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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去铁岭
作者:夏鲁平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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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在当天晚上赶到铁岭市。在这之前,我跟铁岭的网友通了电话,他对我的时间安排多少产生忧虑,担心我在天黑后仍赶不到铁岭市。我告诉他没问题,火车票已经买好了。网友说,既然如此,到时间他去接站。按当时的推算,还有足够的时间赶往火车站,我正好利用这段空闲处理一下手头急等着处理的事。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看了一眼表,离开车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我可以提前十分钟到达车站。问题就出在我这份从容上,当我坐着出租车到市中心,发现前面堵车,我不以为然地把头伸出窗外向前看了看,点上一支烟,开始耐心等待。冰雪路面光滑如镜,各种车辆小心翼翼向前移动。后面的车排满了长队,而我们的车一点儿也没有再向前移动的迹象。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让车掉转车头已经不可能了,我只好就此下车。我重新叫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加快速度去火车站。车刚驶入另一条马路,发现前面仍然堵车,我不敢再犹豫,指挥司机试试另一个路口。我对堵车的严重性实在估计不足,我心痛地盯着不停向前跑动的表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离开车时间只有十分钟了,无论如何十分钟之内我也赶不到车站。在我改变主意的时候扭头看了司机一眼说:"算了,火车肯定赶不上了,改去长途汽车站。"这位司机始终不说话,见我看了他一眼,便有了友好的表示。他说:"现在汽车恐怕不安全吧!"我说:"没什么不安全。"他说:"听说前几天开往四平去的一辆小客车发生一起抢劫案,一个当兵的三千块转业费被洗劫一空。"不管这位司机是否好意,他的谈话让我不快。我现在要乘坐长途汽车去铁岭,中途也肯定经过四平,我的心情被这层阴影笼罩着,有些呼吸不畅。我没有必要跟他讲我要去的地方是铁岭,中间路过四平,不然他不知又会说什么。时间尚早,也许我在天黑之前会赶到铁岭市,再赶往火车站,与接站的网友会面。现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踏上通往铁岭的长途汽车,而且汽车肯定要比火车提前几个小时到达。
       想一想,人没准就会迷上什么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几个朋友闯进网吧,后来我遇到了名叫果果的网友,就像遇到了倒霉事,时常被他败坏的情绪纠缠着。有几次我拒绝接收他的来信,但我发现越是拒绝,越是在把他推向绝望的境地。昨天他打来电话,让我必须在今晚九点之前赶到铁岭市,不然他就会永远地跟我断绝联系。我感到事情的严重,我不希望网友的意外与我有关。今天我必须在九点之前赶到铁岭市。
       来到长途汽车站,买票上车,不长时间车就开动了。我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有人还在不住地调整行李架上的物品,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辆车上潜伏着不法分子。我眼睛时常落在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身上,她的一举一动都使人耐看。我想要是她的同座健谈,撩起这女子的兴趣,旅途决不会寂寞,也许会感到时间过得很快。但这种情况很危险,如果有一方是骗子,另一方就要遭殃,如果两人都是骗子,结局肯定要超出人们的想象。正当我在这女子身上驰骋想象的时候,她的同座站起身,开始四下张望,我的注意力转到他身上,看来他有些无聊了,张望了一圈又坐下。大家在旅途中打起瞌睡,我没有丝毫睡意,邻座的老伙计不一会儿便鼾声响起,我真担心他不通畅的喉咙会把他憋死过去。车一颠簸,他醒了,张开大手胡乱地抓了一把嘴角的涎液,瞅瞅窗外问到哪儿了。我说刚过四平,他就又响亮地睡去。长途汽车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节省时间,为了躲避收费和警察盘查,有两次绕道行驶,快到铁岭市,天也就黑下来。窗外几点橘黄的神秘的灯光从几座平房里闪现出来,让人睡意目龙。汽车减速行驶,到了铁岭市边儿停下来,售票员提醒我下车。打开车门,四周空旷,寒气袭身,看来汽车不打算进市内,而由此直奔沈阳。我提出不满,那位时髦女子的同座也提着包下来,接着我的话说:"算了,他们每次都这样。"车门关上了,售票员从窗里探出头,态度蛮好地说:"正好你俩是个伴儿,打个出租车一块进市内吧!"我在路边停顿了一下,四周广阔田野的风扎得我脚跟好像要丧失根基,远处有几个黑黢黢孤零零的苞米秸垛,更加重了我心里的恐惧。我第一次来铁岭,必须和那陌生男人结伴而行。于是我主动表示友好,问:"你是本市人吗?"他说:"从小儿长在铁岭,你是来铁岭出差?"看来他很愿意我跟他搭话。
       我说:"就算出差吧,要到铁岭见一位朋友。""从四平上的车?"他马上对我做出判断。我说:"我们一同在长春上的车。"我断定他在车上四处张望时没注意到我。
       他不再说话,逐渐加快了脚步。我问:"从这里到市区还有多远?"他说:"挺远呢,还得走一段才能有出租车。"他有意跟我拉开距离。
       我自觉地放慢了步伐,但我发现那男人不想把我们的距离拉得太远。也许刚才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戒备。从口音上听出他的确是本地人,我的戒备要高于他,而且我的身上背着一只连自己都觉得扎眼的皮包,如果他对我产生歹心,吃亏的是我。不管怎么说,从行进的位置上讲我占优势,他在前面,如果他想做出某种动作,我有充分的时间做出反应。也许他感觉我们之间的位置给他增添了很多不安全因素,他走路时常半侧着身,好像随时准备回头。我想减轻他精神负担的办法就是应该进一步拉大行走距离。路面黑得深不可测,远处有一簇灯光闪闪烁烁。在这黑夜的郊外,一个人行走是件可怕的事,不然他完全可以凭借熟悉的马路不顾前后一直往前走。这时,我忽然感觉从一开始我就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我一直跟他在一条线上行走,这样行走的方式有碍他观察我的视线,于是,我边走边穿到马路的另一侧。这一点似乎被我猜中,他不再计较我们之间的距离。为了彻底消除他对我的顾虑,在我们接近平行的时候,我决定超过他,我逐渐加大步伐,没有跟他说些什么,我像熟路人似的直奔那灯光走去。同时我发现马路另一侧的他开始紧跟在后面。后来,我们来到一簇灯光跟前。这里是个汽车收费站,出了收费站,前面是个岔路,我停下,茫然四顾,希望能从什么地方开来一辆出租车。那男人赶上来,在另一个岔路口停下。看来这地方是等出租车的最佳地点了。
       我看看表,我们大概走了三十分钟的路程。我的网友现在也许正站在车站出口,手举着《现代心理学》杂志焦急地张望每位出站台的人。再隔十多分钟,出站的人流散去,他是否还在那里等我?我希望那趟火车晚点,节省我网友焦急等待的时间。顺便说一下,以前我每次打开电脑与这位网友交流,总被网友辛辣犀利的文笔所吸引,我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他把很多想法都告诉我。作为《现代心理学》的主编,那时正在搞市民心态调查,他的一些想法,能够为我提供一个实例,这也是我不能摆脱他的另一个原因。尽管他的来信会把我的情绪搞得一团糟,但我还耐着性子倾听他的述说。他说他几年前通过考试从彼机关来到此机关,其实他在彼机关很受领导赏识,而且面临着被提拔,正当领导无期限地考验他的时候,赶上此机关招收公务员,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能力,也为了敲一下领导,他偷偷报名考上了。他调走的前两天,领导找他谈了话,再三挽留,并许愿马上提拔。尽管如此,他还是来到了此机关,不久他的工作能力显露出来,同样得到领导的赏识,但接踵而来的是同科室人的嫉恨和围攻,他发现脚跟未稳显露锋芒为时过早,就夹起尾巴做人。他爱人是一个中学的物理老师,整天早出晚归,他们之间一个月才能有一次夫妻生活,而且勉勉强强。后来爱人被提拔为副校长,连一个月一次的夫妻生活都不能保证了,他就对爱人表示怀疑,他甚至觉得爱人副校长的官职不是走好道来的,不然,她不会对夫妻生活产生厌倦情绪。爱人的变化,对他的精神产生很大压力,他意志消沉,不愿跟任何人说话,他只想干好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得到提拔,改善目前的处境。你知道吧,我的要求并不高,只提一个副科长管两三个人就行,可我这点要求都实现不了,我还能干什么?要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在彼机关,要是在彼机关,也许早成为副科长了。他的来信时常有这样的话语,我感觉他正一天天走向绝望,他说他们科室的人总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窥视他,风言冷语地讥笑他,他忍受不了,就不再与他们说话,他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拿他取笑,甚至往他茶杯里弹烟灰。他愤怒极了,奋起反抗,他们就说他有精神病。他说,我知道我的脑袋清醒得很,我没病,可他们都像看一个精神病人一样看我,我只有用沉默来对付他们,可他们整天窃窃私语,内容大多与我有关。我看他们那样头脑就发胀,我没病,他们硬说我有病,我现在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有病了。
       那男人不愧是本地人,他占据的位置比我有利,一辆出租车从远处的岔路驶来,缓缓地在他身边停下。那男人上了车,"嘭"的一声关上车门,声音沉闷而悠远。我心一下冷了下来,惟一的出租车被他搭乘了,在这偏僻的地方能不能迎来第二辆出租车还是未知数。我的网友也许正心急如焚……车驶出一百多米,忽然停下来,又重新转回车头向我这边驶来,我变得异常警觉,而且镇定自若,迎着刺眼的灯光傲然站立。出租车在我跟前停下来,那男人打开车门说:"这地方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车,咱们一起走吧!"我问:"你到市里吗?"那男人说:"我到×××下车。"那男人说的地点我不知道,也记不住。我推断那大概是市中心什么大厦。我点头说:"谢谢。"便上了车。
       出租车向市内飞奔,马路上空旷无人,那男人与司机有一搭无一搭地谈论南联盟最新情况。我竟看不出他们是老相识还是萍水相逢。狭小的空间,远比路上危险了,如果两人忽生歹心合谋对我下手,我无计可施。幸好此时我坐在车后,看着他们的后脑勺随车摇摇摆摆,他们每个动作都在我的视野中完成。比方那男人翻兜掏烟,比方司机抬手抓耳朵。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无心加入他们的谈话当中。后来我对那男人说:"等你到地点,咱们一起下车。"提出这样的想法,有两层意思:第一,我与那男人萍水相逢,既然两人同乘一趟车,一同下车,车费平摊,免遭挨宰;第二,给司机一个错觉,我与那男人是同路人。那男人听出我的疑虑,只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没关系。又对出租车司机说:"他是外地人,第一次来铁岭。"我的头嗡的一下变得无比警觉。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他向司机传达某种不祥的信号!
       我不希望出现什么闪失。现在我的网友在车站肯定心急如焚,可我们又无法取得联系。他如果等不到我,会不会绝望地离开车站?是的,在晚上九点之前我无论如何要见到他。现在我不能不说,我的行为已偏离了我的选题。我为了拯救一位素不相识的人来到铁岭,我不知道我的来到会起多大作用,但至少可以阻止他走入绝境。在这之前,我为了搞清他的处境,特意跟他通了几次电话,我感觉他的精神或多或少出现点问题。问题的根源就是那职位上,假如他的上司真给他一个副科长,他的精神很快就会恢复,但事实上,那个副科长位置不会这么轻率地给他。他说他今晚九点之前一定要见到我,不然他就永远地与我断绝联系。我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我怕他出现异常行为。
       前面一辆自行车摇摇摆摆行驶在马路当中,出租车不得不放慢速度,紧按喇叭,到了跟前,猛然急刹车,司机把头伸出窗外冲那骑车人破口大骂。骑车人好像喝了很多酒,不灵便地退回马路边,也大声骂起来。车驶进一幢幢楼房之间,随意可见零星的行人。我心释然,我心里盘算起一上车就开始盘算的事情,这辆车没有计程表,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不知要多少钱,而我一直不见那男人与司机讨价还价。莫非那男人把最麻烦的事留给我处理?我再次提醒那男人:"等你到地点,咱们一起下车。"那男人说:"我在前面下车,你到哪儿?"我说:"火车站。"那男人说:"你没必要下车,再往左拐两个路口就是了。"听他的口气,火车站离这儿不远,我没必要在这里强行下车。
       司机看出我的顾虑,说:"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车站。"那男人下了车,我们轻描淡写地互道再见。那男人一点也没有和我商量车费的事。我想他能把我带到市内我就很感激了,没必要在这方面与他计较,只是希望司机少宰我几十元车费。
       出租车继续往前行驶,我无心与司机搭话。凭经验,这一路我们需要15至20元的车费,如果司机向我要30元,虽然挨宰,我也不必跟他磨嘴。如果司机向我要80或100多元,那就要理论理论。车拐过两个路口,不久就到了火车站,停下车,我口气不软不硬地问:"多少钱?"司机转过头说:"下车吧,他已经交完了。""谁交的?""刚才你那位下车的朋友。"我拎起皮包,心好像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那男人什么时候把钱交给了司机?那男人为什么不把交钱的事推给我?这些的确让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很远处,我看见一个人双手举一本《现代心理学》杂志执著地站在车站出口,我直奔那人,那人放下手里杂志,愣愣看着我,然后大步流星向我跑来。
       他说:"终于把你等来了,我就觉得你不会不来。"我说:"让你着急了。"他说:"这样很好,我已经想通了,你不来我也不会主动跟你断绝联系。"我说:"我很感动。"他说:"看样子你比我心事还重。"我说:"与心情有关。我们走吧。"那一路,我们都很感动。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