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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笔谈]新世纪钟声敲响之后
作者:雷 达

《人民文学》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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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觉得,世纪之交的瞬间表明的只是一种物理时间的转换,不可能新世纪的钟声一敲,便天地异样,万象簇新,人被突然抛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也不相信,要开的花儿先不让它开,快熟的果子推后成熟,非要等某个时辰一到才一起开一起落的事儿会发生。事实上,时间是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今天与明天,本世纪最后一天与下世纪的第一天,仍像歌儿里唱的“太阳下山明朝还是爬上来”,不会眨眼间天地翻覆的,时间刻度只是人类对茫茫时空的一种切割和把握方式罢了。所以,对眼下挖空心思地制造“千禧宝宝”啦,成群结队地举办“世纪婚礼”啦,以及设置神秘的“预言箱”啦等等,我是抱着看热闹的心境,觉得好玩儿,并不很当真的。但我知道,希望永远是牵引人类前进的灯塔,就个人而言,谁不盼着吉星高照,就时代而言,谁不想着蒸蒸日上,大家盼着整体上动荡不宁的20世纪快结束,好迎来一个更加光昌流丽的黄金时代。至于人们盼来的会是什么,只能边走边看,诺查丹玛斯们的预言却是不可信的。
       然而,时间刻度又并非人为制造的毫无意义的观念,在我看来,它是一种伟大的理性精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昭示人、鞭策人,使人产生紧迫感,从而更加奋发有为地生活和创造。表面看来,新世纪的头一天,或许只是普通而平静的一天,但把它作为一个点往四周、往深层去环视,就会发现,从20世纪后期到正将展开的新世纪,无论世界还是中国,无论生活外部还是人心内部,都在发生着极其剧烈的变化。对每个作家而言,是否敏锐意识到了这些变化,是否深刻意识到了它对文学的发展空间、时代的主题、表述的方式以及作家自身角色的重新认定的巨大影响,就变得十分重要了。
       我对踏进21世纪的作家和文学并不抱盲目的乐观态度,文学的历史从来就不是进化的历史,而是变化的历史,并非科技文明越发达,文学的成就便一定越伟大。在新的世纪,需要清醒面对的倒是,以语言文字和书本方式存在的文学,将会遇到较前更为广泛的挑战。有些挑战通过作家自身的调节可以应对,有些情况却是江河日下般的无力挽回。现在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现代传媒高度发达的情势下,文学生存空间日益缩小的问题。有人甚至激愤地说,即使作家们的产品全是精品,也休想占据大众文化市场的主流地位。这倒是确实的:电视,电脑,音像,网络,光缆,全球通,DVD等等,不但把原本属于语言文字的空间给瓜分掉了许多,而且使得时间缩短了,距离缩短了,曾被认为广袤无垠的地球变得越来越小了。现在地球上发生的每一件要闻,在它刚发生或正发生的中间,即可被全球的各个角落同时知道。我只举一个小例子:克林顿在参观上海市容时,踅进了街边的一个“网吧”,电脑打开后,居然看见了白宫最新发布的文件,而这文件是他的随行人员都没来得及发现的,于是连克林顿也不禁啧啧称奇。在今天,生活就是以这种加速度的方式演进着,尽管我们睁大了眼睛,还是把握不住身边世界的瞬息万变,遂发出“一切都变了,我还生活在象牙之塔”的无奈之叹。图像化和数字化的东西具有直观性,传递信息迅速,更易于被人接受。繁忙的现代人,也更愿意接受轻松有趣的东西。我们不能不忧虑:那一部部大厚本的长篇小说,那追求深度和叙述迷宫的作品,在新世纪还能争取到几多读者,坐下来静静地长时间地品读呢?我们神圣而传统的写作方式在日甚一日地受到冷遇,我们的知音和同道在一个个悄然离去。
       不过,作家和文学却也无须过分悲观。这世界上,万事万物总是不变中有变,变中又有所不变。文字和由文字组成的文学,毕竟还是很厉害的。记得鲁迅先生就说过大意如此的话,他说,墨写的文字不如血写的事实,但是反过来,墨写的文字又比血写的事实更长久。一个民族没有文学是愚昧的,一个人不读书是很难活下去的。不管各种媒体多么迅捷,不管其它艺术多么风靡,都代替不了文学的价值。这是因为,语言是一种最自由最灵活的媒介,它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描绘一切真实或虚幻的情景,词与词的组合具有无边的传达和表意能力,作为一种符号,它对感性材料的依赖最小,而其功能又最大,“它能够表现和装点任何可出自或进入人们想象中的内容”(黑格尔)。我们大可以放心,图像和数字化再方便再好看,也取消不了文学,作家不会失业,任何时候都有相对稳定的一部分人需要捧起可供咀嚼、回味、想象和沉醉的文学作品。严峻的问题似乎并不在于以文字符号和书本形式存在的文学还能存在多久,而是在于,陈旧的表述使人昏昏欲睡,面对新世纪的读者,我们能否创造出契合于新的生活节奏、精神需求、审美心理的多样而新颖的表述方式。这已是刻不容缓了。
       当然,最根本的,还是我们能否如马克思所说的,善于“研究在历史中变化了的人性”。现在我们谈高科技和市场化对文学的影响,大多停留在关于文学的生存格局的外部环境的思考,还很少深入研究高科技和市场化对人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和道德面貌的改变。我们往往只看到物的膨胀,看不到人性的演变,尤其看不到灵魂被蚕食被改写的悲剧。从物种演化的高度来看,人这个最高级的生命,是由非人(硬骨鱼、哺乳兽、古猿等)演变来的,最终他还会向非人或超人演变,这个我们自然是看不到了。但是,在这条长路上,人性的变化却给文学留出了广大的空间。我们注意到,在20世纪传统瓦解的速度很快,在新的世纪,传统还会进一步瓦解。在我们身边,城与乡、上下级、父子、夫妇、朋友、邻里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可我们的文学又写出了多少?再举个例子,倘若人工授精和无性生殖真的流行起来,精子和卵子、婴儿和母亲也商品化起来,它会不会带来爱情与生育的分离、人伦的混乱,会不会损害人之为人的尊严?似这等亘古未有之奇变,在新世纪必会接连出现,它们将对文学发生怎样的影响?
       于是,在我看来,新世纪的文学有没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就看它能否不断发出清新而睿智的独特声音。它无疑要被数字化、复制化、标准化的汪洋大海所包围,这是原创性被消解、个性被削平的最大威胁。而艺术一旦失去了个性的表达就不再有魅力了。健全的个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性的复归,真善美的境界。你看,大自然的万物才是最有个性的,而机械和电子产品却是千篇一律的。社会愈是向物化发展,人就愈是需要倾听本真的、自然的、充满个性的声音,以抚慰精神,使人不致迷失本性。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后,就文学来说,需要的不是浮躁的张扬,而是冷静的观察、思索和孕育,创作终究是个寂寞的行当。倘若锋头比歌星还健,时刻抢占传媒的话筒,以被书商包装成商标而沾沾自喜,恐怕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快餐文化一定会更盛行,但真正的文学不该是一只热狗加一杯冰激凌。大多数人不再相信永恒是可以理解的,倘若连作家也不相信永恒了,那将是文学的灾难。我深信,不论世事如何变化,某些最基本的规律是不会变的,例如作家与时代,作家与生活,作家与思想的关系就是。钟声已响,愿我们的文学在属于它的空间里更自由地驰骋,更大胆地创造,那样,它的空间将不是缩小了,而是更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