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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坐上吉普
作者:北 北

《人民文学》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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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是铁头来叫的。铁头一脚踩在门槛上,头一甩,说,快点,车在楼下了。
       马兰花探出窗外一看,楼下停着那辆吉普,颜色褪成半青半黄,上面浮着白白的一层,像发了霉,而且顶篷破了,大小共有三个洞。车头也破,肯定是被撞的,凹进一块,涂着猪肝色的红漆,整部车看上去就有点古怪了。马兰花真的觉得古怪,说不出的怪。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也认为以此来劝吉祥别去是没有道理的。头从窗外收回,转过身来时,吉祥已经在穿衣服了,边穿边往外走,两只手举起,同时向袖管套去,看上去就像只张着翅膀的鸟。我去去,一会儿就回来。吉祥回过头说。马兰花嗯了一声,眼珠子转向门外的铁头,手掌轻轻一摆,可能还笑了一下。这一摆一笑看上去是对吉祥,不过要说是对铁头,好像也没错。
       这都是那天傍晚的情形。
       那天傍晚是马兰花结婚的第四天。
       铁头下楼,吉祥紧跟着,都快踩到铁头脚后跟了。他们不是走,而是跳,三步并成两步地跳。脚落得很重,咚咚咚响。铁头的双臂还微微提着,铁头有双粗大的臂,黑黑的油油的,都不太像人肉,像铁铸的。楼梯已经歪斜,被他们一跳一跺,就颤颤巍巍地摇晃,吱吱响,随时会塌掉似的。
        马兰花重新站到窗前,胯抵住木板,叹了口气。为什么叹气?见到铁头,挺好;吉祥跟铁头走,也没什么不对的。想一想真不为什么,含义不明,就那么叹掉了。砰!砰!铁头开了左车门,吉祥开了右车门,钻进去,关上,一下子没了,他们被吉普车吞进去。嘎嘎——!声音很响,肯定是点火,然后踩离合器,挂挡,放手刹,踩油门,松离合器,车子跳两下。吉祥开的那辆吉普也这样,每回总要闹脾气似的跳两下,才肯往前跑去,拖着黑烟,一股汽油味都荡开了。路边的人皱起眉,捂着嘴,恼火地盯着吉普。吉普无所谓,照样大大咧咧地往前冲,拐个弯,很快就看不见了。
       马兰花知道,他们要去梅园村。
       梅园村的游三波跟铁头一样,也开一家汽车驾驶培训学校。台资企业东宇汽车新添一项奖励职工的办法:出钱让他们培训驾照。每天跟汽车打交道,光看着手就看痒了,每个人都盯着方向盘吞口水,老板眼珠子一转,说,那就学吧。第一批二十三个,以后每年两批。最初是铁头得到这个消息的,铁头找了交警总队车管处的李处长,请他牵个线。线牵成了,铁头往李处长口袋里塞一个红包,李处长眯着眼现出猫被人摸脖子时的舒适状,呵呵,呵呵呵。都觉得是实打实的事,就差签合同交培训费了,铁头忍不住就吹起来。当时在场的都是其他驾校的人,铁头也没忌讳,说得眉飞色舞,有点虚张声势,言下之意是说你们都别跟我争,我后面有李处长,铁得很。
       没想到游三波本事更大,游三波不吭不哼地听了,别人羡慕嫉妒地起哄时,他只是嘴巴咧咧,什么都没说。过几天,东宇汽车那边声音就变了,再过几天,他们说换到中发驾校了。中发驾校就是游三波的驾校。铁头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子,眼冒金星。他去找李处长,李处长个子不太高,但五官相当周正,眉是眉眼是眼,跟美人都有一拼了。通常女儿长得像父亲,铁头想,如果不是忙着东宇汽车的事,他倒是要问问李处长家是儿子还是女儿,问过之后,顺便把两代人都表扬一下,一定没错。可是现在事情这么急,必须先说东宇汽车。
       李处长手一挥,挺不耐烦,好像听到两只蚂蚁打架的消息。李处长说唉,谁做还不是一样做?铁头觉得奇怪,怎么能一样呢2钱本来明明进了我口袋,变戏法似的却进了游三波的口袋,这能一样吗?李处长又说,铁头啊,别那么小心眼,大度点有好处。铁头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他嗯嗯两声,笑眯眯的,嘴咧得很大,上下排共露出十六颗大牙。但一到门外,一转过身,脸就歪了。我操!骂声是从牙缝往外挤的。
       李处长没把红包退给铁头,他好像早忘掉这事了。其实就是退了铁头也不敢要,要了等于不想在这条道上混了。
       问题是游三波究竟是怎么得手的,塞更大的红包?
       铁头堵在中发驾校门口等游三波。铁头自己开的七匹马驾校其实离这儿只有几步路,踮个脚跟就看到了。两家驾校的牌子都竖得高高的,字写得很大。
       游三波一见铁头,好像捡到宝贝那么高兴。铁头觉得自己也不能失风度,李处长不是教导他要大度吗?你好。铁头先打过招呼。游三波更高兴了,他说好好好大家都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非常非常好啊。铁头你进来坐坐口巴。
       铁头进了屋,把游三波递来的一盅茶喝掉,吐一口气,才说到东宇汽车。
       游三波马上打断他。东宇汽车?我跟他们比你早认识啊。李处长?呵呵,当初不是我带你认识他的吗?
       铁头想没错,游三波说的都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东宇汽车职工的驾照培训是铁头先拿下的,到手了却被抢走。
       都是吃这碗饭的,你抢兄弟的饭碗,不够厚道吧?铁头声音很轻,但话都是在嘴里嚼了好一阵才说出去,每一句都磨得很锋利。 游三波光是笑,笑着看铁头。 铁头说,这样不好,传出去,对我们都不好。
       为什么?游三波做出{艮惊奇的表情。
       铁头说,你落个不仁不义的名声,我嘛,唉,哥们儿,你替我想想是什么滋味?比老婆被抢了还窝囊不是?
       游三波晃晃脑袋,不以为然的样子。
       铁头身子往前倾,还在套近乎。他说,你把这一单还给我,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有好事我也会想着你。
       游三波摊摊手说,合同都签了。
       铁头脸明显绿了。他捋捋头发,低下脑袋,猛地又抬起来,声音变得很硬。你拨八个十个给我怎么样?
       我跟他们商量商量吧。
       跟谁商量?
       游三波站起,拍拍铁头的背。以后再说吧,铁头,别急,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的。
       铁头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游三波手压在他背上已经往外推。该回家了,我家在梅园,开车还有一段路呢。怎么样,去我家喝喝酒?
       铁头说不去不去,闪身出了门,爬上停在外面的吉普车,发动,车跳两下,冒出黑烟,急急开走了。反而像铁头不仁不义抢了别人的好事。这肯定是铁头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别扭的事。铁头憋了很久,最后跟吉祥说了。吉祥是铁头的手下,但铁头把吉祥当成朋友。吉祥后来又跟马兰花说。马兰花也觉得可气,她说,在我们那里,不是这样的,再好的地,谁哪怕先种下一根葱,就肯定是谁的了,没人好意思再来抢。吉祥在马兰花屁股上拍一下,吉祥说,城里不一样。马兰花思忖了半天,她想城里和山里房子是不一样,马路是不一样,但到哪里不是一样做人?但她没说出来。她刚做了吉祥的老婆,还轮不到她说。
       吉祥跟着铁头去梅园村,她也没说什么。他们开着吉普车走了,马兰花站在窗前往下看。看了一阵,吉普拐个弯,不见了。
       二
       从山里坐车到城里的路上,得经过梅园村。梅园算郊区,但跟城里快混到一起了,除了房子建得杂乱粗糙些,别的都看不出太大的差别。吉祥第一次把马兰花带进城时,就在梅园村停下来。马兰花以为吉祥的家到了,也没问,跟着往前走。这是一幢独门独院,三层楼高,砌着围墙。吉祥用巴掌重重拍门,马兰花还觉得奇怪,自己的家怎么不带把钥匙呢?门开了,是个眉画得细长的女人,口红也上得重。马兰花正猜着这人是吉祥的姐姐还是妹妹时,吉祥叫了声:杜鹃。回过头来又对马兰花说,这是杜鹃,游三波的老婆。
       原来不是吉祥的家,是游三波的家。
       吉祥说今晚我们住这儿。马兰花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城里,吉祥不回家,却住在游三波家。但她没问。吉祥又说,今晚我们住一间。马兰花脸一红,也没说不行。吉祥是执意要娶她的,她看出是真的,反正迟早是他的人嘛。
       一会儿,游三波也回来了。游三波看着马兰花嘻嘻笑,拳头擂到吉祥肩上。小子,走狗运了。他说。游三波和杜鹃上了三楼,留下吉祥和马兰花在二楼。很静,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吉祥说去睡吧,马兰花就坐到床沿。吉祥拉灭灯,说去睡吧。马兰花就和衣躺下。是吉祥把马兰花的衣服像剥笋壳似的一层层剥掉,马兰花一动不动。有月光正从窗外懒洋洋地进来,床铺在月光下被吉祥弄得一下一下地抖动,挺有节奏的。马兰花有点难为情,但她一动不动。
       第二天起得晚,游三波已经走了,杜鹃看到马兰花就捂着嘴吱吱笑,马兰花这才发现杜鹃的嘴角有两个浅浅的几乎不易觉察的小酒窝。如果没有这酒窝,杜鹃一点都不漂亮。其实就是有了酒窝杜鹃也不漂亮,画了细长眉抹了重口红后更不漂亮了。
       通常有鲜花插牛粪的说法,但有时候牛 粪其实比鲜花更好看。游三波就长得不错,大眼睛高个子,就是黑了点,这些人反正都黑,整天在路上跑,开四处通风漏气的吉普还能不黑y而且,吉祥告诉马兰花,游三波以前书读得很好,差三分就考上大学了。杜鹃却是坐台的,两人在夜总会碰到,杜鹃就缠上了,终于结婚。马兰花吃‘晾极了,瞪着眼,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坐台的人在马兰花想像中都跟白骨精似的又骚又俊,可是杜鹃什么都没有,杜鹃虽然把脸弄成那样,但她不骚不俊,一点都不。
       马兰花跟游三波以前就熟。到山里去的路弯来弯去,山里有一个公路道班,交警总队在那儿设了点。培训驾照的,路考前,得先把车开到那里,在道班门外的木牌前照个相,证明确有能力对付复杂的路况,才能正式参加路考。
       马兰花的家就在道班的旁边,所以马兰花几乎每天都看到吉普。一辆吉普里坐五六个人,他们来了,胡乱拍个照,然后就坐进店里喝水吃饭。店是马兰花父亲开的,叫“马家野味”。城里人好那些东西,给他们吃土东西,他们就高兴。马兰花就是在店里见到游三波,见到铁头、吉祥以及其他很多城里人。记不得最先见的是谁,反正他们都来过,一趟趟来。学车的被称为学员,铁头他们是教练。教练的饭由学员合起来请。游三波喜欢吃鲜菇,吉祥爱吃笋干,铁头爱喝酒但要跑路不敢喝。一般情况下他们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很少同时来,有时这个有时那个,碰巧才会都出现在店里。马兰花在端莱送水的过程中,慢慢知道了他们间的关系。铁头最早是游三波雇的教练,后来铁头撤出来,自己也开起驾校,又雇了几个人当教练,吉祥是其中一个。看上去铁头有点瞧不起游三波,游三波不在场时,铁头会说,那个傻B!指的就是游三波。其实游三波傻不傻呢,马兰花看出来了,他一点都不傻,肚子里的主意比谁都多。他不怎么理铁头,却对吉祥不错,嘻嘻哈哈的挺合得来。
       那天吉祥把马兰花带到游三波家,睡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去。马兰花终于明白吉祥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带回家。吉祥家在旧码头旁,码头上有条不大的水泥路,一边是江,一边是一排破旧的木板房,一般两层高,随意搭建,歪歪扭扭,吉祥就住在那里。真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的房子,连马兰花家都不如,马兰花父亲去年还用“马家野味”挣的钱,盖起一幢三层红砖房哩,虽然粗糙,连砖缝都没用洋灰抹上,不过毕竟是新房。而且,吉祥和父母还住一起,楼下是厨房、饭厅加过道,楼上总共只有两间房,却住了三个人,进了屋,转个身都磕磕碰碰。吉祥看出马兰花的吃惊,他说,这是棚屋区,政府马上要拆迁改造了。吉祥的手指向窗外,他说,这里要建成江滨公园了,到时我们家搬迁到其他地方,可以拿到单元房。马兰花相信了吉祥的话,不信也不行,她第一次到城里,第一次跟男人过夜,这个男人是吉祥,她得嫁给吉祥。几个月后她真的嫁给了吉祥。
       结婚后第四天,吉祥跟铁头去了梅园村。马兰花站在窗前看着,一直看到没了吉普的影子才收回视线。吉祥妈问,吉祥去干吗了? 他去梅园村。 去梅园村干吗? 铁头把他叫去。 是去三波家吧? 马兰花说,是。 吉祥妈又问,找三波干吗了? 马兰花吸吸鼻子,说,游三波欠铁头什么东西,他们去讨东西吧。
       吉祥的父亲坐在那儿一口接一口抽烟,什么话都不说。吉祥的父亲几天都说不了半句话。
       天已经开始暗了,月亮冒出来,浅浅地挂在天的边沿,像一位准备登场的花旦,虽然还很苍白,但过会儿化了妆抹了彩,马上就会不一样。月光下的码头安静极了,只有水拍打石阶的声音,哗一下又哗一下,柔软得像耳语。 明知故问。吉祥没有答,手也没停,很快就叠上来了,动作又猛又急,木板墙马上就跟着吱呀吱呀地响,好像整个屋都晃起来了。
       
       吉祥妈在隔壁重重咳两声,叫道,吉祥啊,快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不起来!
       噗噗噗,一艘轮船正从江面上驰过。
       三
       吉祥是个沉默的人,这一点是遗传了他父亲。其他教练到马家野味店,反正是学员出钱买单,会点这个要那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吉祥不会,吉祥坐下就抽烟,学员很客气地问他吃什么,他说你们定你们定,菜别太多。马丸子就对马兰花说,这个人不错,厚道。马丸子是马兰花的父亲,城里人练车练到这里,别人只是围着吉普车看新奇,他却眼珠子一转就开起野味店,可见眼光确实高人一筹。他除了盯着城里人的腰包看,很快也盯着那些年轻男人看了。学员就算了吧,那些人有钱学车,就等于有钱买车,有了钱现在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缺,根本不会找到山里来。但那些教练不一样,教练一个个黑黑的,比蒸熟的红年糕还黑,跟山里人都没太大区别,他们最多也就是打打工,挣点辛苦钱,只有他们对女人还稀罕。马丸子对马兰花努努嘴说,找一个,嫁到城里去。
       马兰花问,嫁到城里有什么好?
       马丸子说,城里楼高路宽人多。
       马兰花想想,觉得是这样。最初她眼珠子落到铁头身上。铁头捋着袖子吃饭夹菜哈哈大笑,店里都是铁头的声音。学员们在背后说,铁头教车时凶极了,一出错,他就连爹带娘骂得人个个都想猛踩油门一车撞死他。可是在店里,铁头摇身一变,变成了笑星,到处跟人说笑,从没发过火。马兰花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他也在看她。哇,你这皮嫩得跟豆腐似的啊马兰花。铁头筷子敲到马兰花胳膊上,马兰花往旁一闪,脸都红了。啧啧,这么山沟说是码头,这几天马兰花也知道了,其实都没见大船来,只是一些机帆船,凌晨运鱼虾,傍晚运贝类。在城里摆摊的二哥到这里倒个手,弄到农贸市场去赚中间差价,乱哄哄的,每天都挤满了人。船一走,人就散了,码头也静了,留下一地烂唧唧的鱼鳞虾壳破蛏破蛤,腥味一整天都不散。吉祥妈问,吉祥什么时候回来?马兰花说,很快。吉祥妈说,多快?马兰花说,如果不回来吃晚饭,总要回来睡觉的吧。
       没想到那天晚上吉祥没回来睡觉,一直到天快亮了,轰隆隆的声音才响起来。马兰花一翻身下了床,赤着脚跑到窗前,果然是吉普车开来了。月光下吉普像一头怪兽,摇晃着身子,呼呼叫着,吱地停下。吉祥从车里跳下,像怪兽肚子里拉下的一截大便。吉祥开了门,上了楼,楼梯吱吱嘎嘎响。怎么还没睡?吉祥很意外。 马兰花说,等你。 吉祥脱衣上床。有什么好等的?吉祥好像有些不满,躺下后,身子重重往外转去。
       马兰花在他肩上摇几下,说,喂,怎么样了? 吉祥没有答。 马兰花又摇几下。喂,怎么样了嘛? 吉祥已经呼噜呼噜。 马兰花一笑,挪挪身子往吉祥那边靠去,手横到他腰间。吉祥身上有些烫,有些黏,烟味汗味全搅和在一起,反正是男人的味道。吉祥爱睡觉,马兰花从来没见过比吉祥更能睡的人,头一沾枕头,马上就没有了知觉。吉祥的睡态让马兰花记起马家野味店里养的那头花猪,整天赖在地上不起来,呼噜打得山响。这么一想,马兰花笑了。马兰花牙齿左边有对重牙,她觉得难看,平时笑起来唇总是用力抿着,将牙盖住。只有这时候,谁都看不见她,她的嘴才自在地往两旁咧开。也许因为少见阳光,她的牙齿格外白。
       这一晚,马兰花也睡得很沉。等到醒来时,发现吉祥在脱她的衣服。干吗呀?马兰花 沟的居然有这么俊的女孩,这可真叫人气愤啊。铁头说着就往马兰花身上蹭,头发上弥漫着一股混乱的油味,热烘烘的。马兰花脸更红了,心跳变得很快。这时候,如果游三波在场,总是把铁头一推。游三波说,他妈的铁头,你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还这么不三不四。马兰花一听,心里格登二下。游三波转过身拍拍吉祥的头,说,吉祥啊,你怎么皮不厚一点?在城里你找得到马兰花这么靓的吗?城里这么靓的女人都去当明星傍大款了,还轮得到你吉祥?吉祥瞥了马兰花一眼,嘿嘿一笑。
       马丸子说,吉祥不错。
       他哪里不错?马兰花没看出来。
       马丸子说,吉祥简单。城里人脑子一个比一个复杂,吉祥简单一点,我们山里人才不会吃亏。
       马兰花觉得马丸子说得没错,但分明又缺了点什么。以后吉祥再带学员来拍照,马兰花就注意起他来。吉祥不爱说话,吉祥爱抽烟,这是两大特点。马丸子抽着旱烟凑过去,问吉祥抽的是什么烟。吉祥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富健。富健一包两块五,看样子吉祥钱不多。再不多毕竟还是城里人,马丸子就把马兰花招呼过来,让她给吉祥倒茶。几个学员看出眉目来了,呀呀呀地起哄。哎呀呀我们的吉祥以后不知会多疼老婆啊,谁不做吉祥老婆谁傻瓜啊。吉祥脸刷的一下红了,瞥马兰花一眼。马兰花脸不像红,也不像白,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饭吃一半,吉祥去厕所,见马兰花正弯着腰,拿一条鱼喂猫,就站下不动,目不转睛地看。马兰花并不察觉,歪着头看猫津津有味地咬鱼,比她自己吃东西还开心。马兰花说,吃饱了吧,你这馋猫。然后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转过头,几乎跟吉祥撞个满怀,不免尖叫了一声。马丸子以为出了什么事,头从厨房里探出一看,就笑了。
       吉祥也笑。吉祥对马兰花说,你长得真好
       马兰花挺高兴的,抿着嘴笑,突然又收拢了。她觉得如果这话是铁头说的,会让人更高兴。无论什么话从铁头嘴里说出来,就是跟别人不太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连马丸子也承认铁头这人有意思,但铁头有老婆有孩子了,就不是闹着玩的。
       游三波有一次来时,把马丸子拖到屋角嘀嘀咕咕说了一阵,那天马丸子特地炒了一盘鲜菇赠送他们。游三波吃得嘴巴油油的,舌头伸出来转了一圈,还不过瘾,又接连吱吱吸几声。好吃好吃!他说得很大声,几乎有些夸张。马兰花啊,他叫道,怎么样,到我们城里去吧?几个学员戴着墨镜穿着便装脚登旅游鞋白袜子,看上去挺斯文的,这时也跟着嬉笑起来。是啊是啊,马兰花要是到城里去,肯定会把我们城里女孩活活气死的,哪还有这么天生丽质的人了?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啊。说完大的方面,他们又开始说细处,比如马兰花的眼睛怎么样,鼻子怎么样,脸庞怎么样等等。游三波说,你们不懂,马兰花最好看的是牙齿。看到没有,左边那两颗重牙,多好看!山口百惠重牙,巩俐重牙,美人重牙,一笑,哎呀绝了,又骚又媚,好看啊,同志们。
       马兰花起先以为游三波取笑她,嘴便绷得紧紧的。后来发现他说得很正经,其他人跟着仔细看她,都点起头来,才相信是真的,就松了嘴,把牙笑出来,心里也有些痒痒了。以前觉得城里远,她只在村小学读了六年,村里没有中学,马兰花就没学可上,她知道城里有中学有大学,但那不是她的,城里的东西都遥不可及。没想到一下子吉普车开来、城里人到来,就近了,跨出一步就能到达似的。吉祥问,她腰围多少,问过之后再来就带了一套衣服。又问她脚多长,然后就带鞋来,或一个皮包,一瓶面霜,两包巧克力。马兰花感觉到这些事不是吉祥自己做出来的,应该有人教他。教他这么做的这人没准是游三波。
       如果铁头在场,马兰花是不接吉祥东西的。吉祥说,给!马兰花装着没看到,没听到, 她端茶送水忙来忙去,双脚飕飕迈动,都带出一股风来。吉祥对她好,铁头也对她好。铁头有老婆有孩子,铁头的好就要不得了。吉祥不一样,吉祥可以好得理直气壮。可是不知为什么,马兰花就是不愿意让铁头看到她接受吉祥的好。
       吉祥问,去过城里吗?
       马兰花摇头。
       我带你到城里玩玩吧,坐我们的车去,一两个小时就到了。 马兰花还是摇头。 为什么不去呢? 马兰花眼珠子左右转动几下,说不出道理。她本来是想去的,从小就想去城里看看。但是吉祥叫她去,她不想去。吉祥挠挠头皮,两根眉往中间皱去。马兰花,我,我……吉祥舌头打结,脸都涨得通红。马兰花,我娶你,你说好不好?
       外面一阵机器响,又来了一辆吉普,声音很熟悉。果然机器一停下,铁头的嗓门就打雷似的传来了,铁头举着照相机叫那几个学员逐一站在道班的牌子前,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叽里呱啦的,都是他的声音。
       吉祥说,马兰花,你听到我说的话吗?我要娶你。
       马兰花茫然地看他一眼,马兰花说,我得去厨房帮忙了。
       吉祥以为马兰花拒绝他,很沮丧,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一口,把烟雾重重吐出。马兰花,他说,我是真心的,我一定要娶你。
       马兰花听出吉祥的话说得都有些抖了,心里也不免一暖。这时看到铁头大步进了店,阳光在他的背后,明晃晃的一片,脸却罩在阴影中什么也看不清。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他大声问,冲着马兰花就走过来了。
       四 铁头带吉祥一起去梅园村,他们要去找游三波算账。吉祥本来可以不去,但吉祥没有拒绝。铁头叫吉祥做什么,吉祥总是马上做,一点犹豫都没有。马兰花从楼上窗口探出身子,看到他们的吉普喷出一股黑烟,拐个弯,不见了。
       这事是游三波不对,游三波把事做绝了。如果游三波把东宇汽车第一批二十三个培训驾照的,拨几个给铁头,哪怕两个三个,也算给铁头留点面子了。但是游三波一个都不给。铁头耐住性子左等右等,最后却等来消息说东宇企业的人已经开始学车了,二十三人,一个不少。铁头又去中发驾校找游三波,这一次脸色没那么好看。游三波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扬扬手说,铁头,来了?
       铁头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茶壶在桌上,也自己拿起,倒杯水,喝掉,然后才说,游三波你也太过分了! 游三波笑笑,样子很从容。 铁头又倒了杯水喝,他也想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结果还是有一串水从嘴角漏下,落到裤裆上。
       游三波大笑,嘴朝天张着,像口大井。你尿裤子了。一根烟递到铁头嘴巴前,铁头没有接,游三波就自己点起来,有滋有味吸着。他说,当初我留你,你不听,非得自己也开驾校,还不去别处开,一定开在我眼皮底下。唉,就这么些人这么些生意,你还要来抢一碗,这不,抢来抢去,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抢你,生意场上就是这样。
       铁头手在桌上拍一下,不太重,但这个动作能说明问题。铁头说,游三波,我咽不下这口气!
       游三波还是笑,眯着眼打量着铁头,好像在看什么稀奇。铁头啊,生意慢慢做,别着急,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还有鸡巴机会!铁头的中指戳出去了。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要是没有机会,我们这一行还有什么好做的,是吧,铁头? 我们这一行就是被你这种人弄坏的。铁 头的声音越说越大。把别人嘴里的肉夺去,也太不要脸了吧?只有你这种人才做得出来。
       游三波一点都不生气,他反而像经风雨见世面的长辈一样慢慢踱过来,站在铁头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铁头啊,你脾气不好,我以前就劝过你,要改要改,你看看,你到现在也没改。脾气不好伤身体,也会惹祸的。
       铁头霍地站起,拳头重重舞几下。游三波我告诉你,东宇汽车这一单事你最好别独吞了,今年就算了,但明年后年你得给我匀一点出来。
       好说好说,我们哥们儿还有什么不好说?
       铁头食指翘到游三波鼻孔底下。好,你答应了啊,如果真是哥们儿,你得匀出一些来,多少已经无所谓,但一定得有,否则我做什么人呀?太他妈窝囊了不是?
       游三波拍拍铁头的肩,好像鼓励铁头不要窝囊下去。铁头肩一顶,他不要这个鼓励。但他动作做得虎头蛇尾,一开始挺坚决的,立即就转入犹豫。看得出来,铁头显然还存有幻想。
       游三波真会拨些人给铁头吗?马兰花问吉祥。吉祥说我不知道。马兰花说,怎么能这样?吉祥看她说得忿忿的,连忙劝她,你别管这事。马兰花说;我怎么管?我管得了吗?
       其实马兰花倒真希望能管一管,铁头肯定挺难受的,最好有人能帮一帮他。马兰花每次看到铁头都是这样,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爬过,老想为他做点什么事。他外衣从椅子上滑到地上,马兰花捡起,拿衣服的手好久都没什么知觉。他要喝茶,马兰花给他斟上,水冲下去,汽冒上来,茶的清香都快把她熏醉了。
       四下无人时,铁头把马兰花拦住。铁头说,哎,我不错吧?我觉得你也很不错啊,怎么样,马兰花,我们索性爱起来,成为很不错的一对吧。
       马兰花瞥他一眼,低下头,心想你有老婆有孩子还这么说。
       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揪过马兰花的右手,掰开手指头,往无名指上套。是一枚戒指。马兰花很顺从地让铁头抓着手,让铁头套好戒指后又继续捏住她的手,她觉得脑子嗡嗡响,两腿软软的。铁头说,很好看是不是?马兰花嘴唇动了动,嘴唇好像变成别人的,她都弄不动它们。铁头叫,马兰花。马兰花没有应,是来不及应,就踉跄几步,眼前全黑了,原来进了铁头的怀里。铁头两只手从后背圈过,像麻绳一样将她勒住。马兰花觉得身上的骨头成了一把干木柴,被捆得太紧,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时马丸子喊声传来,马丸子说马兰花你到哪里去了?马兰花一颤,推开铁头,刚要跑走,又停下来,将戒指拉下,塞回铁头掌中。铁头说,是送给你的。马兰花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跑走了。
       
       那天一整夜马兰花都没睡着,身子好像放在火上烤,人都快虚脱了。她知道这样不好,这样下去她就完了,跌进深渊爬都爬不出来。只有一个人能救她,这人是吉祥。
       吉祥第二次再问马兰花去不去城里看看时,马兰花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只手托住另一只手肘,手指头咬进嘴里。你真的没老婆没孩子吧?她问。
       吉祥说,没有。哪有?有我就不找你了。
       你找我真的是……
       吉祥说,我真的是要娶你的,马兰花。
       这时马丸子从旁走过,马丸子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根上了。马丸子说,好好好,我看这样很好。哈哈,吉祥啊,你做我的女婿很好很好。
       吉祥说,我想带马兰花去城里看看。
       马丸子说,去吧去吧马兰花去吧。
       两个男人就一起看着马兰花。马兰花思忖一会儿,说,好吧,那就去吧。
       吉祥以为听错了,眼瞪得很大,眼珠子都快丢出来了。马丸子拍拍他后脑勺,马丸子说,傻女婿啊,马兰花已经说去吧,你还愣着干什么?
        吉祥双掌一击,整个人往上跳一下。但他说,你等一下,我先把学员送回城,马上再来接你。
       吉祥就招呼学员快快上吉普,本来都是学员开上开下练技术,吉祥只是坐在副驾驶座上压阵。但这回他亲自开,机器发动,轰隆响。吉祥从车内探出头喊道,马兰花,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接你。
       马兰花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她双手环抱着身子坐到店内的一角。周围黑黑的,客人都走了,马丸子躺到后面睡觉。正午的阳光在外面恣意地跳跃,世界好像是它们的,不是我们的。马兰花眯起眼看着看着,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突然泪就下来了,一粒粒又圆又大,阳光下还很晶莹,像某种昆虫产下的卵。肯定是难受,却又不知为什么难受,胸腔里好像堵着一堆废水,咣咣咣地流来流去,终于找到眼眶这个缝隙,就流出去了。
       吉祥再来时,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干干净净的。马兰花还是老样子,白天怎么穿现在还是怎么穿。她看看天色,觉得太晚了,星星都出来了,有些迟疑。马丸子却说,没事没事,反正吉祥有车嘛。吉祥的吉普停在店外,火都没熄,突突突地跳,黑烟一股股往外冒,天色被弄得更暗了。吉祥说,来吧,上来吧。马兰花就爬上去。车开了,经过梅园村,停下来,住进游三波家。这是马兰花第一次进城。后来马兰花又进城,再进城,终于嫁给吉祥做了城里人。
       五
       铁头知道马兰花跟吉祥在游三波家住了一夜后很不高兴,铁头的不高兴都挂在脸上。他进了店里,样子哀哀的,看都不看马兰花一眼,也不说不笑,只管低头吃饭吃菜喝汤。
       马兰花很难过,她在铁头旁边走来走去,想跟他对个眼,但铁头根本不搭理,吃过饭,嘴一抹,猛地站起,一个人呆呆坐到吉普上,眼落到远处。吉普在太阳下晒得像铁板烧,有淡淡的烟丝往上冒。马兰花拿起一瓶矿泉水想过去,走两步又停下了,靠在墙上,眼圈悄悄红了。
       后来铁头就很少来了,学员拍照,他让手下的教练带来。最常来的是吉祥,是铁头给他机会,让他多往山里跑。吉祥说,铁头是个男人。顿一下,吉祥又说,我以后会对你好,也会对铁头好。
       马兰花双手托住下巴,心里颠来倒去。最好别提铁头,提铁头就有刀在胸口划过。
       但吉祥偏要提,吉祥从背后把马兰花抱住,脸在她脖子上蹭着。我要娶你,马兰花,你放心,我肯定会比铁头对你更好。
       马兰花猛地将后背一挺,她说,铁头有老婆有孩子,不要说铁头。
       吉祥说,你是这么想的,我不是这么想。现在有老婆有孩子算什么?铁头如果一定要跟你好,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争不过他。可是铁头知道你已经跟我睡了,就让给我了。铁头跟我说,我们是哥们儿,归你了。你看,铁头真是很男人吧?铁头以后要我做什么我都得做什么了,算起来我都欠下他了不是?
       马兰花叹了口气。马兰花说,吉祥你教我开吉普车吧。
       好呀,来吧,我教你。吉祥很高兴马兰花对车有兴趣。有一本书上说,对车有兴趣的人往往对性生活也特别有兴趣。吉祥不看书,是别人看了书后告诉吉祥的,吉祥觉得这话好玩,就记住了。
       马兰花爬上吉普。吉祥跟她说这是离合器,这是挡位,这是油门。山里没有一个女人会开车,马兰花以为自己也不会,但她把离合器一松,把油门一踩,车居然就动了。吉祥坐在旁边,帮她拨拨方向盘,关键时候再帮她踩刹车。吉祥说,哇,马兰花,没想到你车感这么好,好多学员学了好几次还没你开得稳啊。
       马兰花说,我从电视里看到,城里路上跑 的都不是吉普。
       吉祥说,那当然了,只有驾校才开吉普。
       为什么?
       吉普便宜呀,买二手车就更便宜了,一辆两三千就够了。其他城市听说有用桑塔纳练车的,那成本就高多了,还有什么钱好赚?其实用吉普练最好,吉普难开,吉普都能开了,还有什么车开不了?像铁头,都跟吉普打了快十年交道了,要是给他一部宝马,他还不开得飞起来?
       马兰花吱地踩下刹车,然后抱住方向盘,身体松松垮垮地靠上去。
       车内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吉祥开口了,吉祥说,马兰花你就嫁给我吧。
       马兰花说,好吧,嫁吧。
       吉祥没想到马兰花答得这么干脆,再问一遍,真的嫁给我? 马兰花说,嫁吧。 婚礼办在饭店里,亲戚朋友来了七八桌。铁头刚开始还有说有笑的,声音比谁都大,好像跟马兰花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马兰花想他是装的吧,肯定是装的。瞥一眼再瞥一眼,马兰花在忙忙碌碌给吉祥亲友敬酒的过程中,不时偷眼看铁头。最好铁头是真开心,但马上她又觉得不行,铁头最好不要开心,不开心说明铁头还在乎她,她做了别人的新娘铁头只是装开心。挺矛盾的,这两种想法像自行车的两只脚踏,上来下去不断轮换,弄得她心里没一刻安静。
       敬酒敬到吉祥哥们儿那一桌时,马兰花就站在铁头旁边。铁头连脖子都红了,整个人像蒙着一张红纸,变得不真实了。马兰花从背后看铁头,灯光恰好在前面,铁头的耳朵被灯一照,变得透明,血丝一条条细细的,横来竖去。
       哈哈,新郎新娘,天生一对。铁头自己先往啤酒杯里倒满五粮液,咕噜噜下去了。
       吉祥说,铁头,我和马兰花敬你一杯。
       应该敬应该敬,不敬要天打雷轰。铁头又往杯里倒酒。
       吉祥说,铁头,你少喝点。
       为什么?铁头大声嚷起来,脖子像龟似的一下子拔长。你这个吉祥,有了老婆,就连酒都舍不得我喝了?马兰花,你也不让我喝吗y铁头身子一歪,头倒在马兰花肩上,眼闭紧,做牺牲状,突然又弹起,把杯子举高,头一仰,酒闪着光瀑布般灌人嘴中。这叫花样喝酒。他说。其他人都笑了,吉祥也笑。
       马兰花心里很痛,她相信铁头心更痛,铁头喝的是闷酒。杯子跟铁头碰到一起时,她抖了一下,杯子差点滑掉。
       吉祥的哥们儿大都是搞汽车培训这行的,但桌上没有游三波,杜鹃来顶。杜鹃说,三波今晚刚好有个非常重要的应酬,不好意思,只好让我来。
       吉祥还没接话,铁头先开口了,铁头说,哈哈,公的不来母的来,一样一样。
       吉祥连忙说,是啊,一样,没关系。
       铁头说,怎么没关系?有关系!游三波结婚吉祥你都去了,你结婚他却不来,以后他再结婚,我们也不去了。
       杜鹃笑笑,一种什么世面都见过的无所谓。她眉画得更细长,唇涂得更重,所以样子更不好看。我代表三波敬你们一杯吧,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杜鹃捏着酒杯,手伸出来,正要跟马兰花碰,被铁头拦住了。
       铁头说,马兰花你可别乱碰,你一点都不懂啊,杜鹃的酒只跟男人碰的嘛。
       杜鹃还是笑笑,一仰头,酒杯就空了。那么我们来喝?她眉毛一挑,问铁头。
       铁头说,好啊,喝呀,就当去了夜总会。
       那天铁头醉了,像只破麻袋似的趴到地上。杜鹃却没事,走时还特地过来跟马兰花打个招呼,说有空再去我家玩呀。灯光下,杜鹃脸桃花般粉红娇艳,倒变得格外俊俏了。马兰花侧过头一看,几个人正七手八脚抬着铁头,把他往的士上搬。马兰花抿抿嘴,她今晚也抹了口红,她第一次抹这东西,不习惯,挺别 扭。但她此时使劲抿嘴是让自己忍住,不要动。铁头嘴角挂着一堆白色的泡沫,马兰花手已经伸进口袋,那里有一沓香巾纸,她真想过去,用纸为铁头擦一擦嘴。
       吉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背后,小声说,铁头今晚心里难受。
       马兰花一怔。
       吉祥说,游三波今晚没来。
       马兰花想是啊,她知道游三波没来,是杜鹃来了。
       吉祥说,游三波今晚跟东宇汽车的人在一起。
       马兰花想是啊杜鹃说过游三波有个重要应酬。
       吉祥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来报信,说游三波今晚跟东宇汽车的人把三年的驾照培训合同都签下了。游三波真是做绝了,一点都没留给铁头。
       铁头被塞进的士后座,他像是死了,让人随便摆弄。砰!的士门关上,开走了。
       吉祥说,铁头是真的很难受。
       马兰花叹了口气。能不难受吧呜?她想,连她都难受得要死。
       六
       婚礼后的第二天,吉祥带马兰花回山里办回门酒。吉祥本来要去租辆桑塔纳的,马兰花不让,马兰花说不要了吧,还是吉普,我喜欢坐吉普车。
       吉祥就把铁头驾校里最新的一部吉普弄出来,车出城后,吉祥让马兰花来开。马兰花坐到驾驶座上,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怎么了?吉祥问。
       马兰花看看车外,山路虽也铺了沥青,但窄窄的,弯来弯去。马兰花说,我怕。
       吉祥笑了。都是这样,一开始不怕,接下去就懂得怕了,每个学员都有这样一个过程。他拍拍马兰花脸颊,说,有我呢,怕什么?我如果不坐在旁边,你可不能开,这不是闹着玩的,会搭上命的。但我坐副驾驶座上,这边也有刹车闸,你就放心开吧。
       马兰花拧动钥匙,点了火,又马上熄掉。她往后面缩,她说,不行,我怕。 吉祥没勉强,他把车往山里开去。风呼呼地刮来,马兰花的长发像旗子似的往脑后飘去。山看起来的确跟往日不一样了,马兰花想,还是嫁到城里好。吉祥没老婆没孩子,还愿意到山里娶她,她真的该满足了。吉祥,她轻轻叫了声。
       嗯。吉祥应着,转过脸来笑了,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马兰花嫌自己牙不好,看人一看就看到牙上。男人的牙也不能不好,一参差,烟渍茶垢就堆在缝隙里,怎么都要恶心一下的。吉祥的牙齿又白又整齐,吉祥有吉祥的好。
       回门酒就办在马家野味店里,七姑八姨来吃了一天,挺热闹的。马丸子还兴高采烈地带吉祥到各家串个门认个路。这一忙忙了两天。第三天回到城里,刚进家门,电话就响了,是铁头打来的。吉祥妈说这两天铁头老打电话来。吉祥说,喂,铁头,我手机没电了,充电器忘了带,真的忘了带,真的真的,不信你问马兰花。
       铁头好像很生气,声音哇哇哇地传出来,估计他在那边叫得嗓子都疼了。吉祥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说了一句那好吧,就放下电话。
       铁头跟游三波吵了一架。吉祥说。
       铁头让游三波拿一点钱赔偿他,游三波不肯。吉祥说。
       铁头要我一起去游三波家,逼他拿点钱出来。吉祥又说。
       一会儿铁头来了,叫吉祥一起去梅园。他们上了吉普,吉普跳两下,冒出黑烟,吱地开走,拐个弯,不见了,直到天快亮了吉祥才回来。
       游三波合同一签,能挣不少钱,拿一点出 来给铁头也是应该的。做人其实都一样,城里人也一样要讲做人的道理。游三波应该拿钱。
       早上马兰花起来,吉祥还在睡,身子像猫一样蜷成一团。他们大概拿到钱了,所以吉祥睡得很沉,爬到她身上折腾一场,然后又睡去。吉祥累了。
       电话又响,是杜鹃打来。马兰花说,吉祥还没醒,我叫他吧。
       杜鹃说,不是找他,我找你啊马兰花。
       马兰花很意外,从来没人打电话找过她,山里还没有电话。
       杜鹃说,你能不能出来一下?你一个人单独出来一下。
       马兰花兴奋起来,有人这么迫切又神秘地找她,在她也是陌生的。她说,好啊好啊,可是我出来去哪里?
       杜鹃说,你出了门往左拐,穿过那条小巷,就到大路上了。大路旁有个六角形亭子,亭子边是车站,你坐一路公交车,到墨鱼公园下车,我在门口等你。
       马兰花有些犹豫,她说,我只坐过吉普,我、我没坐过其他车。
       
       杜鹃笑起来,说,看你傻的。没事,坐一次,就熟了,你在城里生活总不能老坐吉普呀,市中心可不让那种破吉普开进去。来吧,我在公园门口等你。
       马兰花下楼时,吉祥的父亲瞥过来一眼。马兰花说,爸,妈呢? 打麻将去了。 马兰花小心地从吉祥爸坐的地方绕过去,她说,我出去一下。 吉祥父亲嗯了一声。 马兰花本来想问问一路公交车怎么乘,乘车要多少钱,有什么要注意的,但看吉祥父亲懒懒的样子,又把话咽下了。出了门,往左拐,穿过小巷,果然是大路,也有六角形亭子和车站。公交车摇晃着又粗又大的身躯开来,马兰花问一旁的老人,这是一路车吗?老人点头。马兰花就随他们登上,掏十元钱给售票员,结果找回九元。到墨鱼公园时叫一声好吗?她对售票员说。
       墨鱼公园两站就到了,售票员让马兰花下车时,马兰花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杜鹃站在公园的大门外,看到马兰花,手臂在头顶使劲挥着,两只脚踮得很高。她手里捏着两张公园的门票,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帆布包。
       马兰花挺高兴的。第一次接到电话,第一次坐公交车,第一次进公园,总之都是第一次。杜鹃眉毛还是那么细长,口红还是那么重。找我什么事呀?马兰花很好奇。
       杜鹃咳了一声,并不马上回答,而是继续往前走,走到大榕树下的石凳前,坐下,把马兰花手拉过来,握住,望着她。知道昨晚吉祥去哪里了吗?她问。
       马兰花愣了片刻,点头。
       知道他跟谁一起去的吗?
       马兰花点头。
       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吗?
       马兰花还是点头。
       杜鹃笑了,她说,你不知道,马兰花你根本不知道,真的,你不知道。帆布包打开了,杜鹃从里头先拿出一只白手套戴上,又拿出一个塑料袋,再从塑料袋中取出一条粉红色丝短裤。她说,你闻闻,什么味道?
       马兰花手悬着,正犹豫要不要接,杜鹃就拨开她的手,把短裤伸过来,伸到她鼻孔下。吸一口,没吸进什么。马兰花疑惑地看着杜鹃。杜鹃说,再闻闻,是不是有股腥味?马兰花抽动鼻子,连吸几下,没有,她没闻到什么。杜鹃说,是精液呀,傻瓜,就是男人身上的东西,你肯定闻到过的。马兰花俯下头长长吸一下,这一吸,好像真的吸到腥味了,青苔似的气息。
       杜鹃就说起昨夜。昨夜铁头和吉祥去她家,游三波不在,刚刚去香港。铁头不信,铁头说我们等。于是坐下,坐到下半夜,游三波还 是没回来。铁头就一遍遍拨游三波的手机,传来的都是移动小姐柔软的声音:对不起,你挂的手机已关机。铁头重重摔下话筒,大声问,游三波什么时候回来?杜鹃说,我怎么知道?铁头说,告诉你,你们必须给我一笔钱,多少无所谓,一万是一万,一千是一千,一百是一百。杜鹃说,凭什么给你钱呢?怎么就没人给我钱了?铁头说,你这破鞋也没少要过别人的钱。我跟你不一样,我要的是应得的钱,你们反正得给,不给的话,哼,就走着瞧!铁头说着往外走,已经走到门口了,突然站住了,转个身冲回来,一把剥掉杜鹃的裤子,铁头自己先压上去,又叫吉祥也这么做。
       吉祥?吉祥做了吗?
       杜鹃说,做了。
       铁头呢?是铁头先做的?
       是。
       马兰花猛地站起,又慢慢地坐下。
       两个人,吉祥和铁头,都做了?
       杜鹃眼睛眯起来,一笑,说,都做了。
       七
       从墨鱼公园出来,马兰花在附近转了一圈,她找不到车站了,便往前走。只要走两站路,就该看到亭子和车站,她就懂得拐进小巷,又拐回家中。可是,她怎么走也找不到六角形亭子。没有亭子。
       一部红色的小车停到跟前,司机伸出头问,小姐,打的吗?
       马兰花摇头,“打的”什么意思她不懂。问路边的人,码头在哪里?六角亭子在哪里?六角亭子不知道,码头知道,码头在另一个相反的方向。马兰花走错路了,她得回头。路边的人说,你有钱吗?马兰花摸摸口袋,有公交车售票员找还的九元钱,还有些崭新的百元票。婚礼上收了不少礼,吉祥都存起来了,留下几张给马兰花,马兰花随手放进口袋。路边的人说,有钱就好,你打的去吧,跟出租车司机一说,他就送你去了,什么地方都送。
       恰好又一部红色小车停下来。小姐打的吗?
       马兰花就钻进去。车行一半,马兰花问,你知道中发驾校吗?
       知道。
       你知道七匹马驾校吗?
       知道。
       我不去码头了,我要去七匹马驾校。
       红色的士很快停在铁头的七匹马驾校前。铁头站在门口,旁边停着吉普车。的士门开了,马兰花从里头出来,铁头很意外。铁头说,呀,马兰花,你居然跑来视察了?
       马兰花走过去,眼睛一直看着他。
       铁头说,吉祥上午没班,下午才来。
       马兰花站到铁头跟前,离得很近。铁头嘴角叼着烟,烟头红得刺眼。马兰花说,我知道吉祥上午在家,我还知道吉祥昨晚跟你去游三波家了。
       铁头肩一耸,拿下烟,捏在手指间抖抖烟灰。是啊,我们去了。
       去干吗了?
       去讨钱,可是游三波耍赖,不在家。
       然后呢?
       然后?铁头摊了摊手,把烟又塞进嘴。没有了呀。
       然后你们把杜鹃怎么了?
       铁头巴掌一拍大腿,说,我们把游三波他老婆给玩了,哈,够本了吧?
       附近有人看过来,是驾校的几个教练。铁头的声音很大,他们注意听着,好像都知道这事了。有一个理着光头的,还嘴一努,吹声口哨。
       妈的,这口鸟气我终于出了,哈哈!铁头笑得很开心,他是真得意。
       马兰花头低下去,头好像太重了,脖子都撑不住它,腿也有点撑不住身子。马兰花说,我回去了。她转过身就走。
       哎哎哎!铁头追两步,手搭到她肩上。马 兰花你怎么知道的?
       马兰花扭头看肩上那双手,手真大,黑得出油,青筋的颜色都透不出来了,只看到它们从皮下凸起来,弯来弯去,像蚯蚓一样。从手又看到铁头的脸,马兰花盯着他眼睛说,是杜鹃说的。
       这骚货!铁头骂了一句,回头招呼那个光头教练,喂,你送她回去。
       吉普车卷动尘土,眨眼间就到了跟前。马兰花没拒绝,她上了车。车门是铁头帮她关上的。铁头还拍拍马兰花的胳膊,说,走吧。
       那个肩,那个胳膊,突然就有些麻麻的感觉。
       光头教练三十岁不到,理着平头,眼皮一边单一边双,眼睛便因此大小不一。他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拨挡位,忽上忽下,麻利得很。马兰花扭头看他操作,看了很久。你知道我家吗?她像是自言自语。
       教练说,知道,很近。
       你知道昨晚铁头和吉祥去游三波家了?
       教练瞥过一眼,嘴角动了动,好像在笑,却不答。
       马兰花说,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去?
       教练哼哼两声,还是笑着。
       马兰花到家时,吉祥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有一群清朝女人,踩着花盆底小鞋子,头上顶着大牡丹,说来说去,又将手帕舞来舞去,很气愤的样子。马兰花站在电视前,她不是看剧情,剧情真的一点都不想弄明白,她只是想看看那一群清朝女人是怎么气愤的,会做出什么表情。
       吉祥说,马兰花,走开点,你挡住我了。你这么一大早上都去了哪里?
       马兰花站着没动。清朝女人扑上去,用尖尖的长指甲抠对方,她们推来推去,身子跟着摇来摇去,其中一个,突然将旁边的青花瓷瓶举起,猛地往地上摔去。砰!瓷瓶像花瓣一样碎开了,有两片还极其缓慢地蹦跳几下,才重新咣当咣当落下。
       吉祥说,马兰花,走开,我看不见。
       马兰花扭过头。吉祥躺在床上,早上就在这个床上,吉祥还叠到她身上。吉祥昨晚叠过杜鹃,早上又叠她。马兰花说,我去煮饭吧。就下了楼。
       马兰花菜煮得好,吉祥妈很高兴马兰花会煮莱。吉祥妈吞下一口鲜菇豆腐,说,总算有一个好处啊,要不大老远的到山里找什么找y马兰花啊,你也煮点野味给我们吃吃吧。吉祥妈把筷子伸长,在吉祥碗边敲敲。吉祥,你说是不是啊?
       吉祥嗯一声。
       每天饭桌上都是吉祥妈在说话,吉祥与父亲一直闷声不响。马兰花看不出吉祥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可是他应该有不同呀。他昨夜去过游三波家了,做过那事了,脸上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吉祥走出家门时,马兰花追了出去。马兰花问,吉祥你去哪里? 上班呀,不是跟你说了吗? 你还有事没跟我说。 还有事?什么事? 昨晚的事。昨晚你去了游三波家。 吉祥眨眨眼。是啊,我去了。 你跟铁头一起去的。 是啊,是跟铁头一起去。怎么了? 你对杜鹃做了……那事。 吉祥怔一下,马上说,是啊,做了。 那铁头呢? 吉祥说,铁头当然也做了,铁头先做的嘛,怎么了? 马兰花摇摇头,望到远处。江面上正有一瞍运沙船驶过,沙子很沉,船舷只剩一条小边,几乎没人水中了。要是有浪打上来呢?一个小浪,船大概就会沉的吧?
       八 马兰花上楼时,被吉祥妈叫住了。吉祥妈 六十岁不到,却已经下了快二十年的岗。她跟吉祥爸原先都是轮船公司的搬运工,公司没了后,他们早先还在路边卖过一阵豆浆,后来城管抓得严,挣的钱还不够罚一次款,就算了。歇在家吉祥妈跟邻居打打麻将聊聊天,吉祥爸整天拿一副扑克,自己在那里摆来摆去,日子也就过了。吉祥妈问,一个上午去哪里了? 马兰花说,找一个朋友。 你城里有朋友? 没有。 没有朋友你到哪里找朋友? 马兰花不想答了,她手扶住栏杆,梗着脖子,似乎有些不快。
       没想到吉祥妈更不高兴,吉祥妈眯着眼,硬邦邦地说,你要知道,你不是男人,不要像男人那样忙着结交朋友。
       马兰花说,我没有忙着结交朋友。
       没有最好,吉祥妈说,城里人复杂,你是从山里来的,还傻,要特别小心。
       马兰花敷衍着点点头,就上了楼。
       床上乱糟糟的,吉祥起来后,还没整理过。马兰花揪过毛巾被的两角,举起,重重一抖,两角对折了起来。有一股味,腥味,淡淡的,隐隐约约。杜鹃说那是男人的东西。马兰花突然一呕,声音极大,是从腹部深处发出来的,胃都被揪得打了个滚。楼梯上立即传来快速脚步声,是吉祥妈跑上楼了。马兰花把毛巾被在手臂上卷两下,顺势坐到床上。
       你怎么了?吉祥妈进来就问。
       没有。
       是有喜了?
       没有。
       毛巾被浅橙色的,织着嫩白的提花,是婚礼前买的。结婚新买下的东西不多,冰箱是旧的电视是旧的,只有床上用品重置了一套。吉祥妈是反对吉祥娶马兰花的,这一点马兰花知道。吉祥妈和吉祥爸已经没工作,再娶进一个吃闲饭的媳妇,几张嘴都得吉祥一个人养,吉祥会吃不消的。吉祥妈说,山沟沟的,脸蛋再俊有什么用?老婆脸俊只会惹事,随便找个摆摊的做小工的都比她强。 但吉祥偏要娶,也没办法。 马兰花把毛巾被抖开,重新开始叠。除了做这事,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吉祥妈走近来,说,要不要去医院查查?
       马兰花说不用了。突然又一呕,那股腥味已经扩散,到处都是,她的鼻子都不敢放松地呼吸,得憋着,胸都憋胀了。
       你看你看,吉祥妈推推马兰花的肩头。就跟我当年怀吉祥时一样了,去,我带你去医院。
       马兰花把毛巾被方方正正地放到床头,站起,坐到窗前。码头上还是冷冷清清的,过一阵,再过一阵,运海蛎、蚬子、蛤之类的船才会到来,那时候码头就热闹了。吉祥妈跟过来,有点恼火,但问话还是很克制,她说,你今天怎么了?马兰花说,没什么。
       马兰花在窗户前坐了一下午。码头果然热闹过,然后又冷清下来。那么多人挤来挤去,身上手上脏了湿了,也都顾不过来的样儿。马兰花想,他们也挺辛苦的。城里人日子过得也不见得舒服,这一点,她以后要是回去告诉马丸子,马丸子都不一定信吧。
       吉祥收工回来时天都黑了,马兰花还坐在那里,灯也不开。吉祥搬了张椅子坐到马兰花跟前,黑暗中他的脸模糊一片。马兰花,吉祥叫道,该下去吃晚饭了,我妈饭菜都煮好了。马兰花说,好吧。就站起要走,手却被吉祥拉住了。吉祥说,马兰花,你怀孕了?
       没有。
       那你是为那件事不高兴了?
       哪件事?
       就是……跟杜鹃那件事。铁头说你今天去过驾校,也向他问起。他说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马兰花觉得在黑暗中自己似乎还轻轻笑了一下。
       吉祥松了口气,说,没有就好。吃饭去 吧。
       饭桌上照样是吉祥妈一个人说个不停,她主要讲怀吉祥时的情境,那个呕呀,把黄胆汁都吐出来了,吐了五个多月后才歇下来。晚上的菜多了两头蟹,生炊的,红是红白是白。吉祥妈掰了蟹壳,满满的一壳子红膏,递到马兰花碗里。吃吧吃吧,码头这里就这好,海鲜不知要比外面便宜多少。我那年怀吉祥,天天吃海鲜,吉祥生下来结实得跟头牛似的,九个多月就会站了。吃吧吃吧多吃点。
       躺下睡时,吉祥把毛巾被往马兰花肚子上盖,被马兰花撩开了。马兰花说,热,我不盖。
       吉祥拉灭灯,手就往马兰花肚子上摸过来。马兰花说,吉祥,我真的不是怀孕。就转个身,面朝墙壁。吉祥嘀咕了一句什么,又用手扣住马兰花的肩膀,把她身子弄转过来。吉祥说,马兰花,我知道你肯定为那件事不高兴了。其实根本就没什么,算什么呀?杜鹃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多一次少一次对她有什么关系啊?铁头说了,那女人肯定在耍什么阴谋,否则她干吗告诉你?她就是看你是山里来的,山里人把这事看得重,所以她就故意说给你听,让你不高兴。铁头让我转告你,你不要不高兴,你不高兴,杜鹃就高兴了。
       马兰花说,我知道了。
       吉祥靠过去,抓住马兰花的裤头就往下拉。马兰花没有反抗,结婚后这几天,吉祥没有一天不叠上来,吉祥的身体果然好啊,吭哧吭哧,有劲极了。马兰花顺从地躺着,从第一次在游三波家那个晚上开始,马兰花总是顺从地躺着,一动不动。吉祥自己忙完了,爬下来,擦擦身子,转个身马上就睡了。马兰花没睡,她闭着眼,但没有睡。
       杜鹃真的是要让她不高兴才告诉她的吗?坐在墨鱼公园的石凳上,杜鹃好像说的是一部电视剧的情节,一点都没受伤,一点都不难过,好像多一次少一次对她真的无所谓。但是,马兰花记起那条粉红色丝短裤,短裤装在塑料袋里,杜鹃拿短裤时戴了手套,小心翼翼地不让马兰花碰,其实杜鹃还是有所谓的。杜鹃当时说她还没告诉游三波,也没告诉警察,是第一个告诉马兰花的。杜鹃这是为什么呢?
       马兰花下了床,站到窗前,头探出去。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但突然间她心里一动,她想如果吉祥把吉普开回来,她就下楼,她就爬上吉普,发动了,往梅园村开去。在墨鱼公园她什么都没问,忘了问,但此时她非常想问问杜鹃,问个明白。
       可是路上光秃秃的,没有吉普。
       九
       吉祥的电话本放在桌上,里头肯定有游三波家的号码。马兰花把本子拿起,马上又放下了。等到天刚刚亮透,太阳还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探出头还是该缩进脑,让人没法判断天究竟会晴还是阴,马兰花才重新翻开本子,找出那个号码,然后出了门,向右拐。五十米外有家小食杂店,除了乱七八糟摆着酱油糖醋快熟面外,柜台上还摆着暗红色的公用电话。一个背驼成九十度的老妇瓮声瓮气地说,三分钟四毛钱。马兰花按下那串数字。杜鹃,去你家怎么坐车?
       你?马兰花?你到我家干吗?
       马兰花双手抱住话筒,她还不太习惯对着一部机器跟别人说话。你让我去,我要去。去你家坐哪路车?
       你叫吉祥开吉普把你送来吧,反正他们带学员练车要经过的。
       不要,我自己去。马兰花用眼角打量左右,说得很悄声,她觉得驼背老妇的眼睛一直轱辘辘盯着她。
       好吧。杜鹃终于同意。一路车的终点站就是梅园村,一路车你反正会坐。我家离车站不到一百米,下了车你问问别人,肯定找得到.
       马兰花转过头往回走,到家门口,在昨天 出门的位置站了片刻,然后才开始向左拐,穿过小巷,看到六角亭子,爬上一路公交车。真远啊,一站又一站的,老没有尽头。以前坐吉祥的吉普车从梅园到码头,车子在小街小巷中鳗鱼似的穿来穿过,好像只是眨眼间就到了,可是公交车却在全城转了一大圈,最后才慢悠悠地停在梅园村。马兰花问别人,知道游三波家吗?果然都知道,伸出胳膊指给她看。
       马兰花用巴掌重重拍门,像那天吉祥带她来时做的一样。
       杜鹃还是画了细长眉涂了重口红,看到马兰花,满脸是笑。做了城里人后,马兰花你真是越变越好看了。她说。
       三波呢?马兰花随口问。
       三波去香港了。
       马兰花记起杜鹃已经跟她说过游三波去香港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巴巴望着杜鹃。杜鹃,你也坐下,我想问前天晚上的事。
       杜鹃并不马上坐,她去泡了两杯茶,又取了几个苹果出来,洗好,放在碟子上,才坐到马兰花对面的沙发上,削起苹果。
       为什么你要把这事告诉我呢?马兰花问。
       苹果完整地捏在杜鹃手中,刀飞快地动,苹果皮却不动,直到最后杜鹃手一松,苹果皮整个儿脱下来,跟条蛇似的曲曲弯弯垂着。杜鹃将刀尖挑着苹果,递给马兰花。马兰花说,我不吃。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事呢?你可以不说,可是你说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杜鹃把苹果收回,送进自己嘴里。
       马兰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肯定想知道,她还想知道其他的。那天晚上,她舔舔嘴唇,打算说得缓慢一点,那天晚上真的是铁头剥你衣服?
       是啊。难道还能我自己剥?
       铁头剥了你衣服,就……就……
       就强奸了我呗。
        马兰花低下头,两只手互相抠着指甲。屋里静极了,只有杜鹃嚼苹果的嘎吱嘎吱声,这声音让她想起马家野味店里养的那只猫咬鱼骨头的样子。你不推开他吗y她问。
       杜鹃欠欠身子,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抽过香巾纸缓缓擦着手,眼吊起来看马兰花。我推得开吗?他们是男的。 那当时吉祥呢? 铁头叫吉祥过来按住我。 吉祥按了? 按了。 然后呢,吉祥也…… 吉祥也强奸我。不过,哈,吉祥倒霉,还没完事,楼下就叫开了。铁头的吉普停在门外,挡了路,一部卡车开不过去,喇叭使劲按,司机还大声骂人,骂得可难听了,吉祥就软了。你们家吉祥真是白惹了一身腥。 是铁头让吉祥做的? 是啊。铁头那流氓自己做了快半个小时还不肯下来,又叫吉祥也来,还说吃呀吃呀不吃白不吃。妈的,他以为吃什么好东西呢。
       半个小时?马兰花虚着眼,好像看到那场面了。杜鹃又拿起一个苹果削着,刀子嗖嗖往前推,马兰花觉得那刀好像是推进她肉里。她站起,说,我要小便。
       杜鹃指指楼梯旁,卫生间在那儿。
       马兰花坐到马桶上,很久,却没拉出来。明明有尿意,小腹胀得隐隐作痛,可是拉不下来。半个小时?她想着这个时间段。在马家野味店,半个小时一桌的莱都煮上来了。铁头抱过她,铁头把戒指套上她指头后把她抱住,抱了多长时间?可能五秒钟都不到吧,可是,他在杜鹃身上,却有半个小时。
       马兰花穿好裤子站到镜子前,镜子是模糊的,她用布擦一擦,照样模糊。她便用手背在眼睛上一抹,手背居然湿了,而镜子,这时倒清晰了很多。马兰花吓一跳,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她把眼眶撑到最大,一眨不眨看着镜子。镜子中的那个女人眼睛好像自来水的水龙头,比黄豆还大的泪一粒接一粒往外涌。
       卫生间的门响了,杜鹃在外面说,马兰花,你没事吧?
       马兰花咽两下口水,答道,没事。
       杜鹃说,如果是大便,纸在马桶旁的架子上,卫生巾也有。
       马兰花说,哦。
       马兰花扭头看架子,好像她真需要纸或者卫生巾。其实她什么都不需要,或者说是不知该需要什么,该做什么。卫生间显然不能多呆下去,马兰花开了水龙头,盛了一盆水,将脸趴进去。片刻,她觉得自己没事了,才出来。
       杜鹃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杜鹃说,马兰花,你哭了?
       马兰花说,没有。
       。
       杜鹃笑起来。你骗不了我的,你看,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真的没有。刚一说完,马兰花鼻子一酸,泪突然又往下掉,鼻涕也跟下来了。
       杜鹃咬着苹果,慢慢踱过来。马兰花,你听我的,平时多吃点水果,水果对皮肤有好处。女人要懂得疼自己,别指望男人疼了,男人都靠不住。还有,这事倒不能怪吉祥,是铁头不是东西,铁头太不是东西了。
       马兰花双掌捂住脸,她跟自己说停住快停住。可是心里的委屈却反而越聚越多,像夜里的人群举着火把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赶来,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杜鹃说,唉,说起来我也理解你,自己的老公跟别的女人做这事,换了谁都会不好受的。
       马兰花心里说,你不理解,你不可能理解。其实马兰花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了,她不敢说出来,真的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她自己都一直不愿意承认。以前她一直以为是吉祥做了这事让她难受,其实不是。吉祥做了这事,做了也就做了,她没太难过。她难过的是铁 头,铁头他居然做了这事,居然做了!
       十
       马兰花想回山里住几天,马家野味店和马丸子,她想回去看看。但吉祥妈不让,吉祥妈说,吉祥都跟我说了,吉祥就是太老实,别人叫他做他就做。不过,做了又怎么样?不要钱做一次,也挺合算的。马兰花啊,你别太土了,现在这社会,男人在外面做一两次又怎么样?你回山里去干什么?回山里又该乱讲了。你们山里人还以为吉祥犯了多大的罪。
       马兰花已经整好一个包,又放下,散开。马兰花说,好吧,不回。
       吉祥蔫蔫地坐在一旁抽烟,半晌才说,马兰花,你要是真生气,就骂骂我,骂过之后,你原谅我,好不好?
       马兰花咬着嘴唇,她差点要说应该你原谅我。
       吉祥妈走过去,在吉祥头上敲一下。这个没出息的,吉祥妈骂道,你以为你娶的是干金小姐做老婆呀?用得着这么低三下四吗?啧啧啧,吉祥啊吉祥,你这么没用,以后你老婆还不爬到你头上去拉屎?!
       马兰花瞥吉祥一眼,看到吉祥紧张极了,连连摆手想让他妈闭上嘴。马兰花叹了口气。吉祥对她是真心的,吉祥是她丈夫,看来她没嫁错。可是,她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吉祥,吉祥却一点都没发觉。
       吉祥你今天上班吗?马兰花问。
       吉祥说,今天我轮休。
       那你带我练练车吧。
       吉祥显然也想带马兰花到外面走走,他说,好吧,我们去驾校看看有没有闲下来的吉普。
       驾校的路马兰花忘了有多远,她以为至少得骑车去。吉祥说不要了,我们穿小路,走走也就到了。
       出了门往右走,经过那家小食杂店时,马兰花往店里望了望,那个驼背老妇也看到他们,扬起手,兴奋地叫道:吉祥,她真的就是你老婆?我一猜就猜到了。
       吉祥应付地呵呵两声,回头对马兰花说,铁头的老妈。
       马兰花一愣,脑子又嗡嗡地响着。
       吉祥说,铁头妈跟我妈性格有些像,也很厉害的。马兰花,求你个事,我妈她就是那样,说话不饶人,其实她心还是不坏的。你别跟她计较好不好?
       马兰花说,好。
       吉祥说,那就是铁头的家。我跟铁头在这条街上是从小玩大的。他家楼下开店,楼上住人,也挺挤的。以后搬迁了,单元房不知道还会不会分在一起?
       他老婆孩子呢?
       都住在这儿。铁头的老婆在驾校做财务,你见过她吗?
       马兰花摇摇头。铁头老婆知道这事吗?你们跟杜鹃的事?
       吉祥说,知道。那天从游三波家出来后,铁头又请我去大排档喝酒吃夜宵,回家后,铁头就跟他老婆说了。
       他老婆不生气。
       两辆小车交会,马兰花避到路旁,都站到路边沿的石块上了,下面就是宽阔的江面。吉祥兜住她的腰,把她往里拉了拉。吉祥说,这水很深的。以前这一片都可以停船,很大的船都停得进来。现在有火车汽车飞机,船不时兴了,轮船公司都倒闭了,码头也快废了。我们这一带的入水性都很好,但丢下去,还是谁都怕。
       马兰花往下看看,浮着很多木块死鱼虾和浊黄色泡沫的江面离路面十米都不到,岸用粗糙的石块砌着。马兰花没有水性,山里人不会游泳。她一阵晕眩,后退了几步。要是丢下去,她是爬不上来的。
       拐个弯,是条黑乎乎的小巷,也就一米来宽,仅够两人并排走。吉祥的手还留在马兰花 的腰上。吉祥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这件事,真的没想到。我以为你也挺……随便的……吉祥说这话时小心地看马兰花一眼。马兰花把上下牙齿扣在一起左右磨动,发出嘎嘎响。她知道吉祥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第一次到城里时,就跟吉祥睡在一起了。在那之前或者之后,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那么做,但她的确做了。
       
       吉祥说,不过就是想到了,当时,我可能还是得做。铁头是我哥们儿,他先做了,又让我也做,我如果不做,就不够肝胆了,你说是不是?
       马兰花轻轻嗯了一声,好像是表示同意。隔了一会儿,她问,铁头的老婆真的不生气?一点点都不生气吗2
       铁头的老婆很开朗的。
       多开朗?
       你们见面就知道了。
       铁头的老婆皮肤白皙,身材娇小,剪一个齐耳的短碎发。我叫金珠,金珠玛米呀咕嘟。她向马兰花伸过手。马兰花觉得她的手烫得像火钳。金珠却叫起来,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啊?吉祥你老婆是不是生病了?
       铁头在金珠胸前一捏,说,你这里也很冰啊,你是不是也生病了?
       金珠就转过身,低下头咯咯咯笑着往铁头肚子上钻去。铁头弓着马步,一探身,往金珠屁股上又是一捏。金珠就跳起来打他头,铁头左闪右闪,最后抓住金珠的双手,把她提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
       马兰花盯着铁头的双手,她想如果是她,她个子高,铁头就提不动了,更转不起来。从铁头的手,她又看到金珠的手。马兰花心开始噗噗地跳,她努力忍住,发现自己的气还是呼得粗起来。
       金珠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金珠戴的戒指是不是那一枚?铁头给她戴过的那一枚?金珠的手捏在铁头手中,她看不清楚。其实,就是她看清楚了又怎么样呢?铁头那天给她戴上,然后抱住她,她哪来得及看戒指一眼。她什么都没看到,就脱下来还给铁头了。铁头把这个戒指怎么办了呢?会不会又给了金珠?或者藏在金珠根本找不到的什么地方,铁头会把它藏一辈子吗?
       吉祥问,马兰花,你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哪里里难受吗?
       马兰花轻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肯定笑得很假,又伸出手,在吉祥胳膊上用力拍了拍。这时候她的确很需要用一个动作来提醒自己说,已经是吉祥的老婆了,铁头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铁头是金珠的老公,他们有家有孩子。
       驾校的吉普都出去了,只留下铁头用的那部。吉祥要借,铁头说,我操,过一会儿我得跟金珠一起去银行啊。吉祥问过多久去?铁头掏出手机看上面的时间,说,一个小时左右吧。吉祥说,一个小时够了,马兰花手痒,让她过过瘾,一个小时够了。铁头一拳擂到吉祥肚子上,他说,妈的,吉祥这傻小子疼起老婆来,也不择手段了。就把钥匙掏出,扔给吉祥。去吧。马兰花你算我们七匹马驾校的免费学员,你学不好我就把吉祥辞了。
       吉祥说,马兰花车感特别好,她已经开得很不错了。
       车子没走远,就在附近的空地上转转。吉祥坐在副驾驶座上,基本上都不用他帮着拨方向盘和踩刹车了。一挡二挡三挡,挡位切换得非常顺溜,倒车掉头也没问题。以前觉得方向盘重,转起来吃力,现在马兰花转来转去,挺轻松的。吉祥说,很好,你过了害怕这一关了。这一关是心理关,跟技术没有一点关系。马兰花啊,要是你想考驾照,回头也去考一本口巴。 为什么要考呢? 说不定以后就用上了。再练练,以后你也可以吃这碗饭的。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没几个人有你这么好的车 感。
       马兰花叹了一口气。再说吧,我们是不是该把车还给铁头了?
       铁头正在生气,脸涨得通红。一看见吉祥,就说,你猜猜游三波跟谁一起去香港了?跟李处长一家!有人给我通消息了,说游三波出钱请李处长一家去香港玩,他妈的,这是腐败!这个狗屁处长,得把他弄掉,他倒了游三波也倒了。
       银行铁头不去了,叫吉祥开车送金珠去银行对个账。铁头说,马兰花,你到我办公室坐坐吧。他妈的游三波那小子,什么下贱事都做得出来。
       铁头的办公室什么装修都没有,一张旧桌子,几张破藤椅,墙上贴一张全省交通图,挂一个黑色的石英钟。坐坐坐,马兰花你坐。
       马兰花觉得像被人倒吊起来,身上的血一股股往脑门上流。她想铁头不去银行,让吉祥去,铁头也许要单独跟她说一说。说什么呢?铁头应该要说说那天晚上的事,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一下都行。
       但是铁头没解释,铁头坐在她对面,中间隔一张桌子,桌子上架着铁头的左右腿,铁头骂的还是游三波。他说他不给游三波打下手,自己弄起驾校,游三波一直耿耿于怀,想方设法跟他过不去。游三波那小人心眼那个歪啊,眼里只有钱,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马兰花点着头,不停嗯嗯嗯地应着。墙上石英钟的秒针神经质地一下一下地抖动着,每一下都有些涩,似乎随时会停下,终于还是继续丁下去。马兰花看看钟,又看看铁头,她以为说完游三波,接下去铁头就该说其他的事了。
       可是游三波还没说完,下面吉普车已经轰轰响着,吉祥和金珠回来了。
       十一
       回到家,吉祥爸对马兰花说,刚才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她说她是杜鹃。吉祥妈马上手一舞,说,别理她,这个鸡!她还能有什么好事找你?吉祥也说,马兰花,你别跟她往来。 马兰花说,好吧。 晚上吉祥妈有牌局,吃过饭就匆匆出去了。吉祥躺在床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头歪一边睡着了。马兰花站在窗前望望,江面是黑的。没有船驶过,一条江就像死了一样。她转过身,蹑手蹑脚地下楼。吉祥爸从屋里探出头看了看,没说什么。马兰花走到小食杂店前,拨了杜鹃的电话。杜鹃说,马兰花,三波回来了。三波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
       马兰花说,你叫他来接电话吧。
       话筒里嗡嗡嗡空响了片刻,就传来游三波的声音。马兰花,铁头和吉祥居然这么干,我要告他们。
       马兰花觉得奇怪,游三波要告铁头和吉祥,告诉她干什么?
       游三波说,这是强奸罪,他们跑不了的,肯定得关进牢里。
       马兰花说,你就是跟我商量这个?
       游三波说,是啊。你来我家吧,我们再谈谈。
       马兰花说,我不去。就放下了电话。一共打了两分钟,掏钱给驼背老妇时,马兰花心里突然一动。她问,你是铁头的妈吧?
       老妇笑嘻嘻地点头,好像做铁头的妈很光荣。
       马兰花说,铁头在家吗?
       在,在楼上。
       能不能叫他下来一下,我有事找他。
       老妇就绕到屋后,冲着窗户拖声拖调地叫,铁头,下来,有人找你。
       铁头趿着拖鞋下来,见是马兰花,笑起来,学着广州腔说,马兰花耶,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啦,我好好想念你啦。
       马兰花往外走,走到远处的黑暗中。铁头 跟在后面。铁头妈从店里伸出头,一直想看清楚他们两人,她脖子一伸长,背就更驼了,看样子随时都可能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什么事呀马兰花,这么神秘的样子。铁头觉得好玩。
       马兰花咬着嘴唇。铁头在黑暗中像一座山似的立在那里,身上有一股汽油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特别气味。吉祥也开车也抽烟,但吉祥身上的味不是这样子。铁头手伸过来,在她脸上掐了一下。马兰花浑身一麻,趔趄了一步,还是站住了。她说,游三波要告你们强奸。
       强奸?铁头鼻孔中笑出一声。那个破鞋不就是吃这碗饭的吗?无非是她跟别人做完有钱,跟我们没拿到钱。游三波都从我手里抢走那么多钱了,她还想拿什么钱?
       你,不后悔吗?马兰花知道不能直接说,得绕开来,绕来绕去,才能最终把关键的一句话说出来。
       为什么要后悔y呸!美餐了一顿,鬼才后悔。
       可是你并不……喜欢那个女人呀。
       喜欢个屁!我当然不喜欢她,我喜欢那种人?像游三波一样有病呀?
       你不喜欢她,却跟她……那样……马兰花觉得话慢慢绕到要害上了。
       你傻不傻呀马兰花,怎么说这种傻话?对游三波我他妈的已经忍得够久了,既然他要把脸都撕破,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不仁我不义嘛。
       可是,是游三波对不起你,不是他老婆。游三波是游三波,杜鹃是杜鹃。
       铁头笑了声,手在马兰花肩头一掐。黑暗中看不到他手上的青筋,但马兰花记得它们像蚯蚓似的从皮下隆起,弯来弯去。铁头说,杜鹃不就是游三波的老婆?我操,干了他老婆,总算出了这口恶气,接下去我还得弄弄他,是他把我惹毛的。顿一下,铁头拳一舞,声音猛地升上去,比吉普车的喇叭还响。惹毛了我,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马兰花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右手无名指上摸着,这个指头戴过铁头的戒指。铁头给她戴过戒指,铁头曾经想跟她好,可是,又把她让给了吉祥。铁头为什么不对吉祥也这么凶巴巴地舞着拳头大声说你别想跟我争,别惹毛我,惹毛了我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那个戒指呢?
       什么戒指?
       马兰花看着铁头,她想铁头也许是故意装傻。周围很暗,但头顶有星光,两人站得近,马兰花还是看到铁头咧着嘴,瞪着眼,伸着脖子。铁头又疑惑又好奇。你说什么戒指?铁头又问了一句,看样子他是真忘了。
       就是那个……马兰花突然把话咽下了,轻轻摇摇头。她本来很想问铁头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她,打心眼里要跟她好,她一直想知道。那天,在马家野味店,铁头给她戴上戒指,把她抱住,她觉得铁头在那个瞬间就一下子钻进她骨头里去了,每时每刻在里头咬着她。可是,铁头是不是也一样呢?她想问一问,话都到嘴边了,又吞下。还用问吗?已经没必要问了。幸好是在黑暗中,否则铁头肯定会看到她眼睛里的异样。她不想让铁头发现她哭了,真的不想,所以她吃力地咽着口水。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以前她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掉过泪。可是认识这群人,又到了城里后,她觉得自己薄得跟一张纸似的,动不动就飘起来,飞呀飞,她根本都没办法控制住。
       我走了,她说。
       喂,马兰花你什么意思?铁头有点不高兴了。
       马兰花说,没意思。然后她就走了,脚迈得又急又大。走过家门,也没停下,而是继续往前,拐进小巷,到了六角亭前。一路车还有,她登上去,坐到梅园村。杜鹃变了个样,眉不画唇不抹,右边脸肿得跟面包似的,手臂上还有一道红红的血口。马兰花一进门,杜鹃就哭起来了,她脸歪一边去了,哭相就显得古里古怪的,简直像跟马兰花逗乐,对她做鬼脸。怎 么了?马兰花问。 三波……打我……三波……杜鹃声音断断续续的,终于就说不下去了。
       游三波呢?
       杜鹃抬抬下巴,意思是游三波在楼上。两人一起登楼梯,爬到三楼,推开门进去,看到游三波只穿着背心三角短裤坐在沙发上抽烟,眉头皱在一起。马兰花脚顿了顿,想退出,杜鹃在后面把她推了进去。马兰花以为游三波会起来穿上外裤,但游三波一动不动,他面无表情地看马兰花一眼。你还是来了?他说。
       杜鹃反身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门边,垂着头,勾着下巴,根本不是原先的那个杜鹃了。马兰花眼光一直避开游三波腰部以下,只看他脸。游三波咳一声,说,你终于来了?来了就好。马兰花说,我们怎么商量y游三波站起来,在马兰花前面走来走去,步子迈得很大,腿上的毛又黑又密。马兰花低下头,她想幸亏杜鹃在。
       铁头吉祥强奸了我老婆,我不能放过他们,放过他们我就是乌龟王八了。 你想怎么样? 我要告!——如果我只告铁头不告吉祥你觉得怎么样?
       杜鹃插话说,只有铁头的精液留在我短裤上了,吉祥没做完,什么证据都没留下……游三波脚一提,抓起拖鞋,猛地往杜鹃脸上摔去。你给我住嘴!你这不要脸的!鞋子砸到门上,咚!杜鹃缩成一团。游三波还不解气,冲过去,在杜鹃肚子上狠踢几脚。你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
       马兰花跑过去,拖住游三波的胳膊,她说不要打不要打了,怎么打人呢?
       游三波回过头看着马兰花。你说,我不告吉祥行不行?
       马兰花说,行,你放过吉祥吧,他是老实人,但铁头不要放过。话说出口,马兰花一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而且说出去后还觉得心里一松,好像很痛快。
       游三波大笑,他说,马兰花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啊。但吉祥也不能白白放过,我已经跟杜鹃说好了,如果你,马兰花,也能让我操一次,那么她和吉祥就没事了,大家就扯平了。
       马兰花浑身一紧,大声问:你说什么?
       游三波对杜鹃头一歪,杜鹃就扑过来,拦腰把马兰花抱住,往床上压,撕衣服扯裙子扯短裤。两个人四只手把马兰花压得结结实实。马兰花蹬脚舞手,叫着救命,还拼命扭动腰想把游三波甩下去。可是游三波已经进来了,游三波的影子无边无际笼罩下来,游三波在上面急剧地晃动。马兰花突然觉得自己不行了,她要憋过气去了。身体的内部,在最深处,有一股她非常陌生的东西在快速往上钻,她慌极了,慌得再不敢动,屏住呼吸,拼命把整个身子往里缩,快缩呀,缩成米粒那么小空气那么轻,就逃掉了。可是:,她使不上劲,越缩那东西钻得越快,膨胀得越大。她被拽起来拖起来,整个人猛地像焰火一样升到空中,然后,碎掉了。
       
       她绝望地大喊一声。
       十二
        屋里已经恢复平静。马兰花在床上蜷成一团,脚悬在床沿外,脸趴在被子上。短裤还皱巴巴地挂在一只脚踝上,像挂在树枝上的一块破布。
       电话响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游三波拿起话筒,说喂。噢,你好。顿一下又说,没有,不在我这里。我不知道,你问问铁头吧,铁头反正厉害,什么都知道。
       马兰花猜电话是吉祥打来的,吉祥在找她。她挪挪身子,想爬起来。
       游三波已经穿上衣服裤子,走过来,站在床前俯看着她。他慢慢坐下,手指头在她腿上滑动,像在写字。马兰花想推开他的手,可是她疲倦极了,说不出来的疲倦,仿佛一个临终的人,面对世界,只剩下无动于衷的疲倦。
        游三波说,你让我大开眼界了马兰花,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你居然……他妈的你居然都被我弄出高潮了。过瘾吧?太过瘾了啊。我什么都扯平了,除了铁头,谁的账我都不算了。我今晚赚大了。
       他看了杜鹃一眼,说,去,拿套衣服来,我送马兰花回家。
       杜鹃懵懵地问,什么衣服?
       游三波说,随便。
       杜鹃拿来一件T恤一条牛仔裙。游三波把马兰花扶起,轻声说,穿吧,我帮你穿好不好?穿好我开车送你回家,太迟了,一路车早就停了。就是有车,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或者不回去也可以,你就住下,住多久都可以。要是你一辈子都住这里,那就更好了。你说呢马兰花?
       马兰花还是没动。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往上一挺,坐起来了,套上短裤,又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裙子。游三波说,还是换上杜鹃的吧,你衣服破了,回家吉祥马上就看出来了。穿上杜鹃的衣服,回家随便找个借口说一说,吉祥也不会猜到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会说的,吉祥就永远不会知道。这样多好,你什么都没损失。
       马兰花手没有停,她把自己衣服穿好,前后整整。扣子掉了两个,腋下破了一块,还行,走得出去。杜鹃还站在门后,马兰花走过去,推开她,拉开门,径自下楼。游三波跟下来了,杜鹃跟下来了。楼梯上哒哒哒响成一片,声音脆脆的,在安静的夜里特别响。
       游三波的吉普停在院子里,马兰花从它前面走过,没有停下,看都不看,就往门外跑去。游三波一把抱住她,把她往吉普上拖。游三波说,不行,我不会让你这么走的,太危险了。我送你,你要去哪里我就送你到哪里。
       马兰花渐渐不挣扎了。游三波说,对了,这就乖了。就开了右边的车门,把马兰花扶上去。又回头对杜鹃说,去,把大门给我开了。 杜鹃缓缓走过去,打开门,转过头,车灯亮了,迎面照过来。她抬起手臂挡在脸上,突然打个激灵,好像一下子醒了,整个人往前一冲,就到了车旁,一巴掌甩到马兰花脸上。你才不要脸!你这乡巴佬才真正是破鞋下贱没脸没皮!杜鹃又成了原来的杜鹃,杜鹃的眼泪像子弹一样散开,手在马兰花身上又抓又擂。
       你想找死是不是?!游三波吼起来,探过身,抓住杜鹃的胳膊重重一推。
       吉普车猛地往后倒几步,再往门外开去。黑烟卷动,杜鹃被裹在烟中像幽灵般追着车。鸡,鸡,下贱鸡不要脸的鸡,你才是大鸡!杜鹃骂着,但吉普车轰隆着,没有人听见。
       马兰花从来没坐过游三波的车,游三波最早开驾校,他的车技的确比吉祥好,车子开得又快又稳。是回家吗?他问。 马兰花点头。 哪个家?山里还是吉祥那儿? 山里。 车子拐上大路,飞快地跑起来。风从两旁刮进,扑到脸上。马兰花舔舔嘴唇,她发现风是咸的,很奇怪,风居然也有味道。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淡淡的星,两旁都隐在黑暗中了,近处的树还没等辨清面目,就一闪而过了。马兰花突然叫起,等等。游三波吱的一下踩下刹车,问,怎么了?
       马兰花愣愣地坐着不动,好像在做一个困难的选择。
       怎么了?游三波又问。
       马兰花悄无声息地吁出一口长气,说,回城里吧。 回吉祥那里? 马兰花点头。 游三波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身子看着马兰花,像在研究她,然后才重新发动了车子,掉过头,往码头开去。游三波说,马兰花你可真是个宝贝啊,怎么就落到吉祥这傻子手里? 是你教吉祥的。 是啊是啊,是我教吉祥一步一步怎么追 你。我那时是怕铁头抢了你嘛。铁头那小子,我一直待他不薄,他却偏要跟我抢生意。这碗饭容易吃吗?你看我跟狗一样讨好这个讨好那个,李处长老婆要去香港买衣服,我还得装成恰好要去香港办事的样子,把他们一家都带上,花掉三万多块,还得谢谢他们给我面子。他妈的我都装得像太监了。现在的人真没几个好的,铁头是我一手带起来的,结果呢,他也开起驾校,所有的招式全是模仿我,还把我的一些关系户也弄走,太没良心了。杜鹃倒是死心踏地地为我,就冲着这我当年才娶她。她不是第二天就把这事告诉你了?她以为事情捅给你,通过你吓唬吓唬铁头,让他收敛点,以后别跟我过不去。真是妇人之见,铁头是那么好吓唬的?铁头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次我得让他吃吃官司,见了棺材他才会落泪。无论如何我都要告倒他,非告不可!
       马兰花说,告吧。
       吉祥我就算了,多少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知道我现在有一种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当初竟然在眼皮底下把你放走了,给了吉祥。不行,要变了。从今晚开始,马兰花你听我说,你就是我的了。简直都跟天意似的,你说是不是?我游三波算是重新活一遭了,都觉得以前白活了。马兰花,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会让你过好的。如果能离婚,最好;离不了,我就给你买一套房子,我们干脆住那里去,好不好?
       好。
       游三波笑了。他说,你也笑一笑,我最喜欢看你笑,你一笑就露出重牙,太好看了。马兰花看他一眼,嘴一咧,牙露出来了,但没笑。反倒是游三波自己嘿嘿嘿地笑得更大声了,方向盘上只剩下一只手,另一手伸到马兰花腿上。
       看到车站看到六角亭了,马兰花说,车让我开行吗?我会开。
       游三波说,等等,过了这个小巷再说。
       马兰花用类似撒娇的声音说,不要,小巷我也能开过去的嘛,我开我就要开!
       游三波说好好好,给你开,这么迟了反正路上也没人。就爬下驾驶室,跟马兰花对换了位子。马兰花踩离合器挂挡放手刹踩油门,车子进入小巷,又平又稳。游三波说,真行,吉祥不是吹的,你的车感真的特别好啊马兰花。
       从小巷中拐出来时,马兰花看到远远的前面有两个人在走,只是模糊的背影,但马兰花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游三波说,快到家了,别急,慢点开。马兰花好像没听到,她挂到三挡,加了油门。游三波说,车子往里开一点,外面是江。马兰花这会儿听到了,顺着他的话将方向盘往里打去。
       游三波头往车外探出,猛地收回,有点紧张。他说,前面两人好像是铁头和吉祥,他们在找你吧?肯定是出来找你的。
       游三波再把头往外探出时,马兰花突然将油门一踩到底,然后摆过身子,将方向盘向左打了几大把,一直打死,整个身体再完全坠上去。车子发出尖利的巨响,直往前冲,要飞起来了。铁头和吉祥都听到声音,吃惊地回过头来。就在这时,吉普带着一股气浪从他们眼前擦过,向左向左,蓦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然后,落入江中。
       砰——!响声仿佛是从地底下进出的。木板房里很多人都醒过来了,开了灯,探出头,接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江面很快就有东西在扑腾,游到岸边,大家拉上来一看,是游三波。
       马兰花没有上来。110也没办法救,来了一群海军,穿起潜水服下去,七手八脚把马兰花托上来,已经没气了。海军说,这女同志方向盘抱得紧紧的,她如果松开手,吉普车车门上没有玻璃,马上就能从那里钻出浮上来,估计还死不了。她抱得紧,反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