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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刷 牙
作者:刘庆邦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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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公元一九五九年夏天,地点是大河之南平原腹地一个小村庄。这天早上,刘岗村的队长刘达本正在食堂里端着大瓦碗喝稀饭,有人给他捎回公社领导指示,明天上午公社参观团要到刘岗村参观给牲口刷牙。刘达本喝的是红薯片子面打成的黑稀饭,偶尔能喝到一两粒白胖的黄豆。每喝到一粒黄豆,他都用舌头把黄豆放到大牙上去嚼,嚼得挺香的样子。他的牙口儿不错,满口的牙齿没有一颗掉的,也没有一颗松动的。听说参观团来参观给牲口刷牙,刘达本表情平淡,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说知道了。给牲口刷牙,刘达本几天前就听说了,这是外村人放的卫星。他们再给牲口刷牙,只能算是推广人家的经验,不能算是首例,不能算是放卫星。
       刘岗村是放过卫星的,而且放过两颗,一颗是棉花,一颗是粉条。先说棉花卫星。他们在棉花地里挑出一棵最大的棉花,上面也不过结了二三十个棉朵和棉桃。他们采取移花接木的办法,把别的结满棉朵和棉桃的枝子剪下来,用妇女纳鞋底的大针隐蔽着两头一别,一棵棉花上的棉朵和棉桃就变成一百二十多个,看上去银花灿灿,硕果累累。再说粉条卫星。一般来说,一窝子粉条拉直了也就是三四尺长。他们按照卫星的标准,下出的粉条竟有两丈长。这两颗卫星放出来后,他们都抬着卫星,大张旗鼓地向公社报了喜。公社领导承认了他们的卫星是前所未有的,的确称得上是卫星,并同意将他们的卫星与众多卫星一起,陈列在公社临时搭起的展览棚里,供广大社员群众参观。给牲口刷牙算什么,你们放过卫星,谁没放过卫星呢!如果给牲口刷牙也算放了一颗卫星的话,好强的刘岗村人对于摹仿人家放这样的卫星不太积极。不过既然上级说了要到他们村参观给牲口刷牙,他们不敢不作准备。
       知了在树上大叫,刘达本和几个村干部集中在牲口屋里,抓紧商量给牲口刷牙的事宜。其他几个干部吸的是旱烟袋,只有队长刘达本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用小纸片卷烟吸。他把小纸片弯成一个槽坑,将碎烟叶儿撒进槽坑里,斜着一卷,一拧,一支一头粗一头细、被称作大炮的烟卷儿就卷成了。粗的那头可以卷得封闭起来,把烟纸拧成一个小纸揪儿。而细的那头需要留出一个吸烟孔,拧成纸揪儿就不行了,最好有一点糨糊似的黏东西能把随时会弹开的烟纸的一角粘一下。没糨糊怎么办呢?刘达本有办法,他把右手的大拇指的指甲侧立起来,贴着门牙那么一刮,一层黄黄的、黏黏的东西就下来了,可以代替糨糊用。这层附在牙上的东西有一个不太雅的名字,叫牙屎。他们人人牙上都有牙屎,等于人人都有糨糊加工厂,用起糨糊来都很方便。也就是说,他们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都不刷牙,一个人从扎了牙,再掉了牙,从来不刷一次牙。别说他们自己刷牙了,连别人刷牙他们都很少见,如果有谁看见过别人刷牙,就算看到了很大的稀罕事。村里有一个做豆腐的,以前往公社中学送豆腐时,曾看见过一位女老师弯着腰、伸着脖子刷牙。他不知不觉站下了,肩上的豆腐挑子也忘了放下来,就那么直着眼,呆呆地看着人家刷牙。直到人家喝了一口茶缸里的水,又噗地喷出来,他才醒过神似的,又挑着豆腐往前走。卖豆腐的有了在村里吹牛的资本,他说他在中学里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刷牙了。他对刷牙的行为评价不是很高,说就是用一根肋巴骨样的棍子在嘴里来回捣,这边捣捣,那边捣捣,捣得满嘴起白沫子,好像沾了一嘴豆腐渣,又像是牛倒沫。
       因为商量的是有关刷牙的事儿,队干部们都意识到自己嘴里牙的存在,并且一抬眼就看见了别人的大黄板牙和带烟斑的黑牙,这使他们的嘴唇有些包,神情有些收敛,像是想笑又不敢大笑。其实也没什么商量的,牙具嘛,准备一只小铁桶,再到镇上买一把鞋刷子就是了。至于牙膏,鞋刷子那么大,牲口的嘴那么大,得消耗多少牙膏!有人建议,小铁桶里盛上水,往水里撒点白石灰,搅成白汤子,给牲口刷牙比较好,因为石灰水也有消毒作用,可以代替牙膏。有人不同意,说石灰水的烧劲太大,要是把牲口的门牙烧掉,牲口到时候吃不成草就麻烦了。又有人建议,往水里撒把麦面不就成了,不光刷牙水发了白,牲口个丈人闻见有面味儿,说不定还欢迎给它刷牙呢!建议用石灰水给牲口刷牙的人认为用面汤子给牲口刷牙不好,刷牙刷牙,就是为了让牲口讲卫生,使牲口的口腔牙齿保持清洁,如果给牲口牙齿上糊一层面糊子,就起不到清洁和讲卫生的作用,说不定参观团的领导看了也不满意。刘达本最后拍板儿,刷牙水里什么都不放,有上半桶清水就行了,以水为净嘛!
       他们商量的关键问题是,明天参观团到来时,由谁操刀执行对牲口刷牙,换句话说,派出哪员大将作为给牲口刷牙的合适人选。给牲口刷牙,不可能派人太多,只能出一个人。他们先是互相推荐,你指他,他指我。可他们都很谦虚,好像都不能担此重任似的,说自己不行。当着参观团那么多人的面给牲口刷牙,可不是闹着玩的,恐怕得有一股子狠劲,跟杀人的刀斧手差不多。若是到时候下不了手,岂不抓瞎!或者说给牲口刷牙带有一种表演性质,何时出场,何时亮相,哪儿上马,哪儿下马,哪头牲口该轻刷,哪头牲口该重刷,都得表演到位,一步表演不好,就有可能丢掉刘岗村的红旗,被参观团换上 一面白旗。天爷爷地奶奶,要是插上白旗,那问题就严重了,人家动不动就来拔你的白旗,谁受得了!商量的最后结果,他们决定派梁红彦给牲口刷牙。村干部们都姓刘,村里只有梁红彦一家姓梁的外来户,梁红彦不刷谁刷!刘达本说,“我看就把给牲口刷牙的光荣任务交给梁红彦个丈人吧!”说罢,他们像是终于找到了刷牙的丑角似的,都开心地笑了。这次他们笑得有些大,仿佛忘了牙的存在,那些也该动动刷子的牙都露了出来。
       由村里管武装的民兵连长通知梁红彦,队长要找梁红彦谈话。
       梁红彦一听就满脸不高兴,问:“谈什么话?”
       民兵连长参加了刚才的干部会议,当然知道谈话内容,但他说,“谈什么话,我怎么知道!队长在饲养室等你,你去了就知道了。”民兵连长的口气相当严肃。
       梁红彦来到饲养室,刘达本对他很友好似的,先给梁红彦戴了一通高帽子,说梁红彦最近表现不错,队里准备给梁红彦一定的奖励。而后才说,“明天正好有一次露脸儿的机会,队里经过研究,准备把露脸儿的机会交给你。”
       梁红彦拉着脸子,知道队长找他准没好事,还没等队长说出露脸儿的机会是什么,他就拒绝说:“我不想露脸儿!”
       刘达本说:“荣誉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该你露脸儿了,别人抢都抢不去。霹脸儿的机会是这样的,明天公社参观团要到咱村参观给牲口刷牙,我们决定把刷牙的光荣任务交给你。”
       “我不去,我不会刷牙?”梁红彦脸上涨紫,连脖子都变粗了。解放前,梁红彦在刘岗村给一家地主种地,解放后,梁红彦家的成份被划成最贫穷的雇农,留在了刘岗村。因为梁红彦是村里的外来户,全村只有他一家姓梁,刘姓的人就合伙欺负他,有什么不好的事都是往他头上安。久而久之,梁红彦就养成了一种自卫和反抗的状态。
       “刷个牙有什么难的,你会不会跟你老婆干那事儿?”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用一根棍子来回戳嘛!”
       梁红彦想说:“你说得那么轻巧,你自己为啥不给牲口刷牙呢!”他没敢说出来,只是强调自己的个头太低,牲口的头仰起来很高,他够不到牲口的嘴。
       刘达本认为:“这很好办,你把牲口固定在木桩子上,把牲口的缰绳拴得短一些,把牲口的头拴得低一些,不就成了嘛!”
       梁红彦说出了一个地主的名字,也就是他过去的东家,说为啥不让那个地主去给牲口刷牙呢!而他家是雇农成份,雇农成份应该跟贫下中农同等待遇。很显然,梁红彦坚持把给牲口刷牙看成了一种惩罚性的劳动,按惯例,这种惩罚性的劳动应该派给地富分子或地富羔子去干。
       刘达本的脸黑下来了,已有些不耐烦,说:“我看你这个人阶级立场有问题,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阶级敌人去干呢!阶级敌人趁机往牲口嘴里抹点毒药,把牲口毒死,责任算谁的!我当然知道你家是雇农成份,而且是刘岗村惟一一家最好的成份,就是因为你家的成份好,队里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要明白,这是组织上对你最大的信任。好了,你马上到镇上买刷子去吧。”
       梁红彦站着不动,眼角子一挑一挑,对抗似的看着队长。
       队长刘达本不能容许他的权威这样受到挑战,遂威胁似的说:“队里决定了,你刷也得刷,不刷也得刷,你要敢再说一个不字,我马上召集全体社员大会,扫你的暮气。,你不愿意给牲口刷牙,就让社员同志们先刷刷你的牙!”
       一听说扫暮气,梁红彦眼皮子巴唧了几下,就有些发蔫。去年冬天,队里组织除四害,因梁红彦没向队里交够四害之一的老鼠,就被人扫了暮气,深刻领教过扫暮气的厉害。扫暮气是什么?就是揍人,好多人揍一个人。那次给他扫暮气的名堂叫撞蒜瓣子,周围站了一圈子,把他放在中间,对他推来搡去,撞来撞去,还拳打脚踢。人们把他撞倒在地,他喊着别扫了,人们不依不饶,还用脚对他乱扫一气,可把他扫稀了。村里人都不知道扫暮气是哪几个字,但大家都对扫暮气的理解是对的,扫暮气就是扫没气,人本来有气,一扫就没气了。就算还剩下一口气,经人一扫,起码会秃噜一层皮。谁不害怕扫暮气呢!梁红彦只把牙巴骨咬了咬,没敢再跟队长犟嘴。
       饲养室是三间通屋,东西两间屋的梁下都放着牲口槽,槽后面就是牲口铺。牲口槽分两种,一边是木槽,一边是石槽。用石槽吃草的是骡马大牲口,用木槽吃草的是牛驴小牲口。梁红彦这才留意看了一下牲口们的牙。不管是大牲口,还是小牲口,它们的牙齿都很白,比人的牙齿干净多了。可能因为牲口天天吃草,草像刷子一样,已经把它们的牙齿刷干净了,有的牲口正在吃草,能听见草节子被牲口嚼得咯嘣咯嘣响,相当脆生。这也说明,牲口的牙齿是很锋利的,比人的牙齿厉害多了。老鼠生来就会啃箱子,狗生来会啃骨头,牛马生来会吃草,根本用不着给它们刷牙。世上自从有了人,大约就有了牲口。牲口活了千代万代,人家从来不刷牙,照样把草吃得香香的,照样儿生儿生女。不知是哪个狗日的,想出给牲口刷牙这样的主意,这不光是糟蹋牲口,不也是生着法儿地折腾活人嘛!梁红彦在观察牲口牙齿的时候,有的牲口也在看着他,仿佛已认出他是一个刷牙的,有些看不起他。这使梁红彦觉得像是受到了嘲弄,遂把怨气转移到了牲口身上。
       为了保证给牲口刷牙能够成功,不至于给刘岗村丢脸,按照队长的安排,刷牙执行者梁红彦必须事先练习一下怎样给牲口刷牙,也就是先进行一下预演。梁红彦已把刷子拿在手中。那是一把鞋刷子,刷子是竹子做的,竹板一头栽满黑色的猪鬃。梁红彦嫌刷子把儿有点短,担心把牲口刷恼了,牲口会咬到他的手。他找来一根痒痒挠一样长短的棍子,绑在刷子把儿上,把刷子的把儿接长了。梁红彦提的小铁桶里也盛上半桶水。他没到吃水井里打清水,而是到坑边随便灌了点水。坑里的水温咕嘟的,当然不干净,里面有绿色的丝藻,说不定还有乱翻跟头的蚊子幼虫和小虾。他不会好好伺候牲口的,队干部和姓刘的人欺负他,他只有欺负一下牲口。
       预演时,刘达本也在场,刘达本下了口令,说开始刷吧。
       牲口已被牵到饲养室的院子里去了,分别在一些木桩子上拴着,马在眯着眼养神,牛卧在地上,大嘴一错一错地倒沫。不管是哪样牲口,身上都落着不少苍蝇。苍蝇是麻色的,个头都不小。牲口的尾巴甩一下,苍蝇轰地二下飞了。牲口的尾巴还没完全落下来,敏捷的苍蝇们复又落在牲口身上。有的苍蝇比较智慧,干脆趴在牲口的脖子上、脸上和眼皮子上,牲口的尾巴再也抽不到它们。牲口也有办法,在尾巴扫不到的部位,它们就用抽动皮肤的办法驱赶苍蝇。它们身体局部抽动频繁,幅度也不小,这一下,那一下,类似痉挛。有的苍蝇大概摸透了牲口这一套,牲口抽动皮肤它们不但不跑,、好像还在那里偷偷地乐呢。这一切表明,去年的除四害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苍蝇没见减少,似乎还更多了。梁红彦转着圈把牲口看了看,一时不知怎样下手。倘是让他宰一头牛,他有本事用刀把牛的脖子割断,把牛的一腔子血放出来。现在的事情是让他用鞋刷子给牲口刷牙,该是怎么个刷法呢?说实在话,雇工出身的梁红彦不但自己没刷过牙,也从没见过给人和牲口刷牙,有关刷牙的全部知识,几乎为零。但他知道刷牙的刷子是鞋刷子,大概跟刷鞋差不多吧。牛比较老实,梁红彦选择了一头牛作为刷牙对象。
       那是一头大肚子母牛,正卧在地上倒沫,两边的嘴角都是白的。这挺好,梁红彦听卖豆腐的说过,中学里刷牙的女老师的嘴角就是白的,母牛嘴角的白跟女老师嘴角的白正好吻合。在队长和饲养员的注视下,梁红颜把刷子蘸了蘸水,朝牛的嘴边伸去。
       
       母牛扭过头去,躲开了,仿佛在说:“我正倒沫呢,现在不跟你玩,你不要打扰我。”
       梁红彦把母牛嘴角的白沫沾了一点在刷子上,这一次母牛没有躲,伸着鼻儿闻它的沫子,好像舍不得别人把它的沫子沾走似的。这是个机会,梁红彦一把揪住铜质的牛鼻圈子,猛地往上一拉,把牛拉得张开了嘴,趁机把刷子捣进牛嘴里去了,在牛嘴里来回捣。
       这个狗日的梁红彦,是有股子狠劲儿,选他做刷手,看来是选对了。刘达本差点为梁红彦叫起好儿来。
       眼看母牛被捣得满眼含泪,饲养员不干了。饲养员说:“让你给牲口刷牙,又不是刷牲口的喉咙眼子,你使劲捣它的喉咙眼子干啥!”
       梁红彦说:“你刷得好,给,你刷!”
       饲养员这么一说,刘达本也觉得梁红彦刷的地方不对,纠正梁红彦说:“刷子往外走,注意刷牛的门牙,参观团主要是参观牛的门牙!”
       梁红彦刷牛的门牙也不好好刷,把牛的门牙刷得咣里咣当的,简直像捣蒜一样?
       为了迎接参观团,村里的男女劳力头天下午就出动了,开始打扫卫生。他们把牲口铺下面烂糟糟的牲口粪清理出来,一律垫上新褥子似的新土。敞着口儿的粪窑子上面则是覆盖了一层新土。他们用铁锨把拴牲口的场地铲平,用扫帚把饲养室通向村口的路扫得干干净净。可惜他们没有足够的席子,要是席子多的话,他们愿意把席子铺在地上,一张张接起来,让参观团的人踩在席子上。他们所能做的,是在用荆条编的圆箩头筐里装上细石灰,隔不远在路面上礅出一个白印子。白印子带有筐底的纹路,成片看去,像一朵朵盛开的白牡丹花。据说这种白石灰印子至少有两个作用,一是可以杀灭细菌,二是可以起到点缀美化的作用。白石灰印子一旦印好,在参观团到来之前,村里人不得随便走动,谁要是踩坏了“白牡丹花”,算是破坏行为,是要受罚的。同时,饲养室前墙的墙根也用石灰水刷白了,墙根的白对牲口的牙的白可以起映衬作用。
       太阳热辣辣的,晒在人们落了尘土的脸上。人们干得很认真,还有那么一些虔诚。除四害,讲卫生,这里人人都知道讲卫生有多么重要。讲卫生不光是这三个字就完了,前面还要加上爱国,.后面还要添上运动。一加上爱国,就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一添上运动呢,就是老婆孩子齐上阵,谁都不能逃脱。社员们也懂得讲卫生和给牲口刷牙之间的互为印证关系,给牲口刷牙,是从讲卫生派生出来的,说明这里的人讲卫生讲得多么到位,多么彻底。瞧一瞧看一看吧,我们这里连吃草的牲口牙都刷得这样白,谁敢说我们不讲卫生!
       第二天一早,刘岗村的空气就开始紧张,还有些莫名的兴奋,社员们不像是迎接参观团,像是接驾皇帝。在离村很远的坟头上,刘达本派了探子,发现参观团一过来,马上向队里报告。小学校里惟一的一块黑板摘下来了,上面用白粉笔写了美术字:热烈欢迎参观团光临指导。黑板支在饲养室路口一侧最醒目的地方。队里所有的红旗都拿出来了,分插在一路两旁。这天的风还算长气势,把旗面抖得哗哗的。停课的小学生也排好了队,人手一面三角小旗,准备等参观团到来时举着小旗喊口号。作为刷牙的主角,梁红彦在妇女队长的监督下,已洗了脖子,洗了耳朵,并借来一件未打补丁的白粗布无袖褂子穿在身上,打扮得像一个演员一样,又像是新郎倌一样。不过梁红彦脸上恨恨的,情绪一点都不喜兴,好像谁要把他绑上斩桩问斩刑似的。妇女队长认为他这样不行,要他到时候一定要笑一笑,脸上挂点儿喜色。梁红彦把牙龇出来,突然对妇女队长伸了一下嘴。妇女队长以为梁红彦要咬她,吓得一躲,再也不敢对梁红彦的表情提什么要求。
       天快晌午时,参观团才出现了。探子刚报了来了来了,小学生就开始喊口号:“大搞爱国卫生运动!”“热烈欢迎公社参观团参现给牲口刷牙!”
       参观团的成员有公社干部,也有其他生产队的队长。公社干部和生产队长有着明显区别,从帽子上就看得出来,公社干部戴的都是雪白的大檐子草帽,而生产队长戴的都是用高梁篾子编的圆锥形的帽壳儿。刘达本趋向前去,在跟其中一位最大的公社干部汇报。刘达本的表情调整得很好,满脸都挂着笑。他头上本来也戴有帽壳儿,但为了表示对领导的恭敬,他把帽壳儿摘下来了,抱在了怀里。他说,刘岗村有专人负责,天天给牲口刷牙,不管是大牲口还是小牲口,统统刷,一天刷一遍。通过给牲口刷牙,牲口的牙白了,利了,吃草也更香了。为了增加汇报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刘达本还举了例子。他说有一头叫驴,脾气犟得很,一开始不好好接受刷牙,刷过几次之后,叫驴尝到了刷牙的甜头,跟上了瘾差不多,再给它刷牙时,叫驴老实着呢。刘达本没忘了把他的汇报上升到理论高度,说归根结底还是新社会好,还是大跃进好,要是在万恶的旧社会,贫下中农自己就得当牛做马,谁会想到给牲口刷牙呢!
       那位领导微微点了头,说很好,又说:“我看开始吧。”
       刘达本接过领导的话,大声对在饲养室待命的梁红彦说:“梁红彦,出来开始刷吧!”
       梁红彦的出场显得有些隆重。他的出场倒是没有锣鼓伴奏,没有追光灯追照,也没有欢呼声,只是观众多一些。除了参观团成员,喊过口号的小学生们围过来了,不少村民闻讯赶来了,一些从刘岗村过路的人也拐进饲养场驻足观看,整个刷牙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谁见过给牲口刷牙呢!从西京到东京,从南京到北京,谁瞧过这等新鲜事呢!是的,他们见过耍猴,见过小狗钻火圈,见过头撞石碑,见过大公马给小草驴配种,并把小草驴压趴下,却从没见过人给牲口刷牙。千年一遇,万年一遇,说不定能从驴嘴里刷出象牙来,刷出龙牙来,千万不可不看哪!
       梁红彦光着脑袋,头上什么都没戴。阳光照得他的眼睛眯着,他抬起眼角看了太阳一眼,就塌下了眼皮。他没有看观众,也没向观众致意,就拿着牙具直奔他的刷牙对象而去。跟事前预演的一样,他选择的刷牙对象还是卧在地上倒沫的牛。应该说梁红彦比较镇定,表现也不错,他这次没有用鞋刷子捣牛的舌头和喉咙,而是真正把刷子上的猪鬃刷在了牛的牙面上。他刷过一头牛的牙。把刷子在铁桶里涮涮,接着给另一头牛刷牙。刷过三头牛的牙后,他看着队长,意思是问:“行了吧?”
       刘达本用目光请示领导:“您看是不是还接着刷?”
       如果领导说就这样吧,刷牙行动就算结束。可是,如果这么快就结束,场面就不够精彩,与观众的期望值也合不上拍。领导还没发话,外村的一个队长代表观众的愿望说话了,他一指拴在旁边的一头叫驴说:“给那家伙也刷刷呗。”
       不少人马上附和,对,对,给那家伙也刷刷。
       刚才给领导汇报时,刘达本提到过给叫驴刷牙,他没理由提反对意见,让梁红彦接着刷吧。
        梁红彦知道叫驴的牙比较难刷,他也没法推托,只好硬着头皮去刷。叫驴没有鼻圈子,拴驴都是用辔头。他抓住驴的辔头,刚把刷子往驴嘴边送,叫驴就猛地一仰头,几次都是这样。有一次,叫驴嘴巴朝天,把头仰得高一些,几乎把矮个子的梁红彦常得悬空着摔倒。梁红彦恼了,用刷子在叫驴的脸面骨上敲了一家伙。他下手较重,驴脸上的骨头当的一响。
       叫驴受到敲击,似乎也恼了,往后挣着身子,绕着桩子转磨,并弹起后面的蹄子大尥蹶子。
       刷牙刷到这会儿才算有点儿看头儿,观众的眼仁儿兴奋起来,露出欣赏的表情,并露出各色牙齿。
       刘达本不太好下台,他说了给驴刷牙时叫驴很老实,叫驴的不配合态度,等于把他的说法给推翻了。他忙给自己打圆场说:“这家伙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见人多,它可能有点害羞。”又对梁红彦说:“你把缰绳拴紧点儿,害羞也得给它个丈人刷,就不信弄不好它的卫生!”
       梁红彦把缰绳勒紧,几乎把叫驴的长头长脸固定在驴桩子上,他用肩膀挤住叫驴一侧的脖子,趁叫驴张嘴之际,才把刷子捅进了叫驴的嘴里。
       有人鼓起掌来,还有人喝彩,说好,好!
       然而叫驴把鞋刷子咬住了,梁红彦奋力拔了好几下才拔出来。
       人们没有料到,这次给叫驴刷过牙后,叫驴添了毛病,它跟梁红彦结下仇恨似的,不能看见梁红彦,一看见梁红彦,就眼露凶光,龇着白厉厉的牙,欲咬梁红彦。村里人不说叫驴要咬梁红彦,一见叫驴对梁红彦龇牙,他们就对梁红彦说:“叫驴刷牙刷上瘾了,又想让你给它刷牙呢!”还有人说:“你把叫驴伺候得不错,叫驴对你产生感情了,叫驴想跟你亲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