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在过去之事、现在之事、将来之事之间穿越
作者:孙木函 徐 妍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摘要: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不仅从现代思想史的意义上奠定了新文学的基点,而且在叙述学的层面开创了现代小说的表现形式:现代小说应该在过去之事、现在之事、将来之事中穿越。这种表现形式既意味着《狂人日记》的多重意义的空间,也隐含了鲁迅复杂的思想文化性格组合。
       关键词:鲁迅;《狂人日记》;现代白话小说;叙述方式
       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08)01-0038-06
       收稿日期:2007-03-15
       基金项目:吉林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06年第84号)
       作者简介:孙木函(1955—),女,吉林长春市人,长春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徐妍(1962—),女,吉林长春市人,文学博士,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一、回顾叙述与传统封建道德的根性批判
       《狂人日记》在新文化运动中的现代白话小说第一篇的文学史地位,有诸多成因。但其劲力十足,恰好配合了“将令”的精神,应该是原因之一。然而,《狂人日记》仅仅是因为听从了“将令”,便获得了其文学史的现代第一篇白话小说地位了吗?事实上,正是因为《狂人日记》对传统文化的根性进行了彻底的批判,才获得了这样的声誉。这一点,正如第一位对《狂人日记》进行评价的吴虞的发现:“我觉得他这日记,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着礼教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但是,鲁迅在小说中以何种叙述方式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对此问题,研究者一直有所忽略。尽管小说在思想史、文学史层面被反复地深入地解读,但在叙事学的角度却鲜有论及。而正是“狂人”的回顾叙述视角,才使得小说对传统封建道德核心——封建礼教的批判力量获得了艺术的实现。
       什么是“回顾叙述”?按照叙事学理论,回顾叙述可以这样理解:“当被叙述事件过程在文本中呈现为先前事件,在观察之前已经完成,我们面对的显然就是叙事回顾,即对早先已然事情的重构,把早先的状态和事件组合成具有统一结构和意义的总体。就是说,所有相关事实及其相互关系都已经存在。”这段话语,包含几层意思:其一,在叙述时间上,“过去”是小说的真正起始时间,它一直以一种现在完成进行时的状态在持续性地运行着。其二,在叙述事件上,“过去之事”必须经过重新的价值评估;其三,在故事意义上,小说中的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都处在一个相互关联的结构中,即历史记忆、社会记忆和未来理想始终难以分离。
       细读《狂人日记》,我们发现:小说有一部分句子的时间维度是指向过去的时间。小说的确是从现在起笔,可笔力几乎没有在“现在”停留,只虚射一箭,便一下子让锋利的箭头射中了30多年前的“过去”。即便让“我”心情一爽的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也不仅没有让“我”有丝毫的流连,反而顺势成为“我”退回到“过去”的起因。接着小说步步深入,追问狂人癫狂的根源。从叙述时间上看,作者一旦让“我”回到“过去”,就一下子回到了“过去”的根性记忆,即“狂人”之所以成为“狂人”的病根上:“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陈年流水簿子”,隐喻一切传统文化所印刻在个人记忆中的历史记忆。这里,小说在处理历史记忆时,有一种“举重若轻”的绝妙。这样说,有两方面含义:其一,“踹了一脚”透露出过去时态里狂人反叛的决绝和勇敢,可反叛的结果却只是让“古久先生很不高兴”。小说以很轻的笔墨对应很重的动作,在不经意间颠覆了反叛的行动。由此,隐含了鲁迅对传统封建道德批判的决心和对传统封建道德强大力量的估价,以及对自身反叛结果的怀疑。其二,10年的狂人癫狂史不仅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而且对传统文化的反叛结果进行了冷处理。这是一种高妙的艺术手法。像鲁迅这样的伟大作家,都善于在小说推向高潮时,反而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冷处理却更能把人物的心理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作家汪曾祺谈及过类似的经验:无话则长,有话则短。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不是对狂人进行病理学考察,而是借助狂人癫狂性思维“回顾”中国文明史的吃人历史。而狂人这种癫狂性思维非常符合回顾叙事的特征。在回顾叙述中,“叙述声音也可能以非真实的方式指涉被叙述世界里的某些情形、属性、关系、行动或事件,这是一种怀疑和不确信的认识方式……只要把一种声言限定为‘可能’、‘或许’、‘应该’等,它就会立刻由事实性声言转变为对故事世界的某些方面的纯粹信从、假设、推测或未经证实的设想”。即是说:对于回顾叙述而言,假设和推测的未经证实的可能性范围之内的事件,也可以成为小说叙述的内容。第5节、第10节两段叙述属于这种叙述类型: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小说对狂人所回顾的历史事件是否发生过、性质如何等情况缺乏确定性和真实性,在回顾叙述里狂人所叙述的完全是一种认识现象,即狂人是根据自己的思维方式推理出来的,而不一定都是历史本事。它们可以真有其事,也可以是谵语、错乱之言。但正因如此,这两段叙述才颇具荒诞性,符合狂人的癫狂性思维的逻辑联系,尤其符合当代法国思想家福柯所说的“部分的疯癫”。“在这些部分的疯癫中,有一些损害了理智但不损害其余的行动,有一些正相反,损害了其余的行为但不损害理智。”狂人更多地属于前者:他不过是限定在思维层面的疯癫,而没有影响到行为层面。或者说,它只是在思想上“启蒙”而缺少现实的行动。这是鲁迅思想文化中的一个复杂构成:既怀疑启蒙的效果,却又始终在坚持启蒙。
       另外,《狂人日记》的回顾叙述具有一种特别的功能:表示事件的确定性和真实性。如叙述学理论指出:“在回顾叙述里,占支配地位的通常是表示确信知情或绝对真实的声音,限定一个稳定的确定性框架,由存在过的和不曾存在的以及某一特定时刻实际上可能存在的事态组成。”而《狂人日记》中的叙述者由于狂人精神性格的偏执性格,更增加了对所回顾事件的确定性和真实性,并由此建立起一个现代性背景上的宏大叙事结构的模式:现代人对于传统文化负面的清算。可是,在整个确定性和真实性的回顾叙述框架中,狂人身在何处?是否可以
       从这个回顾叙事框架逃离或悬空?第4节和第12节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情节逆转:“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不能想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回顾叙述,原本是为了清算传统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质,结果却发现:不仅自己就在“被吃”之列,而且在无意识里被裹挟在吃人者之列。这是一个无奈的莫大的悲哀。回顾“过去”,不仅没有清算传统封建道德的旧账,反而产生了一种原罪心理。
       这恰是鲁迅从传统阵营中冲杀出来之后的犹豫不决的原因。或者说,这一矛盾与作者当时的生命形式是一致的。写作《狂人日记》之时,鲁迅尽管竭力以理想主义的启蒙热情告别过去,甚至不惜以西方进化论理论彻底否决传统文化,以迎接一个新的充满希望的现代民族国家。但他无法摆脱“过去”带给的爱与恨的个人记忆和历史记忆。譬如:鲁迅的“鬼气”很大部分原因就是他一直生活在“过去”的时间里。可以说,“过去”如毒蛇纠缠他并构成“恨”是他生命之爱、生存的一个原动力。不过,在个人记忆和文化记忆之间,鲁迅更耿耿于怀的还是传统礼教,而且认为正是传统礼教屠杀了中国人的现在与将来:“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却偏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所以,他在历史批判的基础上发出了第一声现代性的呐喊。
       二、同步叙述与现实性生活的直面剖解
       《狂人日记》在对以回顾叙述的方式批判传统封建道德之时,更多地是以同步叙述的方式对现在时态的现实性生活进行直面剖解。
       什么是“同步叙述”?它通常是日记体的一种叙述方式,可以这样界定:“文本声音所体验和报道的事件仍然处于进行过程中,还未发展到观察、言说或写作的完成或最后阶段”。《狂人日记》是日记体。它与其他日记体小说一样,尽管大多使用过去事态,似乎属于回顾叙述的范畴,但日记体所描述的事件通常在写作时仍然处于进行过程当中。譬如在小说开始:“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虽然狂人所叙述的事件似乎成为了过去时,但狂人叙述的事件时间和观察时间始终同步进行。而且,事件没有因为狂人的观察而获得一个结论,事件仍然处于动态的发展过程中。接着,往下阅读第二节:“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它看似错乱,在时间结构上和第一节却紧密相连:不光“月光”与前文形成照应关系,而且外部事件对于狂人的心理影响继续施加影响。而且,小说仍然选用同步叙述的方法。它一方面在内容上描写了一个迫害狂的精神特征:满眼的警觉、狐疑的目光,灵敏的嗅觉,搜索着周围一切人的声音、行动,并将所接受的一切声音和行动都按照臆想去猜想。整个一个精神病态的感官和认知。另一方面,它在形式上体现了同步叙述的特征:它是各种现在的间歇、片断或阶段所体验的事件组成。此后,第3节狂人对现实性生活中被吃者也加入吃人者行列的百思不得其解;第4节狂人发现仆人、医生、甚至大哥合谋成为吃人者后的惊愕;第5节狂人对历史和现实的双向取证。第10节狂人对大哥的规劝……都位于同步叙述之下。
       同步叙述首先依靠作者对现实性生活的深切、细致的体验。这样说,不仅因为狂人的原型是鲁迅的表兄弟。鲁迅“亲自见过‘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书本上的知识,所以才能写出这篇来,否则是很不容易下笔的”。也不仅因为鲁迅应用了他所积累的医学知识。其根本原因在于同步叙述主要建立在小说中的一系列细节描写上,而这些细节恰是来自鲁迅对现实性生活的深切体验。譬如: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既形象地描写了狂人的境遇,又准确地传达狂人的心理体验。狂人的处境仿佛被囚禁在一个全景式的监狱里。监狱的构造如福柯的描述:“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隙望塔。臁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狂人的心理犹如一位洞穿现实的精神战士。他的斗争精神支撑他以个人之力量与历史和社会独战。可以说,《狂人日记》虽然满篇都是癫狂性语句,可作为小说它却具有惊人的真实感。正是基于现实性生活的真实性,同步叙述在小说的情节安排上才具有特殊的效果。
       同步叙述呈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依据叙述学观点,“由于同步叙述报道的是事件发生时的情形,是现在各个时刻组成的序列或报道的直接体验,所以这个序列在整体上往往有一种补充和并列的性质,事件被并置或排列在一起”。即是说,同步叙述尽管无法对事件的结果进行报道,但可以对现象的情状进行描述。它们在小说中处于动态变化之中。尤其,这些并置的事件可以展现不同侧面的生活场景。在《狂人日记》中,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小说将自己的现实性体验和狂人的癫狂性思维结合在一起,使得各个没有逻辑性的事件连贯在一起,进而呈现出社会人生的本相。它们是:赵家的狗多看我两眼;赵贵翁的眼色似乎怕我又似乎想害我;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女人边打儿子边说“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陈老五“硬把我拖回家中”;狼子村的佃户;“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的老头子;“合伙吃我的”我的哥哥以及想也知道“妹子是被大哥吃了”的母亲。一切描写都以细节为根基。这些细节是荒诞不经的,但又是合情合理的。进一步说,表面上看,这些事件或人物之间在现实意义上没有关联。甚至,他们与狂人之间也没有任何事实上的冲突。但是,它们被并置在一起,从不同的侧面为小说提供确定性的“吃人”的蛛丝马迹。而且,通过同步叙述建立起来的并置结构,使得小说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小说主题一道逐层地呈现出来。不仅权力者,而且弱势者、孩子、族人也都存在着一种合谋关系:“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而这种潜存的合谋
       关系,在狂人的偏执的追问下,终于显现出传统封建道德的本质:“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总之,同步叙述旨在通过多重意义的组合抵达一个追问:“从来如此,便对吗?”进而实现其写作目的:“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制度的弊害。”
       需要指出的是:同步叙述的功能只是为了讲述各个故事的可能性,而不是事件的必然性。其原由是:“那些事件只是从目前情境推断出来的假设,言说者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真的存在。”细读小说,可以发现,虽然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描写吃人,但几乎没有一处可以落到实处。加上狂人的特殊精神性格不同于一般的叙述者,即狂人生活在一个完全臆断性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狂人说不出其中哪一种被实际化,他一直处于证据的寻找和推断之中。狂人的每一个猜想仅仅是狂人按照癫狂性思维认为可能的现象。譬如:第5节描写狂人透视医生和大哥“吃人”心理的情节设计非常典型、有趣。“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可以说,整个同步叙述的内容,都是遵循着“我看,故我想;我听,故我思”的思维方式。“看”和“听”,对于狂人而言,比常人更依赖这些认知方式。同步叙述完全符合小序所设定的狂人的形象特征:“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
       同步叙述在《狂人日记》中的作用当然不限定在叙述学范畴。它的背后隐含了作者的思想文化性格,即狂人在现在的大无畏的反抗反映了鲁迅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第一人的彻底的怀疑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正如周作人所说:“这篇文章虽然说是狂人的日记,其实思路清彻,有一贯的条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写出来的,这里迫害狂的名字原不过是作为—个楔子罢了。”的确,写作《狂人日记》的鲁迅,固然是在犹疑中加入新文化的阵营,固然难以消除内心的晦暗,但一经加入,还是竭力发出勇猛的呐喊。在小说中,呐喊声主要体现为狂人对礼教的怀疑、对家族的怀疑、甚至对未来的怀疑。这样,同步叙述完美地实现了狂人的隐喻功能。狂人开启了现代中国文学史精神界战士的象征性符号。狂人一直在偏执地追问:谁是吃人者?吃人者为何吃掉被吃者?怎样吃掉被吃者?被吃者是否有抗争的可能性?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没有吃过人的人?等等。这些追问中,寄予着鲁迅思想文化性格的一面:敏锐、尖刻、对现实的彻底的剖解,如许寿裳所说,“他看准了缺点,就要愤怒,就要攻击,甚而至于轻蔑”。
       三、预示叙述与乌托邦之梦
       《狂人日记》除了回顾叙述和同步叙述外,还运用了预示叙述。尽管预示叙述的笔墨最为轻淡,并透露出犹疑之气,但其寓意之深、承担之重,耐人寻味。
       按照叙述学的阐释,“预示叙述是关于言说时尚未发生之事的叙事:预言、预演、计划、推测、愿望、筹划,等等。这里的决定因素是时间和情态,而不是体式。在特定话语世界或基础世界里,还没有可以体验或讲述的确切事实,无论肯定的或否定的都没有。叙述者或文本声音此时所做的事情就是预见,预示,建构。”《狂人日记》所讲述的故事世界从现实的层面上可以被概括为一个“迫害狂”遭受迫害的故事,从理想的层面又可以理解为一个现代“狂人”的革命寓言故事。在后者的视角下,小说的一切情节,都不仅剖解了现实社会各阶层的“吃人”结构,而且为未来社会的建构奠定了基础。它一面讲述了狂人对现实的绝望的抗争,一面又书写了狂人的确信和希望。确信和希望生成了这篇小说的动力,这正如小说发表4年多之后,鲁迅所道出的写作《狂人日记》的深层心理:“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可以说,《狂人日记》是一篇激情饱满、斗志昂扬的励志之作。鲁迅从《狂人日记》出发,决计竭力悬搁内心深处的晦暗。类似的激情和斗志,在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曾经反复表达:“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得闪光。”“所以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预示叙述在《狂人日记》中分为部分预示和全部预示。部分预示是指预示叙述是以回顾叙述和同步叙述的事件为起点,与同步叙述或回顾叙述始终对立地交织在一起,进而使得小说具备了一种开放性的故事结构。譬如,第10节狂人断定“大哥”也“入伙”于吃人者行列之后,决计对大哥规劝的一段对话描写:“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这两段话语将现在、过去、将来三个时间世界相互缠绕在一起,“野蛮的人”、“人”、“真的人”混杂在一起很难彻底区分。这在阅读效果上是确符合狂人错乱的思维的,但这种处理方式还隐含了鲁迅的历史观:传统封建道德的强大力量是以循环的方式不断地复活于现在和将来。尽管如此,预示叙述作为一种虚拟的方向,比同步叙述和回顾叙述更多地承载着作者的情感倾向。狂人的意愿以及他对未来世界的预想在预示叙述中具有充分的力量。譬如狂人在规劝之后,义正词严地发出了警告之声:“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进化论的信奉为鲁迅提供了批判传统封建文化的精神起源和勇气。
       比较而言,全部预示是指预示叙事以未来的可能性设想为叙述内容。它包含三种表现形态:其一,叙述者相信某种事情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发生;其二,叙述者假设某一事情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发生;其三,叙述者祈愿某一事情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发
       生。无论哪一种形态,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预示叙述中的惟一事实是叙述声音在叙述时间的现在从事假想、编造、或心理的拟真行为。这种行为产生了纯粹的观念建构(一种尚未存在的情境)”。从这个意义上,狂人的预示叙述承担了鲁迅作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第一人的乌托邦之梦。对于其乌托邦的特点,《狂人日记》一问世,就被人破译:“鲁迅先生所作的《狂人日记》的狂人,对于人世的见解,真个透彻极了’……我敢决然断定,疯子是乌托邦的发明家,未来社会的制造者”。小说中,全部的预示叙述只有结尾一节:“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尽管如此简短,但还是可以透射出鲁迅对未来世界犹疑的希望和坚定的承担。这里的核心词是“孩子”。“孩子”在鲁迅笔下,一向不是可以超越于传统和现实而超然存在的洁净的生命。联系前文,“孩子”在未出生前就被“娘老子”教会了“吃人”的本领。所以,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建立乌托邦之梦时,又怀疑这乌托邦之梦。小序在小说正文开始之前,就交代了狂人的病好了,去外地候补去了。其用意在于:颠覆狂人的一切追求和反叛,进而对启蒙的过程进行颠覆。类似的颠覆话语,鲁迅在同期的随感录中剖解得更为透彻: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尽管鲁迅选择了呐喊,内心还是被晦暗包围着。可是,孩子是“将来”的代名词,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具有象征意义的象征物。如果启蒙者还想拯救这个世界,只有从孩子开始。救救孩子,也是拯救我们的未来世界。
       《狂人日记》的意义至少包含了三个层面的意义:其一,从传统文化的阵营内部冲杀出来,再杀回去,清算其根性弊端:家族和礼教对人的统治。其二,在现实生活的深切体验中,剖解现代中国人和传统封建文化的妥协、合谋。其三,以进化论的哲学观点,呼唤真的人在未来世界中出现。三重意义反映了鲁迅矛盾的思想文化性格:反叛传统又背负传统的重负;透彻得认知现实可又难以改变现实;心怀希望可又怀疑希望。由此,《狂人日记》在写实处充满象征意味,在象征处又贴近现实人生。在过去、现实、将来中穿越才是小说的叙述结构。狂人在叙述学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同时具有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间维度的有着无限阅读可能性的现代性寓言。或者说,狂人原本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20世纪现代启蒙者的群像。
       责任编辑 张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