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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小说新人]李浩小说(二选)
作者:李浩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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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注视着那块“闪亮的瓦片”,它本身就来自于贪婪,然后它飞出去击中少女美丽的面颊,于是一个关于仇恨、报复,关于罪孽如何孳生罪孽的故事从容展开。巨大的疑难呈现在我们面前,就像“那支长枪”,它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父亲,也指向妻子和孩子:生存还是死亡?人依然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有时这种回答会表现为惨痛的闹剧。
       李浩的小说是另一种“七十年代人”的写作。他有精确的技术——这并不罕见,但是他还有狠忍阴鸷的力量,他专注地迫近问题的核心:罪与罚、生的艰难和死的艰难。因此他的小说是有重量的,当重量压在身上时,人其实无法飞翔,李浩的写作是在克服虚拟的、醉态般的轻,克服失重,让脚踏在地上。
       ——编者
       
       李浩,男,生于1971年,曾用笔名布谷。1988年学习美术,1991年开始写诗,1996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诗刊》、《星星》、《漓江》、《山花》等刊发表作品30万字。现在河北海兴县人武部供职。
       
       闪 亮 的 瓦 片
       那可真是一个多事的秋天。
       那个秋天的多事,首先是由于一些闪亮的瓦片引起的,那些瓦片来自远方。那个秋天的多事,与我哥李恒有着相当的关系。
       先说那些闪亮的瓦片。瓦片在成为瓦片之前首先是瓦,瓦是村长从一个叫“泊镇”的地方运来的,据村长说泊镇与我们村有着千里之遥。从千里之外运来的瓦当然有其特别之处,这是一种能在阳光下闪烁白色光辉的瓦,半透明,有着淡红的丝线,敲击它会发出类似于金属的脆响。村长把它们从泊镇运来原是准备盖新宅之用,然而在新宅盖好之前他就因为贪污而被捕了,新瓦运来后县里乡里针对他的告状信骤然增多了起来,由此可见,那些瓦片在运来的最初就有着某种不祥的意味,只是我们忽略了它。村长被捕后那些闪亮的瓦堆在他家的地基上,一天天地见少,最后仅剩下了三五片残破的瓦。如果村长没有被捕是没人敢去偷那些瓦的,后来偷竟然变成了抢,抢的人全都心安理得,贪污来的东西不抢白不抢,这里面说不定还有我的份呢!我们孩子们也参与到了抢瓦运动之中,它太特别,太漂亮了,在这一时期内瓦像货币一样在孩子本期小说新人们中间流通,谁有更多的瓦谁就是个富翁。不过,这个时期并不算太长,瓦后来多数变成了街道上纷乱的瓦片。值得一提的是在抢瓦之前邻村的一个人开着拖拉机前来偷盗,结果由于过于紧张他的拖拉机翻进了水沟里,一片瓦他都未能带走,可拖拉机却已基本报废。这个事件同样具有悲剧的不祥的意味,不过当时,我们同样忽略了它。瓦是不祥之物的传闻是在我哥哥闯祸之后才开始的,于是每家每户抢到的瓦被纷纷从房上,以及鸡窝鸭舍上换了下来,我们村上的人就是这么的富于联想。
       接下来应该说说我的哥哥李恒了,那时他上初中三年级,在闯祸之前他是一个比较标准的好孩子,遵守纪律,团结同学,学习优秀,只是眼睛有些近视。在班上他是班长,在班上他可以指挥任何一个人,除了刘四权之外,但他和刘四权却是最要好的朋友。刘四权兄弟四个,他们哥们儿在村上非常霸道,属于那种一跺脚村子也要跟着颤抖的人物。即使还在上学的刘四权,也经常脸上身上带着青红的伤痕,但我哥哥却是他的好朋友,这多多少少地降低了我哥哥在同学之间的威信。我说我哥哥是因为怕刘四权才跟刘四权好的,我哥哥常常会急得面红耳赤:我……我们就是好,刘四权这人特讲义气!他当然得否认。无论他如何否认我都不得不说,在闯祸之前甚至闯祸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哥哥的性格是懦弱的。
       我哥哥闯祸的那天是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有着很好的阳光,暖暖的,因此上没有任何不幸要发生的征兆。我无法猜测我哥哥李恒当时的心情,后来他也没有跟我提起过,不过我坚持认为他当时的心情不错。刘四权在班上拿他当马骑的事情发生在上午,他不应该这样长时间地耿耿于怀,况且在下午他还被选为优秀班干部,这件事足以冲淡他心中的不愉快。于是在下午放学后他一个人来到了河边。(他没有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刘四权后面,说明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放不下上午发生的事情。)
       如果没有那些闪亮的瓦片的话,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我哥哥仍然会做一个懦弱的好孩子,一直上高中,考上大学;如果那天的天气不是那样的好,那些瓦片的光闪得暗淡一些的话,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但那些瓦片却在河边出现了,那天的天气竟然那样的好。
       我哥哥李恒拾起了一块瓦片朝河里甩去。瓦片像鱼一样在水面上跳了几跳,它在跳跃中把水中的光搅得很乱。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瓦片在闪亮地跳跃着,有的在河中心沉落下去像一条真正的鱼,有的则滑出了更远。我哥哥他意犹未尽,他不再向河里甩了,而是向天上高高地抛去。瓦片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似乎还带着一声轻轻的呼啸,向远处飞去。在第二块瓦片尚未落地之前,我哥哥又抛出了第三块瓦片,这时他发现了走在路上的霄红和梁洁。
       我哥哥李恒的手抖了一下。
       第四块瓦片从他的手中飞走了,那块瓦片在挣出他手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啸,它飞得比第二块第三块瓦片都快。它朝着霄红和梁洁的头上奔去。
       我相信我哥哥是无意的,尽管他和刘四权他们常在一起,但他的本性是懦弱的,甚至有些善良,他根本就不会产生想打破谁的头这样的想法,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况且,在他心中还保持着对霄红相当的好感。我相信我哥哥通过这种方式只是想跟她们俩打个招呼,隔着那么远,一片瓦片能击中一个人的头部的可能性仅占万分之一,我哥哥把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早已排除在外。但瓦片,却相当快捷相当准确地,朝着她们扑了过去。她们走着,根本没有发现危险的存在。这时,我哥哥大喊了一声。
       假设我哥哥不喊那声,那瓦片也许只会击中某个人的头发或者身体,并无大碍,但我哥哥却喊了。随着我哥哥李恒的那声大喊,霄红停了一下,然后转过了她漂亮的脸。
       从那一刻起,霄红的漂亮便永远地离开了她,不复存在。漂亮,或者美,是那么地易碎!那枚闪亮的瓦片带着最后的啸声插在了她的脸颊上,深深地,还在她的脸上颤了几颤。血迹像蚯蚓一样顺着霄红的脸颊爬了下来。
       三个人一起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霄红的尖叫才艰难地发了出来,随后是梁洁的尖叫,我哥哥在她们的尖叫中艰难地同时又飞快地逃离。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从河边上一直跑到了村西,在村西的一棵树下坐了一会儿,然后从村西返回村东的家里。一路上,他的裤子变得濡湿。
       母亲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已是黄昏,在得知这一消息的同时她手中的面盆也掉在了地上,发出相当沉闷的一串破碎声。我还看见,霄红的父亲陈老师用他那辆陈旧的自行车带着霄红匆匆地离开了村子,他已赶在前往县医院的路上。我没有把我看见的告诉母亲,但谁也没办法阻止我母亲知道。
       我哥哥在母亲的千呼万唤之下才打开了门。在昏暗的暮色中我哥哥李恒的脸色仍然显得格外苍白,他的眼睛也在跟着颤抖。此刻,他用颤抖的眼睛盯住了母亲。母亲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走,跟我去医院。说完之后我母亲就去院子里推自行车走了。我哥哥还在愣着,直到母亲在院子里大声地喊他。哥哥李恒随着呼喊走进了昏暗之中,此时的昏暗已经更重,许多的灯光都已经开始闪烁,晶亮得就像晒在月光下的瓦片。
       母亲和哥哥去县医院的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未能睡好,有几次在梦中惊醒我都发现母亲和哥哥还没有回来,这让我更加感到恐惧和不安。在那天晚上我三次做了同一个梦,我梦见哥哥被一群披头散发、满脸血迹的人追赶着,他跑回了自己家里但那群人尾随而来,他发现自己更加的走投无路。在院子里他无助地徘徊着,那群人的呼喊此起彼伏,在他脸上同样涂满了浑浊的血迹。当我第四次进入这一梦境的时候母亲唤醒了我,她说,该吃早饭了,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让人不省心。
       我不知道母亲和哥哥是什么时候返回的,而且我还发现,我在县城里一家企业上班的父亲坐在了餐桌旁,他的脸色沉重得像块石头。那是一顿相当沉闷、枯燥、漫长的早饭,谁也不说话,但我能够听见我和哥哥疯狂的心跳。我不知道那顿早饭的味道,我把饭菜塞满了嘴后马上离开了饭桌,我哥也是,我第一次那样害怕上学迟到。
       不祥笼罩在我们的头上像一块乌云,从那一天起我们似乎就再没有看见过一次晴朗的天气。天也渐渐地凉了起来,枯叶落得像雪。霄红的父亲陈老师接连地出现错误,他先是把“免”写成了“兔”,紧接着又读错了“凌”字的发音,在段落划分的时候他竟把自己搅浑了,不知该怎样处理。最后他对着我们很歉然地说了声对不起,大家自学吧,然后坐在讲台上抱住了自己的头。那是我终生都难忘的一课,陈老师那愁苦的表情以及每一处错误都像一把针一样刺痛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不敢听他的声音,仿佛祸不是我哥哥李恒闯的而是我闯下的。那时我和我们全家全学校的人都已知道,陈老师女儿霄红脸上的瓦片早已取出,但由于某种属于医院的原因,霄红脸上的伤痕受了感染化脓了,虽然最后伤口得到了愈合,但她脸上的疤痕将伴随她的终生。美丽远离了她,她那漂亮的脸只能留在陈老师以及我们的记忆中了。
       我哥哥在无意之中,就毁了一家人的幸福。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霄红是陈老师的命根子,霄红就是陈老师的眼睛,或者笑容。陈老师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来到我们乡中学的,我们不知道他到来的原因,对此他一直是守口如瓶,但我们知道,陈老师的全部行囊就是他的女儿霄红,走进学校的时候他把女儿高高地背在肩上,他的女儿霄红,在他的肩上奢侈地吃着一块奶糖。这个细节给我们乡中学的老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我哥哥李恒,用一块闪亮的瓦片就把一切都给毁了。一块瓦片改变了许多人,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谁也无法想象,毁容之前的霄红与被毁容之后的霄红简直判若两人。在毁容之前,霄红是一个极其温顺可爱的女孩,她是那样的善解人意,以至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对她充满了好感,这好感在男生中表现尤甚。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别人帮助,帮助她的人至少会幸福三天。可在毁容之后,霄红变成了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人,她生气的时候如同一个泼妇,开始用脏话骂人,甚至开始吸烟、喝酒。据说后来她还参加了一个流氓团伙,被判了三年,最后嫁给了一个鳏夫,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这些都是后话。陈老师在霄红初三毕业之后就离开了我们乡,他在离开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声招呼,一夜之间,他就带着霄红从我们乡我们中学里消失了,可我的心里却一直留着他的影子,这么多年。我常常设想他在那夜离去时的样子,其中虚构得最为详细的一个细节就是,他把自己和霄红的衣服仔细地包好,然后缓慢地环顾一下四周,把墙上霄红的一张奖状摘下来认真地放在了包裹里。霄红的表情是漠然的,好像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此时陈老师想的是什么呢?他的到来与他的离去有着什么样的不同?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通过设想,我似乎看见陈老师脸上悬挂着的泪痕。他已经清楚地发现了霄红的改变,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儿而得到了一个陌生的霄红,这种改变对他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却无可挽回。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那辆旧自行车。他一定感觉到了这个秋天的凉,或许,他还会把这种凉直接地叫做了沧桑。
       在黑暗中,两个更深些的黑影悄然地离开了我们学校,我们乡。一路上,没有任何的光亮,只有陈老师的那辆自行车,混乱地发出一种将要摔碎的声响。
       ……
       
       那天下午放学之后,刘四权他们在路上截住我哥哥和我。“李恒,你给我站住!”刘四权很威严地喝了一声,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在我打寒战的同时我分明地感觉我哥哥李恒也寒战了一下。四,四哥……我哥哥喉咙里发出了类似于狗叫的哀鸣,三两片树叶在他们的面前翻卷落下。我的身上有些冷。我站的位置与我哥哥有一定的距离。
       刘四权很威严地挥了挥手。
       结果可想而知。那些充当打手的同学都很卖力,一方面他们是在讨好刘四权,一方面出于对我哥哥的怨恨——你知道我哥哥毁掉的是什么!我哥哥的年轻身子冒出了血来,他的额头出现了一块青色的印迹。他被按住跪在了地上。我哥哥的身影更加地矮小了下去,更让我心酸的是,他一直都在像狗一样讨饶,发出时断时续的哀鸣。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着,很快,我就看不清他们了,我的眼前全是一片朦胧的水渍。自始至终,我都在一旁站着,像一株生根的树……
       我和哥哥李恒,我不知道我们两个泪人是怎样回家的,我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而远非结束,霄红,一个被仇恨燃烧着的女孩子是根本不会轻易地放过我哥哥的,还有更深的灾难在等待着他;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她的仇恨化作许多人的仇恨,我哥哥李恒,将在这众多的仇恨中付出怎样的代价!
       看着我和我哥哥的样子,我母亲的眼也变得红肿了起来,她什么也没说。晚上父亲回来了,在另一间屋子里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声经久不息。我哥哥把头蒙在了被子里,一晚上,他都没把头探出来,他似乎早早地睡了,没有任何声响。
       第二天上午我父亲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把电视放在了摩托车上。晚上,他是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回来的,两手空空,一脸疲惫和烦躁的神色。母亲迎上去,但一看父亲的脸色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又是一顿沉闷的晚餐。饭后只有我父亲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得十万呢。我们都明白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含意。那时陈老师刚从上海回来,他准备去为霄红整容。哥哥的碗掉在了地上,在寂静中声音格外响亮。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仿佛它也掉在了地上。——摔,你他妈还给老子摔!父亲吼了一声,他爆发了,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朝哥哥扑去,耳光清脆地响了起来。
       我哥哥直直地站着,一任父亲的手用力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哭,没有发出像狗一样的哀鸣,他仿佛根本就丧失了知觉。
       从那天起我哥哥就丧失了知觉,他仿若是一个木头人,他对于疼痛变得异常麻木。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上学、放学,那条路让我走得心惊胆战,尽管我哥哥拒绝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但我完全可以轻易地想到就在那条路上,有四五个人正等待着他的出现。尽管他拒绝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但我还是目睹过两次他被人打倒在地上时的情景,几双脚狠狠地踏在他的腿上、腰上。他麻木着,等那些人打得不耐烦了,他就默默地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擦一擦血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从那些人的身边擦肩而过。在他第三次被打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举着一片瓦片冲了过去但被人绊倒在地上,那一次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每次所必须忍受的疼痛。那一次,我哥哥没有从那些人身边擦肩而过,他在一旁站着,看着那些人走远了,消失了,他才把我拉了起来。我们俩搂着一直哭到天黑,直到我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寻找我们。
       霄红发誓要对我哥哥进行报复,她说她要同样毁了李恒的一生,她说为此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有一次霄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一口浓痰吐在我哥哥的脸上,并对他说,李恒,我不准你擦。我哥哥就真的没擦。一上午他的脸色异常难看,并不完全是因为那口痰的缘故,霄红迅速地破坏了留在人们心中的美好,她因为那片闪亮的瓦片而彻底地改变了,我相信,这带给我哥哥的伤心远比那口痰更重。我不敢说我哥哥曾经暗恋过霄红,但可以肯定,在甩出那片瓦片之前他对霄红有着强烈的好感,对我来说对许多人来说这并不是秘密。而霄红似乎也有和我哥哥成为好朋友的意愿,无论什么事她都愿意和我哥哥商量。可一块瓦片把什么都改变了。一块应该被诅咒一万次的瓦片!
       我哥哥脸上的痰迹是被陈老师擦去的。他擦拭痰迹的手一直在抖。给我哥哥擦完痰迹,陈老师转过身来指着霄红的鼻子,看得出,他有些激动:你,你……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啦!霄红蓦地站了起来,也冲着她的父亲喊:我是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不都是他造成的吗!我跟他没完!陈老师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高高地举着……
       霄红的改变让我恐惧,我一直在担心她的报复永无休止,我一直在担心,她还会对我哥哥做些什么,那让我担心的事就在我的担心中来临了。
       在某个黄昏,我哥哥被人抬了回来,一路上他在不停地喊叫着,翻滚着,他膝盖处的瓦片沾满了暗黑色的血迹。抬到家里的时候,他除了大声地喊痛之外不再说任何一个字,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抬他来的一个同学口中得知的。现在,同学们的同情已转向了我哥哥李恒。那个同学目睹了我哥哥受伤的全部经过。
       他说我哥哥放学回家走到半路上,几个邻村的人截住了他。显然,我哥哥早有准备,他低着头朝那些人走了过去,就像一条鱼把自己递到案板上去一样。那些人只围住了他并没有想动手的意思,这时,霄红带着刘四权和另一个人从远处走来了。他们的怀里抱着一些闪亮的瓦片。当他们把瓦片丢在地上的时候我哥哥也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他转身想跑,但什么都已经晚了。那些人把他按倒在地上,然后把他架到了瓦片上……
       当晚我哥哥就住进了医院。他左腿上的一条筋被瓦片划伤了,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救治他的左腿会有瘫痪的可能,即使住院治疗,也无法保证他不会留下残疾。在我哥哥住院的日子里我们全家人从一种不安中解脱了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种不安之中,一进病房,我母亲的眼睛就开始流泪,后来母亲最终落下了看到医院的病床就流泪的毛病,直到现在也未能根除。
       陈老师在第三天的上午来到了病房。我哥哥正在输液。守了一上午父亲有些困倦了,他烦躁而无聊地注视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液体溅落的声音在静寂和烦躁中被无端地扩大了,它们单调地敲击着他的耳鼓,就在这时,响起了陈老师的敲门声。
       我父亲把陈老师挡在了门外。“陈老师,我家李恒是做错了,是对不起你们父女,可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还不是有意的,你们不能欺人太甚了!泥人也有个土性,你说是吧!”陈老师拼命地点着头。他对我父亲说他是刚刚才得知李恒受伤的消息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心里……他说,我来看看李恒,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冤家易解不易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说别的也没有用了,大家都往前看一点。
       我父亲依旧堵在门口,他有一肚子的气愤、委屈和疼痛无法发泄,然而他却不知该怎样对着陈老师发泄,这时我哥哥在病床上说话了。他说,让他进来。
       是的,我哥哥那天就是这样说的,他对着站在他床前的陈老师说: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是的,那天他就是这样一字一顿地说的,他每说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冷意,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痛。本来陈老师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我哥哥却下了逐客令:陈老师你走吧,我特别困。就在陈老师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哥哥李恒又叫住了他。“陈老师,我不会对霄红怎么样的,我不怪她,是我对不起她。”
       陈老师走了之后我哥哥让我父亲把陈老师送来的食品全部打开。他捧着一袋奶粉,看着,眼泪落进了奶粉里。
       一周之后我哥哥就出院了,但他在家里又躺了漫长的两周。下地之后的我哥哥李恒与原来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左腿略有点瘸,如果不仔细看谁也不会看出来的。我哥哥李恒选择在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里走出了家门,那个秋天的树叶几乎已全部落尽,走出门去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冷,于是裹了裹上衣。这个动作对于抵御寒冷没有丝毫的作用,因为冬天就要来了。
       那天阳光灿烂得让人晕眩,那天的太阳是一枚属于仲春的太阳,没有一丝的风。落叶在地上静静地匍匐着,那些已经破碎的瓦片在阳光下竞相折射着闪亮的白光。我哥哥朝着那些纷乱的瓦片走了过去。
       那天,是我哥哥变成另外一个李恒的开始,是他走向罪恶、残暴和堕落的开始。那天,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握着两块闪亮的瓦片,刘四权身上的两道疤痕将交给这两块瓦片由它们来划出。那天,我父亲下岗了,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消息。
       现在,我哥哥李恒,正握着那两块瓦片,朝灿烂的阳光里走去。他略显歪斜的脚步迈得相当用力。
       ……
       那 支 长 枪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不知去向。那支猎枪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它把我父亲造就成了红旗公社向阳大队最有名的猎手,可它却失踪了。我和弟弟李博都坚定地认为,它的失踪与我母亲有关,我母亲一定把它藏在了一个隐蔽之处。
       我家的那支双筒猎枪之所以丢失,之所以我们认定是我母亲把它藏起来了,是因为我父亲在猎枪丢失之前开始没完没了地闹自杀。当时,我父亲忍受着家境贫寒和关节炎、糖尿病等种种折磨。是的,折磨我父亲的远不止这些,若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的没完没了呢。自杀,几乎追随了他整整十年。
       首先发现我父亲想要自杀的是我的弟弟。关节炎在那时把我父亲按倒在炕上,那些日子他的脾气异常烦躁,我们谁也不敢接近他,他所住的那间屋子成了我和弟弟李博的禁区。其实即使父亲的脾气并不烦躁我们也不会经常去他的房间的,他的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儿。因此我弟弟去我父亲房间的目的大大值得怀疑。后来我在邻居赵海的口中得知,我弟弟那天是去找弹弓的,他翻遍了每个角落也未能找到,于是,他进入了我父亲的房间。(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考证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弟弟因为去我父亲屋里探望,因此阻止了我父亲自杀而落得了一个孝子的名声,大人们在夸赞他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所遭受的冷落,我在那些夸赞声中往往有些坐卧不安,我觉得对他这样夸赞其实也同时是在骂我不孝。有些事情就怕比较。我曾几次想把真相宣扬出去但最终放弃了,只是在此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父亲的行踪,我也成功地阻止了一次父亲的自杀。)
       我们闯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正在试图解开绑在猎枪扳机上的绳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所做的只是像往常一样擦擦枪。那天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阴影,以致现在想起来依然感到有些恐惧。在进入我父亲房间的一瞬间我的力气被抽空了,跟在母亲的后面完全是不由自主,推开房门,屋里的黑暗和许多怪味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一阵晕眩。我第一眼望见的是猎枪黑洞洞的漫长的枪口。它似乎在喘息,它随时都准备发出一声巨响,把我父亲、我母亲和我们全家都响到一片黑暗中去。从此,我对猎枪、步枪、机枪等等长枪都开始了恐惧。
       我父亲的自杀自然未能完成。屋子里哭声一片,随后我父亲也哭了,他答应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自杀了,他必须活着,再怎么难受也活着,再怎么没用也活着,他也舍不得我们。晚上母亲破例给我们做了一次小米粥,这在当时就像过年一样奢侈。晚上母亲早早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关上房门。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和我父亲吵架,然后和我们睡在一起。在我印象中,好像是我父亲不再上山打猎被挂着牌子游街之后他们的脾气一致地变坏,变成了两桶火药。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也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突然得的,他每天在山上跑,在雪地里趴上半天也没有关节炎,可在家里只闲了半年他就关节炎了,随后是糖尿病。在我父亲自杀未遂的那个晚上我们家好像恢复到父亲得关节炎以前的日子,生活变得像水一样平静。但这只是表象。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父亲频频的自杀还在以后,有时候我都有些烦了,我想父亲你怎么总也死不成呢,你怎么不真死一次让我们也轻松轻松。我害怕这样的想法,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包括我的弟弟和母亲。
       在我父亲那次自杀之后猎枪就神秘地失踪了,包括子弹。尽管猎枪再也没有出现但自杀却跟定了我的父亲,他和自杀整整纠缠了十年。自杀这支长枪。是的。尽管长枪不再出现,但它只是变成了另外的形式,譬如跳井,譬如上吊,譬如喝毒药,譬如……十年中,我父亲的关节炎和糖尿病越来越重,可他对自杀的研究和实践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几乎尝试了所有自杀的方法。自杀是他的影子,他拖着那条影子走向阴暗的深处。但影子在阴暗的深处依然能够出现。
       我是看着我父亲走到井里去的,但他走到井里的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一只蝈蝈引向了别处,因此,他是如何进入井中的我并不知道,我在捉到了那只蝈蝈之后突然发现我的父亲消失了,这发现让我愣了一下,那只蝈蝈乘机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大声地尖叫了起来。
       我叫着,爹,你在哪里呀?
       我叫着,爹,你可不能死啊。
       我叫着,你怎么就突然地没有了呢,你出来吧,爹,我娘等你回家吃饭呢……这时地的下面传来了我父亲的声音,我听见他说,你拉我上来。我吓坏了,我的头发直立着,它们在飘荡,一些汗水用力地钻出来,父亲的声音怎么会从地下传来呢,莫非他已经死了?我父亲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他显然有些不太耐烦:磨蹭什么?快把我拉上来。
       我发现了那口井。我发现那是一口枯井,我父亲就蹲在井中,黑暗吞下了他的整个身子,可他的影子却还在。我在那一刻看见了自杀这条影子,但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过。
       被救上来的父亲一脸懊丧,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我的兴奋中浇上了一桶凉水,然后甩手而去。我的母亲,被我喊来救他的人,我的弟弟李博,都愣在了那儿,他狠狠的目光给救他的人都浇上了一桶凉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在这次枯井中的自杀之后父亲平静了一段日子,他身后那影子淡了又淡,在那段日子里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自己身上的病痛,在他身上的那种怪味中又增加了一些草药的气味,这使他更加难闻。不过那段时间里我父亲的脾气是好的。我母亲偶尔的摔摔打打他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专心致志地编织一件难看的粪筐或者把脸沉到盛着红薯叶粥的碗中去,他吃得相当有滋有味。我父亲天生不是编粪筐的材料,他编的粪筐除了难看以外还很不实用,可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什么呢?很快我家的院子里积攒了半院子的粪筐,以前那里是堆放兽皮的地方。我和弟弟在给生产队里拾粪的时候都是借用邻居家的粪筐,到我家的粪筐坏掉或都被我母亲填进了灶膛,那些粪筐里也没装过一粒马粪或者牛粪。好在我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把粪筐编了出来就意味着结束,他注意的只是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父亲对付那些柔韧的柳条一直是在咬牙切齿,他仿佛跟柳条有着巨大的仇恨。进而,他跟编好的粪筐也有了巨大的仇恨,在每编完一个之后他都狠狠地踢上几脚,在粪筐散架之前放到一边,再不看它一眼。
       父亲的再次自杀毫无征兆,他似乎对自己的再次自杀也同样没有任何准备。那天天气晴朗,我父亲好像也暂时远离了病痛,他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一个硕大而笨重的粪筐,他把一支走调的歌曲也编到了粪筐里面去。这时,张大瘸子家的来了。(按理说我们该叫她一声张婶的,可后来我母亲命令我们只能叫她张大瘸子家的。之所以我母亲如此仇视她,我想就是跟她那天的到来有关。)
       具体她的到来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后来据她说是催我们家还她三两小米面,我母亲上个月借了来却一直没有想还的意思;具体她跟我父亲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后来说就是催我家还那三两小米面除了这事她再也没说什么了。这话当然并不可信,我父亲是不会因为别人催他还那三两小米面就去自杀的,尽管当时全国到处灾年我们大队几乎颗粒无收,我家确实还不了她那三两小米面;其中肯定有更深的原因,我母亲肯定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若不然我母亲也不会去她家大吵大闹的,我母亲大吵大闹的结果是,张大瘸子一家人同意我们家再也不用还那三两小米面了。
       现在,让我们的视线再回到张大瘸子家的一进门的那一时刻。我父亲站起来,脸上挂着一片相当谦卑的微笑,显然他知道我母亲借人家小米面的事。后来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我父亲的脸色突然就变得异常难看,两个人似乎发生了争吵,再后来,张大瘸子家的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父亲继续编织他仇恨着的粪筐。他的粪筐对他也具有同样的仇恨,它丑陋极了。最后我父亲和它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父亲把它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跳上去对着那些柳条疯狂地踩着,踩着,地上一片柳条折断的声音。这时我母亲回来了,我父亲没有理她。他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折断的声音在他小腿下面响成一片,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着气。
       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冷静了下来,因此那顿晚饭我们吃得相当平静,尽管气氛有些窒息。我父亲一言不发,相当仔细地对付着碗中的红薯叶,我和弟弟也因此一言不发,但在对付红薯叶的仔细上我们远不如我的父亲。只有我母亲是活跃的,她用极为轻松的语调讲述着今天她所遇到的一件并不有趣的趣事,然后把自己逗得笑出了声来。我原来也想附和我母亲笑几声的,但我听见父亲的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于是我把笑声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我用力地咽了两口,然后对我母亲说:张婶来过。我母亲推了我父亲一把,她来干什么呀?她原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换回的是我父亲鼻孔里更为粗重和响亮的一声,哼!
       战争终于在晚上爆发了。我和弟弟李博其实都已预知了这个结果,所以我俩早早地躺下了,但我们没睡。我听见他们开始低声地吵架,后来声音渐渐地大了起来,我隐约地听见“刘珂”,“这个秃驴”,“我不戴这个”之类的叫喊,单从这些词中是无法猜测他们吵架的内容的,但可以猜想,这次吵架不是关于柴米油盐,而是和队长有关。随后是母亲的哭声,什么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是谁使劲地摔了一下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哭着走进了我们的屋子里,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哭着说,“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在我们的屋子里转了两圈,随手把一件衣服塞到她的包裹里。她犹豫着走到了门口,“我……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你爹现在都成什么样啦……”我弟弟哭了,“娘,我不让你走。”我也哭了起来,我母亲看了看我们,软软地坐在了凳子上。“我本来是要走的,我本来是准备离开这个家的,可娘实在舍不下你们啊。”母亲说。母亲搂住了我们俩的脑袋,我们三个人,我们的哭声连在了一起。
       突然我想起了父亲。我问,爹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再去,再去自杀呢?
       我母亲愣了一下,她止住了哭声,快,快把你爹找回来。
       我们是在东场的一个麦秸垛下面找到我父亲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村上的人抬着哭叫的父亲向公社的医院走去。我,母亲,我弟弟李博,我们三个人远远地跟在人群的后面,仿佛我们只是一些与整个事件无关的局外人。这种局外人的局面一直延续到我父亲被送进医院。那时我父亲已不再吵嚷,相反那些送他的人们却吵嚷了起来,整个医院都充满了喧闹。他们都进去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我们三个人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蹲着。我母亲的身体隐在了阴影里,她的脸朝着医院大门外的灯光处探了探,然后又把脸缩回了阴影里:你们说,他不会有事吧?你们说,他干吗,干吗非要这样呢?
       这样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当然,我母亲也并不需要我们回答。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围绕着灯光乱飞的那些蛾子身上。一只蚂蚱从远处嗒嗒嗒地飞来了。两只蝙蝠在那群蛾子之间穿梭。墙上的壁虎跳跃了一下,我看见一只蛾子的翅膀在壁虎的嘴里扑闪着,细细的毛丝在壁虎的面前像一场雪一样飘散。——“反正是他自己非要死,谁也没逼过他,谁也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母亲说。我母亲的脸再次伸到了灯光的下面。
       跟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我父亲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像做错的事的孩子一样,滑稽地跟着。人们告诉我母亲,我父亲并无大碍,他的伤口不深而且是割的静脉,所以包扎一下就没事儿了。我母亲猛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我的父亲,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医院的大门。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父亲跟在我们的身后,许多人,许多人都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家进入了冷战。
       我母亲又搬到了我们屋里去住,在深夜里我们常常被我父亲出来小解的关门声吵醒,随后是他唉声叹气的声音,往往这时我母亲就轻轻地拍一下我的背,快睡,明天的事多着呢。吃饭的时候我母亲只盛我们三个人的碗,父亲愣上一会儿就自己去找碗盛饭,他把锅碗瓢盆放得很响,然后把饭端到屋外去吃。我母亲不让我们管,她说,我父亲现在一身毛病,没人理他他自己就不再折腾人了,他才不是真的想死呢。
       是的,在冷战期间我父亲再没有提过自杀这件事,他对我母亲把他的粪筐当做柴火烧水做饭也毫不理会,他和我们的生活分离了,我时常看见他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就晃动着一张苦脸出去,在吃饭的时候他再把那张苦脸晃回来。那段时间里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我母亲丢下了为他熬药的工作,我父亲在他的屋子里为自己煎药,他屋子里病的气息更重了。
       我,我母亲,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父亲在那些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我们忽略着他的存在,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痛苦难耐的样子,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没有去自杀,至少在那些天里,他是无害的,对我们,对他自己都是无害的。我,我母亲,以及我弟弟李博,我们希望这冷战能够继续下去,我能够看得出来,这样,总比没完没了的自杀好些吧。
       可我父亲,他终于把这种冷战的局面给打破了。他和大队里的四类分子一起被捆绑着出现在游街人群中,这个消息是我弟弟的同学王海传来的,为了传递这个消息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看不惯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真想上去给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邻居赵伯推开了我家的房门。他,和随后到来的那些人,都是为传递我父亲游街的消息来的。
       那次游街,让我父亲丢尽了颜面。
       事情的起因来自于我父亲。在进入冷战的那段日子里,在他从我们的生活里隐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跟踪我们向阳大队的生产队长寻找机会报复。他先是在队长刘珂家的厕所里设下了机关划伤了队长妻子的屁股,后来他又四处传播刘珂和村上一个妇人有染的绯闻,要知道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公社派人来调查此事时我父亲供认不讳,但他又拿不出队长和那个女人有染的证据,他只是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对,他只是觉得从两个人的亲热程度来看应当发生些什么事似的,他只是觉得,他们之间没事儿才怪呢。于是,我父亲被愤怒的刘珂命人绑了起来。他先是被绑在大队门口安放喇叭的柱子上,这时,围观的人聚集了一片,从我父亲的方向看去是一片一片的黑色和黄色在相互移动,每一张脸和另一张脸都是相同的,它们是,脸。开始的时候我父亲在那群脸的中间还是慷慨激昂的,他讲述他在村长家的厕所里放置机关划伤队长老婆的屁股时引起了一阵哄笑,我父亲在那阵哄笑中更加神气,他根本没有注意队长的脸已变成了紫色。——说我跟别的女人睡,他妈的我就睡你的女人你又能怎样?
       哄笑在这时立刻停止了。我父亲的神气还僵硬在脸上,他一时不知该把它抹去还是该继续留着,反正那时他的脸色异常尴尬和难堪。
       你,你他妈真睡了吗?
       ——我就是真睡了,又怎么样?刘珂迎着我父亲的眼睛挺了挺胸,他根本就没把我父亲放在他的眼里。
       哈,我父亲突然干干地笑了一声,刚才你还不承认有作风问题呢,现在可是你承认的,我说社员们,怎么能让这么个人当队长呢?
       ——你,你你……刘珂没有想到我父亲有这样的手段。他的眼泪几乎都要涌出来了:怎么会有,会有你这种男人!
       原本非常严肃的批斗会眼看就要变成一场闹剧。还是公社里来的人聪明,他在喇叭里喊,把大队上的四类分子也带上来,游街!
       游街,我父亲自然难以再完整地说什么了,这就避免了闹剧继续深入的可能。我们家是贫农,谁也不可能堵住我父亲的嘴,但用游街的方式就可以间接地堵住了。对待贫农的闹事,公社的人显然比队长经验丰富得多。
       在游街时我父亲的头依然高高地昂着,我相信那一刻,他肯定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将赴刑场的烈士。甚至他还想喊几句口号的,但现在他是和四类分子押在一起,有种同流合污的味道,喊什么口号显然都是不太适宜的,闹不好就会变成政治错误,于是他只抬了抬手,张了张嘴,把涌到嘴边的口号又硬硬地咽了回去。看着他的样子队长刘珂愤怒到了极致,他突然大声地命令:停下!把他的褂子扒下来,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我父亲被打败了,彻底地打败了,他的那副神气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使劲地并起了双腿,像一个泼皮一样大声叫骂但他的衣服还是被扒下来了,他的身上只剩下一条有着破洞的裤衩。要知道那时处在他和我母亲的冷战时期,他的裤衩根本得不到清洗,原本一条蓝色的裤衩现在是灰白色,上面点点的尿渍分明地点在上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骚味儿。队长刘珂夸张地用手扇了一下鼻子,随后是一副极欲呕吐的样子。围观的社员们哄笑了起来。我父亲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反正他被打败了,一寸寸地委顿了下去。刘珂意犹未尽。他叫人把我父亲往高处架了架,他的手伸向我父亲的裆部,隔着裤衩,刘珂掏了掏我父亲短小的阴茎:就这么小的东西,连自己的女人都喂不饱,还想管别人的事儿?众人再次放肆地笑了起来,我父亲却哭了。他很伤心地哭了,大声地。但在那个时候,在那群人的哄笑声中这哭声又能算得了什么?刘珂更为得意了,他的手再次伸到了我父亲的裆部:你不是不行吧?看着人家干你心里痒痒?父亲的身子拼命地蜷曲着,像一个孩子一样咧开了嘴……
       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到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我父亲的游街会游到什么时候。王海后来追到我家和我弟弟说我父亲的那个东西是出奇的小,只不过和他的差不多大,而他才十三岁还长呢。我气愤极了,其实更令人气愤的是我弟弟竟然无动于衷。我冲到王海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在父亲游街的时候我母亲也是这样把手伸向刘珂的脸,随后麻利地解开了父亲身上的绳索,推开架着他的人,然后,扶着我父亲朝自己的家中走去。我母亲怀中的我父亲还在一寸寸地委顿,他的腿使不出一点的力气,我的父亲,竟然趴在母亲的身上哭了起来。
       冷战因为我父亲的游街而结束了,母亲为父亲第一个盛上了饭。父亲使劲地喝着汤。很快他就喝完了。放下碗,他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母亲朝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他根本不顾母亲的挣扎,她把一些汤洒在了自己身上。他根本不顾惊愕的我们和惊愕的串门人,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还没到门口他就撩起了母亲的上衣把嘴伸向了她的乳房。我母亲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些串门人,可恶的串门人,他们的目光被我母亲牵走了。父亲用力地关上了门。父亲粗重的呼吸。他用力的声音。母亲尖叫的声音。那些可恶的串门人!我和弟弟放下了碗,走回我们的屋里,临到门口,弟弟李博突然冒出了一句:“咱爹真虚伪。”是的,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咱爹真虚伪。我朝着他看了三眼。这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的话么?
       仿佛是一场大病。父亲的精力被抽走了,力气被抽走了,心也被抽走了,他躺在炕上朝着一块房顶一看就是半天。我们极其小心地,极其小心地害怕他自杀。
       但谁能阻止他呢?谁能真正地阻止他呢?
       ……
       那天早上,母亲给我们盛上饭后随口说了句,米已经不多了,今年冬天可咋过呢。小浩,她叫着我的名字,反正上学也没什么出息你就别上了下来挣工分吧。说完之后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我母亲天生缺乏讲笑话的能力,那个笑话被她讲得毫无可笑之处,我父亲却笑了起来。母亲的神色更为灰暗,她问父亲:“你笑什么,你笑什么?”我父亲仍在笑着,他指着我母亲的脸:你嘴角上有片菜叶,你讲笑话它就发抖——我母亲用手拂了一把脸,却发现根本没有那片发抖的菜叶。父亲说,它掉到地上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父亲开始编他的粪筐,他把这件事搁置太久了,因此他编得更加难看。太阳暖洋洋的,落在他的手上、肩上。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太阳也暖不了几天了,父亲好像自言自语,也好像是说给我们听的。随后他就失踪了,我、母亲和李博都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的,难看的那个粪筐搁在那里,张大着惊愕的嘴。
       我父亲朝着队长刘珂的家中走去。他的背上背着消失了很久的猎枪。我父亲要在刘珂家门口自杀,因为刘珂让他丢尽了脸。那么多人跟着他,他背后的影子深得可怕。
       刘珂出来了。他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相反,他因为能看到我父亲的自杀而兴奋无比。——你自杀吧,自杀吧,后边的人闪一闪,别让血溅到你的身上。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呢?死了也好让你的女人找个好主。刘珂说着拿起了我家的猎枪,朝着我父亲的脑袋瞄了一下准,然后找了件东西把枪支好:你说你干吗非要用长枪自杀呢?还得别人帮忙,多费劲!
       父亲的脸色苍白。显然,这样的结果绝对远离了他的设想,他的手伸向了扳机,他的手在抖着,腿在抖着。他闭上眼。——你可快点!你可是自……自绝于人民!刘珂说。
       父亲的手猛地收了回来,他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刘珂,我操你妈,你可别——别欺人太甚了!
       ——我就欺负你了又怎么样?怎么不死啦?我告诉你吓唬你老婆孩子行可唬不住我。我家里还有瓶农药,要是你嫌用猎枪得不到全尸,那你就喝农药吧!刘珂把农药递到我父亲的手上。
       父亲哭着。他再次一寸寸地委顿下去,最后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我父亲突然站了起来,他打开了药瓶把它递到了嘴边——围观人的嘴瞬间鸦雀无声——父亲的药瓶在嘴边举着——
       他又蹲了下去。在他的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他狼狈地像一条……反正他狼狈极了,用手捂着脸,捂着耳朵,捂着头。刘珂也大声地笑了几声,社员们,都干活儿去吧,这有什么好看的?哈哈!我父亲站起来说,我才不会这么死呢,我比你多两个儿子,你家只有女娃,你不去死我怎么能死呢?他说的声音很低。说完后他就匆匆地朝人群外走去,他的走几乎是一种跑。——站住!刘珂叫住了他,你把药带走,什么时候想喝就喝几口!我父亲的耳边涌起了一片喧嚣,就像潮水。
       (在我父亲这次狼狈的、令他丢尽了脸的自杀之后猎枪便再次失踪了,不知道是母亲把它藏了起来,还是父亲匆匆逃跑根本忘记了那支该死的猎枪。可他,却真的把那瓶农药带回了家。)
       那真是一次耻辱的自杀,我、母亲和我的弟弟李博提着那瓶农药回家时我母亲狠狠地把他关在了门外:自杀自杀,你咋又不死了呢!
       我父亲在门外蹲了一会儿便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没吃晚饭就早早地睡了,整整一夜,我听见父亲在炕上辗转,他叹气的声音落满了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那一夜,我的梦里出现了父亲的形象,但这个父亲并不是我的现在的父亲,他的脸极为模糊,他的身躯高大得就像队长刘珂。那是一个不闹自杀的父亲,快乐、没有疾病的父亲,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尽是泪水。
       我醒来的时候早晨还早得很,空气还是灰黑色的,它们非常沉重。我听见院子里有着细细的响动,我的父亲,他又在编织那些毫无用处的粪筐了。他的影子很灰。我想,那条自杀的影子原来是假的。
       没有在刘珂面前自杀的父亲在家里度过了一段异常艰难的埋藏。一家人的目光都包含了刀子。我们有意地漠视他的存在,在他面前敲敲打打地敲给他看,当他和那些可恶的串门人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我和弟弟,我们哥俩都曾冲着他们的面前狠狠地吐过唾沫。——想一想吧,我们俩是多么的可恶,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是队上的笑料。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我父亲并不是真的想自杀,他只是想吓唬别人罢了。我们恨透了队上所有的人,在他们的面前我和弟弟也矮了下去,我怕见所有的人,在别人面前我就像过街老鼠。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父亲确实也没再自杀,只是他被日益严重的关节炎和糖尿病折磨得极其憔悴,他身上的药味也越来越重,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是一间药房。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和我们说过几句话,有时候我母亲进他的房间里住一两个晚上,但他也什么都不说。我的父亲,他把自杀忘记了,他不会自杀的,我们也把他反反复复的自杀忘记了。
       
       ——可我父亲,却真的自杀了。
       事情起因是队上记工分。那个年代,集体劳动都是要记工分的,作为麦收、秋收时按劳分配的凭据。我父亲拖着病痛的身体跟着社员们起早贪黑,可在秋收时队上的工分簿上他的工分少得可怜只能分20斤高粱4斤小米和20斤红薯——我父亲愣到别人都把分得的粮食背回了家才缓过神来,他背起高粱和红薯,把它们从桥上丢下去。(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我和弟弟整整在桥下打捞了三天,我俩捞出了7斤红薯4穗高粱以及十几只螃蟹。我俩和捡走我父亲丢下的红薯的嘎子打了一架,我和弟弟都有轻伤,但红薯最终也没能要回来。)
       父亲在黄昏里坐着,晚霞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红的烟。我母亲出去了,我弟弟回来说,她去刘珂家找刘珂理论去了。我母亲很晚才回来,那时黄昏的黄已消逝,只剩下了一片昏暗。我母亲她根本一无所获。我父亲望了望母亲的脸色,突然地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把自己关在了黑暗和浓烈的药味之中。我母亲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盯着我们看。突然,父亲的房间里一阵混乱的响动,母亲急忙站起来跑过去,她发现我父亲正在地上翻滚,他把刘珂给他的农药喝了。他,喝毒药了!
       母亲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她背着父亲朝公社的医院跑去,四里的路程,她一直是那么快速地奔跑,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的身上已尽是淋漓的汗水。她费力地敲门。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听见鞋子移动的声音,鞋子移到门口停住了,一个老大夫的脸探了出来:什么事?他是咋弄的?这是你们村那个总闹自杀的人么?他怎么真的喝药了呢?
       我母亲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倒在了地上,脸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黄纸。
       父亲在两天之后出院了,两天的时间里他更加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出院的时候依靠一根竹棍的支撑才艰难地回到了家里。而我母亲,她还躺在医院里,背着父亲奔跑压垮了她。她对我们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躺在医院里的这两天她思想了很多的事。她说,你们要好好地对待自己的父亲,千万不要让他自杀了,无论他怎样,这个家都不能再少了他呀。
       阳光有些冷地挂在窗棂上。几只麻雀在树叶间叽叽喳喳地跳跃,有几片树叶飘零了下来,其中的一片贴在父亲的额头上。父亲的目光在树叶间伸展,他的目光伸出了手,把一只麻雀用力地抓在了手上。几只麻雀突然地飞走了,一只不剩。
       这时我父亲叫我,有些急切地叫我,等我走到他面前他却忘记了为什么要叫我。他说,你看我现在的记性。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等我想起来了再和你说。
       在想起为什么叫我之前父亲开始寻找另外的话题。他说这几天里他的糖尿病又加重了,他感觉得出来,而关节炎则带给他另一种痛法,他说每天和病打交道累也该把他累死了,烦也该把他烦死了。我说爹别老是想着死,你还得好好地活呢,这个家还得靠你呢。我父亲说,你别插话,让我说完。他接下来分析了自己糖尿病加重的原因,他把原因放在了他喝下去的农药上,他说农药里面有糖,喝下去的时候有些甜仅有一丝的苦,而在医院里大夫给他洗肠没有把糖洗干净。你们干吗救我呢其实让我死了不更好吗,我得多受多少罪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死你不能死啊你为自己想也得为我们想,我们还得过好日子呢。父亲说,我的好日子在哪里呢?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等到现在也没等来。要不是挂念你们我早就死了谁也拦不住我,临死临死就想起你们想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咋过呢?现在我才不想自己呢。父亲说你说人这一辈子拼死拼活地都干些什么?你不知道打猎有多危险,多数的时候几天都不会打到野兽,在雪地里饿得头昏眼花真想哭上一会儿睡上一觉可我不敢哭也不敢睡。我怕一哭就泄气了,一睡就起不来了。你爷爷当了一辈子的猎人到头来只留下了一支长枪。我这辈子连枪也保不住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异常黯淡。朝他身后看去,我看到他的影子淡淡地挂着,并不重。你不知道每天身上挂着个病是什么滋味,从早上一起来就浑身酸痛,痛得钻心,你不想都不行,它不给你一点的力气,也不让你高兴一会儿,痛着能高兴得起来么?你不知道一天一天都这么过是个什么滋味,一醒来,一开始痛我就想你咋还不死呢,这一天再熬到睡觉得多难啊。我说爹你别老想着病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不能没有你。有我干啥,我还能干啥?不让我打猎了我下地干活儿可他们不给工分,我……我现在什么用处都没有,死了能省不少的粮食。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爹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我急忙辩解:爹,我们没那么想,我们才不管别人怎么、怎么……你说的不是实话。爹不是傻子。爹能看得出来。顿了顿,他又说,人不就是活给人看的么?人都不拿好眼瞧你了活着又有啥意思呢?我哭了。我哭着说爹反正你不能再寻死了我娘还住着院呢不都是因为你吗!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年也难为她了,我还瞎怀疑。人一病着就爱瞎想就禁不起风吹草动。人一病着,心情就烦躁。这时我父亲突然想起了叫我的原因,他说,你去医院看看你娘咋样了。
       跨出门去时我停了一下,爹,你怕死吗?
       他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想了会儿:怕。
       就在我再次转身的时候,我母亲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了门外。
       ……
       此后数年我父亲又经历了多次的自杀,我们除了上学干活儿之外,还要担负起这样的任务,寻找自己的父亲。我不再上学,瘦弱的我一天能挣十个到十一个工分,但我一天也能吃下一家人的口粮,我只得省着吃,还要装出吃饱了的样子。出工回来我把一身酸痛饥肠辘辘的自己摔倒在炕上,有时候也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这样想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叫自己拼命地背诵毛主席语录,背着背着很快就有些力气了,就睡熟了。父亲仍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吵架,我们必须要熬过极其漫长极其漫长的每一天,一天天都是这个样子没有任何的改变。我很害怕回家。我宁愿在地里多呆一会儿或者帮刘长锯为生产队喂牛也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钟,我多想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可生活里有着那么多的烦躁不安!
       父亲除了和自杀没完没了地纠缠外,他还必须和自己的病纠缠。有一段日子他躺在炕上站不起来了,他的屋子里被药味、怪味和恶臭充斥着,他的后背因为缺少移动长满了黄色的疮,他把自己的大便统统甩在了墙上。这样的行径实在可恶,我母亲一气之下命令我们谁也不许打扫就让它在屋里臭着。两天后父亲开始绝食,绝食的第四天父亲终于支撑不下去了,他艰难地趴在窗台上向我们哀求,在母亲的授意下我们在第五天的中午才给父亲送去了饭,他就在满屋的药味、怪味和臭味中津津有味地把饭吃了下去。在我和弟弟打扫了他的房间换下了他的衣服之后,他的病情又开始了好转,他能自己行动了,每天早上晒晒太阳,或者编编粪筐,只是在那个时期,他的工作都是半途而废的,他没编完过一只完整的粪筐。
       那天的锣声我们都听见了。它遥远地传来,我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朝锣声到来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锣声消失了,我们便再次继续手中的活儿。远远的王海跑过来了。他对我们说,快,快,你爹出事了,他,真的死了。
       等我们到槐树下面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黑压压的声音。远远地我就看见父亲悬挂在槐树上,像一块破旧的布一样晃动。他真的死了,绳子把他的眼睛、舌头都勒了出来,舌尖上流淌着一条暗红色的血线,像一条蚯蚓在爬。他的眼睛!他鼓出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充满。
       在他脚下丢着那面铜锣。
       我身上的力气又被抽空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少的悲哀,脑袋里的空白让我有些轻松,我的身体在四周的喧嚣中沉了下去。我听见有个声音,他说我父亲这次是真的想死了,他敲响了锣把人召来是想让别人都看见他死了,他真的自杀了。另一个声音,不对,他要想死不就早死了,他还是想活,他又在耍别人呢,他原本想敲响了锣等别人来到他再上吊,别人就会在他死去之前把他救活,他没想到周围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在地里呢,这次他可是把自己耍了。一个声音:你净瞎猜,你又不是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想法?一个声音:哎,人这一辈子。一个声音:锣不在地上吗?一个声音:这些年他是咋过来的……
       七嘴八舌。我张了张口想加入进去,但我的喉咙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我该说什么呢?在我背后突然传来了尖锐而沙哑的哭声。我听出那是我母亲的声音,她来了。在母亲的哭喊中我仿佛看到我父亲的尸体颤抖了一下,在他悬挂着的身子下面,那条粗粗的黑暗的影子,那条自杀的影子,也跟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两下……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