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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往事琐忆
作者:叶 辛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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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九年的十月,我带着在贵州乡间完成的《风凛冽》和《蹉跎岁月》两部长篇小说稿,离开猫跳河畔三县交界的深山老沟时,在附近的几个乡场上,包谷的价格仍然是三角钱一斤。无论是中寨,是六广、小菁,还是谷堡,都是这个一口价。久住山里的人晓得,这些乡场都是贵州黔中地区最为偏远闭塞的乡场了。这一带乡场在秋收时节卖三角,其他地方肯定比这价格还要高。这个价钱,从一九六九年早春我初到贵州插队落户时算起,徘徊整整十年了。山寨的形势好不好,是真好还是假好,农民的口粮标准,我都是用这个尺子来衡量的。在乡下住久了,我觉得没有其他的标准能替代它。
       在这里,有必要插叙一句。那就是三角钱一斤包谷,现在听来似乎很便宜。但是在当时,一斤包谷的国家正式牌价九分六厘,一角钱不到。一斤米的价格也仅在一角四分到一角七分之间。一斤包谷卖到三角,就是涨了三倍。
       稀奇的是,几年之后,我重又回到了那里。包谷只卖到一角二三一斤了。为啥偏偏在我离去的短短几年中,生活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呢?
       老乡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是邓伯伯邓小平带来的。那一年春节,我到村寨上去,纯朴的乡亲们从场街上买回了一背兜一背兜的鞭炮,寨子里外都在燃放烟花爆竹。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儿,给一整个寨子都带来了一股喜气。哦,这可是我插队落户十年,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农民们纷纷说:毛主席带我们翻身解放,邓小平让我们吃上饱饭。
       多么纯朴的话语,多、么真挚的感情!
       吃上饱饭,这是做人起码的生存要求。但是偏远山乡的农民们,却为达到这一目的,勤扒苦挣地追求了好久好久。
       记得那时候,那是我们知识青年带着新鲜感头一次赶场,偶然了解到,一斤包谷竟售价三角二分,这使我们大吃一惊。回到寨子上,我们向熟悉的农民打听,证实了这个价格并不是敲竹杠,还了解到:一斤米也要五六角,而我们一个劳动日的工值,还不到这么个价格哩!赶场天的上午,常有农民到我们知青点来,掏出三只鸡蛋放在桌上说: “我拿这三只鸡蛋,换你们一斤粮票,赶场时可以吃一顿晌午。”
       三斤粮票换十只鸡蛋,就是在墟场上私下交易的时候,也成了公平的兑换标准。
       有一回,赶场回寨路上,我走进隔邻大队一位支部书记家找水喝。他家正在吃饭,我看见饭桌上摆着包谷羹羹,连颗米星星也没得,小方桌中央,放着一碗辣椒水,一大碗煮南瓜。我问他: “你咋吃这个?”他用竹筷习惯地击打着碗沿,声气大大地说: “有这个吃都不容易啦!有些人家,包谷中间还掺洋芋哩!”“那你们去年不是向公社报的是丰收嘛!”我不由顶了他一句。“哪个大队不是这么报的?嗯?”支书显然有些不悦了,“你们这些学生娃娃,真不晓事!”
       是不晓事啊!刚下乡那几年里,我们怎么也无法理解,破败的房屋,粗粝的食物,破褴褛的衣裳……寨子上这么穷,是不是因为农民懒惰,不勤快呢?
       我曾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这户农民没有钟,更没有表,每天一早,他蹑手蹑脚摸索起床,喊醒自己的小儿子随他一路上坡去割草时,我也总醒了。醒来一看表,是清晨四点。天天清晨四点起床,除了吃三顿饭时坐下歇息,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在于活,忙了坡上忙田头,忙了屋里忙院里,即使出工为集体干活,他也本着良心从不偷闲,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可他的家里还是穷。,我经常听他给我算家里的粮食账、现金账、人情账,每回听过之后,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陪着他叹气。
       在我长居乡间的十年岁月里,有多少生活小事儿,镂骨铬心地留在我记忆的仓库里。那些不为正史所传的;渴求着过吃饱穿暖的生活,然而恰恰温饱又不得解决的普通农民,给我这颗年轻的心上,添加了多少沉甸甸的量啊。印象太强烈、太深刻、太难忘了,不须翻日记,我随手还能写下多少关于乡间的事啊。可以说,写不完……
       我们寨子里有个铁匠铺子,叮叮咚咚地打铁,声音是寨上人天天都听惯了的。忽然连着好几天,打铁声听不到了,寨子里显得分外沉寂。去堰塘洗衣服的时候,我碰到了挑石灰的铁匠,问他怎么不打铁了,他摇了摇头说: “打不动了……”他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满脸显出辛酸的神情,一双大眼睛里闪出寒凛凛的两股青光,有气无力地说:“天天吃洋芋,连吃十一天了。没的气力打铁。”
       望着他那种目光,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七三年。
       我们寨上有一户姓陈的人家,连续一整个春天吃蕨莱拌包谷,吃得脸膀脚肿,不到天黑就睡觉,太阳升起老高才起床。他们用睡觉来驱赶饥饿、消磨时间。这事发生在一九七一年。
       在我们集体产对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赶场天一早就携条米袋,吆喝着去街上买米来吃。到了下午,又垂头丧气地携着空米袋回来了。我好奇地问他: “没的米卖么?”
       “米是有的,七角钱一斤,太贵了,吃不起。”他回答时那绝望的声气,这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忘记。这件事发生在大旱的一九七二年。
       年年大好的春天总是伴随着愁粮的日子一起来到偏远的山寨。久而久之,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就是我生活在其中的乡间的现实,必须正视的现实。
       后来我提起笔来学习写一点东西,想写写这些生活,但我没有写,我有一个很现成的认识在脑子里:我所见所闻的这一切,所有这些小事儿,都是生活的支流,而我们的文学,应该表现的,是生活的本质和主流,是奔腾向前的现实生活。所有那些小事,只好蓄存在我印象的仓库里。
       但是,有一点我是认识得相当清楚的,那就是即使是支流,这样的农村现实,也必须变革不可,不变革,中国的农业就没有出路。
       插队落户的最后两年,我所在的那个寨子,瞒着上头的干部,把生产队的田土划分成六大片,分给六个作业组定产包种。农民们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干了一个多星期,把往常需要一个来月干完的活,都干完了……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偷偷地跑去汇报,上头派人下来纠偏了:解散作业组,田土仍旧连成片,出工照样搞大呼隆。
       我脑子里很自然地浮现出一九七五年秋末冬初的一件往事。
       那时节,多雾多雨的山乡已经下凌毛毛了,我插队的寨子上又冷又潮湿,我和几个老农在收割后的田块上犁泡冬田。冰冷刺骨的田水浸到膝盖,冷得我直打寒战。在田坝里干二三个小时的活,就得跑回屋烤一阵火。除了冷和累,我精神上还直感别扭和压抑:那么苦地干,寨上的农民还老缺粮,就连我这个单身汉,那年也仅仅分到一百九十斤湿谷子啊,我也在愁来年的口粮哩!这一块土地实在太穷了,是没法富起来的。烤火时,我憋不住了,忧郁地问一个相处很不错的老农:“这地方,有没有法子富起来呀?这样子下去,咋个活得出来哪?”
       大约是我忧虑的语调打动了老农,他双手扶着膝,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雨蒙蒙、雾沉沉的山野,直率地答复我:“咋个没得法子。有!”我问:“啥办法?”他答道:“把田土划分到各家各户头上来种,一年工夫,准能富。只是,不成啊,政策不许可。”我哑了。
       万万没想到,五年之后的现实,竟真被老农说中了,生活本身的变化,在我心头引起了震惊。我看到街场上的粮价跌下来了。菜价比上海还便宜,猪肉吊起卖,肥的人家还不要,农民屋头顿顿吃起了白米饭……这景象,不都是好些农民怀念的五十年代的喜人情景嘛! 可农民们跟我说,就这样干几年,比五十年代还要强!哦,要真这样,该有多好啦!
       喜悦之余,我到村寨上去了,我要晓得,这么大的变化,究竟是咋个来的啊!
       农民们端出米酒、摆出满桌菜和我连夜连夜地摆开了……啊,原来这变化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得来的,在这过程中,普普通通的农民也好,生产队、大队、公社一级的基层干部也好,区、县的干部也好,都有过苦恼,有过犹豫,有过“顶牛”状态。人们曾经度过了多少个激烈争论的夜晚,在你拉过来,我纠过去的“拔河”过程中,多少人有过痛苦,有过欢乐,有过忧心如焚的时刻呀。不说基层了,就是上层领导中间,也有他们的痛苦、迟疑、不解和欢乐呀。拿我们省委第一书记的话来说,那就是:“回顾省委在放宽农业政策上的经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被动的、痛苦的过程。”
       多少人的命运在这么一场大的变革当中发生了变化呀,上亿的农民在这么一场变革中开始解决了温饱问题,开始摆脱了贫困。
       而这一切,正像农民们一语道穿的,全都是邓小平带来的。难道这不值得写一本书吗?
       正是在这时,我想到了,要写一本小说,写一写乡间这场变革的始末。于是我写作了长篇小说三部曲《基石》、《拔河》、《新澜》。三部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分别出版以后,又多次听取了省里领导的意见,增写了十章,以《三年五载》的书名,分上下集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出版。十年之后的一九九六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又以《巨澜》为书名,重版了一次。竟然也印了上万册。
       在纪念小平同志百年诞辰的日子里,我把这一段往事写在这里,献上我对这位伟人的一份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