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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选萃]墓 园
作者:张守仁

《人民文学》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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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伦多公墓里是墓碑的森林,碑形繁多:有立着的方尖碑,有躺着的棺廓碑;有的是个十字架,有的则是一本打开的石头书;有的碑上雕着一个带翅膀的天使,有的则雕刻一只口衔橄榄枝的鸽子;有的竖着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石,有的雕成影壁,或刻成圆柱状;有的像小屋脊,有的似大花瓶。个别墓碑只是一株名贵树木,树根旁石板上写明被纪念的墓主的名字。还有一张供凭吊者、扫墓者憩息的长椅,充当了墓碑,那钉在椅背的小金属片上蚀刻着被悼念的亡者的名字。不少碑身显示出墓主生前的职业,如有的墓石上刻着一段五线谱,有的雕出一个大足球,有的放着一只铁锚,有的则摆着一架观测时辰的仪器———晷。亲友们对亡故者的挚爱、悲恸、思念,激发出他们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创意。
       从墓碑颜色看,有灰色、黑色、白色、赭红色、墨绿色、咖啡色、米黄色。有的碑石上刻着墓主的座右铭和遗言,如:“不管命运把你扫到何处,你都要使生活过的地方变得更好些或更美些。”“上帝给予我宁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情。”“如今一切都已平息,我将在绿地上得到安息。”更多的是亲人们对亡者的叮嘱、祝愿和怀念,如:“爱妻、慈母、挚友安息在这儿。当基督召唤你起来之际,苏醒时请勿惊吓。”“你是永不消失的爱。”“活在我们心中,你就永生。”“我们仰望苍穹,仍觉有一颗星星怀着您的母爱照耀着我们,直至时间的尽头。” 公墓筹备于1826年,正式建立于1876年。我看到的最早墓碑,刻凿于1844年,最晚的竖立于1997年。多伦多是一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社会。这里除加拿大人的墓碑外,我还看到了英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俄罗斯人、印度人、中国人的碑石。
       每个墓穴都被花草簇拥着。墓园里敛聚着北美安大略湖区气候条件下能够存活的所有名贵花木。许多树的形状奇特怪异:有像藤一样旋绕着向上攀缘的黄叶树,有开着一团团蓬松的驼绒色花絮的狭叶树,有结着一嘟噜一嘟噜珍珠般红、黄小果的树。墓园实际上成了散发花果芳香的植物园。
       从艺术角度看,每块碑石都精雕细刻,匠心独运,标新立异,形制多样。这儿也就形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雕刻公园。
       墓区安静,无阴森之感,氛围肃穆。偶尔能听到婉转的鸟鸣,或一阵风儿吹动树叶之后,有蒙着淡绿刺毛的、橄榄形坚果的坠地之声,以及浇灌草坪的辐射状弧形喷水线的兹兹声。
       徘徊两个多小时,绿林旁辟出的一片牡丹园吸引了我的注意。走近一看,近两亩多的地上栽了许多品种的牡丹花。矗立在牡丹园边上的花岗岩表面镌刻着这样一段碑文:“此牧丹园特为纪念爱德华·赫伯特·梅法姆及其家庭而种植。牡丹乃名贵花卉,在中国已有两千多年栽培史,被称为“花中之王”。它之所以被选种在这里,因其坚韧耐苦,花色绚丽,花型富态,叶丛碧翠,更因其根可入药。”用英语撰写碑文的加拿大人,显然对中国花卉养植史有着相当的了解。
       离牡丹园不远,耸立着一块反射阳光的铜碑,上面刻着一首诗: 我默默地思念着你,我常常念叨你的名字。如今我只剩下对你的怀念,和壁上相框中你的照片。我的心仍在哀伤中疼痛,我的泪仍在悄默中流淌。无人能像母亲和姐姐那样懂得失去你那意味着什么。这首诗是献给年仅二十岁就去世的男青年的。没有署名。从诗意和用词看,像是姐姐赠给弟弟的悼亡诗。正当我反复默诵这首英文诗时,突然耳边响起的声音。我一惊,抬头看,原来是铜碑旁立着一架小风车。午后的夏风从林子叶隙中吹来,启动小风车的叶片飞转。我觉得,这是英年早逝的亡灵对我这位偶然的来访者发出低低的絮语。亡者的亲人想得多么周到,不仅在他的墓碑前种上小花小草,还置放着石雕的小兔、小狗、小松鼠,竖起一架小风车,让它们永远陪伴他,免得他的孤魂在坟冢中寂寞。
       这时,墓道上驶来一辆黑色小轿车。车停之后,从车中走出一个丰满的老妇人。她戴上黄色橡胶手套,提了一塑料桶水,奔到一块墓碑前。她站着端详了一会儿,用戴手套的手拂去碑石周围冬青树上的残枝败叶,接着给碑前的小花浇水。我猜想墓主是她的丈夫。老妇已年过七旬,早年的金发已转成淡黄、淡白。她一边浇,一边用衣袖抹去眼角中涌流出来的泪水。
       我曾读过许多名家写的关于伦敦、巴黎、新加坡公墓的佳文,印象深刻,击节赞赏。但当我厕身在这个墓园的万千碑石之中,看到一代又一代曾经鲜活地生活在这个大湖城里、并做出种种贡献,使之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世界名都的市民们,永远长眠在这里,才情不自禁感慨万端。近一个半世纪的城市史,十多万人的生命史,以及他们生前的欢乐、痛苦、奇遇、隐秘、失败、成功,全部凝聚在这方圆205英亩的墓地之中。时间、空间的高度浓缩,亲情、友情的集中展现,使我心灵产生强烈震颤。
       人啊,人所拥有的几十年生命史,是个相当短暂的过程。当你刚有了点人生经验,有了点醒悟和成熟,生命就开始走下坡路。正如树上的叶子,刚进入生长季节,才绿过夏天,秋风一来就变黄、飘落、消陨了。明乎此,不管世间有多少烦恼、忧虑、困惑、失望,人生路途多么崎岖坎坷、风霜雨雪,你都要百倍地珍视你所经历的每一个日子,充分地占有它,科学地利用它。否则,你就辜负了你的先人和亲人,也对不起你的后人。
       按照尘世的习俗,人死后都要埋葬,可谓入土为安。一代一代的死亡,一代一代的埋葬,堆起了地球上无数的陵园、公墓、坟茔。埃及的金字塔,是古代法老的陵墓。陕西的黄陵,系华夏先祖轩辕帝的灵寝。山东曲阜的孔陵,实为两千多年来绵延至今的孔氏家族的墓园。西安、洛阳、南京、北京这些历代建都之地,簇聚着自秦迄清数以百计的帝陵。一部帝陵史,也就是一部朝代史。
       我这辈子拜谒过北京八宝山烈士墓、莫斯科新处女公墓、华盛顿阿灵顿国家公墓、费城先贤墓、纽约华尔街西头教堂公墓。有的坟茔很朴素,如列夫·托尔斯泰葬在他家乡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墓地,仅是一堆黄土,既没有墓碑,也没有十字架,只有几株他生前亲手栽的树木。好几位我所仰慕的伟人,没有留下墓地,我只能在心中膜拜他们。恩格斯、周恩来、刘少奇的骨灰撒向大海、山川大地,和大自然永远融合在一起。我想,历史长河中一个人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陵墓的有无、大小,而视其身后有多少代世人刻骨铭心地悲悼、追怀、钦慕他,不断从他的嘉言懿行中汲取营养并受到恩泽。
       如今我也已进入老年。我将平静地迎接死亡,进入墓园。不,不入墓园。我愿叮嘱亲人将我的骨灰撒入故乡崇明岛周围的长江里或长江东临的大海之中,好为后代节省出几寸大地。我自幼家境清贫,一生俭朴。当死神来临的时候,我这个布衣草民将如滴水归海般坦然。我但愿能给亲友留下这样一句话:“我这辈子,经历很多,成就很少,但从未伤害过别人,我尽到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宇宙万物都有兴衰存亡的过程。大至地球、太阳、银河系、河外星云,小到小花、小草、小鱼、小昆虫,凡是诞生的东西,就必然有死亡。死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方式,是它惟一的归宿。英国哲学家罗素说得好:人的一生好像一条河,向前流淌,逐渐变宽,最后平静地汇入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它单独的存在。
       回望黄发老妇,仍在她丈夫墓前耸动着肩膀,痛苦地低声啜泣。我认为,那位老妇人的心,就是她先夫亡灵最佳的栖息之所。我蹑手蹑足,悄悄走开,希望不引起一丝声响,以免惊扰了她对亲人的思念……
       〔责任编辑 李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