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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跟你说说话
作者:■刘玉栋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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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王大手
       我叫王大手,今年十一岁,是齐周雾村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说实在的,我的手并不大,一开始,我的名字可不是这个大手,是元首的首。“王大首”,我叔叔捧着一本小学生字典,翻过来翻过去,最后骂了一句,“妈的,多大的官,我有了儿子,那得叫什么?”我叔叔有点气忿忿的。半年以后,我叔叔果然有了个儿子。我叔叔在院子里上蹿下跳,还不时地朝我爷爷我奶奶发脾气:“妈的,他叫王大首,那我儿子叫什么?”我叔叔是个要强的人,从小脾气暴躁,我爷爷我奶奶都不敢惹他。可我娘心里不满意,她说:“老二,你这嘴巴子别粘儿咯叽的,你骂谁人家都笑话你。你想想吗,大首也好,大脚也罢,不就是个官嘛,你那心里,还不是想给你儿弄个官当,干脆,就叫大官。王大官,这名字多脆生。”听着听着,我叔叔的嘴巴子便咧成一朵喇叭花儿。于是,我就有了个弟弟王大官。
       可我那些伙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元首啊元脑的,他们只知道每个人都长着两只手。我叫这个名字,他们便寻思我的手大。他们从小就偷偷地打量我的手。就连弟弟王大官,也不时地拽过我的手去跟他比,当发现我的手并不比他的手大时,他便哧哧地朝我笑,像是发现了多大的秘密。再说一上小学吧,偏偏又是什么“上中下人口手大小多少”这些字儿,弄得同学们很快学会了这三个字,于是墙上树上地上课桌上黑板上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王大手”。他们上了三天学,以会写王大手这三个字而感到骄傲。最后,连我们老师,也写起了“王大手”。我多次声明,但谁也不听我的。前几天,我刚收到我弟弟王大官从城里写给我的信,信封上“王大手”那几个字写得特别流畅。当然,我早就不在乎了,管它什么“王大手”还是“王大首”,反正也伤不到我的皮肉。
       我曾经多次问过我娘,为什么给我起个这样的名字,我娘总是支支吾吾,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这可不是我娘的性格,平时,我娘说话直来直去的,像个炮筒子,她干过好几年的牲口经纪。把卖牲口的和买牲口的都说得心服口服,那得多威风。可我一问她这事儿,她就变得前言不搭后语。到后来,还是我姐姐把真相告诉了我。我姐姐比我大八岁,人家在城里打工已经二三年了。人家比咱大八岁,一些事情自然知道得多。不过,也确实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我听我姐姐讲完后,觉得我娘把这事情弄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很没意思。不就是我当过几年的小“黑”人吗,再说,村子里的小“黑”人也不只我一个,罚了款交了钱,不就又变“白”了吗?书也没耽误读,饭也没耽误吃,户口不户口的,对于我来说,的确没什么感觉。你看我弟弟王大官,人家生在齐周雾村,长在齐周雾村,如今不也去了城里的好学校?当然,人家我叔叔有钱。可我总觉得,凡是事儿,里面肯定包含着很多道理。我搞不懂,可我知道人家我叔叔在外面干活儿就发了大财,我也知道,我爹在外面干活儿却进了监狱。我搞不懂,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的道理。
       话又扯远了,还是先说说我名字的来历吧。我姐姐说她在十六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真火车。可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便开始跟着我娘又是坐火车又是坐汽车的去了东北,当然,我爹就在我娘的身后。那时候,我娘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大得跟电视里那个肚子上塞枕头的宋丹丹似的。他们去投奔的东北的姑奶奶家。也就是咱爷爷的姐姐家,咱爹的姑姑家,我姐姐怕我搞不清,又特地强调了两句。可我并没在乎什么姑奶奶舅奶奶的,姐姐讲到这里,我脑子出现的不是我爹我娘,而是宋丹丹演的那个超生游击队,可我娘要比宋丹丹胖得多,我想那时候,她的肚子也肯定比宋丹丹塞枕头的那个肚子大。他们下来火车,天已经快黑了。东北那地方人烟又稀,所以走半天,也没有看见村子。待到天黑,我爹不敢走了,毕竟人生地不熟,脚下磕磕绊绊不说,要是碰到什么狼豺贼寇的话,弄不好会闹个“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便在路边一个瓜棚里住下来,那时候已是深秋,东北冷得早,瓜棚虽不能御寒,但可以挡风,再说我爹还背着一床被子呢。可就要那天夜里,你在娘的肚子里呆烦了,非得要出来,这下子,可把咱爹和咱娘折腾苦了。就到这里,我姐姐的口型有些夸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也红了。再说我爹吧,多亏还没急糊涂,他跟我娘说,这里有瓜棚,说明离村子不太远,你千万别着急。那可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呀!我爹也豁出去了。他走出瓜棚,蹦着脚地喊救人,我想当时我爹的声音,肯定又尖又细,跟一匹北方的狼似的。但实际上,他们所在的瓜棚离村子并不远,只不过隔着一片大大的树林,树林不但遮住了村子的灯光,也挡住了狗的叫声。我爹一喊,树林那边的狗也齐声叫起来。我爹便知道了村子的方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起我娘就往村子的方向跑。那个村子叫大首。
       我听我姐姐讲着,如同听一段传奇故事。我不知道姐姐讲的是真是假,但那一年,我姐姐十六岁了,她已经去城里给人家做了半年多保姆。那是她回家来过年,就神得走了样,搽胭脂抹粉儿不说,那腰身儿也一扭仨花。不过,说心里话,那是我姐姐最漂亮的时候,皮肤白里透红,大眼睛一忽闪一忽闪,锃亮,那长头发甩来甩去的,气得我娘背地里喊她小妖精。我娘当然不是真的生气,她是看到自己的女儿越长越漂亮,心里高兴呢。但那时,姐姐最吸引我的,是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儿,淡淡的,暖暖的,也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味道。说到这里,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去年年底,我姐姐坐着小轿车回来的时候,她身上的那股好闻的味儿却没有了。我使劲嗅了半天,也没嗅到那种好闻的味儿,就像那蒲公英的花瓣似的,风吹过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她的眼睛,也没有原来明亮,像在上面糊上一层塑料纸。除了那件闪着光泽的皮大衣和那股浓浓的香水味儿,我再也记不起别的东西来。
       我姐姐给我讲完父母在东北的遭遇,然后又说了句:“所以,你就叫王大首。就凭咱爹那点儿墨水,他根本不知道‘首’是什么意思,不过,就你这个没户口的‘黑’人儿,还是让咱家的日子有了奔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我这么个小“黑”人儿,就让家里的日子有了奔头。但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我爹欠下的一屁股债,都是跟我这个小“黑”人儿有关。这让我心里特别难受,要是我爹手上掉下的那三个指头和在城里蹲监狱,也都跟我这个小“黑”人儿有关的话,我宁愿一辈子做个小“黑”人儿。
       说了好半天,说的全是我,就像我王大手多么自私似的。好了,不说了。也许你想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那我告诉你,我正在地里跟爷爷给烟叶擗杈儿。给烟叶擗杈儿,是想让烟叶长得更好,是为了秋后卖个好价钱。没想到的是,今年又碰上这样的鬼天气,别说庄稼,就是人,也好像搁了多少年的木头,浑身干巴巴的,一点就着的样子。旱哪,你看我爷爷种的这二亩烟叶吧,黄恹恹的不说,你闻闻这味儿,如同放在火上烤了半天。刚才,我爷爷拽下一个杈儿,拿在手里揉巴揉巴,卷进纸里,一点,竟燃着了。你看我爷爷喷着蓝烟里裹着的太阳,那分明是一团火。
       我现在正坐在地头上。我跟爷爷说我累了,然后我一屁股坐在了地头上,屁股下面像烧了半捆柴火的锅底似的,快把肉皮煲焦了。我拿着一根草叶儿,逗弄着爬来爬去的蚂蚁,禁不住想了上面那些事儿。我不时地抹着脑门上的汗珠,羡慕起在城里念书的大官。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的名字不如大官的好。大官喊起来脆,大手叫上去笨。可大官这名字是我母亲起的,因此,我便讨厌那个叫大首的村庄。
       此时,我爷爷正蹲在烟地里擗杈儿。要是往年的这个时候,烟叶早已没掉他的身子,可是今年,这一棵棵的烟草,却像病了许久的女人,黄焦焦的,耷拉着头,一丝儿精神也没有。我爷爷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偶尔掂起身边的铁锨,培一下烟垄上的土。汗珠沿着他深深的皱纹,如同河里流淌着的水,却被那树枝似的白胡茬子挡住了,停一下,便旋起来,“扑”一声,落在烟叶上。
       无风,不远处是成片的玉米和大豆,它们同样也打不起精神。整个平原上,连只鸟儿都没有,好像只剩下我和爷爷。实在是无聊,还是让我跟你说说话儿吧。说什么呢,那就先说说我正在劳作的爷爷。
       我爷爷
       在我的记忆中,我爷爷好像天天都在干活儿。不,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干活儿,他就像家里那台老座钟上的秒针似的,整天“吧嗒”个不停。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背有点驼,瘦的那样子,如果他往墙根下一靠,活像一把干柴火。他胳膊上的肉皮松了,像一块麻袋片,但一干起活来,肉皮便紧了,又变成了的确良。
       说起我爷爷,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一件事儿,当然,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过,包括大官,那就是爷爷年轻的时候跟我爹一样怕老婆。这样说爷爷是很没礼貌的,但说实在话,我爷爷好像一辈子都在受我奶奶的气。我奶奶受唠叨,一边收拾着家里的东西,一边唠叨。我奶奶的脸整天耷拉着,手里的东西还不时地摔摔打打,像天天都在跟谁怄气似的。除了指挥我和大官在院子里挖银子的时候,我奶奶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当然,银子还没有挖出来。可大官走了,不过,我奶奶说这样也好,等挖出银子,就没有大官的份了。我们做什么事儿,我爷爷都像是没看见。比如说我和奶奶还有大官在院子里挖银子,我爷爷就蹲在房檐底下打磨农具,他低着头,弓着腰,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手中的瓦片在亮闪闪的锄刃上磨来磨去,发出“嚓嚓”的声音,他根本不往这边瞅一眼。我和大官挥动着铁锨,嗓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我爷爷跟没听见似的。我奶奶跟我和大官说:“你们看,你们看,他整天就知道干呀干,天生一个牲口命。”我奶奶斜楞着眼,还使劲儿咬着牙。有时候奶奶生气,站在爷爷背后,跳着脚的骂,可我爷爷连头都不回一下,脸上更没有表情,像是个木头人。在他眼里,似乎只有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农具。当然,还有那头上岁数的老黑牛。你看吧,他只要往那里一蹲,那里不是庄稼就是农具,就是走在街上,身后也肯定跟着那头老黑牛。当然,也只有在他干活的时候,才看出他手脚的利落劲儿。就说现在吧,我爷爷蹲在烟草地里,眉毛向上挑着,一只手里掐着烟杈儿,另一只手里薅下一根大热草,那脚步也跟戏台上唱戏的似的,挪动起来很有节奏。可我奶奶还是瞧不起我爷爷,我奶奶撇撇嘴说:“什么人什么命,他就是个牲口命。”这一天到晚,我奶奶要不是把我爷爷数落两遍,那好像这一天跟没过一样。可我从没看到爷爷朝奶奶发一次火儿。噢,我记错了。有一次,也许仅有那么一次。
       那正是我叔叔跟我婶婶闹离婚的时候。“离婚”两字,对我爷爷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虽然是我叔叔闹离婚,但在爷爷心里,如同受了奇耻大辱,我爷爷坚决不同意。我爷爷说:“这个狗日的,没良心,人家大官他娘又是带孩子又是下地,容易吗,你在外面挣了两个不干不净的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想离婚,没门。”那一段时间,我爷爷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干什么好。有一天,他提着桶,牵着牛去饮牛,结果绕着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把牛牵回来了,桶却是干的。见了我婶婶,我爷爷便把地踹得咚咚响。他站在我婶婶面前,低着头,眼珠子盯着脚尖,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大官他娘,这日子该咋过咋过,有我呢,有我在这里,这狗日别想翘尾巴,翻天了他还。”我婶婶的个头比我爷爷还高,她站在那里,光知道哭。我叔叔跟他离婚这事儿,整个村子里哪有不知道的,虽说现在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跟电视里演的一样,离就离呗,但我婶婶接受不了。她受不了人家瞅她时候的那种眼神儿,她受不了人家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的。这个时刻,还是我娘挺身而出,我娘跟我婶婶说:“老二是让皮狐子迷住了心,过一段时间,他掂量掂量,心就回来了。”夜里,娘搬到婶婶家里,陪着婶婶过夜。
       可我奶奶的表现便有点说不过去。谁都知道她跟我婶婶合不来,我奶奶说我婶婶是个阴种,整天哭丧着脸,跟下雨似的。后来,我听娘说,我奶奶对我婶婶有意见,主要是我婶婶嫁过来后,从来没喊过她一声娘。我叔叔跟我婶婶闹离婚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奶奶对我婶婶的表情总是不咸不淡,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好像我婶婶欠了她很多钱似的。
       一开始,我爷爷急归急,但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寻思我叔叔是让皮狐子迷住了心,但当他捧起法院下来的传票时,他的整个身子禁不住抖动起来。我爷爷的脑门黢黑,灰白而稀疏的头顶像是一片盐碱地,汗水在沟沟坎坎似的皱纹里跳跃闪烁。我爷爷跟我奶奶说:“给我准备件干净衣裳。”
       “你干什么去?你看你急得那样。人家离婚你搀和啥劲儿。你个当老人的你要稳重点儿。”我奶奶冷潮热讽,她瞥都不瞥爷爷一眼。
       “我日你个娘,我要进城,我要进城把那狗日的劈了。你光知道嘟囔嘟囔,再嘟囔我把你个臭嘴封上。”我爷爷的脖子突然长出了许多,青筋像一根根的绳子似的凸出来,他把脑袋贴在我奶奶的头皮上,舞▲着手,像是要掐死我奶奶似的。是的,那一刻,吓得我奶奶气都没敢喘。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发脾气,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虽然我爷爷发了脾气,也进城去找了我叔叔,但我叔叔还是跟我婶婶离了婚。我还能清楚记得我爷爷从城里回来的那天下午。说是下午,实际上天已黑透。我和大官骑在村委会的院墙上玩,实际上我们是在等从城里回来的汽车。我们的眼睛不时地掠过奇形怪状的电视天线,落在远处的柏油马路上,我们看到一辆辆三马子和拖拉机像木偶似的变来变去,但就是没看到那辆白色的小客车。后来天快黑透了,远处的柏油马路看不到了,我和大官只好坐在墙头上玩“击剑”,我和大官每个人手中挥着一根紫穗槐条子,口里发出“啊啊”的叫声。我们正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喊叫。我们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大官反应极快,他纵声一跃,跟燕子李三似的,便从墙头上飞下去。
       我们果然看到了爷爷的影子。他从汽车上走下来,我们喊他,他好像没有听到似的朝前走。他脚步踉跄,身子晃晃悠悠的,慢慢地往前挪动,跟一团漂在水里的棉花似的。这时候,天已黑透,家家户户传出欢笑,飘出菜香。我们看到爷爷的样子,心里很害怕。我和大官手攥着手,跟在爷爷身后,没想到,爷爷直接向大官家走去。我婶婶给我爷爷打开了门。我爷爷像梦游似的跟着婶婶来到里屋,刚一进屋,我爷爷“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下,把我婶婶吓得叫了一声,就连门外的我和大官,也都吓得哆嗦起来。在电灯底下,我爷爷老泪纵横。
       “大官他娘,爹对不住你,爹心里难受啊。”我爷爷的脑袋像鸡啄米似的抖动着。我呜地哭起来。我婶婶一边拽着我爷爷的胳膊,一边咧开嘴呜呜地哭起来。我身边的大官,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我心里很害怕,我想去喊我娘,可我的腿却无法挪动。
       后来我才听说,我爷爷进到城里,接待他的是叔叔在城里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对我爷爷热情无比。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躺在地头上,枕着一块土坷垃,虽然身下的土地烫得皮肉生疼,但这样还是舒服。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我盯着蓝天,猛的想起这么一句话,好像是一首什么歌里的词,我忘了。但蓝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实际上我是想看到天上的也许它是怕太阳晒才躲起来的,谁知道呢?可我就不怕太阳晒,我已经在太阳底下呆了整整一上午,一口水也没有喝,水壶里的水全是我爷爷喝的。这些都让我感到自豪。我确实不怕太阳晒,我瞅着天上,其实只是想跟白云说说话儿,可白云躲起来了。我的身边,除了烟叶,什么都没有。看来我只能跟烟叶说了。
       烟叶烟叶,你们快长吧,我爷爷整天摆弄你们,你们还不快长?
       烟叶唰啦唰啦响一阵,好像是在回答我的话。这让我有点兴奋。可我看到眼前的烟叶,它们一个个的,像是病了一样,耷拉着脑袋,脸色焦黄。
       光说让你们长,天不下雨,河里地下都没有水,你们喝不上水,你们想长也没法长呀。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叹一口气。
       “大手,大手。”
       我吓了一跳。我想难道烟叶真的会说话了?稍一愣神儿,我便透过轻轻晃动着的烟叶,看到了爷爷的破草帽。
       “你回家提饭去吧,活儿这么多,恐怕天黑都干不完。跟你奶奶说,让她煎几条小干鱼。对了,别忘了让她把牛牵到屋里去,这么热的天。”
       正好回家浇浇我载的那棵树苗。上个星期天,我跟爷爷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看到了它,当时它只有我膝盖高,爷爷说那是一棵桃树。可奶奶说是一棵梨树。明明是桃树,爷爷说。就是梨树,奶奶抬杠。管它什么树,反正我把它栽在窗前,每天早晚都给它浇水,一个星期,它竟长出一柞多高。管它什么树,只要能养活我就高兴。我侧过头,看到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好像闻到了咸鱼的香味儿,好像看到了我的树上结满了果子,很快,口水便从牙缝里渗出来。我一跃而起,拍拍屁股上的土,向村子走去。
       
       我爹
       实际上,眼前的这两亩烟叶,是我爷爷为我爹种的。他想让烟叶来拢住我爹的心。我爹却一点也不领情,他的心对我爷爷跟对土地一样的冰冷。当我爷爷把烟苗儿栽好的时候,我爹不辞而别,他又进城里去了,并且很快,便做下了事儿。
       在我眼里,我爹是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我认为只有那些坏蛋才会去蹲监狱,他们全都长得尖嘴猴腮三角眼,可我没想到我爹也蹲监狱去了。我爹也变成了坏蛋?可人家都说我爹一笑,跟个大闺女似的,难道也有长得跟我爹一样的坏蛋?我爹不太爱说话,一年到头,除了秋收过年,他很少在家。实际上,一年到头不在家的不光是我爹,我的伙伴同学,他们的爹也不在家。拿现在说吧,整个村子里,你转好几圈儿,也碰不到一个小伙子。种地的全是些老人妇女,地种不得不好,也不像前些年似的,会有人笑话。可一个小伙子,要是到了过年回家,没赚回钱来,那才让人笑话呢。所以一到过年,村子会猛的热闹起来,大人们更是比着法地玩儿。我和大官都盼着过年。我叔叔最会玩,他放的鞭炮总是最大最响,他放的烟花,总是花样最多。可我爹不玩这些,他扎灯笼,竹条子高梁秸在他的手里鼓捣鼓捣,便成了一个灯笼架子,再用花纸一糊,就变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灯笼。我爹的手指头又细又长,最令人惊奇的是,他把手指头向后一掰,竟然能弯到手背上。每年过年,我和大官手里的灯笼,都是我爹亲手扎的。可是去年冬天,我爹右手上中间三个手指头,让压砖机给轧掉了。当然去年过年,我和大官手里便没有漂亮的灯笼可以提了。有时候,我调皮淘气,惹我娘生气了,她便会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使劲地戳我的脑瓜子,一边戳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该死的小东西。”如果我姐姐在旁边,她便会把一根手指头塞进嘴里,哧哧地偷笑,像电影里的傻丫头似的。
       “那干吗还要生我!”我急了便顶我娘一句。
       我心里很不服气。他们不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却总是回来拿我撒气。看我娘那架势,好像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有我才发生的。
       渐渐的,从我奶奶那里好像听出点什么。我奶奶爱唠叨,她号召我和大官在院子里挖银子的时候,嘴里总是嘟囔个不停。如果天好,她会坐在那把太师椅里,脸朝着太阳,眯缝着眼,跟我们讲老年间我们家过的那些日子。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有时候手会不自觉地舞起来,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代。当我们铁锨下面发出“喀嚓”的声音,我奶奶会突然睁大眼睛,太阳也似乎挪进她的眼珠里,她从太师椅里跃起来,一步跨到我和大官面前,弯下身子,用鸡爪似的手指掰开铁锨下面的土块。当看到只是一块破瓦片时,她便会叹一口气,接着回到太师椅里,跟我们讲起眼前的烦事。她总是用爱怜的口气说起我爹,说我爹这个人命不好。你看,那些年想要个儿子吧,偷着藏着总算有了大手,可还逃不过让人家罚那一万块钱,欠下一屁股债,做牛做马总算还得差不多了,这不,你看,头胎是丫头的,人家又让生第二胎,你说这气不气人?我奶奶长叹一口气,又接着说:“要是有那一万块钱,留下来摆弄摆弄房子有多好,哎,还是你爹命不好。”我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绢来擦睛泪。大官瞅瞅我,他忍不住光想笑。我奶奶看到我们又停下来,说:“愣着干吗,还不挖。”声音猛的大起来。
       可我总也笑不出来,隐隐约约的,我好像觉得爹娘起早贪黑受苦受累,全都是因为我。
       去年冬天,我爹从城里医院回到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放学回家,悄悄地走进屋,屋里坐着奶奶爷爷,还有母亲和婶婶,他们神色凝重,眼睛上挂着泪珠,他们只是坐在那里,都不吱声儿。我看到爹躺在床上,身上捂着两床被子,他的头伸在外面,跟猛的小去一圈似的,他脸色蜡黄,嘴唇乌紫,下巴上的胡子,就如同刚生出来的黑山羊的毛一样湿软细长。也许我是被屋里的气氛吓坏了,我站了只有片刻,便“哇”一声哭出来。说句实话,当时我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哭。听到我的哭声,我爹睁开眼,他扭过头,笑了。他的牙很白,他说:“这个傻小子,哭啥,我又没死。”我婶婶忙把我推出屋去,那时候,她刚跟我叔叔离了婚,实际上她也想哭。于是,我婶婶抱着我,我们俩便在院子里哭起来。现在想一想,这事儿怪丢人的。
       这一年冬天,我爷爷天天都要来我们家一趟,他先是在院子里转上两圈,把农具挂在墙上,给咸菜缸子盖好盖子,再扫一遍院子,在粪坑里撒一层干土。他一边干着活,一边使劲咳嗽。有时候我觉得爷爷的咳嗽声过于勉强。我爹坐在床上,左手举着烟卷儿,右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就像戴着手套的拳击运动员。我爹盯着窗外,脸上毫无表情,蓝色的烟雾团团地包住他的脸,他一动不动,直到我爷爷走进屋,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他才慢慢地扭过头,把烟卷儿叼在嘴上,伸出左手,在窗台的烟盒里摸索上半天,摸索出一根烟卷,胳膊一用力,甩向我爷爷那边。烟卷在空中翻了两个跟斗,便落在我爷爷手里。窗外是光秃秃的冬枣树,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鹅叫,院子倒显得无比宁静。
       “明年春天栽上二亩烟叶,秋后能卖个好价钱呢。”烟燃到半截的时候,我爷爷说话了。
       我爹又点着一根烟,他还是盯着窗外,他好像没听到爷爷说的话。
       “明年好了,有你帮着我,轻快多了。”我爷爷把烟头扔在地上,又伸出脚去踩了踩,然后站起来,长喘了一口气,拍拍屁股,走出屋。 我爹还是盯着窗外,烟灰断了下来,落在被子上,他都没有看到。
        我娘赶集回来,买卖好的时候,便会买一些猪下水。她看到我和爹吭哧吭哧吃得有劲儿,心情便好了许多。我娘是个乐观的人,脾气直,说话不绕弯儿。“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欠下的帐,咱慢慢还,大手才十岁,离找媳妇还有个十年八年的,不用忙。再说,孩子一大,就能挣钱。你看咱妮儿,甩手就是一万块……”
       我娘还没说完。我爹突然一摔筷子,不吃了。他瞪着眼睛,盯着屋顶,嘴里还嚼着猪头肉。一提到我姐姐,我爹总是这个样子。我娘一看,吓坏了,赶紧变了话儿,说:“趁热,快吃呀,大手,给你爹添盅酒。”
       我举着酒瓶子,正准备给我爹倒酒,我爹却猛的低下头,肩头一耸一耸的,竟然呜呜地哭起来。我呆在那儿,我娘也惊慌失措。我们不知道如何才好。过年的时候,我姐姐只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她变得不爱说笑,也不爱串门了。她一直呆在我婶婶那边,跟我婶婶做伴儿,因为叔叔和大官都没有回来过年。可以说,这个年是最没意思的一次。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姐姐抽烟。抽那种又细又长的黑皮烟卷。我姐姐那样子很贪,本来吐出来的一团烟,瞬间内又被她吞进肚子里,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孩子抽烟,并且是我姐姐。当然,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说这个年过得没意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家子坐在一块儿吃饭时,话总是不多,好像都不会说话似的。我爹和我娘从来不问问我姐姐在城里做什么。我姐姐也从来不讲,好像大家都不知道有个叫“城市”的地方。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我只电视里见过它,我喜欢那此高楼大厦,我问我姐姐城市好不好,我姐姐不理我。
       我姐姐刚走,我婶婶那边便出事了。我姐姐不知道我婶婶出事,好像没有人跟她联系过。也许我爹我娘根本不知道怎样跟我姐姐联系。半年过去了,我姐姐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处理完我婶婶的事儿,我爷爷却没忘给我父亲栽这二亩烟苗。一场春雨过后,烟苗终于栽好,我爷爷兴冲冲地赶到我家里时,发现屋里空了。我父亲又进城去打工了,走的时候,他并没跟我爷爷打招呼。
       鸟儿在空中歌唱
       我走进家门,看到奶奶正眯着眼坐在枣树下摇扇。院子有一股油饼的香味儿。
       “奶奶,是不是烙的饼?”
       奶奶一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便亮了许多。
       “你爷爷呢?”
       “爷爷说地里活儿多,不回来吃了,他让我把饭提到地里吃。他说让你煎上点小干鱼。” “这个老不死的,整天跟馋猫似的。”我奶奶一边嘟囔着,一边又走进厨房。
       我来到窗外,看到我的树像是一个小老头似的站在那里,树叶有些蔫。我知道是因为天热。我端起茶缸子,舀了满满一缸子水,浇在树下面,树下面是我培的一个圆圆的土坎儿,水在里面变浑浊,冒出一串串的泡泡来。我就树呀树呀你快长吧,等明年大官回到家来,我让他尝尝你结的果子,别管是桃还是梨,别管酸的还是甜的,我都高兴。
       浇完树,我看到那头老黑牛正卧在南墙根下面,但太阳还是晒到了它多半个身子。老黑牛盯着我,一张大嘴不停地动着,鼻子尖红彤彤的,一线亮闪闪的口水淌下来,三五成群的牛蝇在它的头上飞来飞去,老黑牛不时地动一下耳朵,牛蝇也不时地飞起来再落下。
       我走过去,摸了摸老黑牛的肚子,它的肚子硬邦邦的,身上的毛又干又涩,还一小团一小团地乍起来。我听我娘说过,牛有病的时候,不但乍毛,而且眼圈还变样呢,于是我又看了看牛的眼圈,牛的眼圈鲜红,有些水样的东西附在上面,果然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我心里禁不住颤了一下。我想回到地里,先把这事儿告诉爷爷。
       这时候,老牛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它的舌头凉丝丝的,有一股青草的气味,我解下缰绳,拽了拽它,它懒洋洋的,不愿意起来。我拍拍它的脑门,它只好站起来。在它站起来的那一刻,它的两条后腿一软,又要蹲下去的样子,但一挺,还是站直了。我想也许老牛真的病了。我拿不准,只好先把它牵进偏房里,又筛了一筛子草料倒进槽里。我摸着老牛的脑门儿,想跟它说说话儿。
       “大手。”我听到奶奶在厨房里喊我。
       我走出偏房,闻到了咸鱼的香味儿。
       “大手,明天是不是还不上课?”
       我点点头。明天是星期天,这还用问嘛。
       “怪热的天,明天咱不下地了。没事在家里,跟奶奶挖银子。我就不信挖不出来,那坛了银元,难道还能飞了?”
       奶奶弯着腰,手里挥动着铲子。锅里传出▲▲啦啦的声音。
       这时候,天上传来几声鸟叫,我抬起头,看到鸟儿在追逐着从头上飞过。老师说什么,鸟儿在空中歌唱,可我听上去,它们的叫声难听极了,跟我奶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一样。
       我娘
       这几天,我老是想起我娘。她进城也有一两个月了吧。她说去找我姐姐。可前几天,我听从城里回来的东升叔说,我娘蹲在城里的桥洞子里,给人家算命呢。你娘变成半仙了,东升叔笑着捏了捏我的耳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娘这是在搞迷信。不管怎么说,搞迷信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如干牲口经纪好。可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件事儿,把我娘给搞臭了。别人偷偷地跟我爷爷说,整个牲口市都臭遍了。“再碰到那个女经纪,都躲着点儿。”牲口市的人们互相告诫着。
       有很长时间,我娘都为自己成为镇上第一个女牲口经纪而骄傲。每逢大集,我娘便早早地起床,给我做好早饭,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洗脸,抹美容霜,再拿无色的唇膏擦一擦干涩的嘴唇,一经打扮,我娘还真的年轻不少。临出门时,她总是拿香喷喷的两手捂在我脸上,然后使劲地撸两下,我的脸便也香了。
       我娘心直口快,能说会道,在牲口市里人缘很好。有一次我跟着我娘去赶集,一边吃着我娘给我买的肉包子,一边看税务所里的那个胖子跟我娘掰手腕子,张胖子龇着大牙,手腕子软塌塌的,老是往我娘怀里蹭。我的脸便红了。我娘不在乎,哈哈地笑,跟摸牲口似的摸张胖子的脑瓜皮。可那是在我娘没有买卖的时候。一有买卖,我娘立刻变了模样。她脸下的笑容没有了,两只手分别紧紧地攥住两个男人的手,他们来到一棵树下,蹲下来,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背后是一头头的牛和一匹匹的马。这时候,我娘手腕子上总是挂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包。那几个男人蹲在我娘两边,一边抽着烟,一边脑袋抵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那样子,就像有天大的事似的。突然,我娘拿一只手把提包一翻,盖住了那只与另一个男人攥着的手,他们面对面的,紧紧地盯着对方,提包下面,他们手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他们是不是在挠痒痒?想到这里,我便像被挠了痒痒似的,笑了。过一会儿,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我娘也喘一口气,接着,我娘挪了挪脚,扭头转向另外那个男人,我娘的手迅速地攥住那个男人的手,然后又把皮包盖了上去。又开始挠痒痒了,我想。就这样,反反复复,攥了这个攥那个,挠了这个挠那个,直到最后把他们挠笑了。他们一笑,我娘也笑了。大家高高兴兴地站起来,这说明,买卖成了。下一步就是钱,我娘跟买家来到大树后面,买家把钱数好,交在我娘手里,便一把攥住了牲口缰绳。接着,我娘又跟卖家躲在大树后面,我娘把钱点好,又交在卖家手里。然后,买家牵着牲口走了,卖家提着钱走了。我娘喘一口气,笑了,她的兜子多几张票子。这叫割耳朵,割得越多,本事就越大。人家说我娘的本事最大,那些男牲经纪背后骂:这个骚娘们,割耳朵太狠。
       今年春天,我爹在城里犯下了案子。如果不是我爹在城里犯下了案子,让人家公安局抓起来,我想我娘也做不出那种丢人的事情。
       还是先说说我爹吧,想到我爹,我的脸就发烫。他们三四个人,夜里在农村偷了牛,连夜便牵进城里的屠宰厂。春天的时候,农村的壮劳力都进城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老人和妇女。听人家说,我爹他们很猖狂,一只手攥着明晃晃的刀子,另一只手里牵着缰绳。有的人听到牛被偷走了,却不敢出来去追。可你再猖狂,人家还有公安局吧。他们偷到第十三头牛的时候,便被公安局抓住了。后来才知道,事情还是出在我爹身上,他们在偷第八头牛时,碰到一个不怕死的老太太,她发现自己家的牛被偷走了,就疯了似的在后面追。我爹他们牵着牛毕竟走不快,可他们发现老太太追上来时,并不慌。他们一个扫膛腿便把老太太放倒在地,然后用胶带封死了老太太的嘴,把老太太捆起来,扔时旁边的沟里。事情出在我爹给人家老太太封嘴时,人家老太太看到了我爹的右手上缺了三根手指头。这就是线索。顺藤摸瓜。一牵一串。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娘说这是团伙作案,罪加十等。
       我娘跟着人家公安局的进了一趟城,这是她回来跟我说的。后来我听别人说,这事儿电视上都放过了。我不敢看,我怕看到我爹戴手铐子的那双手。我娘说:“冤有头,债有主,这是他自己做下的,狗日的自己受吧。不过,儿呀,拉下的那屁股债,还得咱去还哪。”说着说着,我娘便放声大哭。当时我坐在一旁,跟个傻瓜似的,我不知道怎样去劝说我娘。不过不好,我娘哭罢,洗了洗脸,又搽上点儿童美容霜,说道:“有你,娘也不会想别的法儿,这日子,咱还得过下去。”第二天一早,我娘就进了牲口市。
       没出半日,便有了那件事儿。这事儿我娘是不会跟我说的。我是听奶奶讲的。我奶奶添油加醋了没有我不知道,反正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撇着嘴说丢人。可我爹犯了那么大的事,我奶奶却一直护着他,“还不是为了这日子。”我奶奶泪水涟涟地说。
       我娘在牲口市里被人家扒光衣服,原因就出在一百块钱上。本来,一桩买卖已经做成。买牲口的攥住了缰绳,卖牲口的正在数钱,数着数着,却从里面提出一张崭新的大票,卖牲口的摸了几摸,使劲儿甩了几甩,声音软塌塌的。
       “假的,你怎么给假钱呀你。”卖牲口的很恼火,他一步跨到买牲口的面前,声音如同喷出的火药似的。
       买牲口的不愿意了,说:“爷们儿,咱不能血口喷人,我活到五十多岁,没做过这种缺德的事儿。”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肝火上升,骂了起来。买牲口的把牲口缰绳一甩,一拳砸在卖牲口的脸上。正赶上大集,那人是越来越多。这时候,两个人已经抱成团,就跟压场的碾子似的在牲口市里滚在一块儿。一个秃顶的男人走到两个人跟前,拍了拍正滚着的两个人,说:“哎,哥们儿,等等,我跟二位说句话儿,二位再接着打也不迟。”说着,那个男人便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片刻,两个人虽然不动了,但还紧紧地抱着。可听完那男子的话,两个人如同烫着了似的推开对方。他们爬起来,眼睛瞪圆了。他们向周围的人群瞅去。他们在寻找我娘。
       事情发生得突然,开始,我娘愣在那里有点不知道怎样才好。后来一看到那个秃顶男人,我娘猛的想到了什么,她忙转头,使劲儿向外挤,可人群太密,挤了半天,刚要挤出一道缝的时候,她的身子就像一只小鸡似的被抓了回去。两个汉子,四只手,他们把娘举过头顶,然后使劲地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如同倒下去一堵墙。
       骚娘们儿。浪×。破鞋。王八蛋。
       拳头。唾沫。脚丫子。
       我娘蜷着身子,那个人造革黑提包还紧紧地抱在怀里。头发乱蓬蓬地遮住她的脸。扒光了,让大伙儿看看。不知谁的一嗓子。
       对,扒光了。
       周围的人群如同洪水似的咆哮起来,并且伴随着阵阵的笑声。那一根根拔长了的脖子,那一张张兴奋的脸,那排山倒海似的喝彩声,淹没了我裸露的母亲。
       要交待一下的是,那个秃顶男子,也是牲口市里的一个经纪……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这下,让我娘撞个正着。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我娘躺在床上,捂着一床被子。那时候,太阳已落了下去。我说:“娘,天黑了,你还不做饭。”
       娘说:“娘给你买的肉包子,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娘身体不舒服。”
       那天晚上,我吃了十个肉包子,很香很香。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很远,我就看爷爷地烟地里起起伏伏的身影,他头发灰白,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灰不拉叽的破汗衫,那样子像是非洲的那个叫什么拉的领导人似的。他是在领导这一地的烟叶吧,那一棵棵的烟叶却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只剩下他这光杆司令还在精神抖擞地挥动着大手。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笑了。我想要是叫我爷爷王司令,他肯定会骂我的。
       我提着饭筐子。筐子里放着大饼、小干鱼,还有两个咸鸡蛋。
       “爷爷,吃饭喽。”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把饭筐放在地头上。
       爷爷扭过身子,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他一边朝这边走,一边把用放在裤子上搓了几下。爷爷让我一块儿吃。我说我吃过了。我躺在离爷爷不远的一小块阴凉地里,耳朵里塞满知了的叫声。
       ……怎么天说黑就黑了?我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四周静得可怕,有几只小虫子在墙上爬来爬去,我正准备喊一声爷爷,却突然听到敲门声,并且一个声音像烟雾似的软软地飘进来: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这不是狼外婆吗?我吓得蜷成团儿,听到心在怦怦地响。可透过门缝,我看到了一只牛角,这不是我们家的那头老黑牛吗?我一想到这里,门便开了。正是我们家那头老黑牛。它来到我身边,伸出鲜红的大舌头,不停地舔我的脸,它的嘴里有一股青草的气息……
       我猛地醒来,心还在怦怦直跳。太阳已经偏西,阳光也变得黄澄澄的,如同金子似的,洒满一地。
       “爷爷。”我喊一声。
       爷爷直起身子,说:“醒了。”
       原来我睡着了。
       “爷爷,”我来到爷爷身边,“咱家的老黑牛好像生病了。”
       “胡说八道。”爷爷还是低着头,他一只手里攥着烟杈儿,另一只手还在忙活着。他跟个机器人似的,也不知道累。
       “真的,”我说,“它的毛乍了起来,眼圈变得鲜红,站起来时,腿直哆嗦。我给它筛好草料,它也不好好吃。”
       “真的?”爷爷伸着脖子说。
       “这还有假。”我不服气。
       “那你不早说!”爷爷把手里的烟杈儿一摔,脸上露出着急的样子。
       “我,我睡着了。”我挠着头皮。
       我没把刚才做的梦告诉爷爷。
       “走,咱回家看看去。”
       爷爷扛起铁锨,步子迈得很大。我提着饭筐,紧紧地跟在后面。这时候,天空中堆满了火烧云,什么样子的都有。我不知道,怎么天上就猛的出来这么多云彩?记得有一年,我姐姐领着我从地里回家,天上也是出来这么多火烧云,它们漂亮极了。我姐姐说:“那里面的宫殿,孙悟空就住在里面呢。”我当时信了,恨不得立刻变成孙悟空,钻进云彩里。当然,现在我早就明白了,那是姐姐在哄我玩呢。我不知道姐姐在城里,是否也经常看到这一片一片的火烧云。
       
       我姐姐
       我还记得去年冬天那个灰蒙蒙的下午。天阴得厉害,要下雪的样子。北风打着旋儿,像盐末子似的灌进我的脖子。我拿两手捂着耳朵,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书包啪哒啪哒地拍在我的屁股。这时候,汪小人从后面追上我,他圆圆的脸蛋子冻通红,他的棉帽子又旧又脏,就像一个屎盆子似的扣在头上。他龇着牙,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然后便回过头去,一边嗷嗷叫着,一边蹦高。
       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大手的姐姐是一只鸡。
       血立刻便涌到我脸上。我不懂得鸡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是骂人的话儿,并且骂得非常非常厉害。
       我把书包从脖子上撸下来,提在手里,疯一样地跑起来。书包里面的课本和铅笔盒,铅笔盒里的铅笔还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汪小人也许听到了声音,他刚一回头,正好碰到我抡圆的书包。“砰”一声,砸个正着。汪小人哇哇怪叫,他哭着说,“纸条不是我写的。”“我不管,谁叫你把它塞到我手里。”
       “你说,你姐姐才是一只鸡。”我咬着牙。
       “我姐姐是一只鸡。”汪小人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就像轧面机里挤出的面条似的。”“再说。”
       “我姐姐是一只鸡。”
       “再大点声。”
       “我姐姐是一只鸡。”
       汪小人哭出声音来。我这才想到,汪小人他妈的根本就没有姐姐。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娘和我婶婶正在屋里包饺子。我婶婶瘦瘦的,脸皮黄黄的,像是生病人样子。我知道这几天,正是我婶婶最难过的时候。本来,法院里把大官判给了我婶婶。我叔叔也答应了。可他们离婚还不到一个月,我叔叔就回来要大官,说让大官进城去学习,那里的学校好。我婶婶死活不愿意。可有一天半夜里,我叔叔带了两个人,撬开了我婶婶的门,把大官抢跑了。当我婶婶穿好衣服跑出来时,她只看到小汽车屁股上的灯光闪了一下,便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娘和我婶婶包饺子。我娘说:“人家城里学习好,那就让他去吧,俺家大手想去还去不了呢。反正走多远,大官也是你的儿。”
       我婶婶扑嗒扑嗒地掉眼泪。
       正在这时,我们家的门“咣咣”地响起来,“大手他娘,快开门。”
       我一听,吓得气也不敢喘了。正是汪小人他娘那个胖娘们。
       “谁呀,这么急。”我娘说着,拍拍手上的面,便走出去。
       我急忙爬上床,隔着窗玻璃,瞅着窗外。汪小人的娘▲悠着身子,像一团火似的滚进门。汪小人跟在他娘身后,不敢抬头。汪小人的娘一把把汪小人提到前面,抹掉汪小人头上的棉帽子,指着汪小人的脸便叫起来:“你看看,你看看,你家大手可真够狠,你看看把俺打的。”
       我娘一看,真的急了,便喊:“大手,你出来。”
       我慢慢地,极不情愿地走出来,我婶婶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跟在我身后。
       “你个王八羔子,你说,这是你打的吗?”
       我娘瞪着眼,她的话如同火似的喷过来。
       “他说我姐姐是一只鸡。”
       我看到我娘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像隔着玻璃的水蒸气似的扭着弯儿。
       汪小人他娘的腮帮子动了一下,说:“说你姐姐是鸡,你也不能这么狠呀王大手。”我娘说:“他婶,因为孩子的事,别发这么大火儿,大手打人不对,一会儿我揍死这个王八羔子,不过,咱孩子也不能胡说八道呀。”
       汪小人的娘说:“你这个娘是咋当的,你家大手打了人你还护着他。再说了,我这儿说的一点也不错,不是鸡是什么。”
       我娘气得浑身哆嗦:“你血口喷人。”
       汪小人他娘乐了,说:“你这一家子可真有意思,也有在外面包二奶的,也有跟人家当二奶的,多麻烦,还不如……”
       汪小人他娘还没完,我身后的婶婶嗷一声便冲出去。我惊讶于我婶婶当时的速度,她几乎是飞了起来,她像一颗巨大的子弹撞在汪小人他娘身上。但汪小人他娘太胖了,她往后退几下子,竟然站住了。她一把薅住我婶婶的头发,两个人厮打起来。我娘一看我婶婶挨揍了,便也蹿上去。她们三个像滚雪球似的在我家院子里滚起来。我和汪小人,眼睛直愣愣盯着她们,吓呆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场面。汪小人也许跟我一样,我吓得哭起来。
       我记得这事过了不几天,我父亲的三根手指头便被压砖机轧掉了。我姐姐知道后,并没有回来看我父亲。她从城里寄来了一万块钱。我记得我娘双手着那张汇票,浑身抖个不停,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淌进嘴里。我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悲伤。
       年底,一辆红色小轿车突然停在我家门口,我姐姐从车上走下来,那件黑皮大衣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我发现不远处,人们的脸上都露出怪诞的表情,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理解。一块跟我姐姐下车的那个胖胖的男人,据说是我姐姐公司的经理,他坐在我们家屋里抽了一根烟,看了看我父亲裹着纱布的手,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过年的话,便又坐着小车走了。
       我趴在我姐姐身上,闻到的是一股刺鼻子的皮革味和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我凑到我姐姐跟前,看到的是我姐姐有些疲惫的脸和那双像蒙着塑料薄膜的眼睛。“姐姐,城市里一定很热闹吧?那里的孩子是不是整天玩游戏机?”
       我姐姐不理我。看上去,她总是很累的样子。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时,就点着一根根长长的细细的黑皮烟卷。烟雾在她面前升起来。她只比我大八岁。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我坐在我的树旁。黑影中,我的树如同一个伸着膊的孩子,像要抱住我的样子。天早已黑透,爷爷还没有回来。下午爷爷回到家,给老黑牛的饲料里撒上玉米面,可老黑牛只是伸出舌头来舔了两下。天快黑了,但爷爷还是牵着老黑牛去了镇上。“人家兽医站早就下班了。”奶奶说。爷爷不理奶奶。爷爷拽着牛缰绳。爷爷和牛被夕阳染成了金色。
       天还是热,地面仍像锅底似的,蚊子不停地在我身边叫着,外面不时地传来说话声,那是在街上乘凉的老人们。我能清楚地分辨出哪是奶奶的笑声,奶奶的笑声很短很脆,就像风吹树叶似的
       我猛地想起大官,想起大官的来信。于是我跟我的树说,你认识大官吗?噢,不认识。那我跟你说说,他个儿不高,脸胖胖的,身上的肉挺瓷实,爱不停地眨巴眼,说话跟青蛙叫似的,叽里呱啦一顿,不过,你不会听明白的,他说得太快。可他的心肠很软,爱吧嗒吧嗒掉眼泪。他掉泪时,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嘴里也没有什么声音。噢,忘了告诉你,他是我弟弟,我叔叔的儿子。他爸爸跟他妈妈离了婚。什么?什么叫离婚?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两口子不在一块过了呗。可不在一块过就不在一块过吧,为什么还哭呀闹的?大人的事,孩子说不明白。本来人家法院让大官跟着我婶婶,可我叔叔想让大官学习好一些,就把他接到城里去了。什么?你说城里呀,那可是太热闹了,那电灯一宿宿亮着,那楼高得看不到顶,那人多得天天跟赶集似的。当然,我也没去过,我也是看电视才知道的,我长大了,肯定要跟大官似的,进城里去。对了,大官来信了。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都背过了。什么,背给你听听?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好吧,我给你背一遍,可你一定要保密,要是大官知道了,他会掉眼泪的。
       我的树突然扭了扭身子,像是很兴奋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东边天上出现了一弯弦月,窄窄的,颜色如同鸡蛋黄似的。大手哥哥:
       你好。
       半年没有看到你,你肯定又长高了不少。可我还是那个样子,老不长。
       我最怕上体育课了,我总是站在最后面,连那些女孩子都比我高,她们笑话我。我都不敢跟她们说话。 还有我这个名字,老师一点我的名,同学们就笑,闹得我都不敢抬头。我几次想让爸爸给我改名字,可我怕挨熊。我爸爸最近心情不好,听说赔了不少钱。那个阿姨生了个女孩,都快半岁了,我不喜欢她们。唉,说这些干什么,我们还是说说学习吧。我最爱上语文课,老师长得很漂亮,有点像姐姐。前几天我写了篇作文,老师还当范文在班上念了呢。我趴在桌子上,低着头,心里很不好意思。可我还是感到挺自豪,我复印一份,随信给你寄过去,让你看看。
       快放暑假了,我想回去看看你们。我半年多没看到妈妈了。爸爸说妈妈到别处打工去了了肯定是骗我,不让回去看妈妈。如果放了假,他再不让我回家,我就偷跑。我自己攒了一百多块钱呢。我妈妈好吗?大手哥哥,我不在她身边,到时候你经常去看看她,就当帮弟弟去看,好不好?
       我想念爷爷奶奶,相信你们。
       你的弟弟
       王大官
       6月18日
       什么?你说我哭了。我没有哭,那是我流下来的汗。天这么热,连你都会出汗的,我的树。什么?大官的作文?好吧,我背给你听,大官的信我都背了,别说一篇作文。可是,我的树,我求你件事,千万别把我婶婶的事儿告诉大官,别让大官知道,真的。
       我的家
       我的家在一个叫齐周雾的村子里。村子周围全是一片一片的枣树。夏天一到,枣树上结满青青的小枣。我和大手哥哥,一人手里攥着一把弹弓,整天在枣树林里打鸟,可我不如大手哥哥,我总是打不到鸟。我妈妈笑着说我笨蛋,我不服气。我奶奶说我们家院子里埋着一坛银子,是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我姑奶奶埋下去的。后来我姑奶奶去了东北,便捎信回来要她那坛银子。我奶奶有空就领着我和大手哥哥挖银子。我总是比大手哥哥挖得快,我奶奶表扬我,我很自豪。可银子总是挖不出来。
       秋天一到,我爷爷领着我和大手哥哥去地里干活儿,可我们俩光捣蛋。我爷爷也不生气。他整天低着头干活儿,晒得像一个非洲人。
       放了暑假,我就可以回到我的家,跟大手哥哥一块儿去枣树林里打鸟,跟奶奶一块儿挖银子,跟爷爷一块儿去干活儿。
       我很相信我的爱,那里有爷爷奶奶,还有大手哥哥。
       月亮为得亮堂起来,它上面好像骑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胖胖的,肉插瓷实。我的树,你看,那骑在月亮上的,是不是大官?你看他那样子,跟我们课本里骑着月亮的那个孩子一三样。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船儿两头尖……他还在不停地唱着。
       这时候,门响了。是不是爷爷回来了?老黑牛的病治好了没有?我站起来,看到奶奶晃着蒲扇走进门。
       “还不去睡觉,大手。”奶奶说。
       “爷爷还没回来呢。”
       别管他,这个老不死的。我说了不下百遍早点卖了它,老成那样了,还不舍得卖,这下可好了。别管他,咱们去睡觉。”奶奶气忿忿地说。
       我婶婶
       每天放了学,我娘总是对我说,“到你婶婶那边去吧。”
       去年冬天,我爹掉了三根手指头,躺在床上疼得直叫唤,我娘不愿意让我听到我爹的叫唤声。那一段时间,大官刚被我叔叔抢走,我婶婶一个人呆在家里,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晚上,我便去我婶婶那边吃,那边住。夜里,我坐在桌旁做作业,我婶婶坐在床上做棉衣服。灯光下面,我婶婶脸色苍白,时而拿针拢一下头发,时而皱起眉头,像在想什么事情,”大手,大官比你矮多少?你过来。”我走过去,我婶婶立起身子,拿起一条皮尺,又是量铁肩头,又是量我的腰。“大官是不是比你胖?”我说他胖得多呢。我婶婶便龇牙笑了。
       “这是一身薄的,天不太冷,大官穿薄的就行了。”我婶婶把板板正正的棉袄棉裤举到我娘面前,“等过年的时候,我再给他做一身厚的。”
       “他婶,大官在城里,冻不着,你还不如织点网,赚个零花钱呢。”我娘嘴唇有些哆嗦。
       “那哪行?城里就不冷了?傻话。哎,嫂子,城里你去过几趟了,你熟,你帮个忙,给大官送去好不好?”
       我娘转过身去,抹了抹眼睛,然后抬起头,眨巴眨巴,说:“行,他婶,你就放在这里吧。”
       我婶婶便高兴了。当天晚上,她下鸡蛋给我吃,说:“大手,等你们长大了,你跟大官那是膀子,谁敢欺负你们,你们俩合起伙揍谁。”
       接着,我婶婶又打开她的连衣柜,从里面翻出一身身的衣服,她站在床上不停地换,“大手,婶婶穿这身好看吧?”
       我点点头,说:“好看。”
       一会儿,她又说:“大手,这身衣服呢,是你叔那个王八蛋给我买的。”
       我还是点了点头,实际上,我并没有仔细看。
       我婶婶叹口气说,“再好看也不要了,剪了它,给大官做身厚棉衣。”
       说着,我婶婶兴起剪刀,咯吱咯吱的声音便传进我的耳朵。
       “我婶婶把新衣服都剪烂了。”我跟我娘说。
       我娘偷偷跟我说:“你婶婶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你可要跑回来跟娘说。”
       看到我娘那样子,我心里很害怕。我并不愿意跟我婶婶在一块儿睡。我婶婶睡觉还打呼噜,真奇怪,人家都说胖人才打呼噜呢,我娘都不打,可我婶婶那么瘦,却打很响很响的呼噜。
       快过年的时候,我婶婶把另一身厚棉衣做好了,她突然决定自己进城去送。
       “我好几个月没看见大官了,我得看看他去。我得把他接回家过年呀。”我婶婶跟我娘说。
       “那我跟人一块去,你没去过,不熟。”我娘说。
       “这么大的人,丢不了,你放心好了。”我婶婶很急切的样子。
       第二天,我婶婶换上一身新衣服,背着一个紫色的旅行包,里面鼓囊囊的,肯定是那身棉衣。天还没亮,她就来到村委会的大门口,坐进了那辆白色的小客车。隔了一天,我婶婶从城里回来了。她径直走进我家的的门,满脸憔悴。她把那个紫色的旅包往我家桌子上一扔便呜呜地哭起来。
       我娘说:“这是咋了?他婶,见到大官了没有?”
       我婶婶说:“我转悠了两天,就是找不到。”
       我婶婶哭得昏天昏地。
       我爹坐在床上,倚着被摞子,抽着烟,说:“那么大的城市,别说两天,一星期你也转 不过来。这样吧,过了年我进城,找那些狗日的打官司去。你把大官的棉衣放在这里,要是他们过年不回来,我给你带过去。”
       我娘说:“你打什么官司,你打也打不赢,你还是困在家里跟咱爹一块种地吧。你看你这个样子。”
       我爹“哼”一声,一脸的不屑。
       那天晚上,我婶在我家喝的面汤。
       我姐姐过年一回来,我便解放了。她在我婶婶那边睡,我在家里睡。那几天,我婶婶好像跟我姐姐特别亲热,她跟我在姐姐身后,问:“你在城里做什么工作?”我姐姐不理她。“你能把婶婶带出去吗?”“你干不了!”我姐姐没好气地说。我婶婶不服气,她嘟嘟哝哝地说:“汪小人他娘说你在城里干那个,我不信。只要不是干那个,我啥都能干。”
       “你要是进城,就只能干那个。”我姐姐猛地吼了一嗓子,接着,她又低低地说:“可惜,干那个你都老了。”
       我在做寒假作业,听到我姐姐的吼声,便抬起头,正好看到目瞪口呆的婶婶。我姐姐走后的第二天,我婶婶便出事了。她在她家的屋梁上上了吊。我没有看到婶婶上吊时样子,跑进去时,婶婶已被床单盖了起来。第一个看到我婶婶上吊的是我爷爷。我爷爷到我婶婶这边来推那辆独轮车,敲了半门也没敲开,我爷爷看了看太阳,眼看都到了正午。我爷爷意识到不妙,便喊来我爹。他们翻过墙去,砸开屋门。那时候,我婶婶早已通身冰凉。
       那天下午,我婶婶的娘家来了两大拖拉机人,他们哭着,喊着,骂着,手中提着棍子,肩上扛着锄头,停在我爷爷家门口,我们全家早就躲到别人家去了。“咣”,“砰”,“哗”啦”,我爷爷家跟放鞭炮似的响了半天。
       可是不一会儿,那些人便坐着拖拉机走了。听说是我叔叔让人捎回五万块钱,我叔叔没回来,可他带回来五万块钱。那些人提着五万块钱,便坐着拖拉机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我婶婶的葬礼举行得很简单,我打的幡,兜的罐。人们说,多亏了大手,没想到这个冤死鬼沾了人家大手的光。
       阳光雨露抚育我们茁壮成长
       汗水流进眼里,我醒了。我一摸头发,湿漉漉的。这时候,阳光已经沿着窗棂,斜插进来,落在我身上。知了早已没命地叫个不停,窗外,黄色的枣树叶子一动不动。我似乎嗅到了股橡皮的臭味儿。我刚意识到热,便被四周的热气吞没。
        我来到院子里,舀一缸子水,一直脖子,灌下去。我喊一声爷爷,回答我的只有那只躲在墙角里的鸭子,我奶奶把它扔在牛栏里,不让它乱跑,因为它到处乱拉屎。这时候,它叫一声,正斜着眼瞅我。我这才意识到牛栏里是空的。牛呢,爷爷呢,是不是爷爷和牛还没有回来?那么奶奶呢?我喊一声奶奶,声音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弹到我的树上,我的树扭了扭身子。树叶是墨绿色的,上面亮晶晶的,好像是悬着的露珠。
       我来到偏房门口,朝黑洞洞的屋子里看了看,牛确实没在里面,那空荡荡的牛槽里还是昨天的样子。一种不好的感觉使我浑身发冷,我的手臂上立刻泛起一层米粒似的鸡皮疙瘩。
       我正呆愣愣站在那里的时候,奶奶从外面走进院子。
       “爷爷是不是还没回来。”我问。
       “他能死到哪里去,他早就下地干活儿了。还想喊起你来,跟他一块儿去。让我骂一顿,大热的天,让孩子受这份罪!”我奶奶手里捧着一个簸萝,没好气地说。“牛呢?老黑牛呢?”我问奶奶。
       “唉,别提了,一提这事能把人气死了,卖了,不卖就得死,连夜卖给人家屠宰场,人家不赚你一把?这么大的一头牛,卖了五百块钱,一头小牛犊也买不到,你说这不是赔掉了腚?你爷爷说了,要不是你发现得早,让牛死在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到呢。”奶奶嘴里的唾星子飞出来,落在我脸上,腥腥的。奶奶咬牙切齿,松弛的脸皮不停地抖动着。“去年冬上,我就说,牛老了,不中用了,趁早卖掉,换头牛犊,转过年来就能干活儿。不听,这个老不死的不听,这个老疙瘩头不听,这个倔骡子不听。”
       这么说,老黑牛的牛皮已经被钉在墙上了?这么说,老黑牛的骨头已经被扔进破竹筐里?这么说,老黑牛的肉已经泡进冰凉的水中?
       我像一个傻瓜,站在奶奶身边,好半天没有动弹。
       奶奶的口气突然软下来:“大手,奶奶夜里做了个梦,梦见那坛银子发光呢,奶奶一下子醒了,往院子里一瞅,你说咋的?”奶奶说着,放下手中的簸萝,几步便跨到墙根底下靠近牛栏的地方,“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奶奶直起脚尖,用力划了个圈儿。
       “大手,一会儿咱就挖,今天准成,到时候,你爹治病欠下的钱,还愁还不上?”我却感到浑身无力。我蹲下身,看到一只从枣树上掉下来的绿毛毛虫不停地蠕动着身子。
       “奶奶,大官快放暑假了,他要是回来,是不是把我婶婶的事说给他。”我突然问一旁的奶奶。
       奶奶一听,脸都变白了:“不说,千万不能说,你要说了我撕烂你那臭嘴。”
       真没意思,为什么他们把大事儿都瞒着孩子?
       我舀一缸子水,浇了浇我的树。浑浊的气泡,绿色的叶子,我的树。
       “阳光雨露抚育我们茁壮成长……”
       不一会儿,奶奶又哼起这首歌。
       我最讨厌奶奶虽这首歌,真难听。因为奶奶中间的大牙都掉光了。每次唱到“抚育”两个字时,总像撒气的车胎似的,发出“▲▲”的声音。
       我突然决定,从今以后,不再跟奶奶挖什么银子。根本就没有银子。我和大官几乎把院子挖遍了,也没挖出半点银子来。也许银子只是藏在奶奶心里。这土地深处,根本就没有银子。
       我想到了蹲在烟地里的爷爷,想到他那黝黑的肩膀,他那松软的肉皮,他那白胡子茬上悬着的汗珠,他那默默注视着土地的眼睛。
       我要去找爷爷,跟他一块儿擗烟杈。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