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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玻璃火焰或对垒
作者:侯 蓓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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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山包,在丘陵地区放眼皆是;当然啦,你也完全可以从你的角度去发现它的各种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说亲切,陌生,完善或者残缺……当月光漫过山脊,一视同仁地降落在恣意疯长的野树野草和你自己头顶时,你可以突然变得平静或暴怒,开始感激命运的悲悯或者咒骂它的残酷。
       对我来说,这个小山包就是我幼年时曾经玩耍的地方--也许你要说它不是,说我的幼年在十万八千里外,可对我来说它就是;哪怕你不厌其烦地指出这一个山包是鹅掌形的,而那一个是乳房状的,它们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也丝毫无济于事。对我来说,它们就是同一个山包。这是我的特权。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已经呆了多久,还要呆多久。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这不是我的决定,也不是我能知道的。在这座小山包上,有两股武装力量,它们一直僵持着,等待新的命令,在命令到达之前,它们既不能开火,也不能撤退;它们不知道将要开火还是撤退。我属于其中的一方,所以对我们来说,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开火,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撤退。我们只等一声令下,就冲上去贴紧我们之中那些熟悉多年的脸颊,或者一枪将其打个稀烂。
       只是这个要命的命令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迟迟不发,一再延误,也许根本就被遗忘了。我们等待啊等待,除了等待之外别无他想,一直等待到快要相爱。
       时间对我来说毫无价值。基本上,我的时间分成两部分,躺在草丛中时和不躺在草丛中时。躺在草丛中时,我是忙碌的。因为我必须不断寻找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这里就是我童年的嬉乐之处。当然这件事对我来说是确凿无疑的,但是我必须说服别人--更多的人;既然这是事实,并且几乎是我惟一知道的事实,我就应该让它得到公认。我必须这么做。所以我所有感官都善于回忆,阳光从树叶上的虫眼中穿透下来,红根草的种子舞动着银色的长毛飞过我的倒影,半截变褐的绿蚂蚱在两米开外跳上了另外草茎……你看,这些都是一样的,一模一样。
       如果这些还不够说服你的话,我会觉得有些疲倦。但是每当我疲倦的目光落在正前方那座废弃的水塔上,我就会因为清晰确定而充满力量,感到安宁。有时我会在这种安宁之中睡去,看见红色和黄色的纱巾。女孩子们把自己小小的身躯裹在这样的纱巾里,要嫁给游戏中胜利一方的勇士。
       喧闹的婚礼就在那高高的塔顶。
       ……
       丘陵,在我看来就好像地球表面被蚊虫叮咬的包块,如果没有水塔这样的标志,就会在某个季节之后随时消失或改变形状。水塔才是如山的铁证。我明明看见红纱巾从塔顶飞出,被时间扯成碎屑,坠落在小山包的四面八方。
       事实上,我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件事。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们会发出愚蠢的笑声,把我当成疯子;这是我的秘密。我惟一要做的,是不停地说服自己,像说服别人一样说服自己。
       我在这块弹丸之地上溜达时,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很久以前似乎有人警告过我,不要随意接近那座水塔,因为它属于敌方。水塔是将我们区分开来的分界线,而我所属于的这一方,相应的,有一个山洞作为标志。
       水塔和山洞的区别无比显著。我和我的战友蹲在山洞口,夜夜仰望那灯火通明的塔顶,像仰望一朵神秘的烟花。不时有音乐和笑声溢出来,从高空滴落我们的舌尖,像毒药一样让我们五内俱裂。那里似乎夜夜都在举办舞会或者别的什么仪式。而我们的山洞只适宜藏身--我们甚至无法在里面站直腰身。
       "哪天打起来,一炮轰它个底朝天!"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看见战友眼里仇恨的种子。
       我不同意他这么做,我不同意任何人破坏水塔。我的水塔。
       可怕的是没有人同意那是我的水塔;我说"我的",并不是指占有,恰恰相反,我指的是属于。可是就连这点也没有人同意。
       所有人都认为我的语言出了毛病--这是婉转的说法。而我却不屈不挠,充满耐心地想要说服他们。就用我的语言。
       你看,这就是我这些年来苦苦经营的一切--生活,事业,娱乐,面对强大而永恒的敌人,内心塞满苦涩,挣扎,挫折,信念,梦中出现的希望和暴露在阳光下的自卑。就和你们所有人一样,也一样否认自己出了任何毛病。
       我想念塔顶,想念那些在塔顶上才会有的仪式,那些郑重其事而又不值一提的仪式。
       夜间从高处洒落的毒药日积月累,在它到达致命的数量之前,我决定到塔顶上去看一看。只是看一看。我已经准备好了最糟的结局。我所要付的代价,也就是我惟一能付的代价,那就是我的生命。这个决定是果断的,我只需略略做一番推理。既然付出生命正是我来此处的目的,那么实现这个目的最好的途径,对我来说也是惟一的途径,不过如此啦!
       这样的故事没有任意涂改的必要--虽然作为叙述者,我完全有这样的权利。总之,我站到了梦寐以求的塔顶上。我用我的双脚匀速穿过一片被称为"禁区"的灌木丛,野蔷薇的刺钩并没有给我制造比平时更多的麻烦,它们的花瓣也像往常一样轻松、不假思索地向下不停坠落。这用不了几分钟的时间。然后,我钻进一孔黝黑的门洞,门由于废弃多年早已不翼而飞了。一切都和我幼年时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包括底层四周拱壁上用焦炭和红砖描画的那些乱蓬蓬的人体部位和相关词句,甚至不比从前更加陈旧。我轻车熟路地顺着螺旋形的楼梯一直爬到头。就这样,我站在了水塔的顶上。没有遇到任何意料之内的障碍或困难,我就像7岁时那样,到达了我的目的地。
       水塔顶上的舞会,就像从前一样堂皇和破败。微弱的光线和乐声中,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梦中的景象。我放松手掌,热气从指缝间飞上塔尖,时间开始在上面跳舞。
       几个昏昏欲睡的人挤在一起,他们的目光似乎落到我身上,又似乎一直在别处,不管是在哪里,很快他们就再次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结束一切,然后再睁开。
       还有一些眼睛闪烁在靠窗户的地方,它们有时是空洞的,这空洞也许来自对自己处境的迷惑,也许来自遗忘。这些空洞的眼睛像急于要记起什么似的,晃动着挪向窗外,对于高度的恐惧刹那间填满了它们,填满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空洞。当他们转过身时,恐惧照亮了他们的脸颊和嘴唇,以及其它苍白的地方。恐惧像蜡烛一样逐渐耗尽,熄灭,又被重新点燃。
       我熟悉这些光明与黯淡,它们虽然来自不同的躯体,却像同一个酒窖里架子上排布的瓶装酒一样散发出别无二致的气味。我的山洞中的战友们。我的塔顶上的陌生人。红色的,易于挥发的液体,在两只酒杯中来回倾倒,期待与落空的酒杯,直到那魔蛊般的芬芳变成了腐败的气息,仍然不能结束。消散在空气中的生命越来越完整健壮,甚至须发分明,而瑟缩在洞和塔内的躯体却日益虚弱空泛,模糊不清。
       
       我闭上眼睛,思念我的水塔,思念塔顶上那些郑重其事而又不值一提的仪式,红色和黄色的纱巾。
       一声低沉的问话在我思念之时响起。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站立在正前方。我想我认识她。不,我是说,我认识她的嘴唇,还有眼睛。她的这些部位,即使在褴褛衣衫之上,也会放出天堂一样耀眼的光芒。她是一位远方国度的电影明星,她的名字叫"玛索"。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是敌方统帅的女儿吗?还是他的情人?
       水塔的穹顶上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抹上了一层金色,烛光猛然亮起来。
       敌方的统帅从他的座椅上探下身来,问他的左右。
       "这是哪个文工团的?"
       声音十分低沉。
       变幻不定的光影在玛索的眼角和鬈发间跳荡,我熟悉的微笑,还有裸露的双肩。她转动裙摆,来到我的面前。这样的场景,我突然间觉得见过,好像是哪一出剧目里的情节,却一时想不起来。我想问问她这一次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是她严肃的眼神阻止了我。我想起这是她的职业,我应该对她的职业表现出最起码的尊重。
       玛索的腰肢挺得笔直,她将我的一只手举过头顶,在塔顶中央跳起了一种郑重其事的舞蹈。这种舞蹈的步履十分缓慢,我高悬在空中的那只手一直举到发酸发麻,最后干脆失去了知觉。我的心中充满懊恼,和这样一位梦中才会出现的人儿共舞,而且还能有幸握住她的玉指,偏偏这个时候我的手失去了知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只手在高处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繁复的灯光打在上面,越发显出它苍白坚硬的质地。我无法将它缩回来--仰视的角度,使我突然间失去了与它的关联。我的手成了一件道具,石膏一般纯洁的至高无上的道具。
       玛索美丽的头颅稳稳地撑在她那修长的脖子上,下颏微微向前伸出。我记得有一个文艺评论家说过,她身上弥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她的目光也许落在我身上,也许落在别处,我根本无法判断;我看见她高擎着我的手臂,却像小鸟那样纤弱无力,似乎只有我将她拎起,她才能在地面上轻轻挪动。
       既然与她共舞,我就已在她的剧情之中,虽然我怎么也想不起这是哪一幕,也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发展,但是我此刻明了她的舞步,她的舞步就是我的命令,我此时此刻的剧情。我流畅优美地迈动着左右腿,迈出我从未学习过的舞步,这种虚幻的节奏令人陶醉。我明知自己的双腿并非受自己大脑的控制,而是另有一种强大的外力,它让我跳起了陌生的舞步,这种舞步既不存在于我对过去的记忆中,也不会在我日后的印象中留下一爪片鳞。但是此刻,我却能熟练地,毫厘不爽地演练它--一种在我生命中根本不存在的舞蹈。
       我心甘情愿地顺从于自己毫不知情的力量,只因为它能控制我的双腿,只因为它的强大。我的顺从和它的强大是对称的,事实上我对于类似的对称早已司空见惯,通常出现的是一些别称,比如说完全,忠诚,尽职,热爱等等,它们总是让我觉得充满力量,远比我自己应有的力量大得多。在这个奇妙的时刻,我仍然紧握着美好的顺从,甘之若饴是镇定自若的关键。
       玛索的光芒越来越强,她的衣裙作响,让我想起了燃烧的声音。我的衣衫原本只是破旧,但还算完整和干净,现在却突然间挂满了血污和油渍,并且一条一条地分离开来,夺窗而入的冷风一到,它们便耸腰摆头,胡乱指向塔顶中各个黑暗肮脏的角落,要逃逸而去,就像被我的身体逼疯了一般。同样的,我的皮肤,苍白的皮肤,不知何时涂上了颜料,看起来是埋在沙土下的锈蚀的铜器。
       这般模样,我不知道自己的角色,也不知道角色之间的关系。我和玛索有什么关联?她的角色和我的角色,我们之间的联系是一只手,一只失去知觉的华丽的手。我衬托着她的美色,她的美色此刻是庄严的,因而我的丑陋也如此庄严,不容侵犯或质疑。
       回忆起来,我和她似乎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也就是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玛索的水塔,或者我的水塔,剧情之中,或者剧情之外,假设的,或是记忆中的。究竟是谁走错了呢?
       即使在此刻,我仍然思念着我的水塔。就在玛索的光明之下,就在不受我控制的双腿之上,我偷偷思念着我的水塔。我感谢这些突如其来的光和力量,它们让我顺从,让我一丝不苟地迈着娴熟而陌生的舞步,让我感到安全,让我躲藏起来,让我偷偷地思念。就像我在此之前和之后的那些夜晚里所做的一样。
       我开始思念为了到达水塔,途中所踏过的那些野草,浸透我裤脚的夜露以及那种熟悉而奇妙的气味,时浓时淡,还有泥土上浅白虚弱的花瓣,甚至污浊的底层和锈蚀的螺旋楼梯。是的,已经开始了。
       舞曲不知何时终了。
       "你是谁?"
       敌方统帅高声发问。
       "这是我的水塔。"
       玛索和我同时回答,就像合奏一样,就像唱歌一样。
       "这是我的水塔。"
       发问者低沉的声音粘着在拱壁上,就像回音一样,就像尾声一样。
       "这是我的水塔。"
       一声巨响突然从身后传来。所有人都围在圆形的楼梯口,撞击金属的声音一路磕绊,蹦跳,欢唱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