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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小说]生活艺术
作者:■宋潇凌

《人民文学》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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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换个时间,我不会拒绝这个邀舞的男人,毕竟自己是个独身女人,毕竟很久都不曾有过恋爱的感觉。况且这个男人看着也还顺跟,他站在那儿,风度还好,微微躬腰,右手伸到我面前,稍一停顿,而后很坚决地向后一挥。那邀请的姿势胸有成竹,好像我是一颗按在沙发的上的图钉。
       但这个男人出现的时间不对,我正在角落里欣赏《风雨无阻》的MTV,周华健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无奈,让我怦然心动。双手捧住咖啡杯,感觉竟然像捧着自己快要破裂的胸怀。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一个品味极差的人,不需要什么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或者班得瑞的来自天籁的声音,随便什么滥歌滥调,三巴掌两脚就能把我消灭。
       那男人就在这时走到我身边,我正在想:要是张扬也曾说过“怕你忧伤,怕你哭”之类的话,哪怕一次,我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可他对我的各种情绪向来是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男人出现的不合时宜,他让我败兴到懒得去顾及最起码的礼节,我坐着不动,连手都没有摆一下。
       男人原地怔了一下,他挺直腰,故作潇洒地耸耸肩膀,向后退了两大步,准备坐在一只沙发上,但那只矮脚阔沙发没有很好的配合主人充当绅士的企图,兜住男人的身子,四脚朝天,很他促的将他掀翻在地,彻底泄露了男人心中的愤怒,周围的人忍不住笑了一下,当然也包括我。
       当又一支曲子响起来,那男人执着地又站在面前,我叹一口气,心里说:“行了,老兄,你跟我较的什么劲呢?这又不是攀登什么科学高峰,只要怎么怎么样,就能怎么怎么样。晚蹙起嘴唇吹了吹额前一簇头发,说:这有意思吗?然后站起来,拿起了我的皮包,向门口走去。其实一点不是傲慢,只是此时此地没有兴致罢了。
       走到街上时,我就有点后悔了,也许我不应该就这么出来,那个男人,靠在他怀里跳跳舞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总好过现在,夜色阑珊,我却并没有地方可去。也想找个人去浪漫,浪漫的整夜不回家。可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一个人呢?
       当然,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在夜晚,总不至于没地方可去,问题在于我想去的地方去不了,去得了的地方我又不想去。朋友也还是有的,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朋友在一起当然很快乐,快乐不就是使劲说话,大声笑吗?三五段情感小故事也不是不曾上演过,酒酣面热时分,自然也说些“我爱你”、“嫁给我”之类的话,我知道当时肯定是真的,但过去就过去了,都不算了。每次都像流行感冒,退了烧就没什么症状了。
       2
       好了,无处可去,我就回家吧。
       推开门时,看见老爸老妈各自抱着自己的胳膊,沙发这头一个,那头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地坐着看电视,没人的时候也规规矩矩的。屏幕上一对俊男靓女正上演爱情剧,男的捧住女人的脸,猎犬一般左嗅嗅,右舔舔,就是不下口咬。
       我心里不免大惊,再一细看,才发现原来二老坐在别人伟大的爱情面前睡着了。老爸的喉咙像堵塞的下水道般,艰难地呼噜着。老妈蜷在沙发上,未合拢的嘴缝里正挂出一条涎水,欲滴未滴的,很是晶莹。怪不得那一对狗男妇胆敢如此放肆。
       若是平时全家一起看到这种镜头,老妈总是装着打呵欠,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张得像个山洞。老爸总在这时需要为他的茶杯续满水。只有我的妹妹丛耸同志不管不顾地盯着看,一边往嘴里扔着话梅或爆米花。倘或老爸回来时,那一对人儿还不有所收敛,他老人家就愤愤地骂一声贱,然后毫不客气地轰他们下台,老妈则在旁边咬牙鼓眼做坚决捍卫状,丛耸若无其事地歪着头说:姐,咱俩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现在丛耸不在家,我小心翼翼带上门,尽量避免弄出声响,把他们二老闹醒了,对我可一点好处没有。但老妈还是醒了,她闭着眼睛,懒猫一样伸伸腰杆,伸脚在沙发前摸索着找鞋。老爸也咂摸着嘴开始活动手脚,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他说,他一醒过来,就开始维护合理的家庭秩序。他看了看我,分清了是哪一个女儿后,接着再说,丛耸呢?还没回来?
       老爸睡了一觉后,眼睛发亮,思路越来越清晰起来。他一清晰,我就觉着困,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他马上就揪住了批评我的根由,他老人家是这样开始的:你看看你,成天呵欠连天的,你什么时候能打起精神……也就你们两个吧,一个成天懒洋洋的,一个就没心没肺的,你们自己不着急,我可真替你们急,人这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关键得自己有目标,有计划,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自我设计……
       我停在房间门口听老爸念经,老爸以前是一所普通中学的平凡校长,老妈是平凡校长手下的一名普通教师。校长与教师都管着一大群人,管人的日子过得很,丰满,也过得快转眼退下来便无人可管,这日子就越过越瘦得苍白。乏味之极就管管我和丛耸过把干瘾。
       这管的开端一般都与普通教师无缘,校长没把她放在眼里,认为她缺乏宏观意识。不过普通教师一直忠心耿耿为校长敲着边鼓,适当的时机就跳出来呐喊助威,一般到最后,他们都能打破级别界限,手拉手结成统一联盟。
       我如果不是心情太糟,一般都会配合他们一下,不管怎么说他们生我养我,这点面子还是得给。况且反过来说:如果不是身为父母,我是死是活与他们有什么相干?这样一想,我不就是一个挺幸福的人吗。我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遗憾的是,对于我的良苦用心,老爸一点不体谅。他从早睡早起的问题说到了社会腐败人心不古的问题,这中间还提到时代、物价、广告、电脑等等名词,我想他老人家对我寄予希望过高,哪怕超极机器人奥特曼站在这儿,也不可能把这些问题统统照单全收。
       更糟糕的是老爸越说兴致越浓,不知怎么就拐到他的一个得意门徒身上了,这家伙老爸说了大概不下十次二十次,可我至今也没闹明白他到底是研究原子弹的,还是思索1+1等于几的,再要么他就是考察《中国三寸金莲之起源与演变过程》的,谁知道呢!不过老爸知道得很详细,老爸知道他穿开裆裤时就聪慧过人,小小年纪就把闻鸡起舞的字匾悬挂在墙上,鼓励自己。你看看,你看看,老爸说,后来果然就成了大气候不是……他说得满面红光,好像那成了大气候的人是他儿子似的,看得我忍不住发笑,说:可不,好好的孩子硬是让你们教傻了。
       谁不知道那家伙呢?成了大气候又怎么样?他不就是成年累月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吃喝拉撒都是他老婆从门缝里运进运出吗?他不洗脚不刷牙不理发也不剃胡子,在他老婆跑了十五天后,他不得不走到大街上,可是外面的大太阳,太阳底下那么多的人,一下子就把他晃晕了……这有什么好夸耀的?
       况且,要不是警察同志责任心强,他没准现在还找不到自己的家门呢。想到这个家伙,一脸茫然,在街上晃悠着,我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嗯?老爸疑惑地看我,好像我比那个晕倒的家伙更怪异。我一本正经地说:“你老人家不是还收藏着他的一幅墨宝吗?初中时候的,我记得那上面写着4∶30—起床,读英语;5∶30—背语文;6∶00—背历史;6∶20—吃饭,到校……你舍不舍得拿出来?我准备临摹一幅,挂在我的床头上……
       老爸老妈面面相觑,他们准以为我在外面受了刺激。
       门在这时又响了,丛耸那家伙总算回来了,进屋时还哼着歌,滑着狐步。老爸马上撇下我,严肃地对她说:在哪儿玩得这三更半夜的?你看看你俩那德行,都和些什么人在一起?
       丛耸撇腔拉调地说:谁?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呗,净些杀人越货的主儿,我正努力呢,争取加入他们的团伙,就从你这儿搬出去。她迎头就给了老爸一棒子。
       老爸好像是真生气了,咳咳咳激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痛苦地抖抖着蜷成一团,我和丛耸都明白,老爸的咳嗽与国产片中牛高马大的老干部一到关键时刻就犯心绞痛有异曲同工之妙处,不过这种老伎俩人家国产处片也早淘汰不用了,就老爸还当做镇山的法宝。
       不管是真生活还是假艺术,在这一点上,我和丛耸意见一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让他老人家咳嗽。丛耸这家伙最擅长见风使舵,装模作样给老爸捶背,一边命令我去倒水一边支使老妈去拿润肺膏,那张甜言蜜语的小嘴说:“爸,你可千万别生气,姐哪儿不对了,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自己的孩子,都不记仇,再说了,你和妈都是为她好,爸,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可是大伙的事……你喝口水,这水凉势刚刚合适——她端着水杯就把老爸安顿到卧室里去了。
       从里面出来,她向我挤了挤眉眼,竖起根大拇指对自己晃了晃。我哼了一声说:“卖耻求荣。她翻了一个白眼说:“华子良装疯卖傻十几年,为的不就是革命胜利吗?再说了,我不耻一下,你十二点以前能上床睡觉吗?最见不得你这种得便宜卖乖的人……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眨眨眼,挺严肃地说:姐,我今晚碰见张扬了,还有她的老婆……
       无聊!我还以为刘德华送你回家的呢。说完我高甩上门进了房间,她在后面跟过来,探个脑袋在门口说:“你才无聊,张扬本来是你的,说被人抢去就抢去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要换了我,不打鱼也非得把不搅浑了不可。
       我把她的脑袋推出去,关门,上锁。
       3
       一个人呆在黑暗中,总有许多事情要想,而睡不着时想的那些事,多半都不是什么高兴事,像我现在,想的自然都是张扬和张扬的点点滴滴。虽然现在和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告诫自己:悲伤是愚蠢的,它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但这一点都不能阻止我滑进往事的烂泥塘。痛苦、悲伤,甚至流泪这都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好像我不经常跳进烂泥塘里扑腾扑腾就浑身不舒服。
       当然,一开始不是这样,情况要严重得多,死啊、活的念头都有,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尘,旧了。也疼,钝的,若有若无,说不清是哪儿的一个伤口。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呆着,想一想伤心往事,无伤大雅地流一流眼泪,实在也是挺享受的事,比如今晚。当然,这眼泪很难说清是为张扬,为张扬的什么事,或者别的什么人什么事。总之眼泪像一条小河,承载着日常生活的枯枝败叶远远流去,水面干净了,心也轻松了。有人酗酒如命,有人贪吃甜食,也许我呢就是一个需要眼泪养着的女人。
       既然今天晚上已陷进往事的泥塘,回忆张扬似乎不可避免,那我不妨把这本旧书翻出来再读一读。
       一本旧书——关于张扬。
       张扬原来是我的邻居,他住楼下,我住楼上,我们一起长,一起大。他话很少,轻易不开口,可他每句话我都当十句来听。尽管我与张扬以均等的实力考上了北京那所闻名全国的高等学府,尽管我每次考试都名更前茅,连体育都要拿个名次,可张扬还是说我肤浅。 我自己也觉着不能和张扬比,他的初中作文就上过省级报刊,那时嘴边拱着一些黄毛软胡子的张扬就开始编织爱情小故事,很诗意,很浪漫,我觉得有了张扬,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抛弃,全不足惜。可张扬说男人若没张没权,一切免谈。单凭这一点,他就比我深沉。
       每次都是我跑去找张扬,而他说是静静地看书,或静静地思考,我压住满心窝的话在他对面坐着,眼巴巴地瞅着人家聪明的额头,智慧的脑袋。刚开始就这样跑来跑去蛮有劲头,也挺陶醉的。可时间长了,总觉着不是个味儿。有时候,外面下着雨,我慌里慌张闯进去,满心委屈,实指望一腔柔情可以换来片刻温存,可张扬最多有圣人般的眼光看一眼形象欠佳的的我说:“毛巾在髹盆里,你擦擦脸。让我恨得浑身打摆子,像得了疟疾。
       可我生张扬的气最多不超过三天,只要他说点“深沉的爱都是藏在心里的”或是“你知道我对你挺好”之类的话,就不生气了,又乐颠颠地跑去送樱桃、送火龙果,恨不得生出一条尾巴来摇着。
       但最终有一天,张扬还是对我说:丛林,咱们就这样,好吧?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却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完全是撒切乐外事交往的那一套风格。那天的天气很好,张扬说了些什么话我也还记得,至于他的表情和我的心情就不记得了,在这儿,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去追究那些细节,他的意思无非是告诉我:有另一个女人存在着,出于责任方面的考虑,他不能身兼多职。我那天的表现肯定不够风度,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技巧将另一出爱情戏演至高潮。
       这另一出戏的女主角,但是张扬风姿绰约的老板吕阿红,阿虹在一家合资酒店做总经理,是位丰富多彩的女人。我肯定是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了,我跑到她面前,我说,你不能……你得退出……阿虹优雅地坐在她的意大利高级老板椅上,一双妙目半阖半闭,淡淡地笑着说,我为什么不能……
       我吸了一口凉气,咬咬牙说,……我们有二十多年的感情。阿红的嘴角向上挑了又挑,隔着一张漆黑锃亮的老板台,她的优雅与自信潮水般层层袭来……
       当时,我真的对阿虹说,你不能……我们有二十多年的感情……现在想想,越发感觉自己当时那副嘴脸可耻,就差倒在情敌的脚下磕头求拜,求她把爱情这碗残羹留经给我吃了。倘若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咽些:你行行好,我这么多年给他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功之类的话,岂不更具舞台效果?
       幸好我当时没有如此扮相,也没如此昏话连篇,要真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张扬是高瞻远瞩的。难道不是吗?要不是张扬的英明果敢,另外一种画面差点就成了真实的生活,咱们不妨在这儿进行一次模拟,用电脑拼图的方式向大家展示一下:张扬心一软,牙一咬,毅然斩断与阿虹的情丝,有情有义地与丛林同志结为合法夫妇。他们是幸福的,他们也是快乐的,他们必然会有一个小宝宝来锦上添花,于是一个为人父,一具为人母,日日朝七晚五在一家小公司里听人呼唤去,下得班来,顺路在菜市场因为秤杆准星的问题和人急得面红耳赤,回得家中,是吆儿喝女、洗米煮菜,嘴巴仍不忘絮絮叨叨些家里家外的鸡零狗碎……于是丛林同志的一把声音日益哗啦哗啦地响彻云霄,高可退贼。张扬同志的圆脸则日益狰狞……
       好像……没谁把以上这幅画面当成理想生活吧?
       好了,张扬是正确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们蜜月期间,张扬曾心怀悱恻地给我写过一封信,高度概括了一下多年来我们的爱情形势是一片大好,紧接着又深入挖掘了一下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根源。他把一切错误都归过于更玄妙的缘分,他知道我不可能跟缘分去算帐。最后他说,丛林,你记着,我爱你,哪怕有一天生活的刀锋逼近了你的脉搏,你都记着,我真的爱你……
       ……嗯,这本旧书,有点不太好读,但主人公在结尾的时候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这听起来还不错,不是吗?
       4
       早晨,我还在梦境里载沉载浮,丛耸的房间里传出“唐朝”那群家伙富有煽动性的嗥叫:我爱不爱你,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抓过毛毯盖住脸,一夜的梦境兜头罩上来,恍恍惚惚还记得有户人家添了小BB,我十二万分不情愿地前去探望,那孩子的脸竟然像演戏的脸谱,画得很重。我伸手去抚摸他,衣袖带起一股风,竟把他吹跑了,他在天上飘,像纸片一样哗哗响……我的脚底下不知怎么变得又粘又湿,都是黑黑的淤泥,我拼命想拔出脚来,越挣扎越陷得深……我跟自己说:“这是个梦,这肯定不是真的,这只是个梦……可就是醒不过来,我就这样上不来,下不去,醒不了又睡不着地被泥泞泡了一晚上。
       丛耸曾教我一个破除噩梦的咒语,我试着背了两句: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后面却再想不上来,就冲进丛耸的房间去找那个小巫婆。 她翻起至少抹了四色眼影的美丽大眼睛看着我,很是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嘴里就开始念念有词,正教着,她的男朋友大鹏推门进来。我心平气和向外走,还没走出去呢,他们就脸对着脸,摸摸碰碰搞起了局部接触。我这人总是感受得多,表现出来的少,不表现就是模棱两可,模棱两可大致就是默认,所以许多的事,他们也不避我。
       餐桌上放着早餐,胃口虽好,也只喝了一杯牛奶,就去上班。营养当然重要,但体形永远是重中之重。
       走在外面,天气微凉路边的花花草草开始凋落,有一种不知名的树,长得很高,叶子黄白色,又圆又小,刮一阵风,叶子就雪片似刷地落下来,打着旋儿铺在路边上。我走在上班路上,心情不错。
       有班可上,总还是好的。记得那会儿,有个什么机构做一项社会调查,问:目前你最怕什么?答案有三:一失业;二失恋;三生病。我郑重填上失业二字,并非因为无比热爱我的工作,也不是不怕生病、不怕没人来爱这等大事,我只是比较老实,说的真话。没有爱、或生点小病至多不过情黑暗,可有爱、身体健康也不见得心情就光明。况且无爱的时候总可以拿钱去买些快乐,唱歌跳舞飞到国外去游游去疗养或生病的富翁笑脸相迎、曲意逢迎,而一个正爱着或被爱的穷鬼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知道我挺俗!
       但我不为我的俗脸红,我就俗得理直气壮。
       现在需要说一说的是我的工作,我在一家贸易总公司上班,职业是秘书,各方面待遇都不错,只是人们喜欢在这一职业前加上“贴身的”三字来形容,令我不舒服。大概在许多人的心里,女秘书就是小蜜的官方用语。
       偶尔也陪吴老板一起去应酬,都有司机林明跟着,林明人不错,对谁都笑模笑样的,不知是真狡猾,还是假善良。与吴老板出去周旋,酒酣面热时分,客人难免开些内容丰富的玩笑;。吴老板便半真半假地笑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很上级地拍着我的肩膀:小丛啊,不能喝别喝了。
       只要不被吃掉,管它是棵草,还是朵花的,我并不计较。我只是疑惑别的女人控诉她的上司,大抵描绘出的都是一副死缠烂打的恶鬼形象,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吴老板对我却有礼有让,这让我心情复杂,既庆幸又悲哀,庆幸就不必说了,悲哀的是也许我不够魅力。
       试探当然也曾有过,那一次,吴老板让我送一份协议去他办公室,进去时,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微笑着看我,眼神深深浅浅,像八脚章鱼伸开阴谋的触角。
       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协议,转身向外走,还没有拉开门,他已跟过来,高大魁梧的身子挡在我面前,脸几乎碰着我的脸,眼几乎碰着我的眼,就在这一瞬间,我清清楚楚看见染黑的头发下面白苍苍的发根,白得触目惊心,我愣在那儿……
       他的嘴唇凑上来,在两张唇即将贴近的那瞬,他问:这样好不好?我摇头,没有再想,又摇摇头,我真的不能在一瞬间就克服来自视觉、心理和生理方面的诸多障碍。他微微阖了一下眼皮,问:“为什么?我做出一副很无辜的嘴脸,我说:我是一棵窝边草呢。
       他笑了一下说:不,你是一颗小星星,闪亮又孤独的那种,我并不含糊,我说:要是星星是可以摘下来的,而草是自由生长的,那我还是做棵草吧。
       他很认真地看了看我,向后退了一步,就打开了门。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可以走了,我站在门口,很郑重地跟我的老板说谢谢。
       我并不愤怒,也不悲伤,关于“尊严”或是“性骚扰”之类的词并没有刺激我没睡的女权意识。我只是想也许换一个人,没有白发,没有眼袋,没有从整张脸上挂下来松弛的肌肉,情况会有所不同。一个男人,若有型有款、有情有义,风度又好,谁会拒绝与他卿卿我我呢?
       我和吴老板的关系就是这样,说远很远,说近很近,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改变,可能变得更远,也可能变得更近。谁知道呢。
       ……
       今天上班,与往常一样,没什么可忙的,另两位已结婚的同事凑在一起研究核酸减肥新概念,捎带着探讨晚上给老公煮什么菜,我对这些没兴致,歪在椅子上看报纸,一边看一笑,笑“人生风景线”或是“心情故事”之类的栏目那些作者,一个一个都弄得特煽情,特飘逸,完全不识人间烟火的样子。更好笑的是我自己,一边笑别人,一边倒读得津津有味。
        后来还干了点什么呢?起草了一份会议内容,发了一份传真,打了几个电话,或者整理了一下抽屉诸如此类,都不要紧,也没记住,一天也就过去了。其实每天都是这么过去的,有个大人物说:世界上的人们每天忙着干两件大事,一是把地球上的东西搬来搬去,一是指挥别人把地球上的东西搬来搬去的。我想我干的事不会比他们更无聊。
       快要下班了,我正准备走,吴老板进来说:小丛,别忙着走,晚上有事。我答应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老板刚出去,我就听到嗤的一声冷笑,很短促,像谁偷偷捏爆了一只气球。我干脆从包里掏出化妆盒,从容地描眉化眼,眼角扫过去时,看见她们二人撇眉拉眼,彼此笑笑着,是意味深长、满含玄机。
       我走出去,卡上门,却不离开,将耳朵贴在门上,就听见一个声音说:“怪不得呢,都二十八了,也不找……她十月的生日不是?再过几天就三十的人了……另一个声音打断她,找什么找?现在的小▲早算开了,又不是没人玩。我要年轻十岁,也找个客养着,妈妈的,谁让咱没赶上好时候呢,枉过一春又一春的……我轰一声推门进去,看着她们张大的嘴,我说:没事,没事,你们接着聊,我拿点东西就走。
       心里却哼的一声冷笑:找个客养着?你们哪知道现代的男人要求有多高,既能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还得潇洒漂亮。就你们?一个壮实得像煤气罐,一个拴上线绳就能当风筝放,现代女人武装到了肚脐眼,恨不得尾巴骨都打上蝴蝶结,一个个都是杀伤力极强的尖端武器,你们凭什么和她们抢夺市场?
       随着吴老板走进酒店前厅,有三位衣着光鲜的男妇迎上来,男的大家都熟,一个姓李,一个姓黄,是南方两位老板,与我们公司有着稳固的原材料供应关系。女的是张新面孔,只介绍说是苗小姐,别的一概不提,这苗小姐看着年纪不大,却懒懒地笑着,懒懒地说话,一副奶未干就历尽尘世沧桑的模样。
       几个人稍事寒暄,但踏着红地毯走向包间,包间内配有一个小型舞池,一道边门将其与宴席间分开,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关起那道门喝酒聊天,一边唱歌跳舞,或干点别的什么。我在这儿不厌其烦地说这个包间,实在不是出于什么喜好,我向来对在哪儿吃、吃什么之类问题不感兴趣,但眼下我要是不把这他吃饭的地方说清楚,往下看没准有谁会糊涂,因为这上包间的内部设置,决定了一个挺重要的情节走向。
       好了,接下来的开始吃喝,几杯兰巴特下肚,人人都是孔雀,红着脸蛋儿争相开屏。我不小心把餐巾抖到地上。低头去捡时,瞥见吴老板的一只手,蛇一般在苗小姐的大腿上蜿蜒游动。而苗小姐的脸上还带着笑呢,薄纱般的眼神飘渺着撩来撩去,她闪闪发亮的纤指握一杯加冰绿薄荷,缓缓地摇浅浅的笑。
       我便有了一种“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感叹,可断送了有什么不好呢?丛耸说早晚的事,长痛不如短痛。一时间,我浑身麻酥酥的,好像站在河流中,脚底的沙在迅速流失,有无数的小鱼嘴在亲吻我腿。
       后来在灯光暗淡的小舞池,我们跳舞,苗小姐和这个人或那个人,我和这个人或那个人,我们抱成一团缓缓的摇着。昏暗的灯光在身上打来打去,昏暗中的人没的清晰的表情。
       我不介意靠上来的人姓吴、姓李、或姓别的什么,在那一会儿,我可能想了想张扬,想了想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总之我有些倦怠,也有些恍惚。但后来有一只手掀开我的短裙,迅速钻了进去,我打了一个寒颤,用力推开面前的人,跑进了宴席间。
       但宴席间一片黑暗,宴席间为什么一片黑暗呢?我被定在那儿,我明明是听到了一咱喘息或呻吟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我闯入的瞬间就击中了我的大脑,虽短促却清晰,随即就被一 索索的声音所取代。我知道我绝对应该立刻消失,可恨的是我突然变成了一棵松树,长在那里。因为这样,灯就亮了,是吴老板开的灯,他没什么表情,站着整理他的腰带。苗小姐倚着沙发,她瞥了我一眼,漠然地拉上皮裙的拉链。
       这件事肯定刺激了我,问题不在于他们竟然什么什么的,而在于我在这件事情上种种表现,我为什么要跑进宴席间呢?我跑到外面去不行吗?就算我一定得跑进宴席间,我就不知道先看看那灯亮没亮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一定得跑到那里面去,我也根本没顾得上看灯不灯什么的,我就是一头钻进去了,听到了我不该听到的声音,知道了我不该知道的事。但我总该知道怎么进去的,我赶紧怎么出来是不是?可我竟然站在那儿不动,这算怎么回事呢?难道有谁请我来观光吗?
       继此事件之后,我有两天没去上班,在家夜以继日饱看盗版VCD,有赵本山的《男保姆》、周星驰的《家有喜事》、《百变金钢》什么什么的,也看外国的滥情片,其中有一个叫《飞绳女郎》还是什么的,让不住名了,也忘了谁演的,看得我心花怒放,说的是一个刑满释放的无业游民,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就绑架了她,藏在了一个大房子里。那女的特恨那无赖,一直找机会想杀死他,后来,那男的拿出本领,淋漓尽致地把爱做了几做,女演员就爱上那男的了。
       两天后,我洗完脑子,就去上班。走进办公室,惊讶地看见苗小姐端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有那么一会儿,我没能说话,倒是苗小姐大大方方伸出手,向我嗨了一声说:你好。我的表现远不如我希望的那样冷静大度,我只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并没有伸手。苗小姐收回手,翘了翘她的红嘴唇,说:“你看,吴总让我整理一下文件,我正忙着哪。在这时,我发现她的嘴唇翘翘着,决很像凤凰卫视的吴小莉,真的挺好看。
       我的那俩同事惊讶地说:原来你们认识啊!她们用一种“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过旧人哭”的慈悲心肠看着我,不乏同情。我把她们挨个看一遍,没说话,整理了自己的东西,提上,出门。
       回家不久,门铃响,打开门,吴老板的司机李明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是预付给我三个月的工资,还有一在把雪白晶莹的满天星,衬着黑绿的枝枝梗梗,真是清新可爱。李明让我看花枝上别着的金色小纸签,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吴航祝小星星愉快。
       忘记说了,吴航是我老板——不,前任老板的——的名字,我把花拿起来,放在脸边深深嗅了一下,然后一扬手,它就飞出去了。我看着这满天的小星星划了一道弧线,噗的一声落在楼梯的拐角处,扬起了一小片灰尘。
       李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束花,他说:何必呢?有话去跟吴总说清楚,过后想说也没机会了。我一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问他,他却转移了话题,安慰我说:心情好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改天吧……我请你喝茶。
       
       5
       是!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失业了吗?不对,失业这词不准确,咱们叫下岗,下岗就准确了?也似是而非反正都那么回事,不用上班了,自己管自己。好处肯定有,首先自由,另外不定哪方面的潜能一不留神就最大限度地给发挥出来了,努努力,流点汗,再洒点血什么的,没准就成大气候了。所以电视台总让那个女歌手站在风中、满脸雨水,一个劲儿地给咱们唱:不会就这样结束,不会就这样结束,你身后在有宽广的路……
       身后有路没有?
       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若天天在家呆着,挂着一张深重的老脸唉声叹气,肯定连父母老子都不给你好脸色。这会儿,我母亲就在厨房里咔咔地剁菜,恶声恶气地喊我去帮忙。我就奇怪,她又不是女强人,没事业啊追求啊这等大事要忙,可照样不贤惠。我不理她,把脸挤扁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的街景。
       大街上满是窜去的人,女的肩膀上挂个包,男的腋窝里夹个包,他们来来往往,来的来,去的去……从耸一边往桌上端汤,一边大声喊:丛林,吃饭。好像她是个妈,我是具孩子似的,就差虎着脸威胁说:不吃饭,不吃饭再也不给你买小皮鞋了。我不理她,心想:这些人都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吗?丛耸过来,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提到饭桌前。
       于是一家人团团围坐,开始吃饭。老妈一边嘘嘘喝汤,一边嘟囔:这年头,你当养个闲人那么容易,一斤烂韭菜都卖到两块五……你看看人家的孩子,有文凭没文凭的,哪一个不混得人模人样?你自己说说,丛林,你是不聪明?还是不好看?大出息不敢指望你,一份工作也保不住,你自己说说,父母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当然不容易!可谁让你是父母呢?你生我养我怎么了?我自己同意的吗……这样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可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伸筷子恶狠狠地把最大那块带鱼叉到碗里,吧咂有声地嚼。她老人家又不高兴了,接着训导:你看你,吃没吃相,一个女孩子……什么样?真是……到底干点什么好啊……
       我心里恨透了她的市侩,我一个月交三千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吭声了?才吃几天白饭,就酸的辣的一齐泼过来,净欺负老实人,怎么不说丛耸!丛耸什么时候交过生活费了?蛮横的人从来就占便宜。心念及此,我一甩脑袋,对着那张富有责任心的老脸说:做什么?做鸡呀。
       一桌的人都顿住了,丛耸哗把一口汤笑得喷出来,她伸手摸了摸的脸说:你就别指望丛林光宗耀祖了……沉默良久的老爸一拍桌子,喊道:都给我闭嘴。我果断地推开碗筷站起来,我早就听够了他们稀里哗啦的喝汤的声音了,我要再坐下去,头顶非冒黑烟不可。
       这年头,你要混得不好,休想得到一点同情。老妈生我养我,并不知道我的苦衷。丛耸那家伙,你也别想听到什么悦耳之音,她训斥我说:不就是摸一摸吗?摸一摸又死不了,你以为你生活在古代?被人碰一下手,就得把整个膀子都卸下来……血脉相连尚且如此,至于不相干的人,除了些隔岸观火的好手,就是些总忍不住将你的委屈当做笑料抖搂出来的家伙,倒不一定就是安着什么坏心,可咱们除了吃饭、睡觉、穿衣服,总还得说话养着,咱们要是不说话,能活得这么滋润吗?
       无论如何,我得另外找地方住。
       就在我决定另外找个地方住的时候,林明打电话给我了,他已来过好几个电话了,也 没什么事,就是说些还好吗,找到工作了吗,没事,就当休个长假之类的话以示安慰。要么就给我些希望,说:别急,我跟朋友打招呼,让他们也留心着点,有合适的就赶紧告诉你……总之听到他的声音,连我身边的空气都变得友爱起来。这次他又要请我去喝茶,他的语气极为真诚,态度极为正经,我想林明是个体贴的朋友,平时也不怎么来往,但你要是状态不好的时候,他不吝啬给你一些默默的关怀。
       我的心里有些暖,真的,患难见人心,这话很没意思,但没意思的话一点都不需要用脑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句很没意思的话。
       于是,我和林明一去喝茶。我们面对面坐着,既不含情脉脉,也不无语凝噎,我们在不停地说话,林明告诉我他老爸又住院了,今年这是第二次……
       我对这样的话一点不感兴趣,目光从林明的脸侧穿过去,看着坐在他身后的那一男一女,准确地说我是在看那女人,我总是会被一些比较标致的女人吸引。
       她不怎么说话,也不看谁,一个劲地歪着头端详自己的双手,到后来,那男的好像有点不忍心了,一个劲地夸她漂亮的双手,漂亮的蓝色指甲盖。她总算是展颜一笑,我听见她说:索菲亚·罗兰的大鼻子在保险公司保八千万呢,你不觉着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双手吗……男的就把她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里,摩娑把玩,瞻仰马王堆出土文物似的。她甩了甩手,很不屑地说:“我可提前跟你说好了,别指望我做家务,我从不做家务……神情好像她是从十八世纪移民过来的欧洲贵族。
       这句话简直让我无比羞愧,我不仅做家务,从十五岁起我就洗衣、做饭、自己缝被子,甚至给丛耸洗内裤……我是不是特别可耻?
       更可耻的是我现在连工作也没有, 我父母不在国外,没人给我按月寄钱,台湾香港或别的什么地方也没谁留着遗产等我去继承,我不仅在家里干活儿,我还跑到大街上给不相干的爷爷奶奶磕头作揖,拜托人家看在我忠厚老实的面上赏点活儿我干。在这种情况下,手停嘴就停,要是我还胆敢天天钻在酒吧、乐吧、网吧或陶吧什么的里边,把头发梢都弄得冒着情调的气泡,用不了一年,我就得饿死。
       丛耸说了,这种情绪很不对头,简直是愤世嫉俗。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嫉俗的都是些混得很尴尬的人,从古到今,概莫能外,像杜甫、梵·高什么的,都是些衣不丰,食不足的家伙。所以愤世嫉俗差不多就是丧魂落魄、狗急跳墙。算了,随她说去,狗急就急吧,我说过了我是个俗人,没什么品味……
       嗨,干吗呢?林明竖起一根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这家伙,真令人讨厌,可我还是把目光收回来了。
       林明还说他爸的事,他说他弄了一万块钱准备去医院续交押金,可他老婆招呼都没打,拿钱就去买了件羊绒大衣,又买了金伯利钻戒……林明面有悲愤,我认真倾听频频点头,作理解状,想想都觉得好玩,这真是断肠人遇断肠人,我这厢急欲倾诉苦闷,他却先稀里哗啦倒起了苦水。
       我耐着性子听下去,心里却:在类似的场合我也不过类似的表演,对着相干或不相干的人,唉声叹气,寻求理解,其实我的那些蛙鸣呱噪都不如了阵风刮过,还掀了掀对方的头发。其实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包里的钞票没有添一张,脸上的小痘痘没有少一个,至于对方呢?可能在琢磨回家后怎么跟老婆撒谎,也可能在想:不就一杯咖啡吗?怎么能卖到三十块呢?要再喝两杯,回去就不能打车了……这样想着,我差不多都要笑了。
       林明疑惑地看着我的脸,我知道在这种时候笑,决不是什么良好的表现,他的父亲病入膏盲呢,他的老婆花钱如流水呢,这真是令人担忧,我是应该悲伤一些,忧郁一些的,最好再说点安慰的话,哪怕我心里一点都不悲伤,我也得这么做做样子。当然,我并非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或者说口是心非并非我的本意,不知道怎么就成那样了。
       我在笑,林明看着我,我不得不示意他看别的地方——邻座一个时髦女郎,我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使我的笑显得比较有理,二是促使林明话题。
       邻座女朗顶着一头五彩缤纷的短发,不对,是四彩缤纷,头顶是孔雀蓝,太阳穴是柠檬黄,前边为银粉,后脑勺是砖红。林明看着她,翻了个白眼说:她要是回山里看看老外婆,一准能把老人家吓死,以为小妖精变了人样出来兴风作浪呢。这回我就笑得理直气壮了。
       笑完了,我们接着说话。林明又回到原来的话题,继续说他老婆。我忽然想我要比林明表现得更愤怒,更忍无可忍,甚至不妨把他老婆骂一骂,那才有意思呢。于是我很有正义感地说:她是太过分了,她怎么能这样呢?简直是不可理喻……林明瞪眼看我,我继续说下去……这种人也太少有了,这不是层次不层次的问题,这暴露了一个人的本质……林明咳了一声,我装着没听见,接着再说:她不仅缺乏同情心,更缺乏教养……
       林明快速地眨了眨眼,急巴巴地抢着说:其实她人不坏,她原来对我爸挺好的,可是,你看我爸这病,脑溢血,一年得犯两三回,犯一回就是万儿八千块,每次医院都把病危通知下了,可三弄两弄就又缓上气来了。你说这要是个肝或心那儿的毛病……大不了,扔点钱,好好哭一场,可现在这样,他自己痛苦不说,所有的人都跟着没好日子过……其实我媳妇也就是气的,没办法,她对我爸就不错了,我总不能指望她把我爸当成她爸吧,我不是也没把她妈当成我妈吗?她人不坏,真的……
        我看着林明,把头点像一只啄米的小鸟,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他自己怎么把孩子说成个无赖泼皮都没关系,别人要是说个孬字,他准得跟人拼命不可。
        林明认真地看着我,挺严肃地问:你知道我媳妇为什么生气吗?我?我当然不知道!她又不是生我的气,况且我一点都不关心这样的问题。林明可不管我是否感兴趣,他说:你不知道,连我现在都有点生我爸的生气了,他当初要是听我媳妇的一句话,入个保险,现在这住院费就用不着我出了……我说:你不出谁出?林明说:保险公司啊,大病大灾、小病小灾,保险公司都给赔。我说:嗯?不会吧?保险不是活着不赔,死了才赔吗?林明的鼻子眼睛挤成了一团,一副很为我的无知担忧的样子“咳”了一声说:看来你很有必要了解些保险方面的知识。
        接下来,林明就保险的意义和功能,深入浅出地给我进行了一番讲解。在他的悉心教导之下,我认识到保险并非骗人,而是一项神圣的事业。林明说:优秀的人,成功的人和有层次的人,他们都会给自己和家里的人投保,因为风险无处不在,他们懂得把风险转移出去。像我爸那样,老脑筋,当时怎么说服他,也不肯拿点钱去保险,当时怎么说服他,也不肯点钱去买保险,你说他当初要入了保险,现在就是天天躺在医生里,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可现在呢?举个例子来说吧,等到天下大雨的时候,才想到去买雨伞,是不是太晚了。
       当然太晚了,这还用说?
       林明直视着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给自己做过保险吗?
       我?没有,我如实坦白。林明很惊讶的样子,瞪了瞪眼,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不以为然。他却连连摇头,挺为我着急地说:你怎么能不给自己入份保险呢?像你素质这么高的人,应该有这种意识啊!我以为你早就……他一边叹气一边打量我,好像要重新鉴定我的素质问题。
       他的样子都让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的,是啊,我怎么能没有这种意识呢?我的素质高着呢,林明准以为我和他爸一样的老脑筋呢。那老头儿什么样啊?肯定是既固执,又吝啬……好在林明没有让我愧疚得太久,他面色郑重地说:要不这样吧,你要信得过我,我来给你做份投保计划,保证你花最少的钱,享受最大的投保计划,免除了切后顾之忧。
        你?给我做投保计划?这回轮到我惊讶了,我可真服了这些人,他们总是一不小心就露出你不知道的一面,像太阳底下尖利的玻璃碎片,突然就刺了一下你的眼睛。林明很自信地笑着点头。是啊,我在保险公司兼职两年了,有高级任职资格证书,是专业的保险经纪人,朋友们都很信任我……
       阿里巴巴念动咒语山洞大门打开了。
       林明以专业人士丰富的专业知识,以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一针见血地给我指出:你现在太需要保障了,如果说社会保险是一道木头门的话,那么人寿保险就是防盗门。你目前没有安装防盗门不说。原来公司给你交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也停止了,连那道木头门也拆了,也就是说你现在生活在一间没有门有的房子里……你自己想想吧……
       天哪,我在一间没有门的房子里吃饭、说话、睡大觉,跟谁谁谁卿卿我我……这太可怕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要不是林明唤醒我昏睡的忧患意识,没准哪天楼道里刮一阵风,我就哗啦啦地飞到天上去了,这可太可怕了。
       我恨不得现在就掏出钱来去买防盗门。
       6
       我暂时仍住在家里,没有搬出去,并非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而是因为在林明的谆谆教导之下,我深刻认识到“防盗门的问题”十万火急、刻不容缓,既然买了五千元贵重的保险装置,自然没有多余的钱去顾及其他的,不过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远忧已除,近虑何足挂齿。
       林明办事很利索,钱交上去的第二天,保险单就送到了我手上,白纸黑字签着我的大名,这真不错,自此我就是一个有保障的人了。林明还很大方地请我去吃了一顿,接照道理我应该答谢他,可是人家满不在乎地说:谁跟谁呀,以后你有什么事,只要我办得了,绝对没问题。这更让我感觉林明有情有义,是位靠得住的好同志。
       临分手时,林明说:“你的亲戚和朋友谁想投保,尽管找我好了,我绝对对他们负责,这真的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问题。我说:行,我给问问。他说:光问问不行,你把他们介绍给我,你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肯定说不清楚,我去和他们说怎么样?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嗯?我犹豫了一下,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倒动真的了。林明看我犹豫,笑了,说:“就算是你帮我的忙,我在保险公司干得挺好的,打算做专职经纪人,吴老板那边早不想伺侯了,你也知道,那地方不是咱们这种人呆的,可是要做专业,我得有更好的业绩,你这些朋友不帮我,谁帮我啊……
       说话到这份上,我要不帮不就是一仁不义的小人了吗?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高尚的人,像雷锋或孔繁森什么的,但我还比较主义气。我一边继续找工作,一边不时给一些朋友同学打电话,帮林明提一提保险的事,好像没谁表现得太有兴致。林明隔三差五就电话问候关怀我一下,关于托我帮忙的事,只字不提。不好意思的是我。
       最后,我打算无论如何也行说服丛耸买道“防盗门”,要么可真对不起林明。
       但丛耸却基本不回家了,关于父母的反应我已经懒得说,反正他们反应不反应也不会改变什么。丛耸不回家去哪儿了?老妈恶狠狠地说:“那个死大鹏,不是什么好鸟。这话倒是真的,我猜想得出大鹏那些倒霉的邻居们,每晚都会被咿呀叫床的声音的折磨得像一张烙不熟的饼,他们在心里说:让男人去死吧。因为他们肯定知道这男人换女人比内衣换得勤,可笑的那些被换的女人也知道。
       一些日子过后,丛耸鼻青眼肿地跑回家,把房门关得死死的,在里面大放悲声,间或提到大鹏的名字。老妈嘱咐我经心瞅着点,防备丛耸又玩绝活。
       关于失恋,丛耸不是第一次,每次都弄得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第一次切断了自己的静脉,第二次在胳膊上烫了朵五瓣梅花,第三次好像吞了个金戒指。这次不知又玩什么花样,他在里边哭了一会儿后,就无声无息了。
       我趴门缝上看了看,见她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剪刀,以为她要剪自己的劲动脉,就慌忙咂门,老妈也跑过来帮忙。丛耸在里边说:别费劲了,你们谁也别拦我就听得剪刀一阵咔嚓咔嚓地乱响,老妈泪都出来了,呜咽着:小耸啊,你可千万别……吓死妈了。
       丛耸在里边哧哧冷笑,剪刀不响了,又传出噼里啪摔东西的声音,我听她声音还算冷静,趴门缝上看看,见满地都是碎照片,没准她根本就没打算对自己下毒手呢。况且一个决心要死的人大半心如死灰、呆滞不动,哪有心思折腾来折腾去的,凡是疯着劲折腾的,撒完气就不死了。
       我劝老妈和我起走开,倒招来一顿臭骂,爽性由她去了,老人家在丛耸门边哭泣着瘫成一堆软泥。
       过了一会儿,死死关着的门哗一声开了,丛耸径直走出来,描了眉,点了唇,刚刚为爱情流过泪的大眼睛上了桃色眼影,绿色长裙摇曳生姿,露出大片白胸脯。老妈在门边将长长的一声抽泣变成一口闷气重重叹出来。
       我瞥了丛耸一眼,没理她,她却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命令道:把背上的拉链拉上。我剜一眼她丰腴的背问:“你干什么?她漫不经心地撇嘴:出去玩玩。和谁?我再问。她哧地冷笑:谁不能玩?哼!一个担柴卖,一个买柴烧,谁的谁?我说:那好,我给你准备着刀片。她不看我,神情恶狠狠的,你少来这套,我早看透了,这条小命还是给自己好好留着吧。我哧一声给她拉上拉链,挥挥手,我说:去吧,去吧,反正是在寻作乐中等死。
       她并不多方,裙裾飘飘,留一抹香就不见。
       我没有逮着机会做丛耸的思想工作,但是有一天我却准备自己去做个高尚的保险人。说起来完全是个偶然,那天我替林明向何曼宣传保险知识,何曼是我的另一个朋友,她哈哈大笑说:你知道无是干什么的?我就是拉保险的。她旁征博引、巧舌如簧,一阵功夫竟让我相信我是天底下最适合拉保险的人了。
       丛耸总骂我没有立场,可再有立场也经不住人家说得有理啊,我估计就是一块石头,在何曼的鼓动下,也会乱了心思。她是这样帮我分析的:你看,现在做生意你没有资金投入,找工作你没有可靠的背景。那怎么办呢?做保险!只投入你一个人,有付出肯定有回报?做保险!只投入你一个人,有付出肯定有回报,而且是高额回报。你知道我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一万!轻轻松松,跟玩似的。真的,丛林,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的素质高,面相又善良,谁一看你都觉着绝对值得信赖,这你最好的资本,赶快做保险吧,将来你肯定会感谢我……最后她高屋建瓴做概括性总结:据权威统计,保险业在未来热门职业排行榜中名列第三。
       看来我还真是一个素质蛮不低的人呢,林明让我买防盗门的时候强调过素质的问题,何曼让我买防盗门的时候也强调过这个问题,看来素质真是个挺重要的东西。  既然我具备这种优秀的素质,当然不能浪费它,我兴致勃勃地给林明挂了个电话,告诉他说我们就要成为一条道上的朋友了。林明“啊”了一声,很长时间没说话,好像他被一颗流弹击中了。
       接下来林明有点气极败坏地说:你怎么想的?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你素质这么高,人又傲气,你根本不适合做这个……这会儿他又像一个缓过劲来的伤员,怀着满腔的仇恨,端起机关枪就一阵猛白。所有的子弹都叫嚣着一个真理:无论如何,你不该去做保险。
       他的反应真令人奇怪,我不知道是听何曼的,还是听林明的。最后我决定还是听自己的,反正也不需要投入什么。我先去试试,行,就好好干,不行,就退出来。我决心已定,跟林明说:何曼和我说话了,明天她在公司等着,带我去报名。林明挺生气地说:什么河▲河豚的,我们是一个业务组的,用不着她瞎捣鼓,我今天就给你报上……再说了,咱们是朋友,你要真干,我得好好带带你,让你早点上路……
       看来这个开端不错,还没开始干,已经有这么多人争着帮我。
       但是第二天早上的情况一点都不妙,林明和何曼吵起来了,我原来还挺卖劲地给他们喷着凉水灭火,后来我就嗅出点味来了,原来保险公司走的是传销的一套路数,谁把我增援来做保险人,谁就有好处可得,也就是说谁的手下要有三十二十个下线,就能当地主,坐在家里收租子。现在林明给我报了名,何曼的二分地就被林明撬走了,她能不火儿吗?
       她一火儿,对我可有好处了,我一下子就拨开乌云,看见了青天。原来林明帮我买了个“大铁门”,他一下子就拿了不下1200块的好处费。真够黑的,何曼说:朋友是你这样的吗?
       他们光顾着互相揭老底,好像把我这么个素质挺高的家伙给忘了。
       我在旁边冷眼观战,心里愤愤然:原来自己是两条狗争夺的一块肉骨头,可气的是一块肉骨头竟然为两条狗的不和而担忧。
       7
       保险公司办公大楼。
       新人岗前培训教室。
       导师说:保险不是人干的,是人才干的。
       把保险说得很清楚是蠢才,把客户了解得很清楚是天才。
       计划你的工作,工作你的计划。
       说到不如做到,付出总有回报。
       失败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会成功。
       8
       我的新生活自此拉开序幕。
       由于篇幅和其他一些原因,我不准备将新生活的所有章节在此一一展现,那确实没多大意思,但什么也不说,肯定也不妥。既如此就从中选取一个片段供大家欣赏,希望能达到窥一斑而看见整只豹子的效果。
       这一个小片段发生在公共汽车上。
       那天,人很多,我给一个老太太让座,她年纪在五十五至六十之间,有点邋遢,经济情况不是很好,也缺乏关怀,总之她是一个不怎么幸福的人。在一秒种之内我把她的情况分析了个大概,任何幸福或不幸福的人都可能是我潜在的客户,出于我对职业的无比热爱,我体贴地扶着老太太的腰,让她坐下来。当然我并不是说以前我就不给老人或孕妇什么的让座,我只是说这个新的职业让我无比友善,对全世界都充满了爱心。
       老太太很感动,也很不安,她甚至愿意我们两人挤在一个座位上。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但我让她替我抱着手提包,这样我们的关系就确立在一个亲密的范围之内。突破口的定位也很容易,她手背上不是贴着两条白胶带吗,这两条小东西太有用了,它说明老太太刚刚输过液。
       我极为关心地说:阿姨,你的手怎么了?她告诉我她感冒了,已输过三天液,她还准备就感冒的原因和我说一说,但是这个问题和主题没什么关系,我必须在既定时间内摸清她是否投过保。所以我巧妙地把话题引开了,我说那你得花不少钱吧,她说那当然了,一天就得一百多哪。我一步一步引她向雷区靠近,我就这钱都得你自己出吗?她抱怨地说我不出,谁出啊。
       我叹口气说,现在进医院的门可不容易了,又是这样费又是那样费,也怪,现在这人就是容易生病,就说我妈吧,长年身体不好,心脏有毛病,关节有毛病,肺也不太好,老人就是这样,什么病也不敢耽误,三天两头进医院,钱花得像流水,好在我妈保险了,这钱基本上都保险公司给出了,要不我们家还不得卖房子卖地呀……我已经摸清了她没有投过保,所以我得把保险说得很好,特别好,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我的唇舌蛊惑之下,老太太很快进入雷区,但我没有立刻引爆,在这种关键时刻,她的警惕性还高得很,随时随地都会迅速撤离。我让她在雷区放松地呆着,听我大谈我妈令人担忧的健康问题。
       其实我妈结实着呢,退了休从此重获新生,天天早上闻鸡起舞,穿红色运动服,白色球鞋,长剑在手,剑尾红绸舞动得猎猎生风。总是看得我一愣一愣的,心底想老妈比我热爱生活。
       现在的情况是:老妈经过我的改头换面之后,成了一个天天与医院的病床相亲相爱的人,把老太太唬得一愣一愣的,泪都快下来了。
       在此我必须说明一下,虽然我妈有时难免令我不高兴,可我还是比较爱她,我从来没有对她的健康问题心怀叵测。眼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实在出于剧情需要。我并非一个坏人,真的。谁要是非把演员的表演技巧和他的为人混为一谈的话,那真的是要命。这就像小品演员站在舞台上正儿八经地跟咱们说他父母正在闹离婚,或是他家着火了一样,没人信以为真,可咱们照样给他掌声鼓励。人家那是舞台艺术。可咱们呢?咱们照样不缺乏艺术,在日常的吃喝拉撒中,咱们随意或刻意发挥的艺术就是生活的艺术,生活中充满了真正的艺术,我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个艺术的时代啊。
       好了,言归正传,我还在车上呢,老太太还紧紧地替我抱着包呢,再有两站,我们就该一起下车了。她告诉我她在税务局那站下来,走不远就到家了。我说:哎呀,这么巧,我也在那站下来。我当然不会说我家住在这儿,我说的是我二舅,或者大姑、三姨、表姑婆什么的都行,总之我得有一个亲戚住在这儿,他年纪也大了,我经常来看他。老太太果然夸我是个好闺女。然后这个好闺女理所当然就扶着她下车了。
       在路边,老太太给了我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她叫刘玉莲。于是我们告别,我在她身后六七步远的地方嘱咐她慢点走,她则笑着跟我挥手,在下一站点,我停下来,站在路边等公共车,自然不会有什么二舅舅等着我去看望,我要做的是原路返回。
       第四天,我提着些水果去看望刘玉莲。
       这个看望的时机自然也是经过考虑的,去得太早她会疑心而有所防范,去得太晚可能延误时机而时机永不再来。
       我的到来,让老太太很激动,她是一个挺孤独的人,没有老伴儿,儿女倒是都在这个城市,可是都很忙,不能经常陪她……所有这些对我都挺有好处,我们说了一会儿菜市场的黄瓜辣椒的价格,说了说药店的维C银翘片,有的卖八毛,有的卖一块二,还说了说养儿也不一定防老……总之所有的话题都围绕“这年头谁也指望不上,只有自己做打算”这个中心,句句切中老太太的要害。
       而我最拿手的本领就是带我的客户进入未来世界,我可能会引导他把未来畅想得无比美妙,也可能会引导他把未来想象得极其黑暗。据我所知,一个得意的家伙总是希望未来更好,一个不得意的家伙总是害怕未来更坏。不同策略的运用就在于分清不同的对象。为了把我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明白,暂且不妨把刘玉莲老人作为一个操作实例,加以说明。具体操作情况如下:
       场景:风雪满天。
       人物:一个老妇(瘦,且伶仃,拄着拐棍)
       情节:满天风雪中,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拄着拐棍,茫然四顾,所有的门紧闭,她挪动脚步,踉踉跄跄,然后摔倒了,挣扎……没有爬起,雪,一层一层落下,将她掩盖……画面淡出剧终二字。
       当然这场景比较熟悉,明眼人一下就瞅出这老妇是祥林嫂,不过没关系,普天下的艺术都有其互融性,我只把其中的某某地方做些修改,就可以挪过来让刘玉莲老太太演主角。至于它的艺术效果,我有绝对把握。
       事实如我所料,老太太的一把老骨头,果然经不起到冰天雪地的未来世界畅游,她脸色灰暗,差不多都要打起喷嚏来了。
       在这时,我推出我的保险计划,我说:到七十岁的时候,你最需要什么?爱情?亲情?还是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冷静得像一张白纸黑字的调查问卷。
       老太太笑了说:你这丫头,爱呀,情啊的,可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点点头,我当然知道,爱情这东西,没有副好胃口好牙口,休想消化它。我不过是让她自己承认那东西不适合她罢了。
       那亲情呢?我乘胜追击,有点小病小灾、头疼脑热的,儿子孙子一大堆围着,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多好……她叹气说:不是孩子不孝顺,他们也难哪,你看现在这会儿,说下岗就下岗,说有病就有病,没病没灾上着班也没多少钱……咳,谁也指望不上……
       那怎么办呢?
       赶快买保险哪?
       谁不买将来肯定后悔!
       我给老太太做了五千三的投保计划书,之所以做到这么大的数额,是因为经验告诉我:客户总会把你的计划一降再降,你做两千的计划,他会接受一千的价格,你做一千的计划,他可能只拿出五百。这和购物一样,总是卖方希望高点卖,买方希望低点买。
       但老太太好像把讨价还价这碴儿给忘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还能对我的计划提出一些修改。她只是问我:十五年后,真的每年能领三千块的养老金?
       我说:绝对没问题,要领不到养老金,干吗那么多的人都去买保险哪。这些人可比咱们有见识,越是富翁、国家干部什么的,他们买的保险越多。
       老太太连连点头,嘴里说:嗯,够了,三千块,再加上我的退休金,够我花的了……她拿起笔准备在单子上签字,我可真有点替她急,光想着怎么领钱了,就不想想这十五年的钱怎么交啊,你每年的退休金才六千多一点,交完五千三的保险费,难道就不吃不喝了吗?
       我真希望她能想到这一点。
       只要她想到了这一点,我马上给她重新做计划。
       可她真的没想……好吧,既然她自己都没想,别人还说什么呢?
       刘玉莲的保险单在两天后正式生效,至于我拿了多少佣金……还是不说了吧。我把刘玉莲的一些情况,包括电话、地址、生日什么的,写在我的准主顾名单本上。然后在日历的十月十七日这一页画了个红对钩,那天是她的生日,我会送个奶油大蛋糕给她。
       当然,在我的日历牌上,这样的红对钩还有很多。也就是说:有很多的奶油大蛋糕等着被我送去。香喷喷的、甜丝丝的、扎着漂亮彩带的奶油大蛋糕。
       9
       我现在的情况,令我老爸老妈深感欣慰。
       首先,经济状况的好转,使家庭气氛极其和谐。其二,原来那个见人带答不理的丫头,现在变得特懂事,特有礼貌,见谁都像只喜鹊似的,喳喳地报喜。其三,这孩子突然就多了那么多朋友……
        当然,欣慰里难免隐藏着些许忧虑,忧虑之一是我的婚姻之痒,老妈说:你怎么就一点不急呢?这三十岁的女人啊……三十岁的女人怎样她没说,不过不说我也知道,三十的女人不就是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挂历吗,只有古人,没有来者。她肯定是这意思,随她去吧,反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思。
       忧虑之二是我穿戴越来越讲究,化妆品的牌子越来越难懂。老妈认为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其实她不知道,这简直太有必要了,穿戴得讲究,是为了能和些特讲究的家伙在一起,这些特讲究的家伙不过是些宝马、洋车或靓妞的角色。他们没什么了不起,可这些家伙动辄让你看看他的领带多少钱,他的袜子多少钱,恨不得把内裤也扒出来亮亮牌子,我要是弄得像个自由市场的小商贩,他们肯在保险单上签字吗?没准就因为我的香水味不够高雅,他们就会改变主意。
       这些道理没有必要和老妈去理论。
       我现在要说的是,有一天,在这个比较讲究的圈子里,我遇到了张扬,是他先打的招呼,我们笑着,握了握手,看起来都很平静,像沉船后静静的海面。
       一起坐下来,我们喝了一杯,谁也没说什么。过了很久,他看了看我的脸说:你一点不恨我了,这么快。口气好像挺失望的。
       听得我哑然失笑,恨?现在这时代,谁还会恨谁?杀父之仇不算仇,夺妻之恨不算恨,像我这样的人,长期和生活抗争,还得天天节食,瘦得一把骨头,哪有多余的精力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张扬和我自然也不是一点不相干,可战争早就结束了。难道张扬是这样想的,自己转移到后方去享受解放区的灿烂阳光,却希望我一直呆在战壕里,那未免过于看重自己了吧。
       我们闲闲地说话,我偶尔看看他的脸,心里想:人真是再生能力很强的动物,多深的痛,多撕心裂肺的事,只要当时不烂掉筋骨缓过那口气,伤口流血也好,化脓也好,总有结痂愈合的一天。像我,三年时间已伤愈,偶尔把往事从记忆的底层翻出来,也只看见浅浅的疤痕。这像晾晒多年不用的衣物,霉味总是难免的。
       张扬偶尔也看看我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的碰面以后还有过几次,我们点点头,笑一笑,谁也不说“见到你真高兴”之类的话,当然我们并非厌恶看见对方,只是懒得把一句无聊的话,重复了再重复。至于这句话有多么无聊,恐怕谁都清楚。我们看见久别的情人,从来不说这话,我们看见自己的兄弟姊妹也从来不说这话,什么时候说呢?在机场、在码头,一个母亲对她远道归来的儿子说:孩子,见到你可真高兴。那肯定不是真的,那是在拍戏。
       我和张扬也不说这话,当然我们不是情人,也不是兄妹,我们是什么呢,这可真不好说,也说不清楚。我们不仅见面时不说“见到你真高兴”,分别时也不说“再见”,我们只是点点头,一个从高脚凳上爬下来,摇摇晃晃着,说:走了。另一个朦胧着双眼,摇摇手,说:走吧。
       后来,有一天,张扬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你让林明来找我吗?我愣了一下,林明总鼓动我去找张扬,他的意思是张扬曾经抛弃过我,他肯定心怀愧疚,如果我找张扬做保险,他肯定不会拒绝。我记得当时自己还讥讽林明说:是啊,不仅如此,我还要把当年的定情物像小发卡、塑料别针什么的亮出来,许他个十万八万的……没想到,我没去,林明自己去了。张扬在那边说:林明说他是你的好朋友,你介绍他过来的……我说:就算是吧。张扬笑了一下说:你怎么这样?你要和人家好,就真好,别含含糊糊的。有个朋友准备给公司职工做分红险,数额挺大的,你要是这意思,我就介绍给他了……我停顿了一下,清清楚楚地说:介绍给我。停顿并不是考虑是否打消这个念头,而是为了坚定我的信心。我再说:介绍给我做。
       两天后,我见到了张扬介绍的那个客户,他很胖,脸的形状像一只洋梨,一动浑身的赘肉就乱哆嗦。正如张扬所说,这的确是一笔数额挺大的业务,如果谈成,我的佣金能拿到七万多,而且凭着这笔业务,我可以直接晋升业务主任的职位。
       这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是客户一点不着急,他不急,我也不敢急,在开始的十二天里,我们一起去吃饭、去唱歌、去打高尔夫球、或者去玩老虎机,有一天晚上,他一口气输了十八万,他自己没什么反应,倒是在旁边看着的我,急需一辆医院的救护车。十二天后他开始偶尔和我谈谈保险,没有一点要签单的意思,他没有这意思,我绝不敢强求他有这意思。只是一段时间以来,我和医院耳鼻喉科的大夫交上了好朋友,他们说我的喉咙百孔千疮,像一个被雨淋了的马蜂窝。
       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坚持耍诡计、搞阴谋,不动声色地和那头猪斗智斗勇。我说服自己一定得对着他的脸微笑,但我实在是难以目睹他的牙齿,如果不是在一个人的嘴里看见这些东西,而是在岩石或别的什么地方,我准以为那是些经年的苔藓。不过这都没关系,哪怕我现在面对的是一堆狗屎,我也能说服自己摇头摆尾、曲意承欢。后来,日历翻到第二十六天的时候,他终于在保险单上签名,也给我签了一张三十八万的转账支票。他没有把支票递给我,而是举起手,让它飘到地板上,然后他就一直看着我的脸。
       他是故意的,我知道,如果在十八岁,我会掉头而去。
       但是,现在……不会的,我走过去,我跟自己说:不要紧,丛林,跪下来,拾起它,关系到你温饱生存的时候,牺牲一点自尊,不要紧。
       ……
       那天,就在那间豪华的办公室里,确实还发生了另外一些事情,关于它的细节,我不想描述。我想说的是:那张黑色的真皮沙发,它宽大、冰冷。
       10
       到公司交上那张投保书的那一刻,我就成了一个备受瞩目的人物,首先总经理、部门经理分别找我谈话,鼓励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同事则纷纷围住我,他(她)使劲拍打着我的肩膀说:真行啊,你真行,有什么绝招啊,交流交流经验吧……他们笑着,喳喳喳地围住我,真让人受不了。你想象一下吧,这可是成千上万只喜鹊啊……
       早晨开晨会的时候,经理让我到台上去说两句,我不愿意。可大家不答应,林明冲着我说:上去,就得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魄力。经理说:上来说说吧,下个月送你去省里的PTV讲师培训班学习。林明笑得满脸都是涡说:人才吧?我增援的人个个都是优秀的人才……
       在一片“人才”、“人才”的呼声中,我终于站到讲台上,说什么呢?我看着台下黑鸦鸦的人群,看着他们笑笑的脸,我说:首先,感谢公司,给了我这么好的发展机遇……台下哗的一片掌声响起来。
       再说什么呢?我再说:感谢总经理和各位领导,感谢我的增援人——林明……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以林明带头,台下又是一片掌声,像海浪一样席卷过来。
       我接着还说,我说:感谢我的客户,感谢他们对我的信任,对我工作的支持……台下又是一片疯狂的掌声……
       总经理说:精英啊,这既是我们公司的幸运,也是你个人的幸运……
       我站在台子上,这就是一个人才了,台下是黑鸦鸦的人群,他们不停地冲我鼓掌,冲我喊叫,这里边藏着多少人才啊,我一个劲地给他们鞠躬,我说:感谢……感谢……太感谢了……我他妈的太激动了,我的泪都下来了,啪哒啪哒砸在水泥地上。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