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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散文]色彩与声音
作者:王黎明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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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 静
       夜深人静的时刻,没有比滴水之声更幽深、更触动听觉的了。滴水之声!可能是你昨晚忘记了拧紧自来水管上的阀门,那使人心绪不宁的回音,搅乱了你的睡眠;也可能是恍然入梦的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嘀嗒,嘀嗒,连续不断的水滴,通过空气滑动的声音多么奇妙,仿佛旋转的风铃。滴水之声,让我禁不住放下手中的笔,走出屋外,天空多么幽静啊,那些水珠般悬挂的星子,似乎随时都可能滴落下来,像雨水那样,落在我的头上、手上和眼里,而它们安静的样子,却像在喃喃自语,在树梢和屋脊之上,在飘渺的银河两岸,是一群不安分的,而又相互遥望的鸟儿的眼睛,闪闪眨动。一位远在台岛的诗人说,看,星子们聚集在屋顶汲水呢!
       滴水之声,让我倾听,如同置身于一眼深井之中,被一汪泉涌的心境湮没,被沉思和回忆的细沙无声地覆盖,又被汩汩的水流冲散,远处的灯火,近处的光线,以及视觉之内的各种事物,都局限在相同的方向。相对于白昼里浮光掠影的景象,寂静,犹如镜中的水银,它是生活的秘密,深藏于事物的内部。一个人在深夜里独自深思,说明它与这个世界建立了不同一般的联系。我想起梭罗的一句话:"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陆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隔绝的孤岛。"
       庭院里那棵秋天的树,再也遮掩不住自己浓重的阴影,它的躯干,它的落叶,它的根系,密布在我的周围,在它的身边,我听到簌簌颤动的风声,和环流全身的水声,我在喘息中畅饮风中的凉意。"为了接近一种寂静,我不得不把钟也给停住(福斯特)",其实我的脚步已经放得很慢,甚至不敢轻易挪动,我的脉动也是这样放慢了速度,几乎每一下跳动,都让我感到强烈、清晰,声音比平常也扩大几倍,比我听见的滴水之声,〖KG*2〗还要清脆、响亮。仿佛内心深处,安装了传播声音的放大器。让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大地的脉搏相互回应。我听见谁在说,人类的时间是用心跳计算的。
       秋 水
       当山冈上空的"蓝色",被带着金属声的秋风吹得透亮,我想起了那些摩擦翅膀的昆虫:蟋蟀、蝈蝈和草丛中起飞的红腿蚂蚱;想起中秋之夜被母亲擦净的各种器皿:瓷碗、茶杯和酒壶。菊花开了,葡萄熟了,木工房里做好了尚未染漆的新木家具。泥土中散发着刨花和木屑的香味。刚出炉的陶罐、砖瓦,整齐地摆放在泥土之上。父亲的咳嗽声,使远处的旷野变得悠远而开阔。大地和山峦的轮廓,呈现静态,一幅素描,勾勒出突兀的局部、浓重的阴影。
       这阴影覆盖了我身后一座庞大的水库,一座电站,纵横的道路,和密布的电网……这阴影,省略了我认识世界的过程,把生命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让我的心境平和,拂去云烟和风尘,让我只看见光和影,人和事,梦和真。让我看见朴素和根本。让我看见了大地和天空相连的部分,看见了想象力不能抵达的时空。在那里,只有翅膀可以占据,只有心灵才能俯瞰,只有灵魂得以遨游。
       午后的光亮,像一泓越来越深的秋水。光线,渐渐地薄弱下来。视线的尽头缩小成一个聚焦,如果没有日影和树阴的移动,它的亮度将继续缩小,直到接近消失。白昼里所有的事物都在缩小,包括巨大的岩石和微小的虫卵。黑暗中秘密纠集的飞虫,在不断地滋生、扩大,悄无声息。由于树枝的遮掩,使我看见了光线中的尘埃,飞絮中的纤维,以及隐藏在枯枝败叶下面的幽灵,它们也在阴影的帮助下,悄悄显形,恢复面目。就像白天里看不见的星辰,突然间挂满了夜空。
       那秋水映照的天空,曾经是一座缀满甘露的石榴园,它神秘的果实,为幽静的山谷带来了古老的光辉,仿佛销声匿迹的泉流粲然重现,让一群迷途的羔羊找到了回家的路。
       落日,像一个挑着水桶下山的人,我想喊住它!然而,我却感到两腿生根,不能移动半步。我听见山那面有人喊,喊什么,可没有听清。深黯的天空像一池平静的湖水。时光静止
       人一旦不再改变自己,生活会出现停顿。就像在人生的河流里,拦起了一道堤坝。
       不再随波逐流,不再四处飘泊,生命便有了属于自己的港湾,自己的精神空间。
       时间,对他来说,不再是随时可能出现的奇迹。
       他仅仅是为了内心的安宁,为了拒绝时间的流逝,才取走了归他支配、掌握的那一份。就像在盛大的生日宴会上,捧去一份微不足道的蛋糕,一支烛光。在分享了共同的欢乐之后,他疲倦了。
       这时,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一个人单独面对墙壁、灯光和往事。他这样呆着,一分,一秒,时间重复过去。而他却一无所知。
       他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之中,陈旧的房间,简陋的桌椅,卷边的图书,落满灰尘的水泥地板,冷清的台灯,空白的方格稿纸……他洗罢手,轻抚额发。
       "我可以拿起笔了。"他这样说着,可是没有人听见,四周是被燃烧的烟草熏得泛黄的墙壁。一张白得发凉的稿纸,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寂,一种恐惧,一种不知所从的危机感,狂风般袭来。他的耳朵里早已落满了喧嚣的市声。
       他那已经十分脆弱如同秋天的芦苇一样不堪一折的内心,只有轻若飞絮般的叹息,荒凉的田园,声名狼藉的书房,残缺不全的手稿和油渍斑斑的墨痕。
       他的"过去",躺在一座荒茔乱石之间,他的名字埋葬在一堆旧杂志之中。他恍惚记得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曾经代替他,坐北朝南,彻夜伏案疾书。
       "我是不是离开得太久了。"他突然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自言自语:"是我抛弃了写作还是写作抛弃了我?"他的自信心在受到良知的怀疑。
       "我还能回到写作上来吗?"他似乎从未这样想过。不过,他很快发觉许多无聊的想法是没有道理的。
       他旋即把情绪稳定下来。拧紧笔帽,又随手打开录音机开关,霎时房间里飘起一支茉莉香味的曲子"时光倒流",他的心一下子被"锚"一样的东西定住。像一匹驯服的野马,拴在了桩上。弥漫的曲子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以后的时光,只属于他一个人。
       落 叶
       很少有人留意树上的叶子何时飘落。当阳光透过林隙,照射在林阴大道上,金灿灿的落叶,像美丽的装饰品,铺展在脚下,层层叠叠不断延伸,展开。那些踩着落叶的人走来了,他们步履轻快,悄然离去。遥远的背影,犹如一幅油画:深秋的北方,梦幻般的白桦林,微风奏起抒情而恬静的音乐。此刻,那些仍然挂在林梢、留连枝头的叶子,就像一年之中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只有扫落叶的人知道,它们总是落不尽、扫不完的。即使到了第二年春天,当树上的新叶长出来的时候,仍有零星的叶片, 像孤儿一样四处流浪。落叶让人伤感,但落叶本身并不孤单,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它们相遇的伙伴团聚在一起。它们随风走动的样子是快乐的!
       一个捡拾落叶的孩子,在白杨树林里奔跑,哗哗啦啦的树叶在奔跑,孩子手里拿着一根针,针上系着一条麻线,麻线上穿满了玉米饼一样金黄的杨树叶。风呼呼地吹,孩子的脸颊像经霜的水果,红里透亮。他的脚步追逐着落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初冬的阳光,他头上的棉帽被一阵旋风吹落,满地乱飞。孩子愣住了,弄不清该去捡拾帽子,还是该去追逐落叶。他想把所有的落叶都运回家,堆成高高的柴火垛,他看见了屋顶上飘动的炊烟,他想起了灶火旁做饭的妈妈……
       很多年之后,他老了,眼睁睁地看着树上的叶子,一片接一片地跌落下来,一片接一片,像沙漏,风蚀,刀削,像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连枝条也不剩,一片接一片。他看见了,那双被预谋驱使的手,他看见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不能阻止,不能挽救,甚至连怜悯也不能。剩下的光阴不多了。他放弃了抵抗的想法,俯下身子,闭上眼睛。就这样他第一次听到落叶叩击大地的声音,就像滴水落在钟乳石上一样动听。他安详陶醉的神情,使一片坠落的叶子放慢了飘失的速度,在空中起舞,舒展……最后,落在他身边的空地上。
       一个成熟的生命,就像全部长满叶子的一棵大树,等到秋风吹来的时候,它完整的群体轰然解散。这不是衰败,也不是终结,而是继续,是自然的轮回和交替。这时那个弯腰捡拾落叶的人,又回到他的童年,他想把大地上的落叶,一片不落地收集起来,重新排列、拼贴在一起,让它们与长在树上时的形状一模一样,不,他要创造一棵永不凋谢的大树。这也许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生所做的惟一一件最了不起的事。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恢复并重建一个逝去的梦想。但这项工作本身是琐碎的,徒劳的,单调而乏味,没有想象中的神圣,更少为人所知,但他愿意在寂寞中做下去。一位名叫瓦·洛扎诺夫的俄罗斯人提前拎着背筐走来了,他起得太早,一个世纪仍在大梦中沉睡未醒,以致他的咳嗽打破了路上的寂静:
       大地的各种声音渐渐微弱下来……
       用不着了。
       只有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将永远拌和着我的眼泪。
       当它止息时,我愿变成聋子和瞎子。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