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钓鱼过程
作者:杨少衡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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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前来的贵客没有亲切感,但是这不妨碍我认真履行公务。
贵客可视为两个半,其中两个为男,另半个为女。用开玩笑话说,是两公一母或两雄一雌。我使用这种通常适用于表明禽兽性别的玩笑说词,有助于界定我同贵客们的特定关联。我认为来客算两个半人,是因为其中两个男子面目比较清楚,随同他们前来的青年女子尽管艳若桃花,身份却是暧昧不清,在本次接待活动中是个明显多余的人物。跟这两个半贵客一起前来我乡的还有小吴,以及司机,均男性,他们是另一回事,自当别论。
事后分析缘故,我断定自己对客人的距离感主要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显得有些目中无人。来客为首 的姓石,称"石先生",年纪大约四十,个子矮胖,头皮略秃,戴一副大黑框眼镜,穿名牌西装,眼神犀利,话语不多,对我有一种居高临下屈尊俯就的架势。另一个男子称"黄经理",年纪小点,三十模样,长得细长精干,鬼头鬼脑,有一副精明相,他在石先生身边就是个跟班,跑前跑后跳来跳去,转过身他就另一套嘴脸,口气挺大,架子比他的老板绝不逊色。
另外那个青年女子姓刘,称"刘小姐",时下这种称呼含义比较丰富。该小姐个头高挑儿,着短裙,留披肩长发,明眸皓齿,风情万种,模样够不上倾国倾城,差不多也还称得上准绝代佳人。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位刘小姐跟另两个客人的口音有别,她说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也就是两位男客称的"国语",两位男子的"国语"则让人不敢恭维,他们都有些舌根发硬,咬文嚼字不太灵便,不管怎么衣冠楚楚,一张嘴就我"系"你不"系",口音十分别致。尤其是那位石先生口音更重得厉害,例如他说"我汗你讲",意思"我和你说",他把"和"说成"汗","我和你"说成"我汗你"。乍一听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然我并不苛求贵客嚼舌头的方式,我知道时下舌头的这种嚼法有一定的魅力,否则就不会有一个"国语"纯正的妙龄女郎陪着这两个人来到我这里。我得进一步说,事实上所谓魅力跟贵客口腔里的舌头关系不大,关键之处不在其嘴,只在其腰包。这就像河里窜来窜去的鱼,它们的魅力不在于会不会嚼着舌头跟我说"OK",而在于会不会游过 来大张嘴巴"吧嗒"一下咬住钓钩。
我这么说有些缘故:今天前来的石先生和黄经理都是商人,来自台湾。
两天前,小吴从市里给我挂来一个电话,告知要带这两位客人前来。小吴是我市招商办公室的一个科长,负责办理招商引资方面的事务。我在乡里管的就这一块,因此跟他时有公务来往。小吴说,来的两位台商对速冻果蔬方面的项目有兴趣,准备在我市找一个合适地点办一座大型果蔬处理厂,并依托该厂形成一片种植基地,引进台湾的一些果蔬新品种,吸引农民种植,由他们负责收购、加工并销往国外。两位台商准备就此项目进行考察选点,在听过本地农业和外经工作部门介绍后,他们对我市沿海几个乡镇比较看好,小吴建议他们顺道也上我这个乡看看。
"项目看来不错。"小吴说,"我对你挺够意思的吧?"
我表示感谢。我很欢迎各种有钱人前来我乡考察,如果他们是专程前来,而不是顺道跑来看看,我会更加高兴。我需要的当然不是他们兴冲冲到我这里兜风,或者放几个屁,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在这里搞一些项目,我对这样的来客比较愿意笑脸相迎。
然后小吴就陪着他们,坐着一辆"奥迪"于这天下午两点到达我乡。在到达我这里之前,他们在我们北边的北乡考察,用罢午餐后驱车前来,他们准备留给我半小时时间,在我这里四处看看,然后再往南去,到南镇去继续考察,并在那里吃晚饭。
我有点怀疑他们其实就是在耍花招,我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对小吴有些了解,这人聪明绝顶,心眼挺多,却也比较滑头,这种人搞招商引资,跟东南西北三教九流各路神仙或者各种妖魔鬼怪打交道并讨价还价确实相当合适,不过旁人也得留神,防止让他顺手牵羊卖给哪个人贩子去。我猜想小吴安排客人光临我乡,其实并不是来考察,或者顺道前来看看,他们要看的不是我这里的什么投资环境,也不是我那个摆着张旧沙发的简便卧室,他们其实就是要把那辆"奥迪"开进我们乡政府的院子,然后下车朝院子一侧走去,在一个铺砌着白瓷砖的去处拉开裤裆上的拉链,掏出里边的物件对我乡政府的文明马桶进行实地考察。我这种猜测有一定的根据。我断定今天中午他们的工作午餐一定非常丰盛,北乡我的那些同僚会充分利用招待午餐的机会,对两位腰裹万贯的台商表示热情友好,以争取该项目。南边方向,南镇我的那些同僚也肯定准备于当晚用同样的方式浸泡贵客,全力相争,一般认为晚餐比午餐的机会还会更好一点。小吴没给我安排类似机会,但是他非得在我这里停留不可,因为他们午餐吃得酒足饭饱,上车动身后他们的消化器官便紧张工作,最多一个小时他们就会觉得内紧,小腹胀得难受,然后他们便会急于找一个地方处理一下个人问题。这种问题在乡下本不是大事,我乡境内,沿公路线有许多农民厕所,均为露天,用土坯砌半人高围墙,里边臭烘烘一个粪坑,爬满蛆虫和苍蝇。本地人在需要紧急处理个人事务时不太 计较路边厕所的文明程度,必要时他们可以随地大小便,像我们的远亲猴子一样。小吴带来的这几个客人却不行,他们踩进我乡的路边粪坑实在有失身份,作为负责接待人员,小吴确有必要预先考虑适合他们的方便去处。
于是我就有了迎接贵客的荣幸。从北乡驱车到我这里大约得一个小时,我乡乡政府院内恰有一座文明公厕。该公厕是本乡一项杰作,称为本地一景也不为过。该厕的外墙遍贴白色瓷砖,屋顶为黄色琉璃瓦,内设自动冲水小便器和坐式马桶,有精致的洗手盆,旁边还安着一架烘手机以备来客烘干湿手。这座公厕的设施与四星级宾馆洗手间的设施可相媲美,是我乡辖区内一座示范性建筑。该厕建于两年前,当时我市有关部门提出在推进农村文明建设时必须抓好改厕,即改造传统厕所。其时我乡年轻乡长刚刚上任,他突发奇想,决定搞一座比较超前的文明公厕以为乡村典范,于是就有了这一道至今十分靓丽的风景。我相信小吴及他携带的两个半贵客欣然光临我乡,与这一座文明公厕有莫大关系。这种事自然不好明说,从大老远跑到本乡乡政府,撒一泡尿转身就走也说不太过去,于是他们便决定拨出半小时时间,为途中解手额外安排了一项在本乡的实地考察活动。
我充分理解小吴的这种精心安排,事实上也没法对他表示什么异议。对我来说,不管他们是不是为了排泄专程前来,总之他们是客人。所谓来的就是客,即来之则客之,我认为当主人的还是应当有点气度才对。
于是我从中午起便在乡政府办公室恭候来客。我推测他们在北乡达到酒足饭饱程度的时间,然后计算他们的奥迪在省道柏油马路上行驶的速度,我估计他们差不多即将光临的时候,大门外传来"嘟嘟"的鸣笛声,他们果然在我预期之刻隆重抵达。
我带着本乡经管站干事小李迎上前去。如我所设想的一样,他们一个一个钻出了奥迪,先是小吴,后是两位贵客,最后从车里钻出个小姐。这位小姐的光临出乎我的预料,但是几位来客到达我乡后的行径跟我推测的几乎分毫不差:他们下了车,小吴勉为其难地倒腾着两腿,以最简洁的语言在我和客人间做了见面介绍,我出于礼貌掏出名片递给来客,来客把我的名片顺手往口袋里一塞,点点头做一个含糊其辞的表示,便一摆手跟着小吴掉头朝我那间造型新颖别致、外观十分宜人的文明公厕走去。几个客人中,惟小姐知道说声"对不起",才慌忙如厕。小姐大概可以视为某种专业服务人员,多少受过点职业训练。
我不禁摇头。我想这几位贵客真是憋得有些失态了。我是本乡副乡长,本地主人,我站在乡政府院子的场地上恭候客人解手,这种迎宾方式过于殷勤,即使外国元首光临怕也用不着如此隆重。我认为贵客们再怎么憋得急,也应当稍微忍耐一下才是。我由于职务之便曾经接触过一些类似客人,其中有外商、港商,也有台商,那些人各有各的秉性,绝大多数还是很懂道理,没有哪一个光临我乡时客气话都不说一句就直奔厕所。尽管不怎么高兴,我 却也没有怒形于色,毕竟我是主人,不能跟这种客人一般见识。通常我很沉得住气。
我估计这些人要花相当于旁人一倍半的时间来处理个人事务。果然不出所料,贵客们赖在里边几乎有半个世纪,那位姓黄的经理才率先甩着手掌上的水珠走出了公厕,一出门就嚼着他那条富有特点的舌头发表意见,用他的礼貌方式对我这个于厕外守候多时的主人致以亲切的问候。
"不行!"他抱怨道,"不行!"
他跟我说我乡文明公厕的烘手机坏了,送不出热风。我面露惊讶,说:"是吗?那烘手机昨天差点把一个客人的手背烤焦,怎么今天就光是冷风了?"
我是有意装傻。我知道里边那东西早就坏了,我乡这间公厕过于超前,因此在两个半贵客专程前来考察之前,它已经得到过许多人的眷顾,包括我乡四乡的农民,也常趁赶集之便特意前来一访。使用过于频繁,设备便容易损坏,这不足为奇。
"你这一路的厕所,"黄经理道,"太脏!臭!"
"乡下嘛。"我说。
这时小吴陪着石先生出来了,他们也都甩着手上的水珠,动作出奇的一致。
"不好意思,陈乡长。"小吴缓过劲便懂得客气,说,"让你久等了。"
我说没关系。我问小吴客人们在解完手之后是不是准备再喝点什么,例如茶水、可乐或者矿泉水?小吴转头就看石先生,石先生用他有如锥子一样 的眼睛朝我看了一下,也不多说,只对小吴问一句:"你汗那边怎么说?"小吴跟着就对我说:"算了,我们和南乡说好三点半到,得赶时间。"
我当即吩咐上车,说:"那么就走吧。"
我上了我的吉普车,从车窗里看客人鱼贯进入他们的奥迪。我再次发觉早先我把刘小姐估计在来客之外有些道理:那辆轿车通常只坐四人,包括司机,实不应再加上一位小姐。我注意到小吴按礼仪规矩坐在前排助手位上,后排是两个台商,刘小姐像一只大马桶袋似的塞在后排石先生和右车门之间。我有些感想,我想石先生带着这么个多余的女子风尘仆仆前来我乡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知道那里边是谁会给挤得透不过气来,是矮胖子石先生,还是"国语"纯正的刘小姐。
我让吉普启动。我们领着奥迪出了乡政府大门,出了门我就吩咐司机拐上一条岔道,司机大惑不解,我说:"你尽管开。"
我们走的是一条土路,这条路高高低低,到处沟沟坎坎。我们的吉普车在那路上跌跌撞撞,像海浪中的船一样拼命晃荡。我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让自己不至于被晃出座位。我很为他们感到庆幸,幸亏他们及时跑了趟厕所,否则他们眼下简直要死去活来了。
十分钟后我们到达西岭,停在早被推土机推平的山头上。紧随我们身后的奥迪停下来,却只有小吴一个人下车,其他专程前来的贵客均缩在后排一动不动,像是经历一场颠簸之后集体昏厥了。
"陈乡长你这路真是他妈的!"小吴骂道。
"我为你们节省点时间,"我说,"抄了条近路。"
小吴过去拉开后车门,跟客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有黄经理如醉汉般蹒跚下车。石先生和刘小姐依然龟缩于车上,把实地考察的重任全数交付给黄经理。
我没怎么在意。我认为不管石先生下不下车,总之我得履行公务。我向黄经理介绍了西岭以及眼前推平的这一片山头,我告诉他这里是我乡未来的工业开发区,这里有着其他地方所不完全具备的种种好处,在这里投资,特别是搞类似果蔬速冻冷藏项目,绝对是最合算的。
"合算?"黄经理说,"光路就让人颠死!"
"黄经理印象挺深刻的。"我说,"一会儿你们顺右边这条路走吧,你准会大吃一惊,发现这里的路原来出奇地好。"
这倒真不是骗他。西岭右边的这条路足有十六米宽,一直接到省道,五公里长全是柏油铺的路面,路况好极了。但是我认为贵客们往往见多识广,我乡的十六米大道跟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不可同日而语,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必须让他们先在另一条破路上颠一阵,接下来走好路他们的感觉才会意外地敏锐一点。
然后送客。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太计较。我注意到台商石先生对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兴趣,说到底他就是到本乡解个手,连下车顺便看看都不愿意 ,根本没把我这小小副乡长放在眼里。这并不奇怪,摆架子的人通常都有他们的道理,例如身居要津,或者囊中暴满。一条鱼混成大鱼,在池子里游起来当然格外神气,看什么都斜起鱼眼,碰上了也就只好让它们这么看去。尽管如此,作为主人,我还是得跟他道个别,至少做到于礼周全,让他人无话。于是我把小吴和黄经理送上车后,特地绕过车头,走过去拉开右后车门,一拉开我立刻发现不妥,当即"砰"地把车门用力碰了回去。
我发现石先生"汗"刘小姐并没有被我的路颠死。在黄经理、小吴和我一干人忙于实地考察之际,他们俩也没闲着。
在车后门被我突然拉开时,石先生正面不改色,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搂着刘小姐,无比陶醉地在她胸腹腿间上下其手,认真考察。
我感到满意。通常我在某一口池塘边坐下来时总是先观察水面,通过水面的波动推测水下的情形。我认为要办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尽可能掌握有关情况,包括我注目的对象的秉性、喜好或者毛病。
2
我想我已经让这几位客人留下足够印象。我把他们狠狠颠了十分钟,让他们看了一个被推土机推平的小山头,然后不管人家是否情愿,硬是去拉开车门跟他们道别,同时顺便一窥隐私,进行了一次类似捉奸的活动。我相信他们在北乡或者南镇都不会受到如此亲切款待,能有如此深刻的感官刺激,不管我的那些同僚如何热情,给他们上什么王母娘 娘蟠桃盛会上招待神仙的酒水。这就像钓鱼,有的人只知道挖空心思为鱼们准备饵料,他们在自己的鱼钩上穿一只小虫,然后逐一换上蚯蚓、鸡块、肉丁、排骨、河蚌,以及他们想得出的所有花样,搞得他们的鱼钩有如串着一桌满汉全席,可他们往往白费劲,钓鱼不能光讲究鱼饵,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吸引住鱼的注意力,那样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这是一种比喻,比喻往往很不恰当却相当传神。我在业余时间喜欢玩弄钓具,所以有时会下意识地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扯在一块,例如眼下把石先生和黄经理想象为两条鱼,然后把自己设想为一个钓手。深究起来,我这种比喻绝对不当,例如人家知道我把投资者当做鱼,谁还会朝我伸出手来?幸好我这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开玩笑的说法,一种个人喜好的修辞而已,它绝不妨碍我在具体场合中对可望成为投资者的来访贵客热情相待,尽量建立信任并真诚合作。因此我认为比喻只要传神就行,不必太从生物科学或者社会伦理学角度认真计较。
我对石先生和黄经理没有多少好感,一来因为他们对我没有什么兴趣,二来石先生显然太过好色。但是我的感觉并不妨碍我履行公务,我知道自己的公务不是对来客表现个人的好感和道德观,而是争取把他们的项目引到本乡西岭那片推平的空地上,为此我得有足够的克制和容忍。跟石先生和黄经理这样的人打交道总会碰上某种难堪,例如可能被冷落于侧静候他们撒尿和胡搞,这时我就把自己的 接待活动姑且视为钓鱼,意识到自己是在垂钩待获,感觉顿时就好了许多,也就格外沉得住气了。我很需要沉得住气,因为我的公务不允许我把这两个尽管有些目中无人却腰缠万贯的贵客轻易放走,我不动声色,其实心里非常清楚,我很需要他们的项目。
我提到过本乡西岭那块被推平的山头,我把这山头上的一片黄土视为本乡葱郁大地的一块疮疤,我相信任何一个乘民航客机从本乡上空飞过的人俯瞰大地时都会有我这种感觉。这块疮疤在本乡西岭上溃烂已经有三四年之久,它的发作与本乡前任乡长有关,该乡长当年雄心勃勃,要在这里造一个所谓高新技术园,引海外尖端技术和资金于本乡落地生根,将其建设成本乡的"硅谷"。人们都清楚,能掏出这种绝招的人都富有想象力,却肯定是些半桶水,他们生吞活剥知道有个什么"硅谷",知道国务院或者省市政府对高新技术产业有不少优惠政策,但是他们肯定不知道"硅"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所谓高新技术与成龙的拳脚功夫有多大区别,这种人要是当个牛皮匠还有些用处,他们要是碰巧当上一乡之长就坏了,这种乡长造不出"硅谷",却能造出一块疮疤,用本地粗话说叫做"拉一裤屎"。要我看本乡前任乡长在西岭上造出的这块"硅谷"简直不如现任乡长修建的文明公厕,公厕尚能引石先生等人前来落脚"考察",西岭上的"硅谷"则真是猪不吃狗不啃了。本乡前任乡长在干出这番业绩之后不久即调离,职务小有升迁,有人评价他富有开拓创新精神热心推动科技进步并大有魄力 ,也有人说这小子就会玩花样,我则对其所作所为有切肤之痛,因为他拉完屎一拍屁股走人,却让我跟着四处找不到草纸。我在这位乡长离任之后才来到本乡,在乡里分管外经,工作职责之一就是往该乡长制造的"硅谷"里拉项目,我对这些项目不求有硅,只要愿来投资,种蘑菇我都欢迎,可至今尚无有识之士前来问津,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麻烦,因为前任乡长为征地和推土施工借下的数百万贷款正在银行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值,我一想起该贷款眼下要由我负责还本付息,即寝食难安。
这就是我这人的毛病。我这人年纪不算太大,资质还算聪颖,什么都看得清楚,道德观却过于古板。例如对待本乡西岭上的一堆屎,我知道最高明最新潮的办法就是弃之不顾,听凭它臭透,到牛年马月总归有山风把它风干。我能取巧的是另辟蹊径,想办法再去借上一笔巨款,轰轰烈烈上一个新工程,推平另一个山头,让大地再烂一块疮疤,也许我可以把自己制造的这块新疮疤命名为本乡的"中关村"。但是由于过于古板的道德观从中作祟,我干不来这种拉一裤屎拍屁股走人的事情,因此我不可救药地只配为他人擦屁股。我对自身这种性格弱点造就的尴尬境地有深刻的理解,但这不妨碍我为履行职责绞尽脑汁,因为我有案可稽,基本上算个办事认真的人。我在调本乡任副乡长前在北乡干过,更早些时候我在市政府研究室供职,搞文字综合工作,也就是写公文简报领导讲话稿,闲时东溜西走搞调研,我干这活儿是因为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玩文字属专业对口。我在政府研究室这个见多 识广却称得上清水衙门的机关无声无臭干了近十年,才给派到基层乡镇任职,当个乡下小官。无论在机关或乡镇,我都被认为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名声不坏,自认为素质尚可,能力尚佳,另外多少有些独到之外,所谓独到之处当然只是敝帚自珍,以时下流行见解论之则尽是毛病。
由于这种毛病,我决定打石先生和黄经理的主意,用我的玩笑说辞,就是把他们两个钓出水来,把他们当两块卫生纸去擦前任乡长的屁股,也为自己解除点麻烦。因此我需要石先生和黄经理,比他们需要我要迫切一些。我不在乎两位贵客对我是否感兴趣,我认为没有哪一条鱼对鱼钩感兴趣,关键是事在人为。只是我对石先生黄经理两位一点都不摸底,没有多少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我在几位贵客匆匆离去后,即驱车返回乡政府,略事收拾,马上动身离开。我先反其道而行,追溯客人走过的足迹,从我乡赶往北乡。我在北乡工作过,跟那里的人熟,进了门钻进任意一间办公室,都有人招呼喝茶。那天下午我在北乡喝了一小时茶,想知道的事情就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了。我知道上午小吴领的那两个半客人在北乡呆了两个半小时,其中有两个小时围在餐桌边,主客们共喝掉四瓶五粮液,外加两箱啤酒。客人中石先生只喝白酒,酒量挺好,称得上一个矮胖酒桶,但是他架子不小,说不喝就不喝,只灌别人,不让人灌。两个客人只喝酒,不多话,没对项目做出任何承诺,只说看看再定。他们在北乡看了两块地,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拿四只眼睛东张西望。但是他们对北乡比 对我乡重视,他们在酒桌上分派了名片,不像在我乡时一下车只关心考察文明公厕,不费心掏口袋里的片子让我拜读。我从北乡的旧日同事手中收集到两个人的名片,这才清楚眼神尖锐的石先生是台湾一家大食品集团在本省的首席代表,黄经理则是该公司新近于本市设的办事处的负责人。
我开玩笑说,我打听情况是准备到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去控告两位台商,我发现他们"汗"一个漂亮小姐不清不楚。我的旧日同事都大笑,说纪委哪管这个,陈副你管住自己就得了。我说行了那只好让他们腐败去。我自己没有问题,单为家庭内部的安定团结,为老婆孩子的身体健康,我也得洁身自好。然后我就告辞。
我赶回市区,途中我用手提电话通知老婆,要她下班回家后往高压锅里多放半罐米,免得我回家还得吃方便面。我老婆在市建设银行工作,我们有一个儿子,为小学五年级学生,既聪明,又捣蛋,有乃父早年之风。我在乡下当个小官,娘俩在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马马虎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通电话时老婆问我突然跑回来又有什么事了,我说我准备饭后去跟一位小姐幽会,老婆即骂,说你还吃饭?吃土吧。
老婆当然不会让我吃土。我抓住晚饭之机见过老婆,看过儿子,略略享用一下天伦之乐,然后就在市区东奔西走。找熟人了解两位台商的日程安排,打电话向南镇一位关系特铁的朋友询问客人在该镇的表现,然后亲自前往市中心银都大厦,乘电梯直上九层,去进行实地考察。我在九层电梯口注意 到墙上钉有一块制作精致的铜牌,证实黄经理的办事处就设于此处。而后我即驱车连夜赶回本乡。
当晚我在乡里调兵遣将。我让本乡水产养殖站站长找来六个小伙子,跟随我于午夜时分乘车前往东坡水库,六个小伙均全副武装,手持小网,腰挂高能蓄电池皮套,头顶强力电池射灯,打扮得像六个准备钻下地底的采煤工人。我们到了水库坝下,即弃车步行,上坝头,借着月光抄小路绕库区半圈,来到一片沼泽地。
"干活吧。"我说,"完事了吃夜宵,喝酒。"
然后我坐在水库山坡的一棵树下边,看小伙子下沼泽干活。他们干的是技术活,我插不上手,只能于一侧抽烟。本来我可以躺在乡政府我的那张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动动嘴发号施令,不必深更半夜孤魂野鬼似的上这里欣赏山水夜景,但是我来了。我知道有我在场,他们干活会加倍卖力,今天晚上我很需要他们格外卖力。
我领着这些人下沼泽不是来挖煤,是来捕鱼的。这些人下的不是一般的烂泥地,捕的也不是一般的鱼。说这片烂泥地不一般,是因为这里方圆十数亩区域有六七个泉眼,这些泉眼里冒出来的水是温泉,泉中心温度几乎可以煮熟鸡蛋。靠着从地心某个断层涌出来的温水的耐心培养,这一片沼泽里出产一种特别的鱼,这鱼其貌不扬,多只有成人的食指粗细,最长的不过五六寸,鱼身浑圆,黑不溜秋,唇下有须,前鳍略有些爪形,模样介于鱼和泥鳅 之间。这种鱼的学名是什么,应归入何种何属有不同看法,不过倒也没人把这当一回事,本地乡间人们只管它叫"蹦儿鱼"。它这土名非常传神,表面看是说它能在沼泽泥潭里扑腾扑腾地跳,实际另有所指,这种鱼一跳起来可不得了,把我乡派出所全体干警都派过来也治不了它。除了会跳,蹦儿鱼还特别狡猾,它知道人类通常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因此白天它总藏得不见踪迹,让太阳照耀下的沼泽一片宁静祥和,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它们才从各自潜伏的地方,从水库底,从库沿边的草丛里钻出来,汇集到水库边这片温暖的沼泽幽会苟且,喜不自禁地干它们的勾当。这时如果它们受到意外的惊吓,便会噗的从泥水中蹦出来,供眼明手快者一网兜住。
蹦儿鱼不太好捉,沼泽地里既不能用钓也不能用网,我这种业余钓手没一点用武之地。只能靠专业人员用电池灯和小网跟它玩空中兜鱼魔术。这种魔术技术要求太高,劳动强度也比较大,加上黑天暗地光线不足,因此需要格外卖力,弄不好捉上一夜捕不到一碗,那就没戏了。
所以我要亲自督战,不怕为此辛苦劳累。我认为人要做成什么事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就说钓鱼,要不拿把锄头使劲去刨某块阴湿地弄几条蚯蚓,靠光溜溜一根银光闪闪的钓钩只能钩出几滴水珠,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免费的午餐。由于我认识比较到位,舍得亲赴沼泽督战,当晚成效果然不错,六个小伙子共捕获蹦儿鱼三斤,平均一人兜住五两。凌 晨时分我率领六位捕鱼高手撤出沼泽,那时六位小伙子都已成为泥人,又饿又累又脏十分疲软像六条吃了农药的泥鳅。我让人领他们去洗澡,换衣服,吃夜宵,对接下来的事情略做安排,自己回宿舍倒头睡觉,其时东方已初露晨曦。
按我的吩咐,乡经管站干事小李于这天上午专程赶往市区,打上石先生和黄经理的门去。这两位先生在携刘小姐考察奔波并接受热情款待之后,估计已相当疲倦,有如我那六位漏夜下沼泽捕鱼的泥人,我猜想如果放任自流,石先生等人不睡到中午不可能起床。我要小李于上午十点左右赶到银都大厦,到了后尽管敲门,不必过于讲究礼貌。让贵客好梦不圆,才对得起为他们辛劳一夜的六位小伙子,还有本副乡长。
我让小李给石先生送去了当夜捕获的蹦儿鱼,这些鱼已经经过认真挑选,一些个头太小模样太难看的已被剔除,然后装进乡水产站提供的两只充气塑料袋里。本乡土特产蹦儿鱼生命力特强,折腾大半夜无一死亡,入袋后依旧扑腾扑腾乱跳,生猛十足,充满青春活力。我相信这两袋其貌不扬却富有特色的鱼,还有小李一张油嘴,足以让石先生黄经理充分感受到我的一副热心肠。
然后我就守株待兔。更个性点说,是守竿待鱼。在第三天上午十点,也就是我让小李上门公关二十四小时之后,一个期待中的电话找到我的头上。
"陈乡长。"打电话的人嚼着舌头说,"我们石先生要我给你打个电话,谢谢你那什么什么蹦的 。"
"蹦儿鱼。"
"对对,"他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你那什么仙药啊?蹦蹦蹦?"
我注意到这个人口气有些熟络,跟前天大不一样了。
"黄经理也蹦蹦蹦了?"我学着他的口气说,"看起来效果不错?"
他很夸张地在电话里哎哟哎哟几声,问:"这东西是野生的,还是养的?"
"你们应当专门来考察一下,不要撒一泡尿就走。"我说,"我可以在那天咱们去过的那山头上给你挖一口大池塘,让你试着养去。要真养得起来,你可以把它拿去速冻,出口,肯定发大财。"
"听起来挺不错。"他说,"陈乡长打算跟我们合伙吗?"
"我给你们最大的优惠。"我说,"挺够意思的对不?"
他笑道:"你怎么会这么周到,给我们送那什么蹦蹦蹦的?"
我也笑,说:"我这人就是热心肠。我看你们俩气色不太好。石先生可能有些肾亏,你比他好不到哪去。"
他大笑,说跟我后会有期,然后收线。
我很高兴。事情正按我的设想发展。从迹象上看,鱼正在咬钩,我知道这时自己尤要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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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业余时间喜欢钓鱼,或上水库,或傍溪流,等而下之时守住一口池塘也照钓不误。我认为钓鱼是一种十分有益身心的运动,这项运动至今未列入奥林匹克运动项目,我很不理解,也感到相当遗憾。我热心钓鱼就跟初级球迷热心足球一样,貌似精通,实则不行。我从来没钓过什么值得夸耀的大鱼,就像我至今还没有给我那块"硅谷"找到一块亮闪闪的硅似的。我在业余垂钓时不计成效,只重过程,对我来说,在假日里握一支名牌钓竿,找一株临水绿树,于浓荫之下悠然甩竿,看水波中的浮子轻轻摇晃,一边静下心等待鱼们上钩,一边细心观察,对世道人生做种种联想,这颇有解除劳累消弭精神紧张之效。现今报章上常有医学爱好者撰文阐述鱼类富有营养,分析鱼蛋白以及不饱和脂肪等等鱼物的妙处,可我并不喜欢吃鱼,可能由于遗传的缘故。我对鱼们的钟情跟其他热心钓者略有些不同,我钟情的不是如何把它们钓到油锅里,而是垂钓过程的愉悦和获鱼时的成就感,可以说是钓翁之意不在鱼。我深知鱼们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愚钝,只有用人造饲料催肥出来的鱼才跟某些人一样蠢得胡乱咬钩,真正长成于自然的鱼其实颇有些分辨力,它们看到一块香喷喷的鱼饵在眼前晃动时,会本能地持怀疑态度,它们会转动其鱼眼上下察看,认真思考,然后于饵畔迅速游动,用鱼尾试探拨打,以观其变。如果钓者沉不住气,手忙脚乱,不光鱼不上钩,钩上的饵还会落入鱼嘴,在转眼间跑得不知去向,上了鱼当的钓者在岸上气呼呼恨不得脱掉裤衩跳下水去时,准会看到水里那条鱼的嘴巴在 一张一合,那肯定是鱼在大笑不止。
因此我认为钓鱼是一项人和鱼之间的智力对抗运动,我认为这种见解跟我本人一样有些独到之处。我发现这种智力对抗运动有时还颇引人入胜。
那天我到市里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财税工作专题会议,本市各乡镇同级小官济济一堂。会中我溜到会场外,站在走廊上抽烟,有个人过来撞一下我的肩膀,问我说:"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喜欢在这儿抽烟还是事情已经搞定了?"
我说:"你说的什么事?"
"俩台湾人不是到你那去了?"
我真是吃了一惊。跟我说话的人是老朋友,姓王,早几年跟我一起在政府研究室工作时关系很铁,眼下在城关镇当副镇长。他跟我说,昨晚他跟一个姓黄的台商在一块喝酒,席间听说这台商准备今天一早到我那乡去。
"黄经理?"我问,"汗一个姓石的是不?"
"石先生架子大。"老友说,"昨晚没请到他。"
老王问我给台商灌什么米汤了?他说:"姓黄的说到你就哈哈哈笑个不停,嘴巴里又是公共厕所又是蹦啊蹦啊的,那怎么回事?"
我说:"我跟他们开了点玩笑。"
老王突然把我一拽,拉到一旁去。
"跟你说,喂,"他压低嗓子道,"这两个人的事你别太使劲,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我挺需要。"老王说,"你知道我正用得着,你暂时还不那么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这位老友年纪比我稍大一点,对仕途升迁略显急切。恰好他们城关镇的镇长前些时候荣调市交通局任职,职位有了空缺。老王大概需要有一些比较耀眼的政绩,办成几件类似当年我乡乡长制造"硅谷"那样的事,有助于引起注意,因此他十分在乎台商石先生的项目。我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并不赞成。
我说:"老王,这事早呢。真要是咱俩的事,到时候再说。"
我认为老王有些一厢情愿。他那个镇土地少,价格高,搞房地产开发项目可以,搞农产品种植加工项目不见得合算,我要是台商,绝不会跟他拉拉扯扯白费工夫。当然这话也不好说绝。我跟老王说了会话,抽身跑到一边去给乡政府办公室打电话,追问乡里有什么动静,他们报告说本乡平安无事,有耗子过街,无贵客光临。我让他们多加留意后回会场继续开会。后来我心里总不踏实。我觉得石先生黄经理不太可能突然就跑上门去,如果他们真打算隆重光临,通常他们会预做通知。我不知道黄经理跟老王说起我是什么缘故,也许他只是在对老王虚晃一枪?虚晃一枪历来是商人的拿手把戏。我注意到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本市的活动范围挺宽,接触面相当广,这无疑是精明之举。俗话说货比三家,看得多才能从中选优,谈得多才能争得最有利条件。我想我大概已经非常荣幸地成为台商与城关镇王副镇长谈判中的一个筹码,黄经理在酒桌上适时把 我抛了出去,做出立刻就要跑来跟我成交的模样,给老王造成心理压力,迫使他不断压价。其实两个台商跟我酒桌都没一起上过,刚刚在电话里开过几句"蹦蹦蹦"玩笑。我注意到老王他们跟这伙台商似乎已经谈得比较深了,我想可能我得赶紧采取下一步动作,把鱼竿抽紧一些,争取主动,否则大鱼让别人钓走,我就白忙活了。
那天中午我没吃会议饭,因为那种围着大桌让服务员一盘盘招待的午餐特别费时间,不如回家对付了省事。老婆见我突然驾到,心情特别高兴,一边赶紧给我煮荷包蛋下面条,一边匆匆忙忙去翻出一张小报要我认真学习。说:"就该这样,别在酒店吃,也别在那睡。"我留神一看,原来是那种杜撰警世故事卖钱的小报,上说什么有客人患梅毒,在某酒店吃喝理发,结果跟他同夹一碟菜的,同用一个抽水马桶的和同坐一张理发椅的都不幸有染,弄得街头性病医生拼命宰客,各家各户狼烟四起。
我说:"这都胡说八道。"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老婆警告说。
我就笑,说除给我找学习材料外,你还应当注意到车站码头公共厕所等等场合去收集那些张贴在树头墙角的专家门诊广告,弄到家里珍藏起来,免得到时候我染上毛病还不知道上哪儿找"泌尿"专科医生。老婆眼睛一瞪,说:"你还真打算啊你?"
这天中午我却没有认真聆听老婆教诲的福气。我那碗面条刚吃一半,就有一个告急电话追到家里 。
"小李,我是。陈副,"电话里的小李气喘吁吁,急得口齿混乱,"他们来了,快点……"
"去喝一口水。"我说,"喘过气再说。"
于是他就沉住气了,沉住气后话便说得清楚。他在电话里报告说,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的情况下,对我乡进行了突然袭击。这两个人不像上回那样先造访我的文明公厕,也不要任何人陪同,他们悄悄潜入我乡,直扑西岭,如入无人之地。由于上午我曾打电话让乡里密切注视动态,小李等人都不敢懈怠,恰本乡通讯员上街买烟,在杂货铺边听到几个踩三轮的汉子在议论,说有两辆轿车开往西岭那边。通讯员回乡里一说,多了一个心眼的小李立刻骑一辆摩托赶到西岭查看,果然看见两部轿车停在那里,一伙不速之客正在上边忙活。小李立刻给我打来电话。
"别着急。"我吩咐他,"把客人稳住,我这就赶回去。"
"我怕来不及。他们要是一拍屁股跑了……"
"跑了我找你算账。"我说,"多想点办法。"
我让小李通知乡食堂准备饭菜,另外多备些酒。我自己则顾不着收拾剩下的半碗面条,立刻起身离家。
老婆大叫,说:"饭也不吃?又什么破事了?"
我说:"我钓鱼回来给你煮汤。"
我赶回乡里,路上用了一个来小时,车进乡政府时已是下午一点半,其时本乡食堂里已经一塌糊涂。我的得力干将小李喝得烂醉,瘫在饭桌上,丑态百出。乡里另几个陪客人员仍顽强坚持于酒桌,艰难地跟客人周旋于桌上林立的空酒瓶和已经没有一点热气的残汤剩菜间。他们的对手也就是我让他们想尽办法拖住的客人则个个神采奕奕,尤其是老板石先生,这人居然反客为主,坐在饭桌主位上,眯着眼点一支烟,悠然自得,乐滋滋地看着他的人打我的人。
后来我了解,我乡小李等人虽身经百战,这回却失之轻敌,且轻的是一个绝对不该轻视的大敌。我这几个乡巴佬注意力只在石先生黄经理身上,全不知俩台商身边那位准绝代佳人刘小姐不光是颗性感炸弹,还整个儿是个酒桶。小伙子们在美女身边容易腿软,腿一软自然就要倒霉,那一天他们都是让刘小姐整倒的,该小姐在上一回光临时被我视为半个人,不想几天后杀个回马枪,居然在我乡以一当十,跟这个干一满杯,跟那个干一满杯,整瓶白酒喝下去就跟喝矿泉水一样没一点感觉。我那几个人一来不晓得她的厉害,二来也怕客人一不痛快抬腿就走没法跟我交代,于是都豁出去跟小姐干,结果一个个被灌得七颠八倒,以至半年多后这些人上酒桌一看有小姐还怕,尤其是操纯正"国语"有准绝代佳人之貌的小姐更让他们腿软,而且胃痛。
他们告诉我,在刘小姐四面出击之际,石先生和黄经理没喝多少酒,这两条大鱼居然爬到岸上稳 坐钓鱼台,只在一旁看热闹。跟石、黄和刘小姐三位一起来到我乡的还有两个不速之客,他们也差不多,几乎滴酒不沾,都以逸待劳,不慌不忙地袖手旁观,静候我的到来。这两个不速之客一老一少,老的有五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子,模样干瘦,小的只有十六七岁,矮胖个,下巴无毛,一对小眼溜溜打转。两个陌生人都装束特别,着皂色长褂,戴方帽,一望而知是两个游方道士,大约是一师一徒。这天上午这一对活宝随同石先生和黄经理来到我乡西岭,在那里上蹿下跳,装神弄鬼,用一只罗盘东量西测看风水。小李告诉我说,当这两个半仙于西岭上做道场时,黄经理紧随其后为他们点香放炮,石先生和刘小姐一如既往地躲在轿车里,一边欣赏道士做法,一边做他们总也做不完的男女之活。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那两个道士。我觉得他们的出现颇意味深长。我们都知道不少台商很迷信,他们在烧香修庙请和尚访道士方面很舍得投资,这种投资当然不是无偿捐献,跟投资某速冻果蔬加工项目一样,他们投资神佛是要索取回报的,这回报即是让神佛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并挣大钱。我很愿意神佛理解他们的一片苦心,对他们笑口常开,只要那两个道士能看好我乡西岭的风水,促成他们把项目定于该处。
但是情况不尽如人意。那天中午跟客人欣然相逢,位子还没坐热,石先生就用他那对极其尖利的眼睛使劲扎了我一下。
"乡长还赶回来?"他说,"我们汗两位 先生看过了。不行,破。"
我说:"破什么。把桌上的东西撤了。"
我不跟他说西岭上的地。我知道那块地的确有点"破",我本人也把这个曾被描绘为本乡"硅谷"的地点视为大地上一块溃烂的疮疤。但是正因为"破"或者说有疮疤才需要项目和投资,否则我还何必这么费劲。
我也不跟客人喝酒,我让人把酒桌清理干净,然后上茶。
"我这么半路插进来喝不太地道,"我说,"有酒咱们以后再喝。"
石先生即指着黄经理道:"好啦。"
然后他身子一抬就准备走人。黄经理对我说石先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不是小李等人跑到西岭,劫持似的把他们打劫过来,他们根本不会在这里多停留。他们原也不打算在我乡吃饭,呆到这会只是为了等我。
"你不到他们死不放我们走,我说你们怎么回事了?是要叫警察把我们扣了吗?"黄经理说,"我们石先生说还是给你个面子吧,不是你还送那蹦啊蹦啊蹦?"
我就笑,说:"小意思,也就一点土特产。"
石先生突然问:"小意系?什么意系啦?"
我说也就这么点意"系":"眼下能谈就谈,谈不了也交个朋友,以后说不定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不系那个啦?肾亏?"
"肾亏没关系,"我笑道,"补一补行啦。"
我说几天前我跟黄经理在电话上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我当时评论石先生有些肾亏并非不敬,送几条蹦儿鱼也没有讥讽之意,我只是真诚地表示一种关切。我发现时下有不少男人肾亏,特别是大老板,这跟钱有点关系,通常男人肾亏的程度与他们钱袋的膨胀成正比。对有钱人来说,肾亏了不要紧,吃点药就行,吃本乡土特产蹦儿鱼更好,因为纯天然,无污染,不含色素,没有副作用。只是那蹦儿鱼吃一次才上点小劲,起码得两三回才算大补。
黄经理嘴里啧啧起来,说:"那么神?"
"当然。"
石先生忽然哼一声:"乡长亲身体验?"
"差不多吧。"我说。
"汗我们讲讲?"
我笑道:"这不行。这不坐着个小姐吗?我那些事女士不宜。"
黄经理便大笑,说:"她还怕?你让她说,她那些男士不宜一说出来,什么男人都会从桌子底下钻到她那边去。"
结果我们都没有现场表演,不管"女士不宜"还是"男士不宜",都只点到为止。
客人们喝了两杯茶就起身告辞。我也不留他们,送客送到轿车边,在跟石先生握手的时候,我才看着那两个呆头呆脑的道士说了一句话。
"石先生咱们见过两次面了。"我说,"今天 想送你一句古话。"
他挺吃惊,眉毛一扬做了个不解之状。
"关键不在破是不破。"我说,"古人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他忽然不再显得那般目中无人,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感到欣慰。我知道这条大鱼有些动心了。我挺感慨,我想当条大鱼身上多长几斤肉也真不容易,有那么多人打它主意,眼睛前边晃来晃去生动活泼尽是鱼饵,该吞哪块才够朋友?真是鱼有鱼的难处,大鱼更有大鱼的难处。我没想到我能暗自抒发感慨的时间竟然如此短暂:客人的车刚离去,乡通讯员即跑出门大叫:"陈副!电话!"
这个急电接得我十分丧气:来电话的姓曾,是我的顶头上司之一,官职为本市副市长。我们私下里管他叫"曾老板"。此刻该曾老板正在南镇,他在电话里和蔼可亲地打听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的情况,说他专程到南镇,准备参加招待两位台商的午宴,在那里已经恭候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人还被你扣在那儿吗?"
"没的事。"我赶紧说,"他们早走了。"
我知道自己没戏了。曾老板在本市主管农业,是南镇人。他要插手此事,为家乡父老争取项目,所谓"人和"就尽在南镇,谁也不必再争。
我十分沮丧。我看住了两条鱼,我精心选择适合的特种饵料,小心翼翼地用钓丝同它们在水面上下周旋。这是两条看起来非常精明不那么容易上钩的大鱼,它在水里优哉游哉,不动声色地观察身边 各式钓钩和鱼饵,高兴了就突然蹿出水面朝钓者吐出几个水泡。靠着耐心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在头几轮的智力周旋中慢慢吸引住它们的注意力,让它们从只准备到我乡文明公厕做一次性排泄到再次光临,然后我手中开始有了大鱼试探触碰钓丝时传过来的那种微妙而令人心跳的感觉,突然"轰隆"一个响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4
三天以后,我再次来到市中心银都大厦九楼,造访石先生和黄经理的办事处。这次我是应邀前来,与上次私自寻访大有不同。
我在当天晚上接到黄经理的电话,说石先生想请我吃饭。黄经理提起几天前他们跟我在我乡食堂二度相逢的情形,当时我提出有酒以后再喝,石先生即指着黄经理说好。于是黄经理就得赶紧安排。黄经理在电话里打趣,说他们是要专门听一下我的"女士不宜",如果我有雅兴,还可以让刘小姐说一说她的"男士不宜",看看谁的更"蹦啊蹦啊"一些。
"石先生想跟陈乡长交个朋友。"黄经理说,"他说做生意当然想赚钱,交朋友更重要。交朋友不在官大,在够意思。"
我就笑,我说:"我跟他差不多,就喜欢够意思。"
我有一种意外捡了个便宜之感。我知道作为一条有资格目中无人的大鱼,石先生不太有必要跟我交朋友。如果他跟南镇谈得顺利,我在他心目里连个芝麻都不算。他突然要请我吃饭,肯定不是因为 想听我的"女士不宜",更不是因为他认为有必要"汗"我礼尚往来,这些人上的酒桌多了,他们实不必桌桌有回。我在黄经理的电话里嗅出了一股味,我断定石先生开始决定打我的主意,也许因为南镇那边自认为有曾老板撑腰,出的条件太苛刻,石先生需要拉我,试着货比三家。
这可能是我的一次机会。
结果恰如我所料。那天一上桌,石先生就说:"你们那个曾老板系什么?总统?"
他的脸在冷冷发笑。他说总统他都见过,曾老板撑大了也就是个县官,还能把谁吓住?然后黄经理才跟我说了点情况,原来他们跟南镇谈得不顺利,主要原因是曾老板总揪着他们不放,再三强调要他们先跟南镇签一个投资意向书,可双方的条件差距还相当远。因此石先生有点恼火。石先生说,他高兴跟谁签就跟谁签,他的钱不扔曾老板那口池塘,偏扔陈乡长这口池塘,或者干脆扔刘小姐的裙子下边,谁管得着?
"我高兴。"石先生说,"不行啦?"
我嘿嘿直笑,说:"黄经理你给我找张纸,我和石先生就在这酒桌上签个字。"
这当然是玩笑之辞。以我观察,石先生眼神比常人犀利十倍,这条大鱼早成精了,他会把他的钱随便往哪口池塘里扔着玩?
那天中午我们就在石先生的办事处喝酒。他们这办事处除写字间外,有一个装修豪华的餐厅,摆着张红木餐桌,还有卡拉OK设备,档次不逊通常酒馆。黄经理打电话给大厦一楼的银都酒店,点了 十数样菜,吩咐直送九楼。
"下面太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石先生不喜欢。"黄经理说,"石先生请朋友喜欢在办事处里。"
我说:"我还真荣幸。"
我注意到那天中午他们没请其他客人,就我一个。加上石先生、黄经理,还有总粘在石先生身边的准绝代佳人刘小姐,一共才四人。我的司机不上桌,被安排到楼下饭店用工作餐,这是台商的规矩,他们认为司机只是雇员,没有跟老板平起平坐共进午餐的资格。俩台商说是请客,其实也就是多几样平常饭菜下酒而已,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台商多很精明,有的精到吝啬的程度,不少人只在"汗"小姐玩时愿意一掷千金,其他交往能抠就抠。这天的午餐一开始就充分体现节约待客的精神,十数样菜里包含红烧猪蹄、牡蛎豆腐汤等路边餐馆货色,让我强烈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已经不再目中无我,可在他们的眼里我确实也还算不上太贵重。我并不在意,一般而言,一个钓者不太需要计较池中鱼对他吐出的泡泡是大是小。尽管菜式平常,主人在酒方面倒不吝啬,那天中午主人请我喝五粮液,且是52度的高度五粮液。
"白酒得喝这种。"黄经理说,"低度酒不够劲。"
"什么酒都行。"我说,"反正我就一条。"
我声明不跟他们斗酒。我愿意跟座中每一个人喝三杯,这三杯我自己喝干,对方怎么喝都行,我 不管。在这三轮之后我就恕不奉陪,谁敬我都随意。
"你们三人,我就一人,三打一不公平。"我说,"先说清楚。"
石先生立刻摇头,说:"这样喝没意系。"
他指着黄经理,让他马上叫两个人来,随便上街拉两个来也行。石先生说,叫来的两人就归给我,双方凑个三比三,看我还有什么话说。
"酒要喝得高兴。"他说。
我发觉他们像是要跟我来真的,对此我并不感觉意外。在赴宴之前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想既来之则喝之,关键是要争取主动,不要被动挨打,且要利用机会,于酒桌上下钩垂钓,看看能不能从酒杯里钓出点什么。时下商业活动的时髦做法是提供大量酒精参与润滑,我既然难以免俗,只能想办法喝得有效益一些。在我盘算斗酒战术之际,黄经理跑去打电话,然后回到桌边向石先生报告说:"马上到。"
我们吃小菜,聊天,等人。大约十分钟后有人敲门,刘小姐跑过去开门,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我一看差点背过气去:这两个被叫来为我助阵的应召酒徒竟是女的,一个高个,一个矮个,都二十上下模样,长得略有姿色,脸上涂脂抹粉,画着绿眼圈,粘着长睫毛,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少女。我没想到黄经理居然搞这么两个东西来充当本乡长的部属。
"陈乡长怎么样?"黄经理见我瞅那两个小姐,笑道,"嫌不漂亮就换两个。"
"这样吧,"我说,"这两个小姐我用不着。我点一个人就行,二比四。"
"一个?"
"一个,就刘小姐。"
他们面面相觑。
我知道刘小姐能喝,是两个台商的酒桌杀手。我想最划算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他们杀不起来,至少我能一避其锋。另外我是台商的客人,通常客随主便,可我又不是台商,有些事是有不便之处,以陈副乡长身份跟石先生的性用品、虽貌美却面目暧昧不清的刘小姐结为一伙似乎不太合适,但是跟那两位明显的街头杂货结一伙就更不合适了,两害权其轻,相比之下,还是盯住刘小姐比较好一点。我注意到石先生对我的提议颇感意外,便笑,说:"其实我也不想横刀夺爱,我还是主张那种喝法,各干三杯,然后随意。"
石先生即指着刘小姐说:"好,她汗你。"
于是酒宴正式剪彩。像通常酒宴那样,开头桌上男女还人模狗样,敬酒先干,被敬后干,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有来有往,互不相让。酒过三巡,座中人的马脚便开始显露出来。先是黄经理偷梁换柱企图用矿泉水顶替白酒,被我当场捉住,狠罚一杯。接着两个街头小妞以身子发热为由脱去外衣,各着一圆领短恤,露出半截肚皮搔首弄姿。末了石先生故技重演,胳膊一伸搂住身边那高个小姐,丝毫不管观众如何感觉,只顾肆无忌惮地在小姐胸口搓面团,嘴中大叫道:"喝,喝!"
刘小姐用胳膊撞我的肩膀,颇含醋意,说:" 他又醉了。"
石先生在有了几分酒意后便显得比较平易近人,眼神不再那么尖锐,话也多了起来。他向我吹牛,说他进过八国首脑会议会场,跟美国国务卿握过手,跟俄罗斯总统照过相,到大陆考察也见过许多大人物,跟国家外经贸委的头头和本省副省长都喝过酒。他说他做生意看地方,更看人,酒桌上跟他摆不平的,生意上根本别想跟他摆平。
我笑道:"你是说今天我在酒桌上把你摆平,你那个项目就摆平了?"
"你摆得平?"他瞪起眼说,"你多大官?"
后来他又出了个招,不让大家光喝酒。他说干喝有什么意系?酒要喝"花"一点。他说的"花"不是猜拳行令,是说笑话,他的笑话还必须是"荤"笑话,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黄"段子。我知道有些台商挺好色,石先生大概已经不算好色之徒了,他境界更高,快要进入色迷或者色鬼那种层次,对此我已经有些领教,他这种人喝酒时需要"花"话助兴实在只是小意"系"。我对石先生的这种秉性并不赞赏,不过我认为台商有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按他们的方式生活,这不妨碍他们做生意、搞项目、挣钱,也不意味他们在做人的其他方面没有可取之处。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干涉不了,也没有必要去进行干涉,我管我自己就是了。
于是酒桌上乱七八糟开始泛"黄",其中一些段子我已经在其他场合上听过,略有耳闻。有了黄段子充当作料,石先生兴致大涨,喝起酒更为爽快 ,神情也越发平易近人。一边干杯一边连说今天喝得痛快,陈乡长不错,好酒量,还干脆。然后他就要我也给他来一段"花"的,说:"乡长也不能免,来一个。"我便用笑话打岔,我说我这种正人君子怕就怕"花",我要"花"起来就完蛋了。石先生却还是死死揪着我不放。
"系朋友不要装模作样,装模作样大家拜拜。"他说。
我拍拍屁股笑道:"这么说我不拜拜还不行了。"
黄经理一把拉住我,说:"急什么,石先生刚喝得高兴。"
他建议我把几天前我在乡食堂谈及本乡土特产蹦儿鱼时我提到的"女士不宜"拿出来贡献给各位。他说这里没有女士,今天这三位都是小姐,没有哪个不宜。我说不行,不管是女士还是小姐总之不宜。石先生直摇头,说真不行算了,罚三杯,下一轮加倍。
"真汗你摆不平。"他说。
我想不行,别弄个前功尽弃。我做出一副不怕立刻"拜拜"之状,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我感觉到酒宴的气氛开始显得比较热烈,意识到自己跟目标已经非常接近,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气短。我注意到今天钓这条鱼的确有些费劲,除了在鱼钩上挂饵,还得往水面上吹口哨像给儿子把尿似的,否则还真摆不平。于是我决定给他们讲个故事。
"其实你们可能都听过了。"我说。
我跟他们说本乡水库边有一个近百户人家的村 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周围山清水秀,村中却是民风杂乱,千百年来这个村风流事件层出不穷,村中男女热衷胡搞,有的跳墙,有的野合,各家各户生出的男女常跟父亲之外的某个村中男子相像,因此人伦混乱,名声不佳。据说早年间搞得太不像话,有外村人告到官府,便有一个狠官大兵压境前来整饬风化,该官用百余兵丁弹压淫男浪女,村中成年男女个个抓来用刑,结果发现都与他人有染,竟无一个好货。狠官砍了几颗人头,阉了几个壮汉,捉走一大串男女,几乎灭了那个村,可过几年涛声依旧,该村依然风流不尽。后来另有个比较温和的县官深入实地进行调查研究,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村的毛病实有缘故:该村山后有一片沼泽,沼泽中有一个温泉,温水中生长着一种黑不溜秋的"蹦儿鱼",这种鱼形态介于鱼鳅之间,扑通扑通善于跳跃,村民捕而食之,便如吃了春药似的一心只想乱搞,扑通扑通像那鱼似的浑身发痒一个劲地乱跳。
"上面跳,"石先生笑着插嘴问,"还系下面跳?"
"这你知道。"我说,"蹦啊蹦啊系不?"
石先生大笑,说:"没有的系!"
他把手一招,黄经理跑到一旁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有餐馆的两个人提着大篮子走进来,篮子里装着一个大汤煲,满满的是一煲鲜鱼汤。
"陈乡长你看这是什么。"黄经理说。
竟是蹦儿鱼汤!
"陈乡长够意系。"石先生说,"这鱼汤不请你汗我们共尝还请谁?"
我居然有些感动。我原以为这两个人只打算拿一顿工作餐充午宴糊弄我,不料他们好戏在后。我知道蹦儿鱼产量不多,一般餐馆根本见不到,非得派专人到我乡组织夜半捕捞不可,如此看来石先生黄经理是真跟我礼尚往来,对今天的午宴还颇用心。
"那酒,拿来。"石先生吩咐道,"今天就把陈乡长放倒在这里!"
黄经理从旁边一个柜子里另外取出了两瓶酒,我一看却不是五粮液,是金门高粱。我知道这是台湾名酒,价格不菲,酒精度也超过五十,跟高度五粮液一样都属烈性白酒。石先生把自己的这种看家酒都倒腾出来,表明午宴气氛确实不错,他确实挺高兴,不过对我的压力确实也够厉害的。
"石先生是想把我灌醉呀。"我说,"真还喝?"
"陈乡长下面不行啦?"他笑道。
"下面没有问题。"我说,"上面也没有问题,把你那两瓶子一口喝干更没有问题。不过你让黄经理先给我找张纸来。"
"卫生纸?"
"随你。"我说,"趁着没醉,咱们俩先互相写几个字。"
"不急。"
石先生用两个大玻璃杯倒酒,说:"你汗我喝了再说。"
他说陈乡长不就是要一张投资意向书吗?这好办,签就签了,反正意向而已。
"不给曾老板,给你。"他说,"你系好朋友。"
我由衷地感到欣慰,我已经听到上钩的鱼用它的尾巴拍打水面的声响。不过我还是提醒自己要沉住气,因为有时候上钩的鱼还会溜走。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能退缩,也不能傻冒,我把酒杯端起来说,接下来这酒喝多少都行,躺在这里也喝,但是我有一条就是要一对一,别的人免了,就奉陪一个石先生,这样比较公平,也比较够朋友。
石先生已经有些失控了,我没说完他就叫:"怕你?"
于是他就跟我干杯。我们用大玻璃杯,碰三次,一次喝三分之一,三碰之后,杯干了,我觉得喉头发干,头重脚轻,石先生也好不到哪儿去,杯子一放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呃"地就是一个大嗝。
我想差不多了,再喝我们都得到"下面"去了。
"鱼汤,蹦啊蹦,"石先生忽然指着桌上的汤煲,舌头打转道:"陈,陈。"
我就喝汤,灌饱烈酒之后喝点鱼汤确实感觉不错。才喝几口汤,石先生就浑身发起痒来,他翻身搂住一旁那高个陪酒小姐,当众把一只手伸进小姐的短裙里去。
"刘,刘,"他对我说,"给,给你。"
我吃了一惊,我想我是喝多了,听什么都颠三 倒四。不料石先生竟是说真的,他把眼睛一瞪,用手比个手枪对准我,说他今天要搞这高妞,同时把他的刘小姐让给我。
"去,"他说,"蹦蹦,蹦蹦。"
然后酒桌边人做鸟兽散。石先生跟他的高个小姐,黄经理跟他的矮个小妞互相抱着揪着摇进厅边的两扇门。我更是艳福不浅,一席酒后变成跟我极够意"系"的石先生把他的准绝色佳人刘小姐临时借给我去"蹦蹦",该小姐有了在酒桌上跟我并肩作战的同伙经历后,对我情有独钟,没等我发表意见她就把胳膊往我腋下一插,将我扶起来紧搂着拉进一旁那间房里。
我听见房门在她的胳膊肘后边"砰"地关上了。
我有种飘飘然感。我想真有这样的事?我从酒杯里钓到了一条大鱼,湿淋淋跟着还为自己免费钓出了一个销魂美女?
5
不到一星期我就"进去"了。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让我到市林业招待所参加一个研讨会。我从乡里赶回市区,按通知要求时间到达会场,这时才发现不对,该招待所根本没有召开什么会议,前来参加"研讨"的就我一人,外加两个会务人员。
这两个会务人员我见过,我知道他们一个姓汤,一个姓张,都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干部,其中姓汤的是科长。两位老兄为我开了间客房,把我带进客房后,科长向我宣布说,根据有关部门的一项 决定,我已经被实行"两规定",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呆在这间客房里交代自己的有关问题。
我就这么"进去"了。所谓"进去"了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时下在我们这一行人中不时能看到这么一种景象:某个头面人物昨天还神气活现坐在某主席台上,今天忽然不见了,然后就有消息说他因犯了某一事被拘捕,犯的事或索贿受贿,或买官卖官,或有巨额资产来历不明,或嫖娼招妓,或腐化糜烂等等。由于这类现象有彼伏此起之势,纪委、检察院和法院便时常有这类官员光顾,于是"进去"了的说法成了同僚们彼此通报信息时一种含蓄而略带些感慨的专业行话。我没想到曾几何时我还在跟同事们议论某某"进去"了,眼睛一眨竟轮到了自己的头上。
我立刻猜想到可能是那天在银都大厦九楼的事发作了,我这么想除应了"做贼心虚"那句老话外,还因为我确实暂时没有其他什么光辉业绩能把自己弄"进去"。我做一个乡镇小官,手中有一点小权,自知这样那样的毛病不会没有,大的方面却也一直很注意,不敢太忘乎所以,自己感觉不大对劲的只有几天前银都大厦的那一番经历,我只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爆发得这么快。我记得那天下午我离开银都大厦九楼时一切正常,那天我没拿到双方签字的投资意向书,原因不是石先生反悔,是他无能为力,笔都拿不起来。临走时我没见到他,黄经理告诉我说,石先生大醉,一直倒在床上,只能等醒了再签,我便离开那里。第二天我打电话找他们,石先生亲自跟我说话,告我说昨天他喝得"不行了 ",直至今天还感到头痛。他还说合作的事没问题,他已经不跟哪家谈,就认我,准备等感觉好一些后专程到我乡来,就合作的细节深入探讨一下,然后也不用签意向书,一签就签合同。我觉得这更好,这意味着我不必让这条大鱼在水面上晃荡,不必担心一不留神让它挣脱钓钩又落入水中,我很愿意一下子把它甩到岸上扔进鱼篓里。因此我沉下气等了两天,两天后我再打电话跟他们联系,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们办事处的电话没有人接,手提电话统统关机,我想他们该不是跟我虚晃一枪,又三人联袂上哪"考察"去了?这时我就接到了某"研讨会"的通知,眼睛一眨发现自己"进去"了。
汤科长倒没太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让我闭门思过半天之后,他就一针见血,要我着重交待跟石先生、黄经理交往中违纪违法的情况。
我叹气道:"果然。"
我想我真有些神机妙算了。我只是想不出会是谁把我告发了。那天在场的几个人中,两个台商没有理由告我,刘小姐是当事人,告发我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处。比较起来,倒是黄经理拉来的两个街头杂货相对可疑,那两人明摆的就是暗娼,暗娼容易出事,可能是她们中的某一个从这张床爬到那张床时撞上了警察,也许她们在跟警察卖弄自己的风流史时扯到了银都大厦的那场午宴,以及宴会之后的浪漫活动?
我发觉汤科长等二位办案人员相当沉得住气,他们是两个高明的钓手,具有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优良素质和足够的耐心。他们跟我东一棍西一棒, 不慌不忙地从外围打扫,谈话中我明白他们对我那些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我派小李给石先生送了三斤蹦儿鱼。知道我们在那天中午酒桌上都讲了什么,包括我的"女士不宜"。还知道我一上酒桌就"要"了刘小姐,并在酒后同她关在一个房间里。
"这些事都有。"我说,"我要说明一下。"
我为自己极力辩解,我相信"进来"了的官员不论职位高低都要千方百计为自己隐瞒、分辩和抵赖,我虽然自认为有些独到之处,这种场合下毕竟难以免俗。我对汤科长他们说,我跟台商石先生黄经理没有什么特别关系,我给他们送一点土特产,接受他们的宴请,在酒宴上开一些玩笑,都不是为自己谋利,只是为了争取他们的项目。
"跟那些女的混在一起也是?"他们问。
我承认自己清楚酒桌上的几个所谓"小姐"是些什么东西,包括那位刘小姐。我相信她不是暗娼,就是被"包",肯定不是良民。我说我是不得不跟这些社会渣滓共同享受宴请,因为我只是一个客人,客人没法选择其他客人,我们的主人偏是两个来自台湾的好色的商人。我说我跟那位刘小姐一起关进房间完全是一种权宜之计,我认为台商石先生把他的性工具像一把牙刷似的出让给我使用一次,是以他的方式表示跟我够朋友,我一口拒绝,等于打他一个耳光,我所做的努力也就有可能全部泡汤。
"你是说,为了让他高兴,你什么都可以干, 包括嫖娼、跟卖淫女鬼混?"
"那当然不是。"我说,"我也不是什么都干。"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要我老实交代,特别是交代房门关上之后跟小姐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干的。我知道这是关键,是要害问题,跟我此次"进来"研讨有莫大关联,偏就是我对这个房间毫无办法,现编个故事都很难编圆,我估计自己是要毁在这扇紧闭的房门后边了。
但是我还是没有轻易放弃。
我向两位办案人员声明我在进入那个房间之前已经喝了很多酒,尽管我的酒量尚可,当时也已经不是太清醒了。但是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下还是保 持着足够的意识,我注意到那房间是个相当有特色的房间,铺地毯,安空调,有浴室,摆设却仅有一床,是大床,床上铺席梦思,床两侧墙上均镶有大片镜子,可供床上运动者尽情欣赏自己与他人的各种动作。这房间显然就是一个专业色情标准间。
"你很有经验嘛。"
我说没那回事,我听说过这种地方却从未涉足,这一回醉中闯入,也什么都没干。
"不要太早咬定。"他们说,"你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常用战术,他们当然不会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也想到他们有可能已经弄到了刘小姐的口供,我不知道这该死的娼妓红口 白牙会说出些什么,考虑到刘小姐那天中午对我那般情有独钟,我想这回我真是不完蛋也得完蛋了。
但是我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无比清白。我承认了该承认的事情,我说那天中午刘小姐把我直接扶到床上,然后她就跑到浴室去冲澡,出了浴室后她就坐在床边,因为房间里没有可供她搁置屁股的沙发。我们在床上没干什么,从头到尾一直就在说话。
"光说?"
"光说。"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供词异常苍白,缺乏可信度。两位办案人员却没有用哪怕常人都具有的那种敏锐立刻戳穿我的供词。这两个人确实有耐心,活像 童话《小猫钓鱼》里那只总是钓到鱼的老猫。他们就是让我说,有时嘴角一弯做个嘲讽的表示,略略表现了一下办案人员的幽默感。
"行,就说说你们在那床上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说。
我回忆说,刘小姐在床边问我是不是头昏,要不要帮我按摩一下。我说不要。我问刘小姐是哪里人,怎么跟上石先生的。刘小姐告诉我她是安徽人,两年前南下打工,在省城一家歌舞厅当坐台小姐时认识了石先生,以后就"跟"上他了。
"你们就说这些?"
我承认刘小姐在我的床边提出要跟我发生性关系。她说,石先生让她陪我,她就得陪好才行,要是没有让我高兴,她会挨骂,石先生答应给她的一 笔钱可能还拿不到。她说她最近一直跟石先生,石先生有洁癖,因此她很干净,没有"那种"问题,如果不放心,她的小包里还备有安全套,可保客人平安无事,完好无损。
"然后你就跟她搞了?"
"没有。"
我还是一口咬定没有。我说我把刘小姐推到一边,声明用不着安全套,不是我"下面"不行,是我对同她性交不感兴趣。我认为她不必担心自己的钱,如果石先生跟她过不去,我会跟他解释清楚。要是这还不行也没关系,她尽管跟老板说已经跟我蹦蹦蹦完事了,反正天知地知就行。
"你跟刘小姐这么肝胆啊?"
"我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她的老板,"我说,"他有个项目。"
"你真是那么敬业吗?"汤科长嘴角一弯问。
我说我的确是这么回事。我总觉得就我的表现来说,是应当给我发奖金,不该让我上这里"研讨"来了。
"跟我说说那小姐是怎么样的,"汤科长问,"她坐在你床上时是什么样子?"
"就,就那样嘛。"我说,"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穿着什么?"
我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我承认小姐坐在床边时是一丝不挂,就跟一条从浴室里跳出来的鱼一样。她在冲完澡后把衣服全都丢在浴室里,包括她的 乳罩和三角裤。
"你呢?你?"
"我就这样。"
"你西装革履躺在席梦思上。"汤科长当即挖苦道。
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了。我先把鞋子脱给他们,再往上承认,对他们逐一脱掉了自己的袜子、外裤、外衣和内衣。我说当时在昏昏沉沉中我让刘小姐除掉了身上的大部分衣物,直到她开始剥我的短裤衩时才突然清醒过来。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之下依然保持高度的警觉,我知道自己得抓住这块遮羞布,不能把它让给情意绵绵过分殷勤的妖艳暗娼刘小姐,我们两人扯着同一条裤衩,差点把它撕裂于我的两腿之间。
"我把她推到一边。"我说,"她过来我再推,就这样。"
"你很清醒的嘛。"
"不清醒了,可我没忘乎所以。"我说,"我知道自己官不大,也还是个副乡长。"
两位办案人员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那天中午你是这么干的。"汤科长讥讽道,"你剥得几乎浑身精光,陪着一个一丝不挂像条鱼的小姐躺在一张床上扯短裤衩,光溜溜推来推去。你一边跟小姐拉扯一边想起自己是个副乡长。你就这样跟小姐一起谈论安全套,只是没干那件事。"
"确实没有。"
这话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好笑。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这么说还应当表扬你了?"
"我正想向你讨哪,"我说,"我觉得我这人有些独到之处。你瞧,我在醉里还把自己扯住了。"
然后姓张的干事插嘴问了一句:"事情出了后你为什么不报告?"
我说:"我一报告还谈什么项目?而且我也没出什么事。"
他们没再发问。他们并不急着逼我立刻承认那些关键问题,只让我再去思考有没有尚未交代的违规情节。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还得跟他们说些什么,哪怕现编也没有。没想到第二天上午他们突然把我放了,只吩咐我回去继续考虑,并不得外出,他们可能随时通知我再来回答质询。
我意外地"出来"了,跟我"进去"得一样出乎意料,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麻烦还刚刚开始。我知道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让我这样有点职务的人"进去"的,这种事肯定要有一个研究决定的程序,当决定开始实施也就是有谁"进去"了的时候,外界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人们隐隐约约很快就会传说这个人犯的是什么事情,且说得八九不离十。这就是说我尽管只"进去"了一天,我的事迹却已经开始为人们传播,我跟某暗娼关进一个房间里的鲜艳故事恐怕已经传到我老婆儿子和同事的耳朵里, 我能想象出他们听到这个艳闻时的绝妙表情。
这是我在突然走出"研讨"会场立刻碰上的问题。我想我上哪去呢?回家,还是回乡里?我该跟家人和同事怎么说?我知道自己不能不知所措地流落于本市街头,我得赶紧找那么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独自考虑一下如何应对,像人们说的叫"打好腹稿"。我看到路旁恰有间茶室刚刚开门迎客,我不假思索立刻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上午时分,正是茶室冷清时刻,我看到装修典雅的茶座几乎全空,孤零零只有一个客人向隅独坐,我一看不禁一愣:竟是市引资办公室的小吴。
顿时我觉得豁然开朗。
我注意到历来一副春风得意之状的小吴面色灰败,已如惊弓之鸟,使我不免联想起自己的艳遇。我想起小吴正是台商石先生黄经理到我乡的牵线人,我犯的案子就跟俩台商有关,该不是这小吴也跟我同案?也许他跟我参加了同一个"研讨会",也是突然给放出来一时慌不择路不知该往哪儿去?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跟他在此邂逅绝对不是一种巧合,在林业招待所的"研讨会"上我一直被两位"会务人员"规定在套房里,包括吃饭都是送上房来,现在我明白该"研讨会"的出席者原不止我一个,只是呆在各自的套房里互相不知晓罢了。
我走到小吴的茶桌边坐了下来。
"你也,你也,"他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盯着我,用手指了指林业招待所那个方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跟我猛一见他时相同的、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点点头,说:"喝茶,喝茶。"
我们坐在茶桌的两头静静喝茶,用眼神彼此"研讨"。很快的,小吴就忍不住了,他倾下身子把头伸过来,哑着嗓子问了我一句:"你都,说了?"
我点点头:"说了。"
"你说了,吃药没有?"
"我没说吃药。"
他哎呀哎呀叹了会气,又问:"你,给钱了?"
我说:"钱,没有。"
"你也是,星期一收到那个,那个录像带?"
我啧啧嘴巴,笑了。
"有意系啊,"我说,"跟我说这都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说过钓鱼是人和鱼的一项智力对抗运动,我发现自己这种见解确有独到之处。
6
原来那两个家伙不是什么台商,既不是石先生也不是黄经理,那就是两个江湖骗子。这两个人的"系"不"系"倒不是装的,他们来自台湾海峡西边厦门附近的一个农村,生来就跟对岸那些人一样的口型。俩骗子早已洗掉脚上的泥巴,开起公司做起生意,在商场拼搏多年,见多识广,然后破产。破产后他们认定只有黑钱翻得快,便结伙冒充台商诈骗。这两个人渣把诈骗的目标对准类似我这样的 低级人民公仆,因为我们这些人比无知少女有用,事业略有成,手中有点小权,同时还不够老到。俩骗子对我及我的同僚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并无比热爱,他们精心编制了一个个圈套,引诱我们一步步走向他们那间摆有一张大床的房间,该房间的精彩之处不在于床边两面供交配者自我欣赏的大镜,却在于天花板上那两个防烟尘探头,那探头竟是一对经伪装的专业微型摄像机头,在此房间专用于偷录色情操作活动。所谓刘小姐是两个骗子高薪聘请的暗娼,她在骗子的导演下,于那间专业交配录像室里认真表演,让天花板上的一对色眼为她拍摄了六部黄色录像,有六位蒙在鼓里的男性低级官员分别充当群众演员,积极配合小姐完成了黄色录像的制作活动,制作过程中高潮迭起,声情并茂,富有特色 和个性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由于针对官员的诈骗活动有一定的风险,且商场风云变幻,商机稍纵即逝,两个骗子在积累了六部作品之后,迅速中止了在本市的活动,赶紧转移阵地,藏匿于外地,同时分别将录像带复制寄送给各参演人员,并附恐吓信一封,要求每位当事者拿出二十万元购回此带,否则将送给纪委等有关部门。接到带子的人全都如五雷轰顶,个个呆若木鸡。这些人都是大有希望的低级官员,他们的前途远远超过二十万人民币,因此每一人都如火烧屁股般四处奔走,多方集资筹款并按恐吓信要求的地址和账号汇到外地一个户头上去。由于骗子是分而治之,黄色录像活动分头安排,六位主演都只知自己,不知同案有谁,无法共同切磋,也不敢让他人知道,只求赶紧"私了"。有意 思的是他们无师自通,不约而同采用了某种汇款技巧,有如他们在任上讲究领导技巧一样:他们及时付款,却没有付够,多的汇八万,少的汇两万,都以迅捷的行动表明自己合作的诚意,给骗子一点小甜头,让其不至于立刻狠下杀手,从而争取时间考虑对策。这些人在克扣骗子的预期所得时都想尽办法跟骗子取得电话联系,并讨价还价,说大家都是朋友,钱当然得给,可哪来那么多那不要了命了?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出了点岔子,这人是南镇镇长,他弄了五万人民币准备搪塞骗子,正在银行独自填单时手机响了,一个告急电话称其母亲病重住院,院方说要立刻进行手术,要预交一大笔款项,镇长摇头一叹,把汇款单撕掉,回头就到公安局报案去了。公安一介入便好戏连台:俩骗子落网,黄色录像全部曝光,然后各位主演官员相继前往林业招待所参加"研讨",一个跟着一个"进去"了。这些人中,有官至副市长的曾老板,有南镇镇长,北乡副乡长,城关镇镇长助理,引资办小吴,还有我。在审查中,众难友不约而同为自己开脱,有的说是醉后失去责任能力,有的说当天喝的酒有问题,那不是酒,是迷魂药,还有的如小吴则一口咬定暗娼在他的酒里下了"伟哥"。骗子和暗娼则否认曾做上述手脚,他们供称他们的五粮液和金门高粱的酒瓶都是真的,里边的酒都是假的,但是没有下药,如果客人醉得不省人事,对他们还有何用?他们还供认他们自己喝的基本是矿泉水,他们的醉态全是装的。
所有"进去"的低级官员里,只有我说的基本 都是实话。发现我在"研讨会"上说的那些令人难以信服的情节居然不假后,我是名声大噪,成了本市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之一。我在酒精和蹦蹦鱼共同导致的迷乱状态下亦紧揪着裤衩不松手并把小姐推到一边,在骗子和暗娼手里为本市低级官员扯住最后一块遮羞布,这传奇经过人们添油加醋跟其他五位同案者人财两空的故事比翼双飞,显得格外有趣。
我免不了受点小处分,却没有伤筋动骨,家庭后院亦没有起火,让我有种劫后余生之慨。我跟其他五位身败名裂的同僚不同,我在私下里对俩骗子怀有一种特殊情感,我十分庆幸并感激他们为我安装了一对贼眼并如实录下一切,使得我不必为自己跟一个暗娼关入某房间后的情节多费口舌,说一些让人无法相信的、极其浪漫的清白故事,这也是"研讨会"上汤科长等人对我比较耐心的主要原因。我猜想当初俩骗子看了我那卷录像带后肯定暴跳如雷,我让他们少发了一份录像带和恐吓信,克扣了他们的一大笔收入,他们为我费尽苦心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让我想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不久,有一天我在一个会场外的走廊上抽烟时与城关镇的老王邂逅,我的这位老友已经如愿以偿当上了镇长。早先他曾在另一会场的走廊建议我把两个骗子让给他,帮助他创造升任新职需要的政绩,末了他在百般努力后接到骗子的盛情邀请,自认为胜利在望,准备前往银都九楼,偏在那一天患急性肠炎卧床不起,连水都喝不下,只好临时派遣他的一位助理代他前去赴宴,结果那位助理替他上了 小姐的床,成了五位身败名裂者中的一位,他则安然无恙,得享后福。他还振振有辞,说要是那天他亲自赴宴也不会给陷进去,他认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官员应当知廉耻有足够的自制力,不做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有人对他表示怀疑,但还得承认我这老友运气实在是好,他的肠炎来得很是时候,他还真亏了自己肚子里泄个不止的那些稀屎。
那天老友笑着问我:"你那种鱼到底有没有用?说得挺神,怎么对你不管用了?"
我说产于我乡温泉泥塘的土特产蹦儿鱼可能含有某种性激素,有刺激性欲之效,有补于克服纵欲过度造成的肾亏。不过鱼总是鱼,人到底还是人。
"你在那时真那么回事?"他追问道,"你想起自己是副乡长就坐怀不乱了?"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总之人这种灵长目动物很特别,什么样的都有。
我们交流各自的见解。老王说,看来确实有一种玄机叫做运气,运气就是运气,不服不行。我则说我对自己十分喜爱的钓鱼活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发现人和鱼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有时候人钓鱼,有时候是鱼钓人,或者说有时候人以为自己是人,其实他已经变成了别人眼中的鱼。例如这一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钓鱼,以为自己用三斤蹦蹦鱼做饵,一步一步把两个腰裹万贯的台商勾引上自己的鱼钩,到头来恍然大悟,才明白其实自己才是一条鱼。那两个骗子做出一副目中无人之状,制造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骗局,把一个所谓速冻果蔬项目 弯成一只金钩,挂上一个光溜溜的美女为饵,不动声色悄悄打水吸引我的注意力,还雇用两个业余道士作法,把他们的骗局弄得真像那么回事,让我自投罗网,又是送礼,又是赴宴,被晃来晃去的金钩和美女弄得眼花缭乱,然后他们抛出几条"花"段子试探反应,营造色情氛围,放出一些泡沫,吹出几声口哨,牵引我围着他们的金钩打转,用自己的尾巴轻轻拍打鱼饵,最后终于在午宴的酒杯里让他们钓出水来,所幸我在最后一刻到底挣脱了鱼钩。
"漏网之鱼啊,"我指着老王和自己说,"这里是两条鱼在交流漏网的见解。"
老王大笑,自我解嘲道:"怎么我也是?"
"对,你不是鱼,我是。"我说,"接下来可能我不是,你是。"
老王直摇头:"你糟糕了,进去一回,一出来怎么就满嘴鱼话。"
我说:"满嘴鱼话不要紧,只要不是满嘴鱼钩就好。"
我对老王说,作为一条漏网之鱼,我颇觉"物伤其类",对未曾逃脱灾祸,被两个骗子和一个娼妓毁坏了的五位同僚深表痛惜。尽管都不是什么大官,在一个小地方能干到这个份上也属不易,居然一锤子买卖就这么一起报销掉,实在令人痛心。我说我有幸"进去"参加了一次"研讨会",我在里边狡辩之余,多少也做了点自我反省。扪心自问,我觉得鱼之上钩,包括我这条鱼之基本上钩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关键不在于鱼钩太漂亮,或者鱼饵太 诱鱼,实在是因为鱼自己馋嘴,一馋嘴就没得救了,今天不给钓上,明天的钩子也在那里侍候着呢。
"经验之谈啊。"老王又大笑,说。
我说当然是经验之谈,我这经验之谈有独到之处,供健在的、依然在快活地游来游去的那些不是鱼的鱼们参考。
老王这家伙这时才开始露一点原形。他说你老弟总他妈自以为是,你这么说算什么独到?早先有一个大人物就曾说过,人民是水,而我们是鱼,你使用的比喻不过就是抄袭这位大人物。我说不管抄袭与否反正就那么回事,要我说这位大人物还真应当多告诉我们一句话,就是这个世界不光有鱼和水,在鱼和水之间还有鱼钩和鱼饵在晃来晃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