丝隐约的令人轻快的凉爽,却是一只贼溜溜的手,钻进杉子里,从上到下,不害羞地抚着她的身子。尤其是到了胸上那两座山包撑起的部分,风的手指就会更加肆意一些。叫人心慌又高兴。
       对面宽阔的河滩背后,高高的土崖立成了一堵黑色的墙。墙头顶上,有人背手牵牛回家的剪影在视野里飘渺不定。那人哼着的歌儿,被天空的巨手随意地一拍,轻轻落在河滩上。因此她听到的,已经是朦胧中的一片嗡嗡声了。但那人和牛被描上了红棕色轮廓的剪影,却是异常清晰的。她判断,那个牵牛的他,就是住在对面南滩上的、听嗓音仿佛就是大嘴王青山。
       王青山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有一些哑,沙沙的,比那个很有名的粗嗓子歌星的声音还要沙。但艾香又不是十分吃得准,因为隔得实在太远。也许不是王青山呢。因为据艾香所知,王青山家里是没有牛的。王青山家里没有女人,但有一匹好马,又高又大,牵出来的时候,它看上去比王青山还要威风。但那走在滩顶上的人分明牵着的是一头牛,一头牛和一匹马,艾香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听那声音,看那身影,又的确与大嘴王青山十分相像。忖度之间,牛和人已经拐过—片黑压压的玉米地不见了,但有一句歌词却十分真切地迎着细风飘过来,飘过漫漫的河滩,飘过河心里那一丝亮闪闪的水,飘到河滩上艾香的耳朵里。
       ——你要拉哥的手——
       哥就亲你的口——
       ——拉手手咧嘛亲口口——
       咱们两个旮旯里走——
       那粗砺的歌声的结尾处,男人做了一个类似拖腔的处理,把声音兀自扬高了。就是这个并不高明的“拖腔”,如一把大铁锤,被他旷阔的野调子高高举起,在那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之时,重重地砸在了艾香的心上。艾香蓦然顿住了,她立在草滩上,全身像突然被冻硬了一样,从脚后跟处向上一截一截地感到僵硬。呼吸也在一霎间停止了,她的身体像一断木头,直直地戳在了河滩上。
       秦朝阳哇秦朝阳,你这个死鬼,你让我找了多少年呀,你到哪里去了,你为啥不对我说一说呢?
       事实上,很久以来,艾香都不能接受秦朝阳已经离她而去这样一个事实。就在刚才,风撩动她衫子的一刻,她都认为拂过她肌肤的,就是秦朝阳的那双手。手掌前端那几枚硬硬的茧子她都感觉到了,它在她肌肤上轻轻滑过的滋味是令人惊悚的,慌乱而且幸福。只有像秦朝阳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这样一双与众不同的年青而粗粝的手啊。这是一双能叫人放心的手,是一双能叫——个女人把日子越过越好的手,是——双值得依赖着寻找幸福的手。就是这双手,在那个秋天的黄昏,一家伙把她和女儿推开了。
       一条平常的乡间道路,一道平常的小小的土圪坡,怎么四轮车就给颠翻了呢?你说翻了也就翻了吧,怎么就会把玩烂了一台手扶车又玩了三年四轮车的秦朝阳压在了下面呢?明明一滴血没淌,浑身都好好儿的咋会没气儿了呢?一个壮壮实实的大男人,就这么完了。这一切就像一根根榆木棍子,劈头盖脸地撸下来,艾香一下子就给打蒙了。后来听人说她当时晕过去的时候,嘴里鼻孔里都渗出血来了。这就是那个如石头一样不能叫人轻松的往事,一直叫人从心里抹不去。
       艾香闭上了眼睛,两道睫毛交错着吻合在一起。空气里充溢着庄稼成熟的香气,有麦子的,有大豆的,也有啤酒大麦的,它们各自存在着,又相互掺杂着混合着,满满当当地涌塞着这七月的河滩。河滩上青草的味儿却是另外一种,带着点腥,带着点甜,它好像并不喜欢和庄稼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麦子黄了,麦子已经黄了,明天我就可以带上镰刀和女儿一起收获了。然后一片片泛着金浪的麦田会变成一堆金山样的麦粒。这就是她一连辛苦几个月的结果,眼下,这已经是一个可以预料到的丰满的结果了。她是这个过程唯一的耕耘者,也是理所当然唯一的收获者。哦,其实不然,收获者还应当包括小妮和那匹已经六岁的小马。王青山……他算不算一个呢?他们都在麦地里劳动过,她一个人独享最后的收获显然是不怎么道德的。
       可是,那些金灿灿的麦子将被放进哪一间屋子里呢?西屋,东屋,还是上房?仓房是不行的,它已经好几年没有装满过粮食了,仓子里的灰尘至少也会有一巴掌厚,她不想让自己的新粮食放到那样一间屋子里去。西屋是她和秦朝阳结婚时的新房,到现在它都一直那样新着,她不想让它在形式上有任何改变。东屋是她和女儿小妮的卧室,上房嘛就更不能用来装粮食了。上房是用来孝敬老人的,虽然婆婆一个人住着显得宽敞了些,但把粮食袋子码进去是万万不行的。厨房就更不行了,烟熏火燎的,她才不愿意她的粮食放在那种地方呢。艾香有些糊涂了,往年她的粮食都放在了哪里呢?怎么今年它们突然就没有可去的地方了?
       艾香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面临丰收的心情了,她睁开眼睛,这该怎么办呢?艾香突然地感到慌乱起来。一片巨大的幸福突然袭击了她,她没有丝毫的准备,就只好手足无措地任其慌乱下去。
       西天的红云也在渐渐地淡去,眼前的草尖上,刚刚还挑着一丝亮丽的明黄,转眼已经淡若流岚,随风而去了。四周寂静一片。
       这种感觉艾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了。这个时间到底有多长,连艾香自己也说不清楚。去年、前年、大前年?也许是,也许不是。反正自从秦朝阳出事以后,她的日子就总是灰灰的,一天也没有好起来过。就像春天闷突突的天,大太阳总是被一层浮尘的巨幕遮挡着。可是天气再不好,总有个放晴的时候,今天不好了还可以指望明天,是有个盼头的,可她的闭紧的心扉却一直那样灰苍苍的,没有再被打开过。
       然而今天,却是这样的与以往不同。她精心务作了几个月的庄稼已经成熟了,小妮已经长大了,婆婆的身体还很硬朗……这一切好像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出现在她眼前的。或者说这些东西以往都被一层布挡住了,她想看也看不见。而今天,这块布被完全揭掉了,所有的一切一目了然。
       早上,艾香刚刚来到自己家地上的时候,露水还大得下不了地。她正在地头徘徊的时候,王青山采了。王青山的出现很突兀,好像只是在艾香一眨眼的工夫,王青山就站在了她的跟前。就跟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王青山红了张脸,想说什么又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抬起左手一边抠头,一边别过脸拿眼睛望着旁边的麦子,嘴角嗫嚅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嫂……嫂……子,麦子黄了哈!这麦、你看,歪得很。
       艾香的心被什么拨动了一下,她浅浅笑了笑,说,你跑到这里来干啥,不好好在你们南滩上待着去。王青山抽回抠头的手,转过头把目光从艾香头顶上掠过去说,我妈说,叫我来看看你的麦子黄了没,要是你准备开镰,就叫我过来搭把手。艾香说,哟,看不出来呀,你妈还是个大善人咧。王青山说,反正我们南滩上的麦子还得几天才能黄。艾香冷下脸说,你回去给你妈说,说我谢了她了,我的麦子,我自己能割掉。王青山被这句话弄蒙了,紫油油的阔脸上,那一张大嘴张得像个耗子洞。说完这句话,艾香就匆匆地向前走过去了。她看见有人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她自己也已经不想再说什么。这个王青山,做啥都是我妈咋的咋的,你自己……这个王青山。
       走出好远了,艾香一回头,王青山还在那里好没意思地站着。艾香就想,哼,这个王青山。
       春天的时候,王青山开了一台四轮车来给艾香家播种。艾香的婆婆比艾香还要高兴。播种完了,婆婆在屋里已经把一只老母鸡炖烂了。王青山就要吃完第三碗鸡肉的时候,艾香把播种的钱一分不少地摊在了王青山面前的桌子上。王青山当时就被一块不大的鸡肉噎住了,伸着脖子,张着嘴,已经不能动。看艾香的脸色,很显然,不拿上这钱是出不了这个家门的。艾香的婆婆也看了眼艾香的脸色,捕捉到了什么,慌忙起来打圆场,对王青山说,拿上拿上,这钱,你得拿上,娃,这钱你得拿上,拿上对着咧。说完婆婆就一脸颓然地出去了。艾香后来想起王青山当时的样子,真就觉得那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不比死好受多少。
       到了庄稼出来,开始浇水的时候,每一次王青山都能及时地赶到。的确,给庄稼浇水,不是女人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活。尤其是挨到晚上的时候。刚开始,艾香对他依然没有好脸,几次三番的,艾香也就听之任之了。这样的默许使王青山信心倍增,每一次干完活回去的时候,艾香都能远远地听见他高声吼着歌儿。有时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有时是“亲亲我的宝贝”,有时,则是另外的了。
       艾香就想,哼,王青山……这个人。
       不知道王青山是咋熬到三十出头还没娶上媳妇的。按婆婆的说法,就是“找一个不行,又找了一个,又不行……”王青山就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婆婆说,命,都是命,命这个东西说不清。转而又说,更说不清的还有姻缘,你伸着脖子找了许多年,到头来你命里的那个人呀,其实就在你眼皮子底下等着咧。
       婆婆还说,王青山这娃……你总不能不给人家个话吧。艾香说,妈,我还不想这个事。婆婆又说,那个啥吧,小妮爸爸去了已经有几年了,小妮咧,也已经大了,你就是前走上一步,我高兴着咧,村里人也不会说啥。娃,你记着,你眼下还年轻着咧,你不能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婆婆说到这里,艾香就走开了。她觉得婆婆已经背叛了自己。
       河水在前面涮了一个巨大的弯子,湾里的这片河滩就成了一块不错的草地。白天的时候,这里拴满了牲口。羊啊,马啊,驴啊都有,到了这时候,它们的主人早已经把它们牵回家里去了。河水就那么涮着,每年春秋两季祁连山雪峰上雪层加厚的时候,雪化成水流下来变成洪水的时候,都要涮。就是这片河滩,艾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事实上她每天上地的时候,目光都是要从这片草滩上掠过的,它们在她的眼里,显然是因为熟视而在她心里愈加陌生了。好多东西就是这样,每天都在你眼前晃着的,你不一定就了解它,认识它,进而记住它。你心中的那个意识已经在不经意间消失了,涌人你眼帘再多的东西,已经不能再作为景物来打动你。那是因为你的心扉被合上了,被一股突然的外力合上了,死死地合上了。
       艾香的心扉是什么时候合上的呢?是从秦朝阳出事的那个秋日的黄昏么?那时候太阳的余晖还没有褪尽,西边天际鸟群一般翻飞着血一样烂漫的落霞。她接到消息跑过去时,压在秦朝阳身上的红色四轮车头已经被赶来的人们搬起来了,秦朝阳的身体躺在坚硬的黄泥路面上,那张一说活就要笑的娃娃脸,看上去寡白寡白的,嘴唇和眼窝却是乌青的,黑紫的双唇像叼了两片熟透的猪肝。那双青眼窝,也分明是有活要说的样子。秦朝阳的身体平层层地躺着,远远看去跟他在田野上干:活干累后眯过去一模一样。就是这样一个图景,牢牢地刻在了艾香的脑子里。——秦朝阳离她而去这样一个事实,她是不能接受的。她和他带着他的母亲,从一头小牛开始,从一间小泥屋开始,从只有六亩耕地开始,一直把日子过得有了一院令全村人羡慕的新房子,有了四轮车,有了女儿小妮……这样说来,他们的好日子其实才刚刚开头,他们未来的梦还在——点一点地实现着。小妮曾在无数个夜里向她打听爸爸的消息,每一次她都在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爸爸去放羊了,去——个很远的地方放羊去了,等爸爸的羊由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四只……最后变成一大群的时候,爸爸就会赶着他的羊群来看我们。到时候,你说呀小妮,我们该修多大的一个羊圈呢!女儿总是会在她那缓慢的叙述中搂紧她细长的脖子,在一片稚嫩的猜想中渐渐睡去。经过这样无数次的讲述之后,连艾香自己也觉得秦朝阳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放羊去了。有一天,也许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也许是一个飘满麦香的秋天的早晨,他会赶着一群洁白如云朵的羊,突然出现的家门口,脸上还是那么满盈盈的笑。到时候,她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啊!
       说些什么呢?这个答案她一直的寻找。期待使她的心情时好时坏。她拒绝了父母让她回邻村娘家的要求,也一次次地拒绝了所有好事者拐弯抹角的纠缠。秦朝阳走了多少年,艾香心中作为女人的那片田地就荒芜了多少年。那片田地是有选择的,不是任何东西播进去都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更加确切的事实是——它确乎拒绝除秦朝阳以外的任何一粒种子。
       就在今天下午,她和女儿一同走进麦地的时候,她突然惊奇地发现——小妮长大了,眉梢眼角都挑着五月桃花的灿烂。走进中学的女儿已经不再问“爸爸去哪儿”这样的问题了。无数个夜晚,她青果样的身体和梦中的呢喃会掺和在一起,将艾香紧紧裹住。
       小妮看着那二片在眼前铺开的金色的麦穗,看着那一片涌荡在麦田上的热烈的光晕,情不自禁地说,妈妈,我们家的麦子也黄了,你看,真的黄了。那一刻,艾香眼里不可遏止地翻腾起汹涌的浪花,心窝里也在瞬间莫名地卷起一片呼呼作响的风暴。眼前的金色,霎时扑面而来,它是沉甸甸的,也是透明的。庄稼的气息跟女儿青春的体香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在她眼前的田野上恣肆地弥漫。她的目光偶尔会被站在田间的树木或者方阵样的玉米地挡住,但它们的身体会在某个时刻绿得近乎发亮,仿佛刚刚洗了澡,一切都是水盈盈的,目光很容易就能够洞穿它们。阳光带来的燥热在那一刻猛然褪尽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那种焦灼的感觉。小妮一她就是她和秦朝阳用生命孕育出的最好的一棵小树,最亲密的一颗果实。她的成熟必须以他们的……
       蓦地,艾香想要哭了,她身体深处地震一般剧烈地抽搐,然而,它的表层却仍旧泰然自若,仍旧平静如大风过后的沙地。人生的一个收获期,太过漫长了啊!然而,注定,它又是会有所收获的。
       女儿拿着小镰刀,帮她割着埂上的草。尽管女儿的动作因为生疏看上去有点笨拙,但她的心情却因为女儿那稚嫩而认真的劳作而开朗了。仿佛她的胸怀是一间没有门窗的屋子,而女儿的手就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它轻轻一点,一个巨大的窗户就出现了,屋子里立刻洒满了久违的阳光。或许这一切还可以理解为一场无法捉摸的雨呢,雨把目光和心情一同打湿了。雨冲走了尘埃,使心情不再黯淡。
       整个一个下午,艾香的心情都是潮湿的。这种潮湿不会使人感到心憋胸闷,当微风吹过时,清爽会像电流一样通往她的全身。她右手握着镰刀,左手揽住一尺多高的冰草,右手再一伸,将镰刀锋利的刀刃插进去,再往怀里一拉……就这样,一伸、一插、一拉之间,鼓棱棱的地埂便像一具裸露的身体,饱满地横呈在她面前。这一个下午的劳动是轻松的,没有感到一点累。女儿割一阵总要端起放在田间道上的茶杯喝两口,自己喝一口,又跑过来把茶杯递到妈妈嘴跟前。艾香总是说不渴,但每一次小妮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要喝一口的。这种放了茴香和薄荷叶子又加了冰糖的茶,是婆婆亲自熬的,大夏天喝了它,解渴又败火。女儿的聪明伶俐是看得出来的,同样能够看得出来的还有她渐渐长大的美丽。她的个头和身段已经出落成夏天田野上的一棵小白杨了,风一吹,呼啦啦一树的叶子都在摇。
       女儿仿佛是忽然之间就长大的,一夜之间她就能看清眼前的世界了。其实,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又能看清楚些什么呢?艾香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眼前这个世界的纷繁,她能够确定自己都看清楚了么?那纷至沓来的一切不是都曾经令她措手不及么?当秦朝阳从她身边离去的时候,她不是在懵懂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么。当那些为着各种理由的男人们走进家门的时候,她除了用眼睛将一盆盆冷冰冰的凉水兜头泼过去之外,她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她的心一直都沉浸在一泓温热的水中不能自拔。那泓热水,是秦朝阳用整个身子为她煨热的,用了足足十年时间。这十年时间里,她一直浸泡在这温热的水中。她像一条热带鱼,她喜好这种温热的水。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寒冷始终是远离着她的,秦朝阳用身体浸泡出来的那泓温水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着她。然而,秦朝阳的离去却使她的心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只冰坨,或者说她的心被一层厚厚的坚冰封闭了起来,外面的温热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她的目光甚至都变得呆板滞涩。那对眸子里闪出的光,别人看不出亮色,连她自己也觉得那只不过是两根剥光了树皮的杨木棒在一种外力的驱使下僵硬地移动,往日它所具有的灵动和神采早已逃之天天。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西天的落霞已经淡成了一层薄薄白金色。而更高的空中,仿佛有一层灰色的纱幕正在向下垂落。傍晚像—个身披轻纱的丽人,正款款向夜的门扉中走来。越是走向河湾的深处,艾香脑海里的这种感觉就愈是明显。这时候她的脚步已经离河水很近了,河水在转弯的地方,都集中在了靠草坡的这一面,好像它们也一心想扑倒在这软软的细草上。河水映着乳白色的天光哗啷啷响,跟前流动的,仿佛不是水,而是一河银子做成的小铃铛。这样细小的喧哗,在艾香心里却激起了空前绝后的骚动。她又向对面刚刚王青山身影消失的那片玉米地拐角处望了一眼,确信那里没有人,于是她又在心里默默念了遍他刚才在对岸吼过的那段歌儿。这个死东西,他是不是刚刚看到我朝这边河滩里走过来啦,所以才唱这歌儿的?哼,这个死东西,以前我怎么从没听他唱过这样的歌儿呢?他是不是看见我了才故意这样唱的?这样想着,艾香又觉得王青山的胆子好像还没有这么大。再说了,黑影子早已经下来了,又隔得那么远,即使那个人是王青山,他就是发现下面的河滩上有个人,也不会认出是她呀。
       艾香决定来河滩上的时候,很突然。就在快收拾工具回家的时候,她猛然觉得自己应该到河滩上走一走,那里有一个水湾,河底是绵绵的干净水沙,她很想畅畅快快地走
       到那里去洗一洗。眼前丰收的景象是那样浓烈,她是不是应该用一个崭新的形象来迎接它?那时候小妮已经先一步回家了,回家帮奶奶拉拴在地上的羊,然后帮奶奶做饭。反正小妮是一个特别有眼色的女孩子,除了做作业,她好像永远也闲不下来。
       第一颗星跳出了地平线,紧接着,很多小一些的星星也跟着眨起了眼睛。天一下子变得深了,也亮了,地上却愈显得朦胧。找了好一阵子,艾香才找到了那片小水湾,它的形状已经变了。她记得当年秦朝阳带她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有一个类似台阶的草台子,每一次她都是从那里下水的。那时候,一到了夏天,只要是上地里干了活,到了下午收工回家的时候,秦朝阳总要带她到这里洗个澡。每一次,秦朝阳的动作都那样小心又放肆,她蹲在浅水里,他为她撩水,搓背,当然他更愿意揉搓背以外的其他地方……洗完了,他们就一身清爽地回家。在她心里,夏天永远是一个水淋淋的季节。
       好多年了,这个河湾也有了——些变化,但这与她生活中的变化相比,显然是小的。
       艾香选择了离水不远的一片草地站下来,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她先向四下里看了一圈,这是一片开阔地,但因为是一个河湾,因此又显得十分背静。这个地方,艾香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但是当她的脚步刚刚一踏到这里,她就感到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仿佛就在昨天,她才刚刚来过一样。鞋,裤子,袜子,衬衣,艾香一件件地往下脱着。当她把胸衫揭掉的时候,胸上那两块东西嘟噜就冒了出来,惊得艾香几乎叫出了声音。
       河水里还存留着白天太阳给予的热力,艾香小心地在浅水处蹲下,开始试着往自己身上撩水。撩过一次之后,水就是温热的了,手指和水一起在她的肌肤上滑动时,就再没有了那种惊悸的感觉。艾香奇怪地发现,她对自己的身体竟然是陌生的。手指从皮肤上匆匆拂过后,她竟然有一种抽搐的感觉。是啊,她的身体,连她自己都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触摸过了。她原来以为,它肯定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因为她曾经那样地渴望它迅速衰老过。那时候的她,觉得没有了秦朝阳的存在,她的存在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
       不久,艾香索性在水里坐下了,她顺着河水的方向伸开双腿,浅浅的河水正好把她的大腿埋住。河水在她的背后被分开了,在小腹面前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河底的细沙也被涮起来,在她皮肤上滑动,又痒又舒服。但这些感觉都是细微的,河面总体上还是一片亮白。
       哗啷啷——
       哗啷啷——河水在响。
       头发湿了,身体也完全淋湿了。艾香又放了放胆子,小心地用两手撑住河底,整个身子就横呈在水中了。她仰着头,河水像无数只手指从她身上热情地滑过,艾香觉得自己已经和河水融到一起了。
       天色在经历了一阵短暂的黯然之后,已经在一片银灰中亮了起来。艾香躺在水中,她觉得女人其实就是一条河——弯弯的河。河水在冬天会结冰,到了春天又会化开,到了夏天,河水就变成了清幽幽的绿色。而女人呢?像她艾香这样的一个女人呢?这么多年了,孤独和神秘在她周围无处不在。那么现在,当她打开身体融入水中,将心中的叹息一把掐断时,眼前竟豁然一片。
       艾香没有想到会在她刚刚穿上衣服的时候,发现王青山。
       王青山站在离她五步开外的草地上,像一根粗木头桩,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艾香想吼一声,却又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
       我……王青山同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到这里来做啥?艾香这样问。
       我过去了……小妮说,我来得正好,叫
       我出来找你……回家吃饭。小妮说,明天开镰咧,奶奶……已经把鸡肉炖好了。王青山说。
       你……看见我洗澡啦?!艾香说。
       我看见你……你……在穿衣裳。王青山说。
       看见了,肯定看见了,你……
       艾香又说。
       看见了,你肯定看见了,你这个死东西
       说着,艾香迎上前去,举起双手在王青山宽阔的胸膛上擂了起来。一边擂,一边说,你看见了,你看见了,你肯定看见了,你这个——死……
       艾香话音还没落,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魔力猛地朝前拉了一把,刚刚穿到身上还没扣上纽扣的衬衫,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刷的一下抹掉了……
       [责任编辑 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