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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选萃]空山不空
作者:楚楚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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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间的清晨,只能是被枕边的晨雾吵醒。
       只能醒在鸟们的前面登山。一出门,心也随即化为山岚。但通往山中的路还没醒,路不醒走路的人就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雾已把整个武夷苍白地交给我。
       嘘云
       山下看着是雾,近了听着是烟,闻着似乎是雨,直到置身其中才知是软玉温香的云。云自大大小小的洞穴中涌出,在峰石间缠绕轻扬。从没见过这种云,不是纯白,不是淡青,它带点浅浅的紫色,而正在发芽的云就紫得深一些。这里的路叫“云路”,这里的桥叫“云桥”,这里的山门叫“云关”,这整个幽谷,当然就叫云窝。曾经假设云是一种群居的族类,曾经梦想发现云的故乡,现在,这个幽谷,就是了。它们繁衍自秦代最后一朵烟云?
       我仿佛在梦中突然踏空了一格楼梯,人一下子虚浮起来,再踏不着实处。我相信我就是姓云的人,我的前生就是云,我不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不再挂念自己来的地方。这里只有我和云两个人?叫我如何能信。
       绕到竹的身后,地上落一条幅:“武夷之山秀且高,参元堪把生死逃。”是吕洞宾?墨迹未干,提剑而去。回眸处,对弈的两人分明是李商隐与辛弃疾,而手捋长髯,容颜清癯的一介书生不是陆游又是谁?那边忙着拈花扫云的闲人正是与世相违、逸出世外独居孤山的处士林和靖。怎么不见与云同居的老僧?不必问童子也知是入山采药未归,“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真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看来这云是专锁人肉眼的。到忘我之境,才撩起仙境的一角让你惊鸿一瞥。
       幽谷是云的祖厝,云是梦的故乡。梦醒边缘,我的故乡在红尘。又怎能真的不再挂念自己的来处,人间最难割舍的依然是一缕情缘,一个芭蕉院落里一扇小轩窗边的青丝一绺。云窝云窝,单单这名儿,就逼着人要虚了去。
       拾香
       自云窝来,步履能不虚实相生?
       忽有虚虚实实的香味伸手来牵。正疑惑间,已被穿了一线缘分到心头,只有随它。沿蕨类咬住的唐人绝句中的小径循香而去。泥草路上偶逢屐痕,想来浓的是今岁,淡的约莫是前期的。过一道小木桥又过一道小木桥,以及与也在过桥的水声擦肩而过。水声的故乡或近或遥,香气的传递若即若离,有一道两道的湿湿凉凉的风轻拂而来,然后嗅觉就不再往前走。只见苍石丹崖、青藤垂蔓。而两崖之间的空隙就由山涧弥补了。再看,眼睛就盲了。原来这涧里的水太清,清得要显出水的灵魂来。又太幽,幽得令人心怯,点点滴滴都像世界初创时的第一滴水。清与幽唼喋之后,透射出一种能射穿人五脏六腑的浅紫色来,还带丝丝刮玻璃般的冷峭。而水边以及水下还有许多牵牵挂挂的温柔的阻挡,那是几只嫩嫩的通体透明的虾以及随水流俯仰有致的水草和无声颤动的花儿们。山蕙、石蒲、幽兰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这便是香味的源头了。世上再美的名花也要流成水、化为泥,倒真不如这些小野花为香殉情。呼吸这迷魂般幽香的空气,感受着无声胜有声的空谷禅音,没几分定力的人可会神醉情驰、魂不守舍、走火入魔?
       屏住呼吸,还能听到一种声音,絮絮叨叨、浅笑轻嘻,不是水声,更不是人声,莫非是花语?那水声呢?远远听见的水声在这儿却听不到。流香涧,只流香不流水?你会不会一夜间流尽了你的香?不知流香涧,你无花的季节也一样幽香如故吗?许是这涧水吐纳武夷精气已修炼成花的魂魄、花的精灵。
       再听,花语也没了;再闻,水香也尽了。只石屋禅师在吟哦他的《山居诗》:“道人缘虑尽,触目是心光,何处碧桃谢,满溪流水香。”又哪里是满溪流水香,那是有缘人智慧的花朵,落入自性溪流所漫溢出来的体香与心香。
       有花香沁入我的肌肤,有心香渗出我的体内。
       关于流香涧,其实,也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也不需要闻,更不需要说,只保留——感觉。
       这感觉,更行更远还生。
       问仙
       在山中,泪,不叫做泪,而叫云雾。
       相思,便也不叫相思,叫烟雨。
       但,关于你的这一笔,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云淡风轻地润成山岚雾霭。
       在流香涧涤尽了庸脂俗粉、尘泥俗垢,我才敢来看你。“插花临水一奇峰,玉骨冰肌处女容”。你的美,千古的骚人墨客、风流才子已是说到了尽头,但涉及你的爱情悲剧,却没有人忍心提起,甚至艄公,甚至樵夫。人们只把它写在书里,让读到的人痛一痛心,合上书也便淡忘了。
       未见面就已有了关于你的挂念,关于你的痛惜,但临到面前,心还是狠狠一揪。
       谁又没有过用整个青春为爱情殉葬的年龄,惟独你,却用生生世世、千年万载面对一段情缘。山中更替了几多春秋寒暑,雨中游吟的故事换了布屐,换了油纸伞,换了朝代,你依旧是相思成疾地凝望着你惟一的春闺梦里人。
       难道仙凡之恋必定归宿于悲剧?
       难道痴情的末节带了钩,总要钩起痛苦的首章?
       难道你这样美,就仅仅为了大王的两只眼睛而生?
       你为什么不做回九天宫阙的仙女去,长生不老?
       一生很长,为什么不再爱一次?
       你轻轻摇头,闭上眼睛,清泪沿腮而下……那泪竟也带了浅浅的紫色,那是纯情的浓度和痛苦的咸度。流过泪的眼眸最美丽,我不忍欣赏。有玻璃的碎片划过我的心。
       玉女峰,不容你以轻慢的心情去浏览它,它会暖你的心、湿你的眼。你是武夷山胸口永远的痛,生命中永远滴着血的伤口。
       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显出晶莹。灵魂的美丽就在于——情有所依。
       卧水
       水,永远是第一张诗笺。
       九曲溪正是采武夷一方水土钟灵之气与武夷文化毓秀之姿酿就而成。
       来看它的人先就有了三分灵气、七分诗情,再多出一根柔骨。
       九曲溪,是一条不容人穿鞋的水。
       九曲溪的温柔只属于爱打赤脚走路的人。
       弃履登筏,随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逶迤而下。观山,水在脚下;游水,山在眉前;赏词,岩壁已在身后。竹篙点到之处,不是美丽山水画卷,便是栩栩仙人神兽。再不就是文儒显宦、英才俊杰的墨迹诗香。
       掬水浣面,一股清气逼走五内的浊气,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将脚探入水中,那水有血的微温,有浅紫的古老血气。不经意间,脚就路过了每一尾鱼的家;一不留心,足趾便踩过一个一个花草的身体,我的一只出神的足,险些随着水流远离而去。
       从没见过有溪如此古老,古老得不堪舟楫,每篙都撑醒了千载的老鱼载沉载浮。这鱼看着眼熟,像是庄子与惠施指点的那一群。每一眼都看醒了两岸平仄分明的唐诗宋词乃至南北朝的骈文骊句。苍老的摩崖石刻便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怎能不令人掀起思古之幽情?而来自远古的传奇故事猛地一跃就在膝前,不想听都不成。这些散落在山光水色中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亮点,不必垂钓,不必打捞,俯仰之间,便拥有了满心满怀。
       据说古代文人雅士神游九曲,是从武夷宫按曲序逆流而上的。他们饮一些些酒、品一些些茶、赋一些些诗、放一些些浪于形骸之外,而形骸放逐于山水之间。再索性柴房草屋,垒石煮水,以山水处士自居,漱石枕流,听泉看月,终老武夷;或者自登竹筏,便一曲一曲行去,醒也不到彼岸,梦也不到彼岸。其实又为何非要到“彼岸”,岸本就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只有回头时才看得见。好在酒约仍在,茶约仍在,走得再远,缘也不尽。
       我说九曲溪,是一青衫名士,从身旁走过,便明明白白一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墨砚旁、经史子集中经年浸润才可能养出的骨子里的书卷气质。
       游天
       行到水穷处,那人默默下了船。下船人影子一样径往高处去,忽地就灭了迹,恍如薄风。衣袂掠起残阳的碎屑迷了我的眼。
       待睁眼,兀然一峰,像刚刚才从溪边长出。峰竟一路瘦了上去,夕阳往下走,我往上走。
       其实不是走,是爬。那陡那峭那险,只有登天才可能。而刚巧经过的一段云,又撞伤了我的腰。一路上的花色草色是迟疑不定的,三分之一是俗,然后是半仙半俗,再上去,我就不能再叫它们是花草了。这样的山,它不叫天游,还能叫什么呢?据说今夜是农历十五,那么我是一个与月有缘的人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到峰顶的时候,我几乎错觉我是飘上来的,而夜色正以山崩的速度埋葬我。在我曾是孩子的眼中,大山是夜的边缘,后来才知道山外有山,夜外还有夜。直到今夜,我才断定在我到达的顶峰之外,也就是我肉眼所看到的顶峰之上,还有一个层境,但我的身体太重,我的心太浊,那是我永远抵达不了的顶峰。
       我正呼吸着仙人呼吸着的空气。
       东坡《咏茶》的余兴溅到我的腕际,一点点凉意。我想品茶。我以去岁的松针燃火,用唐诗里那只红泥小炭炉,以夜露为水,以落花为香茗,以百合做杯盏,以星星做茶点。茶过三盏,我便如一株待月草般摇摇颤颤。觉得世上万物无不可以饮,山可以饮、风可以饮、草木可以饮、夜色可以饮、心情可以饮。万物是茶叶,感觉是水,境界是茶香。知是醉茶了。
       今宵茶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柳永的去处,我是醉后不知身是客,只想就此山宿一夜。醒时一烛一卷一茶盏,睡时一枕草绿泥香虫鸣。从来不曾发现人在完全的沉静里,夜色不全是黑,而是酱紫色的,而山竟有一丝甜美,不在舌尖,不在耳际,是我躺卧的青草茎底渗出来。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地融合了,是我无欲无求的心境下了解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我想就此山投宿一生,梅夫鹤子,修炼成仙。倘若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株植物,汲天地之精华,便成千年灵芝?
       忽有钟声隔山传来,把夜的山搬得更空。云已跌成一地的夜露,我的裙裾成一泓濡湿的海滩。那湿意是我盈睫的泪意,我感动于这份一生只配有一次的山缘。
       白日里山山与树树间由蝉鸣拉起的栈道已不复存在。下山的路在夜里也被流萤流满。叫不叫萤火虫都无所谓,这些提着灯笼飞行的小虫不怕黑暗,它们有自己的光明。我没有。只有小虫的梦话和小兽的鼾声才是我的安定片。惊魂甫定,忽一牵绊,才摸到是藤萝冰凉的小手。但我不能带它回家,山外的世界不适合它。从此在梦中,它便紧紧缠绕着我,成我寄居天游的一位红粉知己。
       当一丝寒意,从九曲溪面上削过来的时候,已是踏实在红尘。一抬头,月亮赫然在天游,就在我刚刚躺过的青草榻上。它的爽约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不能回头,就忘记月光。如果不能留下,就记住天游。身不在天游何妨,只要心在山顶,灵魂在高处,则尘埃不到,忧喜无碍。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盘算。
       月迷津渡,人迷天游。
       山是欲语,我是还休。
       紫,其实是距离的色彩。
       是山在远方的色彩,是梦在对岸的色彩,是心在高处的色彩,是灵魂得大自在的色彩。很难形容出这弥漫氤氲了整个武夷山水的紫色在色谱中的具体位置。但它是武夷独有的,我便叫它武夷紫。倘若让我画武夷,这紫色便是基本色调,而天游是脊梁,九曲是血脉,玉女峰是心脏,流香涧是呼吸,云窝便是气质。武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在武夷的日子,我把眼睛听成了四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武夷怎会是空山?在武夷的日子,我空旷着一颗心,无物不容无物不纳,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日日是好日,武夷怎不是空山?
       肉眼观武夷,满;心眼观武夷,虚。
       空山是空,以灵为性。
       空山不空,空的是心。
       
       〔责任编辑 李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