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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致雪弗莱
作者:刘醒龙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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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们的父亲身体依然健康,就是出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当母亲不舒服了非得他出门寻药时,便将心情沉重地挂在眼皮上,简直有可能掉下来砸痛自己的脚背。大姐近期回了一趟家后,如此四处用电话向她的弟妹们形容。父亲实在不愿看见那些横扫过来的各色轿车,每逢他要吃降压片时,十有八九是在哪儿碰见豪华轿车了。
       在我们父亲的县城周围,敦厚的乡亲变得越来越麻木迟钝,他们挑着沉重的担子不紧不慢地走在自己家门前的公路中央,一点也不替那些喇叭响破天的轿车着想,连猪羊鸡狗也开始跟着不在乎那些庞然大物以及驯服庞然大物的车内人物。火辣辣的目光在轿车上四溅开来,金属漆的灿烂从眼窝进去时是滚烫的,一到心窝附近就让人凉得发颤。轿车超过路人之际,时常会遭遇一只冷冰冰的屁股,还有屁股上坚实的补丁。有人会扭头对着轿车奸笑一下。我可以用自己那至今仍保持着一点五的视力证实,这种笑在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非常多见,我们曾一起会心地笑过,并冲着那挂在露天的银幕响亮地鼓掌。
       而我们的父亲对轿车的敏感如果不硬性说成是与生俱来的,起码也是修炼过童子功的。
       2
       小妹的女儿有时会趴在我们父亲屋后的阳台上划正字,数着白花花沙滩上有多少黑小白兔在跑,她是将黑色轿车当做黑小白兔。这种童话般的想像曾让我们觉得非常之美。但是有一天我们的父亲突然将这种笨拙稚趣的意境打得粉碎,他沉重地说,那是幽灵。接着他又重复一句,那是幽灵。
       岁月真的很沧桑。一九九五年年三十的早上,我送从老家来的堂叔刘声明去车站。刘声明比父亲小二十岁,看上去却像父亲的上一辈人。爷爷在世时总叫他老十八。他是头天下午到的。另一个名叫刘声东的堂叔派了一台轿车专程送他来我家。他一到就要我们家每个人特别是男人的详细情况。结果遭到父亲毫不含糊的呵斥。十八叔一副大公无私大义凛然的样子,根本就不把我们的父亲放在眼里。他说,如果不是找不着上辈人上一次续的家谱了,他早就将新家谱续好了。我们的父亲提了一瓶酒放在桌上,让我们将他灌醉免得再说胡话。十八叔真被我们灌醉了,但他喝的是自己带来的酒。喝醉的人反而话更多,他说他是来办大事的,不是来蹭顿年饭吃,所以他要自己带上酒。喝完酒后姐夫又撮合着开了一桌麻将,陪着十八叔玩了个通宵。十八叔直到离开麻将桌后才又提了几句自己大老远跑来的目的,但已为时太晚。
       年三十的公共汽车上只有三五个人。开车的司机说,今天坐他车的人可以到香港廉政公署去当头头。司机还说如果这车上有腐败分子那只能是他自己。大家都笑,我在车下也笑。
       十八叔从车内伸出头对我说,你要有所准备,你伯这一辈子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十八叔的话马上就变成了一股寒风,让我想起一句真言:若知朝里事,去问种田人。
       春天桃花开得最艳的那一阵,我从湖北钟祥搭乘一辆公务车去五峰,途经枝江时我们失去了方向。就因为我穿着便服,车上那些穿制服的人要我下车去问路,理由是他们的制服不受欢迎,别人会有意往相反的路上指。我下车找了一处街边商店,那个长得并无姿色的女店主瞅了一下我们的车牌号,眼角里开始冒出一些让人不爽的颜色。我掏钱买了一盒她卖的假红塔山香烟,本来要找还的五角钱也不让找了。都这样了我开口询问时,她仍是冷傲地向着右边撇一撇下巴,好像自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大美人,多说一句话就会让我沾了老大的便宜。她将不知什么东西扔进嘴里随即有力地吐出来,然后盯着我的嘴说,你们这是去哪儿鱼肉---呀!她的脸上露出痛快的表情,让我明白了两点,第一是女人只要笑得出来总会有一种美丽,第二是她少说了鱼肉后面的那两个字。回到车上我一直想问那些穿制服的人,平素他们不是挺威风吗?怎么说阳痿就阳痿了。公务车在傍晚时来到当年湘鄂西根据地的中心渔洋关时,一个脸上沧桑太多已不好辨别年龄的男人挑着一担粪桶在公路中间足足走了三分钟,他还换了一个肩。我们的公务车极有耐心地像蜗牛一样跟在他的后面,说是做错事的小孩还不大像,说是被人逮住的小偷却是万分真切。
       那年春节,这个故事成了家里吃团圆饭时的一道菜。因为这道菜,父亲突然拿起酒杯要他的长孙斟上一杯五粮液。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喝白酒,孩子们为此欢呼起来。父亲拿起那杯白酒后一只手不停地颤抖,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来把握住。大家以为父亲又要讲那些年年吃团圆饭时必不可少的,关于他当年是如何讨米要饭的故事,孩子们已经在夸张地用手指塞住耳朵。连他们都听腻了。
       母亲赶紧说,现在年年过年有好酒好烟,你都有五件羊毛衫替换,别不知足了。
       我们的父亲对这话极为不满,他不顾全家难得的一次团圆,厉声斥责母亲一辈子除了厨房什么也不懂。母亲回答虽然没有用力也还不见软弱。习惯用事实说话的母亲认为父亲将十八叔一大早就送走是极不合适的,这会在老家成为家喻户晓的骂名。
       我们的父亲在那一刻肯定是想拍案而起,他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挥动着的手臂只在空中划了一道短弧线,便停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上方。父亲的手臂略微短了一些,够不着母亲的鼻尖。六十瓦电灯光下,父亲手背上的几块老人斑成了我们心中的阴影。
       我们的父亲动作很大声音却不大,他说没打断十八叔的腿算是他的幸运。父亲认为自己已经上了县里的组织史,就不可以再进什么家谱!
       当大家都在电视机前为大年夜造气氛时,母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说,你伯心里有点虚。院子里没有其他人,母亲所说的话不知由谁来听。母亲又独自强调一句,你伯怎么有点心虚了?那一年过年县城里的鞭炮突然比往年稀疏许多。快七十岁的母亲面对寒风凛冽寂寞黑暗,一个人站了好久,直到家里有人发现电视机前缺少一种回应,这才呼唤起来。小妹的女儿抢先出门,又抢先进门,她用手指搁在嘴唇上,小声说,奶奶哭了。事实上母亲只是流泪了。她回屋里时,家里的人都注意到她眼窝里有一片阴冷的潮湿。
       我们都以为那是来年的不祥之兆。特别是多愁善感的大姐,她怨艾地说,伯就是这样,年年过年都要让家里不痛快。大姐从小最得我们父亲的宠,但大姐在父母发生冲突时从来都是不讲原则地站在母亲这一边,任何时候只要母亲眼里泪花一现她绝对会抢在前面流出眼泪来。我们的父亲从不对母亲让步。他没有向母亲说对不起的习惯,父亲却见不得大姐的眼泪,但凡大姐开始哭,父亲便会默默地走到一边,通常是另一间屋子,然后由我们不时进去通风报信。大姐一旦止住了泪水,父亲就会快乐地用他那双大手不停地抚摸他的每一个孩子的头。为此我们都很崇拜大姐也感谢大姐,没有大姐用眼泪作出的牺牲,父亲是绝对不会用他那双只听组织指挥的大手来做这等儿女情长的事。不要说父亲的儿女,就连他的妻子也吃过亲生女儿的醋。大姐有两回闲聊时重复说过,在十六岁以前母亲并不喜欢她。大姐的话证实了我们的记忆,使我认定记忆中那个在给自己女儿梳头时,有意用木梳在那板结的黄头发上使劲梳着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那个一声声唤着妈妈好疼的女孩子就是我们的大姐。母亲那时回答大姐的话是你多叫几声就不疼了。母亲对大姐态度的改变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那时我们只注意到她俩之间怎么一下子生出那么多没完没了的秘密,总是瞒着我们躲在房里悄悄地做些什么。那一年大姐变得格外美丽,母亲也开始露出些慈祥模样,而父亲也不再要大姐坐在他的膝头上开心地逗着玩了。父亲在随后的几年里老有一种习惯,他伸手想抚摸大姐的头发,最后那双大手却落在大姐的弟弟妹妹们的头上。
       我们父亲的儿女成家立业以后,有几次相聚时当着父亲的面大家一齐揭他的这个短。父亲一点愧疚表示也没有,反而对着他的儿女露出几分狡黠的笑容,那是一种男人都会有的得意。只有一次,父亲回答了我们。他说,谁叫你们那么笨,一个个长得像老子,像老子丑,像你妈才行。在我们家只有大姐长得有几分像母亲。可是母亲私下告诉我们,大姐的笑非常像险些嫁给我们父亲的那个罗甜。
       大姐的悲伤依然是父亲心中的痛。我们的父亲咬紧牙关没有再在团聚的日子里朝谁板过脸,开始打电话给一个姓徐的人。家里没有人知道父亲曾和那个姓徐的有过亲密往来,值得他在大年初一初二里,不厌其烦地四处寻觅。父亲终于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跟着家里整日整夜地回响着对方电话的空铃声,就连小妹的女儿都奇怪,说爷爷这么大年纪又不谈恋爱干吗这样不要命地打电话。第二天早上全家人都还在睡觉,父亲一个人又打开了电话。这一次那边有人接听了。父亲大声说了几句,接着就有脚步声轰轰响起。
       我们的父亲在下午两点钟左右突然回到家里,站在临河的阳台上,一次次将自己的衣襟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还没头没脑地问我带回来的那瓶五粮液是不是别人送的。弄得我悔不该没将在超市里买酒时收款机自动打印的单子带回来。接着他便找出那套已经生锈的锉刀锯子,一个人在卧室里捣腾了好久,直到将手指割开了一道血口,才扔下锉刀锯子重又出门去了。
       我们的父亲第一次回来时就带回三本县里的组织史,天黑后他第二次回来才将这些书发给我们。第一个承蒙恩泽的是我,其次是大姐夫,然后是小妹夫。
       县里的组织史在父亲的名字后面只记载了四十一个字外加四个标点符号:一九四九年二月入党,初为黄冈地区行署财政科科长,后为本县外贸局局长,离休后享受副县级待遇。
       我们将组织史上的这一节认真地看了十遍,又细心地掂了掂它的分量。
       往后的日子可能不好过了,有些待遇可能无法兑现。大姐夫以他在邻县财政局工作的感受,郑重地提醒父亲。
       我们的父亲马上不含糊地回答,没有什么比当年帝国主义的围困封锁更难过的。
       3
       天上正在下着雪,窗台上放着的那盆石榴很快就被雪花包裹起来,剩下一颗红得太过而发黑的果实在细小的枝条上战战兢兢地悬挂着。从我们的父亲离休那年开始,家里盆栽石榴所结的果实就不再有人摘了吃。依据大家的记忆,起因是父亲同母亲的一次争吵。那一次他们争吵时,父亲恶狠狠地告诉母亲他的心就像这只石榴,外表上有皱有疙瘩里面却是一颗颗珍珠。我们当然不会将石榴看成是父亲的心,但我们看到石榴就会想到父亲的心,所以我们在心理上对它产生了敬畏。由于没人吃石榴了,父亲干脆就将别的小果去掉,每年只留一只最大的果实让它自由地生长着,直到来年的春风将其扫入花泥之中。这棵石榴成了家里众多盆景中惟一有名字的,父亲叫它一心一意。这个名字比他给儿女们取的名字都好,在我们的名字中只有小妹的名字还能说得过去,她出生时父亲在黄梅县小池镇搞社教,父亲便给她取名为刘小池。同小妹一样,我们的名字是与父亲受组织派遣而工作的地方紧紧联在一起的。可惜我们没有小妹那么好的运气,我们出生时,父亲呆的那些地方地名都是惨不忍睹,所以我们的名字就成了我们身上最丑陋的东西。身为男人名为婆墩,身为女子名叫大埠,这就是父亲赐给我和大姐的名字。妻子和我相恋时好几次提出过分手,原因就是我的名字太难听。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妻子只叫过一次,那还是我们在屋外相吻时被便衣当成了渣滓一类,便衣要我们互相说出对方的姓名。妻子在一张纸片上写出我的名字,便衣不认识那龙飞凤舞的字,连问三遍妻子才无奈地叫了我一声。父亲只叫儿女们的乳名,但他坚决不让我们擅自改名,我们也没有自己去改了它的勇气。
       雪越下越大,心一样的石榴在白茫茫世界里更加红艳。孩子们都在外面打雪仗,屋里只剩下几个沉默的男人。父亲要我们到外面去看看雪景,这样的大雪有几年不见下了。我们没动。父亲不得不明白地说他要打个电话,请我们回避一下。
       有了雪,天黑的速度要慢许多。看不见屋里父亲的神态,电话打了二十分钟,也没见他转过身来。亮晃晃的玻璃隔在中间,那身影宛如一座雪雕。
       大雪将我们返回城市的时间毫不留情地改变了,与山外联系的电话线也中断了。在外贸局大院门前的公路上,只要有时间去溜达,总能看到一些不相信这年头还有大雪封山的事发生的人,坐着车去又坐着车返回。这些被雪山挡回来的人,个个都成了骂街高手。如果所有的车都不能通过倒也无话可说,实际情况是县里的几台高性能公务轿车竟能一溜烟地越过冰山雪岭。多数人正在承受的艰难成了这几台车上乘客的风景。我们也是可以走的,大姐夫通过县财政局联系了一台巡洋舰。这种车的性能之好连家里的孩子都知道,他们说这下子可以去爬珠穆朗玛峰。
       就在我们开始准备回城的东西时,我们的父亲站在卧室门口冲着母亲说,你来一下。
       隔着门母亲同父亲争了几句,出来后母亲告诉我们说,你伯要你们不得使用县里的小车,要走只能坐公共汽车。
       一个新年派对在武汉等着我,这是年前就同朋友们约好了的。当时大家都认真地说除非死了决不缺席,到时谁不到就给谁送花圈。我们的父亲通过母亲发布政令以后就不出他的卧室。离休之后的父亲就是这样管理着这个家,他只管颁布什么,具体操作全是母亲。如果有会议纪要和红头文件之类的东西在家里上传下达,父亲的作派同离休前就没有区别。母亲叫我们别同父亲拗着来。我们知道父亲的决定不可违背。既然不让白坐公务车,我便要租那台巡洋舰。母亲将我的意思传递进去,又带回父亲的批复。
       我们的父亲说,是老刘的儿子就将租车的钱送到供销社王伯伯家去。
       这话被母亲模仿得惟妙惟肖。母亲又用自己的话说,别理那个老东西,你挣点稿费也不容易。
       大姐一向听不得母亲称父亲为老东西,一50 中篇小说
       听这话她就会附和。大姐叫我们别管父亲,将动静弄轻一点,一出门他想管也管不了。大姐的阴谋本来已接近成功,但是小妹的女儿出卖了我们,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做作业,便假装向外公告别,让我们的父亲及时察觉了这场近乎政变的行动。
       外面还在下着雪,我们的父亲从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屋里走出来,他牵着那个出卖了我们的女孩的手一声不吭地站在风雪中。他只穿着一件羊毛衫,一会儿工夫便咳嗽起来。这时候我们哪敢再有偷偷溜走的念头。一个个忙不迭地打开行李,等着大姐去将父亲请回屋里。
       巡洋舰在风雪中孤独地向远处漂泊,我们的父亲眼里露出两道闪着青光的剑锋。我们戴罪立功一路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供销社王伯伯的家。
       王伯伯家的春联很特别,红纸上没有写字,全是贴上去的各种单据复印件。横批是一张癌症诊断书,上联是供销社所欠王伯伯离休工资的十几张欠条,下联是王伯伯欠下医院各种医药费的借据。门外有个老人在将剑锋舞得嗖嗖响。我们上前叫了两声王伯伯。王伯伯收了剑却不肯收我们给他的拜年钱,他说他同我们的父亲老刘是一个脾气,这辈子就交给组织了。
       我们带回王伯伯的话,我们的父亲听了还没说什么,母亲先说,这话也不知是谁学谁的。
       大姐在一旁说,幸亏伯在外贸局,要是也在供销社那就惨了。
       母亲说,不是你伯当家时尽赚了几百万存在银行里,哪有现在的稳当日子过。
       我们的父亲干脆不做声了。
       那几天,我们的父亲极少说话,要说话也是找孩子们。冰雪消融时,父亲心里的秘密终于暴露出来。他去找老徐的那一天,组织派到县里的负责人乘着专车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岳父岳母从大街上经过,被手持三尺青锋剑的王伯伯拦住。负责人的那辆奥迪在县城的百货商店门前被拦截了四个小时。王伯伯要他将车后的后备箱打开,让县城里的公民们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县城里稍长一点的人都知道王伯伯,当年他曾抱着炸药包炸开了县城的旧城门。大家也都等着看王伯伯怎样弄开这比城门单薄的后备箱盖。天黑时,一个叫老刘的人将一把刚配好的钥匙从人缝里递进来。王伯伯用它在奥迪轿车屁股上一捅,后备箱盖便开了。几十瓶用各种方式包裹着的茅台、五粮液和人头马在瑟瑟冷风中一下就熏辣了人群的眼睛。讲述经过的人说,在这座县城里只有毛主席死的时候曾经这么寂静过。那么多的好酒似乎一下子将所有的人灌醉了,县城在刹那间成了一座死城。很久之后从天上飘下雪花一样的声音:没什么,还以为里面装是海洛因和美元哩,这已经是好人了!王伯伯一直在数那些酒瓶,最终确认是七十四瓶半,因为有一瓶已开了封,不知被谁喝去了半瓶。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所有在场的人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个个默默不语地离开了那台奥迪轿车。王伯伯也是这样。多天后作为一个听众,我都感到有嗖嗖的寒气在脊背上冰凉地上下蹿动。
       配制那把钥匙的老刘一定是我们的父亲,他被贬到县汽车修理厂的几年中,学会了这些雕虫小技。大姐仍在使用父亲那时亲手给她做的一枚外形是一只小鹿的不锈钢钩针。不锈钢是最难加工的,一把普通的钥匙当然不在话下。
       被雪封锁的道路终于通畅了。县城里的车站本来就小,大雪之后便更拥挤了。父亲跟着我们到了车站,有熟人夸他教子有方时他一点也不见高兴。车站里人山人海,却极少见到县里头面人物的子女,而车站外的公路上一辆辆小汽车跑得比平时还欢。
       4
       有雪的春节是很常见的,孩子们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给合家团聚的时刻增添了许多快乐。只要有雪,只要有孩子,地上就会有雪人。我们家的孩子花了三个小时在院门口堆起一座真人大小的雪人,他们还将他们的爷爷拉到雪人旁边比高低。
       离家的那天,雪人已没有先前的粗壮了,它正在一滴滴地化作水溶入大地。我们的父亲对孩子们说,他们这些老家伙一生就像这雪人,不同的是他们身上溶化出来的是一滴滴血。
       小妹的女儿发嗲地在爷爷身上找着血的红色。她只找到一只很大的伤疤。
       在嘈杂不堪的车站我们的父亲要我们好好做自己的事,在外面就别老惦记家里,他这辈子都快盖棺论定了,没什么可以不放心的。母亲的话同父亲完全相反,她要我们有空多回家看看,没空就定期给家里打打电话,她感觉到父亲今年春节过得有些不同以往。她还要我同堂叔刘声明联系一下,不定哪天父亲突然心动同意续家谱时,不至于被动。公共汽车上的人早已超载了不少,再不上去就找不到可供挤进去的缝隙了。父亲向我们伸出了双手,握手时父亲仪态大方神情自若,我们心里却不对劲,一时糊涂竟不知此刻的关系是父子还是上下级。
       看见父亲握着我们的手不放,母亲在一旁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返回武汉的途中,公共汽车受尽了那些轿车的嘲讽,它们像风一样将笨拙的公共汽车拉得远远的,轿车们的后备箱里东西放得太多,那样子极像城市霓虹灯下,沿街撅起屁股摇摇晃晃学猫步的身份不可捉摸的小姐。
       武汉重新出现在我的日常起居里。武汉那副样子天天都在过年。这是十八叔那天从武汉坐车赶到家里时对我们的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在武汉还有一个父亲毕其一生决不与之来往的十一叔刘声东。这个名字最早是从爷爷那里听到的。爷爷在家里提起这个名字的次数也不多,非得提到时总是小心翼翼不让父亲听见,尽管那样的时刻总是只有我或者加上爷爷养的那只大黄猫。十八叔好像知道这一点,他在我家时逮住机会三次同我说起十一叔。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十一叔在这个城市的南岸武昌拥有一家名为紫貂资产可观的公司。紫貂公司大名鼎鼎的原因不在于它上了交易柜台,也不在于它的经营项目,成就它的名声的是这家公司背景的神秘。十八叔说他这次去武汉时,在十一叔公司的洗手间里,碰见一个很像总在电视新闻里发表讲话的人。十八叔幸灾乐祸地说,那人平时一脸的威严,没想到他往裆里掏那臊肉的动作同乡下人一个样,还将最后的几滴尿滴到自己的皮鞋上。十八叔并不崇拜十一叔,十八叔爱说十一叔的样子就像爷爷脚边的那只大黄猫。爷爷去世之前,用他一生中最后的一点力气告诫十八叔,将来家谱如能写成,一定要写上十一叔当年是怎样出卖我们的父亲的。
       5
       过去的这些故事演绎在我真正的老家黄冈。
       离黄冈的中心黄州城三十里有座回龙山,山脉东边的丘陵中有个郑仓垸。以父亲为下限,上溯十六代先祖都出生在与低矮山丘相匹配的简陋小屋里。这一带的人一直将父亲叫做伯,将母亲叫做婆。被我们叫做伯的父亲生于一九二五年,几乎在同一时刻,堂叔刘声东在隔着一道篱笆的另一间屋子里发出他的第一声啼哭。垸里的人在注意到父亲的问世后许久,才发现这个日后被简称为十一叔的婴儿的降临。十一叔的哭声阴阴的,似乎不愿意用力,但是他非常会选择时机。父亲从他发第一声开始就注定了这一辈子是个心计不足的堂堂汉子。他非常投入地将自己哭累以后便安静下来。这时候,黄昏的风正在徐徐从大地上微微隆起的小山上刮下来,似是带来了天上的安宁。十一叔选择的就是这样的时机。他不用努力去学虎豹吼叫,他的叫声比小羊的呻吟还动人。十八叔在他第一次从黄冈老家来见我们的父亲时就对我们说刘家在外面工作的人中,十一叔是最聪明的,而我们的父亲则是最不聪明的。但是---十八叔用很重的语气说,不过我们的父亲在人品上却是十一叔爬到梯子上也比不过的。
       黄冈一带至今还保持着家庭织布的传统。那种土布最合适做冬天的内衣。它在崭新的时候并不好,甚至还让冷风肆意地往脖子里灌。洗过几次以后,黄冈当地叫做洗几出水,粗纱一变软,便越穿越舒服,越穿越接近它最早的云朵棉花模样。现在的诗只写纺织女工,对于男人织布诗人恐怕连想都不敢想。黄冈的男人会织布以郑仓垸为代表,在郑仓垸又以我爷爷为代表。爷爷从三岁开始学穿织布的52 中篇小说
       梭子,五岁开始上布机织布,长年累月低头趴在布机上,还不到三十岁,脖子后面就长出一只碗口大的肉球。老黄冈人都知道回龙山西边有个开布厂的林庆佛,现在的黄冈人知道林庆佛是因为此人是林彪的父亲。那时林庆佛从回龙山的西面找到回龙山的东面,跑了两趟才见着我爷爷。爷爷在世时曾说起这件事,他说他丝毫没有摆谱的意思,是我们的父亲在私塾里同先生闹别扭,先生要的米我家本来已经给足了五升,却偏说只有四升半,父亲要同先生比比量米的升子。被惹恼的先生用戒尺打了我们的父亲一下,我们的父亲反过来踹了先生两脚。其实父亲生在爷爷家里,辍学是迟早的事,爷爷本来就无力供他的孩子读书。爷爷去同私塾先生谈判是想要回刚交出去的那些米。林庆佛见到我爷爷时用手摸了摸他脖子后面的肉球,叹息一声,说果然是名不虚传,当下就要爷爷跟他走。爷爷后来常回忆这段经历,他还用手在我们的脖子后面比划过当初林庆佛是怎样摸自己的。他喜欢那样,因为那是有钱的人第一次对他这样和善。爷爷的手落在我们的脖子上时,让我们老觉得当年林庆佛的手是在摸着一头牲口。
       爷爷翻过回龙山将我们那没有福气读书的父亲带到林家大垸。完全是穷人家的小心眼,能混一顿吃的就坚决不让嘴巴闲着。不到十岁的父亲可以按惯例在爷爷的东家白吃三天饭。爷爷恪守着这一点,他在第三天晚饭后就将父亲送到垸边。父亲踩着星星翻过回龙山,回到郑仓垸,在三更时分大声叫着家里的人,日后成了老家的一桩美谈。那时的回龙山上森林茂密,虎豹豺狼什么都有,父亲居然一直安然无恙。郑仓垸本家的人都说,父亲将来定会有出头之日。
       在很长时间里,我们的父亲一直像爷爷那样给有铁布机的人家织布,找不到这种活儿时,他就在家摆弄那台木布机。十一叔只要有机会就同我们的父亲在一起,父亲干什么他干什么,哪怕讨米要饭也要比个高低。
       爷爷在林庆佛家织布一直到平型关大捷后的第二年。日本军队对湖北的进攻是促使爷爷离开林庆佛家的根本原因。
       日本军队出现之前,我们的父亲在回龙山这边碰到两个可疑的人,问是否有小路通向山的那一边。父亲说有是有条小路但不能走人了,林彪已派侦察兵在那路上埋了许多地雷,专炸想要偷袭林家大垸的汉奸鬼子。我八岁时父亲在他如今生活的县里当区长,区礼堂第一次放映电影《地道战》。看完电影以后,大姐就在家里学着唱那首曾经美轮美奂过的电影歌曲,我和弟弟则在一旁学那电影中的汉奸。爷爷看了一阵忍不住说,电影是在瞎演,汉奸根本就没有那样丑陋,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很标致,而且比不是汉奸的人有学问。他还举例说父亲当年险些抓住的那两个汉奸,简直就是美男子。大姐问父亲,爷爷的话对不对,父亲摸了摸她的头说了两个字:没错。父亲是同十一叔一起遇到那两个汉奸的。他一边同这两个人搭话,一边悄然叫十一叔到郑仓垸里叫大人们出来。那时老家的人受平型关大捷的影响,天天操练怎么抓特务汉奸,他们从垸里冲出来时个个像训练有素的军人,除少数几个人从大路上明明白白闯过来之外,更多的人利用老家田野上一蓬蓬的芭茅悄悄地完成了一道严实的包围圈。那两个汉奸发现不妙便先将父亲的手反拧在背后,且逃且退躲藏到刘家一世祖的墓地里。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父亲在那片墓地里养着一只貂猪儿,父亲瞅空掀开一块石头,那只貂猪儿窜出来,第一下蹦到我们父亲的身上,第二下就蹦到一个汉奸的身上。汉奸一松手放开我们的父亲。父亲逃走时还顺手夺走了他们的一支手枪。这是八年抗战中黄冈境内缴获的第一件日伪武器。我们的父亲逃出没多远,天上出现几架鬼子的飞机。鬼子的飞机在头顶上转了一圈后,其中一架一头栽下来。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一颗黑乎乎的炸弹像牛粪一样砸在祖宗的墓碑旁,发出天崩地裂的震撼。鬼子飞机消失之际,两个汉奸也消失了。父亲第一个冲进炸弹炸出的大坑里,他将手伸向嵌在祖宗墓碑上那块巴掌大小的弹片时,弹片还是滚烫的。父亲被烫得大叫起来。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农历七月十八,爷爷说鸡巴日的飞机不仅炸了我们郑仓垸,还炸了团风镇,死伤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们的父亲缴获的那支手枪被上面来的人收走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三天后爷爷回到郑仓垸家中。从武汉和黄州先后来了几批人秘密通知林家的人往长沙撤退。月黑云低风声鹤唳,爷爷将林家的人已开始逃难的消息从林家大垸一路传播到郑仓垸。这年的九月初一,日本鬼子从四面八方同时占领了郑仓垸周围的上巴河、团风和黄州。从此爷爷带着他的妻儿过得很惨。爷爷一年中有十个月找不着活儿干,家里那台可怜的木布机更是总不见响,偶尔有响声也是爷爷在用空梭子无奈地教父亲怎么织布。父亲用以告诫我们的讨米要饭的经历就是发生在这段日子。
       整个青春期都得去讨米要饭,那些使他改变了讨米要饭命运的人和事,注定要影响父亲的一生。
       6
       我们的父亲最近突然对我们说,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小汽车,是在上巴河镇上,车内坐的是黄冈一带有名的大汉奸。父亲要我们替他弄清,那时一辆老式雪弗莱轿车要卖多少钱。在得知那么一台甲壳虫般的小汽车大约要一千块大洋才能买得到手时,父亲马上算出,当年给鲁迅拉车的黄包车工一个月也不过才有一块大洋,现在县里的工人一个月拿两百多元工资,而一台稍好一点的轿车就得二十多万元,它们的级差都是一千倍。父亲脸上苍老的皱纹里一时堆满了问号。放在现在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决不会为了能摸一把停在路边的小汽车,而不惜等上整整一个下午。现在的小汽车太多了。十几岁的父亲尽管早已是饥肠辘辘,但他咬紧牙关终于在天黑时找到了机会。替大汉奸看车的人色迷迷地盯上一个过路的女子。父亲像箭一样冲上去,用双手在雪弗莱轿车上狠狠地摸了一下。父亲风风火火地跑开时,身后响起尖利的枪声。父亲觉得头顶一热,直到完全隐身于山包后面,他才发现头上的黑发被子弹犁出一条深沟。那时候,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这辆老式雪弗莱轿车代表着什么,他还没有接触到有关人类如何实现解放的学问,他还以为剥削是合理的,就像现在的孩子以为别人送给自己父亲的红包和财物是父母应得的一样。那时我们的父亲将那么好那么精巧的小汽车当成是一种奇迹。他用尚未发育成熟就提前变粗糙的手,烙印一样按在那辆老式雪弗莱轿车车头上,这在那个年代的孩子中已是莫大的荣耀,但父亲心有不甘,他悄然爬回到山头上,直到老式雪弗莱轿车在他的视野里离开了上巴河镇。
       我们的父亲被美丽的轿车所吸引,他完全忘了自己是来上巴河要饭的,父亲的母亲为了能尝一口米饭已在家里呻吟了三天三夜。我只能将那个在苦雨中无声地死去的年轻女人称作父亲的母亲。父亲在谈话中必须涉及这个年轻女人时,总是用婆来称呼。只有爷爷才会将那个年轻女人称为我们的奶奶。那个永远不会变老的女人发了一天烧便在爷爷的怀里死去。父亲后来坐在他母亲的坟前哭着哭着便又想起那美丽的轿车。
       鬼子投降后,郑仓垸的人高兴起来,家家户户的织布机都被踩得连天响。爷爷也开始张罗给我们的父亲娶媳妇。事情还没个眉目,局势又紧张起来。父亲和十一叔他们成天都在防着那些带着绳子下来抓壮丁的人。父亲用讨米要饭和小时候夜闯回龙山练就的机灵躲了很久没被抓走。那些乡丁保丁对着爷爷说了许多次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二的话。有天夜里父亲正在织布,外面狗也没叫,父亲突然一惊连手里的织布梭子都来不及放下便往外跑。其时十一叔正在自家门外撒尿,父亲使劲一扯他便跟了上来。他俩刚到垸后小山上就看见几条黑影扑进垸里。
       就在这天夜里,我们的父亲带着十一叔跑到武汉。除了父亲手里攥着的那只梭子以外,两个人什么也没带。他们在武汉跑了两天,终于在三民路一带找到爷爷曾经干过活儿的大华布厂,靠着爷爷的名声,大华布厂老板留下了他们。
       我们的父亲在大华布厂干了不到半年,老板就买了一台老式福特轿车。老板一家子常常挤在一台车上,从工厂的窗外经过,到繁华的租界一带去玩。父亲坐在布机后面每一次盯住那台老式福特轿车时,都会遇上老板女儿的目光。父亲自然知道那女子是美丽的,比郑仓垸一带那些有可能嫁给自己的女子不知要54 中篇小说
       出色多少倍,光是那分娇嫩就足以让整个布厂的男人心动。有一天老板的女儿突然要请他去看电影。父亲看了老板的女儿一眼,几乎是无理地说他不会看电影。这时候的父亲还是个无拘无束的男人,他之所以对老板的女儿毫不客气,是因为他实在舍不得在看电影时为这个女人买冰淇淋。父亲对她说在电影院买一盒冰淇淋的钱,在黄冈乡下能够买一斗米。老板的女儿生气地说只要他舍得在电影院里给她买一盒冰淇淋,她就给他买一车米。父亲他对阶级的含义有些无师自通了。父亲那晚一个人去了电影院,他喜欢在电影院门口看那些乌金一样的小轿车。那晚父亲发现了一辆新款的雪弗莱轿车,他被新款雪弗莱的气派与美丽震惊了,几次想走近它,每次都被一个捆着红包头的印度人恶狠狠地挡住。一个从乡下来的穷男人突然爱上了那个时代最豪华的轿车,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一连几天父亲下了班冲过凉便往电影院跑,但他从没进到比第一次更接近那辆雪弗莱的距离。那个印度人总会在雪弗莱出现之前守在电影院门口。父亲有两次碰上那车的主人,他没想到他比自己还年轻,从车内出来的那个女孩比大华布厂老板的女儿更漂亮。他们在电影院门前一路走着,惹得许多人不停地点头哈腰。那晚父亲决定买张电影票,看不成雪弗莱到电影院里看看那对年轻男女也行。父亲没料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那辆雪弗莱了。他拿着电影票站在大门旁时,竟发现十一叔紧跟着老板的女儿进了电影院。父亲正在诧异,两个男人从两边上来夹住他,就像日后的电影里描写的那样,两个男人用一种阴森的语调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趟花去了父亲在武汉岁月中的三分之一。我们的父亲被关在如今的永清街附近一个警察局里。他从提审自己的警察嘴里知道,那辆雪弗莱是副市长的,那坐车的男女是副市长的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父亲替自己辩解的那些话没有人相信,警察不信,号子里关着的犯人也都不信。那时不存在追星一族,一个穷得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居然会喜欢雪弗莱轿车,真是天方夜谭。父亲没有组织和阴谋可以交待,他在等着十一叔来保自己出去。
       一天天不见十一叔来的日子里,我们的父亲在号子里结交上了一个叫国老师的人。国老师的腿被打断了,只能长躺在墙角里,父亲只同他说上一句话,便对他敬仰得不行了。
       国老师说,不要去喜欢那些轿车,那是一具活棺材,谁坐上去就会埋葬谁的。
       历数我们父亲往后全部的所作所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一切行为的政治基础,全部来自国老师的那句话。
       国老师还对我们的父亲说,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组织,是不可能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的。也许国老师准备指点父亲如何去寻找他所说的组织,可惜的是有一天他被看守点名叫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
       我们的父亲被关了四个月后,终于被大华布厂的老板保出来。他看到十一叔一副新郎打扮,坐在老板家的那辆福特轿车里,便忍不住应用了国老师说过的那句话。父亲说十一叔这是被埋葬时,十一叔笑得很开心。有一次,父亲在民众乐园听鼓书时,碰到一个曾在一起坐牢的人。那人断言国老师被杀害了。一本《隋唐演义》正说到精彩处,父亲却没了兴趣。他同那人分手后独自在街上走了很久,回到住处正赶上十一叔在那里备车要同新媳妇一齐出去。父亲当即抓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贴在那辆福特轿车上。
       福特轿车在街上行走时引起的恐慌与骚动我们的父亲没有看到。他还奇怪已经怀孕的老板女儿怎么一个人走着回来,硕大的肚子让她见到父亲后半天也喘不过来气,只会用颤抖的手指着布厂的后门。父亲写的那个标语被警察发现了,警察扣了十一叔和车子。十一叔认识他的字,就对警察说了实话。我们的父亲从后门逃到大街上,正好碰见十一叔带着警察迎面走过来。他在心里喊了声完了。父亲看着十一叔,十一叔也看着父亲,两人都没做声。那几个身着黑衣黑裤的警察不耐烦地冲着父亲吼叫,让父亲别挡着他们的路。警察走远了,父亲才感到自己的双腿软得像棉条。
       我们的父亲原谅了十一叔。特别是父亲没事在街上乱逛,一天里碰到三拨背上插着斩标的人,父亲更是没有理由再计较了。
       我们的父亲决定回郑仓垸。他在大华布厂门口转了半天确信不会有事,这才从后门溜进去。父亲正在到处寻找自己的行李,十一叔突然出现了,他要父亲别走并说这也是老板的意思,老板这几天到处找他,要和他好好谈谈。父亲被十一叔硬拖着去见老板。老板比从前百倍客气地待他。父亲总算明白他们将自己当做了有可能接管这个城市政权的那类人。父亲坚决否认了这一点。他只说自己要回乡下去。父亲的这些话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因为从武汉往黄冈走更像是去迎接那些即将进城的胜利者。
       我们的父亲坚决离开了武汉。十一叔用一种不胜悲伤的腔调说,父亲将他带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不应该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十一叔在说这话时不可避免地带有演戏的成分,父亲不是他的观众,看他演出的人只有他的老板岳父。十一叔需要一天比一天多的利益,他身上参差不齐的新旧衣服在强烈地表现着这一点。父亲如果再多呆一阵,十一叔还会流眼泪,从而显得很像一个重义轻色把感情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的男人。父亲朝十一叔的胸口塞了一拳,要他当个负责任的男人,好好地帮助老板操持这份家业。
       父亲说这话时心诚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在这样的时期不要说是我们的父亲,就是十一叔自己也不敢展望,此去一生里将要娶多少个老婆,结多少次婚。
       7
       今年国庆节前,我在紫貂公司见到了十一叔。在他的身旁很亲密地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我以为那是他的妻子,但从十一叔的笑容中我发现自己错了。后来我又看见一个更年轻的女子架着二郎腿冷冰冰地同他说话,见到我时,她毫不避讳地甩一个媚眼过来当做打招呼。我以为那是十一叔的债主,结果我又错了,那女子正是十一叔的第六任妻子紫貂。说来难以置信,十一叔几十年中结过那么多次婚,娶过那么多的女人,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他当着我的面同现在这个妻子谈论的话题,竟是怎么去同济医院做一个试管婴儿。
       他对紫貂说,他无法容忍将来的家谱会在自己的名下写着无嗣二字。年轻得像个中学生的紫貂刚说她不是专为他生孩子的机器人,十一叔就告诉她,她只有这一条路,否则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只是要个女人陪着睡觉,他是不会这么劳神费力地操办什么婚礼的。十一叔说过的话还在屋子里回响,我便感到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又该换一个妻子了。十一叔果然又说,我是离过五次婚的男人,如果再离一次婚那也只是一个新的纪录而已。
       我以为紫貂会因此恼怒,哪知她反而妖艳地笑起来,而且真的很开心,一下子扑到十一叔身上,用那乌红的嘴唇将我的堂叔吻得满脸一片乱红。紫貂说她本来是想给十一叔留点面子,不在外人面前掉出他的老底子,如此一来她只好实话实说了。紫貂说十一叔的银子现在挺牛,可金(精)子太熊了。十一叔大笑起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懂女人的。在社会生活越来越丰富的时候,一个懂得女人的男人会使自己的人生增加许多幸福的因素。我们的父亲曾明确地告诉过母亲,不要奢望他会去理解女人那么多的小心眼里在想着什么。从这一点来看,父亲一生生活得并不是太幸福。
       在返回郑仓垸的路上,我们的父亲冲着一辆在被炮火炸得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爬行的雪弗莱轿车做了一个鬼脸。车上的人探头瞪了一眼,没有谁从车上跳下来张牙舞爪。父亲的心情突然间有了一种满足。父亲后来又追上了那辆雪弗莱。雪弗莱停在路边,他从它的身边走过时车内一点动静也没有。父亲已经走出十几步,想一想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忍不住转回来,趴在车窗往里看。车内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对着四只轮胎瘪了三只的雪弗莱愣了一阵,转身跑到路边的山丘顶上努力往四周看。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车上的人像是变成蚯蚓钻到地底下不见了。父亲快步下山时被一根荆棘绊倒,连翻了几个跟头。他爬起来连身上的灰都顾不上拍,便一头钻进雪弗莱轿车里,狠狠地坐在方向盘后面。父亲见过大华布厂老板的女儿如何按响车上的喇叭,那个女人每次从他身边经过时,都要将车上的喇叭按得惊天动地的响。父亲将手压在方向盘中央,让雪弗莱像挨了屠夫一刀的猪一样,扯着肝肠嘶56 中篇小说
       叫起来。这时,父亲发现后座上有一只漂亮的小盒子。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拿。小盒子里有一只极小的雪弗莱轿车,细看过才知那是一枚女孩子的发卡。
       我们的父亲不管是先前还是后来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发卡。我们也是这样,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到父亲的办公室去,由于父亲当时不在屋里,被他宠坏的大姐毫无畏惧地打开了那只被我们一致认为藏有秘密的抽屉。在大姐惊讶的叫声里,我们看到了那只被父亲珍藏着不肯示人的雪弗莱发卡。直至今天我还能感到那小得可人的雪弗莱在心中的震动,在我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时,我脑子里从始至终都在遗憾,现在无处能找到老式雪弗莱发卡作为礼品。
       我们的父亲在那雪弗莱发卡下面发现一张小纸条。
       小纸条上用两个娟秀的字,发出恐怖信号:危险!
       我们的父亲将那写得极美丽的两个字看了好久,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好在他突然想起国老师的话,父亲从车上跳下来继续往郑仓垸方向走。他刚走出一百步,身上突然一抖,好生生的头似乎山崩地裂地爆炸了。一只火球自天而降,落在地上蹦了两下后,顺着山坡滚出很远。父亲终于看清那是一只轮胎,接着发现身后那辆雪弗莱已成了一堆碎片。
       三个月之后,我们的父亲将这段遭遇向新政权做了详细汇报。当父亲在组织里生活了一年以后,组织突然要他将遭遇雪弗莱的时间向后推迟几个月,父亲怀着对旧政权的深仇大恨庄严地同意了组织的要求。父亲的人生中对罗甜的错过就是因此而开始的。
       在所有父亲亲手填写的个人履历表上,我们的父亲认为有意义的第一个日子从来都是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也是黄冈全境旧政权被彻底摧毁、新政权明明白白地建立的日子。
       雪弗莱上暗藏的定时炸弹只让雪弗莱粉身碎骨,它对我们父亲惟一的影响是让他在心神不定中改变了行程。父亲紧攥着那个雪弗莱发卡,迎着夕阳恍惚地走了一阵,待到他发现自己偏离了回家的路线后,他已经不想放弃到黄州城里看看的念头了。国老师关于轿车所言的印证,使父亲彻底相信了国老师的话。以父亲对黄州的熟悉,他决定大胆地寻找国老师所说的组织。父亲进城的第一天黄昏就在名为八卦井的巷子里,发现了一个正在张贴反对行将倒台的旧政权标语的女人。他兴奋地冲过去,不料,那女人突然对着他的裆部狠狠地踢了一脚,趁父亲几乎被一口气憋死之机,飞一样跑不见了。
       我们的父亲初到黄州时,怀里放着大华布厂老板送给他的两块大洋。他从在八卦井遭遇的那个女人的装束判断,那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父亲用这两块大洋做胆,来到城里那些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去的地方。父亲出没在与他的身份不相称的地方很自然地引起旧政权的注意。那天黄昏,我们的父亲在一处可以忘掉时局的茶楼外突然遭遇几个便衣的袭击。那些便衣上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搜走了他仅有的两块大洋。便衣们感兴趣的还有那只装着雪弗莱发卡的小盒子。他们挥舞着那张写着危险二字的纸条,将父亲当成了危险分子。他们吆喝着让父亲跟他们走一趟。一个美貌惊人的年轻女子,就是这时候从不曾被父亲注意的角落里走出来。她对那些便衣说,我们的父亲是来找她的,那张纸条也是别人托父亲送给她的。年轻女子不仅将小盒子里的发卡模样说得一丝不差,还说出了父亲不曾注意到的发卡背面的两个字---罗甜。便衣们在年轻女子不容置疑的目光中唯唯诺诺地走开了。
       好长时间里,我们都以为那个年轻女子用了大别山下的罗田县做名字,我们还以为父亲用地名赐予子女做名字的习惯源于这个年轻女子。等到我们弄清是罗甜而不是罗田时,已经无法完全摆脱这个叫罗甜的女人对我们家庭生活的影响。譬如,小时候当心里认为父亲对大姐有些溺爱时,我们就会想父亲一定是还在怀念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女子。
       罗甜让我们的父亲跟她走。父亲看她一眼后,扭头走自己的路。罗甜在身后有些气急败坏地连连叫站住,父亲完全不在意,继续埋头往前走。罗甜追得太急,她上前扯住父亲的衣襟,脚下无法站稳,一下子倒在父亲的肩膀上。
       我们的父亲再次扭头跟上罗甜进了汉川门附近一幢看上去很平常的房子,罗甜问清这盒子的来由,忧郁地对父亲说,是她的表妹救了他。这只雪弗莱发卡本来是她的心爱之物,表妹一家往南撤走时,她将它送给表妹作为纪念。父亲住在罗甜家的十几天中,只是在半夜里听见过罗甜父亲的声音。他一直猜测不出罗甜父亲的身份。罗甜每天都要去一趟他们初遇的那个茶楼,听那些喝茶人对时局的议论。其余时间则呆在家里,让我们的父亲给她讲他所经历的事情。
       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前的一个深夜,罗甜忽然来到父亲的房中,冷不防对我们的父亲说,你要找的那些人就在郊外,明天我送你去找他们吧。
       我们的父亲在沉默中明白了她话里的所指。他对她说,你放心,我会想一切办法保护你的。罗甜慢慢地抬起左臂将一只美得如同玉雕的手背送到父亲眼前。父亲忍不住说了他这辈子最没有原则的话。他告诉罗甜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冲着她如此美丽,就不该有人伤害她。父亲没有碰那已经挨着他嘴唇的手背,他对罗甜说,你这么好,天生要过幸福的日子。
       罗甜再次出人意料地说,如果你看得上我,我愿意现在就嫁给你。
       我们的父亲被这话吓了一跳,他不敢再接话,一个人在后院里一直呆到天亮才进屋。罗甜在送父亲出城时再次说,她昨晚所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父亲在罗甜的护送下轻而易举地穿过重兵把守的汉川门。出城不到一里,他就碰到那些三天后就接管了黄州城,建立新政权的人们。父亲对他们说了自己的经历后顺利地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因为是本地人,又在武汉当过工人,我们的父亲在黄州守军投降后的接管过程中得到了重用。同时他也在从前那些耀武扬威的人的点头哈腰中,第一次体会到是组织给予了自己二十多年一直不能得到的一切。父亲甚至有保留地认为罗甜那分意想不到的感情也是首先冲着组织来的。
       黄州一被接管,罗甜父亲的身份就暴露在我们的父亲面前。作为旧政权的显贵,新政权对罗甜一家基本上还算客气。那些对在走向新事业新理想时有过坎坷经历的老资格的人,特别对他们礼貌有加。倒是像父亲这样初出茅庐的人会不时去给他们来点小麻烦。父亲被选为与罗甜父亲这样一批人直接打交道的联络员。更让他有理由经常同罗甜见面。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常到罗家去而一直没时间回郑仓垸。这一年的秋冬之交,爷爷扛着一捆甘蔗来黄州看望我们的父亲。父亲站在八卦井的井台上,他已经习惯如此用手叉着腰威风凛凛地同人说话。父亲大着嗓门问爷爷他可不可以娶罗甜为妻,就像演习着日后在万人大会上作报告。爷爷让父亲去将罗甜带来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他那并无过人之处的儿子,会被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爱上。爷爷坐在八卦井上等待罗甜,心里还盘算这一捆甘蔗要不要全给她作为未来公公的见面礼。铁了心要嫁给父亲的罗甜远比这些粗糙的男人聪明,她特意换了一件很旧的衣服来见爷爷。就这样她还是将爷爷吓住了。罗甜同爷爷说话时,爷爷只顾低头往八卦井里看。罗甜将话说完后,爷爷才不着边际地开口说,到底还是八卦井的水好,八卦井的水做豆腐,再热的天气放上两天也不会馊。罗甜忧郁地往回走时,爷爷将她的背影看了又看,然后才告诉父亲,这个女子不能娶,娶了她刘家就会遭天雷打。罗甜那比一般人的皮肤还白嫩的牙齿,一看就是喝洋参茶而不是啃甘蔗的人。爷爷说如果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女,哪怕要用绳子套他也会帮着我们的父亲将她娶回家,可惜罗甜不是仙女而是人间最好的女子,我们刘家的人要再积一百年德才能消受得起。爷爷将那捆甘蔗送到新成立的专员行署,让父亲的同事和上级啃了个欢畅。
       在外闯荡几年,我们的父亲成熟了许多,爷爷的话并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况且新政权以其特别的魅力,在短得不能再短的时间里重新塑造了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每逢谈起这一点,总是充满着自豪。父亲献身的组织,用其强大的凝聚力,彻底地溶解了它的成员们的生命与意志,整合为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的生命和思想。
       黄州城的老人如今还能记起,几十年前,有个美丽的女子在黄昏时伴着一个腰扎皮带头戴有檐帽的标准的新政权官员,在汉川门一带散步的情形。我们的父亲同罗甜交往一年后,正式向组织提出了结婚的请求。在组织上迟迟不给答复期间,新政权与罗甜父亲这些人之间的蜜月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我们的父亲已经准备好了他今后与罗甜共同生活的新脸盆与新毛巾,他们没有料到组织会否决自己的选择。组织同我们的父亲谈话时,不仅劝阻他的结婚,还命令我们的父亲带人去逮捕罗甜的父亲。在这弥天的艰难面前,父亲只愣了五分钟,实际时间也可能比五分钟还要短。父亲两只脚后跟碰了一下,抓起挂在墙壁上的手枪大步走出门。父亲当着罗甜的面带走她父亲后,眼角湿润了一块。倒是罗甜更镇静,她依然问我们的父亲婚事定在哪一天办。父亲没有给予正面回答。罗甜的父亲在黄州城里到底犯有哪些该杀的罪过,组织掌握得并不好,组织掌握得最好的是这个人必须杀掉的原则。在原则之下,我们的父亲所经历的雪弗莱爆炸顺理成章地写成了公之于众的文告。
       罗甜的父亲在黄州城外被公开处决时,我们的父亲发烧躺了三天。罗甜来看过他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成功了。我们的父亲用手指着门口,虽没说出话来,那意思绝对明白地挂在手指上。我们的父亲是要罗甜滚出去。
       过了几天组织将母亲介绍给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母亲结婚时,组织下达文件提拔父亲当了科长。
       我们仅仅知道,罗甜现今孀居在北京。离开我们的父亲后不久,她被一位资深人士看上,组织就派人将她送往北方。从黄州到武汉这段路,罗甜坐的是从旧政权那里缴获的惟一一台老式雪弗莱轿车。
       一九八四年,我们父亲所在的当地组织曾经三次要他到北京去,以期同罗甜建立某种联系。父亲断然拒绝了。这是他头一回对组织说不。
       我们的父亲从信任组织爱组织到信任母亲爱母亲,他人生中的一切都被组织的档案记载得一清二楚。
       经历四十余年的检验,我们没有发现父亲母亲的夫妻生活中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有五个孩子,想将什么不愉快的事瞒过这么多的眼睛是不可能的。至于罗甜是不是我们的父亲奉献给组织的一份祭品,我们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我们可以说十一叔刘声东,因为他喜欢有人谈论他的风流韵事。我们的父亲结婚时,十一叔已经在经历第二个妻子了。大华布厂老板的女儿分娩时与腹中的胎儿同归于尽后,十一叔又娶了老板的小姨子。不过他们的蜜月也长不了,公私合营运动一完他们就离了婚,跟着十一叔便同一位前夫在抗美援朝时牺牲的女人成了一家。
       总之,十一叔是与我们的父亲对应的另一类人,他活的是另一种滋味。
       8
       郑仓垸老家的人为何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放弃同我们父亲的联系!
       我们父亲无私的铁面为何挡不住他们从几百里之外奔驰而来的笑脸!
       十八叔刘声明第一次来见我们的父亲时,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这么多年的奔波,他一点不嫌累也一点不怕老。十八叔第一次来时并不怎么认识父亲,但他敢于见面就说我们的父亲应该为老家人撑腰。他丝毫不在乎父亲脸色的难看,也不怕父亲话语难听,从始至终都在坚持自己的观点。让父亲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十八叔自己也承认,若是论亲疏辈分一年排一个,几十年才轮上他来见我们的父亲,别人怕父亲身上的那种气派,他不怕,所以就轮到他先来见我们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在郑仓垸时除了夜过回龙山以外,别的方面同大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当面数落父亲小时候要饭时见到狗咬就吓得两腿发抖,不要饭时喜欢玩貂猪儿。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父亲讨不着米要不到饭不敢回家时,总是十八叔的母亲护着将我们的父亲送进家门。其实我们小时候日子也过得不是很舒服,每个月只有发工资的时候家里才能吃上一顿肉,而且是只能解馋无法过瘾。所以我们很欢迎这个堂叔来。十八叔一来,父亲便会亲自买肉,亲自上灶炒,满满一大锅直吃得我们五个孩子中有三个拉肚子。十八叔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他一来肯59 中篇小说
       定是老家的人在哪方面觉得受人欺侮了,要父亲替他们出头。父亲总是发一通脾气后,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些文件交给堂叔带回去,并且一定要加上一句,让他们以后再不要为这类事来找自己,应该去找组织并相信组织。这些话在老家人的耳朵里一点也不顶用。他们认为该来时一定会再来。
       多少年后那份尘封的家谱重现乡间。细数从一世祖往下的每一个族人,竟有说不出的惊讶:几百年中郑仓垸刘家只是从我们的父亲这儿开始才有做官的人。
       我们的父亲是老家的骄傲,我们的父亲也让老家的人扼腕嗟叹。
       9组织上让我们的父亲在行署当科长时,机构远不如现在庞大,居然没有局级单位,行署专员下面就是科长。父亲对科长这一角色理解不深,但是他的忠诚足以弥补这种缺陷。深刻地忘掉罗甜是这种忠诚的开篇。他没有理由不忠诚。母亲生下大姐后,组织没等父亲提要求就送来一个享受供给制的保姆,轮到我出生时,组织又给我们家送来第二个保姆。那时朝气蓬勃的新政权正按照新的思想如火如荼地改造着这个国家。由组织介绍给父亲的妻子在组织的关怀下,连同两个孩子都长得又白又胖。爷爷也乐得说,放在几年前,这么好的孩子只有林庆佛家才能养出来。我无法记住大姐出生时父亲在不在身边,但是我从没忘记父亲是在我出生的第三天,才从他如今颐养天年的这个县骑着自行车赶回黄州的。他只摸了一下我的头。那时我正在母亲的奶头上吊着,等我松开奶头往后张望时,父亲已经在返回他的山区工作队驻地的道路上了。父亲是山区工作队的副队长,工作队给了他三天假,包括来回五百里的路程他实际只用了一天一夜。又过了半年,父亲派来两个挑夫。一个挑夫挑起他的全部家当,我和大姐在另一个挑夫扁担下一人占据一只竹筐,晃晃悠悠地来到大别山腹地的一座古镇。
       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已成了这座古镇的乡长。
       我们的父亲此时并没有因某种错误而遭贬。相反,从撤走的工作队里留下来是对他工作的褒扬,没过多久父亲又升为区长。父亲最新的任命,被奔走相告的老家当做郑仓垸有史以来的最大喜讯。十八叔被派专程来向父亲表示祝贺,当然也有亲眼验证的意思。十八叔说起光宗耀祖时,我们的父亲气得掏出手枪,叭地摔在桌子上威胁着要枪毙他。十八叔笑都笑不过来,哪管这个,他只顾将老家人的欣喜完全传达出来。十八叔那时就说下次续家谱时,父亲的事迹可是必定要大写特写的。父亲让十八叔饱食一顿酒肉后,让他捎个信回去,请爷爷过来一起生活。
       这年秋天,爷爷赶着一群鸭子,顺着一条又一条的河流,从郑仓垸来与我们会合。
       最早替我们的父亲后悔的是十八叔。他第二次来是因为老家姓刘的人快被饿死了。我们的父亲只给了他几份文件。母亲瞒着父亲偷偷给了他三十斤粮票。十八叔拿到父亲给他的文件还不想走,他对父亲说,行署现在有粮食局了,如果父亲当时不下来自然要当个局长,局长可是有权开仓放粮的。受到十八叔的影响,我们家从此不断有人重复这个话题。在一九九五年以前,父亲一直很平静地告诉我们,当年他只想到组织的需要,根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为了一级半级的官差到处请客送礼行贿受贿。一九九五年以后我们的父亲在有人重提当年从行署一声没吭地下到县里的往事时,突然开始保持缄默。
       一九九九年九月的一天深夜,母亲突然打电话到武汉,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全家大小国庆节那天无论如何得赶回去。我正要问家里发生什么事,从电话里传来父亲粗鲁的骂声。我们的父亲一直没法改变声腔高亢的黄冈话,这使他在县里留下一个刚正刚烈的名声。但是作为他的长子,还是头一回听到他如此骂人。父亲说,狗鸡巴日的,你们又不是眼瞎了,到组织部看看老子的档案吧,五几年没有局时老子就是科长,老子不是正县级未必你们还想让南投县的人来享受正县级!其时台湾省南投县刚刚发生了强烈地震,父亲的吼叫通过细细的一根电话线,也像地震一样震得人耳朵发麻。
       母亲不肯说是什么原因使父亲变得如此暴戾。
       通过另外的途径才弄清楚,县组织新来了一个负责人,他连续三次对一批享受副县级待遇的离休人员说,县里还有一些正县级离休人员的工资待遇没解决,目前轮不到他们。新负责人还不无讥讽地问他们身上有几个枪眼,谁有多少个枪眼他就帮助解决多少问题。那些老人诘问,新负责人是不是在心里希望当年将他们完全消灭,省得现在还要吃要喝要工钱,让负责人的小金库里不殷实。我们的父亲也是属于这个范围,他当时在不在现场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不过我不大相信父亲会搀和这种事,外贸局在他离休之际,不仅没有分文外债,还在银行有巨额现金。继任者只要不是特别的无能或者特别的腐败,总不会沦落到连工资都发不出的地步。前不久大姐夫来武汉时,我们还在一起不无自信地说,如果连我们父亲的离休工资都敢不发,那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10
       现在城里满地贴着搬家公司的广告,其中那条越搬越发的广告最让我头疼,光在宿舍楼梯间里,就贴了近二十张。几次请钟点工将其铲除干净,没过几天便又被贴得满墙开花。这辈子跟着我们的父亲搬家早搬够了,就连年纪大了不能织布改放鸭的爷爷都不耐烦地多次说,我们的家简直就是鸭棚,三天中要搬两回。一九六二年总在调来调去的父亲调到县城东边一个区里当区长。我们不太明白既不提拔又没降职干吗还要这样颠来倒去的。父亲只对我们说这是组织的需要,他必须无条件服从。
       到了这个区后,我们的父亲回家的日子明显比从前少了许多。父亲在黄梅搞社教时,小妹出生了,他只打个电话回来告诉母亲给小妹取名为刘小池。社教结束后,父亲回家好像只住了一晚上,便又到一个叫江家冲的水库工地上扎下根来。那时我们家五个孩子全到齐了,加上爷爷,全家一共八口人,区公所给的房子根本就不够住。母亲就在镇旁边租了两间屋子,让爷爷带着三个大孩子另外住。那两间房子是房东在一九三八年秋天用干打垒垒起来的,风风雨雨几十年,墙壁上开着蝙蝠可以直进直出的裂口。我们搬进去不久就赶上一场大暴雨,深夜的雷电简直要将那墙壁撕成碎片。三个孩子全都吓得扑在爷爷的怀里不敢出声,惟恐被雷电发现,一使劲让房子在我们头上塌下来。
       刚开始,我们以为不断在小声嘟哝的爷爷念着什么咒语,等到雷声稍歇时,才听清爷爷是在埋怨,区长家过这样的日子,说出去还没有人相信。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爷爷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撑起一把雨伞,打开门沿着屋檐水沟到屋后去巡察。爷爷在雨中消失几分钟后,雷电就将他的身影透过墙缝照射到屋子里。来无踪去无影的闪电在屋里狂舞一阵,下面的雷声有多大我们一直猜不准,总以为它的每一次轰炸都会惊天动地。三个孩子中,我自然成了主心骨,不到十岁的大姐用她的小手冰凉地紧握着我的手。我想对她说不要紧,雷声再大也震不垮我们的家。可是发硬的嗓眼像一根棍子从舌尖上一直戳到心里,让我说不出话来。闪电消失雷声尚未到达的那段空隙是童年里最恐怖的时刻。我们张大嘴盯着黑暗,窗外一个男人猛地叫一声,屋里的三个孩子被吓得齐声哭起来。
       大姐语不成句地哭叫着父亲,伯,伯呀,我要伯回来!
       接下来大门轰隆一下开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扑向我们。黑影说话后,我们才弄清是十八叔刘声明。他不知道我们已搬家,先去了从前父亲工作的那个镇,接着又连夜冒雨赶来这儿。十八叔看着我们的住处简直不敢相信,他反复问我们的父亲是不是犯了错误。那天夜里多亏十八叔及时赶到,他刚进屋,爷爷就在屋后大声叫喊起来。十八叔将三个孩子一把抱住放到屋外的大树下,操起一根圆木同爷爷一道死死顶住正在倾斜的墙壁。接着又飞快地从山坡上砍来两棵松树,支起塌下一尺的屋檐。我们在大树底下被淋成了落汤鸡,加上惊恐,弟弟开始抽筋,我和大姐跟着也抽起筋来。十八叔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拳61 中篇小说
       头擂开附近一家人家的门,烧了一盆热水将我们三个一齐按进水里。热水使我们得到恢复。刚平静下来,就听到母亲在外面焦急地呼喊着爷爷和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雨过天晴,我们还得在这房子里住下去。房东将房子修了修,那些裂缝裂纹裂口都还裂开着,只是暂时不会再有机会倒塌了。
       那一次十八叔来是因为郑仓垸新修的水渠,要从刘家一世祖的墓地里经过。他只在我家住了一天,我们的父亲没有回来见他,也没给他文件,只是让母亲给他捎话,说人死如灯灭,现在是无神社会,一切都要听组织的安排。十八叔看出我们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母亲此前所有难看的脸色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这么难看。这种情况下十八叔哪怕是对我们有险难之恩,也不好不走。走之前他还不忘要我们给父亲捎话,问问他是怎么当区长的。母亲当即用怪怪的声调说,这个问题我可以替他回答你,他生是组织的人,死是组织的鬼,他当的是组织的区长,不是我们家的区长。
       十八叔走后,父亲回来了,同母亲住一起的老四悄悄对我们说,父亲和母亲夜里大吵了一架,两个人老是在说什么死呀死的事。
       我们的父亲刚开始离休的那一阵,简直成了闲云野鹤,扛着一根钓鱼竿,一头扯起朝霞一头拖住夕阳。他逢人爱说的一句话:自己为组织奉献了一生,组织说话算话,他也能享享福了。父亲还不无骄傲地说,只有他能到农民承包的鱼塘去钓鱼,那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农民都认识他,知道他绝不会钓他们养的家鱼。有一个星期天,父亲回来时从网袋里拿出一条大鲤鱼。家里马上有人笑他终于学会了该拿就拿该要就要的要领。母亲要大家在这一点上永远别对父亲寄予厚望。真相也是如此,父亲说他今天将钓竿伸到老江女婿家的鱼塘里了,正好老江也在,天黑时,老江的女婿用鱼网网起一条大鲤鱼,非要他带回来。
       我们的父亲亲手将那条大鲤鱼宰了,一半做了红烧,一半放进泡菜坛里撒上粗盐麻油白酒花椒做成暴腌儿鱼。父亲喝了半杯酒后告诉我们,那一年我们被要垮的屋子吓得屁滚尿流时,他和这个老江险些在江家冲水库里葬身鱼腹。
       大别山中的暴雨我们是领教够了。那一次只是凶恶暴雨对我们的启蒙。我们的父亲毕竟是在离长江不算太远的地方长大的男人。他对水远没有当年山里人那么害怕。在一九六四年的夏天,父亲一个人在刚刚修好、头一次蓄水的江家冲水库里游泳时,附近的人拥来观看的场面,颇像毛泽东在武汉畅游长江。老江是父亲在江家冲水库带的第一个徒弟。父亲刚教会老江在水中狗刨,那场大暴雨便来了。父亲鄙视过去的天气预报。当时流传甚广的一则预报广播说,我县今天天气是晴天到多云,有时阴天有小雨。面对太难相信的天气预报,县里的水库拦不拦洪、蓄不蓄水,完全凭人的胆量与胆识。刚从三年大旱饿殍遍地的困境中摆脱出来,那种对水刻骨铭心的渴望让父亲不敢轻易放走上天赐予的每一滴水。但是铺天盖地的山水很快就注满了水库。而且雨仍不见有停的意思。父亲决定开闸放水。那种斜拉闸门在当年曾是十分先进的。父亲一声令下,水库管理员便扳动绞盘。那个中年人将本应沉沉的绞盘旋得如同小孩手中的风车,闸门却纹丝不动。父亲脸色铁青地吼叫说,水库若垮了坝,他先砍下管理员的头。管理员傻傻地说他下水去将闸门用手扳开。父亲一声不吭,拿来一根绳子,管理员以为是要捆他,可怜兮兮地伸出自己的手。父亲拨开管理员用绳子捆住自己的腰,又吩咐老江做帮手,跟着他跳进水库。灰蒙蒙的雨水将水库涨得如同一个凸起的大冬瓜。父亲在水面凫了一会儿,便一头扎进水底。父亲在水底干些什么那些山里人根本无从想像,他们只会数着数,看父亲在水下呆的时间有多长。父亲往水下潜了三次,第一次人们数了一百一十二下,第二次人们数了一百二十下。第三次下潜之前,父亲上岸亲手试了试那根另一头拴在电线杆上的绳子,他要管理员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只要水面上出现漩涡,就抓住绳子往岸上拖。这一次父亲没有拉上老江,他对老江说,如果自己下去后没有再起来就请他代为向组织报告。父亲这次在水下呆的时间,江家冲的人数满了整62 中篇小说
       整二百下。本来还有时间再数,但水面上出现一只巨大的漩涡。管理员记着父亲的话,开始用力扯那绳子,但绳子像在水里生了根。其实父亲也低估了水的压力与漩涡的引力,他以为有管理员能挑起两百斤的力气做保证,哪怕有意外也能将自己从水中拖出来。幸亏管理员不笨,一发现不对头就大声喊别人过来帮忙。结果一共有六个人上来扯那绳子。他们将父亲从水中扯上来后,还不解地问父亲用了什么魔法变得如此沉重。父亲上岸后,坐在地上喘了半天才站起来。他抓过管理员头上戴的斗笠,扔进水里。斗笠在水中漂了一会儿径直去了漩涡。在众人的笑声中,斗笠转了一个圈,刚刚嗖地在这边水面不见了,转眼间就从大坝外的泄洪管出口喷射出来。
       水位明显下降以后,我们的父亲才回到二十几里外的母亲身边。他没有说什么,是腰上被绳索勒得发乌的一圈印痕在洗澡时暴露的,还有咳嗽时痰里出现的血丝。母亲是在那条让黄冈、新洲和麻城三县人多少年来吃够苦头的倒水河边长大的,母亲知道这种冒险的可怕后果。这时他们还没争吵。母亲正在心疼地抚摸着那些血痕一个劲地问疼不疼---疼不疼时,区里的通信员跑来敲门,说又有一处水库的泄洪管打不开,在那边督阵的区委书记是河南人也不会游泳,让父亲火速去解决问题。父亲要走母亲却不干。她将四岁的老四和一岁的老五塞到父亲怀里,说父亲若是非要去,就先将这两个小的扔进那个水库里,免得将来她一个人无法养活五个孩子时,自己没力气弄死几个。父亲生了母亲的气,被突然弄醒的老四就是这样听到了这场争吵。
       我们的父亲走时母亲的泪水丝毫不亚于屋外的滂沱大雨。
       大姐和我就是在这年雨季过去后不久从我们父亲的抽屉里翻出那只雪弗莱发卡的。我们尚不知道与雪弗莱有关的故事,只想将其据为己有。在争夺中我赢了大姐。大姐将不高兴带到母亲面前,母亲一问,她就轻而易举地全说了出来。母亲从我手里将发卡要了去,她细细地看了一阵,又还给了我。她要我和大姐一人一天轮流玩,并嘱咐好生保管,说不定哪天父亲发现了会找我们要的。那天夜里睡觉时我清楚记得自己将雪弗莱发卡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可第二天一早醒来,任凭怎么寻找也找不见了。在我们的记忆对雪弗莱发卡开始淡薄时,我们的父亲将家里的几个大孩子找到一起,开门见山地问是谁拿走了他放在抽屉里的雪弗莱发卡。大姐率先承认,并将我也交待出来。
       对于雪弗莱发卡的丢失,我们的父亲在深深地望了母亲一眼后说,丢了也好。
       11
       如今老江的水性相当不错,正打算参加县里的老年游泳比赛。父亲骂人的根由就是他向我泄露的。老江扳着手指才数清,仅他知道的,我们的父亲至少下水替九座水库救过险。老江退休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因为他退休的单位是财政局。我已经回忆起来,在尚未学会游泳的童年时节,有一次我同一帮孩子在水塘里光着屁股戏水,从深水区游来一个男人,他远远地瞄准着我,一把拖上我游向深水区。我吓得不知所措,一手抱着这个男人的脖子,一边朝他破口大骂。男人一会儿就被我骂蔫了,乖乖地将我送到水塘边的沙滩上。这个男人就是老江。
       小时候一到寒假母亲就将我当做她的特务派出去。刚开始我不大明白,冬天又没有洪水,母亲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想如果是母亲思念父亲了,那也该自己亲自去。母亲要我捎给父亲的话是说大姐在家想伯了。实际上这句话我从来没有捎给父亲,有时我将它送给一棵大树,有时又给了一块大石头,这完全看我出发时与大姐的关系如何。有一次我竟对一头牛说,你好,我大姐想你了。那一次我特别生大姐的气,因为她居然跟在母亲后面指派我,要我告诉父亲她想要一瓶红药水。父亲所在的水利工地上红药水紫药水特别多,那是给人搽外伤的,大姐却要用它来涂指根上的十个小酒窝,还有那偶然被我发现的肚脐眼。我不愿大姐扮得太美,那样我们的父亲就更偏爱她了。一九六五年,我第一63 中篇小说
       次受母亲委派到江家冲水库渠道工地上寻找我们的父亲。父亲像失踪一样四十多天一点音信也没有。三十里只是到达水库的距离,那条渠道还有三十里长。父亲是修筑这条水渠的总指挥。在我到达水渠的起点时,才知道母亲向我隐瞒了寻找父亲的艰难性。从我询问的头一个人开始,所有的人都说见过我们的父亲,所有的人又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从中午在水库大坝外见到父亲的那辆自行车开始,我就不断地问刘区长在哪儿,人们总是对我说就在前面。我得不停地躲着沿途一堆堆刚被挖出来的锋利石头,还要防着那些挥舞铁锤的人不小心将铁锤砸到自己的头上,有时我又得在民工们的哄笑中爬到高坡上喝他们喝剩下的大碗茶解渴。天近黄昏时,终于有一个男人主动放下手中的钢钎,走上来用沙哑的鸭公嗓子问我来干什么。我依然说我找刘区长。男人不高兴地说别用刘区长来耍威风。我也生气地说刘区长是区长你是什么。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男人在身后大声叫着我的乳名,问我眼睛是不是有问题,怎么连老子都不认识了。我回过头来努力看了一阵,终于相信这个比民工更像民工的男人的确是我们的父亲。这段亲身经历后来被我写进高二年级的作文。语文老师不相信,他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上朱批,说我内心里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仍没有得到克服,总想美化自己的亲人。我在朱批后面再来了一段朱批,说他没有当过区长当然就不了解区长的生活。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师后来居然谋得一个同父亲当年地位差不多的职务。在我找到父亲的那一天傍晚,几个民工当着我的面替父亲脱下上衣,先将碘酒搽在父亲的肩头上,接着又搽了厚厚一层紫药水。最后他们拍了一下父亲的屁股,说声好了,明天再来帮我们抬石头吧。我在父亲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我告诉他母亲在家想他想得很苦。父亲要我带信回去,说组织要他在春节之前将这条渠道修好,他必须坚决完成任务。
       组织让我上工地,我首先是一个民工,要能抡十二磅的大锤,要能抬四个头的石头。我们的父亲一边咧嘴忍受着被磨烂的肩头的疼痛,一边平静地说。
       将自己与民工混为一谈的说法使我们对父亲大惑不解。我们的父亲只读了那么一点私塾,却让我们全家十几号所谓读书人惭愧不已。我们写的字没有哪一个比得上父亲的字漂亮,如果不是集团作战,单挑的话,也没有哪一个敢说自己比父亲认的字多。家里别人的经历我不大记得,但父亲在我只有八岁时就逼着我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等一些在我们童年时称为大书的书。父亲还要在我读过之后写读后感,他对读后感不做评价,但是每篇必看。父亲让我看的最后一本书是《欧阳海之歌》。从那以后他就对我的一切爱好视而不见。父亲在看过我的最后一篇读后感后,终于评说了一句:欧阳海的成长很像他。如今再来品味父亲这句话,心里忽然觉得是不是应该再想想我们的父亲到底是如何成长的,就像我们现在得不断小心,不让自己的孩子吃了添加激素的食物一样。
       一九九九年九月的那天,弄清母亲打电话给我的大致背景以后,我曾冲动地打算为此做点什么。不过我还是在平静之后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十一叔刘声东挺酸辣地告诫,如果我这样做了,那就意味着我行将被这个时代淘汰了,哪怕送个小姐去对对方笑一笑,也比那所谓正义实则愚蠢的想法威力强大。
       一般来说像父亲这样在区乡干了一辈子的人临近休息时,组织都会考虑将其调到县城的某个局级单位安排一个让其感到组织的温暖的职务。我们的父亲五十六岁那年就风传要将他调到县里去,而且说是在县里当个副职。结果却是调他去另一个区里当区长。母亲说这下子可了了我们父亲的一宗心愿,全县八区一镇他终于干遍了。父亲在家里过完五十六岁生日,一个人先去到任。他走时正下着大雨,不过母亲却很放心,现在县里会游泳的人多了,凭什么会轮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下水冒险?
       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开始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对母亲和家庭的留恋。这是男人老态的一种苗头。父亲搭乘县内的公共汽车到达新的任所后,立即就给母亲来了电话。从母亲脸上温柔的笑容中能判断出,父亲一定说了64 中篇小说
       些让母亲心满意足的话。所以母亲放下电话后,眼眶比接电话前清亮不少。也许母亲现在才感到,我们的父亲真正将二十几岁的罗甜从心里扔了出去。
       母亲的高兴来得太早了,随后一个月我们的父亲几乎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不过母亲有预感,她心里准备着父亲是去了那个叫老鹳冲的村子。母亲没有打电话,那个时期的女人,总是将对丈夫的爱藏得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泉水。母亲就在家门前时时注意着那些流落街头的要饭的人,如果不是远道而来的,她就会在施舍之后问他们是哪里的人。刚开始母亲不用费多大的精力就能找出那些从老鹳冲来的要饭的人。老鹳冲的贫穷太有名了,县里三个要饭的当中必有一人是这个村的。母亲见到最后一个老鹳冲的要饭人时,要饭人对她说,自己得回去了,村里来了一个蹲点的刘区长,很厉害。母亲没有再往下问,对她来说知道父亲的踪影就够了。
       大别山区年年夏天都逃不脱暴雨的洗礼,山里的洪水似乎注定了要与我们的父亲过不去。在父亲的眼里,老鹳冲面对的那段大河简直就是大别山里的黄河,河床的淤沙高出两侧田野近两米,而几千米长的河堤都是用头一年垮堤后压在田畈上的沙子堆起来的。我在中学读书时,老师就常将老鹳冲的河堤与扶不起来的臭猪肠结合在一起来形容学校里一些不想读书的同学。地理老师在上世界地理课时,也爱结合老鹳冲来讲尼罗河三角洲洪水泛滥的利弊。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哪一年老鹳冲的河堤不垮,那肥沃的田野上,就是插上一根扁担也会开花结出甜蜜的果实来。
       老鹳冲河堤连续垮了九十九年,但它意欲创下百年记录的企图硬是被我们的父亲扼杀了。
       习惯了肆无忌惮的大洪水第一百次下来时,我们的父亲命令老鹳冲的所有成年男人一个不拉地上到河堤上,同时又要所有男人的妻子,就在男人的眼皮底下插秧薅草。夜里男人睡在堤上,女人睡在堤下。县里那靠不住的天气预报后来总结说,这一次的降雨量是百年一遇。那天早上,睡在堤下的女人率先发现沙堤底部出现一股浑水。女人们用自己的美丽身体扑上去,只隔一分钟男人们就赶到了。他们奋力地用着一切办法来镇压着那股浑水。看起来不足为奇的一股小水,用那九十九年破堤成功的气势,毫不客气地当着我们的父亲和三千男女的面,又将河堤撕开一道裂口。习惯了逃难的三千人轰的一声散得比洪水还快。
       我们的父亲在这种恐惧中,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似乎听任大家逃命去,那曾在村里广播中发布命令的威严,也随波逐流而去。
       三千人从河堤上一泻而下,跑得最快的已到了一处高坡。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女人叫了声---啊,刘区长!
       女人手指处,我们的父亲一个人站在河堤的溃口旁,他撑着一把雨伞,背对奔逃的人群,眼望着堤外滔滔的洪水,根本就不去理睬脚下正在崩塌的沙堤。我们的父亲独自站在生死的分水线上。他不忘时时调整一下雨伞的迎风角度,不让雨水打湿自己的衬衣。
       又有一个女人叫起来。男人们打了一个寒噤。叫的女人越来越多。男人们像疯了一样,他们返回河堤的速度比逃离时更快。我们的父亲仍然没有理睬他们。在他的嘴角上还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一些轻蔑。老鹳冲的男人们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们比豹子还凶,大吼着不顾一切地抱成团跳进洪水中。老鹳冲的女人从此比十里八乡所有女人都幸福,因为在转眼之间她们就拥有了一千五百个真正的男人。男人们用身躯阻隔了那些从沙堤缺口中奔腾而下的洪水,他们也同样在今后一直为有如此美丽的一千五百个女人而得意自豪。在用完救险的器材之后,一千五百个女人脱下自己的上衣下衣做成三千只生命的沙包,垒在从此再也没有垮过的河堤上。
       沙堤上的缺口被堵住,我们的父亲那紧闭的嘴中哗啦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堤没垮,老鹳冲的庄稼顺利地由绿转黄。一个从播种到丰收的完整季节又一次被我们的父亲奉献给他的组织和他的人民。
       春天来时,组织派他到北京出席这个组65 中篇小说
       织最重要的会议。我们的父亲在北京生平第一次坐上比当年福特和雪弗莱轿车更漂亮的轿车。我们的父亲不知道那些轿车的名字,他只认识红旗牌轿车。参加会议的人同他一样,一见到红旗轿车就异乎寻常的激动。
       事隔多年,世事如白云苍狗,我们的父亲绝没想到,大别山里一个普通的县份,也能拥有红旗轿车作为公务车。他也无法想像,当今的十一叔居然根本就不将神圣的红旗轿车放在眼里。
       12
       就在我们的父亲用对母亲的温情来兆示自己的衰老时,十一叔那让人目不暇接的浪漫史才真正开始。刘声东用二十万人民币从那个英雄遗孀那里买断了自己的自由,下来分别用美金、港币和日元接二连三地开始,又接二连三地终结与几个女人的婚姻、半婚姻和非婚姻关系,直到顺理成章地与受到法律约束的第六任妻子紫貂讨论如何拥有试管婴儿。十一叔是用他在先后八次调换工作的经验来调换女人的。在拥有自己的公司后,他公开对一家香港报纸的记者说,自从给自己当老板后,他才发现此前几十年自己从没有认真干过一天活儿。香港的报纸后来在头版上用鸡蛋大的字做标题,引用他的话:我需要为自己活着。副标题是:一个成功者对前半生的反省。
       我最早在一个电视节目上看见十一叔时,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与自己竟有着很亲的血缘关系。十一叔在电视里不高兴地垮着脸对观众说,他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这话立即成了一个阶层的时髦用语。我们的父亲在十一叔迎娶英雄的遗孀后,曾要他向组织靠拢。十一叔没有听,反而趁着一九六零年的艰难,不失时机地在城里套购一些粮票,拿回黄冈老家偷偷卖了高价并将所得款项存入银行。二十年后,这笔钱成了他组建公司的资本。十一叔违反我们父亲的意愿倒卖了粮票后的第六个年头,又反过来将我们父亲曾经对福特和雪弗莱轿车的喜爱揭发出来。十一叔对这件事坚持不肯彻底认错,他认为人有保护自己的天性,同时他还认为自己也是受害者。十一叔表达这些意思的来信,被我们的父亲作为反面教材在家里传看了两遍。他在第一次传看结束后又发现一些问题,于是在信的四周写上眉批,又让我们看了一次。遗憾的是我们都隐瞒了自己的观点,对父亲说了不真实的话。
       我们的父亲在那些年里,一直在利用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啃着那本对人类社会影响深远的《资本论》。父亲曾将《资本论》手抄了三遍。后两遍是在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九年间完成的。而且他还在这样的时候,向我们讲清了一个我们怎么也弄不明白的问题,马克思既然立志要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为何还要研究资本主义并且还要去炒股票。父亲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资本主义是这样,反对资本主义的也是这样。父亲审慎地用了"反对资本主义的"说法,我们从他那闪了几下的目光中相信父亲这是在说他的组织。以父亲读《资本论》的劲头,如果他选择做别的什么,也许会比十一叔更为成功。我们公认十一叔是个成功者,因为他选择的事业不是特别的伟大,不只他自己,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父亲是不是成功者,如果历史不愿评说,那就不会有人去评说了。
       养育五个孩子对母亲来说可能实在太累了,她的糟糕的身体让她不得不提前退休。我们的父亲在他的妻子退休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到人生的分水岭,开始从最高值上往下滑。用他自己的话说,要他到县外贸局当局长,说明组织已经将他从第一线上往下撤了。父亲本来还有另一选择,先前关于父亲要去县组织当副职的消息,被事实证明只是地方政治的一朵浪花,但父亲还是可以到县组织去当专职巡视员。父亲最终选择了外贸局的理由是,他对《资本论》通读了三遍。《资本论》通过我们的父亲在外贸局发挥了了不起的作用,三年里外贸局不仅还清了银行贷款,还尽赚了三百万纯利润。
       母亲是父亲进县城之前退休的。从嫁给父亲以后,她就跟着我们的父亲不断地在一个个镇子间调来调去。曾有人从一个镇子来到另一个镇子,见到母亲依然在商店里当售66 中篇小说
       货员,忍不住诧异怎么常规在母亲这儿不起作用,他们见母亲调走了,还以为是升迁之类的好事。我们的父亲在母亲遇到这辈子最大的困难时,才告诉我们,如果不是因他,母亲决不会永远只是售货员,是他让属下限制了母亲的发展。母亲工作三十几年后,只有三十几元退休金,在家里成了不明不白的笑谈。说它不明不白是因为我们绝不是在笑话母亲,而父亲又不准笑话别的。刚退休时,母亲一到每月中旬就会乘上公共汽车,到五十里外的那个镇里去领取三十几元退休金。对这件事父亲绝不包办,哪怕可以顺路替母亲捎回来,他也不去做。他还不让我们帮母亲的这个忙,他说这是母亲往后感受组织关怀的惟一方式,别人不能剥夺她的这种权利。父亲的这番话几乎成了真理。有一次母亲去领了退休金回来,还没进门全家就感到了她那灿烂的笑容。母亲没料到在自己退休之后,工资反而一下子涨到一百几十元。她在家门前的小院里用一种只有年轻女孩才会有的表情,久久望着我们的父亲。这让我们完全有理由去想像,假如他们此刻真的年轻,会用哪种更动人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激动。
       这样的喜悦在家里洋溢了五个月之后,突然间消失了。
       那天母亲下了公共汽车回到家里时竟是两手空空。她对家里的人说,他们都承包了,站里没有钱了。
       随后母亲又跑了几次,情况越来越糟。最后一次回来后,她对父亲说,你去帮我交涉吧,我去一次就感到自己少了半条命。我们的父亲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没过几天,他果然就将母亲的退休金全数领了回来。父亲这样做了一年多时间,直到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天父亲才对我们说清了真相。
       在我们眼里母亲六十岁时更像一个女人,她居然当着我们的面顾影自怜,深刻地说,女人一到六十岁就再也没有美丑之分了。接着她就说早知世界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当初就应该成全父亲和罗甜。母亲还出乎意料地问父亲还记不记得那枚雪弗莱发卡。
       六十岁的母亲说出雪弗莱三个字时,仍带着极浓的少女口吻。
       我们的父亲一点也没有拦住不让母亲说下去的意思,他非常严肃地望着母亲,直到母亲将她想说的话全部说完,然后出其不意地鼓起掌来。母亲对父亲的掌声突然反感起来:你不要总将那些东西搬到家里,你怎么就学不会别的表达方式。母亲的话来得很猛。这时候家里所有的女性都站在母亲一边,一致地说父亲应该对母亲说声,我爱你。我们的父亲就是不肯说,他伸出手来要同母亲握手。家里的孩子们呐喊一声,纷纷围在母亲的身边,将母亲的手紧紧按住不让她妥协。闹了一阵,母亲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她挣扎着从孩子们那里抽回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我们父亲的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如果有来世,我不要组织介绍,再嫁给你一次!
       也许母亲将自己的生日选择在秋天,一开始就是准备用沉郁来感动后人的。
       傍晚时分,父亲叫他的孙子外甥带着母亲到屋后的沙滩上去玩儿,剩下的人都在阳台上向着河流幸福地观看。我们的父亲第一次发出咳的声音我们尚没在意,他稍待了一会儿又咳了一声。我们知道他有话要说,刚要转身,就听见他吩咐我们继续向河里看,别让母亲看出这里在商量事情。父亲站在最后边,用他的每一个字将我们的后脑勺敲打得金星四溅。他告诉我们,母亲的退休金一直就没有真正发放过,是他从自己每月的奖金中拿出一部分来,谎称领回了母亲的退休金。他一开始不肯对我们说是因为这事我们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免得空使许多的人着急。现在他告诉我们是因为自己行将离休,到时候一分一厘收入全是明明白白的,瞒不过母亲,因此他要求我们从下个月开始,每人每月给他寄回三十六元,等到哪天问题解决了,他会一并还给我们。父亲坚信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他只是变相代表组织向我们借钱过渡一下。父亲要我们无论如何不许在母亲面前将这个笼子捅破。母亲的那点退休金是对她这一辈子所做一切的最后决算。没有它,母亲这辈子所信奉的那些东西就会彻底崩溃。毕竟刘家十几口人还没有谁面临他小时候那样悲惨的境地。我们要保护好母亲,母亲保护67 中篇小说
       好了也就等于捍卫了组织。
       与我们的父亲那一代人相比,我们过的日子确确实实是幸福的。问题是父亲过的日子只存在于他们的人生里,我们只能比较四面八方能被耳目直接捕捉到的那些生活。在我们自己也面对孩子的教育问题时,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我们的父亲。就像近来孩子老说要吃绿色食品,要用粗粮将自己喂壮实些,我们怎么说也无法让他理解,那些野菜粗粮曾让我们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只能等待他在将来自己领悟。
       从一九六九到一九七六这几年间,是我们家极其难过的一道门槛。父亲母亲养育的五个孩子,在一夜之间长得人高树大,端起饭碗来比真正的大人吃得还多。为了尽量节省,全家人虽然仍旧分住两处,锅灶却只有一处。爷爷驮着他脖子后面越来越高的肌瘤,带着我们尽可能在租借的房子四周开出小块小块的菜地。因为我们不是当地农民,爷爷开垦出来的菜地,往往一变成熟地就会被生产队收了去,种上庄稼。一九七零年春节还没过完,房东家突然失火。租给我们家的两间屋子同他们的新屋隔着一丈远,按理是烧不过来的。但那火硬是邪了门,跳着烧了过来。我们慌慌张张地什么也没抢出来,就只大姐随手拿了那本父亲随身带着阅读的《资本论》。
       那时我们的父亲被贬到县汽车配件厂当工人已有整整一年了。年假过后父亲无法按时去报到,我们三个大的和爷爷没有地方住了,只好暂时挤在父亲母亲和老四老五住的地方。与愁眉苦脸的母亲和爷爷截然不同,父亲在那些日子里反而对我们特别亲切,每天一到开饭时他就带上我们到组织的食堂去,让我们放开肚皮痛痛快快地吃个滚瓜圆满。父亲还叫母亲别担心,越是艰难的时候做大人的越要给孩子们信心,这是他从自己从前的苦日子里得出的心得。父亲相信组织会为我们家分忧解难。组织还没动静,厂里的工人先来了。这一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忘记那只只有三个指头的手掌上摊着的五十元零三角一分钱。父亲管那个人叫六师傅,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姓了个怪姓,后来才知道,厂里的冲床在他的两只手上绝对平均地分别冲掉了两个手指,大家就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母亲望着六师傅的手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刚想伸手去接,被父亲拦住。
       我们的父亲说,六师傅,这个钱我们不能要,请你别见怪,我们是有组织的,有困难组织会替我们解决,你们这样做就是个人恩情,将来不还不行,一还起来就有可能违反组织原则。
       六师傅很生气,说父亲这是在往窄处看他们,他扔下钱要走。六师傅一甩胳膊时,我们的父亲抓住了他断指旁的那个指头。小妹在一旁惊叫,怕父亲再弄断了六师傅仅剩的指头。一九九七年年三十下午,我带着孩子们在县城里到处寻找卖鞭炮的。大街上很冷清,连行人都难得碰见。我却意外地发现已经非常苍老的六师傅守在一堆爆米棍前,用昏花的眼睛吃力地朝着我们张望。本来我有些不敢认,正好他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那些断指使我的记忆顿时明确起来。六师傅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掏出二十元钱将他的那些货全部买下来,他还连连向我弯腰道谢。我羞愧地对他说,我们全家这辈子也谢不够你。孩子们不肯拿上这许多的爆米棍,他们不屑吃这些东西。只是当我告诉他们如果不将这些东西拿回家吃掉,今年过年谁也别想得到一分压岁钱,他们才无奈地拿起那些爆米棍。回家后我本想让父亲给这些孩子讲讲过去的事,但母亲要我们别在父亲面前提六师傅。为了六师傅那没有着落的生活,无能为力的父亲已经好几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母亲说幸亏当年没有要六师傅他们的钱,否则我们的父亲不急死也得羞死。那么好的工人也落到这样的地步,叫人说什么好呀。
       那场火灾之后的第二个月,食堂就不顾我们将来的心理是否健康,坚决不让那欠了很多的伙食费再增加下去。爷爷在家里失火以前就不再放鸭子了,他帮母亲照顾我们比放鸭子还累。组织的食堂拒绝我们以后,爷爷就出主意让我们吃野芹菜。刚开始母亲还挺着不同意,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母亲只好让我们天天在家用爷爷从水沟里割回来的野芹菜煮粥充饥。弄得同学们都嫌我们身上的那68 中篇小说
       股打屁虫味道。男孩还好一点,只苦了大姐她们,她们宁肯饿肚皮也不肯再吃野芹菜。爷爷也过意不去,当年那么苦他也只让自己的儿女吃过三次野芹菜,而我们竟吃了几十次。除了吃之外还有穿的问题。爷爷要母亲想办法借上十元钱给他,他瞒着我们的父亲偷偷回了一趟郑仓垸。爷爷在老家呆了十几天,他用那些钱从同宗同族的人家那里买了一些棉花,在我们父亲用过的旧布机上,一个人没日没夜将那些棉花织成土布。爷爷不肯对十八叔他们讲实情,他不愿让老家的人知道出息了的父亲竟如此落魄。十八叔他们以为我们的父亲仍在受着欺侮,嚷着要带上老家的人去山里,荡平那些王八蛋。十八叔只是老家里一个喜欢出头露面的人,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些不肯抛头露面的贤哲。他们无需多问就知道我们家一定有了灾难。爷爷回来时,老家派十八叔挑着一只沉重的担子跟着爷爷上了公共汽车。
       从老家来的沉重的担子,给了我们久违的温饱。特别是那些腊月里用打杵打出来再用每天换两遍的新鲜清水泡过的糍粑,让我们饱尝饥饿的肠胃有了往后所有岁月里都不再有过的满足与舒适。母亲将爷爷亲手织成的土布用染料染成蓝色和红色,蓝色的给我们男孩子做衣服,红色的给大姐她们女孩子做衣服。十八叔回郑仓垸之前,在一处山坡上为我家开垦出一大块荒地并且种上黄瓜茄子马铃薯和南瓜等能填饱肚子的蔬菜。他还跑去找当地的生产队长,不知他是怎么同人家说的,这块菜地从此再也没有被收走。
       我们的父亲在工厂里处在半监管状态,只能一个月回一次家。在他下一次回家之前,母亲对我们全家人进行一次很严肃的训话,她告诉我们,谁也不许向父亲泄露家中的秘密。母亲要我们向《红岩》中被关在渣滓洞里的那些人学习,否则---母亲没有将那种对我们产生巨大威胁的意思明白地表达出来,这反让我们更感到恐惧。我们背着母亲猜测,谁若向父亲说了真话母亲会采取何种惩罚措施,结果大家一致认为,最大可能是让我们天天吃野芹菜并且不放油盐和辣椒。这一点是大姐首先想到的,她还没说出来自己就开始恶心捂着胸口想呕吐。我们还想过母亲会不要我们,将谁送给别人,对这一点我们都不怕,因为在那一阵所有人都比我们的日子过得好,我们十分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天天拿着一块香喷喷的锅巴,站在自家门口津津有味地嚼。
       我们的父亲回家的那两天里,父亲抚摸着我们身上的新衣服,眼睛里溢出一层泪花。他说我们真是赶上了好时光,因祸得福,这是刘家多少代人都没见过的奇迹。母亲对父亲说组织上给家里补助了两百元钱。
       我们的父亲哪有不相信的道理。我们的父亲在经历一个不眠之夜后,郑重地同母亲商量,为了表示对组织的感谢,他要将每月交给组织以象征自己身在组织的钱,由五角提高到一元。母亲没法拦阻,她只能捏着自己的鼻子吃下那难闻的东西。
       火灾之后的第三个月,组织将母亲叫去,让她写了一张收条,然后给了我们家二十元救济款。
       为了对付五个孩子青春成长期那近乎贪得无厌的胃口,母亲在那几年里不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自己在单位食堂就餐。在我们分开吃饭的日子里,母亲经常在我们刚刚上床睡觉时,拿出一只早餐时省下的馒头,掰成五瓣,坐在床前看着我们眼都没眨一下就将它吞了下去。母亲那时总说我们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爷爷是过来人,他知道当年那么苦的日子没有将父亲他们饿死,就更不会饿死我们。他用在林庆佛家织布的经验来组织我们的每一餐饭。刻板的日子是经线,有限的食物是纬线,我们的欲望既是这两根线交织成的那个点,又是这两根线交织成的那个空。四个点围成一个空,四个空围成一个点。黄冈郑仓垸老家的土布是哲学织成的,点为实,空为虚,虚实不仅相间,而且还相辅相成。只要饿不死,就能长大成人。爷爷在我们的饥饿面前表现得冷若冰霜,从不为之所动,而改变他早已计算好的下锅米的数量。当我们明知故问地问他锅里还有没有饭时,当我们有意对他说我们还可再吃三碗时,他都会告诉我们下一餐再吃吧。
       我们觉得特别可恶的是我们的父亲回来69 中篇小说
       时,竟然明目张胆地比我们多吃一些。但一九七五年冬天,刚刚在组织中恢复职务的父亲突然因胃出血住进医院,听医生说病因是饥饿。父亲的饥饿是因何而来我们当时不知道,只听母亲说他苕得都不知道顾自己。后来日子好过了,也就不记得去深究此事。
       就在我们的父亲病情好转之际,唐山大地震来了。我们的父亲对母亲说,组织这时候一定很困难,得帮组织一把。父亲要将他和母亲两个月的工资拿出来交给组织。父亲和母亲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正好一百元,两个月的工资正好是二百元。父亲说他知道家里日子艰难,所以不多给,就将前次组织补助的钱还给组织。父亲的话让母亲有口难言。她傻傻地盯着父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那年秋天临近开学时,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为五个孩子的学费发愁。到了开学的前一天,她突然将大姐、弟弟和我叫到身边,一人给了一张表格,让我们开始自食其力。那年大姐整十八,我十六岁半,弟弟十五。大姐原本是有希望被推荐上大学的,但大姐填写的是下乡当知青的表,母亲用大姐的下乡为我和弟弟换来两个招工名额。三个人在惊讶一阵后都在心里暗暗高兴,反过来劝眼泪哗哗的母亲。爷爷在一旁叹息说,你们这下子可出头了。他要我们离家后的第一顿饭一定要吃饱。我们的父亲照例不会一开始就露面干预这样的家事,他在我们离家的前一天才正式对我们发表讲话。
       13
       受小时候父亲让看的那些书的影响,曾经以为一个人的信仰是毕生的事,是不可改变的。我们的父亲在离休前后那段时间,对连续两次专程来同他商量,为郑仓垸刘氏家族续写家谱的十八叔刘声明所表示的态度,让人不无敬佩。父亲说小小郑仓垸,小小刘家姓,小小老刘头,曾经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哪有树碑立传的资格,只有组织才可以出书入史。十八叔忍不住要将当年老家人在我家遭受灾难时的表现讲给父亲听,但被母亲坚决地阻止住。母亲将大姐谈恋爱的经过说给十八叔听。大姐在知青点上遭遇初恋时,曾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但大姐那时被一叶障目,口称海枯石烂山崩地裂也不可改变,是父亲劝母亲多给大姐一些时间,让她自己去承受一切,水到则渠成。大姐后来幡然醒悟,验证了父亲的话。母亲在很多时间里都极像父亲的学生,到头来又因自然规律,像学生的母亲必然会超越像老师的父亲。所以当组织真是我们父亲生命的一部分时,母亲不管当时情形如何都会以最大的韧性来承受。这一点正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我们的父亲对组织的痴迷几乎无所不在。唐山大地震毁灭了我们的学业。学校开学后,几个相好的同学来与我们告别。粮管所的那几个爱打篮球的男人,挑逗着要与我们再来一场比赛,并说我们一走,我们这一方就再难组成一支球队了,那么我们就永远是他们手下的败将。我们几个小伙伴同粮管所的这些大男人打了几十场比赛,从来就没有赢的纪录。可当我们与他们单打独斗比着玩时,他们没有一个能赢我们。那天下午比赛时,父亲在一旁只看了半场,便毫不客气地预言我们必输无疑。结果我们真的输了。
       父亲告诉我们,粮管所那些人赢球的诀窍是他们有一个组织,而我们是一盘散沙。
       对于有关组织的预言,我们的父亲一直没有犯过错误。
       江家冲水库救险后不久,那场席卷而来的红色恐怖让父亲坠入更深的险境。并非完全是十一叔刘声东瞎说的缘故,这样的时代对于父亲这样的人来说,打骂与批斗其实都是很正常的。父亲对十一叔的不原谅,部分原因是来自与十八叔的对比。那些到郑仓垸调查父亲底细的人,被十八叔和老家的其他人撵走后,在武汉找着十一叔,没用多少力气就获得了他们想要的炮轰我们父亲的弹药。那些人在镇里所有临街的墙壁上写着我们父亲的名字再打上鲜红的叉叉,他们在大字报上用才华横溢的语言,将我们父亲当年对雪弗莱轿车的喜爱描绘得入木三分。
       父亲读过一些大字报后,毫不犹豫地指出,一定是十一叔在背地里胡说八道了。
       我们家的男孩那一段特别崇拜父亲,不70 中篇小说
       管形势怎么恶劣都没见到他向谁低过头。一九六七年春天特别冷,我们的父亲每天一大早就被人揪出家门。父亲一走我们就远远地跟上去,防着他出现万一。最冷的那一天,区里开万人大会,一个接一个的人上台用高音喇叭控诉我们的父亲。那时我们对十一叔所揭发的父亲的那些历史还不大清楚,我们只知道所谓父亲霸占着组织的自行车,就连上厕所时都骑着它,是欲加之罪。
       在当年最流行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井冈山上的人曾经有过对长官骑马的不满。在我们童年的视野里,也曾发生过上万人对我们父亲骑着组织的自行车的不满。奇怪的是现在,那么多被我们父亲的国老师诅咒过的轿车,在光天化日之下放肆地四处游荡时,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说点什么。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刘心武的《五·一九长镜头》中读到的那段评说球迷的话,他说假如我们的足球输了以后,所有看球的球迷都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温文尔雅地握手道别离去,那世界将如何看我们。这话的意思让人不想没事,一想就会被自己吓得毛骨悚然。当然这是我的感觉。最近省里揭出了一个挥霍公款达一亿几千万人民币的厅级干部,城市的街头巷尾竟无人怒吼,如此麻木也让我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阴凉。从这些感觉出发,我得说我必须感谢我们的父亲。还有那个当街拦住县组织负责人座车的王伯伯。
       我们的父亲对我们当年的提心吊胆不屑一顾,他认为万人大会也是组织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考验。万人大会开得正紧张时,十八叔突然带着十个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们显然是早有准备,径直冲到台上,架起父亲就跑。这种事在我们这儿还是头一次发生,那些想让父亲遗臭万年的人一时间不知所措。沿长江一带的黄冈人一直比较好斗,十八叔他们的样子的确太像敢死队员,一万个开会的人被十个不让开会的人吓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父亲被抢走而毫无反应。十八叔还用广播喇叭大声说,一辆自行车只能算个蔫鸡巴,你们还好意思让它挨批挨斗,有种的去斗那些坐轿车的人。
       十八叔他们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他们不该从黄州城里抢了一辆黑色上海轿车来接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一开始也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顺从地跟着一路走到那辆黑色轿车旁。十八叔打开车门叫父亲钻进去,还说父亲这区长当得太窝囊,他要父亲坐着黑色轿车壮壮威风。父亲醒悟过来当即痛斥十八叔这是将他往棺材里推。十八叔要父亲回郑仓垸老家去避一避,在那里不会有人伤害他。父亲甩开十八叔依然回到会场。他站到先前站着的位置上对着台下的人大声说,自己是组织的人,组织没叫他离开他绝对不会离开,哪怕有十把刀子架在脖子上也没用。
       批斗我们的父亲的台子搭在镇里惟一一座三层楼的楼顶上。那些人缓过劲来开始空前地激怒,他们一阵阵地呼喊口号,说我们的父亲在这种时候还想过糜烂的生活,还想坐雪弗莱轿车。母亲当时正在台下被两个女人挟制着。母亲同父亲一样对台上那些人的种种揭发不屑一顾。哪怕他们说我们的父亲喜欢漂亮的女人,当年曾被另一类人中的罗甜迷得神魂颠倒,母亲也丝毫没有生气,甚至还在心里暗暗地得意。当那些人将雪弗莱轿车的梦想强加给我们的父亲时,母亲感到大事不好。果然我们的父亲开始大声同那些人辩论,声称自己从在监狱里认识国老师后就发过誓,要将这种轿车当做埋葬对手的棺材。那些人一致攻击说父亲是个骗子,还要我们的父亲骑上一头母猪绕场一周。
       我们的父亲出人意料地展示了他在他那个时代所能创造的惟一奇迹。他告诉那些人自己要从这座楼上跳下去,如果关于轿车的事他没有说假话,落地之后身上就不会有半点损伤,否则不管伤成什么模样都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们的父亲从三楼顶上飘落下来时,一万多人中只有母亲没有发出惊呼。
       我们的父亲落到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自己顺着墙壁上搭着的梯子爬回到楼顶上。那些人还真放过了我们的父亲。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这场运动在父亲所在的区里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们的父亲证明71 中篇小说
       自己清白的极端做法,对这种变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些人居然要求镇里所有遭到批斗的人都从三楼楼顶上往下跳。这一点成了父亲后来写给组织的检讨书中的主要内容。父亲还将十八叔的小农意识和封建主义残余思想一并包下来做了检讨。
       我们的父亲在外贸局局长的位置上一直顶着不肯买轿车,快六十岁的人,要到县城之外的地方去,总是叫上一辆东风大卡车。许多人都对他说坐大卡车的成本比坐轿车的成本高。父亲的计算方法同他们不一样,他将人的思想都计入成本。父亲正式离开工作岗位时曾郑重地对他的继任者说,组织不能养那么多的车,养多了就会祸患无穷,外贸局要替组织分忧。
       但是,持着钓鱼竿的父亲看着那辆比县里最漂亮的女人还吸引人的蓝鸟驶到继任者的家门前,司机还招呼父亲上去坐坐过把瘾,我们的父亲像盯水面上的浮标那样将蓝鸟看了好久。
       持着钓鱼竿的父亲又亲眼看到那辆蓝鸟被债主气冲冲地开走,我们的父亲还听到债主说下次再来就要封房子。
       往后的事我们不大知道了。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我们的父亲不同于那些出入老干部活动中心满面春风的老人。
       有一次,我去邮局给我们的父亲寄钱,协助他继续隐瞒母亲的退休金依旧没有发放的事实。一个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也在办理汇款手续。那人同营业员有些熟,一边做着业务一边聊天。当听到汇款人说他的父亲离休后县里不给发养老金时,我不禁心里一动。回家后,想了一阵仍然忍不住给父亲母亲打了个电话。他们断然否定了我的担心。我甚至提醒过父亲,问他会不会又对我们采取瞒天过海的手法。
       我们的父亲充满浩然正气的回答让我在电话这边无地自容。
       我们的父亲说我的这种念头实质上是对组织的不信任。
       回想起来,一九九五年春节,我们的父亲身上有一种快要熬干的滋味。
       14
       母亲催我们国庆节一定得回家的电话怎么想都有些多余。
       早在一九九五年春节我们就商量好了,一九九九年国庆节这天,只要天不塌下来,刘家所有人都得回家过节。这事的起因还是十八叔。他在一九九五年春节时告诉我们,父亲四年后的生日正逢国庆节。十八叔的预报让我们的父亲都有点吃惊。大姐赶紧找来万年历,翻开一看果然没有错。十八叔及时补一句说,到了这一天那可是国喜家喜双喜临门。这话让我们的父亲笑了。在印象中,父亲一生中只有面对大姐小时候穿着花裙跳舞时的笑容是最好看最动人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父亲居然还能笑出当年的模样。父亲那天的笑容让全家十几号人如沐春风。
       母亲给她的所有儿女都打了电话,这种大张旗鼓的作派也是从未有过的。在同大姐小妹等联系后,越发觉得家里一定有事在瞒着我们。
       我的本意是想弄清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料这种念头竟导致自己同十一叔刘声东走到了一起。就在我往县里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找到人准备打第三个电话时,十一叔的秘书将我的电话铃拨响了。女孩的嗓音让我几乎以为是在外住宾馆时常遇到的那些操持风月职业的女子将业务范围扩展到了居民楼。我一听说是刘总找马上意识到是十一叔。十一叔说他希望我能从汉口过到武昌同他面谈有关我们父亲的一些事。
       这样的理由让我无法拒绝。况且十一叔还派车到汉口来接我。
       十一叔的妻子紫貂化妆后的样子,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那种也叫紫貂,别名叫乌鼬、土话叫貂猪儿的小动物。十一叔终于与她谈妥,过完国庆便去同济医院生殖研究中心接受体外受精手术。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临走时故意对我抛了一个媚眼,说我为什么不叫她阿姨,未必不如那些刚从乡下来的黄冈佬懂礼貌?我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貂猪儿,她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转头向十一叔求救一样72 中篇小说
       望去。十一叔对她说,貂猪儿是乡下的土话,其实就是书上说的乌鼬与紫貂。她走后十一叔捶了一下自己的腰并对我笑了笑。
       十一叔开门见山地问我有没有见过县组织的新负责人,他说,你要想见他我现在就可以安排。我坚决地摇了摇头。十一叔说,你同你伯的脾气没有多大差别。不见就不见吧,有事就让我来替你们摆平。说完后十一叔多少还是流露出些许遗憾的样子,他说,换了我这时候正是拿他的大好时机,只需推门进去将那个女孩好好夸几句,往后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的。
       我说,你的生意就是这么做大的?你伯的离休工资已有一年多没发了。十一叔突然切入正题。
       我吃了一惊说,这不可能。十一叔说,这就是我这种人同你伯他们的根本区别,在我看来现在越来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十一叔同天下的生意人一模一样,每句话都留着关子,不彻底说明白。我问他的消息来源,他隔着一条江对我说县组织的新负责人要他到县里去投资的事,好像是在暗示,新负责人是这消息的源头。哪怕我再三再四地追问,他依然只顾说自己的。十一叔开始同我大谈家谱,他对我们刘家宗派的派号倒背如流:昌文尚一,世有大兴,宏开宗孔,永振家声,遵先启后,长发其祥,希对与贤,为邦之光。这三十二个字,在十一叔的嘴里迸出来简直如同珠落玉盘那样动听。从他那里我得知,老家正在忙碌着准备修宗祠,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从前的家谱。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正因为要修宗祠,正因为没有家谱,十八叔他们才老找我们的父亲,想让父亲发话重写一部家谱,这样宗祠也就有了奠基的理由。他们甚至还有让我们的父亲当新的一世祖念头。我耐心地任由十一叔驾驭着自己的舌头天马行空,并揣测在当下一个人的口袋里该有多少钱才可以如此目空一切。七十多岁的堂叔终于从我的目光中发现了让他陌生的东西,他问我为何要用奇怪的眼神看人。我没有回答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需要回答。果然他提起有关新一世祖的话题。十一叔显然知道十八叔先前的言行,他一开口便说如果找不到从前的家谱,就应该由有能力使郑仓垸刘家发扬光大的人来当新一世祖。
       十一叔说,看来只有两个人能担当此任,一个是你伯,一个是我。不过你伯现在自身难保了,他连自己的离休工资都领不回来。他进一步用诚恳的语气告诉我,他可以解决我们父亲的工资问题。我同父亲一样对一世祖不感兴趣,我只问十一叔他有什么办法解决我们父亲的离休工资。十一叔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支票本放到大班台上,他说他了解现在的老干部,要钱事小,要面子事大,所以他可以将钱打到县财政局的账上,再由县里照常发给我们的父亲。
       一时间我无话可说。十一叔将手机递到我的手上,要我现在就同家里打电话,试试他对我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我拒绝用他的电话。我拒绝吃他的午饭。我还拒绝他要我重阳节同他一齐回去祭祖的邀请。
       我做这些时,心里想着这是替我们的父亲做的。
       十一叔要我好好考虑一阵先别忙回绝。他说我们的父亲用不了多久就会同别的在组织里干了一辈子的人一样,迷上续家谱这件事。因为人必须有精神寄托。十一叔说精神寄托时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他一下子认真起来,说他们这种人其实比谁都重视精神,只是一般的人不太了解他们的精神是些什么。到节骨眼上,他又不往下说了。不过这次他显然给了让我回味的空间,静静地没有乱转话题。我从十一叔那不易被人察觉的奸笑中,发现了他们的精神的蛛丝马迹。
       回到汉口家中,我迫不及待地往县里打电话。母亲惊讶的语气让我相信她的确不知道父亲的离休工资已有一年多没有正常地发放过了。我们的父亲从未脱期每月按时将工资交到母亲的手里。我立即想到能帮我们的父亲将这事做得天衣无缝的人只有大姐。大姐说过她有些积蓄。
       母亲还反问我,父亲的工资怎么可能有人敢不发给他哩?
       就在这时从电话里传来我们父亲的吼叫声,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清楚地听到。我们的父亲在院子里砸破了一只花盆,他将那只花盆抛向空中,待其落地后才大声说,他们又买新车了,嫌福特不过瘾一人弄一辆雪弗莱。后来我才弄清父亲所说的福特是奥迪,雪弗莱则是红旗。如果不是母亲在那边不声不响地将电话挂断了,父亲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声音完全有可能将电话震坏。
       我的电话还是近乎于出了毛病。半夜里,妻子递过铃响之后的话筒,用一副醋醋的目光盯着我。待我听出对方是十一叔的妻子紫貂后,恨不得冲着电话叫声十一婶,好让妻子消除疑惑。紫貂没什么事,她在电话里毫不隐讳地说自己刚同十一叔做过爱,但很不满足,怎么也睡不着时就想我上午是不是用貂猪儿称呼过她。我说她的记忆力没有问题。她知道我要挂电话了,抢着说了句,她同一帮朋友议论过,大家公认不同我这样的文人来一点儿浪漫,是做女人一辈子的遗憾。我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这一次是十一叔本人,他同我说话时,我一直在想他们两口子是不是分床睡。十一叔推荐一篇文章让我看,他还在电话里念了一段,文章说前苏联垮台的原因是,他们的大批要员迫切希望将手中偷偷聚敛的钱,变为公开的个人财产,所以当一有风吹草动时,他们反而比反对派还反对派。电话第三次响铃是因为大姐在那边发了急,她一听清是我便迫不及待地责骂,说我一点头脑也没有,做事不分青红皂白,弄得母亲心情不好。父亲的确有好长时间没有领到离休工资了,父亲只找大姐帮忙是因为大姐一向不大过问家庭以外的事,遇到难办的问题除了流眼泪不会再有别的想法。我们则不一样,哪怕是山沟里一头牛身上发生的事也会迅速往全世界联想。所以父亲不想让我们知道。大姐说母亲极为难过,趁着我们的父亲短暂地走出院门时,在电话里冲着大姐哽咽了一通。大姐将我数说一通后终于挂断了电话。我正要喘气突然全身一震,电话铃不仅第四次响起来,接下来还有第五次、第六次和第七次。第四次又是那像乌鼬又像貂猪儿的女人紫貂打来的,她说她越想越觉得貂猪儿这名字好,不同凡响还挺性感,她准备让十一叔往后做爱时就用这名字叫她,一定会很刺激的,她好久没有尝到高潮了,她渴望高潮,有时候她都恨不得去偷情。她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做爱时的快感是真的,什么金钱什么信仰都是假的。第五次又是十一叔,他只告诉我,他很同情我们的父亲,因为到了这种时候,无论在哪儿,养老金都是对其一辈子所做事情的肯定与回报。大姐像同他们约好了,规规矩矩地跟在十一叔后面将第六个电话打进来,她的话本来已说完了,只是心里不好受,便想再同我说几句小时候的事。她说我们的父亲实在是个悲剧性的人物。我们的父亲在讨米要饭时受的是物质之苦,我们的父亲现在要不到离休工资受的是精神之苦。大姐能想到这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们的父亲如果知道通过借钱会使大姐一直在休眠的思想活跃起来,肯定就会像瞒着母亲那样瞒着大姐。第七个电话是打错的,那个苍老的声音要找他的老上级诉苦水,知道是打错了电话后,那个苍老的声音准备同我聊天,但他在弄清我的职业后便改了主意,说我们这种人在思想上是幼稚的。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痛。
       15
       道路上的轿车因为有了一个放大假的机会而跑得更欢了。特别是那些桑塔纳、奥迪与红旗牌的,真成了小妹的女儿所说的准备越冬的黑小白兔。十一叔这类人是不会用这些车的,他有一台凌志、一台本田、一台奔驰,还有一台刚刚生产出来的别克轿车。我实在想不出,当我们的父亲知道十一叔拥有如此多的轿车后会如何想如何做。所以我再次拒绝了十一叔用车送我们全家回县里的好意。
       在家里我们的父亲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人,母亲对这一点绝对想不通,我们也一样。我们的父亲从来就不兴带上孩子们四处摸鱼捉鸟挖沙坑打水漂,可是这些骄横的独生子女,只要一回家便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我们的父亲,并将他说的所有的话视为圣旨。74 中篇小说
       回县里的公共汽车在路上抛了两次锚,硬是将三个半小时的路程走成十个小时。我们刚到家,屋后的河滩上就开始有组织地放起了焰火。孩子们呼的一窝蜂涌到屋后的阳台上,对着那些冲天而起的绚丽火花又蹦又跳。家里刚有人说起县里组织这场焰火晚会一下子就花了五十万,我们的父亲就叫阳台上的孩子们进屋来。他没有说不让孩子们看烟火,孩子们虽然有些拖拖拉拉但还是听了他的。家里的女人在一旁感叹,能够征服孩子的男人是可以征服世界的。我们的父亲听到这话后,一个人钻进卧室,隔着门可以听到他在与人通电话。
       我们父亲生日来临的早上,母亲抢着接起忽然响铃的电话。
       母亲对着电话说老刘也一直在挂念着你,欢迎你有空到家里来看看。母亲放下电话后愣了一阵才说,她等这个人的电话都从黑发人等成白发人了。母亲这样说很容易让人以为打电话的是她从前的恋人,然而这个电话是罗甜打来的。母亲故作大度地说她真为我们的父亲可惜,这么有意义的祝福电话没有亲自接着。
       在我们寻找父亲的时候,十八叔兴冲冲地闯进院门,他挥舞着一卷发黄的纸,笑得像是捡着了宝贝。十八叔直嚷嚷,说一切都是天意,老天要在这个时候给我们父亲的生日送来一件宝物,他们曾经找遍郑仓垸的里里外外,可就是没想到在自己家阁楼里那堆破烂中,竟然就藏着那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的家谱。
       我们的父亲一大早就出了家门。他没有告诉谁自己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县里要员们经常出没的一家宾馆。
       我们的父亲在王伯伯那里同十七个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老人,默默地看着电视里面那些盛大的场面,他们的身上微微颤抖。
       我们的父亲与十七个老人是在电视里出现身着红装的女民兵方阵时分散出门的,他们在王伯伯的指挥下,俨然一副先游击后合围先声东后击西的架势。我们的父亲到达宾馆时,宾馆里面正在举办一个与县组织的新负责人有关的祝贺宴会。当另外五个老人从正门闯进去时,新负责人想从后门溜走,被逮了个正着。五十年前的二月二十日拂晓,王伯伯端着机枪杀入这座县城时,也是采用这种战法。十七位离休下来的老人将县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全都堵在宾馆里,他们个个都很冷静,根本没有谁为如此盛大的宴席钱由谁付,如此多的红包钱由谁掏这样的事而嗦。我们的父亲又一次将从前的记忆回放到现实,他问后院放着的几十台福特和雪弗莱都是谁的?哪一台是私人出钱买的?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连他们这些老东西的离休工资都敢不发,那些下岗工人的死活不就更敢置之度外了吗?
       新负责人像竞选时的克林顿一样,站在那里只对老人微笑。他对什么话都不做回答。听任外贸局、物资局和供销社等组织的负责人,对十八个老人中分属自己单位的那几个进行相劝。
       也许是因为又是处在三楼,令人想起当年我们的父亲从三楼楼顶上跳下去的经历。街上围观的人在楼下一齐喊着要新负责人也跳一次楼,试试自己的清白。王伯伯忍不住问新负责人有没有这个胆量。
       新负责人轻飘飘地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新负责人这句话将父亲他们说得哑口无言。他们不再同任何人说话,开始坐在门口轮换着闭目养神。
       十一叔就在这时突如其来地闯进我们家里。他将那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停在院子门口,人还没下来便一声声冲着母亲叫嫂子。母亲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堂弟,她指着跟在十一叔后面手捧花篮的年轻太太,故意问是不是他的女儿,若是,她就要准备红包。十一叔两口子并不介意,他们笑着将那只插满玫瑰和康乃馨,却没有一支菊花的花篮放在我们家的茶几上。十一叔对此时此刻发生在县里的事非常了解,他告诉我们,父亲这会儿正在宾馆里同县组织的新负责人没完没了地对垒。十一叔像是有意说给十八叔听,他说我们的父亲这么一闹,从精神到物质全都完了。他说这话时一副舍我其谁的感觉。十八叔马上说我们的父亲哪怕真的完了,郑仓垸刘家的事也轮不到十一叔来当老大。一直用目光75 中篇小说
       打量着我妻子的紫貂抢白了十一叔一句,说他总想着天下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其实钱对男人来说,除了玩女人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用处。
       几只乌鸦落在屋外的泡桐树上呱呱地叫了几声。母亲让孩子们将那几只鸟撵走。孩子们冲着树上一边高喊着滚蛋一边乱扔着石头。
       十一叔一点都不在意,继续说他昨天就到县里了,他不会不管自家兄弟的事。说着他就掏出手机,一边睃着紫貂一边单手按键盘。
       新负责人的脸色本来已变得蜡黄,但他用手机接了十一叔的电话后,立即神采飞扬起来。收起手机他就宣布马上发给父亲他们半年的离休工资。在场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将自己弄得像貂猪儿的紫貂已穿过人群送来十万元现金。新负责人要父亲他们分别写张领条。我们的父亲不同意,他写了一张大领条,再让每个人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将这样的领条交给新负责人,并对新负责人说我们是一个组织。新负责人根本就不去计较这点芝麻细节,他告诉大家,有个老板设立了一个基金,专门用来帮助县里的离休老人。十七个离休老人拿到钱后有高兴有不高兴的。不高兴的老人问我们的组织哪里去了?高兴的老人说自己没几天活的了,只要将欠自己的拿回来就行。我们的父亲属于前者。
       我们的父亲不认识紫貂,但闻到了紫貂身上那种熟悉的气味,在回家的途中他还一路伸长鼻子向空中用力地嗅着。父亲在院子门口对着地上的车辙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被孩子们的生日快乐歌淹没了。十一叔在我们的父亲回来之前先行告辞了,这也是母亲和十八叔的要求。十一叔临走时,再次同我们相约九月初九重阳节在黄冈郑仓垸刘氏的祭祖大会上见。我们的父亲耐心地听完孩子们唱完献给自己的生日歌后,迫不及待地指着花篮要我们将它扔进河里。他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认定花篮是十一叔送的,他的理由是只有十一叔才这么贪恋玫瑰和康乃馨。在父亲无可挑剔的嗅觉面前,只有母亲还能和他对话。
       母亲骗他说,花篮是罗甜托人送来的。我们的父亲反而更坚决地表示,那就更要扔得远远的。
       母亲这一次态度非常坚决,她的理由让她格外理直气壮,母亲说我们的父亲一辈子从没有送过一支玫瑰花给她,留下这只花篮,就当是送给她的。母亲说出这些话后,我们第一次发现父亲的沉默里有股迷惘的东西在弥漫。我们的父亲虽然仍同先前那样不大同十八叔说话,但他几次用手势同十八叔打招呼,要十八叔坐到自己的身边。其中两次他明明白白地用目光打量着从十八叔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家谱。
       我们的父亲掏出领来的五千多元人民币交给母亲时,已是第三天的深夜时分。这中间他一直对十八叔要回郑仓垸的说法不理不睬。他那样子弄得家里丝毫没有双喜临门的气氛。十月三日十一点二十二分时,母亲又接到罗甜打来的电话,母亲喊父亲接电话,我们好奇地守在客厅里,都不去睡觉。父亲只同罗甜说了三言两语。其中稍有情感的话是,他说他这三天里想了许多。
       我们的父亲放下电话后对大家说,过几天罗甜要来县里。然后不等大家说话就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他只能用一只手,另一只手紧握着一本书,所以掏钱的动作很费力。掏完钱,他骂了一句狗鸡巴日的。母亲问他是不是针对十一叔。父亲点了点头,他知道十一叔来过家里了,他也知道这些钱是十一叔送给县里的,他还知道一九三三年续的家谱找到了。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将一切底牌都亮了出来。母亲听说自己这么多年竟一直没有退休金时,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掉落在地上。她呼天抢地地问道,自己这种样子到底叫什么东西呀?
       我们的父亲拨开大姐,自己替母亲拾起茶杯,郑重地说,从现在起他们夫妻才真正开始相依为命。
       我们的父亲异常沉重,如同刚刚攀上一座从未到达的山峰,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中的每一个字都在往下坠。
       我们的父亲是将手中那本被他用红铅笔画满记号的书放在地板上,腾出手才拾起茶76 中篇小说
       杯的。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不愿松开。一声吩咐,大姐的孩子抢着上去帮他把书捡起来。
       大姐的孩子已经有一米七的个头了,他翻开我们父亲曾经视为至宝的著作,大声地朗诵道:一个幽灵在欧洲的大地上飘荡。
       我们的父亲像是突然患了失语症,只会用一只手挨个抚摸孩子们的头。到了睡觉的时间,我们的父亲留下我和十八叔。他想看家谱,却故意问十八叔怎么也看起书来了。
       十八叔将新发现的家谱递给父亲。
       我们的父亲翻了几页忍不住问,我在哪里?
       我们的父亲在十八叔家的指点下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凝望良久才喃喃地自问,我在这里吗?
       十八叔适时告诉我们的父亲,他来时郑仓垸的人已经议论好了,这一次修谱要将父亲大大地写上一笔。
       我们的父亲扭头对我说,给家谱,写个序,你!父亲说话的语气很陌生,因此听来特别生硬。
       16
       被虫蛀过的家谱在灯下散发着一股霉味,我怀疑历史是否就是这种味道。
       天上突然掉下一个人,地下突然埋掉一个人,越是来无踪去无影的东西,人就越想找清楚它的脉络。家谱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而将一代代的血缘用文字记载下来,给我们和我们往下的久远的后来者,提供一条清晰的脉络,然后就有可能在心里模拟自己生命出现之前的可能的状态与意义。它是给心灵的一个处方,寻药煎药还得靠每个人自己。
       详尽地阅读着家谱,也就是经历着一条漫长的大河。源头上细流涓涓,千里万里之后我们成了海一样宽阔的水面。我们父亲的先祖昌一公,自明穆宗隆庆年间由那时的豫章府现在的南昌一带迁徙到郑仓垸,一晃有四百多年了。然而,在家谱对这四百多个年头的记载中,很难发现岁月与岁月之间的区别。
       上次修续的时间是在公元一九三三年。岁月在纸上变黄了。别人都说盛世修路、修桥和续谱。我惊讶郑仓垸刘家的人不是这样。一九三三年在历史上是战火纷纷的年份,而且年前还发了一场后来被写进县志的洪灾。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时家族却在续谱。正因为这样,郑仓垸刘家更应该受到历史的尊敬。不管世界的宠辱如何,该做什么做什么,这是一种高贵品质。我们的先祖出身卑贱,自我以后的子子孙孙,亦多是自得其乐的种田人。能记载的只是他们的生卒年份、阳舍冥居,字里行间淡泊如行云流水。这样行文简约的原因是先辈中从来没有达官显贵。其实这样也好,清清楚楚地给后人留一个明明白白,是能永久享受的最实惠的遗产。没有贪官污吏给家族抹黑,没有强豪劣绅让家族蒙耻,多好!假如摊上一个"刘桧",我们的血脉还能如此干净吗?
       家谱上写就的辉煌并不是后人的骄傲,家谱上记载的耻辱却是后人的羞愧。
       续写家谱应是对本宗一段历史的盘点。我们做过什么?我们正在做些什么?我们还将做些什么?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国是国事,在世界则是做人的基本。
       我们的父亲在另一间屋子里同母亲说着话。他对母亲说,他要回老家一趟,他不能接待罗甜,罗甜来了请母亲做些有特色的饭菜给她尝尝。
       母亲心领神会地说用野芹菜煮稀饭。我们的父亲点头补充说一定不能放油放盐。
       此后他们便没有一点动静。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常常发生在老人身上的沉默,时间一长就觉得有些不对头。我们都过去看时,发现在我们父亲的目光里端放着一只盒子,盒子里放着曾被我们弄丢的那枚雪弗莱发卡。多少年了,雪弗莱发卡还是那样漂亮。我们的父亲用颤抖的手,从盒子里取出雪弗莱发卡,慢慢地戴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我们没有走开,我们要看我们的父亲母亲相亲相爱的场面已经等了几十年,我们要像小时候不懂大人们为何要相拥相吻那样看父亲母亲为我们进行情感启蒙。
       重阳节是农历九月初九又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
       这一天,我们的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回到老家。黄冈县的建制已经不存了,郑仓垸依旧山光水色地不在乎谁的意志如何。父亲从离开到回来用了整整五十年,但他仍然记得一切。父亲坐在十八叔家的稻场上,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老家的人全在几米远的地方注视着他。郑仓垸四周只有一些不太宽的土路,除了拖拉机,好一点的车子都不敢往垸里开,土路两旁的芭茅当然对钢铁毫无作用,可那些美轮美奂的油漆绝对吃不消。父亲在十八叔家里见到了爷爷当年拼装的那台木头布机。十八叔不用它了,但十八叔的妻子仍在用它。那个仅仅从面部已难以分辨性别的女人对我们的父亲说,你伯手艺真好,这台布机到现在还能替我家挣回日常要用的钱。父亲不由得问起回龙山那边的林家大垸,垸里的人抢着介绍,爷爷从前在林家织布住过的院落如今正在被改造成故居,快要对外卖票了。垸后的芭茅丛突然像被蟒蛇分开那样咝咝响起来。大家把目光投过去。一块黑黑的东西正在草丛上慢慢浮动。
       垸里的小孩一齐嚷道,小汽车来了。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穿过芭茅,径直驶到十八叔家门口。一个孩子叫了声:十一爹!十一叔应声从轿车里走出来。十八叔上前迎接时说他怎么舍得将这么好的车往芭茅丛里开。十一叔好像是故意要让我们的父亲听见,大声说,一辆车算什么,大不了回去再买一台。紫貂从车里钻出来时,垸里的小孩与女人哄地笑起来,笑了几下又觉得不大合适,一个个捂着嘴走到一旁,扎成堆后仍旧大笑不止。
       我们的父亲站在稻场的中间,一眨不眨地盯着十一叔。十一叔一定将先前想好的话忘掉了,愣愣地冲着父亲冒出一句,你是老大吗?
       我们的父亲冷笑一声说,你老十一就是变成了从坟墓里长出来的树我也能一眼认出来。父亲招手让我们过来,他对十一叔说,这是我的儿子和孙子。
       十一叔没有话说了,他只好将像貂猪儿一般的太太介绍给我们的父亲。
       我们父亲看了她一眼说,我不恭维你,你比罗甜差远了。
       突然之间我们的父亲大为开心,他要到一世祖昌一的坟墓上看看。除了一些小孩,大人们全都跟上我们的父亲。小路不停地拐弯抹角,转到一座小山下面,父亲突然停下来,他指着一只土堆问十八叔,它是不是婆的坟墓。十八叔摇了摇头后,将我们指向一座矮得几乎看不见的土丘。父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们紧张地盯着他那直立了五十年的双腿,在心里准备着随时同它一道跪下去,匍匐在父亲的婆我们的奶奶的坟前。两个分别穿着耐克与阿迪达斯休闲装的孙子也看出了苗头,他们瞅着自己的裤子连声嘟哝完了完了。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对我说,这辈子我只做错了一件事,我应该给你取名叫郑仓。我没有后怕反而笑了笑,因为叫刘郑仓远比我现在的名字刘婆墩好听。
       我们的父亲在土丘前伫立时,一股旋风正从他的前方刮过。
       十一叔冷不防叫了声老大。我们的父亲怔了怔。十一叔说,老大记不记得那一年闹蝗灾,我们没有要到饭,躲在那片树林里想吊颈?我都将绳子系在脖子上了,是你说只要活下去总有翻身的日子,你还说将来一定要坐一坐那大汉奸坐过的雪弗莱轿车。我们的父亲望着那片树林,垂在大腿旁的左手在轻轻地颤抖着。父亲说,你能告诉我现在什么轿车最漂亮吗?
       一只貂猪儿从土丘旁的洞穴里钻出来,忽闪闪地跑着远离这样的一群人。垸里的孩子们一齐追上去,他们在田里上扑打了半天后,竟将貂猪儿活捉了。孩子们老远冲着我们的父亲叫大爹,那只貂猪儿也用尖锐的声音嘶叫着。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