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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土狗及其他
作者:汗 漫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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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土狗
       树木密集狗叫嘹亮的地方肯定存在一座村庄,类似于摇滚乐、老柴、蓝调、飞机发动机噪音、私家车引擎轰鸣声汇聚的地方肯定存在一座城市。在一座村庄里,狗的数目与人口数目的比例大致在1:3左右。从村庄内外游走的狗群规模,大致可以看出这座村庄的兴衰。穿过南阳盆地,狗——黑狗,白狗,黄狗,花斑狗——对于一个异乡人的出现保持敏感。犹如城市门铃,狗叫,使村庄里的人们从劳动或休憩中抬起头来,打量你的面目和行囊。俗语流传:“叫得响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提醒你,必须注意周遭沉默无语漫不经心地在一定距离之外跟随着你的那只狗。你弯下腰来模拟出一种捡起石头或者土块的姿势,那只狗就会夸张地尖叫着转身逃离。你与狗之间仿佛在非常默契地持续一场古老游戏。当然,它们都是土狗,面目拙朴,形态粗放,毫无城市宠物市场里那些斑斓名犬们的精致、琐碎、傲慢、冷漠。成语“声色犬马”中的“犬”,大约指的就是这类名犬。而土狗,则是穷人家族中最矮的孩子……
       史料记载,南阳人养狗之风自西汉盛行至今。狗,看护粮仓,慰藉心灵。盆地里的出土文物中,造型生动的陶狗作为陪葬冥品占了很大部分——祖先长眠,也企望有一只狗甚至一群狗来簇绕自己驱散阒寂。在地下,仍然存在一座座狗叫嘹亮的古旧村庄,成为盆地里一座座现实村庄的粗大根茎?从童年到少年,从外婆的平原到祖父的山区,我曾经有过短暂的养狗史——一只威猛黑狗,一只花斑小狗。它们陪伴着我上学、捉蟋蟀、追野兔、走亲戚、看电影、赶集、打群架。它们像我的兄长、妹妹。后来,一只被人用猎枪打死下酒,一只因病夭亡。从此我不再养狗,因为我不想再持久伤心。两只狗对乡村男孩的深情和眷恋,成为一个进入中年的男人日益粗砺坚硬的内心中依然温柔脆弱的部分……
       “狗不嫌家贫”。一句俗语。在盆地,一个 乞丐身后只可能跟随一只瘦狗而不是猫、鸽 子、马、兔子、猴子。当乞丐索得馒头,狗常常 会扭过头去看远处飞过的麻雀。直到乞丐呼 唤狗的小名,它才会回过头来深情凝视主人 的双眼,走近分给它的那一半馒头。夜晚,他 们依偎在柴禾堆里或者废弃的房舍中,彼此 混同的体温一起抵御薄寒……在主人混合 着汗气烟草气的体味和泥土氤氲而出的安 详气息里,一只瘦狗沉沉睡去——狗的嗅觉 史,就是一部隐秘而抽象的乡村史。在青草、 槐树、苹果花、油莱、荷塘、小麦、玉米、橘子、 土豆、白露、霜、雪等等四季嬗变有序的古老 气息里,渐渐涌现并且加强着煤油、柴油、汽 油、农药、化肥、雪花膏、、香水、洗头膏、葡萄 酒、啤酒、三五香烟等等工业时代的气息。一 只狗耸动灵敏的鼻子,一边嗅闻,一边追忆, 穿过月异日新的盆地——
       “狗眼看人低”。另一句俗语。据考证,狗 眼睛里的世界都是黑白的,周围风景都被一 只狗归结为深黑、浅黑、雪白、灰白……一只 永远在夜色里穿行的没有白昼的狗,它快 乐,还是忧伤?狗眼睛里的事物都是低矮的, 黑白的低矮——上述俗语,常被用来谩骂那 些傲慢自大的人。似乎在侮辱狗,但我却猜 测这句话恰恰泄露了狗们的一个隐秘愿望: 希望盆地里的人物、禽兽、山水、建筑……都低矮到一种童年状态,低矮到盆地的高度。它们以眼睛浓缩、概括周围景色,盆地就成为盆景了……倘能如此,我倒真想移植一双这样的狗眼——把周围男女看得低矮下去成为儿童,把周围鸟群看得低矮下去掠过亲人腰间如同一个散淡的手势,把日月看得低矮下去成为村庄里最大的油灯,把树林看得低矮下去如同风中草地——
       驴在叫
       马叫如笑,驴叫如哭:“喂——哇——喂——哇——”高亢苍凉回声四起的驴叫,是南阳盆地乡村动物中最为酣畅淋漓的嘶鸣,寒冷的嘶鸣,如同我们豫剧曲剧中黑头的叫板——南方,之所以盛行阴柔委婉的沪剧、昆曲、苏州评弹,大约与当地缺乏驴、缺乏驴叫有关。柳宗元说,贵州高原引进的第一头唐朝驴子虚张声势徒有其表,最后消失于老虎的躯体。那头驴的祖籍肯定不是南阳。而一头积极参与政治的美国驴子,即使高高飘扬在旗帜上去挑战一头大象,也不会引起我的乡村驴子们的艳羡。至于博尔赫斯所想象的三条腿、九张嘴巴、双耳的影子可以覆盖波斯的北部行省马桑德兰的巨型驴子,更是与我们的驴、风、马、牛不相及。
       在盆地,一头驴知道自己的坚韧和软弱在哪里,知道自己的来路和前途在哪里。它惟一的嘴巴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绝对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激情或者深情,而与恐吓、谋略或者自负无关。一头驴张开嘴巴,足可以打破方圆三里以内的寂静。所以,一座村庄内驴子的数目比牛、马、羊、狗、鸡、兔、鸭、鹅的规模要小许多,免得众多驴子如泣如诉的交响加重亲人们的莫名感伤。近年,手扶拖拉机、小型卡车、面粉厂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在盆地内广泛形成取代马车、牛车、驴车、磨房的趋势。但一座村庄不可能没有一头驴。没有一头灰蒙蒙如同一团晨雾般游移的驴,我们依靠什么来传达出乡土隐秘的欢乐或者疼痛?羊鸣,过于微弱;牛叫,过于沉郁;马啸,过于轻逸;猪吼,过于平淡——所以要有驴,要有驴叫,来推动盆地万籁生生不息……
       但大多数时候驴子是沉默的。它埋首走 自己的路,让周围的流水、麻雀、昆虫、车轴、 半导体收音机、儿童、碾子、锣鼓、唢呐、笙、鞭 炮、钟、发动机、牛铃铛、耧等等事物歌唱去 吧。盆地里的驴与牛马相比,体型瘦,爆发力 弱,但充满韧性和耐力,胃小,对于饲料的要 求极低,麦秸、草、豆秧、棉花秆,都能使它胃 口大开心情愉快,是穷人们热爱的乡村动 物。驴知道自己做不了大事情,但又比鸡、鸭、 兔予、猪等等更矮小的动物有责任感。它的主 要劳作,一是拉动驴车,往田野里送去麦种、 化肥,朝集市上送去瓜果、粮食,车辕上坐着 花红柳绿的女人孩子,而心疼驴的男人则在 坎坷土路上追着驴车飞跑。二是在磨坊内狭 窄暗淡的磨道上循环往复游走,脸蒙面罩,满 身尘埃。它能闻出粮食被石磨粉碎之后散发 出来的清新芳香。它别有用心地打着响鼻予 以赞赏。
       劳作结束,一头驴的最大享受是吃到主人捧到唇边的一把黄豆或者小麦,再躺到太阳晒得柔软灼烫的尘土里打几个滚。最好再看见有一头异性驴子含羞走过,那就高叫几声打个招呼,然后相约着去村外树阴里幽会。但一头驴子的爱情,往往受制于一截绑在树上或者门墩上的绳子。倘若主人善解驴意,解开绳子,驴子会温情脉脉地在薄暮时分回到家门前的灯光里,“咴咴”低叫,心满意足……一头驴不会私奔,那是马们的事情。但“驴”字却半含着“马”,也许隐喻了姿态谦谨的驴对于热情奔放的马们的羡慕之情。也许因此才有了公驴与母马之间的“跨文体写作”,作品——边缘化的骡子,整合了驴、马的精髓。
       多年以后,与驴有过漫长交往经历的我,也模仿一个市民的体态、语调、发型、衣着,在没有驴子的若干城市晃来晃去。但我仍感觉 自己穿行在人海里如同一头驴穿行在马群 里,如同一滴泪水穿行在一片笑容里。我孤 单。我发现有一头驴隐居体内,淡淡影响着一 个盆地之子的心境和行为。我的自行车就有 着驴车的简单结构,且也常常负载着瓜果粮 食女人孩子,但我的善良在缓慢退潮——一 头驴子在土路上遇到一个陌生老人会自己停 下来,直到老人爬上驴车再迈动四蹄,而骑自 行车的我在街头对于乞丐的悲凉眼神往往视 而不见,并用“他们都是骗钱的人”来糊弄自 己的不安。我在写字楼里也时常戴着墨镜,像 磨坊里的驴子戴着面罩,来使自己单调平庸 的数字化生活虚拟出梦境般的幽深。我也会 别有用心地拍拍上司的马屁,以便赢得比一 把麦子或者黄豆更昂贵的“年终红包”。偶尔 到酒吧一醉方休狂舞高歌,则往往流露出一 头驴子打滚高叫溅土扬尘的影子,让周围马 一般优雅的人们侧目而视……
       我爱驴。尽管我在缓慢蜕变、背弃盆地,但以土气的驴子为镜,我仍照出自身驴子般的秉性。从天真明快的童年小毛驴,到阳县硕大生殖力蓬勃的壮年公驴,再到沉浸于回忆和怀想的暮年老驴,它的一生与盆地男人的一生相似,与我相似。一个热爱诗篇和歌唱的书生,站在驴子旁边是合适的。也许因此,才有了著名俗语:“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那些雄心勃勃的人大都骑在马上,看地图,举望远镜。马叫如笑,驴叫如哭。笑未必喜,哭未必悲。当我在城市马群般的人海中感觉心身疲惫,就会回到宁静的盆地乡村,听我亲爱的驴子在和大风一起无词地呼叫——
       牛,伏牛
       牛,南阳盆地里形态最大的动物,所以民间俗语“吹牛”也就有了根据。一个勤劳的拾粪者在清晨第一声鸡啼中起床上路,身背粪筐,手握铁铲。他能够从路上散落的动物粪便体积的大小,一眼判断出昨夜是否有羊、狗、驴、狐狸、兔子或者牛穿过这里。而一堆散落在树林深处被拾粪者所忽视的牛粪,则有可能使一朵野花异常惊艳。民间俗语“鲜花插在牛粪上”,指的是那些乡村美女嫁给了丑男——丑男如同牛粪,知道自己在滋养着一抹什么样的景色,所以他像牛粪一样幸福无比、全力以赴。牛群走动,蹄音杂沓。一旦迈上公路,牛耸动的臀部便被赶牛人系上粪兜加以约束,以免公路管理所和公路尽头的城市愤慨。在手扶拖拉机普遍代替牛来耕种、运输的今天,耕牛逐渐在田野消失,肉牛在围栏中增肥。身背粪筐手握铁铲的拾粪者,望着吃汽油的手扶拖拉机所排泄出的浓烟无计可施,只好转身走在通往化肥厂的路上。不久,就能看见他穿着用化肥包装袋剪裁漂染而成的裤子在田野里高唱豫剧埋头劳作,臀部隐约可以看出“含氮量百分之八十”的字样……
       据说,动物们往往依靠自身气味来划分势力范围。八百里伏牛山,这头最大的公牛所散发出的腥膻气息在盆地里四季洋溢——而民间俗语中的“牛气”一般指的是那些成就感强烈、引人仰视的男人。他们没有伏牛山、牛们隐忍、深情的品质。在盆地,牛,尤其是与伏牛山肤色相同的黄牛,健美英俊,淳朴天真。我曾经仔细观察过黄牛们没有一丝杂质的大眼睛,像是保存着两潭秋季的泉水和天空。当你试图与其对视的时候,牛会将目光缓缓移向旁边的树木或者流水,像一个羞涩的孩子或者少女。假若你在狭窄的乡村小路上与一头牛相遇,它会侧身让你先走。而我曾经在宽阔大路上被迎面而来的一头母牛固执地拦住——它用嘴巴引导、催促身后饥渴的小牛来饮用几口我瓦罐中盛着的泉水。假如你有过在马灯高悬的乡村牛屋中长期过夜的经历,还将会目睹到小牛犊刚刚降生时被母牛用舌头细细舔舐黏液的情景,你将再次惊奇于一头母牛对待牛犊与一个母亲对待幼子如此相似……
       现代化养牛场开始大量出现。尤其是在各级官员外国商人下车参观比较方便的公路旁边的村庄里。流水线上吞咽精致饲料的牛,面对新闻记者摄像机的闪烁表情茫然。“南阳黄牛,肉质鲜美,名动四方,誉满海内”的广告,在电视、报纸、乡村墙壁、街头橱窗夺目绚烂!牛,黄牛,最终将乘坐牢笼一般的敞篷卡车奔向南阳市肉联厂。它们一生中惟一的长途旅行将蓦然终止于巨大电棍的袭击,然后变成“伏牛山牌”牛肉制品畅销全球。至于那些小规模地沿着公路由步行或骑自行车的人带往肉联厂的牛群,则是被有眼光的牛贩子从农户或者小镇市场上一头一头搜集而来——一个牛贩子、一个养牛人沉默寡言地用手指借助于衣服的遮掩比比画画讨价还价的幽默风光,在盆地屡见不鲜。
       这些小规模的牛,曾经拥有过养牛场内大规模的牛所未曾体验的自由——它们被吹奏柳笛的牧童骑过。它们吃到过立春后第一批带着露水的野苹和花朵。它们走到南阳市肉联厂门口时就会流泪,低声像喊“妈妈”一样“哞哞”呼叫……
       “牛市”,当代城市股民生活词典中最动人心魄的一个词组,但与具体的乡村里的午无关了。两者之间飘渺依稀的联系,也许是由于“牛市”里有着牛毛一般浩瀚的利益、牛群走动一般盛大的气势,但没有牛眼睛里的温情、林间牛粪护花惜香的爱意。而我与具体的牛有关。作为一个拥有短暂养牛史的乡村后代,我割草喂牛时不小心被镰刀割破手背所留下的疤痕,犹如微缩的童年遗址。我相信自己至今尚有流泪、心动、羞耻的能力,乃是由于牛们在我体内移植进去了茫茫青草而不是重重围栏。我想念着祖父因恐惧牛被盗走而把牛缰绳系在手腕上半睡半醒度过的那一个又一个盆地夜晚——牛,使一个穷人保持着最后一丝自尊和勇气,犹如伏牛山成为我欠发达的内陆家乡幻想强盛的内在依据。“伏牛奋起”,这是本地官员讲话、记者述评、企业规划、学生作文中反复出现的词组。但这座山一直沉默伏卧于盆地北部边缘。如果我们在冬季环顾山南山北两侧荣枯对比鲜明的八百里风景,就会顿悟这头牛沉默不语伏卧终年的原因——它在抵挡北方寒流的袭击,使盆地气候接近亚热带,南方北方各类植物农作物在南阳欢聚一堂,这是其他地域绝对没有的景象……穿过南阳盆地,我在某个小旅馆中的睡姿,不知是否类似于窗外那座随意一眼都能看见的苍茫逶迤的伏牛山——有谁敢用拾粪者、牛贩子、盗牛人、屠夫、厨师、食客、股民一类的眼神,向它眺望?
       鸡 鸣
       最高的树枝上隐约有曙色萌动。公鸡不安,高叫——盆地之东,桐柏山下的山民开门见山,见山脉以上的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玫瑰红、火红……而盆地低处的村庄,暂时还处在阴影的遮蔽之中。最后一缕月色,开始融入悬崖或者寺庙里石刻或者泥塑的佛眼。自东而西,鸡呜潮水一般、多米诺骨牌一般依次蔓延开去,万事万物渐次醒来——假如有一个骑手在盆地最东的鸡呜中起程、向西、打马穿过南阳,他必须以怎样疯狂的速度,才能始终使马头在撞入黑暗、马尾在甩起光芒?盆地之西,接壤湖北、陕西的荆紫关古镇上,汗水淋漓的骑手勒马停蹄,他所听到的鸡鸣在同时叫醒三个省的黎明!——公鸡,光线,在遵循一个神秘律条:要让盆地次第喧动起来。当桐柏、伏牛、秦岭、武当四座连绵山脉一概晨光明媚的时候,盆地就被一个明媚花环连绵环绕住了!此时,南阳所有上早自习的中小学生们在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体操音乐声中舒展腰肢。公鸡们欣慰地结束啼鸣,开始寻找母鸡和草籽。被一个无名男人喊着节拍的广播体操音乐,已经从我小学时代的第四套,演变成我儿子小学时代的第十五套了,鸡鸣依旧不变:“咯咯——咯——咯咯——咯——”
       从幼年开始我就困惑:黑暗中的公鸡对于光线的感受力为什么如此敏锐、精确?它的体内是否有一台古老闹钟在暗自咔嚓咔嚓作响?时针、分针、秒针混淆在它的神经系统中咔嚓咔嚓走动,直到黎明即将呈现,就发出阵阵鸡鸣、钟鸣……关于时间的计量器具之中,沙漏、日晷、座钟、手表,都没有公鸡生动、神性——我仔细观察过出生地余冲村公鸡的羽毛、羽冠,它们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悄悄嬗变颜色,类似日晷上的指针变幻着自身所投出的阴影。而一只公鸡把母鸡推倒在地,则是公鸡在母鸡这种特殊的沙漏内,安放下一种沙砾,然后每天成熟一枚鸡蛋并且漏出,让一个农妇记住一天的收获和消逝……人体之内暗藏有一台钟,生物钟,这是中学时代我才获得的知识。因此,一个男人,有可能像暗藏闹钟在树枝上不安走动的公鸡一样,在盆地不安、走动,并且终于吼出自己的爱、恨、悲、喜——从阴影中吼红周围的人面和桃花!
       但盆地里大多数男人身体内的钟在衰败。小酒店内,他们醉醺醺地试图利用残余的公鸡骨头拼成公鸡形状,与自己在医院里拍摄的黑白X光照片中的嶙峋骨架对比,来、寻找自己丧失了对于光线的敏感能力的原因。比如我。一个爱睡懒觉热衷做梦的人,对于时间的流逝异常迟钝。他依赖于身体以外闹钟的提醒,去匆匆忙忙地赶汽车、谈生意、造谣、献媚。他的生活节奏充满混乱,甚至外出旅行时也要在口袋中携带一个硕大闹钟。我祖父早年外出贩牛,每到一家旅店都要询问掌柜:“养有公鸡吧?别误了我明天早晨上路……有几只公鸡?”一般来说,如果窗外公鸡的规模在五只以内,它们的歌唱对于床上鼾声沉沉的祖父来说是无效的。《半夜鸡叫》中的地主在半夜迫使公鸡高叫,大约类似于今天盆地里雨后春笋般的小公司内某个狡诈的经理,悄悄把雇员办公室钟表的指针前后拨动吧?只有女人们依旧对于时间的进程保持敏感,这也许与她们身体内部每月一次的红色潮汐隐秘涌动有关……
       .
       媒体上屡展出现“走红”这个词组。它最初应该指的是乡村公鸡的脚步走出一片晨曦。而今一般指那些在艺术圈、商界迅速提升知名度的红极一时的人物。在缺乏鸡鸣但不乏美梦噩梦的城市生活之中,需要这些伪装成公鸡的走红者,装点市民们的视野和听觉。他们在酒吧中喝鸡尾酒,想象鸡呜。高脚玻璃杯中的酒,模仿着高脚公鸡尾巴上的斑斓。而盆地乡村不乏鸡鸣——鸡鸣三更,进城卖莱、买种子、打官司的人们就起床了。鸡鸣四更,磨豆腐、嫁闺女、去寺庙烧香的人们起床了。鸡鸣五更,上学、做早饭、挑水、种地、割草、放羊、走亲戚、织布、说媒、盖房子、打铁、烧窑……的人们起床了。除了窃贼、新婚者、懒汉、重疾缠身的人、小镇发廊内眼圈发黑的术洁女孩。在乡村里,戴手表的人很少。即使戴了,他也总是先看看手表,再习惯性地抬头眯眼看看太阳在空中的位置,看看阳光在墙角、篱笆、树木、门槛上投出阴影的位置。手表,仅仅说明他前不久去南方打工归来,或者最近在县城里发了一点小财。只有具体的公鸡们,能够使盆地里的富人、穷人,都能够获得一天之初的光线和醒悟——“醒悟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特郎斯特罗姆)……
       鸡鸣!
       羊群走动
       我曾经反复写到过羊,孩子般的羊。也许是由于羊的善良、天真、明澈、隐忍,令我热爱和感伤。也许是由于一个貌似强悍的年代,缺乏一颗柔软温存的心。假若有一大群羊走动在城市日益冷漠的腹部,由钢筋、玻璃、证券、期货、美容中心、立交桥、地铁、欲望、挣扎等等元素组成的腹部,那么城市的灵魂也许会降低浑浊、硬化下去的速度——羊鸣,与教堂唱诗班里的童声何其相似。羊群走动,与我南阳盆地深处成群结队上学的小学生何其相似。羊们边走边甩动肥大的脏尾巴,与小学生们边走边甩动屁股上的破书包何其相似……
       请允许我再一次写羊,盆地里的羊。它们散落于家家户户,像一滴一滴水似的自各家羊圈溢出,在村子中央汇聚成由牧羊人掌握流向的浩大羊群。羊群走动,如同河水流动,羊鸣如同水声。各家各户的羊为了便于识别而被在头颅、脸蛋、四蹄或者尾巴上涂以不同颜色,红,黄,蓝,紫,犹如红、黄、蓝、紫的落花漂浮于水上。羊俯首吃草,再把草地从体内转化成为茂盛羊皮!——一只羊就是一小块走动的草地。夏季,盆地里处处可见一个男人怀抱一头羊剪去羊毛的热烈场景。看!一只半裸体的羊惊叫着蹿出了那个瘦小男人的怀抱!村庄里溅起欢笑、嘲笑。男人红着脸去追逐只穿了半身衣服的羊——
       一个人之所以在失眠时数着羊群就能获得安详和梦寐,肯定是由于羊和我们最深沉的情感有关。失眠者假若数着狼群,他的不安和焦灼必然更趋严重。盆地没有狼群出没,只有羊群走动,所以乡村里的亲人大都在羊圈隔壁的寒舍里鼾声大作睡意沉沉。他们的梦乡里一般没有灯红酒绿笙歌弦舞,而是枝头低垂果实累累。偶尔模模糊糊梦见妻子以外的女人,也只是村庄里的某个寡妇而不会是某个影星。清晨,他们会扛着农具低着头快步走过那个寡妇门前。他们对自己的梦感到羞愧。盆地乡村诊所一般都没有安眠药片销售。
       在盆地以外的城市与羊重逢,仅仅是羊们演变而咸的食品和衣饰了。羊,献出自身一切,让一个热爱羊而又食羊、穿着羊皮夹克羊毛衣的盆地之予,洞悉了自己的伪善和内疚。他在西安钟楼下的羊肉汤面前赞叹:“鲜美呀!”脑海里时常会浮想起羊群走动的一脉青山。他在上海外滩的雨中穿着羊皮夹克羊毛衣、打着一把伞,内心偶尔会蓦然一动:“羊在雨中走动是不打伞的,所以我比羊软弱……”而且他感觉自己比羊的身体混乱——羊毛生长在羊皮以外,而他的羊毛衣却反向生长在羊皮夹克以内——他有可能成为一只羊变形的倒影和反光?成为变形羊?!
       他可能就是我,一个被羊滋养和温暖、被羊凝视和影响的人。我之所以尚未成为恶棍,与盆地羊群始终没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有关。羊的恩情,无以回报,我只是选择在羊年生了一个孩子。在许多人回避羊年生予而热衷于在龙年马年结婚的风尚中,我却为盆地羊群的澎湃贡献了一滴欢叫的水——当他喊“妈”的时候,附近的母羊们都会竖起耳朵回应;当一只羊喊“咩”的时候,我的妻子常常会心颤着回答:“哎——”我就这样曲径通幽地成了一只羊的父亲、一只母羊的爱人,我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混入盆地里的羊群……
       你看!那些羊们竟然直立成为牧人了
       挥着羊鞭唱着歌谣
       把孩子们赶往最青最嫩的草地!
       桃花梨花组成马队,向暮春疾驰
       铜版画似的南阳盆地
       万物、亲人的体内,铜,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