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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甜 筒
作者:陈世旭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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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毛片
       丝光袜子进了生活区之后脚下忽然不再用力,让车子慢了下来,眼睛不再放过两边和迎面见到的任何一个活物。他巴不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问他慌里慌张窜死样的从哪里来?问他鬼头鬼脑的是不是捡了钱包?问他自行车篮子里那个用报纸包得像本书样的是什么鸟东西,莫非你丝光袜子还会看书?
       可惜没有人问。生活区的路灯早就瞎得只剩一两盏了,而且昏黄的光比萤火虫亮不了几多。黑糊糊的地方,谁也看不清谁。有灯的地方,一堆赤膊短裤围着甩扑克,连鬼也不会注意他。丝光袜子有些遗憾。
       “一帮死卵!”
       丝光袜子弄到了一盘毛片。在厂里,只有几个头看过这种带子。管生产的副厂长有一次跟厂长从外地开订货会回来,见人就说开了眼界,又总不忘记叮嘱一句:
       “到你这里就为止了。你要传出去,我就说你造谣。” 搞得很神秘。 看毛片是犯法的事。看了毛片不犯法的是有身份的人。没有什么身份而又能够看上毛片的就肯定是比一般人在社会上能混、吃得开的人。
       丝光袜子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希望 大家搞搞明白,再不要不把他放在眼里。虽然不能大肆声张他弄到了毛片,但他确实是一个弄到了毛片的人。这使他立刻就成了一个不一般的人,成了一个许多人一旦晓得就会眼红、就会跟在他屁股后面吃屁的人。他弄到了毛片,这是一个秘密。秘密就是身份。秘密越多的人身份就越高。比方在厂里,秘密最多的人就是厂长,其次就是副厂长,再下来是车间主任、班组长,到他这里那就都是狗屁。但要是你也有了一些秘密,你也就可以高人一等。哪怕是暗中的也罢。
       片子的名字说是《色情间谍》,没有一个中国字。这种片子也用不着认字,主要的动作都是世界通行的样式,意思是晓得的。只是雌雄洋人身体和器官的体积、生猛、耐久和花样翻新,让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带子放了不到一刻钟,丝光袜子就弄湿了裤裆。
       因为怕响动漏出去,放带子的时候把声音调到了最低。那声音丝光袜子不用听。他从小是在叫床声中长大的。先是只有一间房,跟哥哥一起听娘老子的。后来有了嫂子,就是他一个人听娘老子和哥嫂的。先前的一间房隔成了两半,娘老子和哥嫂各占了一半。他在娘老子那一半的房顶下面悬了一张床。睡觉的时候搭个梯子爬上去,到了上面只能横着身子往里滚,头抬得稍不注意就撞房顶。他就在那个制高点上看娘老子和哥嫂的热闹,但那热闹沉没在暗中,即使偶尔亮着灯,也在被窝下面。现在,他才算真正一清二楚地看到这种热闹的真相。
       丝光袜子觉得特别刺激的是带子上的女人的大奶子,让他领教了什么叫做“巨无霸”。他也就是从这回开始,永远迷上了大奶子的女人。
       屏幕上的女人在男人刚完事的时候忽然拔出了枪。枪并没有搂火,他们的身子下面却“咔吧”一声巨响,几个人一齐陷落下
       带子是在丝光袜子和娘老子住的里间放的。这里除了放下一张床,剩下的空当就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娘老子、哥嫂、丝光袜子自己,还有丝光袜子的三个血伙,拢共八个人,都只能挤在床上。那张床的架子早就是用铁丝捆了才好不容易站住的,哪有如此大的载重量。他们看得太用心,床在垮塌前发出的哀鸣一点没有听到。
       最心疼的是丝光袜子的娘。那张床是她结婚至今剩下的惟一一件稍完整些的大件家具。她在这张床上养出了两个儿子。他们一家五口——连后来嫁进来的大儿媳妇——都在袜厂。袜厂眼见得一天天临近倒闭,一家五口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居然连一张老床也换不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外面弄了一堆砖头把床重新垫起,又接着往下看。丝光袜子的娘本来就看得反胃,现在就更是找到了反对的理由:
       ”你们还男看啊,非要我去派出所?”
       ”你敢!”丝光袜子的老子哼了一声。嘀咕立即灭灯似的停了。
       但警察还是找上了门。这是几天之后的事情。那天晚上丝光袜子的一个血伙带走了那盘毛片,又聚了一帮人继续过瘾,响动闹大了。有人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几个警察把他们堵了个正着。那个血伙很熊,进派出所还没有蹲下就供出了丝光袜子。丝光袜子起先不承认,警察揭起他娘老子的床,指着床板下面新垫的砖头,问:
       “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没收了丝光袜子家里的电视机和录像机。那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老大结婚时买的,不买嫂子就不结婚,好像她嫁的是电视机;那台录像机是借来的,还来不及还回去。除了这些,就是罚现金二千六百元——“二”和“六”是六六大顺的意思。如果有硬一点的关系,也可以减掉八百或者一千。“一八”和“一六”听起来都舒服。丝光袜子没有这样的硬关系,就只好“六六大顺”。
        另外,丝光袜子必须像他那个血伙供出他一样供出他上面那个把毛片借给他的人。不供就替那个人交两千六百元罚金。
       “说吧。”一个警察把笔钉在翻开的本子上,眼睛不看丝光袜子,只等着回答。
       “……”
       “你什么意思,哑巴了?”
       警察很不耐烦。
       “……”
       “你不会是不想供吧?”
       警察有些吃惊起来。
       “……”
       丝光袜子是真的不想供。
       “开口哇,活老子!”
       娘老子、哥嫂差不多要跪下来。
       “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
       丝光袜子总算开了口。
       “你不伤人就活不了!”
       “……”
       丝光袜子很绝。
       那个有着一对巨无霸大奶子、干事时像头母兽一样疯狂的色情间谍害得他们几乎倾家荡产。惟一的一笔存款是丝光袜子的。一家人在一口锅里吃饭,娘老子让丝光袜子从每个月九十块钱的工资里拿出七十块交伙食费,要不就另外开伙。丝光袜子很气,却没有办法——另外开伙七十块钱能吃几天?但那笔钱娘老子并没有动用过,紧掐着留给丝光袜子讨老婆。他们一家人顿顿饭只有一个菜:口味极重的辣椒豆豉加任意一种蔬菜,油少盐多,用洗脸盆盛着,一次煮一盆,一盆吃几天。吃得人呕清水,脸发绿。丝光袜子上交的那笔伙食费存了快两年,现在全部用来赔了那台录像机。至于罚款,只有按月扣他们一家人的工资,扣清为止。
       二、“大中华”
       这种门票一块钱一张的舞厅,差不多就是猪圈。脚灯本来就少,加上残缺不全,更是暗无天日。烟雾、灰尘、人影像浓稠的泥浆,被极大的音响搅动着在一个封闭的桶子里翻滚,让人透不过气。
       。
       要不是迁就丝光袜子,岳卫东是从不进这一档舞厅的。他们一帮凑在一块,除了喝酒,看录像,打牌,就是上舞厅。丝光袜子绝对是拖不起的,却硬跟着一块混。因为从来没有他买单的时候,喝酒他总是找借口避开。跳舞他则总是主动要求上这种舞厅,说是这种舞厅人放得开,不像那些假模假式的地方,搞得人缩手缩脚。大家晓得他的心思,也不说破。要喝酒了,不管他找什么借口,只是一把把他扯住;上舞厅,有他在也就随他的意思,免得他面子上过不去。朋友一场,不容易。
       几个人围住一张点着一个蜡烛头的小桌子坐着。岳卫东和另外两个朋友都带着女伴,只有丝光袜子挂单。只要有女士在,丝光袜子就显得特别活跃,特别舍己。他一下从身上摸出两包香烟,拍到那个蜡烛头的边上。那点微光照不清人脸,但能让人看出那两包烟都是“大中华”。一包没有开封,一包已经开封的刚好剩了两三支。丝光袜子把开了封的这包分完后随手把空烟盒捏成一团,很严肃地往身后的黑暗中一抛,摇摇头,沉重地叹口气:
       “日子难过!这样的烟一天两包还打不住。”
       几个女士嘎嘎笑起来:
       “一天两包‘大中华’还叫‘日子难过’?那我们都不要活了。”
       “一天没有两包‘大中华’还叫过日子?”
       丝光袜子吐了口烟,庄重地说。
       岳卫东隔着一片呛人的烟雾看着桌子对面影影绰绰中的丝光袜子,心里很为他苦涩。这一桌子除了丝光袜子本人,只有他知道:那两包“大中华”是假的。丝光袜子就是这样的人,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走在路 上遇见人,人家问他去哪里,他即便是去公共厕所,也一定回答是去看芭蕾舞。并且为此宁肯憋着,错过最近的那个可以让他马上放下包袱的地方。
       岳卫东喜欢收藏烟盒。丝光袜子常到他这里拿走那些名牌香烟的烟盒,往里装几毛钱一包的烟,然后就在这种稀里糊涂的场合拿出来摆阔。
       不过,如果说岳卫东曾经因为丝光袜子打肿脸充胖子觉得好笑,那么,现在他为这没有说出口的嘲笑后悔。
       让丝光袜子倒血霉的那盘毛片是从岳卫东手上借的。岳卫东高中毕业顶替提前退休的老子在省作协当勤杂工,是他们一帮里惟一在“大机关”做事的人。要不他哪来的毛片?这一帮人都以他为荣。但是现在,他一下欠了丝光袜子很多。他要把应该由自己出的那两千六百元罚款给丝光袜子,丝光袜子宁死不受,很痛苦地问:“你把我当什么了?”这一来,那笔债也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他们一帮也都因此看重了丝光袜子。比起他宁肯倾家荡产也不连累朋友的骨气,自己那点义气算个屁。打牌的时候,丝光袜子输了,大家就让他用袜子顶钱——袜厂发不出足额工资,就发袜子补差,让各人去卖。一双袜子顶一块九,贱卖了算自己亏的。在牌桌上,丝光袜子的一双袜子算两块。大家说,整数好算,为那毛把钱不值得劳神。
       黑暗中露出一张鬼样的脸,问要不要摇头丸?丝光袜子像影视明星一样喷了口烟,反问他你看这里哪个像是吸毒的?那个人阴阴地瞟了他一眼,像来的时候一样又鬼头鬼脑的不见了。然后来了一个女孩,大大的奶子被什么从下面兜着,光看肩膀好像没穿衣服,问要不要舞伴。丝光袜子这回眼睛有点发直。
       岳卫东说:
       “你留下吧。”
       丝光袜子好像一下醒过来,说:
       “留她做什么。”
       丝光袜子今天有正事。
       为了帮他尽早还清罚款,岳卫东给丝光袜子找了一份零工。那家店的老板早几年跟岳卫东一起帮人开长途车从南边打货,现在自己开了店。岳卫东跟他说了丝光袜子的事,他正好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值夜守店,很爽快就把这脚事给了丝光袜子。给的工钱也是最高的,差不多是袜厂工资的一倍。
       丝光袜子很尽心。他每天要到关了店门才能上床,一早开门的时间却是固定的。门要是关得晚,他往往只能睡两三个钟头。但不管店开到多晚,他从来不烦,横直早了也睡不着。
       就是昨天,一早来开门的人不晓得怎样睡过了头,丝光袜子醒了却不敢离店。好不容易等到那个人赶来,他匆匆交了班,蹬上那辆破车,像有疯狗追在后面一样赶去在城外的袜厂。一路上又是爆胎,又是掉链子,冲进厂门,把车子随地一丢就往车间跑。车间主任在门口拦住了他:
       “莫跑,跑也没有用。打卡的时间过了。”
       按规定,迟到一次就扣全月奖金。虽然只有三十块,但占丝光袜子全月工资三分之一。
       丝光袜子猛然站定,抬头看一眼门头上挂着的石英钟,离规定的时间过了不到两分钟。
       “你不是故意找茬吧广
       丝光袜子很迷惑地看着车间主任。
       “怎么是故意找茬?按厂里规定,超过半分钟都不行!”
       车间主任说话轻言细语的。
       “不可以通融一回?”
       丝光袜子留了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迟到不迟到,进了车间,大家不都是甩扑克么。
       “通融?你又吃肉又喝汤,赚外快赚得忘记上班,迟到了就让厂里通融,想得倒好。我通融,大家通融么?我通融你,大家还以为我
        车间主任也是烟鬼,有一次偶尔看见丝光袜子摸出的烟是“大中华”,忍不住开口讨过。丝光袜子不但事后没有送,当面也没有给。他的“大中华”是天晓得的“大中华”。他不想在车间主任那里丢丑。车间主任却记了仇。
       丝光袜子看看车间主任那张胖胖的脸,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开。车间主任在他身后啐了一口。没想到丝光袜子又走回来了,手上拿了一把大扳手,照着他胖胖的脸就是一下。
       车间主任捂着脸蹲下去,吐出的血水里带着好几颗牙齿。
       当天厂里的公告栏就贴出了开除丝光袜子的告示。
       丝光袜子对岳卫东他们说:
       “我今天是来跟你们告别的。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他们不让我活命,我只好拼命。不就是一条命么。”
       岳卫东说:
       “千万莫瞎搞,跟这种人拼命不划算。我们跟你去找朋友,没有搞不定的事。”
       众人齐声应道: “是的。” 丝光袜子把那包没有开封的“大中华”开了封,给各人分了一支,剩下的丢给了岳卫东——这一包竟是真的,站起来,消失在猪圈样的舞厅的那一片昏天黑地中。
       三、太子奶
       厂里的几个头都各自在市中心的地段买了房。厂里的多数人都不知道确切的地点。但如果存心要找,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丝光袜子那天是出奇的顺利。上了那个单元楼,在两扇面对面的门中间稍微犹豫了一下,心想,凭手气吧,就敲了其中一扇。开门的果然就是副厂长老婆。见他手里提着一只很像样的袋子,不冷不热地放他进了门。
       这位副厂长是主管生产的,因为厂长出差,临时负全责。他儿子这些时间在准备高考,他也就相应地减少了应酬,晚上尽量留在家里跟老婆一起服侍儿子。这是丝光袜子事先已经打听清楚了的。见到已经被他批准开除的丝光袜子,他细长的身子一抖: “你来做什么?” “送礼。” “没有用的,公告都贴出去了,不可能收回。”
       “不一定吧。厂里有多少事都是说了不算的。有用没有用还不是你们一句话。”
       “你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吃这一套的。”
       “我晓得你廉洁。我还晓得你跟厂长还有车间主任从外国买回来的那套设备是人家报废的设备改装的,你们从账上划出去的是新设备的钱。还有,你们猜想我安装那台设备的时候,肯定看到了那几个不显眼的地方新罩的漆掉了,现出了底下的锈铁。你们就不想我留在厂里。你们这样想是不错的,晓得这些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你胡扯!”
       副厂长脸上的青筋暴跳起来。
       “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
       丝光袜子闷头说。
       “那也没有必要送礼。”
       副厂长口气缓下来。
       “我怕你不肯高抬贵手。”
       丝光袜子说着,坚持把他提来的那个袋子打开,缓缓拿出一个瓶子,缓缓把瓶盖揭掉,缓缓悬起,缓缓倾斜。
       有液体从瓶口流出来,落到实木地板上,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又有一阵淡淡的轻烟和怪怪的糊味在屋子里袅袅浮起。然后,地板上出现一团烧焦的黑迹。
       倒完了,丝光袜子把空瓶留下,说:
       “这个留给你当罪证,你只管去告我。我 这个袋子里还有一瓶,只要我不死,它就是留给你的。”
       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把袋子收拢,从先前径自坐下的沙发上站起来。
       “你疯了!”
       副厂长喝住惊叫着起来的老婆,对丝光袜子说:
       “坐下来坐下来,何必把事情做绝。”
       “我要说的都说了。我不想坐,我坐累了。你有话你就说,我站着是一样听的。”
       “你应该晓得的,国有国法,厂有厂规,我那样做也是万不得已。管事就是得罪人,我哪想管这些鸟事。厂长在外国考察还没有回来。出那个公告,他没有签字。等他回来,也可能会另作处理。你看怎样?”
       “要得,我等。”
       厂长回来之后,把副厂长临时负责时做的那个决定改了。新决定由厂办主任太子奶来跟丝光袜子宣布。这个人选得很对头。要不是她,丝光袜子根本就不会到厂办来。
       厂里来过一个台商,一出机场就在路边见到一个大得要命的“太子奶”的广告牌。老先生是旧社会去台湾的,认字习惯从右到左,当时他失口惊叹:
       “大陆真开放,连奶几(子)大也做广告。”
       陪同接待的厂办主任事后有一回在酒桌上把这件事当荤段子讲出来。没想到一桌人起先都不做声,一齐看定了她的胸脯,等她发觉了不对头,脸一下涨得通红,大叫“该死”,才哄然笑翻。不过大家还晓得文明,再喊她的时候,没有按台湾习惯喊“奶几(子)大”,还是按大陆习惯喊“太子奶”。
       丝光袜子一见太子奶挺着的胸脯,很幸福。先前他连太子奶的边也挨不到,现在太子奶香喷喷地坐在他面前,还满脸是笑,他就是再怎样铁石心肠,也硬不起来。听说是太子奶找他谈话,他三脚并作两脚就跑来了。
       “厂长说,你们一家是厂里的老人,厂里不能那么无情无义。那个开除的决定收回,奖金也不扣了。车间主任的医疗费你们肯定出不起,只能由厂里担起来。不过你故意伤人也是犯法的……”
       “哪个故意伤人?” 丝光袜子没有等太子奶讲完,把眼睛从她的胸口移到她的脸上。 太子奶怔了一下,说: “总要给厂里一个台阶下。” “台阶?要台阶做什么?你们开除我开除错了,改正是应该的。” “多少检讨几句……” “哪个检讨?” “自然是你。” “我?我检讨什么?” “你看呢?” 丝光袜子也就怪模怪样地去看太子奶。太子奶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去扣领下的第二个扣子。等她扣完了,丝光袜子说:
       “检讨我工人阶级觉悟不高,没有举报?”
       “举报什么?”
       “反正不会是你跟厂长睡觉。你那两粒扣子也不消扣上扣下了,里面的东西我在仓库见过。”
       太子奶的脸一下煞白。怔了半天,恨恨地说:
       “你以为哪个会相信你的举报?”
       丝光袜子很恶毒地笑笑:
       “我自然晓得你们关系多。不过,要是我找到了你们的对头呢?”
       “丝光袜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你,你肯么?”
       太子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发作又不能刁;忍着。
       丝光袜子仰面半躺在厂办的那张破沙发上,眼睛在太子奶的脸和胸脯之间溜上溜下。想着那天中午值班,看见厂长和/—办主任先后进了对面的仓库。他随后跟过去,绕到仓库后面,找了个空油桶垫脚,趴上一人多高的小窗户。里面光线不好,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厂长和厂办主任的动静几乎跟他娘老子和哥嫂的一样。但厂办主任却明显给他诈住了。
       “我刚才是说着好玩的。你即便是肯,我还未必真干。我是处男,干你我划不来。”
       丝光袜子没有声音却全身发抖地笑起来。
       四、101
       一伙人在广场的露天排档喝啤酒。丝光袜子说,你们只管尽兴,今天我买单。众人说,凭什么?丝光袜子说: “不凭什么。我想买单。” 而今的丝光袜子有些抖起来了。他现在在厂里从不迟到,因为他根本就不上班,但工资奖金按月照拿。那家店的夜班也不值了,跟着哥嫂开了一家土产杂货店。哥嫂的工资奖金也是按月照拿。
       说秘密就是身份,秘密越多的人身份就越高是不错的,丝光袜子自己就可以证明。在袜厂,他掌握了厂长级的秘密,他的身份也就跟厂长一样了。
       血伙们起先有些不懂:为什·么不干脆捅穿他们,让政府送他们坐牢?起码开除,混得比我们惨。想想又觉得丝光袜子聪明:以为告状有用,那是做梦!哪个会听丝光袜子这种人的?丝光袜子不过诈他们罢了。没想到还真诈住了。丝光袜子拿住了他们的软门,他们不给他作梗,两下方便。这样有什么不好?
       丝光袜子说,我不是聪明。我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
       血伙们笑道,你不聪明,怎么秃了顶y又上蹿下跳帮着介绍了几个固定的客户,都是国家机关和国家企业,搞起精神文明建设来,扫帚拖把成车地拉。光是这一宗业务,就足够养活他们这个店。他们的回扣也高:零售三块钱一把的拖把,按五块钱开发票,回两块钱给单位的经手人,他们只赚批发和零售之间的差价。单独看,还不如单位经手人 赚得多,但经手人面对的是他们一家店,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经手人,只要生意有保证,他们的利润就有保证。大家各得其所。
       丝光袜子抖起来的第一个证明是不再到岳卫东这里来拿名牌香烟的空盒子了。他现在抽的虽然不一定是“大中华”,但也多少是拿得出手的,不掉一个小老板的价。
       第二个证明是他现在开始用101治理秃顶。他对101有一种迷信——因为花了高价,也不容别人不信。自从用了101,他见人就低下头,倾到人家面前问:
       “怎么样,长多了吧?”
       他的问题里首先已经肯定“长”了,别人要回答的只是是不是多了。回数多了,别人只要一见到他,赶紧就说“多了多了”,免得一只四周稀毛拉杂中间青紫发亮还带着某种说不清气味的东西不由分说地杵到自己面前来。他由此就更增加了信心。
       岳卫东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岳卫东的认可对他也就尤其要紧。丝光袜子微微低下头,倾到岳卫东面前,问:
       “看看,是不是长了很多?”
       岳卫东仔细巡视了——遍,含含糊糊地回答:
       “好像是。”
       “怎么是‘好像’?”
       丝光袜子叫起来,对岳卫东的回答很不满意:
       “人家都说长了很多。”
       丝光袜子很早就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洗完头一看满脸盆长长短短的发丝,不由发呆,弄得他再不敢洗头。洗脸的时候,小小心心地回避着鬓角、耳朵后面和后颈窝,生怕碰落了珍稀的头发。但头发并不都是碰落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你就是派了重兵把守,该落它还是要落。
       厂医刚好也是个秃子,很有经验,告诉丝光袜子,你的秃顶还真不是因为聪明,是因为肾亏。赶快找老婆,少打手铳。另外还告诉他—·个偏方,夜里睡觉的时候用孕妇的尿抹头。
       丝)匕袜子言听计从。夜里睡觉前,让老子把自己的手捆死,不到起床不解开。嫂子当时正在怀孕,资源是现成的。厂医的偏方也有了着落。
       这样忙了些时候,见到的最大效果就是丝光袜子的头越来越像厂医的头。丝光袜子很生气,去找厂医。厂医说,我肯定不会存心害你,既是偏方,就不一定科学。要讲科学,那就只有101,只要你买得起。
       当时101生发剂的广告在电视上做得正火。但对于丝光袜子,那价钱是个天价。而今不同了,而今的丝光袜子已经进入了101生发剂一类商品的消费群体。
       但岳卫东的态度却不明朗。这使丝光袜子特别失望。
       大家就起哄,说卫东你喝多了,丝光袜子——头毛这么茂盛你都看不见?岳卫东也就跟着改口说我是喝多了,眼睛有些发花,丝光袜子你那些头发不是栽上去的吧?
       丝光袜子颈一梗,冷笑道:
       “栽上去的?你扯扯看!”
       主动说买单,是丝光袜子抖起来的第三个证明。但所有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开始交上了桃花运。五、仙女
       在这次小聚之前,连续几天,丝光袜子一早就来敲岳卫东的门,报告头天晚上的艳遇:
       “我操,仙女一样,波大得吓人!”
       每次都是从奶子说起,仿佛仙女的标准就是奶子大。说的时候眼睛贼亮,脸色潮红,声音发抖。这些“仙女”的共同点除了奶子大,就是都是主动追他。追他的许多理由中的一个就是认为他的头发不错。他跟岳卫东他们说的“人家都说长多了”的“人家”,就是 这些“仙女”:
       第一个是在一家四星宾馆的舞厅认识的,一沾上就不得脱身。起先以为是“鸡”,哪晓得家里是大老板。不过后来才搞清,她兄弟姊妹一大堆,家里的财产分到她名下不会有多少,意思不大。干脆,当天晚上就把她甩了;
       第二个是在一家五星宾馆的酒吧认识的。她主动邀请他,后来又带着他转了几家餐馆和茶座。都是她请客。快天亮的时候,把他领到一幢豪宅前,说那是她的家。她要他随她进去,他拒绝了。进去了哪个能保证不上床?她虽说是个单身富姐,长得也像那个明星,但到底是人家吃剩的,他总不至于娶个二婚女人;
       第三个是在电脑培训班认识的。他先看中了,然后叫岳卫东去帮他参谋。他们先装模作样地听完一节课,中间休息的时候他把走廊上的一个女孩指给岳卫东:
       “就是她。你说我能泡上么?”
       “不可能!”
       岳卫东断然说。
       “那你在这里等着。”
       他就走过去,很接近地说了几句话。回来时,他说:
       “我们约好了,明天去公园划船。”
       隔天天刚亮,丝光袜子把岳卫东的房门擂得山响。夜里他跟头天约好的那个女孩真的去划船了。在船上那女孩就非要他吻,又抓住他的手去按她挺得老高的奶子。因为周围的船多,才没有放开手脚。这样子船是划不下去了。匆匆忙忙地上岸后,他提议去夜宵。她不肯,一定要去他的家。他把她带到店里,让值夜的哥嫂回去。等他去关了店门,回到里间,她已经全身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一身雪白。他这才发现,她是那么小,那么嫩。而自己已经老得差不多可以做她的老子。哪里下得了手。便暗中运气,把要让全身爆炸的冲动死命压下去。完了,好声好气地劝她穿上衣服,摸黑送她回家。到了她的家门口,她拼命哭起来,双手死死搂着他不肯放松。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总算挣脱了她,说了声“祝你幸福”就赶紧扭头走开,再也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动摇,就会害人家一辈子。
       
       丝光袜子每次跟岳卫东说完,脸上的神情慢慢就会从一种极度的亢奋转入一种像是要入睡的迷糊。身上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运动,突然松弛下来,现出难以支持的恍惚。结满了白沫的嘴巴鱼似的蠕动着,念念有词。
       岳卫东不敢正眼看丝光袜子,他觉得他是想女人想疯了。
       那段时间丝光袜子特别注意自己的仪表。因为自以为有了足够多的头发,他甚至进了从来不必进的美发店。
       事情过后大家才晓得,丝光袜子挑中的那家美发店,有一个大奶子的小姐。他下了好多次决心,终于有一次伸手捏了那个小姐一把。这本来不算一回事,但那个小姐因为恶心他,问他要小费,那笔小费相当于“放炮”的价钱。丝光袜子身上带的钱不够,要是够,他会给。但那个小姐不肯放过。随后就有几个人逼上来,按住丝光袜子。内中有一个就是那次在那个猪圈样的舞厅卖摇头丸的鬼样的人。他是这个小姐的老客,早就盯住丝光袜子了。等这伙人散开,丝光袜子断了两根肋骨。
       岳卫东他们去看望的头一天,丝光袜子换了医院,事先有个血伙告诉了他,他有意躲开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岳卫东说:
       “他不想见我们,我们也不要为难他。以后有事,大家多帮着就是。”
       岳卫东没有看错,丝光袜子先前那些天方夜谭主要不是用来骗人而是用来骗他自己的。他每天给自己编一个梦,然后再找一 个不会打碎那个梦的人来证实那不是梦,这样他才有可能安心过完这一天。要不然他惟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精神病院。
       六、花柳病
       城市扩张得很快。两年前这里还是郊县,现在已经成了闹市了。这家先前蜷缩在市区和郊县交界的角落里的皮肤病医院,现在完全暴露了出来:新辟的城市主干道擦身而过,周边雨后春笋似的起了一片超市和居民小区。把它簇拥得特别突出显眼,像是一个闪亮登场被隆重推到舞台中央的明星。它自己也很张扬。因为越来越强劲的巨额盈利,并不陈旧的主楼又拆了重盖。不知是不是存心这样立意:重盖的主楼是一个拔高的“晶”字,中间的那部分昂然耸立,高于周围的楼群,直插青天。三层以下左右各贴着一幢略略后退的小楼。主楼的尖端竖立着几公里之外就能看见的性病专科广告。仿佛它兴建的目的是为这个欲望高涨的时代立一个纪念碑。事实上大多数纪念碑都是取意于阳刚,只是它的意义更为直接。
       这家医院的名气很大,大得使凡来就医的人都恨不得隐姓埋名。丝光袜子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点鬼鬼祟祟。,他生怕碰上认识的人,又不敢放肆地东张西望。闷着头挂了号,就径直往病室窜。
       是那些大奶子的女人让丝光袜子走进了这家医院。仔细回想起来,第一次就是那回在广场跟岳卫东他们分手之后。
       城市中心的这个广场是“文革”时扩建的。围绕广场四周的所有的墙面,先前每一寸都被激烈高昂的政治口号和政治宣传画占领。现在所有这一切又都被大大小小的各类商业广告淹没。在一片光怪陆离后面,黑森森地站立起一群直刺夜空的巨人般的建筑。它们是这个城市发展繁荣的标志。
       半夜以后,马路上没有了汹涌的车流和人潮,残缺不全的霓虹灯茫然闪烁。喧嚣的城市泡沫一个个先后破灭。广场周边像是裂口样的小巷显得特别黑暗。那些尚未竣工的高层建筑下面,没有灯,也没有人,满是来不及拉走的建筑垃圾。但这种安静是表面的。恰恰相反,这里是这座城市的这个时段最活跃的地方之一。
       丝光袜子那天跟岳卫东他们分手之后,独自一头钻进了广场边上的小巷。他依然沉浸在被自己的神话鼓舞起来的激动里。一进巷子,他的耳朵就狗似的竖起来,极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四面睃巡。终于如愿以偿。一根巨大的水泥方柱前面,一个宽肩挺胸的女人向他撩起了臭烘烘的裙子。
       付钱的时候,丝光袜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操,老子一包‘大中华’一下就给你一口抽没了!”
       心里半是快意,半是懊悔。快意是因为只花一包烟钱就泄了一股邪火,比多年前看毛片实在多了,真是赶上了好时代。懊悔是因为那包烟毕竟可以是一包“大中华”。
       自此之后,丝光袜子有事没事就想那些大奶子,想起抓住和甩下那些大奶子带给他的快意和懊悔。一直到在那家美发店弄断了肋骨。他也从此中断了跟岳卫东他们的往来。从医院出来不久,他不声不响地结了婚。老婆是个老是在他的店门口捡破烂的乡下女人,又黑又瘦,最让他丧气的是她的胸脯,完全是块搓衣板。想想真是命苦,一辈子最迷的只有大奶子,到头来能随便享用的却是这样一个硌手的物件。但她的性欲倒是旺盛得可以。结婚没有几天,就让他再没有了去找大奶子的闲心。
       最要命的是,不记得从哪天起,忽然发现了那东西的不争气。
       丝光袜子点名挂号的这位熊大夫是他在报上看到的。他有个怪毛病,平时从不摸有字的纸,但拉屎却必须看报。不管什么报, 也不管哪年的报,是一整张还是小半角,抓起就走。蹲下就一本正经地看半天,看完了正好擦屁股。他那回抓过的恰好是很多年前岳卫东用来包了那盘惹事的毛片给他的报纸,上面登了介绍这位熊大夫的文章。熊大夫原来是学医的,却立志要做诗人。迷着写诗的时候寂寂无闻,后来忽然发现在所有的病患里最富于诗意的莫过于花柳病,便改做了性病科医生。人类生殖器官的千姿百态千变万化又成为他歌吟生命和爱情的灵感的不竭源泉。治花柳病,写花柳诗,诗集自有暗疾在身的编者出版,更不愁风雅的患者不会买书。这样,患者与读者共长,诊费与稿费齐增,名声才大振起来。
       丝光袜子来找熊大夫倒不是因为他的名气,而是因为他觉得一颗诗人的心应该是温柔的,起码不会太凶恶。治这种不敢声张的病被宰杀是没的商量的。他找对了人。会写诗的熊大夫虽然既不像诗人也不像大夫,但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想象。诊断的时候一点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开药之前也先征求他的意见:用进口的还是用国产的?进口的几百元一支,每天一支,需连续两支;国产的几十元一支,每天一支,需连续三支,等等,交代得一清二楚。至于他的诗集,你有爱好就买,没有爱好就不必买。
       “我最喜欢读诗。我有个朋友就是省作家协会的。”
       丝光袜子先掏钱买了诗集,然后再买药。他只买得起那种国产的针剂,拿在手里总觉得像是他用岳卫东的空烟盒冒充的“大中华”:
       “不会假吧?”
       熊大夫笑笑:
       “原来你买我的诗集是怕我给你假药。不会的。我虽然职业是医生,但骨子里是文人。这年头,除了文人,哪里还有信得过的人?文人是社会良心,起码的操守是有的。这你应该懂得的。”
       “对不起,我认得的文人还真不太多。”
       丝光袜子老实说。
       “你先打一针看,觉得行再接着打完下面两针。不行,我把那一针的费用退给你。另外,”熊大夫特别叮嘱,“用药期间要停止房事。”
       “好吧。”
       丝光袜子仍是犹犹疑疑。
       熊大夫的药还真是有效。一针下去,症状马上就消失了。
       
       七、肯德基 丝光袜子结婚并没有告诉岳卫东他们。等他们晓得他结了婚,他已经离婚了。
       造成丝光袜子离婚的直接原因还是他的性病。他那次没有照熊大夫的要求继续疗程,当时口袋里的钱也不够买一个疗程的药。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看那玩意,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便有了侥幸。又觉得一边看病一边卖诗集的熊大夫怎么看怎么像是街上卖狗皮膏药的江湖罗汉,也便懒得再去医院。至于房事,则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他用药是保密的。他若不响应老婆的爱的呼唤,就会引起怀疑。三天以后,症状再次出现。他只好再去找熊大夫。熊大夫长叹了口气:
       “你现在即便用药,也有可能转成慢性。说句也许不该说的,有时间还是不妨读读诗。人毕竟不是动物。”
       病情转成了慢性,再也无法隐瞒,老婆提出了离婚。觉得受了天大委屈的女人在法庭上哭得昏天黑地。丝光袜子主动对法官说:
       “她要怎样就怎样吧,我都同意。”
       离婚对丝光袜子其实也是一种解脱。他结婚所以没有通知岳卫东他们,主要就是因为觉得一向牛逼哄哄的自己最终找了这样一个老婆,实在没法跟血伙们交代。成家以 后,丝光袜子从哥嫂店里分出来,自己单开。因为身上不得清爽,又疏远了岳卫东那帮血伙,老是打不起精神,生意再没有跑火过。到离婚分割财产的时候,店里的东西其实都是人家的。女人只想要店,不想要债务,法官判不成,她只有放弃。临走,把女儿也当成债务留给了丝光袜子。
       这正是丝光袜子求之不得的结果。先前他还生怕老婆要带走女儿。
       从小喜欢哭闹的女儿从来不挑时间。性欲旺盛的老婆总是嫌她碍事,是个吵家精。而丝光袜子则老是靠女儿逃避差事。在一家三口中,相依为命的更多的是父女二人。离婚以后,丝光袜子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女儿身上。他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指望了,只有靠女儿扳本。他不晓得凭什么相信女儿能给他扳本。
       那时候,袜厂已经卖给了那个把“太子奶”念成“奶几(子)大”的台商。厂里的老人大部分买断工龄打发了。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和厂办主任太子奶他们都成了新企业的股东。先前吃的许多黑都一把抹干净了,再不会有哪个追究。
       许多下了岗的人忿忿不平,要找政府的麻烦。丝光袜子不肯参加。他还是那句话,他不伤人,只活自己的命,哪个要搞得他活不了他才会拼命。袜厂不姓张也不姓李,关我卵事。眼红贪官就自己想法子当贪官,想不出法子就不必眼红。他没本事当贪官,也就不眼红贪官。
       大家想想,觉得丝光袜子说得有理,也就懒得起哄。那个多年前从国外考察一回来就收回了开除丝光袜子的决定的厂长晓得了,表扬丝光袜子,讲他维护了安定团结,当初收回开除他的决定现在证明真是很正确。丝光袜子对他翻了翻眼睛,说:
       ,“我没有为你们想,我是为自己想。你高兴什么?凡是吃冤枉都有报应的。不应在自己身上,也会应在后代身上。”
       厂长瞪眼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丝光袜子最后那句话不是瞎说的。厂里几个头,都把子女送到外国去留学,很风光。厂长女儿嫌新加坡的菜不好吃,就让家里把做好的菜用真空包装快件专递过去。花一千多块新币做头发做得不满意,就个个月飞到日本东京去做。厂长捞得再多,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只好求她回来。她就给厂长抱回一个记不清父亲是哪个的杂种孙子。副厂长的儿子那年没有考上国内的大学,就去上外国的大学。倒是比厂长的女儿省钱:去了一年,就给家里来信说不必寄钱了,他可以自力更生。副厂长自豪得不得了,开口必说儿子。即便话头毫不相干,也要七拐八弯地绕到儿子上来。后来才晓得,儿子是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寡妇包养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样想,丝光袜子心里也就没有什么不平。
       丝光袜子决心造就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女儿刚满三岁,他就开始让她学英语、学唱歌、学跳舞、学画画、学弹琴。他请了一个乡下人看店,自己按时带着女儿四处求学。
       岳卫东见到丝光袜子是在一个很尴尬的场合。
       当时,岳卫东跟老婆坐在肯德基店的落地窗后面。窗子外面,一个小女孩鼻子被压得扁扁的贴在窗玻璃上,两只眼睛骨溜溜地瞪着里面的他们。在她后面不远,一个男人正在跟一个蓬头垢面的叫化子为什么事争着。
       岳卫东仔细辨认,觉得那个男人好像是丝光袜子。他们有好多年没有来往了。丝光袜子是因为活得不得意,自己觉得没意思才主动离开他们的,他们若去找他,只会让他觉得更加没意思。结婚的时候,他曾经让人给丝光袜子带了个口信,但丝光袜子没有出现。他明显不是怕送礼,是不想再跟他们结伙。都成人了,有家室了,要操心的事很多,不会老是记住一个跟自己的日子无关紧要 的人。就是来往得密切的几个,也都不可能像先前那样隔三差五的就聚一回,逢年过节记得打个电话也就不错了。
       忽然看到丝光袜子,岳卫东心里还是很厉害地一动。他结交过许多朋友,丝光袜子无疑是他最不应该忘记的一个。一旦确认了那个人就是丝光袜子,他一下就从座位上跳起来。
       丝光袜子好像这一辈子都在做冤大头。这一天他心情很好,带着女儿学艺回来,走出过街地道,看见地道口上的那个叫化子也带着一个小女孩,不晓得怎样的就把身上仅有的两张两元票面的票子丢下一张在那个破破烂烂的脏碗里。女儿在一边尖声欢呼起来,却不是为他的施舍,而是为他们身后的这家肯德基店。
       
       对于这个城市,肯德基有很长时间曾经是一个让人垂涎的神话。它进了中国的许多城市,就是不到这里来。却没有想到,进来的头一天,创造了开店首日营业额的历史之最。他们原来觉得这里属老少边穷,不会有市场。却忘记了这种快餐的宗旨所定位的本来的主要消费对象就是下层社会。
       店主在当街挂起巨大的横幅,道歉道:
       “市民们,我们来晚了!”
       当地媒体及学界则把这道歉炒得沸反盈天,庆贺本城同世界的接轨和被世界的接纳。 “我要肯德基。” 女儿大叫着跑过人行道,扑到肯德基临街的落地玻璃窗上。
       新开张的店面的堂皇让丝光袜子有些迟疑,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去看了一眼立在店门口的价码牌。
       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包炸薯条。
       但女儿坚持要一支甜筒。
       一支甜筒三元!
       丝光袜子咬咬牙,走回到叫化子身边:
       “记得么,我刚刚给了你两块钱。我其实只想给你一块钱,你该找回我一块。”
       叫化子眨着糊满眼屎的眼睛,疑疑惑惑地说:
       “你说什么?你是哪个?什么两块钱?”
       就争起来。
       从店里冲出来的岳卫东一把扯过丝光袜子,挤出已经围成圈子的人群。
       这是岳卫东最后一次见到丝光袜子。他已经早过了那个有了一盘毛片就神乎其神的年纪了。不过他的老从头发上看不出来——他已经没有一根头发。看出他的老,主要因为他表情的老成。
       岳卫东为他们父女要了两份套餐,又特地给丝光袜子要了一扎他最喜欢的生啤,给他女儿要了一支甜筒。丝光袜子没有谦让,却既不动手也不动口,只接了岳卫东递的烟,然后就木木地看着女儿先是让甜筒上的奶油糊了个大花脸,接着又慌慌张张地去啃炸鸡腿。岳卫东推到他面前的那扎生啤,他只做做样子地用嘴碰了碰泡沫。岳卫东说:
       “喝呀,做什么不喝,跟我装斯文?”
       “没意思。”
       丝光袜子回避着岳卫东的眼睛,看着胸前的桌面。
       岳卫东也就不再勉强。他应该料到这情形的。
       那只鸡腿女儿没有啃完就放下了。她胃口有限,只是图新鲜。
       丝光袜子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岳卫东两口子说:
       “谢谢。”
       在挤窄的过道上,丝光袜子忽然跟那个先前站在过街地道出口的叫化子撞了个正着。叫化子刚付完钱,一手端着一份套餐,一手拉着正咬着一支甜筒的小女孩离开吧台。丝光袜子转过脸,对岳卫东笑了笑,笑得很苍白很怪异,让岳卫东一辈子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