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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选萃]堂兄·和尚
作者:林冠夫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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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兄
       那天,我和几位同学在街上闲走,迎面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在我面前停下来,细细打量了我一下,说:"这是叔叔阿哲吗?"我觉得很奇怪,心里想:"我不认识这位妇女,她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这位妇女见我有点疑惑,便说:"我是你嫂子阿乙,原先是你堂兄阿丙家的。我离开阿丙时,你还小,一定记不得我。"原来这人就是阿乙嫂子。她离开堂兄,还有堂兄出走时,我确实很 小,还在襁褓中,谈不上有什么记忆。但从家族长辈们的片言只语中,我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堂兄的事,也听说有这么个堂兄嫂子,还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离开堂兄的。
       她还问,有没有堂兄的消息,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信来,这几年过得怎样。她问了这一连串问题时,眼圈都红了。遗憾的是,这些问题我都一无所知,没法作答。不得要领,客气几句,也就各自走了。回校的一路上,我只感到奇怪,都走到这一步了 ,她还放心不下,还在惦记着那个曾对不起她的男人。
       堂兄阿丙,多年没有他的消息。家族里的人虽然时常说起他,那都是小辈们有些欠佳的表现,受到长辈的教训时,这才提到他,以他为诫。关于他,我没有留下什么直接记忆,只是知道家族里有这么个堂兄而已。也许是我天生的逆反心理,那几位颇具道貌的长辈,越是骂他,对这位堂兄我就越是产生好感,心中逐渐形成一个想当然的堂兄形象:怪僻,不同凡俗。
       那一年年底,大约是已经到腊月下旬,小伙伴们都在数着日子,离过新年还有几天,大人们却感到年关迫近了。那天,我和几位小伙伴在村口华严寺,帮和尚制作元宵节用的彩灯。帮和尚做点事,都算是功德、善举,而且糊彩灯又很好玩儿。我们玩得都十分开心。
       外面,正下着大雪。江南冬天下雪,往往是雨夹雪或雪珠。今年冷,下的几场都是鹅毛雪,柔柔地自空飘洒而下。远山,近树,房舍,还有那些山路,都被 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山路上,偶尔也看到一行疏疏落落的脚印,那大概是几家店铺归账的人踩出来的。别人谁还在这样的天气往外跑。下雪,特别是下这般的雪,小伙伴们都是很快活的。我们商量着,等和尚的这些事一完,便去山门外堆四个大雪人,比山门里面的"风调雨顺"四大金刚还要高大。
       这时候,听到一阵叩门声。和尚出去开了门,领进一个人来。此人约莫四十开外,一派劳累困顿,头发胡子似乎也长久未处 理,上面落满雪花。他穿的衣服,不仅破旧,也很单薄。看来,这是个混得并不十分得意的天涯游子。
       他们一面进来,一面寒暄。我们那个村庄在外谋生的人很多。从那人与和尚寒暄的话语听来,他好像也是本村人。和尚让他先放下肩上的行囊,坐下来向着火,暖和暖和,一边还为他泡上茶来。看起来,他们不仅相熟,而且还似乎有点交情。
       既是熟人,又是多年未见,自然有许多照例的话要说。这位来客还说,"这次回来,不想再出去了。在外面日子不好混,毕竟是离开家,虽然这里我没有家,总算也还是故乡。"我在一旁听他们交谈,心中冒出个"倦鸟归巢"的成语来。这位落魄者的归来,虽然如鸟已倦飞,却无巢可归,处境是十分尴尬的。我心中这样想,也为他感到难受。
       和尚与他交谈,像突然记起什么事似的,把我拉到那人面前,说:"你们不认识。你离家时阿哲还小,现在他已是县城的中 学生了。"然后和尚又指着那位归客说:"这是你堂兄阿丙。"咳,这就是堂兄阿丙,就是家乡人常说起的浪子阿丙。这位堂兄,家族中的老辈们一提到他,就摇头带叹息,但他在我想象中,浪子归浪子,一定是倜傥潇洒,风度翩翩。谁知他竟如此困顿,如此落魄。
       于是,我们一起回家。家族里的长辈们见他回来,尽管也都为他高兴,只是在言谈话语间,都是些"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话,希望他接受往日的教训, 从此干点正事。堂兄面对长辈们的训诫,无任何别的话,只有唯唯听命的份儿。这次他回来后,靠做点小生意糊口,日子也还过得去。不过,懒懒散散,明天没米下锅,他也不当回事。
       论血统,堂兄与我是曾祖分派,未出五服。堂兄回来后,我们很谈得来,倒不是因为血统关系。他读的书不多,在农村,也算是有点字墨的人。在外面多年飘泊,可以说得上是见多识广。他给我讲了许多外面世界的怪事,使我非常神往。我常常想,什么时候我也出去见识见识。有一天,我无意之间说到这个意向,立即遭到一位叔祖的痛斥:"什么人不好学,偏偏要学阿丙!好好一户家产,在他的手里倒腾个光。要学他?!"
       堂兄在家,有时理了发,刮了胡子,穿得也整齐清洁,风度翩翩,是我原先想象中的那个堂兄。有时却穿着马虎,邋里邋遢,完全是那天出现在华严寺的样子。吃的也是这样,高兴时,做出许多道菜,颇为丰盛地吃一顿。懒得做时,啃点麦饼,喝几口 茶水,对付了事。
       村庄里的人,最喜欢管别人闲事,说得冠冕堂皇,就是关心别人。对待堂兄,家族里的长辈们,自当更不例外,不消说是十分关切的。不过,评论不一,有的说:"阿丙经过这几年的坎坷,有了教训,应该浪子回头了。"但也有人持异议:"难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能保得了他不会老毛病复发。"
       不久,持异议者不幸而言中。堂兄的那些赌友又来找他了。这次倒不是再打他的主意,他已 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了。因为,这时赌场上又出现了阿丙第二。家里有一份家当,又嗜赌如命。三缺一,拉阿丙去凑一角。堂兄去了几次后,说,那家伙完全是"汤猪",大家明显宰他,却不知道。
       他还以过来人的口气说,赌场上的名堂是很多的。谁输谁赢,输多少赢多少,坐上赌桌就都已明白,无须约定。
       有的事也是公开的秘密,想让某个当官的办件事,约他出来搓一把,让他做几副大花色,还说两句他"手气"好,然后把梢筹公公道道递上。这总比直不棱登送上个"小黄鱼"要好看得多。
       还有更妙的,前些时候,村东的张三,与李四的老婆约会,托我们拉李四出来玩铜宝。他知道李四爱好这个,玩了一个通宵,让李四小小赢一把。他便放心去赴约。
       至于要宰谁,那就得看看,他是否还有点家当。谁家有点钱,付得出梢码,谁就准输。你想,一个家中只有四堵墙的人,你 赢了他,他拿什么来付梢?这些都是牌桌上的人精,出了几圈牌后,你和的是什么花色,听的是那几张,大家都一清二楚。
       这真是当局者迷。当年,那帮人何尝不是如此这般宰他呢。他今天才悟出这些道理,可已经是为时太晚,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镇上的几家半公开头家,堂兄又成了那里的常客。村庄里的人和本族的长辈,一提起阿丙,只有摇头皱眉了。堂兄又沉沦了。
       后来,堂兄终于又振作起来。同族一位叔父家有一片山场,他承租过来,准备要大干一把。那是因为,阿乙嫂子回来呆了几天后,他才下这番决心的。
       阿乙嫂子听说阿丙回家了,找到个无懈可击的借口,背着现在的男人来看他。当然,女人要背着她男人办什么事,借口永远是无懈可击的。她用了两天多的时间,拆洗被头,缝补衣服,整理了堂兄那个乱糟糟的巢。当然,他们也不免说了许多悄悄话。听说,后来她是流着泪回去的。
       阿乙嫂子来,村里人又有许多评论。有人说:"阿乙犯不着。你是被阿丙赌输了卖掉的,见他什么好呢,现在反而这样待他,不值得。"堂兄赌博把她输出去,这是实情,我也听族中长辈们说过。
       堂兄家原来有一份还算厚实的家当,成年后,涉足赌场,把那份家当逐渐消耗了。赌场的诸般作为,无论麻将、铜宝、牌九,他都相当在行。他常玩的麻将,更为精通,只是总输钱。
       
       牌桌上的种种奥妙,他后来倒都领悟了。那天他讲到宰别人时,说的都是个中三昧。只是他领悟到这一切,付的是一户家产的代价。当年他不明白,老输钱,还以为是"手气"不佳。
       就这样,堂兄麻将的技艺虽高,"手气"却着实不佳。输了梢,总得付账,于是,田地、山场、杂物,后来是房产,一一易主。到了山穷水尽再没有什么可卖时,头家又三天两头来逼梢,万般无奈,他便不得不卖他老婆。就是那位阿乙嫂子。
       "写字"的那天晚上,嫂子哭得像个泪人。那时,田地之类的财产易主,要立个文契,通俗说法叫"写字"。老婆也是"财产",易主时,原夫自然是要写个"字"的。"写字"之前,堂兄很平静,人们都在心中暗暗骂他铁石心肠。他与阿乙嫂子,一向是感情很好的,此时此刻,却如没事人一般,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写毕"字",中人要画押,堂兄本人,要按上指印。当他上去按指印时,细心的人看到,他的眼神有点异样,手也在发颤。当指印按下去时,两大颗眼泪,随着指印落在那张"字"上。
       按了指印,阿丙走了,当天晚上没有回来。
       写过"字"以后,阿乙嫂算是别人家的人了。第二天,嫂子必须跟中人到买她的那一家去。走的时候,随身衣服打了个包袱,她把头埋在包袱上,迟迟不肯起身。大家都知道,她这是在等阿丙,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阿丙始终没有露面。后来也 一直不见他露面,大家猜想,他当晚就离乡出走了。
       几个月以后,有人从省城回来,说在省城见到阿丙。那人想叫住他,转眼间不见了他的踪影,似乎是有意避开熟人。阿丙就这样离开了家。
       和尚
       我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庄,有一所寺院,叫"黄泥寺"。这个寺名,我总觉得有点古怪。后来有一次,我向和尚借几本佛经来读,他倒坦率,说寺里经文不少,几年没做"功课",都收起来 了。于是,和尚领我到一间堆杂物的屋子里,让我自己找。在那里,我无意之间看到个破匾,那是山门倒塌时搬进来的。匾上有"华严净界"四个大字。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寺院正式的名字叫"华严寺"。黄泥者,华严之讹也。有本书中说,某地一所杜甫的祠庙,叫"拾遗庙"。民间不知杜甫,更不知他做过左拾遗,一传两传,讹成了"十姨庙",塑了尊女像。堪称无独有偶。
       这么个文诌诌的名字,当地人连"黄泥寺"都不叫,干脆称那里为"和尚家"。那位和尚也是有个法名,叫"智通"什么的,大家却只叫他"和尚"。好像这就是他名字似的。寺里那些年比较冷落,据老一辈人讲,原先还有几位和尚的,后来都走掉了。现今只剩下他一人,大家直呼他"和尚",不会引起混乱。于是,和尚这个通称,就成了他一人独用的名字了。"和尚家",即和尚的住家,指的是华严寺,自然也很确定,绝不发生什么疑问。
       说起来,和尚与我也算是忘年交,或者说是我佛学的启蒙老师。我最初读的几本佛家经典,如《金刚经》、《六祖坛经》、《维摩诘经》等,都是从他那里借来。我那时读佛经,真是天晓得的事,连蒙带猜,"跨栏"、"跳远",通通都来。有的经文,和尚还给我讲解过,我仍然半懂不懂。但不管怎样,后来重读这些经典时,曾有过这番"硬读",居然也起一点作用。所以我还是把和尚看做是佛学的启蒙老 师的。
       人们称华严寺为"和尚家",这位和尚的生活,实在与普通住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他的香"积厨",荤素不禁,在那里煮点猪羊鸡鸭肉吃,也都是百无禁忌,尽可随意。
       不过,有时候他也顾及自己的和尚身份的,如到镇上,要在小饭铺打尖时,点的都是"素食"。比如,他点"一碗素面",上来的是肉丝面,下次他点"素面一碗",来的便是猪肝面。此外,他要排骨面、牛肉面、鱼圆面等等,是各有说法的"素面",端上来的,却都准确无误。所不同的是,那些肉丝排骨之类,俗家顾客作为浇头,而和尚的,则埋在面条底下。似乎这是对菩萨或他人耳目的尊重。
       华严寺是个非常好玩的地方。我和几位童年的小伙伴,放学后或星期天,常去那里玩儿。一帮小淘气,自然不是香客们通常的朝山进香,"随喜随喜",而是掏鸟窠、捉蟋蟀这类活动。
       这时的华严寺,已是破败不堪了。从那些断壁残垣看,当年 还是很有规模,很气派的。村庄里的故老耆旧,看到寺院的冷落、荒凉,常常是一番感慨,几声叹息。我们却十分喜欢那些破墙烂砖头,因为那都是盛产蟋蟀的地方。那里还有不少参天大树,许多鸟在上面做窠。
       和尚是个好人。大概是因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怕我们上树摔下来出事。每当我们七嘴八舌争论谁上树时,他便出来好言相劝,决不呵斥。我们很少听劝,他便想法让我们帮他做点事,如抄写一点经忏。这类事一点也 不好玩儿,但和尚说,这也是一项善举,功德不小,菩萨会保佑你们读书上进的。每次抄毕几段经文,都有些招待,如摆出几个碟子,里面放些乡村土产的糖果,如花生糖、芝麻糖之类,指定要抄写的经文数量一完成,便可随意享用。因此我们与和尚结了深厚的善缘。这真是个好和尚。
       寒暑假我们不上学。老师留的假期作业,如每天一页字,多少道算术题等等。我们从放假的第二天起,埋头苦干,稀里哗啦,用三两天时间就提前完成了。于是大家都了无牵挂,尽情玩耍,好不开心。这时,我们更是常到"和尚家"玩儿。他给我们的任务和招待,永远是老一套的抄经忏和吃糖果。有时也给我们讲个故事,如"傻瓜吃盐"、"夫妻分饼"、"三层高楼"、"乘船失钵盂"等等,都十分有趣。后来我才知道,和尚读过《百喻经》,给我们讲的,都是这部佛家经典中的故事。
       这是个很通达的和尚。他不仅没有常见的凛然面孔,日子过 得与俗家差不多,而且连和尚照例要做的早课晚课,他都一概免了。晚上,他通常是在村里一个寡妇家住。那位"女檀越"男人死了,和尚没有老婆,一起住,人们都认为二人各得其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也许是由于他在当地人缘很好。与我们投缘,村庄里的青年人,与他尤其融洽。有时,人们对他的韵事,也开几句玩笑,但从不拿什么清规戒律去指责他。僧家要守什么样的戒律,村庄朋友实在也都不甚了了。他们只 知道和尚是个明白人。
       什么是明白,青年朋友们的标准很简单。冬天夜长,他们凑在和尚家"谈山海经",也就是北京人说的"侃大山",上海人的"吹牛",四川人的"摆龙门阵"。和尚当然不在场,这无关紧要。他们就不免想到弄些什么东西吃,一呼百应,马上操办起来。有的去买肉,鲜腌不计。有的去买酒,贤圣不论。有的去买粉干,粗细不分。必要的几样有了,别的听便,有什么买什么,都是些价廉物美的。大家都是熟人,不用付现钱,记上账。几家店铺都明白,这帮人又来吃和尚一顿。不过,反正有人付账,谁付都一样。材料齐备,立即动手,七手八脚,便告功德圆满。
       他们在享用之前,其中的某一位,跑到寡妇家窗外,喊一声:"和尚,吃夜宵。"不等答应,也不会有人答应,此人使命已毕,便到和尚家的香积厨,大家便尽情享用。快快活活,谈笑风生,气氛极好。
       这些人也很讲规矩,宵夜一 毕,立即动手刷锅洗碗,决不留下一片杯盘狼藉让和尚第二天来收拾。他们更讲规矩的是,从不三天两头举行这类活动,个把两个月,才这么来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小打小闹,费用不大。正所谓大家都是明白人。
       和尚当然明白。人家在窗外一喊吃夜宵,他虽不答应,心中却已有数,第二天,便照例到几家店铺,一一把账结清。反正,数目不大,这点消费他也承担得起。
       村里有几个老头儿,见和尚 在那寡妇家进出,有时也不免皱皱眉头,见那些喜欢多事的小青年都没有什么,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装聋作哑了。于是,和尚的晚夜,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安安稳稳,随缘度日,万无一失。
       后来,我离家出外读书、谋生,很少听说和尚的事。偶尔人们谈起这位佛门弟子时,也说到寡妇家的大儿子为人很够意思。和尚圆寂时,也许他念及少时的养育之恩,都是他去料理一切后事。
       有一次,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想起童年时代的许多旧事,便去华严寺看看。这时寺院已经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一带遗址和它的寺名。当地人仍称那片空地为"黄泥寺"。此外则是一园荒草,几树苍松。
       那天,我与几位青年朋友闲聊,说起智通和尚的故事。他们都说,这个和尚故事很有趣,是不坏的小说题材,可以写成个中篇。我的这些青年朋友,个个富于罗曼蒂克的想象。他们还出了主意,把小说的男女主角,即和 尚与寡妇,写成小时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埋下情爱的种子。青年时代,二人相互倾心,有白头之约。由于某一特殊变故,什么变故,也可好好构想,总之,女主角出嫁了。男主角很伤心,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后来,又在另一种特殊情境下,故知重逢,续那分不了缘。
       这样写,悲欢离合,如果写得好,一定会很动人的。可是,我所知道的和尚与寡妇,没有那么复杂曲折的情爱经历。双方都只是有那需要,又有机缘,便成 就了好事。我也无意于去绞那番脑汁,构筑一个罗曼蒂克故事,只将我的所知所闻,写下这个流水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