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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零落九天
作者:■晓 航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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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航,男,1967年出生,获北京钢铁学院和北京对外经贸大学双学士。1996年与写作小说。现在某处外贸公司工作。
       很少会有人想到宇宙有多冷,飞船就在这种寒冷中默默飞行。
       那是一种很久以后的飞船,稳定而灵活地穿越于广袤的真空。透过巨大而完美的舷窗,呆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宇宙的内心:黑色的背景下,无以数计的闪闪发光的星体在静静转动,它们深深地疑视着这粒飞越空间的尘矣。
       在舷窗旁站着两个人,如此灿烂的星体使他们感到美不胜收,星体的流动,就像把地球上的河流切成极小极小的片段,比如说万亿分之一秒,然后再放大开来。两个人挥动着机械手臂在谈论什么,他们的声音被永久地记录下来,作为后代人类可以了解的某种生活。两个人的眼睛都晶莹透亮,那还是因为星体的原因,无论如何飞越宇宙内心时星体的闪烁确实令人类目眩神迷。
       这情景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而模糊,我一直在努力思索,直至很久后的一天,我才断定那两人中,除了我之外,另一个一定是朴一凡。
       我师兄朴一凡不知为什么最终还是与老婆离了婚。他把离婚和辞职的事儿一起办, 两件事大概算是他人生当中办得最迅速、利落的事,没怎么特别努力,只是稍微一提示,人家马上就给回复,就好像人家一直憋足了劲儿在等他,他也就是示意性的刚招呼一下,人家啪 嚓一下就同意了,然后一关站连挽回的可能都统统丧失殆尽。
       在我看来,我师兄办事的方式是这样:努力,失败;再努力,再失败;直至办不成……我和师兄关系极好,毕竟在一个宿舍住了三年,对他的各种习惯了如指掌。他有很多怪癖,我一一尊重,这使我成为所里惟一一个能和他长期同居的人。每次看他办事不成,我都在一旁掩口而笑,他则不服气地梗着脖子说,笑什么,老爷我接着再去搞,我就不信搞不成。
       我以为,在众多庸庸碌碌的科研人员当中,我师兄朴一凡具有特殊的假诗人气质,这使他少了科研人员廉和以及麻木的品格,而多出了些出世的仙风道骨,因此这使他不太适合去搞科研。深秋的某一天,他把最后一批实验记录搬出实验室付之一炬。我们就在研究所空荡的后院点起火。周围都是树,它们金黄色(或红色)的叶子随着风一阵地飘落下来。火燃起来,把他几年辛苦的努力越来越剧烈地吞噬掉。我们脚惠厚厚的落叶,我们一直看着火,这时他忽然抬起头对着凄清的秋天说,“孤独是一只鱼筐,是筐中的泉水……”
       我看着他神情抑郁地感叹,就缩了缩脖子,把手插在衣袋里说,“为什么不说孤独是一条红烧鱼呢?”
       他侧目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你懂什么。”
       我撇撇嘴又问他,“老朴,你打算去哪儿,干什么””
       他眨眨眼说,“老爷我打算去做特殊行业了。”
       “不会去坐台吧””我说,“你这样的可当不了鸭子。”
       朴一凡这时倒气乐了,他说,“程宇你身上惟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你全然不可救药,白白受了我多年的教育和熏陶。”
       我博学的师兄就这样走了,对他的走我很难过,但他好像特别义无反顾,像一个得了道的和尚一样,匆地就迈到了槛外。
       我生活马上变得冷清起来,虽说房间和办公室都大了些,但一切似乎都沉默了,我想起研究所后院的那把火,它在落叶之间熊熊燃烧,要是原来谁敢在那么具有科研意味的院子里公然放火哟?那把火好像把宇宙运行机制中的某一环烧掉了,然后我就听到丁当的声音在耳边响直,所有的东西就都一同深深坠落。
       其实掉下一来的第一环并不是朴一凡,而是我的导师。他年富力强,头脑清晰,但在某一天忽然无声无息地走了,连个交代也没有。所里倒是负责,临时找了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先生指导我,可他的人连同他的知识都太老了,我一跟他讨论问题,他就在躺椅上晒着太阳睡觉,打着均匀的呼噜。想想看,一个研究人工智能的博士生正兴冲冲地向人类思维迈进时,忽然指路的(我导师)没了,点灯的(林一凡)也没了,而派来一条老卧龙,这不是纯粹搞笑吗?
       不过,我与师兄毕竟不同,我年轻些,还想积极地上进。我继续搞自己的人工智能研究,只要这个研究所不彻底关门。我每天清晨即绕着偌大的研究所灰色的外墙跑上整整一圈,就去附近一个早点铺吃早点,然后跑回实验室开始工作,。中午回宿舍睡个不觉,起来后,又接着干,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左右,正式结束工作。所里把职工宿舍和办公室分成两上区,中间用一扇高大的铁门隔开,每天晚上,我都会身轻如燕地翻上大门,然后更轻轻松松地跳下来,义务关上一盏长明灯,奔向宿舍,我把这每天晚上的一点体力劳动当做早上的锻炼一样,属于必修课,要是偶尔碰到大门没锁,我还会感到有点不适,我半还是选择视而不见,翻过去了事。
       在跑步和翻墙的运动中,我很少遇到所里人,这让我倍感研究工作的冷清,不过我努力忽视这些,把百分之八十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之中,因为我面对人类思维或者说我自己的思维时我感到了无法阻挡的透惑。
       但我也不是傻研究,傻实诚,脚踩两只船我还是会的。另外百分之二十的精力,我用来寻找未来的出路,毕竟现在这社会毕业意味着失业,我不得不为将来做个打算。还好,师朴一凡无意之中为我铺了一条路,他曾经给很多单位寄过求职信,现在渐渐有了回信,他走了,我正好替补上。我给人家在电话里解释道:试试我吧,我也行,也挺有才的呢……
       这天早上,我起得挺早,神清气爽地穿上行头,就如同往常一要去跑步。研究所的围墙长很完整,绕着研究所的路不错,路旁有一排排密密的杨树,我每天跑在干净的柏油路上,都有一种自欺欺的良好感觉。那就是:我操,怎么每一天都是新的呀。
       也许是天凉了,早上的雾越来越浓。我一边跑一边给自己喊着口号:一,二;一,二;正面,反面;正面,反面……正跑着,忽然在后面有人叫我,“喂,喂,这不是你吗:”
       我回过头,一会儿在雾中钻出来一个女孩。一个还不错的女孩,作为光棍的我,心里立马咚地一跳。
       那女孩看我愣着原地踏步,就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边跑边对我说,“哎,你不认识我啦,我许佳呀,上回那个顺口溜不是你教给我的嘛:你帅呆了,你酷毙了,你简直无法比喻了……”
       我上下打量这女孩儿,她非常年轻,脸异常光洁,发型复杂得有点怪,运动服的袖一长一短,这显然跟我不是一代呀,谁认识你啊。
       “怎么了,装什么孙子,不敢认啊。”许佳特别热络地跟我说,“是不是你傍家儿在你附近跑呀,不敢跟我说话吧。”她说着,还向四周看着。
       “妹妹,你哥可脆弱,我真不认识你,你别是憋着蒙我钱呢吧。我可没钱。”我以知识分子的老实说,因为最近我老听说有拨儿骗子专对中老年人下手。
       “你这老同志可真没劲。”许佳说,把另一只袖子也撸起来,两只光洁的手臂在晨雾中闪动着,“你说,那顺口溜是不是你教的?”
       这点没错,那顺口溜我确实知道,我对社会上的各种传言有着非凡的兴趣,听来之后就特别热衷于在师史弟之间传播,那顺口溜的第二部分是:你头顶锅盖,手提白菜,身披麻袋,总以为自己是东方不败。
       “顺口溜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有关东方不败先生的吗?”我说。
        “那不结了,没错,就是你。那天一拨人跑步,就昌你朗诵的。”她说着高兴地笑起来,就好像终于逮着谁一样。
        “哟,那可能真是我。”我想想说。我这人是酷爱当众朗诵,而且不分场合,不分熟识程度,因此她说的这事,我是干得出来的。
       “行,行,认了就好,认了就是好同志。”许佳说着拍拍我的肩膀,“今儿有点事,我先走一步,下回你再来一段。”她说完,迈动着双腿轻盈地跑开了。
       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晨雾中,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既有些奇怪,又很兴奋,奇怪的是,这女孩我真的不认识,我脑子再不记事,这事儿也不会搞错。但更多的是兴奋,我程宇也有这么年轻的蜜暗恋,牛逼、简直无法比喻了。
       整整一上午,我都忙得不亦乐乎。我穿得西装笔挺,皮鞋擦得锃亮,骑着自行车跑了好几个公司去应聘,总的来说,今天应聘结果都很一般,那几个公司对我的态度是模棱两可,都是听着听着我的自我介绍就没话了。由于心情有点颓丧,所以我骑自行车绕了些弯路,等赶到最后一家公司时都快十二点了。
       我把自行车放在一座大厦下面,飞路着钻进电梯,到了十七层,我顺着指示牌,向那个公司的房间跑去,在他们人事部把门关上之前,我钻进了房门,坐在最后一把应聘的椅子上。
       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当招聘人员面对我时,我刚刚喘息完毕。坐在招聘桌中间的人拿着我递上来的简历,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然后十分不解地说,“你的条件太高了,我们这儿要不了。”
       “我条件一点也不高,况且我什么都能干。”我连忙说。
       “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公司是东欣公司下属的花木公司。我们这工作用不了博士。”
       我一下愣了,我师兄朴一凡怎么搞的。我真想对他大喊一声:帮主,品位太差了吧。不过这也赖我,本来之前根本没看一下朴一凡应聘的最后一家到底是什么公司,因为我觉得时间可能来不及,就顺手抄了公司名称和地址,并没想真来,谁想,偶然之间来了。
       “我,我不光读书,我还是有点社会经验的。”我顺口说,既然来了,也别显着自己太差。
       招聘者笑了,他可能觉得一个知识分子来应聘这个推销花木的职位令他既意外又可笑。他想了想问我,“这么着吧,我问这个问题,你知道现在蔬菜都什么价吗?”比如萝卜、青椒之类的价钱。”
       我瞠目结舌,这是个很一般的问题,可我脑子里实在没有一点价格概念。招聘者看着我坐在那儿发愣,就又一笑说,“得了,博士我们用不了你,你学问太大了,我们就得用没学问有社会经验的。”他说着扭头对旁边的人说,“给博士弄个盒饭吧,怪不容易的。”
       这句话是我那天应聘的总结,虽是一个公司主管说的,但恐怕也代表了其他公司的意见。看来情况有点不妙,我目前处境实有点尴尬,甚至还不如师史朴一凡,至少人家还有不少回信,我怎么就只有这么一个结论。不过,也许朴师兄的出世是因为回信全都更加刻薄地拒绝了他,让他灰心丧气之极才走此绝路的,我少受些讽刺挖苦,说不定还算不错呢,我有些自我安慰。
       无论如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什么事都不能挡了锻炼身体。中午的不觉照睡,早上的步一定要跑。早上一跑,就没烦恼,我不是觉得每天都是新的嘛,那全是跑步的功劳。当然,现在跑步也不那么动机单纯了,自从上回奇怪的偶遇之后,许佳成了我跑步的一个亮点,她就像一个不知从何方杀出的接力队员,没等对方同意拿起对方的接力棒就跑,跑得还特快,对方连“哎”都没喊出来,她就不见踪影了。
       “哎,哎,大叔,你等会儿我。”在同样的早晨,许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有些悲愤地回过头,冲她叫道:“谁是你大叔,谁是你大叔?”
       许侍笑嘻嘻地跑过来,拍拍我说,“喂,喂,想我没有,想我没有?”
       “想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每天晚上都想。全是在梦里想的。”我说着坏笑起来。
       “流氓——”许佳听了也愉快地笑了起来,“喂,最近怎么没见你呀。”她说。
       “是这样,我这一阵到处应聘。”我边跑边说。
       “情况怎么样?”她问。
       “复杂,抢我的单位特多,我都无所适从了。”我皱着眉说。
       “是吗?牛逼呢吧?”许佳一眼就看穿了我,不信地嚷嚷起来。
       我嘿嘿地笑起来,老脸上升直一层不自然的晕红,妈的,现在这班小丫头全是火眼金晴,眼里一点不揉沙子。许佳跟我跑了一会儿,问我:“你是学什么的?”
       “我是研究人工智能的博士生。”我惭愧地自报家门。
       许佳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骂我有病。她想了想,做出决定一般地说,“这样吧,你去金盛公司吧,我听说那公司是搞技术贸易的,专门招疏你们这要冷僻的人才。”
       “真的?”我一下子睁大眼。
       “当然是真的,骗老同志那么缺德的事,我办不出来。”她说。
       金盛公司是一个很大公司,它坐落在国留中心的顶层。在去应聘之前,我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仔细研究 家公司的背景和它目前经营的项目。金盛公司在很多方面都有涉足,特别在某些技术贸易方面,这尤其令我感到兴趣。这天去金盛应聘的人很多,大家坐满了整整一具会议室。从我的观察来看,这些西装革履的人们都有着很高的学历,这也是我经历的最难的一次招聘。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剩下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就依次和公司主管见面。我曾又一次在中途退却,但又被自己未来的忧虑挡住了,我想怎么也得挣扎一下吧。
       等待了整整一天,我周围的人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出来,我实在无所事事,就高看外面的风景。那些风景不变中带着变化,我满脑子空白的看着那些变化:车流、人群、空气、阳光的颜色。轮到我时,我几乎已经筋疲力尽,真难以想象那引进招聘者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但越是这样我就越得挺住,九十九拜都过来了,最后这一拜别掉链子。
       我推开了门,一直往前走,一个小姐一直目送着我。每当我稍有迟疑略一转头时,她就向我点头,示意我向前走。真有意思,我怎么感觉是被牵引着向一个洞里走。我推开最后一扇门,是一个大套间,我走到里屋坐下,门一关里面一切似乎被隔绝了一般。屋子不大,充满各种深红色家具,这种颜色我很不习惯,它总让我想起某些晦涩的事情以及陈旧的过去。一个瘦小的男人戴着一副过时的黑框眼镜,缩在一张黑色的老板椅里,他面前是一张极为宽大的办公桌,桌上放了盆花一这个办公室绝对不协调的鲜艳菊花。他一直审慎地看着我,似乎不愿说话。
        我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感到不了不自在,过了大约二十妙时,我只好点点头说:“你好。”
       “你好。”他说着眨眨眼睛,那双眼睛在眨动时显出一丝明亮。他顺手拿起我的简历,翻了翻,然后问了我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找这份工作?”
       “因为,我想找份工作。”
       “是谁叫你来找这份工作?”
       “一个朋友。”我说。
       “是谁?”他问。
       “就是一个朋友。”我说。
        他看着我,又看看我的简因,若有所思地说,“对你的知识背景我真的很感兴趣。”
       “是吗?”我肥了鼓励,谨慎地劝说道,“那您还犹豫什么?”
       他合上我的简历,往旁边一放,咬着笔想了想,然后忽然说,“好吧,人工智能学派的残余弟子,你就留下来吧。”他说。
       这就是结果,这结果好的、简单的我无法想象,就好像有人忽然肯定说天底下的钟都是我一人制造的一样。按金盛公司老板的意见,应该明天就去上班,这恐怕有点太着急,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想是否可以和老板商量一下,让我对付半年一年的学业,兼职上班,毕业后再投身公司。
       “关键还有一点,就是这件事实在有点来路不明,就像董永忽然搂上了仙蜜,即使什么事儿都办了,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特别不真实。许佳确实功不可没,想想也真是奇怪,也就是和许佳萍水相逢,她却给我指点一条生存之路,就好像她对我的未来比我要了解的深刻许多。
       早上雾气越来越浓,也许是天气渐冷的缘故吧。好几天没见着许佳了,这让我着实想也。为了感谢许佳,我特意去了一个比较有名的农贸市场,给她买了一套假名牌的运动服,第天都拎着跑一早上。
       “大叔——”许佳清脆的声音穿过空气。她一次从晨雾中跑出来。
       “老许啊,又见到你啦——”我回过头,高兴地叫起来。
       “怎么样,最近?”她问。
       “我老当益壮,终于在金盛公司应聘成功。”我炫耀地说。
       “真棒,简直无法比喻了。”许佳说着,忽然一下子扑过来,我连忙一把抱住了她,她丰满年轻的身体充满了我的怀抱。
       “至于啐,咱们至这么这么激动吗?”我有些踉啮地问怀中的许佳。
       “当然至于,我跟一帮搞环保的哥们打赌,说一定能把你处理掉,他们不信,都下了大注,这回我可赢了——”她高兴得挥着手臂说。
       我有些尴尬地笑起来,心里倏然一空,原来是这样。可我又马上想,其实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人家有人家的玩法,跟我差着一代呢。想到这儿,我把许佳放下,把运动服递给她
       “喂,这是给你的礼物,你看看吧。”我笑着行。
       “行,谢谢。”许佳接过来,盾也没看就拉着我又加跑,还边跑边说,“对了最近我盾到了一个段子,特来劲。”
       “是吗?”我立马来了兴趣,“咱现在就朗诵吧。”我建议道。
       “我们俩并排着,许佳仰着间,在空气中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朗诵起来,“生活提示:“近期从西伯得来传来一股冷空气,直接影响我市,请各位市民提防,如遇感冒,请将头放在门缝中用力夹至出血方可治愈——”
       我听完,放声大笑起来,许佳也跟着笑起来,我们两个的笑声在清晨中任意荡漾。
       “喂,这段子是哪儿看到的?”我刚侧头看许佳问。
       “在珍宝岛。”她说。
       “哪儿?”我没听明白。
       “英文叫Treasure island,是泛利大厦旁边新开的一珠宝城,上下五层全是卖珠宝的,我在五层的一个客人留言板上看到的,写这段儿的哥们儿真有才。”她说。
       “牛逼,真牛逼。”我不由自主赞叹道,“我得亲自去看一看。”
       “去看看吧,看看那些珠光宝气。”许佳说,“你记住Treasure island 这个名字,一定下午四点半以前去,要不那儿不关门了。”她特别认真地叮嘱道,她如此认真的态度让我感到有点奇怪。
       有一座图书馆我常常去,在重重的深厚的书架中穿行时,我有一种宁静的感觉。我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靠窗的位上沉思,别人的面前有书,我的面前可以没书,我看着他们读书、做笔记,站起来,还书,然后离开,到了幕色即将降临时,阅览室时往往空无一人,我望着窗外渐渐退下西山去的夕阳,心里涌起那句令倍感深刻的话:神的光辉照耀宇宙。
       最近,我看到一本书,是英文的,很难看懂,有时我用条子记下几句话,回去查字典,但仍然不知道什么意思,它到底在说明什么呢?肯定会有别人知道的,但为什么某些事情对某些人来说是那么不易索解呢?
       金盛公司的老板,人们都叫他彭总。彭总同意我先兼职后上班。他年纪不大却能做到这么大公司的总裁,实乃成功人士。相比之下,我真是惭愧至极。我在电脑部帮着打杂,有时白天上班,有时晚上上班。
       这天晚上,电脑部只留下我一个人值班,我抱着那本书努力看着。书分很多种,我的这本书是使我异常伤脑筋的那种。这时,门推开了,金盛公司的老板 了,他微笑着坐在我面前。他依然那么瘦小,但现在他的微笑对我确实有了实持的意义,那意味着一个月两千多元的银子。
       “这一阵上班还习惯吧?”他问。
       “习惯,跟金盛公司工作挺好的,这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我打点起精神说。
       “你看的什么书?”他又问。
       “有关人工智勇方面的书。”我说。
       “你能简单地概述一下人工智能的涵义吗?”他顺口说。
       我想了想,这个问题还真挺难,无论如何一句话说不清。“粗略地说,人类的探索大概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指向宇宙,一是指向人类自身。一部分人坚持认为人类思维是可能解读的,这样就可以精胡确的分析出人对于外界是如何感受判断如何进行思维的。从这种想法出发,人们就可以做出等同或超人脑的电脑……”
       “或者说超过人的机器人,像电影中的那样?”他插话。
       
       “对。”我说。
       他听完,想了想,摇摇了头,说,“只能给你六十分。”
       我一愣,心想,我呆是这方面的专家呀,外行怎么可能给我六十分呢。他看我不解的样子,就对我说:“回你的研究所,查查人事档吧,看看有没有一个叫彭博的人,他还是博士毕业呢。”
       噢,绕了一个大圈,原来是我的师兄呀。这回可是班门型斧了。我笑着站起来要向彭博表示敬意,却被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制止了。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长时间,由于有着相同的背景,我们的话题很多很密,这是我头一次没把彭博当老板而是当做师兄来看,看得出他也比较高兴。
       聊到深放,沏的茶也淡了,彭博和我一起下班。他开车送我回研究所,车是黑黑的,街道也是黑黑的,车里音响传出一阵阵轻柔的音乐,那音乐似乎来自遥远的地天外。
       “那么,是谁叫你来应聘的?”彭博又提出那个老问题。
       “这个……我”我一时语塞,其实这件事我也弄不清楚。
       “将来吧,将来你会说的”,彭博在黑夜中也在音乐中笑起来,“你现在一个月挣两千块,你的秘密目前只值这个数;等你将来升职后,一个月挣一万埠,人铁秘密就值一成块了,到时你一定会说的。彭博轻松地说着,然后随着音乐哼起那首《天堂的眼泪》,他在黑暗中的怡然自得让我觉得他在任何时刻都能保持冷静。
       最近没怎么见到朴一凡,这让我有些不习惯,我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他还是和我住在同一个宿舍。这一阵的事情有必要和他聊聊,因为他遇到事情后总是振振有词,我们约好,在一天下午去一个公园晒太阳。这种消费比较适合我们这种“科薪”阶层。见了面,我就开门见山颇显郑重地说,“老朴,我开始偷情了。”
       “你不是一直说自己能力不行吗?”朴一凡有点惊讶地说。
       “到底什么情况?是不是人工智能学派孀居生活让你太素了。”朴一凡阴暗地猜测道。
       “不是我主动,是一个特别年轻的蜜,每天早晨都找我,她竟然还为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装作猜不透,实际又有点炫耀地说。
       “这算什么,这事我见得多了。”朴一凡在摆高手身分的同时表示出某种不服气。
       “可我实在不认识他呀。”我说。
       “你别当真,她只是发情期,对谁都一样。”朴一凡说,虽然带着醋意,可倒也是实话,现在的女孩儿见谁都像见了亲人一样。
       朴一凡看我气焰有点下降,就拍拍我说:“喂,师弟,如果你真有心气儿,就别跟他扯炎,干脆把她拎到房间,一刀拿下,再来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切就完了,就这么简单。”
       杜一凡顺口说着,言语中露出他的那种不花钱的假诗人气质。可说是这么说,事儿办赶起来哪有这么顺,当个流氓还得花把子力气呢。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认识彭博吗?”这是我最想问的。
       朴一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半天才不清愿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没跟我提过。”我纳闷地说。
       “干吗非提他?”朴一凡异常反感地说。
       我终于证明了彭博是我们共同的大师兄,我向朴一凡打听他的情况,朴一凡极为不悄的口气轻描淡写到他,他在人工智能方面干了不少时间,最后投身于商业 ,而业商业正是朴一凡非常鄙视的。从他的谈话中,我可以感到他们隔甚深,但从另一方面又可以听出他们曾交往密切,不过我想最终能和朴一凡搞到一起的人很少,这是于他那种自视甚记与人格可靠不入的个性决定的,彭博倒未必有什么大错。但朴一凡对彭博的那种评价倒是令我深思:他说彭某人为人精明、自私而且冷酷。
       谈话结束,我与朴一同坐在长椅上各自晒各自的太阳。我一点一点细想最近的事,然后总结出一个清晰而有些古怪的轮廓: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儿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我本该认识的师兄,这简直无法比喻了。
       “师弟,给彭人干,你好自为之。”朴一凡这时说。我无声地咧嘴笑了笑,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哪听到他如此关切的话语,看来他真是有点担心了。
       我的生活就是从到了金盛公司发生根本性改变的,这一点在以后的时光中想起来确信无疑。人要长期脚踩两只船很难,水如果向两边分来,船自然也要向两边分,那么你的两条腿怎么办?对于这种情况,我刚开始没有想到,或者说感受不深,但是一旦面临时,我当机立断,马上一收腿,嗖的一下跳上其中一只船,和另一条船挥手拜拜。
       这就是我辞职的整个过程,我步朴一凡的后尘辞掉了对博士头衔的虚妄追求,而像彭博一样投入到浩渺的商海之中。我没想到自己辞的这么利落,就好像一个软弱无比的叛徒,刚开始还告诫自己:不,我就是不说,除非他们用美人计。可没想到,人家仅仅是饿了我两天,然后请我吃了顿饭,我就立马招了。
       我于是成了公司的一个白领职员,我的师史正式成为我的老板。喜博是个精明的老板,他用人用得特别狠,但人如果有用他也会对他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师弟,他对我青眼有加,不到一年,我就坐到了一个部门主管的位子上。别人都不知道我们的渊源,只认为我是工作得到常识而已,要不然肯定会有更多的意见。我也偶尔想起朴一凡贬斥彭博的话,但再想想也处之泰然,私人企业嘛,不自私不精明怎么行呢?
       有一天上午,彭博把我叫到办公室交给我一个美差,说是去北美一趟,和一个用户考察一套将要购买的设备,同行的除了用户外还有公司里的技术人员,我主要负责商务谈判。这当然不错,可以借出差的机会逛一逛。彭博谨慎而认真地吩咐了一些准备事事项和有关谈判问题,最后他总结道:“去了,先把事办完,然后可以看看,但要节省费用。
       果然,这一趟北美之旅十分顺利,因为谈判已经基本成功,只乘一些细节的了。当地客户十分了解中国国情,与我们进行完紧张而激烈的讨价还价后,主动提出,可以带我们去我们想去的地方逛一逛。但是中国人的意见却不统一,每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风马牛不想及,客户为了和我们做成这笔大生意,一咬牙,干脆分而治之。全部答应。负责我的是一个美籍华人,小伙子比我年轻,叫Michael,他笑问我到底想哪儿,我想来想去想不出地方,他提了几个我都摇头,最后他恍然大司一般说:“ Hi,兄弟,去拉斯维加斯吧。”
       这个地方我欣然同意,总是听说拉斯是个赌城,要是不去赌一把那真太可惜了。Michael 于是开车,我们立马出发。
       正值周末,通往拉斯的那条路上车非常多。路不宽,周围都是荒凉的戈壁和沙漠。偶尔见到绿色的仙人掌一样的植物,让人想直电影中的墨西哥,开了四个不时,太阳渐渐下去,它们照射在不远处肃立而斑驳、充满土质沟壑的山,这情景虽一样是夕阳西却迥异于亚洲大陆,可又让人说不邮根本的不同在哪里。天暗下来,车还是开得很慢,前面是满眼的红色尾灯,起伏的丘陵道路中间,它们大规模地闪现。看着那些车灯,我在想如果师兄朴一凡来了,他一定会说:孤独是一群鱼,是鱼筐里的海水。
       拉斯终于到了,先是一片无尽的灯海,然后我们置于无尽的灯海之中。拉斯的夜景很美,它虽然超不出人类的想象,但却让人感觉辉煌无比,就像一颗巨大的钻石坐满天空,人们站在钻石中间,周围无处不闪光,无处没有那种从高空坠落又冲上高空的尖叫声。
       我和 Michael 找到一个饭店住下,然后下到饭店的一层大厅。这就是拉斯的赌场,它们实际上是由各个豪华饭店组成的,每一个大厅就是一个赌场。我漫步其间,大厅中金碧辉煌,赢钱时那咱悦耳的音乐响彻每个角落,似乎每个人都在赢钱。这忽然让我想起在中国常常看到的一个情景,人们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皱着眉表情严肃地等远方的公共汽车,心事重重。
       因为新来乍到,所以我就先上了老虎机, Michael 告诉我,如果在凌晨三四点赌,相对容易赢,因为老虎机已经在一天里让人喂饱了,也该吐一回了。听了 Michael 的忠告之后,我立马找了一台老虎机开始玩,可不幸的是还不到午夜我兜里的五百美元就输得一干二净,我回到房间又拿了五百,不到两个小时,又全部告罄。没办法,这时作为准科学家的我才正正理解老虎机的含义,那呆头呆脑的机器真他妈吃钱哪。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我吃了一个三明治,又接着操练,赌场里是没有表的,让赌客们看到时间是最不明智的。我赌一阵儿,歇一阵儿,不时去酒吧喝喝酒,去戏院看看表演,一天下来,我兜里是只剩了几块零钱。
       不能再让这种糟糕的局面持续下去了,我来儿并不是要赈济美国人民的。痛定思痛,我决定换手,第三天晚上,我走出了自己的饭店,去大街上困逛,街上依然繁华无比,无数流光溢彩的建筑如同凝固的音乐,空气异常清新,高大的棕榈树下,人们熙熙攘攘。美国国小蜜们梗醉酒后,打一车窗高喊着“爱老虎油”的声音以及无数游客坐上过山车时的疯狂叫声,都使我感到兴奋。
       逛了半条街,忽然看到道旁的一条小河里,有人在蚜着船咿咿呀呀地唱。这是一个饭店在招徕顾客,船上的乘客一齐囫轮着唱意大得民歌,也同时向路人招手,大胡子船夫笑眯眯看着大家。我先在酒吧坐了一会儿,喝了些啤酒,然后就去大厅里转。我决定不玩老虎机了,那家伙太坑人,于是我就站在一张桌子前,向北美人民学习其他玩法。赌场中的化样很多,我选来选去选了一种比较公平的于法,中 let it ride ,类似中国的拉耗子。
       在一台子上,不同肤色的人们一共坐了六个,发牌员是个女的,实际上这是一个玩家之间无关系,只和庄家赌的游戏。因为此玩家互相聊天、看牌都无所谓。因为刚学会,所以我的注意力特别集中。但是无论我如何努力运气似乎就不在我这一边,我一次又一次把钱换成筹码,可筹码一次又一次被庄家毫不留情地扫走。我气愤地点上烟,又管小姐要了一瓶啤酒喝。发牌员是个亚洲面孔,她与老外们熟练地用英语交谈着,有时诌媚地笑笑,老外们就给她一枚筹码的小费,可对我却一句话不说。
       很久了,和我坐在一起的人渐渐换了,只有我还在坚持。实际上我不是不想换,而是我不会玩别的,只能玩这个。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等着了,在我快扛不住的时候,一下来了个“三条”,由于我下的注挺大,一下子把今晚的本儿给翻回来了。
       “操,可他妈开张了。”我感叹地拍一下台子,用地道的中文骂了一句。
        “ Oh,you are so lucky。”周围的老外一起叫起来,我笑着用一个典型的中国礼节向周围拱手,嘴时喊着“Thank you,Thank you。”
       我不着赢钱人的样子,把五元小费扔给发牌员,这时她忽然说了一句“谢谢——”
       我操,敢情会讲中国话,那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我看了她一眼,可不是,那表情和神态跟中国人一模一样,刚开始没注意我还以为是亚洲其他什么国家的蜜的呢。又玩一会儿,我的牌平平之中渐渐有了些起色,看来终于要翻本了,兴奋之中我又要了几瓶免费的啤酒,渐渐地就喝高了。
       “你是中国人吧?”喝高之后我问。
       “你持呢?”她抬眼看了看我。
       “我出一美元,赌你是——”我说。
       “错了,我是马来西亚人。”她说着把我的那个筹码拿过来扔进她的小费里。
        我一愣,不知说什么好,咦,我这一个美元就这么完了,华人打华人就是痛快。
       “Its unfair——”我学着鬼子的腔调叫起来,满盯的人都看着我,我拿出一个五美元的筹码,伸在他面前,用中文说,“五美元,模仿一个地道的中国人的笑容。”
       她迟疑了一下,忽然给了我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然后手又飞快地来拿筹码,这一回我有准备,两根手指夹得很紧,她一下子没拿动。就在僵持的片刻,我对她淡淡地笑关说:“记住,这五美元是为了我的祖国。”她看了我一下,点点头,我这才撒了手。
       凌晨三点,我抱着一堆筹码满载而归。我呆不下去了,由于我不断的赢,就不断地给发牌员小费,她因此就不断地和我讲中国话,惹得周围的老美纷纷叫起来。他们觉得是我把运气偷走了,而且还说中国话,这不公平。
       对不起,美国佬,我洋洋地想着,跳下高脚凳,最后给了发牌员十元小费。她这时已经是发自内心的冲我笑了,她清晰地用中文说:“先生,明天见,祝你好运——”
       再次来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昏睡了一个世纪。北美的阳光真好,天也很蓝。Michael 问我是否尽兴,我说当然,都快筋疲力尽了。我们研究了一下地图,觉得离此不远大峡应该是个好去处。洗漱完毕,去楼下吃了些东西,我们就出发了。
       在停车场,有数百辆汽车,但是静悄悄的,也许拉斯的人习惯于白天睡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我慢慢算着自己输了多少钱,虽说昨晚赢了些,但前两输得不少,总数上还是没有捞回来。我打开车窗,让新鲜的空气进来,这时我忽然特别强烈地感到以这个时刻是如此奇妙的安静,这种安静在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体会甚少,就是这一刻的停顿,成为了我这一段时光中重要的一个点,因为我猛然想到,昨夜当我醉醺醺地离开那个饭店时,我偶然扫了一眼那个饭店熠熠闪光的名字,它的名字是:Treasysr usland。
       珍宝之岛,是个多么普通的名字,但它对我却是再也巧合不过,我在地球那端听到的,竟在地球的这一端看到了,听到时是清晨,看到时是黑夜。
       “Michael 我先不走了。”我这时说。
       “你再借我些钱。我要再去 Treasysr usland一趟,这个地方,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国小蜜特别提到过。”我说。
       整整三天,我都连续呆在 Treasysr usland。我觉得自己像是预备役的阿里巴巴,似乎马上就要财宝一般,但我却没他那么幸运拥有芝麻开门的咒语。然大厅里转悠着,主要是喝那些免费的啤酒,不时去赌上一把,略输一些就立刻罢手。我知道了那个亚洲发牌员的名字叫龙丽,这是从她胸前的标志上拼出来的。我搞清了她的工作时间,只要她一上班,我就过去捧场。很奇怪,只要是她的台子我的收成就都不错。Michael 说这是有讲究的,有的发牌员就是有和有的,有的发牌员就是和有的赌客有缘份,而有的就是相克。由于小费的作用,龙丽已经对我十分友善,她看得出我赌兴甚浓,而且她可能误认为我是个富足中产阶级。
       又是午夜时分,然一个轮盘旁盘恒了很久之的,深深打了个哈欠。累了,真的累了,我在想可能珍宝之岛对我仅仅是一个词而已,没有什么实在意义。我看见龙丽在换班,她和接班的人交谈了几句,就向人群中走去。龙丽,Lonely,我想起这个英文词,似乎含义甚深,我又看了一眼转动的轮盘,有些眼花,有些无聊,这一阵输钱的经历让我觉得我不适合赌博,也没什么运气,看来这一辈子所有一切的得来只能靠一分一分的努力。
       “怎么,不赌了?”这时龙丽来到我的身边。
       “没有,有点疲了。”我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龙丽很瘦,皮肤黑黑的,她的眼角有些不明显的皱纹,双眼充满疲惫。
       “你是中国人吧?”我说。
       “是。”她说。
       “那上回干吗说是马来西亚人?”我说。
       “为了挣你那一美元。”她见怪不怪地说。
       我在饭店外面等她。是她要我等的,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违反赌场的规矩,反正我坐在一棵棕榈树下看她摇摇晃晃地出来,她在深夜中向我打了个响指,说了声“lets go 。”
       坐上她的车,慢慢驶出停车场,车窗摇上来打开音乐,繁华于是就在身子外了。我没有问他去哪儿,没什么大不了,即使动财动色我都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的心中有一股中国人见到中国人些微的伤感,可在黑暗中我看不见龙丽的表情,她似乎非常平静,还随着音乐哼着。看得出车好像离开拉斯,在一个岔口把车提了速,一下子开上了高速公呼。
       “还想赌吗?”她问。
       “当然。”我说。
       “中国人赌兴是大的。”她总结说。
       这一点无疑是对的,因为我常常听别人说,现在世界上的各大赌场,中国人的身影充斥其间。他们来赌场似乎不是为娱乐,而是为了端掉整个赌场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一个小小的饭店,这个饭店和拉斯的那些饭店根本没法比,但龙丽带我走上三楼。穿过那些皮肤不同、语言不同但也同样在赌博的人们,我们终于在三楼看到了清一色的面孔,中国人的面孔,他们手中的赌具也让我感到亲切,他们不仅有各种西洋玩竟儿,还麻将和牌九。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我没有和同胞们玩那些传统的东西,而是让龙丽教了我一个新玩法。上半夜,我一直和龙丽玩。那是一个非常迷人的游戏。我手里拿着牌,龙丽离我很远,但不管我手里拿着什么牌,他总是准确无误地告诉我,那张牌是什么。压抑住自己的惊讶,镇静地和他玩着,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猜中,又一次一次重新来过,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她这个游戏叫什么名字,她脱口而出,叫幻心花。
       幻心花,我有迷惑地看着她,她笑着说这不是魔术,这是我们东方一种特有的玩法,我们东方人就能了解别人的心智。下半夜,我开始和别人玩,人们下的注都比较大,我想了想,又摸了摸口袋,就决定加入进去,反正这一阵输钱成了平常事。龙丽鼓励地看着进入人群后就去了别的地方,她似乎在这里兼职打工,目的就是引领人们加入这个游戏。
       阿里巴巴等待的那扇门就是这样不经意打开的,走进去时我还无知无觉,走出来时我就觉得财宝无效。
       正许,我走出来,疲惫地走出来,我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侧身躺下。远方是戈壁抑或沙漠,还有高大的仙人掌植物,正午的阳光晒下来使我倦意顿生。我睡着了,在不深的睡意中,我不断做梦,梦中我又意外地看到那令我激动的情景:一颗星发出粉红色美丽的光芒,穿过这种光芒后,是九天之外的颤抖,无数颗星雨点一般和我一样缓缓地一同坠向宇宙深处……
       我是被清脆的喇叭声叫醒的,睁开眼龙丽从车中走下来,她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的仔细打量她,但却是从一个比较特别的侧面。是说是正午,但她有一双无论清晨和黄昏都无法抗拒的眼睛。我的心很孤寂又很强烈地跳动着,我想象着自己的手划过她大大的眼睛,划过她高高的鼻梁,瘦削的下巴,以及单薄的身体,就像一只船游动于海洋之中。
       “我的老板会扣我的钱的。”她说。
       “真遗憾,让群众们破财了。”我疲惫地笑笑。
       “我专门打中国人,把那些财性特大的中国人拉到这儿,让他们玩上幻心花,把钱赌光了后,再把他们拉回拉斯。”
       我缓缓坐起来,这一切如此的巧合,就像一位朋友曾经告诉我的一样:无巧不入空洞的山。幻心花这个游戏的名字我头一次听到,但这个游戏我却十分精通,因为这是人工智能领域当中一个非常有名的例子,在一本深邃的人工智能学派的必读书中,作者举例之后,发自内心地问道:为什么?这是什么?我们为什么竟然可以理解一个人的思维,而且每一次都从不同的难以索解的渠道悄悄引领着那个人的思维使之跟随,最后竟然让他把手中的答案告诉我们?
       我本以为这只是专家们无人知晓的游戏,谁想到在芸芸众生之中如此熙熙攘攘。因此,我赢到了钱,大把大把的钱,连庄家都收拾了,这一次芸芸众生在我面前黯然失色。
       “走吧,跟我走吧。”龙丽说着,伸出手拉住我,她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
       我悄悄得意地笑了,也许这就是幻心花的作用。真正的游戏是具有一种神秘的芳香的,它们是那样令人着迷,一旦开启它就必须进行下去,沿着它迷宫一般的小径前进,去寻找异常遥远的真理。幻心花就是这样,它使人流连忘返,其实,就连我过去的导师都曾告诉我:离那些例子远些,那些例子特别怪异,我们人类至今无法索解……
       剩下的几天,我过得十分传奇。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光棍,我有住进了一个女人的公寓里。她的公寓不大,布置得一般,屋子里有些凌乱,甚至远远不如我在国内看到的一些有艺术气息的中等家庭,这让我觉得华人在这里过得并不好。我还发现另一件事,她是一个单身母亲,有一个圆头圆脑的儿子,那孩子有一个特别古的英文名,而且说起英文一串一串的,特别顺溜。
       龙丽没有什么事,看来只是想和我聊聊,在聊天中我确实觉得他们在海外的华人都特别孤独,都特别想和同一民族的人交往。当然我偶尔也和她玩玩幻心花,她完全被我的专家技巧所吸引。这一回我没再深沉,没再让着她,而是和她刀对刀、枪对枪地练,结果我无一例外地胜出。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龙丽玩得很不错,作为业余选手,她几次差点把我拿下,还好我都悬崖勒马,溜了。
       还有一件事值得炫耀,就是在糊里糊涂的过程当中,我终于▲着胆子劫色成功。我们不断玩牌不断喝酒,喝高之后,闲聊,扯些不着边际的古老往事,甚至秦砖汉瓦,说到动情处我一把把龙丽摁倒,给办了。空上瘦瘦的女人,在醉意朦胧之中,舒服地享受着,这种享受让我再一次感受到她深刻的孤独,就像她的英文名字暗示的那样。不过,在一次事毕之后,她问了我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什么时候能赢了你?我像个得手之后又成功逃脱惩罚的色狼一样大言不惭地说: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我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时差没怎么倒,就去上了班。同事们见面自然是一阵寒暄,因为是给私人老板打工,寒暄没一会儿,下午四点左右,大家又聚齐了喝着红茶聊天,这时恰好我的照片洗出来了,大家一拥而上,瓜分之后一张张地看,一边看一边还品头论足,总的看法是我的“聂影”技术太差,还有就是北美的天空确实挺漂亮,不像这边整天灰涂涂的。有些女同事特别关心我这个光棍旁边的女孩,她们一审问,我全都笑着冠之以导游的名字,笑闹之间,忽然彭博进来了,众人一愣,大家都知道彭博平时不苟言笑,虽说公司有下午茶的规定,但还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大声说笑。一个女同事见机得快,叫了声彭总,拉着他看照片,他笑笑应了,看了一会儿,把照片一放,走了。
       晚上加班到七点多,同事们纷纷回家。我正在准备回家,忽然电话响了,是彭博,我叫我过去一趟。到了他的办公室。他问了些这次谈判的情况,我一一作答,然后他话锋一转,问我:“照片中那个女的是谁?”
       “哪个?”我反问。
       “那个惟一的亚洲人。”他说。“瘦瘦的。”
       是龙丽吗?我想,那个太平洋彼岸的女孩难道和他有关系吗?这不太可能呀。
       “她叫Lonely,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说。
       彭博认真地听着,他皱着眉想了好久,然后才有些无奈地说:“我认识她。”
       彭博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的头一反应是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这未免荒唐了些,也太不合逻辑了,但我看到他正襟危坐地坐在那儿,才能起彭博根本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于是我的心昊又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句:帮主,品位太差了吧,这地方编得不圆。
       可彭博似乎根本没注意我的惊讶,他摘下眼镜,慢慢揉了很长时间眼眶又载上,然后他对桌上那盆已经换过的花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难以理解?”
       他的这句话异常萧索,是盖棺认定还是一声感叹?随手取自大洋彼岸的一张照片竟和万里之遥的人如此心心相印,这不像是真的,而像设计好的事件,而且它的上演有着惊人的时间顺序,我忽然想起彭博看到照片的时间正好是四点半,这个时间许佳早已提醒过我,妈的,怪了!
       
       夜里,我在练习着。
       只有我一个在这么刻苦地练习。
       我虽然已不再属于那个研究机构,但我依然在午夜十二点左右,利落地翻过那扇大铁门,就好像王位没了,而对王冠情有独钟。只不过我不再从实验室的那条上道跑来,而是来自另一条林荫路。我在黑夜中,先像4×100米的最后一棒一样跑过一个弯道,然后加速跑上二十米,最后到达门前,一把抓住门栓,借助冲力腾空而起,一下子坐在铁门的框子上,一秒钟之后,我迅速跳下来,两脚“咚”的一声踩在地上。
       这是我的连续第七夜或是第八夜这样做,翻过铁门后,我就站在门前,张望那盏长明灯,它依然没有灭,如同一年前一样等待我去熄灭。
       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同一个地点。那个起点奇妙地寄托于早晨,它在一年以前悄悄震动起来,然后忽然绽放。彭博、龙丽,以及我似乎轻舞飞扬在互不关联的空中,但偶一回头却发现我们是九天里同一花瓣中不同的部分,或相同部分中不同花香,这是多么令人愕然的宇宙。
       许佳你在哪儿?我回来了很长时间,却没有在一天清晨里见过她,我真的很想见见她,问问她。我从早到晚都在想这件事,我无法相信她是个手握答案的人,我们竟是她轨迹上的一颗沙粒?
       有脚步声,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可能是路人,我想,晚上总有些晚归的人。但是在灯光下,出现了张脸,这是一张令人惊讶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彭博,他慢慢走过来,那张戴着黑边眼镜的脸显得异常深刻。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似乎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有什么事吗?彭总。”我问。
       “嗯,有,当然有。”他说着,掏出烟点上,然后在深夜中静静地吸了起来。我知道他找到我确实不易,因为我辞职后,并没有搬出研究所的单身宿舍楼而是在楼里师弟们的宿舍里打游击,成天拎着我的两身西服搬来搬去,我都不知道我下个星期会住在哪里。
       “我也是刚刚做出的决定,没法通知你就自己来了。”他说着又抽了一口烟问,“龙丽到底过得怎么样?”
       “不算好,她在赌场里当发牌员,还兼职劝人赌博偶尔和男人睡觉,挣点外快。”我说。
       “那个小孩怎么样?”“还行吧,养起来不容易。”我说。
       彭博又慢慢皱起眉,我很想问龙丽母子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又忍住了,其实关系明摆着况且他又是我的老板。
       “这样吧,你再去北美一趟,让龙丽带着孩子回来。”他说。
       我一愣,彭博的这个决定出乎我的意料。要让龙丽离开北美,可不那么容易,虽然我马上觉得让龙丽离开北美也许对她的生活是好件好事。
       “可是,我怎么让她离开呢?”我问。
       “方法很多。首先,大多数生活在外面的人需要被人认可的精神生活,这是他们回来的根本动力。”彭博看着我,他弹了弹断灰不紧不慢地说,“其次,我听说龙丽不是有种特殊的爱好吗?”
       “对,他好像很喜欢赌博,特别是幻心花。”我说。
       “这就好,你听说过扑克当中‘连连刀’这种玩法吗?”他问。
       连连刀?这个词我还真的似乎听过。我脑子尽量往记忆中想了一下,噢,对了,这个词我还是回来以后不自主地研究了一下幻心花时看到的。
       “‘连连刀’应该是一个由幻心花发展出来的应招。如果运用得好,它在某处特殊时刻能克制幻心花。关于这点你可以去问问朴一凡,他对这个很熟。”彭博说。
       说到这儿,我明白了。彭博是想让龙丽喜欢上连连刀罢了,我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我还记得我们之间曾有一次有关人工智能的谈话,他当时只给了我六十分,看来和他相比我是太注重书本表面的东西,却根本不会应用。
       彭博真有头脑,我暗暗想,要不然他也不会成为一个大公司的总裁,仅仅是听了我的介绍,他的想法就能穿过厚厚的冰层,到达他想到达的地方,而且不抬起手,就掌握别人在手心之间。
       谈完话,我送彭博向外走,他的车停在公司应聘的?”这时彭博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我愣了一下,其实这也是一件我一直想问的事,我思忖了一下,答道:“一个年轻女孩,一个我不太认识的女孩。”
       彭博不相信地看着我,我非常认真地再次肯定道:“真的,我没有撒谎,以我的职业保证。”
       彭博听了,摇摇头,他边走边随手扔掉烟蒂,双手插进衣袋,感叹地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难以理解。其实我放弃人工智能的原因,是经过多年研究之后,我认为人的思维根本无法理解。”
       这是彭博在那天夜里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常常想说的一句话。
       我所居住的城市又在经历一场无声而漫长的秋天,温度在三十天内几乎没变,所以天气稳稳地留在了秋天,不再前进。金黄的银杏树叶在风中渐渐飘落,它们从上至下慢慢地飞过空气,扑向地面,扑向我走过的每一条道路。走在街道上,我总感觉在随着它们飘舞。向上的力量,关键是抓住一种向上的力量,这是中学时代一位女老师谆谆教诲的,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我现在可以很轻松地得到那种向上的力量,我只要举起双手,缩紧瘦瘦的身体,屈起一条腿,做出一种想飞的样子,我就马上有了那种力量。
       我找了朴一凡很多天,他告诉我的地方我一一找到,却毫无踪影,所有的公司都说不认识这么一个人。很幸运,今天上午我找到了最后一个地方,我看到一个大牌子,写着“西郊站”,就从入口处往里走,面前是一道深深的楼梯,没走几步阳光就弱了,再往下走阳光就消失殆尽。周围的壁灯静静地亮起来,一股潮湿顺着墙壁蔓延开来,然后就似乎是无边的寂静。
       终于到了,在并不明亮的日光灯下,我看清这是一个似乎没有启用过的空旷的地铁站。在灯下远远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我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我的庸俗师弟,你终于找到了。”朴一凡说着抬起头,脸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
       “你怎么真的在这儿?”我说。
       “我就在这儿。”他大言不惭地说。
       我扭过头左左右右打量这个地方,没错,这儿是个地铁站,所有的设施都像,甚至还有几张供人等车用的长椅,就是没人,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往,这个地方我听他谈论过几次。
       “这是个地铁站,在你的左边从没来过车,在你的右边,是通勤车的轨道。每天有两趟通勤车,早上五点,晚上七点,给地铁工作人员的。只有在这两个时刻,你才能看到人。”朴一凡介绍道。
       “守卫这个地铁站就是你的工作吗?”我不信地问。
       “是的,这正是我追求的工作。”他说。
       不明白,看来我的师兄是真打算出世了,这一点让我十分不解。我在原地慢慢绕了一个圈,又走到站台的一边,探头探脑地望着,很黑,真的很黑,没有半点光亮,这难道是带有诗人意味的生活吗?
       我们在地铁站里说了很久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我决定把他拉到地面,让他出来晒晒太阳。在阳光下,朴一凡胡子拉碴,头发长长的,脸色发青,像个囚犯。据说他在潜心读书,因为他到达地面时,就特别哲学地说了一句,众神的正午,抱着鞭子睡去的马夫,我永远是这样绝望……
       听完他的一轮感叹,我才把事情告诉了朴一凡。我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朴一凡踱着步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我上赶着把细节一一告诉他,为了加强分量还把彭博最后的那句感叹说了出来。果然朴一凡听了这句话就渐渐皱起了眉,其实我知道这应该是我们师兄弟三人的内心里最深切的感觉,我们的背景是如此相似,只是到了三十岁之后才分道扬镳,所以我们有理由有十分相似的感受。
       “是的,这个世界难以让人理解。”朴一凡这时也不得不承认,“实际上,最难以让人理解的是,在纷繁复杂的背后,有时它的逻辑却异常简单。”
       确实如此,在面临宇宙时,我们人工智能学派常常显得无能与无奈,我们连人,这样一个宇宙创造的小小生物都无法理解,更何谈宇宙本身呢?
       “实在有点滑稽,整个事件从一开始就被一个陌生人预知了,你们都在轨迹之中。”他说。
       “另外,彭博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刻骨铭心的爱情?”我又问。
       “不清楚,也许有点风流韵事吧。”朴一凡模棱两可地摇摇头。这可以理解,朴一凡很关心别人的事,况且他和彭博又不是一路人。
       “据说,你会‘连连刀’。”我又问。
       “据谁说?”他反问。
       “彭博。”我答。
       朴一凡忍不住皱皱眉道:“这个人可真深沉。”
       那天上午,我在秋天的阳光下向朴一凡学习了“连连刀”,那是一种挺特别的玩法,不难,就是想法比较好,朴一凡很快教会了我,还向我介绍了两本专业书,上面有类似的例子。
       “我很奇怪,这些东西你从来没注意过吗?”他问。
       “是的,你也知道我脑子比较死,没你们那么触类旁通,幻心花还是我偶然学会的。”我说。
       告别时我又想起他和我在研究所分手时的话题,我抱着开玩笑的意思问他:“喂,师兄,孤独还是一条红烧鱼吗?”
       朴一凡听了,鼻子里一笑:“师弟,你还是这么不可救药,我现在的说法是:我已抱玉入楚国。”
       抱玉入楚国,这是满含深意的一句话,但是我们能靠深意生活下去吗?这一点我永远无法和我的师兄相同。我嘿嘿一笑,不争论,没必要和他争论。我拍拍他,说了声再见站起身就走,就在我走过空旷的马路时,朴一凡忽然在背后叫了我一声,“师弟,你好自为之--”
       我转过头,向他挥挥手,朴一凡似乎什么也不想地站在那里。我一边走一边想,其实我真的远远不如我的两位师兄,纯粹不如朴一凡,成就不如老彭,可他们也似乎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无法简单地一洗了之。
       在我的对面坐的是一个机器人,它长长的机械手臂上拿着一副扑克牌,作为生物人的我也正襟危坐地拿着另一副扑克牌,我们两个人在玩“幻心花”。机器人精确刻板地提问着,它按着电脑的指示努力理解着我,力图战胜我。但最后它失败了,究竟为什么失败我也说不清,也许是由于它过于精确的计算吧。
       你要是个生物人就好了,完事这后我拍着机器人的肩膀说,那样你肯定会有彻底战胜我的机会,就是说你有机会理解我。
       我不是越来越理解你吗?机器人反问。
       但总有一段你了解了,因为我自己都不了解,我真诚地说。机器人不解地抬起间,看着机器人我就想,这是谁做的?把它的眼睛竟做成龙丽一般美丽。
       在飞向北美的飞机上,我一直在捧着那本不易解的英文书。周围一片黑暗,人们都沉沉睡去,只有我间上小小的顶灯还亮着,外面应该是阳光普照,只是所有舷窗的挡板阻挡了阳光,才使这里适于睡觉。这是人工的,我在疲惫中想。书夹着不少纸条,那些都是我的疑问。而最大的疑问就是:上帝创造人类时,为什么会付与他们一部分混乱呢?这部分到底占据子人类智慧的多大部分呢?一个沉迷于某种游戏的人,当他清醒的时候,他自己的理智,是否能理解他的混乱。
       来之前,我又与朴一凡进行了一次长长的谈话。他认为我所做的事不仅没意义,还无端地打扰了一个人的自由。可我觉得这件事如果做了,似乎对所有的人并不坏。彭博是我老板,他吩咐的事不得不做,而龙丽又让我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她回来应该比在外面好。我还和朴一凡比较隐讳地谈起感情,朴一凡单方面认定我这个光棍一定是恋爱了,可我在犹疑之中不置可否。最后朴一凡在我强烈的要求之下,授予我完成这件事的第一条锦囊妙计:如果要把这件事办成,必要条件是我一见到她,不论场合给她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
       合上书,我还在考虑这条妙计。说实施,这不像一条计策,而像一个地耻的举动,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如果我敢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么做,无疑会被认为是流氓,但也许在北美就会安然无恙?我因为觉得不对,就向朴一凡请教了妙计二,妙计三,他都写成小纸条放在我的铗夹里,让我关键时拿出来看。当我的师兄如此认真地对付我的皮夹时,我想起了先哲们的那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一条用在朴一凡身上实在太对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来之前,一直坚持锻炼,但我没有再见到许佳。在一个清晨,我曾清晰地看到许佳的背影,但等我不顾廉耻大呼小叫地飞跑过来时,她却不见了。怪了,她好像在有意躲开我一样。事情越是这样我就越有一个不合逻辑的推断:一切都是她安排的:珍宝之岛,四点半,还有我认识了彭博认识的女人。
       下了飞机,我直奔拉斯,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的,而且心情也不一样。我开着 Michael 为我租好的车,地图放在一旁就出发了,其实地图基本用不上,因为从洛杉矶到拉斯几乎就是一条直通通的路,只要开着开着见到北美的沙漠,就再也不会走错了。
       到了拉斯,我就直奔 Treasusr island,开了房间,进去好好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就去楼下赌场,但是转了一天我没有看到龙丽,又等了一个晚上还是没有龙丽的踪影。这可怎么办?我的老板花了钱让我办事的,在我走之前,他再次强调这件事他是很认真的,我一定要办好。
       在关键时刻,我拆开了师史朴一凡的妙计二,他在那张纸条上简单地写道:你支问彭博吧。这也算锦囊妙计,他不说我还正要问彭博呢。我马上拨通了彭博的手机,顾不上寒暄,立刻把情况向他做了汇报。他在那头听了之后,显得很镇定,想了想说:好吧,你换个便宜旅馆待,我去想办法。
       我奉命换了个旅馆,然后立刻感到无所事事。以后的几天我从早到晚就在大街上闲逛。几天之后,彭博来了电话,他明确地告诉我:龙丽在大西洋城。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能那么快地找到龙丽。他说:华人聚集,而且能玩幻心药这人游戏的地方没几个城市,只要龙丽不摆脱它的吸引,剩下的事就是花足够的钱找到她所在的城市罢了。听完彭博异常冷静的话,我再次深深佩服起我的这位师兄,跟他相比,我连三十分都没有,更甭说六十分了,他好像能在无数条线索中一下子就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去做,直至成功为止。
       我于是奉命去了大西洋城,大西洋城也是个赌城。
       我见到了龙丽,就在大西洋旁边。
       我头一次看见大西洋,它蔚蓝得无边地际,海岸的沙滩泛着白色,我坐在一个拉美人推着的古怪的小车上,慢慢滑过岸边的上船和另一边干净的小店。海鸥飞过来,又飞过去,再飞过来,在我的周围轻舞飞扬。胶皮车轮压压在木板路上,吱吱的响着,那响声似乎一直传到海的那一边。如果上帝能让我在这美丽的自然中终生吃喝玩乐那就太好了,我在大西洋的微风中毫无出版地想。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龙丽,她就站在不远处大西洋的阳光下等阒我。我跳下车,扔给拉美人十个美元,然后全速向龙丽跑去。在大西尖和缓的海风中,我迈开细长的双腿,像一只舵鸟似的跑着,跑着跑着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就好像我在地球的另一端奔向那扇夜晚的铁门一样,许佳或者龙丽,她们合而为一,又分散于九天之外地站在我的前方。龙丽在阳光下微笑阒,略带惊奇地看着我,我以异常的高速跑过去,张开预备好的双臂,一把把毫无准备的她抱了起来。她在毫无准备中咯咯地笑起来,有些惊讶地捶着我的双肩。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多么适合拥抱的场景啊,人们在远处,大西洋就在眼前,我的师兄绝不会想到。
       “你这礼节适合中国人吗?”龙丽从我的双臂之中滑下来说道。
       “我入乡随俗,也顺便占个便宜。”我高兴地说,“你现在怎么样?”
       “还可以吧。”龙丽淡淡地说。
       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一股复杂的想法横亘在我的脑际。我伸出手挽住龙丽,她也很自然地挽住我。她还是那么瘦,也还是那样泛着女人的清香。
       “走吧,我们去海边看看。”我说。
       “好的。”她说。
       我们一齐径直向海走过去,走过木架,一直下到沙滩上。大西洋那么安静,那么祥和,原来我只在地图上看见过经,而现在我确实真正地闻到了它的气息。一种美丽的静谧的气息。我们就一直那样站着,像一对情人那样站着,她把头有些疲倦地靠在我肩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龙丽这时问。
       “人们告诉我的。”我说。
       放里,我们坐在她公寓的阳台上抽烟,因为有时间,我们聊得不少,而且又聊到了过去。我很惊讶地发现我与她的生活背景有些相似,她也是从研究所生活中跳出来,痛下决心另找出路的龙丽承认她目前的生活过得并不好,除了工作,她依然得像以前一样,偶尔出去找找男人挣些钱,她说这些的时候那瘦瘦的身体轻轻起伏着仿佛在向我证明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许佳,实际上许佳就生活在我身边,生活在我每天早晨之中,而龙丽却在遥远的地球这边,但我却觉得龙丽对我来说显得更真实,她似乎就应该是我生活中的一分子。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我问龙丽。
       “回去?回去我能干什么””龙丽打了一个哈欠,抽了口烟问。
       “只要你有勇气回去,你就一定有的可干,现在国内真的不错,机会很多。”我说。
       “我已经没什么指望了,”龙丽望向空空的街道,“我只想让我儿子过得好些。”
       我没说什么,我理解她,作为母亲,儿子几乎是她的一切。可作为男人却不会这么想,他们往往认为事业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你有过爱情吗?”这时龙丽问我。
       我有些惭愧地笑笑,“不知道,严格地说应该没有。”我说着,又想起许佳,那些若有若无的清晨在我的心中慢慢起着变化,它们似乎在我面前摇摆不定,但等我伸出手,它们又倏然然消失了。
       “那么,你有爱情吗?”我反问龙丽。
       “有--”龙丽捏住烟蒂深深吸了一口,“刻骨铭心而且不堪回首。”
       在黑暗中,我们彼此注视着,这时我忽然觉得我们不仅仅是大洋彼岸萍水相逢的牌友,而且还是某种境况中相互影响的人。彭博和她到度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她恐怕要因为我回祖国与彭博相见,我想。
       我最终在一家简易的旅馆住下来,马上跟彭博联系,得知公司在大西城有些业务,怪不得他能那么快找到龙丽。我跟他在电话中商谈了很久,设计了几套方案,他问我需不需要帮手,我想想说:需要。
       龙丽换了职业,不再当发牌员,而是加入一个俱乐部亲自上阵,参加赌博。她白天事情也不多,去做一两个兼职的工作,晚上再去俱乐部工作,要到凌晨才回来。我还见过那个子,长得圆头圆脑的,也看不出像谁。时间长一点,我还是看出龙丽的心理确实有问题,她对“幻心花”的兴趣很过分,只要一提起它就两眼放光,话题似乎永远完不了。我承认那个游戏十分让人着迷,我能抵抗住,仅仅是因为原来心无旁鹜,把它当做理论中的一个例子罢了,兴奋根本不在这儿。
       还好,公司在大西洋城有业务,我来了,就能帮忙办一些事,这样彭老板也不会太心疼他的钱,我也会心安理得些。当然我的中心任务还是去泡龙丽,这差事我还是乐意的,每个光棍天然就会办这些事。
       跟龙丽泡,还是很有意思的,他们在海外的人都很关心祖国,我就常常给她讲一些国内的新闻、发展趋势还是流行的小笑话,听得她啧啧称奇,艳羡不已。我还拿《大话西游》当教材,针对她酷爱赌博的现状,我选用了那段最著名也最滥的台词教她:
       曾经有一个“棒槌”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让它溜了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的话,我会对那个“棒槌”说:让我搞死你,如果非要把这种行为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次。
       她学会了这段话,而且每天都说,那是在晚上,在我跟着她出没于那种特殊的俱乐部之前。
        每天下午五点,她总是站在窄窄的镜子前,仔细地给自己化妆,她能够用一只口红在自己的唇前停留半个小时,最后画一个鲜红欲滴形状,我就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她。我几乎每次都这样看着她,虽然我不懂得赌博,但她的形象很像我想象中的赢家。她确实在幼心花的玩法上具有天分,似乎很早就可以干这个。龙丽现在的名声不小,城中很多俱乐部都知道最近来了这么一个女人,他的手法很漂亮,赢起钱来干净利落。
       这天晚上,一上楼我就发现人不少,我和龙丽坐在吧台上喝着啤酒,好多人在大厅里转来转去,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又都不感兴趣。龙丽过了一会儿喝干啤酒,向我打了个招呼,就去工作了。
       她和一个亚洲游客坐在一个角落,我则会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别玩“百穴乐”。“幻心花”实际上有攻有守,玩的人必须严格按规则回答提问者的“间接”性问题,但在这个过程中提问者和回答者往往感到迷惑不解,不知所措。赢家只不过更早地利用了人类思维的这咱缺陷。
       半个小时后,龙丽走过来,她坐在我的沙发扶手上抽烟,手下意识地搭在我的肩膀。
       
       “怎么样?”我在半明半暗中问。
       “No problem。”龙丽干脆地说。
       龙丽抽完烟又过去了,我依然稳稳坐着。半个小时后,又结束一局。龙丽去洗手间,那个对手也站起来休息一下,他和几个同伴似乎议论什么,然后一起向我这边望过来。我站起来走向那几个人。
       “你们好--”我用英文说。
       “你好。”他们礼貌地说。
       “我们联系过,都认识彭博吧。”我说。
       他们点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赢钱的方法,一会儿你们再让我赢回一部分。”我说。
       “没问题,彭先生早我和们说好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就好,我现在教你们一个叫‘连连刀’的小变化,她不知道‘连连刀’的玩法,玩好了可以出其不意克制一下幻心花,但要快,等她一省悟过来就不好赢了。”
       他们默默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我知道他们在判断,判断我说的是不是假的,但他们很快就知道我辩的是真的,就像一个懂棋的人听另一个懂棋的人讲解棋局一样,我说的全都是货真价实。我一边讲一边想起彭博,我的这位师史真是百变神通,他竟然能在万里之遥,用钱买通两个香港人、一个韩国人来帮我的忙,他的确不惜代价。讲好之后,我坐回沙发。一会成现走回来,向我摆摆手,然后又走向那个韩国人。
       凌晨四点,龙丽大败亏输,她和我会在吧台旁脸色灰暗地喝着啤酒。
       “怎么样?”我问。
       “输了,我输了好多钱。”她说。
       “对方是谁?”我又问。
       “一开始我以为是游客,但后来看有些不像。”龙丽奇怪地说。
       “按中国话讲,这叫上得山多终遇虎。”我说,龙丽点点头。
       喝完酒,我装作意阑珊的要走,可龙丽忽然把酒一▲,提出要向我借点钱。我微微一笑说:“听说这儿的人不兴借钱,如果借了钱连朋友都没得做。
       “但我们不是中国人吗?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还说为了我的祖国笑一下。”
       龙丽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手把伸进衣袋,掏出一把绿色的现金,龙丽刚要拿,我忽然往后一收,说:“我和他们玩一把如何?”
       龙丽看着我说;“那倒好,你的幻心花玩的不错,但他们的玩法可非常特别。”
       “No problem。”我模仿着她的语调说,然后很有把握地向那些游客走去。
       龙丽一直目送着我,我估计她是不相信我还有上回那么好的运气,那些人也看着我,他们装得很像,他们不仅是好牌手,还是好演员。我走到桌前抓起了牌,回过头,龙丽依然在注视我。这时,我忽然相起了许佳,那个清晨的女人,她深邃的双眸位于何处呢?
       后来,我果然赢了,游客们站起身走了。我把赢来的钱全部塞还给龙丽,她十分惊讶地问我:“你又赢了这么多?”
       “是的。” 我说。
       “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她问。
       “是‘连连刀’,一种非常绝妙的方法,他们用的也是这种方法,只不过没我熟练罢了。”我说。
       龙丽听到这儿,眼睛马上亮了,仿佛笼罩她一晚上的灰暗都不复存在。
       “你能教我吗?”她问。
       “当然可以,这种玩法在大陆很流行,你应该回国深造。”我开玩笑地说。
       她和我一起笑了起来,她脸庞上那隐隐的皱纹又浮现出来,她和我是同龄人,我们都在岁月中渐渐老去,我想,也许我的任务就此完成,这不是我的功劳,而应归功于那些长长的无可奈何的日子。
       清晨,我们走在大西洋的岸边。风有些冷,天阴阴的。我们都很疲惫,疲惫得我连困意都没有了。我一点一点把连连刀教给她,她非常非常认真地听着,直至很久之后她才深深喘了一口气。
       “天底怎么有这么多无穷无尽的游戏?”她由衷地感叹道。
       “生有涯,学无涯。”我悄悄笑道。
       “你说,人的思维是可以理解的吗?”
       这句话可问到点子上了,很久没有人和我讨论这咱专业问题了,当然这也是个不易讲座的问题。
       “人理论上说,人的思维具有一部分非算法的性质。”我说。
       龙丽没有听懂,迷惑地看着我,我进一步解释道,“简单地说,人类的思思是不可能用逻辑完全解释的,人类的思维至少有一部分具有非逻辑性,即非算法性的。”
       龙丽点点头,好想了想说:“你是说,人类的思维中竟有一部是不中理解的,就是说,我们根本无法完全了解我们自己,我们有时甚至不知道我们去做或不做的某事是为了什么?”
       “对,没错。”我说。
       “那我怎么赢别人的钱呢?”龙丽情不自禁地嚷起来。
       我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笑声在空空荡荡的海岸边飞荡着,惊起几只零星的海鸥。我顺手从衣袋里拿出一张书简,利索地撕成一个小条,然后把两个小条的两端放在舌尖一舔粘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奇怪的圆环。
       “看着,这叫牟比乌斯环。”我说着,用手指沿着圆环的里面缓缓滑动,我的手指从里面滑到外面,再从外面滑到里面。
       “哪个是里面,那个是外面?”我问。
       龙丽摇摇头,这个圆环根本没有里面外面之分,它只是从里面变成外面,再从外面变成里面。
        “这是一个角征,它说明当人类走向探索内心的道路时,他就万劫不复。”我一字一顿是说。
       龙丽一愣,这一定是一个她没想到的但是非常深刻的道理。实际上书上早已有过定论,每一次进入幻心花时,你并不能次次都理解别人的思维,你早晚有一天会输给另一个人。
       “正因如此,人们似乎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说着忽然把手一松,那个圆环就回复成小纸条,从我的手指间缓缓飘向地面。
       “那么人为砂是太痛苦了吗?”龙丽由衷地问。
       我微微一笑,龙丽也看着我笑了起来,这问题太哲学了,根本不适于我们赌徒之间的讨论,其实这一直是我想问的问题,可从来都是不了了之。谈话之后阳光才渐渐出来,海鸥们活跃起来,翩翩起舞地围绕在我们身边。这是我在大西洋进行的最深刻的一场谈话,看着海鸥,我想起诗人朴一凡的一句话,他说:你完全可以把海鸥想象成上帝的游泳裤。可我想起人类的游泳裤几乎没有白色,因为白色被海水浸湿之后,很容易走光。
       我终于大功告成,带着龙现和她的孩子回国。在飞机上,小孩子早早就睡了,龙丽一直和我聊天,其实她为什么能跟我回来,我也弄不太清楚,根本原因大概是对祖国的怀念吧。我们聊了一阵儿,就拿出扑克来解闷。她的连连刀已经玩得异常纯熟,我几乎不是对手。她总是不断地和我讨论还有什么新玩法,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繁复的例子,但却连自己都不甚了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它的发生和结束有着不可解释的理由和结果,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在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里,我一直有各不切实际的感觉,但是当我摸到龙丽的手,看到孩子的脸,一切虚幻就立刻变为真实。
       云端里,我又想起我的两位师兄。像朴一凡那样的我无法理解,他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他是那么坚定,就好像前面是一个大坑,他都要往前走。而彭博呢,我是根本没有能力理解,我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深沉的人,他对别人的理解深入胄髓,做起事来既大胆又缜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飞机降落了,我们拎着大包小包走出机场。龙丽的头发散着,长长的披过肩间,她的孩子乖乖地伏在她的胸前。走出机场的路仿佛是漫长的,我看到龙丽的眼神有些迷茫,也许现在的祖国已让她感到陌生。但我知道她肯定想回来看看,一个离爱的淳子回家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接机的人很多,看到那些相似的面容,我真有点百感交集。我像个携妻带子回国省亲的人,我真想喊一声:北京,我回来了,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这时龙丽问我:喂,我们去哪儿?
       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我说。说这话时我不像个丈夫,也不像个父亲,而还原成一个公事公办的职员。
       由于人多,我和龙丽一前一分别走出机场大厅。她拉着旅行箱先走出来,站在原地等我。我从另一个门走出来。这时一辆车从我面前闪过,很快就停在龙丽跟 前。然后我就看到一个中生最难以忘怀的景象,车门开打开了,彭博从车里慢慢走出来,他依然戴着那副黑边眼。龙丽一下子愣了,彭博走过来,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注视着她怀中的孩子。龙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她的眼中忽然盈满泪水。彭博看了我一下,冲我深深地点点间,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老板,我完成任务了,你好自为之。”我发自内心地说。
       “谢谢你,师弟。”彭博说。
       我转过身拎着行李义无返顾地走入人群。就在一瞬间,龙丽忽然抬起头喊我一声:“程宇……”
       “干什么?”我回过头问。
       “你至于吗?”龙丽说着,她的眼泪潸然而下。
       “无论如何,你回来了,这对我们都是好事。”我说着眼泪也静静涌出。
       我们分手了周围的人仅仅是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就恢复平静,这就是大城市,人群越是众多,宽容的程度就越是令人感叹。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结束了,全都结束了,不管龙丽的那句话是埋怨也好,是夸奖也好,反正早晚一切终究美好。我望望天空,阳光很好,我向一辆出租车招招手,那车开过来。我打开门坐进去,这时我想:明天我的老板将会交给我什么任务呢?”
       又是一个清晨,我神清气爽地跑在那条柏油路上。久违了,这周围的一切。杨树们轻轻在风中摇动,我的脚步像钟摆一样飘浮于空中,我似乎刚从火上回来一样,有一种完全着陆的感觉。
       我很想见到许佳,这个出现在清晨中的女孩给我一生活卡通的完全版,一切似乎都在她不经的指点之中,或是零落九天,或是灰飞烟灭,她好像所有事情起点,这让我想起宇宙爆发前的临界点,那叫奇点,没有时间以及空间,然而一刹那之后,什么都有了,很久很久之后有了我们人类。
       许佳出现了,我认得她那十分怪异的发型和新潮的运动衣。不过,这一回她跑在我前面,两条细长的腿有力地迈动着。
       “许佳,许佳--”我喊着,高兴地追上她。
       许佳回过头,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着,老许,最近怎么样?”我问。
       许佳奇怪地看着我,她有些不解地问:
       “同志,咱们认识吗?”
       这叫什么话,咱们不认识谁认识,我嘿嘿乐起来:“小同志就是爱开玩笑。”我说着,伸出手要去拍她,可许佳很快地一躲,有些警惕地嚷起来:“喂,你要干什么?”
       “啊?”我一下愣了,下意识地仔仔细细看她一眼,她就是许佳呀。“你,你不是许佳吗?”我纳闷地问。
       “谁是许佳呀,我是林蓓蓓,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认真地说。
       “搞什么搞?我还不认识你。”我啼皆非地说,“怎么现在流行开这种玩笑。”
       “老同志,您那手离我远点,要不我可觉得您是流氓啊。”她说着,特别不客气又一次躲开我的手。
       怎么回事,我一下子蒙了,我愣在当地,一切这么突然,这么不合逻辑,这各时刻,我真的又想大喊一声:帮主,品位太差了吧。这时林蓓蓓看了我一眼,掉头朝前面的一群人跑去。
       “喂,喂,你真的不认识我呀--”我这时着急地喊起来。
       “我当然不认识你。”林蓓蓓边跑边说。
       “那,那我送你的那套价值一千元的名牌运动服呢?”我喊道。
       “你给谁就管谁要去吧,是不是让哪个大婶给涮了--”林蓓蓓头也不回地说。
       我操,我由衷地叹了一声,这都是怎么了,你们哪里是人,你们是神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风又吹起来,杨树还是那样摇动着叶子,在摇动的氛围中,我渐渐明白: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守着某个说不清的特殊秘密,但是当林蓓随着人群跑远时,那个秘密的源头就离我远去了,我将永远无法揭开它。
       事后的某一天,我造访了研究所的传达室。主要是路过时,看见传达室大爷正在整理报纸,为了看看好久没看的报纸,我就进去闲聊。那真是一个无聊的下午,我竟然和一个老间子聊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题,后来他提到彭博。
       他说:“现在所 的能人越来越少了,哪像当年大批大批的,比如彭博那样的,他可是个风云人物,脑子快,但不爱说话,当年他的科研成果为所里创收不少。”
       我问:“那他现在呢?”
       他说:“他早发了,在效区那边买了豪宅。”
       我又问:“听说,彭博当年有一悠扬轰动一时的风流韵事。”
       他说:“没错。据说他爱上了他妻子的朋友。”
       “那他妻子呢?”我不禁问。
       他说:“自杀了,五年以前就自杀了。彭博当时的风流韵事搞得尽人皆知。”
       他妻子真可怜。
       我想了想问:“他妻子叫什么?”
       他也想了想,说:“叫许佳,是光学所搞全息摄影。”
       全息摄影,这个词我听说过,当时在研究生期间接触过一个光学实验,我花费了很大力气给一个瓷质公鸡拍了照片,但最终什么也没看出来。
       听完大爷的话,我借了一沓报纸走出传达室。夕阳无限好,研究所的大院里冷冷清清,这里物是人非,人们不再搞科学研究。早晚有一天,这里会变成一个商务中心,我想,碑在这里的人,都会最终离开。我点一棵烟,凰了一口,然后夹着报纸向着空旷的院子走去。穿过铁门时我想,龙丽当时离开中国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师兄弟三人终于有机会坐在一起。
       在利华在厦的顶层,那个叫做“空中花园”的地方,我们端坐在一起喝茶。这次聚地是我安排的,我先约了朴一凡,然后给彭博打了电话,等到彭博来时,朴一凡已经走不了了。
       这是头一次,我看到两位杰出的师兄坐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但他们的隔阂却显而见。这是没办法的事,两个优秀的人是不容易相处的。不像我,天因为平庸,才几乎和谁都能相处。
       也许是我的桥梁缘故,我的两位师兄毕竟还是聊了起来。一句又一句的闲聊度过了刚见面的尴尬和久未见面的生疏。气氛渐渐活跃起来,我问起龙丽的情况,彭博坦诚相告孩子在幼儿园,龙丽已经送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朴一凡听我们说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彭博:“有关那件风流韵事,你内疚吗?”
       这话也就是朴一凡问,我是问不出口的。彭博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说:“内疚,我常想从楼上跳下去。”
       彭博很少说话这么坦诚,他的这句话真的把我们吓了一跳。彭博说完喝了一口茶,然后望向天空,就好像这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我真的难以理解我的两闰师兄,他们之间于我似乎隐藏了很多,而且我还少知道隐藏的原因是什么。不过,这一点不值得惊讶,因为我们通读的书上早已向我们展示了那个牟比乌斯环: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你说过你常常碰到一种奇异的景象。”朴一凡这时说道。
       “是的,在睡梦里,或者冥冥中,我总看到那副情景,一艘宇宙飞船穿越浩渺星空飞船的内部有我还有别人,我们的目标似乎要飞到遥远的宇宙边缘。”我说。
       “嗯。”他们俩不置可否。
       “因此我常常想到一个问题,我们的器官只能活到一百年左右,而我们的大脑能科学研究三百年,但三百年依然太少,它远远小于我们到达宇宙边缘的时间,所以我们必须用永不磨损的制造物来代替我们自己的头脑。”
       他们听着。相一凡笑了一下说:“这是人工智能的极级目标,你行吗?”
        我喝了一口茶,顺口说道:“下半辈子吧,等我攒够了钱,我就会重新有一个开始,努力去靠近这个目标。”
       彭博听到这儿,又给自己加了点水,他不客气地对我说:“师弟,你怎么好像永远进步不了?你的回答为什么总是六十分?”
       彭博又一次直白的回答,使我们师兄弟三个人一起笑来。半年之后,我又出公差去了澳洲,这一回派给我的任务是实实在在的技术任务,金盛公司赋予我不小的权力,这和彭博的信任是分不开的。
       在机场我想起一件事,听说许佳是在一个清晨,从一座大厦的顶端,穿着一件风衣票然崦下的,最终零落九天。我还偶然见过一张珍贵的照片,是龙丽和许佳的合影,照片中年轻的龙丽年轻地笑着,而许佳的面容却模糊不清。
       出差前,我还去西郊的那个地铁站,和朴一凡谈了话,他告诉我一个十分神秘的故事:有一个在年轻时被另一个人救了,那个人却死在水中,这个人就在那具人的墓前守了一辈子,但有一天,他清晰地听到那个人在墓里说:这里真好,这里真安静。
       上飞机前,我为了准备资料,已经连续熬了两夜,因此在机场时我喝下了大量的啤酒以解除疲劳,在光惚的醉意中我好像站了起来,迈步走向不远处那棵棕榈树,脚下异常平坦,四周无人,我坚忍不拔地向前走着,似乎走向了一个广大而漠然的空间,前百渐渐有声音传来,并且越来越大,忽然,我看到机场上方两扇天窗完全打开,无比的阳光照照射过来,在骤然而起的阳光面前,我感到一阵晕眩,晕眩里我想起一个美丽的喷射状态:许佳--我们……光亮越来越近,我在风中以及声音中以及声音中适时地飘浮起来,我仿佛在一个宇宙飞飞船中飞向宇宙的远处,而人们就站在我的身边,他们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金属制造的牟比乌斯环,手指从里向外,从外向里,永恒地循环往复……〔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