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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送父亲远行
作者:■刘亚洲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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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12月13日
       这是平静而平庸的一日,没有任何迹象表示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我的心情也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下午,一次例行的工作汇报会快结束时,突接南宁友人李金榜打来的电话:“你爸爸在南宁心脏病突发,正在抢救,你赶紧来。”我说:“情况怎么样?”李答:“比较危急。”我问:“非要我去吗?”李道:“你还是赶快来吧。”于是立即决定赴南宁。很快得知,南宁方面也通知我最小的弟弟亚武了,正从部队往机场赶。事至此,我仍平静。说是平静,不如说抱一丝侥幸。爸爸心胸宽阔,慈祥善良。身体除心脏外无任何毛病。老天不佑这种人佑谁?在机场与亚武见面,问他:“你认为如何?”亚武答:“我感觉没事。”他的事绪也感染了我。在飞机上我居然还看了一场电影。飞机于晚上九点钟降落广州,刚刚停稳,陪同父亲的李献忠的电话就打过来。话筒里传来献忠的哽咽声:“老爷子不行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边打电话边向舱门走去,刚出门,只见我的朋友刘振来神色妙穆地伫立在晚风中,直到此时我方明白大事不好,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12月14日 11时
       上午十点半抵南宁。友人刘展志接机。在车上,他对我说:“亚洲,你一定要挺住。”我把眼睛转向窗外。一路热泪长流。究竟是怎样进的广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一无所知。只记得急救室是一间大屋子,杂乱无章,人头攒动。在墙角有屏风,拉开屏风是一张床。我亲爱的爸爸一个人静静地、孤独地躺在那儿,盖着一张皱巴巴的白单子。爸爸脸部表情十分安详,宛如睡着了一般。脸色有点发青。但奇怪的是,在后来的几天内他的脸色越变越好,在火化的那天,几乎到了红润的地步。殡仪馆的人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很少见到面色这么好的人。”第二句,这种脸色根本不用化妆。”
       当我来到爸爸身边的瞬间,这个世界不存在了。在我48年的生命中,脑海中从来出现过此种情景。爸爸是不死的。1939年爸爸参加八路军,宝光寺一起到部队的还有另外五人。那五人在孟良崮战役中全部战死,只有爸爸一个人坚强地活着。1970年爸爸视察六盘山阵地时汽车翻进山沟,不过把眼睛戳伤。大难不死。印象中爸爸从未生过病。自1995年犯过一回心脏病外,也一直风平浪静。我有时甚至感到爸爸白发人可能还会走在我们这些黑发人后面。不料晴天霹雳,爸爸竟真的走了。恍如梦境。我用双手捂住面乳,泪水顺着指缝朝外流。
       “天塌了”
       12月13日,爸爸妈妈在李献忠的陪同下乘汽车从柳州赴南宁。中午友人宴请。爸爸高兴,还喝了一点酒。饭后,爸爸午睡,妈妈没睡,打麻将。下午三点多钟,爸爸起床,踱过来看妈妈方城大战。妈妈手气差,连输,对爸爸说:“我不成啦,你来替我摸几把。”爸爸就坐在麻将桌前。爸爸一上来就不同凡响,要什么有什么,连和几把,将其他人打得稀里哗啦。陪打的人说:“老爷子你手气真好。”爸爸高兴得容光焕发。就在这当儿,突然爸爸哼了两声,眼睛一闭向后倒去,李献忠手快,赶忙扶住他说:“怎么啦?怎么啦?”爸爸无语。慌忙打电话召医生。妈妈也从隔壁闻讯赶来,把硝酸甘油往爸爸嘴里塞,可爸爸牙关已咬紧。使劲撬开,将药送下,仍无反应。医生赶到,立即抢救,剪开爸爸的衣服做人工呼吸。一切能使用的手段都使用了,爸爸终于没能醒来。妈妈悲怆地哭了一句:“天塌了呀!”而那个疼我爱我的爸爸永远离我而去了。爸爸走得毫无痛苦。几秒钟内就一切结束了,所以他面容如生,毫无半点痛楚神色。有人讲:“你爸爸是积了八辈子德才能如此呢。”也只有这一点尚能抚慰我破碎的心灵于万一。将来如果我也是爸爸这个死法,我必祈祷。
       12月14日 16时
       亚苏在武汉出差,于下午4时左右赶到。我们为爸爸稍事整容,缀上红领章。李献忠在南宁为爸爸买了一块好表,还未来得及戴爸爸就走了。现在我和亚苏商定为爸爸戴上这块表。爸爸一生只喜爱三样东西:手表、收音机、剃须刀。这很像岳父。岳父去世后,惟一高级的东西就是那个永远摆放床头的收音机。以后我常常买这几样东西送爸爸,近些年忽略了。我柜子里有数块好表,我扔在那儿一直没动,可为什么竟想不起送一块给爸爸?我痛悔至极。我拿起爸爸冰凉的手,把表戴在他手腕上,眼泪哗哗地掉。爸爸一生简朴。他的品德比我高尚得多。他是高山,我只是一粒尘土。爸爸妈妈有泡澡的习惯。但他们为着节约,从来是两人共同一盆水。妈妈先泡,不打肥皂,而后爸爸再泡。这事是爸爸去世后妈妈才告我的。我愧得恨不得钻进地下。与爸爸相比,我算什么东西?
       2月14日 18日
       我一直坐在爸爸身边,凝视着爸爸花白的头颅。在记忆中我从未与爸爸挨得这么近,也从未这么远。我对爸爸的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头发。打我记事起就看着他的白发,一直看了48年。亚军说他小时候常去抚摸爸爸光亮的脑门。我没有抚摸过。我直到今天才去抚摸爸爸的头。我替爸爸整理好稀疏的白发。爸爸三岁时,得了重病,满头生癞疮。他的头发就是那个时候被毁灭的。他只剩下一口气。家穷,爷爷奶奶根本请不起医生。奶奶说:“这孩子不行了。”把爸爸扔到堆放柴火的小屋里,听其死去。夜深了,北风肆虐。妈妈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孩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如何割舍得下?奶奶哭了,突然从炕上跳下来,疯一般地跑进柴屋,抱起爸爸,说:“孩子,妈舍不得你呀。”爸爸的生命力也真顽强,在奶奶温暖的怀抱里,他渐渐醒了过来,后来奇迹般地痊愈愈了,惟在头上仍留着那场大病的痕迹。
       12月14日 20时
       爸爸小时候悟性极高。爷爷送他去宝光寺的私塾读书。老师特别喜欢他。读了两年之后,家中太穷,实在不能读下去了。私塾老师说:“你继续来念书,不收钱。”但爸爸的哥哥不干。他对爸爸说:“ 这个家将来是要分的。房子、田地可以分,文化知识学了以后在你肚子里,怎么分?我能把你肚子剖开吗?”随即将一把柴刀掷在爸爸面前:“给我砍柴去!”爸爸再也没有上过学了。每当爸爸砍柴路过私塾,总被里面朗朗的读书声所吸引,站在窗外偷看、偷听,就这样也学了不少知识。知识多了,柴火少了。爸爸的哥哥大怒,不给爸爸饭吃,让他吃“回香草”(家乡一种野草的名字)。爸爸说:“那玩意和真难吃呀,我一边吃一边掉泪。”爸爸刚过十六岁,一天早上,他上山砍柴,就再也没有回家。他参加了八路军。爸爸的哥哥解放前死于盲肠炎,遗下一女儿,叫洪彩。爸爸一直养着她,视如已出。多年前我曾听爸爸讲过要把全部积蓄捐给家乡办教育。爸爸去世后,妈妈把她和爸爸的全部存款共30万元取出来捐给了宝光寺,重建宝光寺小学,并以爸爸的名字命名:“建德小学。”
       12月14日 23时
       爸爸常给我讲宝光寺与他一起参军的另外五个青年的笑话:一、在家中未见过火车。参军后,过津浦线,远远看见火车风驰电掣,说:哎呀,火车躺着跑都那么快,要是站起来跑不就更快了吗?二、到部队后,第一次看见电灯泡,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认为:亮着的东西就是火,于是把烟凑到灯泡上去点。三、有一战友,人很老实,到部队后,发给他一双布鞋,舍不得穿,一直放在小包袱里征战南北。后逢结婚大喜,方宝贝似的从小包袱中拿出来,这时才发现,两只布鞋全是左脚的。
       12月15日 凌晨3时
       爸爸一生参加了五十多次战役和战斗,当是身经百战了。最惨烈的莫过于淮海战役。爸爸时任一八七团三营教导员,营长是华东一级人民英雄鲁锐。爸爸说:“鲁锐什么都好,打仗不怕死,爱士兵,只有一个缺点:爱打扑克。每到宿营地和战斗间隙,啥也不干,就打扑克。”淮海战役时,鲁锐同爸爸一道去前沿,在堑壕里走,一颗子弹飞来,正好击中鲁锐头部,他连哼都没哼一下就倒下了。爸爸抱起他时,早没气了。爸爸说:“鲁锐死后,身上啥也没有,只有一副扑克。”徐州有淮海战役纪念馆,那是爸爸最想去又再不敢去的地方。那里长眠着他的无数战友。他一进纪念馆就掉泪。亚武说,有一次爸爸在鲁锐的照片前流泪不止,劝都劝不走。我后来当兵所在的“英雄八连”就是在爸爸率领下一战成名的。张春礼回忆王塘之战的文章中只有一处提到爸爸:“正在危急之时,营教导员刘建德率增援部队赶到。”妈妈把这篇文章一直保存着。初起我不理解老一辈人的感情,甚至揶揄道:“这小豆腐块文章留着它干什么?前苏联有一出话剧,被废黜的莫活托夫连看了70遍,因为剧里只有一句台词:‘莫活托夫同志他来了。’这与妈妈保存这文章的事异曲同工。”1997年,已离休多年的爸爸返回部队,“英雄八连”全连列队,请老首长讲话。面对全连,爸爸百感交集,一时语塞,只说了一句“同志们”就哽咽失声。我被深深震撼了。爸爸一生戎马,死去几回,坚强,无畏,无私,面对他的“老八连”,竟哭得像孩子一样。那一刻我理解了爸爸。
       12月15日 凌晨4时
       张春礼发来一份唁电。张春礼比爸爸在一岁,但他是在爸爸庇护下成长起来的。抗日战争时期,他当战士,爸爸当班长,爸爸曾讲过一个故事:部队乘火车开进,一农村来的战士不知火车是何物。车停时,他抱起一捆草就往火车头跑。爸爸喝问:“干什么去!”他答::火车跑累了,给它喂草。”他把火车当成了马儿。爸爸并未说这战士是谁,可我心中一直把他认定为张春礼。张不识字,但作战极其勇敢。淮海战役时,一八七团三营负责在王塘阻击邱清泉兵团。九连、七连都打光了。爸爸时任教导员,对张春礼说:“张春礼,上!”张春礼遂率八连勇猛冲上。战斗极其惨烈。八连只剩下六个人。指导员意志崩溃,躺在房子里不敢出来,掉眼泪。八连终于完成任务,使“邱疯子”未越雷池一步。此战役使八连扬名,张春礼也因此获“华东一级人民英雄”称号。“文化大革命”中,六十三师驻宝鸡,张春礼时任副师长。有一次他在大会上念毛主席诗词:“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他不认得“岿”字,念:“……我自……我自……(忽然大声地)我自不动!”满堂大笑。
       12月15日 凌晨5时
       爸爸参军后进步很快,当班长时就入了党,并当了排的党小组长,而爸爸的排长却未入党。排长很想入党,但他有些毛病,爸爸始终不同意。排长忌恨。战斗中总把爸爸往最危险的地方派遣。爸爸对我们说:“排长总想要我的命。”但爸爸命大,不仅每次都完成任务,且避开了死神。后来又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排长牺牲了。锴时还不是党员。党支部讨论给排长记功、追认党员,爸爸说:“记功没问题,入党我还是不同意。他不够标准。”
       12月15日 8时
       亚伟、亚军都从美国赶来奔丧。我们回忆爸爸与我们相处的情景,泣不成声。亚军讲了了一件事:1971年冬在宝鸡,我们几个拿着爸爸的手枪去拍照,我做射击状,亚伟、亚军做被击毙状。这是我的主意。我对这个创意还甚得意。不料爸爸看了照片大怒,骂我们道:“枪不能指人!”又说:“乱扣板机,有可能把撞针打出来。”爸爸讲了战斗年代一个关于撞针的故事:爸爸刚当兵那阵儿,武器还是稀罕物。枪支比生命还重要。爸爸班里一个战士擦枪时,扣板机把撞针打出来,不知飞到什么地方,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杆枪算报废了。连长愤怒极了,命令:“拖出去枪毙!”这个战士就这样被处了极刑。尸体被扔到坑里之后,班长对爸爸说:“他的军装不能埋掉,扒下来。”爸爸遵命把那战士的军装脱下来,突然爸爸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在那军装的上衣口袋里,一摸出来,原来是撞针。
       12月15日 10时
       爸爸是淡泊的。爸爸秉性善良。我们继承了爸爸的聪颖,却都未继承他的善良。这一点可能隔代遗传了。胖胖的善良有点像他爷爷。“文化革命”后期,“四人帮”插手军队,爸爸时任某军副政委,军长、政委都是同爸爸一同摸爬滚打的战友。军长、政委曾在兰州军区的授意下给江青写过信什么的。粉碎“四人帮”后,兰州军区工作组进驻某军。军长、政委被停职反省。工作组长找爸爸谈话,要爸爸揭发军长、政委,并暗示:爸爸有可能当政委。爸爸却说:“我没什么可揭发的。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了解他们。他们那也是不得已。”工作组长怒不可遏,指着爸爸说:“老刘你就是不想当政委!”爸爸那天回到家里,脸色凝重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故事:淮海战役中,鲁锐牺牲后,爸爸召集全体营干部到指挥所开会。一发炮弹打来,营指挥所整个儿被打塌了,所有的人都被深埋在下面。战士们闻讯赶来,从瓦砾中挖掘,挖出一个是死的,再挖一个仍是死的。有人说:“算了吧,不可能有活的了。”某干部说:“不行,就算都死了,也得挖出来再埋掉。”结果把爸爸挖出来。其他人全牺牲了,只有爸爸一个人活着。
       12月15日 夜23时
       已确实明天上午进行遗体告别,雨后就火化了。我们五个兄弟为爸爸守最后一夜。亲情深于血。我们都舍不得亲爱的爸爸。爸爸对我们太好了。爸爸为我们的成长费尽了心血。如今我们都长成,正是回报爸爸的好时候,爸爸却离我们而去。亚军哭着给爸爸下跪,道:“DADDY,托个梦给我!托个梦给我!”亚军说,他小时候,爸爸每天早上轻轻开门,看他一眼,笑笑,走了,有时替他掖被子。亚伟说,爸爸去美国探亲时,因为亚伟那时正上学,甚拮据,爸爸从外面捡回一块地毯,在水龙头下洗呀刷呀,而后再用。我永远不能忘却爸爸雪白的头颅在水龙头下晃动的情景。亚武说:“爸爸从不做饭,一次,保姆病了,妈妈不在,爸爸不得不下厨做面条,结果把碱当成盐下到面里,面变得黄澄澄的,呈糊糊状,爸爸舍不得扔掉,一个人全吃了,边吃边说:“好吃呀好吃。”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一幅图画:“爸爸抱着我,用坚硬的胡子扎我。那时我不会超过三岁。奇怪的是这情形竟永驻我心中而拂不去了。我俯下身子,把脸贴在爸爸的脸颊上,泣道:“爸爸,你再扎我一回。”爸爸无反应。爸爸的下巴是光滑的。爸爸宛如睡熟了。夜色如墨,万簌俱寂。一种南国不知名的小虫无休止地聒噪着。这是最后一夜了。
       12月30日
       我们捧着爸爸的遗像和骨灰,长驱一千余公里,回安徽宿县宝光寺。接近安徽省界,正是夤夜,突降大雪。山河一片洁白。离京前,我曾暗暗对自己说:“天若有情,就下雨。岳父走时是下了雨的。不料天更有情,竟下了雪。那是老天在为爸爸戴孝呀。宝光寺也成了白色世界。爸爸对宝光寺是有意见的。过去鬼子占领了宝光寺,盘问村里有什么人参加八路,作村无人言语,包括几个地主也没“揭发”。近年间世风大变,人们见钱眼开。宝光寺人也不免俗。爸爸小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谢元良,与爸爸同岁。爸爸参军后,奶奶和家里的其它事务全是他一手照顾。刘家的祖坟也是他置办的。他家赤贫。爸爸曾对我讲过谢元良的故事,我很感动,寄了5000元钱给他。不料这钱竟要了他的命。谢的儿子和儿媳妇逼着父亲把这笔钱交出来。谢说:“我想用这钱给自己养老送终。”媳妇说:“不行!”连扇谢好几个耳光。没有良心的儿子也跟着媳妇一块打父亲。谢元良,七十余岁,吃了一辈子苦,上无片瓦,下无分文,衣衫褴褛,颤巍巍走出自己的茅屋,在旷野里痛哭。第二天,他把5000元钱分文不少地寄还给我,然后喝盐卤自杀了。这次我回乡,宝光寺乡人倾巢出动,但谢元良的儿子和儿媳不敢露面。
       〔责任编辑 杨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