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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推荐]你听我说
作者:陈源斌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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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听我说,我就告诉你一切。
       2
       我过生日,总要听到奶奶的磨刀霍霍声。每一个生日,从无例外。我说:"这个日子,干吗动刀?"她笑了起来,说我才多大年纪,倒会说"这个日子"。她反问说:"你说说,人在哪个日子不动刀?"
       奶奶是个一定要按照自己方式行事的人,她就按照她那种方式,为我过生日。每到这天,她会亲自去挑选一只仔公鸡。这种鸡照例才长出半截鲜红顶冠,刚想打鸣,但是憋在嗓眼里还没打出来,它必须绝对没来得及跟母鸡真正做过什么事儿。奶奶付完钱,拿绳子绑紧它的两只脚,进门撂在厨房地上,然后就专心致志地磨她的刀。一下,两下,无数下,磨得锋利无比,她用拇指试试锋芒晃眼的刀刃,接着,瞄了瞄在地下挣扎个不停的仔公鸡,大声喊着爷爷。
       她的意思,是让爷爷帮着抓住公鸡的双脚,以方便她下手。可是任凭叫破了喉咙,爷爷躺在廊道下的睡椅里,睁着两眼,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我问奶奶,爷爷是不是个胆小鬼?奶奶听了,用鼻子"哼"一声。我说:"他从来不帮您,他从来不敢杀一只鸡。"奶奶用鼻子又"哼"了一声。我改口问:"要不然,他是怕血沾到身上?"这次,奶奶看看我,摆出一副自己动手的架势。
       她踩住仔公鸡的两脚,用一只手抓住鸡头,扯直脖子,用另一只手扯去脖子上的鸡毛。还是这只手,提起了那把刚磨过的刀。利刀从空中划过,直奔仔公鸡裸露着的脖子。奶奶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像往常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
       我问奶奶说的是什么,她说:"嘿,与你不相干,告诉你,你也不懂。"奶奶摸摸我的头,叮嘱我等一会儿要一个人吃这只仔公鸡,不要分给别人吃,好快点成长。后来,我很快弄明白,奶奶杀鸡前叽里咕噜念叨不停的,其实就是两句话,这两句被她那么颠三倒四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结果就变成了一长串的话。
       奶奶总要念的两句话,是说给抓在手里的仔公鸡听的,她说:"公鸡公鸡你莫怪,只因你是人的菜。"
       接着,她手起刀落,鲜血喷涌,仔公鸡一阵抽搐,倒在地上断了气。
       我当上警察的第二年,过生日这天,奶奶踩住仔公鸡双脚的那只脚,没能稳住,就在她举刀斩杀的瞬间,公鸡拼命挣扎一下,脱逃而去。它脖子仍然吃了一刀,不过,偏离了要害部位。于是,这只挨了刀的畜牲,在屋里疯狂地跳窜起来。它汩汩冒着气泡,从厨房窜到客厅,从客厅窜到廊道,弄得沿途斑斑点点,血迹淋漓。它有点支撑不住,停在廊道那里,围着睡椅里的爷爷转来转去,上蹦下跳。爷爷不得不开始挪动他平时总是窝在睡椅里一动不动的身子,东躲一下,西避一下。
       我站在旁边,觉得机会真是难得。有好几次,这只苟延残喘的鸡跌倒在眼前,我就是不肯伸一伸手,把它抓住。我甚至伸出一只脚,把它重新踢回睡椅那边。我拿眼看着它在老地方折腾,直到我爷爷在睡椅里坐直了身子,开始四处张望。
       3
       我把公鸡送进厨房,回到廊道,准备帮爷爷换下那件沾了血的睡衣。爷爷推开我的手,说:"好啦,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爷爷,我遇到点麻烦,不过是小麻烦,很小很小的麻烦。我告诉爷爷说,因此,我恐怕不能再干刑警,得改干治安警了。我解释说,刑警就是刑事警察,专门负责侦破大案要案,譬如杀人、放火、抢劫等等;治安警就是治安警察,专门负责维护社会秩序,譬如平息打架斗殴、捉拿小偷小摸,而且,还免不了要频繁进出一些场合,好制止那些鸡,等等。下面我解释"鸡"这个字,我告诉爷爷,现在人们已经习惯用这个字来称呼那些不学好的年轻女人,就是用自己不干净的身体来换取大把大把不干净钞票的女人,就是卖淫女,就是妓女。我告诉爷爷,我还是想当刑警,不想当治安警。
       爷爷说:"那你就干刑警,不要干治安警。"
       我说:"爷爷,这不是由我自己说了算的,得由上面决定。"
       爷爷说他老早听到过这句话,他对它很耳熟。他竟然一口咬定,我所供职的部门上层,有人故意跟我过不去,在找我的碴儿。他说:"好啦,说吧,这个人是谁?"
       我赶紧请爷爷不要误会。我声明,作为一名警察,我绝不可能把毫无根据的话,硬加给顶头上司。可是,爷爷不听我的解释。他说,如果人们认为他已经糊涂到大家想象中的那种程度,那就大错特错了。爷爷承认他经常糊涂,但并不是一天到晚总是糊涂。有时候他也会清醒,而且特别特别清醒,比任何人都清醒。爷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爷爷认定,我脑子里想的是,如果说某个警察不好,哪怕是不怎么太好,甚至离十全十美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是把矛头指向整个警察队伍。他说:"好啦,你别想跟我再耍你的那一套啦!"
       我说,是我们刑警队李队长,说我恐怕不能再干刑警,得改干治安警的。不过,这事跟李队长没关系,全怪我自己。我说了李队长的名字,爷爷目光茫然。我说,就是跟我爸有过生死之交的那个人。爷爷目光依旧茫然。看来,他并不像他自己所描绘的那般清醒。于是,我就改口,说为什么全怪我自己。我告诉爷爷,我训练打靶时,枪法太臭,拖了整个刑警队的后腿。
       我还承认,我读警校时,成绩单射击一栏里,勉勉强强及格的分数,都不是真的,都是我死乞白赖的结果。在所有的实弹射击中,我打得最高的是五环,打得最多的,要么是一环,要么是零环。当刑警以后,我射击成绩糟糕得别人难以容忍。最近的一次实弹射击,我第一次打了五环,第二次三环,后面是两环。再往下,从靶子上根本找不到任何弹孔了。我告诉爷爷,枪法这么臭的人,是没有资格当动真刀真枪的刑警的。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所遇到的,那点很小很小的,麻烦。
       我说,爷爷,李队长认为我丢尽了您的脸。李队长说,有我这个枪法这么臭的孙子,真是丢尽了您的脸。爷爷问,谁?谁这么说?我说了李队长的名字,说就是跟我爸有交情的那个人。爷爷张大嘴巴,呆望着我。我接着说,不但李队长,在我很小的时候,除了我奶奶之外,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都说过爷爷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而且,从我姑姑的话里,也能听出这种意思。
       爷爷问:"你姑姑?她是怎么说我的?"
       我说,姑姑的原话从字面意义上讲,不是好词,因为姑姑她脑子坏了,整天颠颠倒倒,跟别人不同,跟任何人都不同。她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爷爷点头说,她就是这方面有点儿像他。然后,他又追问她怎么说。我告诉他,姑姑的原话确实不是好词,说他,比说奶奶还难听。我说,爷爷,姑姑的话倒从反面证明,您是大家说的了不起的英雄。
       爷爷说:"好啦,说吧,干吗告诉我这些?"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请教,他当年枪法百发百中的秘诀。我问爷爷,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朝那帮人开火的?就是,最初的日本兵,被称作"鬼子"的;还有变节投降过去,被称作"伪军"的;还有赶走前边两拨之后,被称作"顽军"的,那么一大帮人。
       我说:"爷爷,当年,您是怎样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地,撂倒这些家伙,要了他们命的?"
       4
       到这会儿,爷爷有点像彻底清醒的样子。他问,我是不是想当个好射手,就是举起一把枪,想打哪儿就打哪儿、想在哪儿撂倒就在哪儿撂倒谁的那种射手。我点头说是。他随即拿手朝西一指,问我看见那里有什么。西边是一片空旷之地。这儿是城市边缘,我们住在六楼,就是顶层,这幢老式宿舍设计糟糕极了,可住在顶层却拥有一个挺实用的廊道。爷爷刚才就是顺着廊道,随手一指的。我睁大眼睛,空中只有几片浮云,根本没有他所说的东西。接着,爷爷让我从我奶奶每天供奉的香炉里,取出一支燃烧的香。他要我把它放到对面那幢楼的楼顶上。等我爬上爬下,气喘吁吁地把一切做好,他就一本正经地问我,对面楼顶上有什么。我回答说,有一支香。他问我是不是用眼睛看见的,我说,根本不用拿眼看,我当然知道那儿有一支香,而且是由两块红砖夹着的,而且它正在燃烧着。
       爷爷说:"好啦,说吧,你姑姑,她是怎么说我的?"爷爷准备跟我进行一笔公平交易。我这边的筹码是,说出姑姑说他的话。他那边的筹码是,教我当个洞穿一切的神枪手。我告诉爷爷,姑姑的原话不是好词,因为她总是活在她自己的荒唐世界里,并且总是用她那荒唐标准,来瞄准一切。可是爷爷等着我说出来,我不说,他就不说。于是,我就告诉爷爷,姑姑说他,比说奶奶还要难听。我接着说,姑姑竟然咬定,奶奶每天都在行凶作案。爷爷说:"你姑姑?这样说她妈妈?你姑姑说你奶奶每天都在行凶作案?"我对爷爷说,在我八岁的时候,姑姑在离家出走前不久,就说过,她指控奶奶有绝对把握,铁证如山。姑姑列举说,作案地点是厨房,作案凶器是那把菜刀,作案时间是每一天。
       爷爷说:"你姑姑?她真是这么说的?"我说:"姑姑当时就对我宣称,奶奶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爷爷摇摇头,说姑姑就是这样,总跟别人拗着来,跟一切人拗着来。她就是这方面有点儿像他。爷爷问我对这桩指控的看法,我说,我不赞同姑姑说奶奶的话。我举例说,刚才我去香炉里拿香时,突然想起来,从我懂事那年起,奶奶每天都要点燃这炉香,然后合起双手念念有词,比她杀仔公鸡时念叨的一长串词儿,还要长。奶奶念的都是人的名字,当然,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我爸,接着,就是我姑姑。然后,才是我爷爷、我妈和奶奶自己。我小时候就明白,奶奶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是在恳求她每天烧香供奉的那个什么神灵,保佑她马上要念出口的一长串名字里的任何人,其中包括排列在第三位的姑姑。
       如果拿人与人之间公平、对等原则来衡量,姑姑不思回报,反过来指控生她养她、为她祈福的人,当然难以洗脱恩将仇报的嫌疑。我说:"爷爷,我是个警察,又没有像姑姑那样,脑子混乱成一团糨糊。"我告诉爷爷,姑姑说他,比说奶奶还要难听,因此,我不便重复。说完这话,我觉得自己差不多算是交出了筹码。我提醒爷爷,下面轮到的应该是他,根据一开始双方的约定,他必须交出那边的筹码,换句话说,他得交出当神枪手的秘诀。爷爷还是让我朝西看,我瞪直眼睛,仍然看不见。爷爷声称他看见了,说那是电视塔的塔尖。
       往下,爷爷又一本正经地问起对面楼顶,我说,不用拿眼看,我知道那儿有一支香,被两块红砖夹住,燃烧着。爷爷却声称他是用眼睛看见这些的。我请爷爷别耍他那一套,因为,谁都知道电视塔在西边,它当然有个塔尖;而对面燃烧着的香火,是我刚刚爬楼,送上顶层的。爷爷坚决要我再看,说这就是奥秘。我看来看去,看到了躲藏在浮云里的塔尖,有米粒大;我只看见对面楼顶上一缕轻烟。爷爷说,要当神射手,得先练眼,必须时时刻刻找样东西盯住它,一直盯得它从无到有,由模糊变清晰,自小变大,比如说,塔尖由米粒变成黄豆,轻烟变成火苗,就算练眼成功。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像他当年那样,举枪即中,绝无空发。爷爷说:"孩子,你只要有空,就找样东西盯住,不管在哪儿,什么时间,是什么东西,你盯住它,一直盯下去,盯稳,盯牢,盯清楚--我当年就这么干的--你不信试试看,不用多久就能成功。"
       说完这些,爷爷又念叨起我姑姑。他开始跟我进行第二笔交易,要我找个机会,去看看在山里带发修行的姑姑,替他问声好。爷爷说,除了我,他最牵挂的就是我姑姑。爷爷说他太老,挪不动窝了,这辈子恐怕再见不着我姑姑了。我明白他这会儿说的,句句是真。我小时候常听妈讲,爷爷对我姑姑的偏爱,大致等于奶奶今天偏爱我。爷爷认定,自己今天如此清醒,是绝对少见的,今后这种清醒恐怕越来越少,他生怕我不答应,承诺说,如果我愿意辛苦走这一趟,他可以披露自己一件很丢脸的事。
       他本打算将它悄悄带进棺材里去的,因为,这件事除他本人以外,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我说:"好啦,我答应,说吧。"爷爷告诉我,他在当神射手立下赫赫战功之前,其实是个胆小鬼,是个孬种,还差点儿因此丢了小命。他是碰巧才变成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说的那个了不起的英雄的。让爷爷很丢脸的事情经过是,当年,他穿上军装还不到半天,刚从死人堆里捡了杆枪,在此之前,他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毛头小伙子。
       战斗这时打响了,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迎面扑过来。我爷爷站在第一排,身边都是跟他一样的新兵,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撒腿就跑,只有我爷爷一个人留在原地。爷爷披露的真实情况是,他并不是后来在庆功大会上,人们颂扬他的那般镇定自若,英勇无比,而是吓傻了,拉了一裤裆,两条腿重得像是埋在土里的木桩,满脑子想的,就是转身逃走,可是,他的腿不听摆布,怎么也迈不动步子。这时,一个鬼子挺着刺刀,扑过来,嘴里哇啦一声大叫。幸好日本人哇啦这么一叫,吓傻了的爷爷,身子打一个激灵,双手不听使唤,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响,那个迎面扑来的鬼子,竟被当场击毙。爷爷说,不管是谁,其实下手杀第一个人,才是最难最难的,比杀自己还要难。
       你只要干掉第一条人命,往下就不算什么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得再多,跟砍瓜切菜差不多。那天,他扣动扳机打倒一个日本鬼子以后,逃跑的人壮了胆,转回身去跟侵略者拼命,结果反败为胜,彻底扭转了战局。
       5
       我按照爷爷传授的那一套,练起了我的眼。我不折不扣地练着,只要有喘口气的空闲,我逮谁是谁,哪怕是个人,是只嗡嗡乱舞的飞虫,是块石头,我一旦盯上了,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就一直盯下去,盯稳,盯牢,盯清楚。一直盯得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清晰,从小到大。比如说,将一只蚊子盯成一只苍蝇,再盯成一只麻雀,我才会罢手。
       我每天盯来盯去,把办公室盯了个底朝天。我跟十来个同事坐在一起,屋子大致等于六个单间,可练起眼来,它仍然显得视野狭窄。于是,我把桌子搬到大门旁边,这是谁也不愿呆的地方,可门边就是走廊,大约有屋子四倍那么长,练起眼来再好不过。我坐在桌前抬起头,放眼过去,一直能看到坐在走廊尽头的女秘书小王。
       我把练眼目标,转换到小王身上。众所周知,小王喜欢佩戴胸针,每天必换。我把目光在走廊里越拉越长,仔细辨别着她的不断翻新的胸针样式。当我有绝对把握,说出换来换去的每一枚胸针色彩的时候,小王在我上厕所回返途中,拦住了我。
       她犹如一杆冲锋枪,将憋在肚子里的所有的话,统统扫射出来。小王说了三层意思,一是责怪,二是理解,三是忠告。她的责怪是,她认定,我明知道她有男朋友,明知道她比我大七岁,还向她疯狂示爱,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目光公然地、不间断地死盯着她,尤其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那个敏感部位;她的理解是,她明白,爱一个人不是错,被人爱更不是丑事,陷入狂爱的人,总是不由自主、抑制不住,要干些出格离谱的事,况且,我刚过二十二岁生日,毫无经验,实际上还算是个半大孩子;她的忠告是,她建议,如果我充分考虑过,她有男朋友,以及,比我大七岁,这两个巨大的障碍,但仍然控制不住对她的疯狂热恋的话,那么,就应该说出来,用明确的语言,面对面地,或以其它适当方式,表达出来,以便她慎重抉择。
       小王说:"我俩是警察,当然比别人理智,这件事必须了结,今天,现在,马上。"
       她一步步追过来,我退到了办公室,可里面的同事一个都不在。我只好往后退,到了最大的会议室,里面都是我们屋的人,李队长也在,会议已经开始。我趁机就近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李队长用三言两语,布置好下午打靶的事,然后,把主要话题,转到"ZW"计划上。计划认为,本城有一个心狠手辣、组织严密的黑社会团伙,控制着绝大多数卖淫女,他们不但操纵她们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还榨取她们辛辛苦苦得来的肮脏钱财,甚至,他们不断诱拐纯真少女,绑架家庭主妇,推下火坑,逼良为娼。"ZW"是"张网"一词拼音的领头字母,这个计划,就是要将那帮害人的家伙,一网打尽。
       剩下的时间,李队长开始为大家补课,是政治课。他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已经在所有重要报纸的重要版面上公开刊登过,但是另有通知,必须至少集体组织学习一次,而且在规定期限内,这个日子就是今天。
       李队长读着文件,我听着听着,管不住自己,又开始练起了眼。我坐在近门的长桌这头,就拿坐在那一头的李队长,当了练眼目标。我盯住的是他那只左眼,盯着盯着,那只眼睛逐渐清晰,轮廓分明。最初它跟一粒红枣差不多,慢慢地,它大了起来,变成了一枚核桃。我接着盯他的右眼。同样如此,它也是从一粒红枣,演变成一枚核桃。但是刚才的左眼,却由核桃还原成了红枣。我在他脸上盯来盯去,让那两只眼睛,一会儿是红枣,一会儿是核桃,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直到他把那份厚厚的文件,全部读完。
       散了会,李队长让我单独留下,他客客气气地,让我坐下说话。
       李队长问:"最近怎么样?"
       我琢磨着,一般说来,这是一种上司式的问话,标准答案是"还好",可我想起了他跟我爸的关系。不等我琢磨完,他主动提到了我爸,问他最近怎么样,我回答说"还好",他又问,我爸妈跟我爷爷奶奶,是不是和解了。他一下子就触及到我家庭最复杂最敏感的那个部位,尽管我完全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可事情历经许多年头,不是三言两语能轻易说清楚的。
       我决定,尽可能表述得滴水不漏。我告诉他,从理论上讲,和解绝无可能,因为,我爸我妈从不提调回省城的事,恐怕这辈子不会有这个打算了。从实际上讲,和解早就实现,因为,自我呱呱坠地后,每一个生日,都是在爷爷奶奶身边过的,而且现在,我爸我妈同意我回省城当刑警,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这就意味着,一种变了方式的和解。
       他又往下问,问我爷爷和我外公,和解了没有。他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谈话领域,我如实相告说,据我所知,我外公根本还没有回过大陆,可以肯定,由于海峡的阻隔,两个老亲家,自从他们结为亲家以来,至今尚未见过面。
       李队长惊讶地说:"你外公至今还不敢回大陆?事隔这么多年,他还怕人家向他讨还血债?他对我们的政策,如此缺乏信心?"
       没等我应答,他的话题回到我爸身上。他问,我爸是不是提起过他俩之间的事。我说,提起过。他问,提到过哪些事?我说,很多很多,主要是些如何如何亲密的关系。他又具体地问,我爸提没提过物资局仓库的事,我茫然地望着他,把头摇了一摇。
       他告诉我,他跟我爸,就是在物资局仓库后围墙边认识的,当时,我爸拿把刀,悄悄从后面偷袭他,他转回身来,那一刀攮穿了肚皮,连肠子都滑脱出来。稍后,他跟我爸做了朋友,成为生死之交。
       我说:"您是说,我爸曾经拿把刀,悄悄从后面,偷袭过您?"
       他点头说:"是的。"
       我问:"我爸曾经一刀攮穿您的肚皮,肠子流了出来?"
       他说:"不错,是这样的。"
       我问:"就在他攮穿您肚皮,流出肠子之后,您跟我爸做了朋友,成为生死之交?"
       他说:"一点不错,就是这样的。"
       李队长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当年,他跟我爸响应号召,弄上很时髦的,叫什么"红卫兵"的头衔,顺应潮流造反。但是,谁都认定,自己是正宗,对方不是。双方干了起来,先是嘴巴,后是白纸黑字,再就是拳脚,往下,动起了真刀真枪。其中有一方落了下风,就是李队长所在的那一方,被重重围困在物资局仓库里;另一方夺得主动,就是我爸所在的一方,向物资局仓库发起了冲锋。我爸要抢占头功,嘴里衔把刺刀,打后围墙悄悄翻了进去,他从嘴里将刺刀拿到手里,朝背着身子守在那里的一个人,猛捅过去。这个人就是李队长,他一瞬间听到了响声,急促转身,这一刀将他的肚皮攮了个大洞,肠子立刻流出了体外。
       我爸一下子愣住,提在空中的第二刀,没再往下攮。他反而背起这个青年,去爬那堵围墙。他身上背着个人,竟然翻过了那么高的后围墙。我爸找了个地方,将这个人放好,将他的肠子一点一点揉回肚皮里,慢慢治好了他的伤。
       李队长告诉我,我爸当年凭感觉这么做,既救了他,也救了自己。就在他俩逃离不久,物资局仓库攻克,里面的人无一幸存。事隔不久,开始清算这桩血案,那些冲锋陷阵负有命案的胜利者,被抓了起来,以法律的名义,执行枪决。李队长说,如果我爸不那么做,他俩绝对性命难保,不过死的时间和方式不同,他先死,我爸后死;他将死于乱刀乱枪之下,而我爸,则将死于有秩序的枪决。
       我目瞪口呆地听他说这一切,开头部分,就是我爸翻越围墙,持刀攮穿我此刻的顶头上司李队长肚皮的时候,我的心提到了嗓眼里,七上八下;结尾部分,就是我爸救走李队长,两个人幸免于难的时候,我的心落回到原处,转忧为喜。李队长说,这是他跟我爸之间的一个绝密事件,天知地知,我爸知,他知。今天,他把这个连我爸都不愿对自己儿子讲的天大秘密,毫无保留地披露,是要我明白一个道理,这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两家都将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李队长说:"你要明白,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因此,你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拿那种目光敌视我。"
       他认定,在他斥责我丢尽了我爷爷的脸,说了我恐怕不能再当刑警,得改当治安警以后,我恨之入骨,刚才开会时,就用那种目光,他的准确表述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敌视他。
       听李队长这么说,我想了又想,十分为难。假如我现在说,我是以他两只眼球为目标,将它们盯得红枣啊核桃啊变换不定,好练成我的眼,枪枪击中靶心,当个我爷爷那样的神射手,那么,这样的目光,不是"敌视",不是让人毛骨悚然,又是什么?
       我问李队长,能不能等下午打完靶,再作解释,他说可以。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女秘书小王在走廊里的话,她说过,我总是疯狂地盯着她看这件事,必须了结,今天,现在,马上。于是,我请李队长届时把我的解释顺便告诉女秘书小王。
       6
       到了靶场,照例将我安排在最后一个射击。我沉住气,没对别人说,我已经练成了我的眼。在这段时间,我曾经无数次悄悄到山那边的另一个民办收费靶场,消费掉了一大堆钞票。此时此刻,我故作没看见李队长的担忧神情,径自抓起手枪,懒洋洋地看了看靶子,实质上,我盯住了靶心,然后,我扣动扳机,开了一枪。
       巡靶员先从靶子的边缘找起,没找到。他往外边缘再找,还是没有。他认定,我又像上次一样打空了,其他人也是这么想。李队长照例勉励一番,他说的是,别泄气,加把劲再打,能打几环是几环,哪怕一环,也是进步。
       但是,就在这时,巡靶员随眼一扫,无意中看到了被击穿的靶心,他看一眼再看一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其他人也是,包括李队长,他张开嘴巴,又合拢起来,嘀咕了一句什么话。
       我接着打,一枪,两枪,三枪,枪枪穿透一线。我的同事一声一声地叫起好来。我继续射击,听到了一片掌声。这下我听清李队长嘀咕什么了,他的意思是,他的刑警队,枪法稳拿第一,从此没有任何人,敢跟他比了。
       我让他们看更精彩的。我要求打活动靶,就是用一架发射机器,将飞碟模样的东西,弄到天上窜来窜去。我瞅瞅它们,实质上,我盯住了它们,举枪一个接一个地击落,让它们栽倒在地上,跌得粉碎。
       我打完了,走近李队长,解释说,我并没有拿他认为的那种什么目光敌视他。我告诉他,盯着他看,其实是在练我的眼。可李队长似乎很兴奋,心不在焉。我请他顺便跟女秘书小王说说这个解释,他听不见,嘴里嘀咕个不停,主要意思,还是他的刑警队,枪法终于绝对稳拿第一什么的。我再次请他跟小王转达我的解释,他仍然听不见,情绪高涨地只顾发布命令,就是让全体撤退回去,开总结庆祝会。
       我们回到局里,那里已经乱成一团。在往回返的途中,我们就听到四处呜呜拉响的警报声,报话机里也传来呼叫。当然,总结庆祝会没能开成,因为谁都明白,出了事情。
       发生的是件持枪抢劫案,就是那些枪战电影电视中,常见到的那种。可发生地点在我们市公安局隔壁那幢楼的底层邮局,可以算是我们警察的眼皮下面,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具体时间,差不多在我打完飞碟、准备回返的时候。当时,这家邮局走进一个中年男子,女营业员一开始没弄明白,跟他争执起来,因为他声称要取钱,却两手空空,不出示任何取款凭证。女营业员告诉他,谁也不可能凭空取钱,任何人都必须持有汇款单、储汇存单、电汇凭据之类的东西。那人说,好吧,我这就拿东西给你。他把袖子一抻,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这支枪后来抵在女营业员的额头上。又上来两个男子,要求柜台里的人交出全部营业现金。这三个歹徒迅速得手,将抢劫的钱装进一个白色蛇皮袋里,跳上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仓皇逃逸。
       追捕行动已经进行了约摸一刻钟,差不多在整个城市撒下了一张大网。我们刑警队立即加入进去,于是,这座城市最外边缘上,又多了个包围圈。我们的具体任务是,在城郊结合部每条路的路口,设卡守候。
       我被指定蹲点守候的,是城市最东边那个卡点。从那儿往前走大约一公里左右,就是高速公路。再往前,连接着十几个省市。毋庸置疑,它属于十分敏感的部位。就是在那儿,我意外地碰见了一个正病休没上班的刑警同事。
       我说:"哎,乔渊,你等等。"
       这个名叫乔渊的刑警同事,正朝一辆满载的公共汽车上挤,听见了我的叫声,立即退回到地下,那辆车"啪"地关上车门,开走了。他拿眼茫然地四下寻找。我又叫了一声,这一下,他也看见了我。
       乔渊站着琢磨了一下,我估计,他是在想怎么称呼我。他进单位比我晚,还不到半年,年龄倒比我大一岁。他读的是四年制警官大学,我是两年制警校。他索性什么也不叫,只说他就住在附近,听到了外面议论抢劫案,正打算朝局里赶。我看了看那张病容未退的脸,告诉他,大家都出去执行任务了,建议他不妨留在这里,共同守候这个卡点。
       我简略介绍了案情,把发下来的那张纸递到他手里。有关这桩恶性抢劫案的线索,全部打印在上面,包括:歹徒数量,3人;性别,男;年龄,25岁左右;身高,一米七八上下;穿着,蓝色或灰色夹克;逃跑途径,红色夏利出租车;其它重要特征物,白色蛇皮袋。
       我俩开始查车,试图打这儿往外走的每一辆出租车,都受到拦截。稍有可疑,就来个彻底搜查。我们的做法并没错。在这个中等城市里,出租车几乎90%都是夏利,而且,100%的夏利,都是红色外壳。我们甚至不放过那些空车。这里有血的教训。大约半年前,有个歹徒参与群殴,杀了人后,持枪拒捕,也是钻进一辆红色夏利车逃跑,警方撒下了跟这次差不多的搜捕网,一无所获。三天以后,那家伙竟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上海浦东一个火锅城内。当然,根据当地线人举报,歹徒被上海警方一举擒获,他逃跑之谜,也随之解开。一般说来,人们以为他会拿枪胁迫那个司机,实际情况是,他直截了当地杀了对方。他钻了警方不查空载车的空子,将自己装扮成出租司机,开着劫持来的红色夏利,从容不迫地通过卡点,开上高速公路,径直去了上海。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有人开始找我们的碴儿。这人有点儿符合歹徒特征,例如,年龄25岁左右,身高一米七八上下,穿件灰色夹克,开辆红色夏利。他掏出驾驶证,证明自己确实是这辆出租车的司机,而不是我们查找的作案歹徒。我们声明说,我们既没有确凿证据说他是,也没有确凿证据说他不是,因此,建议他最好留在城里。可他坚决要走。他说,他得到前边的县城,去接一个私营企业主,赶乘飞机。他先是大声坚持,接着低声协商,往下是苦苦哀求。他告诉我们,他是私营企业主定包的车,这个人很有钱,很慷慨,脾气却有点怪僻。他说那人十分挑剔,蛮不讲理,不允许迟到一秒钟,哪怕你有充足的、不可抗拒的理由。
       这个人不肯把车子调转头,他让它停在原地,两只车灯像眼睛似的,巴巴地瞪着那个县城的方向。那人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乔渊首先被惹火了,我想,可能是他正在生病,心里焦躁,特别沉不住气。他走过去,责问那个人。那人说他没有骂谁谁谁,而是骂自己,骂自己的车。那人抱怨说,他从私营企业主那里,三个月就得到了超过一年辛辛苦苦的收入,这下子,这个金饭碗怕是砸定了。说着说着,那人一下又一下,踢起了自己的车轱辘,一直踢得乔渊的脸,慢慢涨成了深紫色。
       那辆红色出租车,正是这时疾驶而来。歹徒抢劫的事,早已传遍了城市角角落落,警方张网追捕,也进行了相当长的时间,到这种地步,大多数出租车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安分守己地留在城内转悠。这条出城的路上,几乎看不到需要搜查的车了,正是这时,那辆红色出租车,风驰电掣一般,疾驶而来。
       我立即迎上前去,打着手势,示意它减速,停车,接受检查。它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加大车速,从我面前卷起了一阵风,呼啸而过。我后退一步,看到乔渊在对面地上翻滚。刚才,他发现情况不对头,忘了跟找碴儿的司机计较,也奔过来拦截。他被高速行驶的车带了一下,倒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又翻了一个跟头,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的的确确,真是这样,我看见了车里可疑的地方。在红色出租车强行闯卡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司机脸色苍白慌乱,后车厢坐着人,可能是两个,也可能是三个,而且,中间夹着一个白色的,类似于那张纸上打印着的蛇皮口袋的东西。
       我说:"乔渊,我觉得车里有点儿不对头。"
       乔渊说他也看见了。他看见的东西,跟我一模一样,而且,我俩不分先后,是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我跟乔渊疾步追过去。刚才它擦倒乔渊时,自己也受了影响,偏离了正常行驶轨道,被一根路桩碰着,打了个趔趄,停在那里。我俩追到近处时,听到了它的哼唧声。原来它的司机又发动了机器,没等我俩到跟前,它继续奔窜而去。
       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拔出了手枪。首先是我,我朝急促逃窜的红色出租车看了看,实质上,就跟我下午打靶时,盯住靶心和飞碟一样,我用我已经练好了的眼,盯住红色出租车,举起了手中的枪。
       我听到"啪啪啪"三声枪响,不过,着弹点不是前方的车,而是头顶天空。我的枪口抬举起来,仰面向上。我突然明白了上午李队长说的事。当时,他说到我爸一刀攮穿他肚皮,肠子滑落,举在空中的第二刀没再往下攮,反而不顾一切救了他,我真是难以理解。我当时认定,谁都难以理解,你杀一个人杀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背着他,翻越那么高的围墙。现在我理解了。这就是,人总要碰到那种时候,会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改变主意,就像当年我爸拿刀攮了李队长又救了他,就像刚才,我朝红色出租车扣动扳机的片刻,将枪口指向了天空。
       又是"啪啪啪"三声枪响,这一次,是乔渊开的枪,他把子弹全部射进了那辆车里。红色出租车的身子不断扭来扭去,到了一家路边饭店的草垛跟前,它就拿头拱着草垛,一直拱到隔壁另一家饭店的墙上,喘息一阵,才趴着不再动弹。
       我俩提着硝烟未尽的枪,冲过去。我打开前车门,司机软成一团,不过没死,也没受伤,不过是吓晕了而已。乔渊拉开后车门,我听到了他的失声惊叫,随后,顺着车缝,我看见了,朝地下流淌着的,鲜血。
       坐在后排的三个人,一死两伤。受伤的,是坐靠车门的两个四十来岁的男性农民。死的是中间那个,看样子,年龄在十岁左右,还是个半大男孩。他手里攥着用一只白色塑料口袋装着的生日蛋糕,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部位,当场毙命。
       7
       事情就是这样,我用我练好了的眼,在靶场上打个满彩,出尽风头。然后,在搜捕劫匪行动中,我跟一个名叫乔渊的当刑警的同事,拦截一辆可疑的红色出租车,判断发生重大失误,酿成了流血事件。该事件经立案侦查,确认其中具有犯罪情节,检察人员将提起公诉。我跟同事乔渊,将双双走上法庭。稍有区别的是,这场警察枪击案的被告,是乔渊,而不是我。就是说,经过缜密调查,他们放过了我。当然,作为现场目击者,我是本案最重要的证人。
       出庭作证那天,我早早起床,上街买了一份报纸。我先看到的,是那辆红色出租车的照片,自从它在路边饭店墙边趴倒以后,事情就在整个城市传得沸沸扬扬,越说越离谱。我翻了翻手中的报纸,第二版整版篇幅,说的都是警察开枪伤人这件事。我读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它大致说了实话。
       这篇文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说清楚了。那辆红色出租车里的几个人,都不是警方追捕的歹徒。死者是郊区一所乡中心小学的三年级学生。左边受伤者是他的父亲,右边受伤者是他的舅舅,坐在前边开车的,则是他的表哥。死者准确的年龄,是10周岁,事发当天,他正过生日。
       我读过文章觉得,应该承认它恰到好处,把握得体。它说乔渊事发之前,正病休在家,躺在床上吊盐水,这时听到外面议论劫匪的事,不听劝阻,一跃而起,硬是拔掉了针头,赶去加入搜捕。至于那辆车强行闯卡的真相,是死者的表哥学会了开车,没领到驾驶证,但他实在技痒难忍,就趁着表弟过生日,从跑出租的熟人那里,弄了一辆车,自己开着送这几个人进城,回返路上遇到拦截,才想起证件的事,他怕车子被扣,对熟人不好交待,便心存侥幸,想硬闯一下,没想到酿成了血案。文章最后提到,死去的男孩是三代单传,家住郊区已经富起来的那个乡,一般说来,在农村,10周岁男孩生日总会隆重庆贺,家中早就准备了丰盛的物品,包括生日蛋糕,可他不满意,坚决要求进城,买一只更大的。他爸他妈劝不住,舅舅表哥也劝不住,连爷爷奶奶都劝不住,众人劝啊劝啊,谁都劝不住,跟中了邪似的,他死都不肯松口。那三个只好屈从他的意志,奉陪进城,结果遇到了这码子事,丢了他的性命。最后这一段,我觉得,有取悦读者、赚取发行量的嫌疑,它真的给人一种宿命感,好像这个男孩是硬要自己找死似的。
       我拿着报纸,走进法庭,登上证人席。顿时,我的尊严荡然无存。我指的是,那种想象中的属于我自己的尊严,因为,从站到那个木牌跟前起,谁都有权对我指手画脚,问这问那。假如在其它地方,我可以搭别人的话碴,也可以不理睬对方,可是此时此地,我必须有问必答,还得实话实说。首先是审判长,要我宣誓,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尽管我明白这是法律规定,是例行程序,但我还是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人所共知的说谎者,被逼着当众保证,下面一定说实话。接着,是控辩双方,他们扔向我的每一个提问,不但尽是朝有利于他们的角度问出来的,而且乍听起来平淡无奇,实际上却闪烁其辞,深藏机锋。
       我作证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描述跟乔渊见面的情景。我当庭大致描述了一遍。跟着,控方发出了他的提问。他说,乔渊正在挤车,你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建议他留下一道守候卡点。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看见了他,建议他留下,他听从了你的建议,就留下了?"
       我说:"是的,应该能这么理解。"
       辩方把刚才的提问,仅仅稍作变动。他的提问是,你说,乔渊正在挤车,你叫了他的名字,然后,你让他留下一道守候卡点。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看见了他,让他留下,他就留下了?"
       我说:"是的,应该能这么理解。"
       我作证完毕,控辩双方干了起来,他们双方都拿我刚才的话当做炮弹,朝对方扔过去。双方的分歧是,"建议"乔渊留下和"让"乔渊留下,是两个性质截然不同的概念,它直接关系到,本案轻罪与重罪,甚至罪与非罪的定性。于是,我不得不再次登上证人席,将我的话重新表述一遍,彻底讲讲清楚。
       我告诉他们,一点不错,是我看见了乔渊,喊了他的名字。
       我说:"是我建议他留下的,也是我让他留下 ,这一下,好了吧?"
       往回返的途中,我朝乔渊看了看。刚才他是被铐着押进法庭的,此刻,他松了手铐,站在被告席前,病还没有好,神情呆滞,目光散乱。我拿眼盯了他一下。我拿我这双练好了的眼,盯住了他迷离的眼睛,他感应到了,抬眼也朝我看了看,我的理解是,他认为我刚才说了真话。
       乔渊被指控犯有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罪。这是对他的正式刑事指控,是由坐在法庭左边的检察员,代表国家提起公诉的。但是,真正的危险,来自检察员旁边那张桌子,就是原告代理律师。到这里,我得费点口舌,说清楚这件事。我的意思是,正在审理的这桩枪击案,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一个是刑事部分,由检察员负责;一个是民事赔偿部分,由受害人代理律师负责。从理论上讲,他们应该恪守自己的界线,可是,原告律师既然坐在了一个案件刑、民两部分合并审理的法庭你就不能封住他的嘴,况且,既然涉及民事赔偿,就得分清错责,他就有权说三道四。
       受害人聘请的,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刚才控方的提问,实际上多数是他在问。这个原告律师认定,乔渊不是过失伤害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杀人。他不是用定罪的名义,而是用要求民事赔偿的名义,说这番话的。他的话在整个法庭大厅不啻扔了个炸雷。接着,他就用平静的口气,故意慢吞吞地,一点一点说依据。
       原告律师认为,任何人都无权拿着枪到处拦截车辆,盘查行人,即使是警察,也必须经过授权,或领取任务,才能执行他的职务。他说,乔渊病休在家,意味着他的警察职务处于停止状态,即意味着,他丧失了上路拦查他人,以及开枪射击的权力。他说,当时,乔渊不属于正在执行职务的警察,可是,他却擅自拿枪,朝闯卡的车辆扫射,造成一死两伤,其中死者系一名10岁男孩,伤者系两位无辜农民。他明知举枪扣动扳机意味着什么,但他这么做了,他故意让这种极其严重的后果发生了,因此,他不是过失伤害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杀人。
       我们刑警队为乔渊聘请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律师,也是个厉害角色。他做的是无罪辩护,他认定,乔渊既不构成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罪,更不是故意杀人。他请大家想一想,发生了歹徒劫枪抢劫案,某个警察正生病躺着吊盐水,他如果是个不称职的警察,或者是个责任心不怎么强的警察,甚至,是个稍稍懒惰一点的警察,大可以继续吊他的盐水,根本没有必要中断治病,冒着歹徒可能开枪抵抗这样一种生命危险,赶去参加搜捕。他说,不要说他是警察,哪怕就是一个有正义感的普通公民,也会义不容辞地加入追捕,因此,他的当事人更有权利这么做。
       往下,不知怎么就扯到了什么"合法的名义"和"合法的授权"上,双方纠缠不清。原告律师崇尚"合法的授权",他指出,在"合法的名义"下,非常糟糕、甚至极其残酷的事都会发生。他举了一系列的例子,都是以前的事,他越扯越远,还扯到了我爸跟李队长先刀刃相加、后执手相救的那个年代,说得近乎危言耸听。他扯得确实太远了,审判长不得不提醒他,必须针对本案争论焦点进行辩论。
       于是,话题再次回到我身上,那就是,我赶到卡点以后,有没有对乔渊授权,有没有资格对乔渊授权。原告律师继续拿我的证言制造炸弹。他引述说,乔渊是听了我的"建议"留下的,"建议"是对等的,平行的,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它不是"授权",责任应该自负。他指出,我并未担任任何领导职务,是跟乔渊平起平坐的普通刑警,况且,乔渊就读四年制警官大学,我就读两年制警校,他比我还大一岁,凡此种种,我根本不具备向他授权的资格。辩方,也就是被告律师,也抛出我的证言制造炸弹。他引述说,是我"让"乔渊留下的,"让"介于"指定"和"命令"之间,可以视为一种授权。他指出,我虽然不是领导,虽然学历低一些,年龄还小一岁,但是,我比乔渊早两年当刑警,从事公安工作的资历比乔渊长,经验比他丰富。一般说来,先进门为师,在没有其他领导在场时,在那种特定情况下,我当然有资格授权。
       他俩吵得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审判长再次出面干预。他说,法庭已经充分注意到双方的观点,他把它们分别复述了一遍,说,法庭在合议时,将认真考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他要求,下次开庭时,双方不要再重复旧的观点,必须就新的问题展开辩论。然后,他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8
       案子前后开了三次庭,在此期间,我开始练起了我的脑。这句话的准确意思是说,就跟我按照爷爷传授的那一套练我的眼一样,我又按照法律规定的那一套,练起了我的脑。每当出庭作证时,我必须让我的脑兴奋,让它像我已经练成了的眼那样。我说的每一句话,必须措辞明确,内容完整,滴水不漏,不能产生任何歧义。而且,假如我无意之间涉及以前说过的话,还必须保持高度一致,就是说,前边讲过的,跟后来重复的,必须词同字合,不能发生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偏差。如果不是这样,原告律师和被告律师,这两个靠嘴巴挣钱的非常厉害的角色,肯定会揪住我,翻来覆去,纠缠不清。他们还会乘机回到已经吵闹过的老问题上,继续吵闹,折腾不休。
       那个什么"合法的名义"和"合法的授权",就是这样,被重新翻捡出来抛向法庭的。原告律师显然对此素有研究,有备而来。他一口咬住"合法的名义"不放。他继续危言耸听说,如果不加限制,在"合法的名义"下,就可能干各种各样的坏事而不受处罚,甚至不受谴责。他打比方说,有人听到外面抓小偷,他赶去加入,当然没有错。可是,如果他在抓小偷这个"合法名义"下,瞅着马路上的任何人,逮谁是谁,只要他认为是小偷,就按倒捆起来,或者抓住了小偷,却在送派出所之前,痛揍对方一顿,甚至要了他的命,那么,就不啻一场灾难。他说,"合法的授权"不同,法律赋予公民抓小偷的权利,但有明确的限制,你不能滥施私刑,谁都不该逾越界限,谁都不能乱来。
       他还要嗦下去,想把人们带进历史长河,找那些触目惊心的例子,大家可受不了了,审判长忍不住打起呵欠,提醒说,他不能再这样,老是重复个不停,必须说新的东西。否则,他得停一停,暂时免开尊口。
       这时,两位代表国家公诉的检察员,才得以不受干扰地工作。他们就本案刑事部分,向我提问。由首席检察员提出的问题是,谁先开的枪。
       我作证说:"是我,是我先开的枪。"
       他问:"开了几枪?"
       我说:"三枪。"
       他问:"打在什么地方?"
       我说:"空中,全部打上天空了。"
       他问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要瞄准天空,而不是瞄准强行闯卡逃跑的红色出租车,还一连打了三枪。
       我停顿下来,琢磨了一下。在首席检察员提问之前,我已经按照法律的那一套,练起了我的脑,练了有些时间了。我的脑告诉我,当你走进法庭,登上证人席,是不能照着性子胡来,想说就说的。你得想清楚了再说,而且,即使你想清楚了,还得保证能说清楚,然后你再说。比如这会儿,我就觉得真难说清楚,我总不能告诉检察员,我一开始确实盯住了红色出租车,准备朝它射击的,可在一瞬间,我突然地,无缘无故地改变了主意,就像当年,我爸攮穿了李队长肚皮,肠子滑落出来,接着突然改变主意,放下屠刀,背着对方翻过那么高的围墙一样。
       我说:"是我先开的枪,一共打了三枪,我把子弹全部打到天空中了。"
       检察员没再纠缠,他们放过了我,问第二个问题,就是,乔渊朝红色出租车射击的三枪,是什么时候打的。是我开了第一枪以后,还是第二枪以后,还是三枪全部打完?
       我想了想,记忆有些模糊。我又用我的脑想了想,觉得我可能动作快一些,因为,我练好了我的眼,乔渊没有。当时,我已经拿眼盯住了那辆车,乔渊做不到那么敏捷,他会落后很多很多。
       我说:"我打完三枪以后,他才开枪,也是打了三枪。"
       检察员问:"你的三枪跟他的三枪,它们中间,有没有间隔?间隔了多长时间?"
       我说:"我说不准,但肯定有间隔。也许是三秒,也许是五秒。我能肯定的是,我的三枪跟他的三枪中间,肯定有间隔。"
       检察员结束了发问,开始论证他们对乔渊的指控。乔渊涉嫌犯的是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罪。他们的依据大致如下:第一点,乔渊没有首先鸣枪警告,而是直接朝闯卡车辆开枪射击;第二点,是检察人员发现的一个重要细节,就是,歹徒乘坐的是一辆红色夏利车,而乔渊枪击的,是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第三点是人所共知的,就是他打死打伤的,并非实施了抢劫行为的歹徒,而是三个无辜的人,其中包括一名正过10周岁生日的儿童。两个检察员认为,乔渊主动参加搜捕歹徒,并无不当,但没有严格按照警察使用枪械的规定去做,并且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一定程度上触犯了刑律。他们要求法庭,据此对其定罪,给予必要的处罚。
       被告律师调整方向,来对付两个检察员。他反驳说,刚才证人作证时,说得很清楚,他已经向空中一连开了三枪,三枪过后还有间隔,也许是三秒,也许是五秒,这就是鸣枪示警。然后,被告才举枪射击。因此,公诉人指出的第一点,说被告没有示警就直接开枪,不能成立;第二点,关于富康不是夏利的问题,被告律师指出,从价格上看,夏利低于桑塔纳,桑塔纳又低于富康,夏利当然不能跟富康相提并论。但从外形看,富康跟夏利极其相像。而且,这座城市的富康出租车,都跟夏利一样是红色的。被告律师说,实际上,富康司机就是想钻空子,当谁把富康误看成夏利,坐进去时,司机一声不吭,到了目的地以后,他才提醒这是富康,让你付富康的钱。后来,在激烈竞争中,富康不得不降价后,司机又玩起了新花样。有人坐进去时,他嘘寒问暖,说长论短,逗你讲话,辨别你的口音,若是当地人,他按夏利价格收账;若是外地人,他会隐瞒真相,让你付富康原价。被告律师说自己不止一次经历过。他声明,他之所以颠三倒四这么说,是要证明,从外形看,红色富康跟红色夏利很难区分,何况,那是一辆强行闯卡的车,在高速行驶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仔细辨认。因此,公诉方的第二点指控,也不能成立。被告律师对第三个指控,干脆嗤之以鼻,他说,如果一死两伤的不是无辜者,而是抢劫钱款的歹徒,那么,他的当事人,此时此刻,肯定不会在这儿当被告受审,而会到某个庆功嘉奖大会上,接受勋章。
       他们互相对着干,干得真像那么回事,一直把所有的焦点争论完毕,才闭紧嘴巴。接着,庭审进入下一个程序,由被告做最后陈述。
       乔渊一开口,就害了他自己。他说话时,没动动脑子,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根本没练他的脑。他啊,想到什么说什么。在那一刻,做最后陈述时,他突然想到开枪之前,跟那个红色夏利司机吵架的事,他由着性子胡来,就说了这件事。乔渊说,那人嚷着出城,要接私营企业主赶乘飞机,怎么也劝阻不了他,他不肯调转车头,而是让它停在路边,两只车灯像眼睛似的,瞪着那个县城方向。他嘴里骂骂咧咧,拿脚拼命踢车轱辘,还说是骂他自己,骂他的车的。乔渊承认,当时自己真是被那人气得发疯,脑子炸成一团,这时,那辆红色出租车风驰电掣一般冲撞而来,强行闯了卡点,还将他拖倒在地,打了好几个翻滚。这样一来,他的满腔怒火腾腾地烧将起来,不可抑制,当时,忘了用脑子想一想,实际上,他说自己想都没想,就举起枪,朝它开了火。
       法庭裁定乔渊罪名成立。他的不动脑子的最后陈述,恰好印证了公诉方的指控,害了他自己。法律对"过失犯罪"的定义是,应当预见而没有预见,或应当预见,由于当事人疏忽大意而未能预见,造成了严重后果的,以过失犯罪论处。乔渊符合后一种情况,他应当预见到,举枪直接朝红色出租车射击,会造成车内人员伤害,但他沉溺于暴怒之中,想都没想,就朝它开了火。他以过失伤害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与此同时,他得赔偿受害人合计53202万元,其中包括:死者丧葬费,伤者医疗费,死者亲属及伤者精神损失费。
       宣判完毕,坐在旁听席上的刑警们,包括李队长,都拿还算平静的目光,看走下被告席的乔渊。然后,他们把目光转向了我。这些目光可不怎么平静,很不平静。他们竟然拿眼盯了我一下,我确确实实感到,我的那些刑警队的同事,每个人都拿他的眼,不是朝我看,而是,像烙铁烙人似的,盯了我一下。
       9
       李队长让我找借口避一避,哪怕几天也成。他说,大家都被一个问题弄得很烦很烦,他自己也这么想,就是,那天事发时,我若是拿练好了的眼,用穿透靶心、击落飞碟的好枪法,开枪打瘪那辆红色出租车的轮胎,哪怕只打瘪一只轮胎,让它老老实实趴在路边,动弹不了,就不会发生乔渊开枪伤人的悲剧。可我呢,没有那么做,竟然把枪口移向天空,还一连开了三枪。
       李队长说:"你要明白,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想起了对爷爷的承诺,打算趁这段时间,去看看我的姑姑。可我妈抢先一步,把电话打过来。我妈是听我爸说这事的,我爸是听他的生死之交李队长打电话过去说的。我妈说:"正好,你外公要从台湾过来,你就陪陪他吧。"
       我说:"嘿,他终于敢回来了?"
       我妈说:"你说什么呢?"
       我说:"他不怕人家向他讨还血债了?"
       我妈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说:"妈,外公他对我们的政策,真的有信心了?"
       我妈生气了,她说:"孩子,你不该这么说你外公!"
       我听出了我妈话里的复杂情感。现在,她已经习惯说"你外公"这个词了。在较长一段时间里,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对我外公可不那么恭敬。在公众场合,她说他是个手上沾满人民鲜血的、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当时,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在背后,在没有外人时,她称他老不死的,当时,她确实这么恨他。后来,当我出世、成长、稍稍懂事的时候,她偶尔也这么说。再后来,她闭住了嘴巴。特别是近几年,我想,或许是她年龄越来越大,脾气变得越来越温和的缘故,或许是,她认为这辈子可能跟他见不上一面的缘故,她的"大坏蛋"和"老不死的"这两个词,收收叠叠藏起来,已经习惯说"你外公"了。
       我妈在电话里,让我先去车站接她,然后一道去机场。她乘坐的列车,正点是下午三点整, 外公那班飞机,四点一刻降落,从火车站到机场,乘出租大约走三刻钟左右。我接了我妈再到机场,估计还得等上半个小时。
       我到了车站,没接着我妈,那班车晚点了。我一直等到四点过后,我外公乘坐的那班飞机差不多要降落的时候,我妈从晚点的列车上借手机,打我传呼联系上了。她责怪我太不灵活,说我应该直接赶去机场。她说,不能把我外公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那里。
       我赶到机场,那班飞机很准时,落地足有半个小时,人基本走光了。留在那里的,看模样是些等下一个航班接客的人。我转了两圈,发现了目标。我认定那人就是。他就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身旁放着两只大旅行包,手里拿样东西,低头看着。我从他的侧背面,一步步走过去。 看清楚了他全白的头发,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照片。我认定,他看的一定是我妈的照片。我再走近,想证实猜想,然后再叫他。这时,他发现了我,把手里的东西收起来。
       我到了跟前,看了看那张脸,实质上,我盯了他一眼。仓促之间,我没来得及找到这张脸跟我妈那张脸可以联系起来的什么痕迹,我看到的是颓然和失望。
       我说:"老先生,请问……"
       我问了个空。真是莫名其妙,他拎起他的两只包,走进旁边的洗手间。我赶快跟去,他已经进了蹲间,插上门销。我出来等,等啊等啊,等了那么长时间,他竟然呆在里面,就是不肯露面。直到我妈赶来机场,我们娘儿俩才想办法将他老人家弄出来。
       我们的办法是,请机场广播找人。喇叭里大声喊着我外公的名字,告诉他,他的女儿因为列车晚点,没能准时接机,现在她赶来机场了,正在三号洗手间旁边等,请他马上过去,跟她会面。稍过片刻,那颗雪亮的白头,从三号洗手间,冒了出来。
       我妈跟我外公碰了面。这是我妈来到人世,第一次见到她亲生爸爸。同样,也是我外公第一次看见自己亲生女儿。两个人就在那儿,在洗手间旁边,一下子找着了对方的目光。这父女俩的目光相遇时,像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在路上擦肩而过。那种目光,根本就是陌生人,漫不经心地随意一扫。可过了那一刻,目光变了,像是仇人遭遇,先是骤然受惊,再是相互盯着不放。再过这一刻,两道目光变软、变柔,变湿润了,变成了亲人的温情凝视。
       他们相拥着,脸对脸看着,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我听到这父女俩,嘴里嘟哝个不停,随后,又啜泣个不停。我站在一边,看见我妈把脸贴在我外公胸上,像个挨了外人揍,找到亲人哭诉的女孩。这是我出世以来,第一次看见我妈像个孩子。我外公也是,八十多岁年纪,老泪横流,抽抽噎噎,活脱脱一个受委屈的老小孩。
       他们父女俩哭够了,高兴得差不多了,这才想起了我。
       外公责怪我妈:"你只说你到机场来接,没说有第二个人。"
       我妈说:"可我以前说过,我有个儿子。我为您生了一个外孙,我肯定会带着他来,我应该带着他来!"
       外公说:"我知道我有个外孙,可你没说他是干这一行的。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是个警察。"
       我们把外公安顿在天磬饭店,要的是6层靠东南角上的房间,外公是608号,我妈是606号,我外公坚持给我也要了房间,610号,在他隔壁。这是一家四星级涉外饭店,客房全部依着山坡建成,总高只有8层。它处于城市中心部位一个满是绿树的小岛上,四面环水,外公把房间的窗帘拉开,阳光斜射进来,他朝窗外看了一会儿,告诉我们,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十分宜人的景色,绿树啊红花啊碧水啊蓝天啊,这些差不多都齐了。他说,他对这个地方非常满意。
       这父女俩,又提起刚才在机场的事,我妈忍不住取笑我外公,说他见了自己的外孙,不马上相认,还躲到洗手间,迟迟不肯出来。
       外公说:"你只说你,没说第二个人。"
       我妈说:"可我说过,您有个外孙。"
       外公说:"你没说他干什么,哎,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是个警察?"
       我妈说:"那次通长途,我本打算说的,可给他爸一打岔,忘了。"
       我知道我妈撒了谎。这是第一次,我妈,当着她儿子,还有她爸爸,公然撒了谎, 竟然连脸都不红一下。实际情况是,那次通长途之前,我妈跟我爸商量过,要不要说我当警察的事。我爸说算了。我当时恰好在家,听见了那句原话。
       我爸说:"我看算了,不必再搅扰他老人家,嗯,那颗惊魂了吧?"
       我妈撒了谎,煞有介事地撒了谎,她忘了我当时在场。当时,我爸还说,我外公可能算是最后一个不敢回大陆的台湾旧军人了,他说,如果我外公哪天回来,就让我妈一个人到机场,他不去,就让这对从未见面的父女俩,单独相认。
       半夜,我妈睡下以后,外公溜进了我的房间,他告诉我,我一到机场他就注意到了,但没想过是不是自己的外孙。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警察。他说,我转了两圈,朝那边走过去,接着,就用那种目光,不是看,是拿眼啄了他一下。
       他说:"你想想,我这种旧身份,被一个穿制服的大陆警察啄了一眼,会怎么想?"
       我告诉外公,我这是练眼练的,我已经习惯盯点什么,随时随地,不论是什么,可能是人,是动物,是根草,是块石头,我都可能盯住不放。我这是按照爷爷传授的那一套,练我的眼练出来的习惯。
       外公也把话题转到我爷爷身上,他问,我爷爷是不是经常诅咒他,诅咒了他哪些话。
       外公说:"从他的角度上讲,我确实欠了他的血债,欠了他的人命。可是,假如从我的角度上讲,他也一样欠了我的。"
       我说了爷爷的情况,我告诉外公,从我记事起,爷爷基本处于模糊之中,近来越来越糊涂了。当然,他老人家偶尔会清醒,非常非常清醒,比任何人都清醒,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也从来没听爷爷提到过他,没提过他一个字。至少,我本人从没听到过。
       外公认真看看我,相信了我的话。可他仍然不想睡觉,想说点什么。他想来想去,竟然向我说起了他的那一套。
       我看了看表,早过了12点,我耐下性子,听他说。我听了一会儿,慢慢弄明白,跟我爷爷教打枪有所不同,外公并不是向我传授什么,他说他的那一套,实际上是想让我理解,或者是,他想辩解,他年轻时犯下的那些事。
       外公的那一套,十分荒谬。他的那一套是,一个人长大成人,若想做一番事业,一般说来,只能投身所处的社会环境。他举例说,他跟我爷爷两家隔一条河,当年,河那边是共产党,这边是国民党,他跟我爷爷就走了不同的路。后来两人都带了队伍,双方拼得你死我活,一开始,并不是他跟我爷爷有私仇,而是奉命行事。这种事古代就有,叫各为其主。比如说,三国时代,关羽为刘备卖命,吕蒙为孙权卖命,关、吕两人以命相搏,不是个人有仇,都是各为其主。他把话兜了一圈,又转到什么从我爷爷的角度讲、从他的角度讲上面,最后,他说,他当年双手沾血,并不是他本人生性好杀,嗜血如命,而是,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不得不教育我外公。比如说,河两边并不是对等的社会环境,而是一方代表光明,一方代表黑暗;一方是新生的标志,一方是腐朽的化身;一方是人民,一方是敌人;一方正义,一方邪恶,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我教育外公,首先,当年他应当渡过河那边,加入革命队伍,跟我爷爷并肩战斗;退而求其次,他留在当地,也应当做个有觉悟的群众,洁身自爱,不与敌人同流合污;再求其次,即使他已经不慎投入敌人阵营,在明白自己误入歧途之后,更应当马上苦海回头,弃暗投明,等等。
       我们一直争到天亮。当然,肯定是,我拿我熟悉的那一套压倒了外公的那一套。因为铁的历史事实摆在那里,后来正义战胜了邪恶,光明替代了黑暗,河这边不敌河那边。最后,我外公屈服了。
       他说:"好啦,我老啦,说闭眼就闭眼,当然是腐朽的化身;你正年轻,朝气蓬勃,当然是新生的标志。无论如何,你总要压倒我的--我这就服了你的,好了吧?"
       10
       我外公不准备在大陆多呆。见到女儿,再加上外孙,他觉得满足了。他说,以他这种情况,还有他的旧身份,还是不做久留为好。我问外公,要不要跟我爷爷见个面。他拿不定主意,让问我妈。我妈说她做不了主。后来,我爸来了,他也说做不了主。我觉得,这对夫妻心里没把握,两个人根本就不想做这个主。他们推来推去,推到了我奶奶头上。
       奶奶让我直接问我爷爷。我走到廊道,爷爷躺在他的睡椅里,不搭我的碴儿。我说了又说,他蜷住身子,不理不睬,一声不吭,一副绝不挪窝的样子。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过去,就对着他耳朵,大声告诉他,有个人,就是他最大最大的仇家,欠了他的人命血债,他曾经发誓要抓住他,亲手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将他碎尸万段,他找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找着,现在,这个机会来了,这个人越过海峡,就住在附近一家旅馆里,如果他愿意,只需要一刻钟,我就能让那个人站到这张睡椅跟前。
       我说得口干舌枯,睡椅里没一点儿动静。我想起,上次爷爷教我练眼打枪,可能是无意中触及了他的兴奋点,他一生的最大兴奋点,也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兴奋点。现在,好景不再,爷爷重新陷入糊涂,连仇人近在眼前都无动于衷,他恐怕永远清醒不了了。我还想呼唤,奶奶拦住了我,她让我随他们去。我奶奶的意思是,就让我外公呆在宾馆,让我爷爷躺他的睡椅。她说,这两个人,还有那些事,都老得掉牙,嚼都嚼不动。他俩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少一天,不要硬把他们再搅和到一块,放过他们,随他们去吧。
       奶奶说:"菩萨保佑,就让这两个老家伙,呆在自己的地方,随他们去吧。"
       说这话时,我奶奶正往香炉里插那些香火。奶奶是个迷信透顶的人,她每天烧香,她总是烧香,按次序一根接一根插进香炉,为她指定的人祈祷。首先是我,然后是我爸,再是我姑姑,再是我爷爷,接着,才是我妈,和她自己。只要被她碰到,不管我是个孩子,是个学生,是个警校学员,还是现在,是个刑警,她都硬让我帮她插那些香火。我提醒她,我是个警察,她就说,当警察又怎么样?你可以不信这个,但现在是奶奶让孙子干事,难道还要挑三拣四,说什么信不信这种话吗?
       奶奶是个一定要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行事的人。哪怕她有个过去拿枪杆子打江山的丈夫,哪怕她有个现在当刑警的孙子,仍然改变不了她,谁也改变不了她,只能跟她共处,井水不犯河水。她总是用她的方式行事,比如,她将我爷爷跟我外公这两个不同阵营的人相提并论;还比如,当年,她硬是把我爷爷从正在冲锋陷阵的前线,弄回家来,变成个普通农民……在我爷爷清醒的时候,想起往事,老夫妻俩就会大吵起来。
       爷爷说:"要不是你,我会这样?会在这个地方?"
       奶奶说:"要不是我,你哪样也不是,哪个地方也不在!"
       我爷爷16岁拿枪,先在家乡杀出一条血路。后来北上,过几年又南下,伴我奶奶住了几天,又南下,打过淮河,打过长江,一直往南打。后来离别三个多月的我奶奶,突然出现在我爷爷的面前。
       我爷爷奶奶见面的第二天,部队开始休整。当时,大陆基本解放,需要一些人脱下军装,回乡建设。我奶奶抓住机遇,告诉丈夫说,家里分到了地,分到了牛,还有,她怀了孩子。她的意思是想叫我爷爷,不要再拿他的马枪了。真是没有料到,我爷爷竟然动摇了,确实令人惊讶,一个16岁拿枪的老战士,经历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现在,听了奶奶怀了我爸的话,他动摇了。于是,他第一批响应号召,离开部队,成了后来人们说的,被"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坑了的那种人。
       爷爷回到家乡,种田。一种,就是20年,到了我爸我妈像我这么大的年代,有个被他从死人堆里背过的战友,到本省支左,当了一把手。这人想起我爷爷,从庄稼地里将他搜索出来,让他进省城,给了一个待遇,就是每月领基本工资、分一小套房子之类。战友下一步,还准备给他弄个职务,以便加薪,换大套住宅。可这人很快调走了。后来,有人说爷爷是什么"革命意志衰退者",将他揪出来,当众批斗了一阵子。再后来,虽然没剥夺他的待遇,但是从此他只能呆在家里,每月靠领几个钱过活。爷爷回想往事,真是窝囊,就抱怨奶奶说,如果不是她,他一直留在部队,现在肯定是什么什么。奶奶反驳说,如果不是她,爷爷他也可能是什么什么,也可能什么什么都不是。
       爷爷说:"至少,我是个国家干部吧?"
       奶奶说:"至少,你没被一颗子弹要了你的命!"
       从那时起,爷爷的糊涂又加深了。在此之前,发生我爸跟我妈的事那会儿,他还清醒得很呢。他趁着清醒,拉上我奶奶,为阻止两个年轻人的结合,用尽各种手段。先是苦口婆心劝说,包括阶级分析、痛说家史之类,接着是施加高压恐吓,包括断绝经济、脱离关系之类。这场旷日持久的两代人的战争,最后结局是,两个老的没斗过两个小的,我爸我妈排除万难,住在一起。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呱呱坠地,爷爷才承认失败,也是从这时起,他一天到晚蜷缩在他的睡椅里,不肯挪窝,而且,总是陷入长久的糊涂之中。
       我返回天磬饭店,告诉我爸我妈,爷爷窝在睡椅里,不搭我的碴儿。我转述了奶奶的话,就是她说的"不要硬把他们搅和到一块"、"让两个老家伙呆在他们自己的地方,随他们去吧"这两句。我爸我妈又互相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做主。我明白,他们铭记当年旧账,认为,先是让儿子回两个老的身边过生日,后来又让儿子回省城当刑警,跟两个老的住在一起,已经摆足姿态,够对得起谁谁谁了。他们不可能再让步,所以,他们此刻就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做主。
       我回到自己房间,外公坐在里面,等着。他关好门,神秘兮兮地问起我来。外公问我,回没回过老家。我说,在我读小学时回去过两次。他又问,去没去看过那条河。我说去过。他再问,看没看见,河滩上有高高一个土堆,是不是修成坟墓,想必还立个石碑什么的。我说,是的,修成了一座很大的坟墓,是用水泥浇筑的,那个石碑立在墓前,正面是"烈士之墓"四个字,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后还标有数字。
       外公说:"是58个人。"
       我说:"是的,的确是,58个人。"
       我告诉外公,我一共去过两次,第一次是爷爷带着的,第二次,是我爸我妈一道带去的。我说,爷爷那次带我去,还让我磕了头。爷爷让我跪在碑前,连磕了三个响头,说里面埋着的亡灵,都是他的亲人、战友。外公点点头,告诉我,我爷爷说得不错。外公承认,那58个人,就是他亲自指挥手下将他们杀害的。
       当年,我爷爷和我外公在大河两边,加入各自队伍,他们互相真枪真刀对着干,不止一回两回,是无数回。后来,爷爷打过河去,解放了那片土地。过了些年头,就是爷爷他们"北撤"时,外公领着人马卷土重来,挖地三尺,抓住了那58位烈士,包括我爷爷的亲属和战友,押往河滩,下令集体枪杀了他们。外公供述完毕,又耍起什么"履行职责"那一套来,我拼命吞咽着奶奶的话,就是,"这两个人,还有那些事,老得掉牙,嚼都嚼不动"这句,但仍然抑制不住腾腾而起的满腔怒火。
       外公说:"从你爷爷的角度讲,从你这个刑警的角度讲,我确实血债累累,十恶不赦!"
       他说,这就是他迟迟不敢回大陆的原因。说完这句,他又往下问,我第二次去河滩,是不是真的是我爸我妈带去的。
       他说:"他俩都去那儿,同时去那儿,怎么可能?"
       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不可能?他俩就是在那儿,订下终身的!"
       我妈自打懂事起,就在那个地方受尽屈辱。后来,在那儿,差点送了她的命。每年清明节,当地的中小学生,照例到烈士墓前祭奠英雄,告慰忠魂。人们同仇敌忾,诅咒着一个杀人凶魔,就是我外公。每逢这时,我妈只能跟所有的人一道,声讨她的从未见过面的亲生老子。过了几年,到了我爸我妈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年代,我妈被人揪到烈士碑前,代替我外公,遭到拳打脚踢。她受不了,她实在受不了了。有一天深夜,她独自来到河滩上,准备死。她想用那块烈士墓碑,碰碎自己的脑袋。她趴在地下,朝墓里的亡灵磕了无数个头,然后,她喃喃自语,倾诉着胸中委屈。她称我外公是老不死的,抱怨他生下女儿看都不看一眼,扔下不管,逃往台湾。在漆黑的夜里,我妈对天倾诉,她说,老不死的造下了天大的孽,倒让她这个做女儿的代他受罪,受这种任人羞辱的活罪,她还不如不来人世的好,还不如当初一生下来就被掐死的好。
       她说完了,一头朝石碑撞去,有人拦住了她。这人是个男青年,就是我爸。当时,我爷爷刚戴上"意志衰退者"帽子,遭到揪斗,我爸深夜来到河滩,也是满腔压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吐尽肚里的苦水。在那一刻,他突然体验到我妈的心境,这两个人,在深夜里,在河滩上,在那堆巨大的坟墓前,同病相怜。
       外公在我房间呆了一夜。到天快亮时,才告诉我,他将乘早班飞机走,机票已经预订过。然后,他不再说话,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我也不说话。我拿我正在练的脑,来思考面前这个人。我想了又想,觉得真难,最有资格搞清算的我爷爷,一声不吭,他可能放弃了这种权利,也可能丧失了行使权利的能力。我是这两个冤家对头共同的第三代,又能把他们怎么样?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用人们熟悉的那一套来开导外公,就是,勉励他将功赎罪,结束过去,开创未来。
       两个小时后,我跟我爸我妈送外公去机场。他办好登机手续,拍拍我爸,搂搂我妈,亲亲我,朝安全通道走去。到了跟前,他停住,回过身来,向我招手。他要我一个人过去,有话要说。
       外公说,他一直在思考我的话,他认为,过去是一种确凿的存在,是任何人都无法结束的。人无法结束已经确凿存在过的东西,只能结束还没有降临的东西。
       他说:"这是我的想法:人无法结束过去,人只能结束未来。"
       他举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又举手,做了个拿枪朝脑袋开火的动作,说,这样,他的未来,未来的一切,将到此结束。他又说,可是,哪怕他杀死了自己,本人已经化成灰烬,而他的那些过去仍然确凿存在过,仍然留着,永远永远,难以清除,不可泯灭。
       说完这些,外公返回身去,通过安检,挥了挥手,顺着登机甬道,径自而去。
       11
       我打电话告诉李队长,外公走了。李队长说,大伙儿对我朝天开枪的事,那股劲没过去,心里还烦着呢,他也是。他说我现在回办公室,跟大家面对着面,坐在一起,似乎仍然不合适。听他这么说,我想了想,打算把假期再延续下去。
       我说:"正好,我就趁这几天 ,看看我的姑姑去。"
       李队长没丢话筒,说我刚才没听懂他的话,他的意思是让我做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找几家夜总会,转悠几天,把其中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摸索清楚。马上,我想起他上次说的话,就是我不再当刑警,改当治安警那句。我问是不是那样,李队长说我误会了,这是一个任务,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
       李队长说的任务,就是再三酝酿过的"ZW"计划。我对它非常熟悉,比如,有个组织严密、手段残忍的团伙,控制大多数卖淫妇女,还诱拐少女,绑架主妇,推她们下火坑,等等。当然,这一切都是推论,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它有待实践检验。而现在,这个重任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十分意外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具体说来,我将要扮演的是一个寻花问柳、风流成性的角色。通俗地讲,就是一个嫖客。而且,我还是个大款,有的是钱,大把大把地花在那些用不干净的身体不干净的方式挣不干净的钱的女人身上。然后,从她们的嘴里掏出想要的东西,就是,谁在控制她们,最初是谁诱拐了或是绑架了她们,谁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迫害着她们,吸她们的血,等等。再然后,就张开大网,将躲在幕后的那帮黑社会团伙一举歼灭。
       我用我已经在练的脑掂量了一番,觉得自己根本不符合既定角色,我什么都不像,不像嫖客,也不像大款。问题一是我的年龄,二是那么多钱的来源。无论怎么看,我都地地道道是个青年,像我这种岁数,不可能当上高官,与公款无缘;若做生意,不可能发达这样快;除非我抢劫了巨款,即使这样,我就该藏匿起来,不可能整天泡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我用我练得差不多的脑得出结论,像我这种年纪,这副模样,在夜总会转来转去,拈花惹草,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个人,绝对是个卧底的青年警察。
       我说了担忧,李队长说我想偏了。他指出,假如我是高官、生意人、抢劫犯,那么,地下团伙只要稍一核对,就将露馅。正因为如此,一切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而且是给我量身定做的。我的背景是,外公在台湾,是旧军人,当然,这是真的。背景中的虚构部分是,大陆解放前夕,上级让我外公带一支队伍,开往西北,我外公静观形势,判断败局已定,临时起了贪心,他解散部队,独吞了巨额军饷,带着女秘书,潜去台湾。现在,老家伙想涉足投资,让自己的亲外孙做了大陆的总代理人。照这么一设计,我的年龄,我那么多的钱,还有我放荡风流的本性,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我问:"我能不能先看望姑姑,回来再接这桩活儿?"
       李队长建议我,应该先干起来,弄出点眉目,比如,熟悉了很多人,这些人也熟悉了我,基本上融入了那种环境,然后,我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不露痕迹地,消失那么几天。对外就说是回台湾看外公,实际上是去看望我的姑姑。李队长又告诉我,已经排定了夜总会的名单,列入首选的,是位于西市区的名叫"九9久酒"的那一家。
       于是,我就按照"ZW"计划的细则,来了一番彻底包装。就是拿国际国内的名牌,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包括从短裤到大衣,从皮带到手表什么的,整个儿地包裹一遍。我还改了发型,将一头浓发,由前往后梳,然后,抹上发油,洒上香水,总之,我像只爱慕虚荣的鸟,一遍又一遍,整理着自己的羽毛。我打扮好,照照镜子,基本符合要求。看起来,玻璃框里的我,真是个一身名牌、油头粉面的家伙。
       傍晚8点,我走进"九9久酒",马上,霓虹灯光罩住了我,弄得我有点儿不舒服。很快,我放松开来,走到领台小姐那儿,她客气地说,欢迎光临,先生,请。我请教她贵姓,她说叫她荣小姐就成。我请教她的芳名,她仍然让我叫她荣小姐。荣小姐客客气气地拱手将我往里面送,嘴里说,先生,请。我告诉她,自己刚下飞机,就是从台湾转道香港来本地的那个航班。我说,我打算在这里,让自己放松一下。这时,荣小姐抬起她的头,盯了我一眼。
       真是这样,荣小姐抬头盯了我一眼,确实是盯,不是看。好像她也练过眼似的,这真让我迷惑不解。我是第一次涉足这种场所,尽管我的样子被弄成了个放荡老手,可实际上,我至今还没跟异性有过实质性接触。在那一刻,我甚至抑制不住心旌摇曳。在五色光芒里,我拿眼瞅了瞅对方,不是盯,是瞅。当然,她的一切,非常非常贴切眼前这种氛围,年轻,漂亮,温柔。在我的想象里,这种地方出没的女性,身子很不干净,很脏。可这位领台小姐,很干净,一点看不出哪儿脏。她全身利利索索,清清爽爽。还有那张脸,白白嫩嫩,端端正正,眉心有一点红痣。她的神情有点冷,却透着另外一种东西,像是躲在那种冷后面,伸头探脑,反复召唤着你,到它跟前去。
       我差点没管住自己。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查找黑社会团伙,而是经人介绍,来这儿跟女朋友,就是面前姓荣的小姐正儿八经约会来的。我用我练过了的脑想了想,觉得,"ZW"计划挑选上我,真是看错了人。我并不是说年龄和钱的来源之类,而是我的素质不够。我对于异性,缺乏定力。想想看,一个青年刑警,重任在肩,可他刚踏上灯红酒绿之地,才见到第一个领台小姐,就管不住自己的脑,那个已经练过了的脑。事情往下演变,不砸锅才怪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有个年轻女人过来,拉我往里去。她挽住我的胳膊,一步一步引向五色光环的深处。我想回头看,被她的脸挡住。我顺势看了她,也很年轻,也算漂亮。可这么一看,荣小姐的风采更加突现。我还要回头,她加快脚步,领我进了一个房间,"嘭"地把门关上了。
       她说:"别浪费时间了,她是不会动心的。"
       她告诉我,很多很多男人,凡是踏进"九9久酒",每一个想找快活的男人,跟我刚才一样,打过这种主意,结果都是浪费时间。荣小姐没有动过心,对谁都没有动过心。自打两个月前,荣小姐来到"九9久酒",就只当领台小姐,不干别的,多一点都不干,再往前一步,都不走。荣小姐一来,就跟老板有过协议,就是只当领台小姐,不干别的。
       我问:"那么,她干吗进这种场合?"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只卖艺,不卖身。她不肯跟男人来真的。来真的,她就是不干。"
       我又问,"九9久酒"老板干吗白养个闲人?她说我不懂。她说,娱乐场所还真需要这种角色,找都找不到。荣小姐来后,这儿的生意反而兴隆得不得了。她说,这里面有个学问,就像一篓子黄鳝,必须放几条泥鳅,或是一篓子泥鳅,必须放几条黄鳝,它们才能保活保鲜。
       我想让她闭嘴,请教她芳名。她说姓黄,叫黄小姐就成。我说我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说我刚从台湾回来,她一下子就喝完杯子里的酒,贴近我身边,动作利索地解开我的衣扣,然后,她住了手,问我的习惯,是替她脱光衣服呢,还是她自己动手。
       我说:"现在?就在这儿?"
       她说:"当然是现在,当然在这儿。依你说,在哪儿?什么时候?"
       我说这儿不行,得另找个地方。她贴住我,坚持就在这儿。见我不肯合作,她问我,是不是非得另找地方不可?我说是。她请我稍等。她走出房间,不过片刻,又返回来,后面多了个年纪相仿的女伴。她介绍这是李小姐,我瞅了瞅,也很年轻,也算漂亮,可是,我把李小姐这么一瞅,结果,又想起了外面领台的荣小姐。
       黄小姐开始跟我讨价还价,问,如果是她和李小姐两个跟我同时进行,可不可以就在这儿?我摇摇头说,不行。她又说,价格再优惠一些,两人算一个半人,可不可以不走?我再次摇头,告诉她,在这儿不行,得另找个地方。她叹了口气,送走女伴,说,如果去她的住处,就同意离开。结果,我俩就达成了协议。
       我跟黄小姐乘出租穿越城区,到东南方向一个名叫"雀巢园"的地方,登上二楼,进了一个一室带厨卫的小套。黄小姐关好门,又问我的习惯,是替她脱衣服,还是她自己动手。
       我让她别着急,先坐下,聊会儿天再说。她奇怪地看看我,我就按照"ZW"计划里的那一套,说自己情绪上来特慢,每次办这种事,都得聊聊天,当然,我会照时间付账的。她嘀咕了一句,说今天遇上了怪人,接着,就问我聊什么。我说,什么都成。她找来找去,找不准话题,问我可不可以先聊个样儿给她听听,我说,当然可以。
       我就告诉她我的那些背景,就是,我外公是个台湾旧军人,当年侵吞了巨额军饷,现在要投资大陆,让自己的外孙,就是我,当总代理人之类。我想让这些话经过她的嘴巴扩散开去。我装作顺便问她,今天这样跟客人出来,是不是要得到老板允许?她解释说,在"九9久酒",她们跟老板之间,其实非常非常宽松。她用了一个流行词汇:"放水养鱼"。她的意思是,正是她们,才激活了"九9久酒"的娱乐生意,而"九9久酒"则为她们提供了理想场地。
       我让她接着聊,她又问聊什么,我说,什么都成,哪怕聊自己。比如说,以前做什么的,怎么就干了这一行,都成。我想从她嘴里弄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来。她说她是下岗工人,算起来,这辈子,正儿八经只上了三天班。她指的是一般说来的那种上班。她说,16岁那年,她没考上高中,就读技校,勉勉强强毕了业,进了一家不景气的厂,就是越干越亏损的那种厂,结果,只上了三天班,厂子垮了,有个外商买下地皮,盖商品楼,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岗。
       黄小姐说着,来了劲,我听着有点走神,她好像忽然明白的样子,说我心里这会儿想的,还是荣小姐;最想听的,是聊那个荣小姐。她就聊起荣小姐来。她改变口气,说那个荣小姐不是什么好货,肯定不是,绝对不是,她敢打赌,敢下保证。
       黄小姐一口咬定,那个荣小姐是在钓鱼,钓一条大鱼。黄小姐说,这个货啊,摆出一副清高纯洁的样儿,其实两眼骨碌碌地转,扫来扫去,瞄这瞄那,盯得紧得很,一刻不停。嗯,这个货,是想找一个非常非常中意的主儿,傍上去,当情妇,当二奶,一劳永逸地享她下半辈子的福。在没找准目标之前,这个货,绝不会轻易出手。黄小姐说,她一下子就看透了荣小姐那个货。多少人,她的姐妹们也看透了,只是互不搅扰,不戳穿罢了。
       我打断黄小姐的唠叨,说我情绪还没上来,恐怕一时半刻上不来了。说完,我立刻付账,然后,下楼叫出租,把她送回"九9久酒"。
       我在"九9久酒"呆了一会儿,往里面的几个娱乐场所转了几圈。离开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在领台的荣小姐跟前停留了片刻。我告诉荣小姐,明天还得飞往台湾,大约得耽搁个三到五天,才能返回来。我丢了张事先印制的名片,让她若是有事,可以按上面的呼机号码拷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车站,买好票,然后给李队长打电话。我说,我已经按照"ZW"计划,下了海,可我一个猛子扎得太深,觉得有点憋不住了,得浮出水面,好好透口气儿。我告诉李队长,从今天起,就是现在,我将按照他说的那样,"轻轻松松地,不露痕迹地,消失那么几天",去看望我的姑姑。我告诉他,我爷爷窝在他的睡椅里,怎么也弄不醒他,可能这辈子再也清醒不过来了,因此,我得兑现诺言,遵从他的意愿,抓紧去看看我的姑姑。我说,大约三到五天。说完,不等他开口,就"啪"地挂了话筒。
       12
       当天傍晚,我下了长途客车,到了一个被群峰包裹住的县城。我四处打听,往历山的路怎么走。这儿的人说,我乘车过头了。按照指点,我跳上一辆短途车,往回走了十几里,找到那个名叫"岩驿"的路边饭店。店老板指着旁边一条狭窄泥巴路,看起来,它大约有两条田埂拼在一起那么宽,他说,从这儿一直往前,约摸十几里,就是历山。
       我在"岩驿"住了一宿。第二天吃早饭时,我试着打听我姑姑。我问的是,听没听说过,有个带发修行者,是个女人,戒断荤腥,素斋也轻易不肯沾口。店老板反问说,是不是十几年前来这儿的,当时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现在恐怕有三十好几岁了?我点点头。店老板说,是有这么个人。
       我从"岩驿"向前,走了十几里,到了历山脚下。那儿有一段石头台阶,我登攀上去,不多不少,50级,是山间小道,高低坎坷,曲曲弯弯。我抬眼看了看这座历山,满目荒野,到处是树,是草,是竹林,是藤蔓。我向上,再走十几里,到了山顶,又出现一段石头台阶,不多不少,还是50级,新铺设的。登攀过去,是一道新砌的拱形墙门,后面,是一座大殿,这座大殿有种风雨飘摇的感觉,它趴在那里,一副快散架子骨的样子,浑身上下,褪尽颜色,旧得不能再旧了。
       我站着,透口气。从破旧大殿里出来一个和尚,约摸有三十来岁,嘴里念着菩萨,称我"施主",他把我当做来烧香还愿、求神拜佛、捐款行善的人了。我告诉他,我是来找人的。我把对"岩驿"饭店老板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有这么个人,不过,不在正殿。他把这座又破又旧的地方,叫做正殿。他随手一指,说,我要找的人,不在正殿,她独自住在附近一个山腰上,只有一条小路,很不好找。
       我以为他会带我去,没有。他请我进大殿,抽一支签。我说,我不信这个。他说,10元钱,就当做奉献吧。他抱怨说,这个地方,眼下硬件、软件,全都跟不上,振兴历山古寺香火,还有一段艰难的路程。真是没想到,在这座荒山,从一个破殿里出来一个和尚,竟然"硬件"啊"软件"啊的,满口新名词。他说,要想重振历山千年古寺雄风,就像山下石阶跟寺前石阶之间,相隔着很长很长一段路,需要跋涉。不过,这个美好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他说,我打听的那个人,即将给千年历山古寺带来无限辉煌。
       我问:"你说谁?那个女带发修行者?"
       他说:"没错,就是她。这儿的一切,全靠她了。"
       他介绍说,这儿,历山古寺,曾经占尽天下风光。当年,有个高僧,到历山苦修,白露为饮,黄精为食,活到九十九岁圆寂,留下真佛肉身,受到普天下顶礼膜拜。后来,真佛肉身毁于战火,古寺逐渐衰败。他说,自从十几年前,那个女带发修行者到来,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她把她的真身肉体,奉献给了古寺历山。
       没等我弄懂这句,他又往下介绍制作真佛肉身的过程。他说,他专门花了近两年时间研究过。依他的独家体会,等修行者俗世将要圆满时,就是看上去,人变得骨瘦如柴,一口气进一口气出时,将其放入一只大瓦瓮内,不再进食,每天只灌少许浓茶汁,逐渐减少,直到修行者灵魂升入天国,俗身留存世间,到这个时候,往瓦瓮内添加特制药材,封实瓮盖,在四周加火烘烤。过九个九九八十一天,即七百二十九天后,就可以启封开瓮,请出炼好的真佛肉身,贴金装裱,让天下信徒,瞻仰礼拜了。
       我问:"你是说,你对那个女带发修行者,也打算这么做,把她炼成那种真身肉体?"
       他点头说是,他早就在等这一天,睡里梦里,都盼它快点到来。他说,他原来是个民办教师,一直没能转正。大约两年前,他无意中听说,有个女人带发苦修,戒绝腥荤,素斋也轻易不沾口,就一下子动了心机。于是,他毅然割断青丝,投入空门,来到被人遗忘了的古历山。他说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耐心等待机遇,当女带发修行者圆寂时施展身手。往下一句,他又说新名词,叫做什么"再创历山新纪元"。
       我明白了,面前这个人来到历山,实际想朝我姑姑下手,趁她奄奄一息,把她放进瓦瓮里活活饿死,再用火焙烘,把她炼成真佛肉身,供在这座破殿里,招引四面八方的信徒来磕头朝拜,再创他的什么历山新纪元。依我的真实想法,恨不能狠狠一脚,先踹断他的脖子。当然,我不能这么做。我用练过了的脑,想了一想,觉得,我也不能找借口把他铐起来。我还不能发火儿,得和颜悦色地套近乎,以便从他嘴里掏出怎么往我姑姑那儿走。于是,我装作很理解他的样子,再次向他问路。
       他又提到了10元钱。这个自说自话的和尚,脑子里忘不掉的,是钱。他坚持让我抽一支签,说,然后才能告诉我,那条路怎么走。我说,我不信这个。他说,10元钱,当给历山做贡献吧。我问,直接给他钱,不抽签,行不?他说不行,这样,传了出去,对历山声誉不好。我对这个满口新名词的家伙说,我委托他,代我抽一支。我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像诉讼当事人找律师那样,写份委托书,聘请他做全权代理人,代我抽一支签。这一下,他被堵住了嘴巴,只好照办。可他又问我,为谁抽?我说,谁都行。我随口说为我本人。
       他使劲摇着那只竹筒,直到其中有一支竹签,掉在了地下,他捡起来,说,是六十六号,上上签。他找出那张签纸,把上面的话,叽里咕噜地念了一遍。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的是这么一段话:"闻说深山多猛虎,单身只手莫经过。相逢且要先回避,莫待见面受折磨。"
       我装模作样地跟他争了几句。我说,从签纸内容看,并不算什么上上签。他说我不懂,他说,你得看结局,任何事情,都得看最后结局。他正要往下做详细拆解,我收起了那张签纸,说,不必了。然后,我掏出张10元票子,他拿手摸了摸,仔细收好。接着,他领我到一片矮灌木丛跟前,拨开树枝,现出一条隐隐约约的人踩的痕迹,说,这就是路。从这儿,一直往前,能找到那个人。
       我一路爬坡攀崖,在树丛里钻来钻去,到了孤零零的一座山头,往左一踅,眼前出现一块平地,悬在山腰上。两间拿石片叠的小屋,紧贴着山的南坡。石墙上模模糊糊几个字,有点像"千古历山"。在石屋前的空地上,对着阳光,坐着一个女人,在闭目养神。我想,她就是我的姑姑。
       我一步步往前,看清了那张脸。我注意到,有只米粒大的青蜘蛛,正顺着她的领子,往上爬在她脸上,然后放慢步伐,蠕动而行。可她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就是不举手赶走这东西,或是索性掐死它。我认定,自己找到了姑姑。世上除了她,恐怕不会有人能容忍一只青蜘蛛在脸上横行。我认定找对了人,有些担心,怕那只米粒大的青东西有毒,怕它不留神伤了我姑姑。我上前一步,叫声"姑姑",伸手朝青蜘蛛抓去。这时,姑姑她睁开了眼睛。
       我说:"姑姑,是我呀,我来看你了!"
       她闭上眼睛,继续养神,似乎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的话。我继续叫她,告诉她,我是她侄儿,又说出自己的小名,再说出全家的名字,当我提到爷爷,就是她爸的名字时,她的眼睛眯出一条缝。
       她说:"你说你是谁?要干吗?"
       我告诉她,我是她侄儿,她是我姑姑,我是来看望她的。是爷爷,也就是她爸,让我来看望她,替他问她好的。我还拿出照片,就是惟一的那张全家福,指指上面的小姑娘,就是姑姑本人,再指着年纪最大的男人,就是我爷爷,她爸,告诉她,是他让我来的。凭着直觉,我认定该这么做。我相信,爷爷是姑姑的兴奋点,一生最大最大的兴奋点,就像上次,我一提到姑姑,爷爷就从昏睡中清醒一样,眼下,我只能拿她爸这张最有效的牌,来把她从浑浑噩噩中唤醒,激活。
       她对着照片上的我爷爷,瞅了好长一会儿。接着,她开始打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像是睡了十年八载,想醒不醒,拼命挣扎的样子。不过,她脸上还是起了变化。她的脸在变,一点一点地,在缓慢清醒。我耐心守候在跟前,等啊等啊,太阳沿着山坡升起,又沿着山势下滑。终于,我姑姑,经过长时间思索之后,醒过来了。
       姑姑说:"是你啊,你长这么大了?我简直认不出了。"
       我告诉她,她离开家,已经15年了,整整15年,我怎会不长大?她思索着这个数字,那种神情,像是把15年当做一根绳子,或是一杆标尺,闭上眼睛朝另一头,慢慢摸索。这次很快,她摸到了尽头,记起了当初离家出走的情形。她说,当时,那个老太婆,不折不扣的刽子手,她指的是我奶奶,她妈,正在厨房里,进行着一场新的屠杀。
       我说:"姑姑,你弄错了,我敢保证,你真的弄错了。"
       我告诉姑姑,那是我过生日的第二天,奶奶她没有杀仔公鸡,而是在弄蔬菜。那天,厨房里,差不多全是青菜萝卜之类的东西。
       姑姑说她没错。她声称,那是她亲眼目睹的一场有预谋的屠杀。是真正的谋杀。事隔15年,她还记得那么清楚。当时,姑姑她路过厨房,往里面无意中看了一眼。就是这时候,那个老太婆,刽子手,正把一条鲜活的性命,按在手底,举刀恶狠狠地从空中划过,一剖两截,要了它的命。
       我姑姑指的是,奶奶拿刀,把一根头带绿缨的胡萝卜,斩成了两截。她认定这是谋杀。确实,姑姑与众不同。她有自己的一套。在她眼里,头带绿缨的胡萝卜,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去掉绿缨的胡萝卜,则是遭到残害的尸体。姑姑的那一套,准确的表述是,任何能再生的东西,是鲜活生命;由于人为因素,不能再生的东西,是遭残害的尸体。比如,未经碾轧的稻粒,是鲜活生命,脱了壳的白米,是残害过的尸体;再比如,小麦是生命,面粉是尸体,等等。就是这样,我姑姑,就像我上次向爷爷请教枪法时说的,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用让人难以理解的她的那一套,来衡量一切,苛求一切,随时把"刽子手"、"谋杀"这类恐怖词汇,硬加到她认定的那些人头上。
       我朝姑姑看看,她满头乱发,一身枯槁。关于她的错乱、出走,爷爷,奶奶,还有我爸我妈,还有其他人,各有猜测。我爸我妈,包括大多数人,认为是她个人问题,受了强刺激;我奶奶,摇晃着那颗迷信脑袋,竟然相信什么佛缘这种东西,说她离家出走,是前世今生,自有定数;我爷爷,跟自己女儿关系亲密,提供了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说她仿照一种什么方法,调理身体失当,岔了气息,导致走火入魔。关于姑姑,基本就是以上三种看法。我从来没往深处想,到底谁的对,我所能认定的,就是,我的姑姑,她的脑子肯定坏了。
       我说:"姑姑,你错啦,奶奶其实是个好人。"
       姑姑说:"刽子手!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我说:"姑姑,你说奶奶是刽子手,那么,爷爷呢,爷爷他算什么呢?"
       她问我,是不是听别人说过,爷爷从前的那些事,他打死的某个日本鬼子,或中国的伪军、顽军。我点头说是。我以为她会辩解,爷爷打死的,都是些该死的人。没有。姑姑索性矢口否认发生过这种事。她说,她从来不相信他这么干过。
       我说:"这是真的,他真干过,大家都这么说。"
       姑姑说:"依我的经验,大家都这么说的那种事,肯定不是真的。"
       我说:"姑姑,爷爷的事是真的,爷爷自己承认过,他本人亲口说的,我亲耳听见的。"
       姑姑说:"本人亲口说的,亲耳听见的,又能说明什么?"
       姑姑说她只相信亲眼目睹的那些事。她认定,爷爷当年如何如何,大家都那么说,因此,肯定不是真的,她绝对不信。她倒是亲眼看见,那个老太婆,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每天都在厨房里,进行那种有预谋的屠杀。
       我劝了又劝,说其实奶奶是个好人。我也举例说,奶奶差不多每天都烧香,为家里的每一个人,也包括姑姑她,而且,将她排在第三位,最后才是奶奶本人,祈祷平安。
       姑姑说:"鳄鱼!这条流泪的老鳄鱼!"
       姑姑说奶奶是条不折不扣的老鳄鱼。她说,那个老太婆,每次残害仔公鸡时,都念叨什么"公鸡公鸡你莫怪,只因你是人的菜"这句。还有,那个刽子手,既在厨房进行大屠杀,又每天烧香拜佛,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虚伪的人了,根本就是一条假慈悲的,流泪的老鳄鱼。
       我不想跟她再争论。我明白,姑姑没有变,自从脑子坏了,离家出走,她一直没有变。15年没变,再过15年,也不会变,恐怕这辈子,她不会变了。我不想再争下去。我觉得实在累了。而且,从到了这座山腰上,我空着肚子,争论到现在,早就饿得受不了了。
       自然而然地,有个疑问,浮上我心头。就是,姑姑她把所有能再生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都看作一条性命,指责奶奶拿刀切碎胡萝卜,是蓄意谋杀。那么,她平时吃些什么?她在这儿活了15年之久,是靠什么东西来填饱她的辘辘饥肠的?
       姑姑立刻用她的那一套,回答了我。她早就在等我问呢。她把符合她那一套的食物,逐一介绍给我。首先是桃、杏、李这些果子,当它们悬挂在枝头时,她绝不碰一碰,一旦成熟,掉落下地,她捡起它们,吃掉果肉,再把果核埋进土里,延续它们的生命。我惊讶地问,就这些桃、杏、李,能当主粮,填饱肚子?姑姑说,当然不是,这不是她的主粮。她说她的主粮是枣,大枣,小枣,酸枣,各种各样的枣儿。离家15年来,她基本上吃的是这种东西。
       在姑姑的两间石屋里,我看到贮藏着的枣,到处是枣,各种各样的枣。姑姑说,跟对待那些桃、杏、李一样,当这些枣掉落在地上时,她才收集,保存。她只吃它们势将腐烂的果肉,留下有生命的果核,撒到四周山上,继续繁衍。我学着姑姑的样儿,拿几枚枣肉,填了一下肚子。接着,跟着她一道,去埋那些被看作是性命的枣核。我看见两间石屋周围,到处是树,各种各样的树,桃树,杏树,李树,更多更多的是,枣树。
       我在石屋里住了两宿,第三天上午,动身往回返之前,我试着劝姑姑回家。她说不。她说,只要那个刽子手,那条老鳄鱼,一天不停止在厨房里的屠杀,她就绝不可能回去。
       我再次认定,姑姑她脑子坏掉了,不是一般说来的那种坏掉,而是彻底的、整个儿的那种坏掉。过了这么多年,整整15年,她一点没变,或者说,她越走越远,任何人,哪怕我爷爷,就是她爸,恐怕也无法拉她回转身子,重返人间烟火。于是,我不再白费口舌,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告诉姑姑说,我这就走。然后,挥挥手,跟她告别。我顺着来时的路,登攀翻爬,越走越远,回身看去,先是姑姑成一个模糊的点,后来,石屋也成了一个模糊的点。再往前,那两个模糊的点,都不见了。一瞬间,我实在控制不住了,只好放开闸门,任由跳荡的泪水,奔涌而出。
       13
       第四天上午,我才赶到家。我翻看那只专用呼机,有个号码,是昨天这个时候拷过来的。我试着回过去,那边说,这是公用话亭。我定定神,打电话给李队长,说我准时回来了。李队长提醒说,我得抓紧恢复四天前的样子,以便继续执行"ZW"计划。按他的吩咐,我找了家美容店,刚把自己打扮得差不多,呼机就响了,还是那个号码。我回拨过去,那边是个女的,声音很年轻,很温柔,说她是"九9久酒"的领台小姐,姓荣。
       我说:"荣小姐,你好!"
       她问:"你回来了?"
       我说我刚下飞机,就是由台湾转道香港来本地的那个航班。我告诉荣小姐,我今晚打算去"九9久酒",问能否见着她。荣小姐在那头说,很不巧,她没班。她停顿了一下,问我方便不方便,我说,非常方便。她问什么时候方便,我说,随时随地,包括现在。她就问,能不能劳驾我,到她的住处去见面商量个事。
       半个小时后,我赶到接头地点,荣小姐依约站在拷我的公用话亭前迎候着。我拿眼一瞅,--当然是瞅,不是盯--简直又惊又喜。那天在"九9久酒"第一次见她,是在迷幻霓虹之下,此刻,正是青天白日,阳光灿烂,她站在那里,鲜灵活现,穿了一身素白,映得眉心那粒红痣格外醒目。我递过手中的花,觉得自己真该死。因为,在递花的那一刻,我怀疑自己在假戏真做。真的,真是这样,在那一刻,我又产生了那种幻觉,忘了自己是个刑警,误认为是跟女朋友,正儿八经地约会来的。
       荣小姐领我上了旁边那幢通道式老楼,她在顶层租了个僻静的小中套,就是两室兼厨卫的那种。我走进去,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几天前,我的想象里,在那种地方出没的女人,身上肯定会沾上点什么。可当我走进"九9久酒",看到荣小姐时,简直不敢相信,她是那么纤尘不染。此刻,我跟着荣小姐走进门,感觉是,任何房子都不可能像眼前这样,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我瞅来瞅去,荣小姐说,在商量正事之前,得轻松一下。她指的是,让我猜一猜,屋子中央有只大铁笼子,是干吗用的。我拿眼看了看,它戗在地上,用拇指粗的钢条焊成,大约一人高,一人宽。我不明白,这么大的铁笼子,能干吗?荣小姐微微一笑,还是让我猜。我捉摸着她的微笑,那张温柔的靓脸上,透出了一种异样的慈祥。一点不错,就是那种很特别的慈祥。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非常非常熟悉这张脸,这种神情。
       我胡乱猜了一通,什么狗猫猪兔,鸡鹅鸭鸟,凡是人类的宠物,都猜到了。荣小姐仍说不是。我想了想,问,这么大的铁笼子,难道是关鸵鸟的?荣小姐仍说不是,让我往高等动物上猜,她提示说,是非常非常高等的动物。我问,难道是关大猩猩?荣小姐说,还不对,不过,已经十分十分接近,只差一步之遥。她让我接着猜,放开胆子猜,越高等越好。我疑惑地问,难道还会是人?听了这话,荣小姐拿她的眼,盯了我一下,又朝着我,鲜花绽放一般,笑了一笑。
       她这么一笑,我突然想起来了。刚才,我是把荣小姐的异样神情看作了观世音菩萨。我指的是,有个叫什么《大话西游》的港台电影,借用西游人物大加调侃。那里面,孙悟空不肯跟唐僧取经,观世音警告说,他犯天条该斩,只有跟随取经赎罪,别无选择。可孙悟空宁可死,也不愿去。两人正吵着,唐僧来了,他想劝解双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废话。观世音生气了,说听很多人讲过,唐僧说话繁碎,没想到竟然嗦到这种地步。孙悟空抱怨观世音,她才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可想他整天跟随有多苦。可这边,唐僧还在一刻不停地,说着废话,朝他吼,朝他吆喝,朝他跺脚,朝他扔砖头,朝他吐口水,唐僧就是不闭嘴,就是喋喋不休。终于,这个观世音,被唐僧聒噪得忍无可忍,不由自主地举起手中净水宝瓶朝唐僧砸过去。在那颗嗦脑袋将被砸碎的瞬间,观世音突然看见,孙悟空也在这么干,这才明白,自己不慎动了杀机,连忙收敛心性,回归莲座。
       我要说的是,一般说来,观世音总被当做普度众生、大慈大悲的化身,她的脸模样,总是慈眉善目。在她牵动杀机的一刻,她的神情,并不是凶神恶煞那样怒目张扬,而是如鲜花绽放,灿然一笑。到这里,我想,我一定说明白了,就是,荣小姐在我猜中那只铁笼子时,灿然而笑,跟《大话西游》里的观世音饱含杀机的那种笑,是那么惊人的一致。
       问题是,我明白晚了。当我琢磨出荣小姐笑脸的真正含意时,已经晚了。往下的事,就像许多打斗电影中描绘的,我的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等我醒来时,看见我自己正在那只大铁笼子里面。
       我拿手摸摸脑勺,还在隐隐作痛。我睁开眼,隔着钢条,瞅了瞅,只能是瞅,我这会儿目光散乱,不可能盯,我瞅见荣小姐原位坐着没动,她微笑着,把我介绍给屋里一个男人,说是她的同伴,让我称他殷先生。殷先生大约三十来岁,有张瘦脸,眼睛射出一种精光,配上他瘦削的身材,给人的感觉,身手敏捷,精明强干。他朝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说:"荣小姐,别这么开玩笑行不行?"
       荣小姐说,不是开玩笑,这是绑架,是勒索。她提醒说,我这会儿的角色,准确地讲,已经成了肉票,成为勒索的筹码。我要想恢复自由,必须交纳足额的赎金。接着,她开出价来,300万人民币。
       我脱口叫了出来。我说,300万,我哪来这么多钱?荣小姐说,当然有这么多钱,而且,还是小意思。她说,一个侵吞了巨额军饷的台湾旧军人在大陆的总代理人,也是亲外孙,300万,还不是小菜一碟?她看了看殷先生,殷先生告诉我,他调查过,我确实有这么个外公,前些时刚回大陆,住在天磬饭店,房间是608,我住610。他还核实过其它一些事,比如说,我是前不久才跟外公接上头的,在此之前,我活得并不怎么样,住在一幢老式楼房的顶层。他到过现场,看过那种寒酸样儿。
       我说:"你往下说,往下说呀。"
       殷先生说:"就这些了。"
       我说:"那么,肯定有人告诉过你,我是个警察。"
       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应该有人告诉你,我是个警察,是个刑警。"
       殷先生咧开嘴,一副想笑的样子,可他看看荣小姐,又闭住嘴巴。我告诉这两个人,我是个警察,刑警。可是,殷先生不相信,就是不相信,还在那里拼命忍住,不敢笑。荣小姐也不相信,她冷静地向我解释,他俩刚来不久,人生地不熟,只能做粗略核对,不会冒险找人,问这问那的。
       我用脑想了想,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予当头棒喝,挽救他俩勒马回头。我的判断是,正如那天黄小姐猜想的,荣小姐是在钓鱼,想挑个十分中意的角色,嫁也行,当情人、二奶也行。她瞄定了我。又担心两点,一是我条件太好,看不上她;二是我看上她,却是个朝三暮四的风流货色,说不定哪天,一脚就蹬了她。我相信,在我离开的四天里,荣小姐她翻来覆去,掂量了又掂量,拿不定主意。她认定机会难得,稍纵即逝,怎么也舍不得丢掉。她想得太多太久了,一念之差,动了歪心,就仿照蹩脚电影里的招数,打算设个陷阱,敲我一大笔,享受她的后半辈子。于是,弄出了眼前的一幕。
       我再次告诉荣小姐,我是个警察。荣小姐说,你不是。我说,确实是,我是个警察,刑警。我说,荣小姐,我能理解你,人都有出错的时候,你一念之差,误入犯罪的歧途,不过,你刚开了个头,只要及时止步,就不会坠入可怕的深渊。我建议她投案自首,这样,将能得到从轻处罚。我说我将以警察的身份保证这一点。这时,荣小姐朝殷先生看了看,问他,有什么好办法,让我闭上这张嘴巴,不再往下胡说。
       我的后脑又遭剧痛,眼前一黑。这次醒来,已经是午后。荣小姐用协商的口气,发出她的建议,就是,不准我再张口闭口,嚷嚷说自己是什么警察,还是个刑警。她要我别打吓唬人的主意,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跟他俩充分合作。
       我说服不了他俩,只好不提"警察"这个词。我问荣小姐,假如我没有这么多钱,或者是,有钱不肯拿出来,会怎样?她提到几部电影的名字,里面都有勒索不成,撕了肉票的情节。她问我看过没有,我说看过。她说,那么,你自己很清楚,答案是什么。
       我说:"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差不多还是个女孩子,会为了钱,谋害一条性命?你,真下得了手?"
       这话刚刚说完,荣小姐她,张开她小巧玲珑的嘴巴,抑制不住地笑将起来。她这一笑,站在旁边那个男人,就是忍了又忍的殷先生,终于逮着了机会,趁势咧开他的瘦嘴,哈哈大笑。他恐怕憋得太久了,简直是一泻千里,笑声在屋里窜来窜去。真的,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这种笑法;我也没见过,一个瘦男人,发出那种尖厉的,像是哨音的笑声。荣小姐笑够了,收拢住牙齿。殷先生赶紧闭嘴,他那笑声戛然截止,像被人扼住脖子掐断了气似的。我站在大铁笼子里,被这一男一女,笑得直打寒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荣小姐说:"我们杀过人。不止一个,不止一次。"
       我说:"你?你胡说什么!"
       荣小姐说:"事实上,我俩认识不久,就合作杀人,一直在杀人,杀个不停。"
       她要我明白,站在面前的她,荣小姐,和那位殷先生,是一对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说她16岁那年,认识了殷先生,两人一道去南方打工。最初纯属偶然,因为一个误会,萌生了杀机。从那时起,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干着,没有停过手。
       荣小姐说,她读的是初级师范,16岁毕业,当了幼儿园教师,整天跟孩子在一起,唱歌,跳舞,游戏。大约过了三个月,认识了这位殷先生,他比她大12岁,恰好一个属相轮回。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投缘,非常非常投缘,有点像俗话说的,相见恨晚什么的。殷先生拉她到南方闯荡世界。她进娱乐场所,当坐台小姐,赚了点钱,十分辛苦。有一天,有个顾客找到她的住处,两人正在说话,殷先生回来拿东西,一头撞见,吃起醋来。两个男人吵个不停,她让他俩停下来,他俩就是不停,就是吵。荣小姐烦得不得了,头痛欲裂,决定想办法让其中一个闭嘴。她那一刻的真正想法是,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要了其中一个人的命,都行。她就对殷先生说,你真这么恨他,就一刀杀了他吧。殷先生,还有那个男人,以为她是说着玩的。她问殷先生,要不要我做个样儿给你看?说着,荣小姐她,就到厨房拿了把刀,照着那男人的脖子,比试了一下。这两个男人,还是以为她闹着玩,继续争吵。荣小姐就举着那把刀,凑近那个男人,"咔嚓"一声,切断了他的脖子。
       到这里,荣小姐停顿了一下,感叹说,人总是这样,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不由自主地萌生某种念头。本来,事情不是那样的,你也不是那样想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你心念一动,片刻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于是,某种不可预料的结果,就发生了。
       她说:"人做什么事,特别是第一次动手做,非常非常难,比登天还要难。可是,只要你干开了头,往下,就不算什么了。"
       她说,动手杀人,也是这样。自从有了第一次,他俩就没有停过手。她解释说,当然,那个南方嫖客死后,在他身上搜到很多钱,也是诱因。当时,她和殷先生把那一大笔钞票数了数,又算了笔账,顿时明白了一个事实,就是,她拿年轻身体,耗费整个青春,一直干到人老珠黄,吃尽辛苦,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可现在,不过动手拿把刀,往这家伙的脖子上这么一抹,好大好大一笔钞票就归了他俩。她承认,从此,他们两个,就为了钱,不停地转换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目标,绑架,勒索,杀人。现在,这种事情轮到了我的头上。
       荣小姐问:"现在,你相信了吧?"
       我说:"荣小姐,你别开玩笑啦,你以为说得天花乱坠,我会信你?"
       我告诉荣小姐,她刚才说的话都是一些陈词滥调。这种现成的廉价故事,到处都是,随便翻一本地摊上的通俗杂志,或是看一部蹩脚影碟,都能碰上它们。荣小姐摇摇头,抱怨自己快口干舌枯了。她朝殷先生看看,让他也介绍点什么,就拣最近干的两桩事说一说,看能不能让我相信。
       殷先生就用他尖利的哨音说起来。他说,来这座城市之前,他俩是在浙江温州;在温州之前,是在江西南昌。他说南昌那件事,被钓的是个姓熊的企业家,上钩的过程,跟我差不多。那人赎金很低,30万人民币。殷先生拿着熊老板给的地址,找到他家。熊夫人跟女儿都在,听说这事,非常合作,一阵翻箱倒柜,凑足了赎金。殷先生拿到钱,担心熊夫人报警,顺手杀了她灭口。他正准备离开,那个3岁女儿哭个不停,他怕哭声招惹邻人,又顺手掐死了那个孩子。殷先生说完南昌,拿眼看我的反应。可我还是不信。他又接着说,说浙江温州。
       他说,那是刚到温州,打算租套房子,按马路上的广告打了个传呼。接洽人是个女的,他们到了现场,房子很满意。偶然间,他们发现,女房主穿金戴银,手机呼机俱全,还接过几个电话,言谈之间露出一种有钱的样子。就临时动议,朝她下了手。这时才发现,那个女房主其实是空摆架子。荣小姐不甘心,灵机一动,就让她打电话给一个有钱的熟人,不说自己遭绑架,只说有急事,非常非常急的事,让对方带钱过来。女房主打了电话,叫来她最富有的一个女朋友,可那个女人钱也很少,只带了5000元。他跟荣小姐,干掉那两个女倒霉鬼,带了不足两万元,来到本地。荣小姐辛辛苦苦,在"九9久酒"等了两个多月,差不多弹尽粮绝了,目标出现,终于,把我给钓着了。
       殷先生问:"你信了吧?"
       我还是摇头。他们见说服不了我,竟然玩起了迷信的招数。荣小姐掏出一张纸,就是从我口袋里翻去的那张签纸,这是历山破殿里那个自说自话的和尚,硬让我抽的签。她把上面的话读了一遍,什么深山多猛虎,我不能单身经过,否则,会受到折磨。她说,她今年19岁,殷先生大她一个属相轮回,31岁,他俩都是属虎的。从这张签纸看,我单身一人,碰上她荣小姐和殷先生这两只猛虎,凶多吉少。因此,我遭绑架是命中注定。她的意思,是要我听天认命,快点合作,抓紧商量交付赎金的具体办法。
       我再也忍不住,就像刚才他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她跟我来这一套,真是摸错了门。比起我奶奶那颗迷信脑袋,面前这两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从小到大,奶奶总是摇着求神拜佛的脑袋,无数次地,反反复复地,向我灌输她的那一套,根本不起作用,从来没有起过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作用。想到这里,我放声大笑。在我的笑声中,荣小姐和殷先生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开始动摇。
       荣小姐说:"看来,得做个样子,给你看看了。"
       她招呼殷先生过去,顺手朝楼下一指。我站在铁笼子里,跟着她手指的方向,向楼下看。我看到了她拷我的公用话亭,话亭旁边是马路一角,有不少人,都是小摊小贩什么的。我正望着,殷先生下楼去了,过了两分钟,殷先生出现在我视野里。他站在街角,跟一个人说话。我拿我练过的眼,盯了过去,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小伙子,脚下有个牌子,写着"木工揽活"几个字。年轻木工收起牌子,背起工具箱,跟殷先生一道,在我视野里消失。过了两分钟,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接着,小伙子在前,殷先生在后,走进门来。
       年轻木工进门抬头,看见我,当然,是关在铁笼子里的我,顿时面如死灰。我相信,他真是吓坏了。一般说来,他应该返身往外跑。但他没有,反而极其愚蠢地扔下工具箱,笔直向前,一下子逃到屋里那扇窗户跟前,他试图跳窗,但伸头一望,是6层楼高的地面,只好缩回来。他这么一来一回,殷先生已经从容不迫地,从工具箱里抽出那把斧头,照着往回奔的小伙子,迎头劈去。小伙子举起右手,挡了一挡,真没想到,这是一把磨得风快的利斧,将小伙子右手五根指头,齐齐削断。没等他"哎呀"完,殷先生又是一斧头,这一下,又准又狠,砍在了右边脖颈上。就这样,殷先生干脆利落地砍倒这位在街头揽活的年轻木工,要了他的命。
       荣小姐说:"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这次,她倒不急着听我回答,而是微笑着指挥殷先生,如何结束手里的活儿。她耐心地,仔仔细细地教他每一个细节。我说的是,荣小姐让殷先生将倒毙在地下的年轻木工,分割成大致相当的肉块,送进铁笼子旁边的一只冰柜里。做完这些,她又吩咐他继续做,这次是打扫战场,她还是那么耐心,那么细致,督促着同伴,把屋里所有血迹擦拭完毕。接着,她又提醒他,洗干净那双弄脏了的手。等这一切都做好了,她才朝着我,嫣然而笑。
       她说:"现在,你相信了吧?"
       14
       我关在铁笼子里,伴着旁边冰柜中被五马分尸的年轻木工躯体,过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殷先生打点停当,拿着我的信,就是昨晚按荣小姐的口授,由我亲笔书写的信,到我爷爷奶奶那里,去领取那笔高达300万元的赎金。
       荣小姐早早起床,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颜色比昨天还要素白,映衬得那粒眉心痣鲜红耀眼,夺人心魄。殷先生走后,她坐下来,一丝不苟地化妆。她一边装扮自己,一边告诉我,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管是好习惯也罢,是坏习惯也罢,怎么也改不掉。就是,每次撕票之前,都得这样,把自己弄得像样点。
       我问:"你说什么?"
       她说:"我是说,我每次亲自动手杀人之前,总得拾掇好自己。"
       到这时候,她才用抱歉的口气,坦白地告诉我,没有一个人质活着离开过。她说,等殷先生回到这间屋里,不论是否拿到赎金,我都将会被杀死,而且,是她亲自动手干。她称这是惯例,每一次都是这样,都是由她亲自动手,最后收拾残局。我也不会例外。
       她说:"总之,都是这种结局。除非……"
       荣小姐的意思是说,除非有奇迹出现,一般说来,我是死定了。
       当然,肯定是,奇迹出现了。它真真切切地,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大约是,殷先生走了两个钟头左右,我听到楼下有动静。我以为是殷先生,但声音嘈杂,好像有几个人。荣小姐也听见了,她侧耳听了听,迅速起身,进了里屋。她很快出来,手里多了一只紫色坤包。她走出门去,脚步顺着走廊远去,我听见她的说话声,好像有人向她打听,她用年轻、温柔的声音,做了回答。又过了四五分钟,脚步向这边来,走走停停,是好几个人的脚步。终于,有人打门上的窗子朝里探看,这时,我也看清对方,是我的一位同事,马上大叫起来。
       我说:"快,快抓住那个女人!"
       我告诉进门解救我的刑警同事,快点抓住刚才下楼的那个女人。我使劲碰着大铁笼子的钢条,嚷着说,那个女人,是个凶手,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很显然,这位刑警同事,有点儿不相信,拿眼直瞪着我。
       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快,快点,抓住她!"
       他问:"你是说,刚才下楼的那个年轻女人?穿了一身白,眉心有颗红痣,慈眉善目的漂亮女人?"
       我说没错,就是她,这个荣小姐是这桩绑架案的主谋,她还欠有其他人命,血债累累,得赶快把她抓住。听了这话,几个正在砸锁的警察立即丢下手中的活儿,冲出门,下楼追赶。我的刑警同事弄开铁笼子,拉我出来,松绑。随后,我俩飞奔下楼,加入追捕行列。我们以最快速度,把四周反反复复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没有这个女人的踪影。
       就这样,荣小姐消失了,彻底消失了。想想真是奇怪,她前后所用的时间,大约不到五分钟。她侧耳倾听,然后,进里屋背起紫色坤包,下楼,与警察擦肩而过,用她年轻、温柔的声音,从从容容地回答了问话,接着,继续下楼,从此,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在我们快速搜索的同时,指挥中心对这座城市,实行了全方位布控,所有的交通要道、机场、车站、码头,都受到严密监视。稍后,经国家公安部,发布了登有她照片的全国通缉令,可是,一直没有消息,就这样,这个荣小姐,她消失了,永远永远,消失了。
       我跟几个同事赶去跟李队长会合。这时候,我没费多少时间已经弄明白,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说来简单,根据"ZW"计划实施细则,拷我那只专用呼机的任何一个号码都将同时出现在指挥中心。李队长说,接到报警电话后,荣小姐拷我的那个公用话亭,马上进入警方视线,接着,是包围那个可疑区域,对500米内所有建筑,进行地毯式搜查,不一会儿,果然找到了那地方。
       我问李队长:"谁报的警?"
       李队长说:"是你奶奶。"
       我说:"您说谁?谁报的警?"
       李队长说:"是你奶奶,是她打电话报的警。"
       一点不错,果真是她。我真没想到,奶奶用她自己的行事方式,报了警。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有个陌生男人,就是那位殷先生,走进了我爷爷奶奶家。当时,我奶奶正在厨房里,干着我姑姑指责的那种有预谋的屠杀。这个陌生男人走进敞着的门。他先跟我爷爷说话,可是,老爷子躺在睡椅里,闭着眼睛,懒洋洋的,一动不动,任他怎么说,就是不搭他的碴儿。他只好走进厨房,我奶奶随口"嗯"了一声,算是招呼他。这个男人,殷先生,掏出我写的那封亲笔信,递过去。我奶奶看也不看,她告诉殷先生,自己不识字,让他有话直说。殷先生就说,她的孙子被绑架了,他此刻登门,是来取赎金的。具体价码,已经跟她孙子商谈过了,双方没有争议,非常非常一致,是300万人民币。
       我奶奶放下刀,问:"谁被绑架了?"
       殷先生说:"您的孙子,亲孙子。"
       我奶奶拿起刀,继续切她的菜。她说她压根儿就不相信。殷先生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这是真的,确实是真的。她问,那么,是谁这么干,绑架了她孙子?殷先生说,就是他,他本人,加上其他合作者。我奶奶还是摇头,继续切菜,任凭殷先生百般劝说,就是不相信。往下,我奶奶她,又对赎金的价码说三道四。两个人争论了好大一会儿。我奶奶认为,300万,差不多是个天价,如果是她孙子,不可能给自己出这种价码。而且,据她所知,他也没有这么多钱。殷先生解释说,不是他,是他外公。我奶奶问,关他外公什么事?殷先生问,这个外公,是不是在台湾?我奶奶说是。殷先生又问,是不是个旧军人?我奶奶说是。殷先生又问,当年,是不是侵吞过巨额军饷?我奶奶说不知道,我奶奶告诉殷先生,她对自己不清楚的事,从来不妄加评论,更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不负责任地乱讲。
       殷先生只好读那封信。他抑扬顿挫地读了一遍。对一些要害地方,他特地加重了语气,几个关键字眼,他做了重复。他把它读完了,我奶奶她,还在切她的菜,没有任何反应。殷先生告诉她,这信是我,就是她孙子亲笔写的。我奶奶也告诉他,她也可以找个人,编这么一套废话,写在纸上,然后,走进哪家递过去说,谁谁谁被绑架了,她是来拿赎金的,价码协商过,没有争议,非常一致,是300万。我奶奶对殷先生说,这种馊主意,哪怕是个傻瓜,也会顺手拈来。
       殷先生没有办法,拿出最后法宝,就是,外人不知道的秘密。这是昨晚写那封信时荣小姐想到的。这个女人,简直心细如发,她把殷先生见我爷爷奶奶,可能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提前制定了应急方案。现在,殷先生把它抛出来。他对我奶奶说,我曾说过一件外人不知道的事,就是,每逢我过生日,奶奶她杀一只仔公鸡时,嘴里总会念叨个不停。他这么一说,果然奏效,我奶奶停住了手。不过,她让殷先生说一说,是几句什么话。殷先生就模仿了一遍,就是"公鸡公鸡你莫怪,只因你是人的菜"。这下,我奶奶停住正在干的活儿,把手揩揩干净,走到殷先生跟前来。
       奶奶说:"劳驾你,把信再读一遍。"
       殷先生重读了我的信。当然,它基本出自荣小姐的口授。我在信中写的是,爷爷奶奶:我被绑架了,他们让我交付赎金,才能活命。出的价码是300万。我本人也同意这个数字。这么高,主要是我外公,他们已知道他是台湾旧军人,当年侵吞过巨额军饷,眼下很有钱。他们说,如果不给赎金,就杀了我。他们自称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千万别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开始我也不信,结果,他们就做样子给我看,从街上叫了一个揽活儿的木工小伙子,假装请他干活儿,等他进了门,就当着我的面,拿斧头把他砍倒,杀掉,还把他切割成几大块。这些碎肉块,现在就放在我旁边的冰柜里,真是恐怖极了。你们抓紧筹钱,交给来人,越快越好。我知道,家里没有现款,外公又在台湾,远水解不了近渴,建议你们跟李叔叔先借一下。求你们了。信的末尾,是我的名字。
       殷先生问:"这什么李叔叔,是干吗的?"
       奶奶反问说:"你们没问我孙子?"
       殷先生说:"问过,他说是他爸的生死之交,是个能管事的主儿。这人是干吗的?"
       奶奶说:"他呀,是个警察,刑警,嗯,他还是个刑警队长呢。"
       殷先生问:"您说什么?"
       奶奶说:"真的,他真是个警察,刑警,还是个刑警队长。"
       听了这话,殷先生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嘴里开始嘟囔起来,抱怨手里的这桩活儿,太不利索,碰上这么一家人,老的,小的,竟然都这样难缠。要么,不相信你的话,怎么说都不相信;要么,满口"警察"什么的,还说是"刑警",搞这种吓唬人的鬼把戏。
       这个时候,就是殷先生沉不住气,脑子有点混乱的时候,我奶奶她,非常非常及时地提出了她的建议。她建议说,家里确实没有现钱,请殷先生不妨耐心坐等,自己出趟门,去找信中说的那个李叔叔。奶奶还奉劝殷先生说,别担心她去报警,因为事情明摆着,一旦那么做,他的同伴就会立即下手,干掉她孙子。无论如何,她不愿看到这种结果。她说,她宁可出门,筹那么一大笔钱,哪怕它是300万,也不愿意让几个陌生人要了自己孙子的命。
       我奶奶稳住了殷先生,脱身出门,她立刻给李队长,就是我信中写的李叔叔,打了电话。然后,她放下话筒,转身往回返。结果,在警察包围这幢房子之前,我奶奶她又回到了家里。
       事情就是这样,当我从大铁笼子里获救,赶来跟李队长会合时,他用十分遗憾的口气告诉我,在这桩绑架案中,我奶奶接连干了两件令人震惊的事。第一件事,极其聪明,就是稳住歹徒,脱身报警;第二件事,极其愚蠢,就是打过电话,又回到家中。事后,我奶奶她,对第二件事做了解释。她的想法有两点,一是,得跟自己丈夫在一起,老都老了,死也要死在一起;二是,她得补烧一回香,当天为全家人祈福的香,已经点燃,不过,还得补点一炷,一大炷,为她的孙子,就是我,祈祷,保佑平安脱险。这就是我奶奶,这个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的人。在这么危急的关头,那颗旧脑袋里,居然还是迷信的成分占了上风。
       李队长告诉我,此刻,我奶奶跟我爷爷一道,已经受到劫持,成了人质。那个登门索取赎金的歹徒,就是那个殷先生,就凭着手里的两个老人,跟警察对峙。
       我要过喇叭,走近跟前,朝着屋里,喊起了话。
       我说:"殷先生,你好,是我。你听出来我是谁了吧。"
       我告诉殷先生,我已经获救,正站在离他不到几十米的地方。他的同伴,那位荣小姐,已被抓捕归案。我要他认清局势,向警方投降,束手就擒。我又喊了一通例行的话,什么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之类,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说:"殷先生,是我,是我呀,你听见了吗?殷先生,殷先生,你到底听见没有啊?"
       这个殷先生,终于沉不住气了,发火儿说:"好啦,好啦,你别再乱嚷嚷,好不好?"
       他说他早听见了,抱怨我真烦人,老是这么喊来喊去,也不觉得累。我告诉殷先生,荣小姐被警方抓住了。我建议说,他应该放弃抵抗,举手投降。我说,这也是荣小姐的意思。
       殷先生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应该投降,这是荣小姐的意思。"
       殷先生问,荣小姐她,是不是真这么说的?我说没错,她是这么说的。我对殷先生说,他应该投降,这是荣小姐的意思。我听见,殷先生他,在屋里说了一句,好像是,如果荣小姐真这么说,他就这么做。听了这话,外面的人兴奋起来,全神贯注地等着这个歹徒自动走出门,将他拘捕。可是半天,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殷先生又说,要他投降,很容易,不过,光凭我说不行,得荣小姐到场,亲口对他说。他得亲耳听见荣小姐让他投降,他才会放掉人质,走出这间屋子。
       我告诉殷先生,荣小姐不在这儿,她呆的地方,离这儿很远。殷先生说,那就把她接过来。我说,荣小姐那地方,离这儿,很远很远,接她过来,得好长时间。我话没说完,突然,从屋里传出一阵尖利的哨音,是笑声,跟昨天一样,一泻千里,窜来窜去。我站在外面,都能想象得到,殷先生咧开那张瘦嘴,疯狂大笑的样子。
       他说:"哈,你们根本没有抓到她!"
       他又说:"嘿,你们根本不可能抓住她!"
       看得出来,殷先生非常非常崇拜荣小姐,用五体投地、俯首贴耳、顶礼膜拜这些词汇都不足以体现这种崇拜。他无限敬仰地说,荣小姐她,心细如发,料事如神,什么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掌握之中。她只能抓住别人,抓住任何一个人,而不可能被别人抓住,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警察,也抓不住她。他一口咬定,荣小姐已经逃走,用他的话,就是安全脱险。
       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抓到她!"
       我再要劝说,殷先生不听,他一下子发出了最后通牒。他勒令警方,以最快速度,接荣小姐到现场,亲口跟他说话。否则,他就跟身边的两个人质,同归于尽。
       他说:"我只等半小时,过了时限,我立刻引爆炸药。"
       殷先生的最后通牒,意味着事情进入另一个阶段,就是,和平解决的方案宣告完结,必须用武力,也只能用武力处置问题。李队长跟在场的领导紧急磋商一番,经请示指挥中心,拍了板。武力方案立即予以实施,就是,一边稳住歹徒说,荣小姐正在往这边来。与此同时,在几个最佳部位,抓紧布置好特等射手。
       李队长向我做了简略解释,说没有选中我,原因显而易见,不用细说。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承担击毙歹徒任务的三名射手是从武警特地请来的,枪法绝对无懈可击。我转了一圈,分别看了看射手位置,觉得基本满意。
       一切布置就绪,就是这个时候,我起了那个念头。非常突然,简直不可思议,我起了那个念头。我说的是,我擅自行动,拿了把远射步枪,就是带有瞄准镜的那种,下了楼。我身不由己地,登上了对面那幢楼的楼顶。
       我贴着楼顶水箱,探身过去,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两块红砖。这是上次爷爷教我练眼,带上楼顶夹那炷香火用的。我悄悄一望,立刻认定,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最佳角度,是真正的,无与伦比的方位。我用我练好的眼,盯向对面,透过敞开的窗户,一下子就把那位殷先生,还有他身边的两个人质,我爷爷,我奶奶,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我趴在水箱后面,朝着那两块红砖,一点一点地,慢慢向前伸着我的枪。我用差不多一刻钟,才把枪弄停当。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段时间里,我真害怕管不住自己的脑,因为,它还不像我的眼,它还没有真正练好。我生怕它在关键时刻,又起什么怪念头,耽误了大事。而且,它有了一些迹象。我说的是,在我伸出枪口的缓慢过程中,我的脑子有点乱,大敌当前,它竟不受控制,胡思乱想个不停。确实,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大串人,背负血债不敢回乡的外公,独居深山带发修行的姑姑,开枪过失伤人的刑警乔渊,误认我疯狂示爱的秘书王小姐,"九9久酒"的黄小姐,妄想借我姑姑真佛肉身开创新纪元的历山破殿和尚,以及,不可思议地瞬间消失的荣小姐,无端死于斧下的街头木工,等等等等,当然,还有在对面的那几个,指挥作战的李队长,成了人质的爷爷奶奶,也包括,被若干枪口瞄准,处境十分不妙的歹徒殷先生。
       甚至,我还想到我爸妈的陈年旧事。我的脑啊,没有练好,真管不住它。它搅和起那段家庭纠葛来。我爷爷他,拉上我奶奶,以历史旧账为筹码,以继绝关系为武器,要挟、威胁我爸。我爸他,顶住恐吓,铁了心跟那个仇家的女儿,就是我妈结合。他从省城科委办公室,调往我妈所在的那个县城肉联厂,进入屠宰车间,跟我妈一道,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残杀那些不会说话的牲口。他为了一个女人,宁可忤逆父母,漠视世仇,从繁华都市,下到偏僻小县,窝在一个肮脏不堪的车间里,整天捉把刀戕戮生灵。害得我奶奶,摇着那颗迷信脑袋,每天烧一炷香,为自己的儿子祈祷。直到今天,这两对夫妻,两代人,还不能完全丢弃嫌隙,一边省城,一边县城,还装模作样地,用他们的儿子或孙子,就是我,来传递某种必须传递的信息……我费了好大劲,才让我的脑,略微歇一歇,停止怀旧,聚精会神来处置现实。
       这时,我已经把枪弄停当,拿眼朝对面盯去。我的眼早就练好,按照爷爷传授的那一套,就是,盯住什么东西,直盯得它从无到有,由模糊到清晰,自小到大,比如说,把一只蚊子盯成苍蝇,再盯成麻雀。我的眼,已经练成这种境界。于是,我一眼盯过去,就咬住了那三颗脑袋。左边是那颗,装满了迷信的脑袋,我奶奶;右边是那颗,处于昏睡之中的脑袋,我爷爷;中间那颗,我相信,它肯定乱成一锅粥,那是殷先生。三颗脑袋,一般说来,是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一起。可是,我拿我练过的眼,这么一盯,它们之间的距离,就很大很大,大得足够容得下一颗子弹,准确从中间穿过。
       我屏住呼吸,扣动扳机,听见"砰"的一响。然后,我提枪,下楼。再上这边楼。这边楼上,有些混乱,行动的命令尚未下达,大家提前听到了枪声。我没有解释,直接进屋,后面的人跟着冲了进来。
       我看到了殷先生,差不多是,大半个他。我是说,他被我那一枪掀掉了脑壳,里面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我先扶奶奶,她老人家的迷信脑袋有些软,但人在喘气。我把她交给救护人员,转过这边,来照看蜷在睡椅里的爷爷。这时,突然,伸起一只手,的的确确,我是说,爷爷他,这个长期昏睡,总是糊涂不醒的老头儿,竟然朝着我,举起了他的右手。嘿,我爷爷他,竟然举起右手,把溅在他脸上的,那些红白夹杂的,湿漉漉的,殷先生脑袋里的东西,慢慢地,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然后,才朝我这边,抬起他的头。
       爷爷说:"好样的,孩子,你长大啦。"
       1999.12.19-2000.1.14合肥二里街文园
       〔责任编辑 赵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