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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史中的文献与“家法”
作者:缪 哲

《读书》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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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塑造〈法华经〉——中国中古佛教的视觉文化》(下面简称《塑造〈法华经〉》),是哈佛大学汪悦进教授的新作。书分为六章,近五百页,可谓“巨帙”。
       《法华经》本身则是小经,六朝隋唐间,最是风行。敷演其内容的造像,最早见于五世纪初。那时的选材,还仅限于第十一章《见宝塔品》,第二十四章《观音品》;塔或龛内,设两佛并坐,左释迦,右多宝,是早期《法华经》造像的常式。到了隋代,内容便繁复了;源于各品的经变故事,多以长卷的方式,如连环画一般,绘于窟壁或顶上。但细流漾为巨川,却是唐代了:整个窟壁的中央,绘宝树与楼台,中设释迦说法,菩萨、天人环侍;下部和左右,则环以蜿蜒的群山,山隈内绘以各品故事的“变相”,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法华变”。
       “法华变”的研究,以前学者用力最多的是它的图像学,即辨认画的内容是哪一节经文的再现。汪悦进教授则别出新路。他从五世纪初至唐末《法华经》的造像中,选了若干有代表性的浮雕、壁画与塔,然后把中古的视觉经验、佛教修行的止观、见于诗文的观物方式、当日的政局、佛道哲学和中国人固有的宇宙观等,熔冶于一炉,铸成了数面视觉文化的镜子,持之以临“法华变”,以期它的构图原则与含义,分毫毕现于镜中。
       但抱负虽大,成就或恐不如。原因似有两个:一是文献与图看得不精,就忙于阐释;二是不管文献与图之间,是否确有关联,就持此照彼,结果把图照走了形。这两个不足,都是热衷于“文化阐释”的学者常犯的毛病。
       艺术史研究的目标,固然是图,但图的理解,终少不了文献的帮助。读文献有基本的原则,那就是字义的理解要取当时的含义,不能想当然或以今例古。但《塑造〈法华经〉》中,却颇有这样的错误。
       如第六章,引了唐代一则塔铭,中有“悲风树之难停”的话。这塔是给亡故的父母造的,故“悲风树之难停”,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简说。这里作者却把“风树”,解作“释迦涅的双林”。这就不免“想当然”之嫌。又同章引的另一则塔铭中,有“□寻觉路,言归化城”之语。“言归”之“言”,是古代的语助词。但作者做了实解,译为“谈论”。这就是“以今例古”。
       这类错误书里所在不少,虽不致命,但也可见作者读书时是过于粗放了。而另一类文献的错误,则是作者整个阐释的支柱,它的不坚实会直接导致阐释呼啦就倒了。我们以第一章的《魏文朗造像碑》为例。
       《魏文朗碑》造于四二四年,出资造碑的魏文朗,可能是个小乡绅。它的碑阳可分两部分:上部设一龛,坐释迦与多宝(现有的研究多称两像一为释迦,一是道教的天尊。与我的看法有不同)。龛的右侧有亭或堂,坐魏文朗的父母。龛的下部,是魏文朗夫妇的骑马、乘车图以及眷属的供养像(碑阴配置也类似,唯龛像是“思维菩萨”)。
       魏文朗为什么造碑?发愿文现存的文字是这样讲的:“□□不赴,皆有建(?)劝,为男女造佛道像一区……子孙昌□,所愿从心,眷属大小,一切□□……”
       因碑磨损得厉害,故引文开头的两字,学者的读法不一:如“哀孝”,如“家多”,更谨慎的人,则阙而不读。所幸这俩字,并不妨害我们对造碑目的的理解——“为男女造佛道像一区”的“男女”,六朝一般指子女(或儿孙),这是蒋礼鸿、吕叔湘先生早有结论的。由这句话则知,魏文朗造碑是给儿孙们祈福。
       但作者不提“哀孝”、“家多”等读法在学界中的歧议,径取了“哀孝”;又把魏文朗父母所居的亭或堂,比作汉画像石的阙——即坟茔或升天的标志。这么一解,不仅断定了魏文朗的父母已死,还把碑上供养佛的其他眷属,解读成了给亡者送灵的子孙。那“为男女造像”又怎么办?于是作者在“为男女造佛道像一区”的后面,自添了半句话:以积功德。这样逻辑就“通”了:为天下的男人女人造像,是积功德;积的功德,又是父母超升的资本;以此说明:虽换了佛教的衣装,但汉画像的送灵图之传统,仍然延续到了六朝时期。
       这错误的出现在于作者不细考字义,有了困难,就擅断、擅改铭文,因为必须让自己的阐释“成立”。
       由于错看了“男女”的路标,这一章书就拐入了歧路。此后不久,又一个十字路口横在了眼前:碑阳的双像。作者说,从右像的“佛教手印”这特征看,它原是佛教的多宝,但由于穿道人服,因此是道教化了;这便与左侧的释迦一起,成了“佛道一体”观念的折射。
       什么是“佛道一体”呢?作者引北周的道教文献《老子序》,说:“道生于东,为木,阳也;佛生于西,为金,阴也。道父佛母,道天佛地,道生佛死,道因佛缘,并一阴一阳不相离也。”既然阴阳不离,天地不离,生死不离,作为这两极之体现的道与佛,也便不离,是为“佛道一体”。龛内的两神,则为这观念的镜像;一主生(道神或道化的多宝),一主死(释迦)。这样一来,龛的作用,便同于汉墓画中西王母把守的天门。魏文朗的父母就是从这里,由死界而超升的。
       真是“多歧亡羊”,作者又走了错路。所谓“道主生,佛主死”(即“道生佛死”),原是中古道教徒的谤佛语。它大意是说:道教求长生,佛教求涅;涅是“死”,故“道生佛死”。它的口吻,类似今天“你嘬死呀!”是道教骂人的话,当时的佛教徒,莫不闻而色怒。尤为可怪的是,作者的《老子序》引文,是摘自甄鸾《笑道论》的;甄鸾是佛教徒,他所以摘《老子序》的话,是为骂它。其法是先引《老子序》的原文,次仿其腔调与逻辑,予以打趣、嘲骂。这“道生佛死”的说法,自在嘲骂之列。但作者却见前不见后,竟一则曰“道生佛死”的观念,颇流行于中古,再则暗示佛道两界的人,都信奉这观念,三则曰以“忠佛弟子”自居的魏文朗,把它表现于碑上,服务于父母的超升。我颇疑这《笑道论》一文,作者没有读完,一见其中的“道生佛死”合于己说,就赶快摘出去阐释了,忽略了后面还有佛教的回骂。
       这种导致错误阐释的例子书里还有,这里我们只举一个作者最喜欢使用的证据,看看是如何解读的。
       第四章阐释的主要支柱,是惠远的佛影铭,故作者不断地加以引用。诗铭的第一节说:“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回晖层岩,凝映虚亭。在阴不昧,处暗逾明。婉步蝉蜕,朝宗百灵。应不同方,迹绝而冥。”文中的“大象”,作者解为“佛的巨像”(the great image),“体”解为像身(body),“回晖”则为佛像的身光(halo)。借这一解释,作者不仅印证绘画的“凹凸法”,也支撑了这一章的阐释之厦:中古人是以“龛像”为“镜中像”的。
       细读惠远的铭文与序言,文中的“大象”,应是庄子“大象无形”的大象,换成魏晋的“格义”语,就是佛的“法身”,而非佛像。“体神”之“体”,又为动词,指法神是以“神”为“体”的,而非佛像之躯(“入化”指“法身”化入于万物)。“回晖”云云,似为形容法身的形象语,就像以“寥寥长风”喻“雄浑”,非佛像的身光。因这铭文共五节。这第一节讲的,是佛的法身和佛的示寂(绝迹而冥);第二节说的,是佛为劝世,才留下了遗影(佛像),至铭文的第四节,才说“像教”东流,庐山有佛像窟的造设。这样一节一节,无论从“本体—方便”的阶次,还是时间的次序,都是次第而下的。故作者对第一节铭文的理解,如果不得要领;那他的阐释,也就大可一问。
       与读古文献的粗疏可称同调的,是对今人著作的阅读。我们还以《魏文朗碑》为例:若必欲作者的“送灵说”成立,则碑阴的思维像,就得是弥勒——作者的确是这么说的。但以思维像为弥勒,是一种很旧的观点;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有了Soper的质疑。一九三三年,Junghee Lee又有专论思维像的长文(刊于Artibus Asaie),称中国的思维像无一为例弥勒,而大都为悉达多太子。二○○二年,Marylin Rhie在《中国中亚早期佛教艺术》中,称五世纪初的思维像,当皆为悉达多太子。但作者称碑阴的思维像为弥勒时,却只字不提这些新的成果,径引陈说。我倒不是说作者非采用Junghee Lee等人的结论不可,但不采用要有不采用的理由,或有反证。因不符合自己预设的观点而视为蔑如,就有背为学的规范了。
       对今人研究成果的无视也见于书中其他的一些阐释。如第三章对敦煌二一七窟与初唐政治关系的阐释。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关节,是北壁《观无量寿经变》的一个画面:阿世太子囚父母在城内,城外有操兵戈的士卒。作者称这个画面,是影射七○七年太子李重俊率羽林军政变、欲取父位而代之,和七一三年李隆基政变、迫其父退位的史实。
       若要这阐释成立,二一七窟就必造于七○七年之后。但贺世哲依据二一七窟的供养人题记、《敦煌名族志》和《金刚经》残卷的记载,是推定该窟造于七○六至七○六年之前的。如今敦煌学研究界的学者,也多接受这看法。汪悦进教授则有新说:认为它的建造,是七○八年之后了。理由是二一七窟供养人题记中的“嗣瑗”,有“上柱国”头衔;而七○八年“嗣瑗”出资抄写《金刚经》时,尚无此头衔。但我翻检誊录供养人题记的两份原始文献——《伯希和笔记》(Grottes de Touen-Houang Carnet de Notes de Paul Pelliot)和《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却不见二一七窟的供养人中,有“嗣瑗”这么个名字,只有“嗣琼”、“嗣玉”等。作者说有“嗣瑗”,是因他认定题记的“嗣琼”,又可作“嗣瑗”;也就是说,《金刚经》残卷的“嗣瑗”与二一七窟题记的“嗣琼”,在作者看来是同一个人。不知这何所据而云然。是亲见了原窟的题记,还是别有所见?正文和注里,皆未有说明。那这“影射宫廷政变”的阐释,就少了唯一的论据。
       关键在于这些文献的错误或“目障”,都古怪而离奇。它的根源,或在作者治学的原则。在书的序言里,作者说如今的佛教艺术史界,timid and strict(胆怯而拘泥)。我不能苟同这种说法。古书与古图,已失去了其产生的环境,复原它在原生态环境中的位置,不小心或不谨慎,是不足为功的。这就好比修复一幅破损的古画,胆怯、拘谨,总好于卤莽灭裂吧。
       在序言中,作者又把批评的剑端,指向佛教艺术界的读图,说它无瓦尔堡与潘诺夫斯基的恢弘与视野,只斤斤于手印、衣纹和璎珞的类型。这个批评,原也有理:识字为了读书,读书不为识字;识类型也如此,要见其背后的精神,不要以类型为目的。但反过来说,不识字是读不了书的;不识类型,也无法见其背后的精神。试举《塑造〈法华经〉》里的一个例证:《魏文朗碑》碑阳两像的左手,都手心朝内,按在膝部(尤以右像为明显)。这是当时坐佛常有的手相。作者称这是“与愿印”,是许可魏文朗父母超升的表示。这就认错了型:与愿印是左手抬至腰部并手心朝外的。那么作者见于其背后的精神——即“超升”的许可,就是无皮之毛。
       说到读图,我总觉得作者的阐释,是先有竹子在心,结果是触目所见无非竹子;换句话说,他太想让自己的想法成立,因而竟把艺术史学者的第一器官——眼睛,投置于闲散了。我们再以二一七窟的“法华变”为例。
       这壁画的构图,是壁的中央绘释迦说法,菩萨、天人环侍。下部与左右则群山蜿蜒,山隈绘以诸品故事的变相。中央说法图略有深度的幻觉;故事中画的山,则近于“鸟瞰”,深度感稍逊前者。
       针对这画面的组织,作者有这样一问:唐代的绘画,既以创造“空间幻觉”为风尚,这平面化的、地形图一般的有着先秦、两汉之古意的山图,为何复活于说法图的四周呢?
       其实这一问,恐怕是因为作者心里已先有了这样的想法:二一七窟的山,是秦汉以来灵怪化山川的传统之继承或发扬。而提问只是为了引出这个阐释。但作者如果用艺术史学者的眼光认真观察的话,则汉代的山图与二一七窟山图的区别,是完全可以看到的。
       首先,汉代的山图多勾线而成,无体量感;二一七窟的山图,则为勾勒加青绿的渲染,体量感甚足——这是唐初画山的时样,并无古意。其次,汉代的山与人物,多叠在一个平面,无深度;二一七窟的山与人物,则分处于不同的平面,有深度的幻觉。其实,我们只要把二一七窟的山图,与初盛唐的一些山图相对比,就知它在当时是“今”而不“古”的。至于二一七窟的山图,多有鸟瞰式,我的看法是:一、汉代的山图,算不算真正的鸟瞰式是应该存疑的;二、二一七窟的山图,并不尽为鸟瞰式;三、二一七窟山的功能,既在于为不同的故事场面,做清晰的分割,又是为故事的人物,划出活动的“空间元” (即Ludwig Bachhofer称的space cell),故即便多为鸟瞰式,也是为适应这两个需求——不取鸟瞰,让山前后叠搭,会使得画面“糊涂”,也减少了故事所需的空间元。总之,在我看来,二一七窟的山图并没有显示出秦汉之古意,也就更无所谓“复活”了。
       《塑造〈法华经〉》一书中出现的问题类此的还有不少。或许从中我们可以引出的问题是研究的艺术史的“家法”问题。
       如今艺术史研究,好“跨学科”。汪悦进教授在书的序言里对此有热情而清晰的表述,他看法的大意是:太强调艺术是自成一统的,会导致自闭的形式主义;若不强调,艺术史的研究又易成为艺术的社会史研究;但如果我们强调不同的经验领域之间,有着一致和连续,则我们会找到一整体论的门径,以考察视觉品;我们不仅会跨越绘画、雕塑、建筑的分界,将之作为建构世界之全过程的一个片段处理,更会把握那将社会—政治的现实、宗教仪式和艺术品连接在一起的共同的纽带。
       谁能说这原则坏呢?但一付诸实践,事情又很复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经验;同一个人,经验也分流于不同的领域。其间的“一致与关联”,有真正的,有貌似的,有人类“知也有涯”误会出的,还有人性好奇骛新的弱点附会来的。倘没有“家法”,随意乱跨,那艺术史好上了天,不过风雅事,坏到了底,就是游谈了。我主张的“家法”是:艺术品提出的问题,凡艺术传统自身可解答的,就不旁求其他的科目。确需要旁求时,也要先证明这关联的存在。这不是胆怯,也非保守,而是经验教会的谨慎。学艺术史的人,或都有这样的经历:你心里揣着要研究的视觉品去阅读其他门类的材料,与你不揣着它阅读结果往往两样。其中固有相互发明的,但也有被视觉品牵着鼻子走,把原本无关的内容也看作有关的了。
       我们还以第四章、第五章为例。在回答“有古意的山图,何以复活于二一七窟说法图的四周”时(第四章),汪悦进教授引了夏代的“九鼎”,汉代的地图,道教的登山图、神符和葛洪等以山川为“灵怪薮”的观念,称二一七窟故事画的山图,与《左传》记载的九鼎,有一脉相传的含义;因为据《左传》的说法,夏的九鼎上,图有“山川间的神怪与魍魉”,让人民知其形貌,入山可避之;自此以后,地形图或山图便被施以魔力,并流为汉晋艺术的传统;二一七窟所以复活这“古式”,是为接续先秦以来“灵怪化的山川”传统,告诉观者经由这义同神符的、蜿蜒曲折的、象征着轮回之迁转的山,他可以到达佛国——中央说法图的佛土。
       二一七窟山的古与不古,我们前面已谈了。退一步讲,它即便真古,我们也应首先从画家继承的传统和他面临的任务索解;不成的话,再求助“旁门”不迟,不好一步就跨到夏的九鼎、汉的地理学和与佛教判为两门的道教。因为这需要太多的环节,太多的解释,才能把它们与唐代敦煌钩扯到一起。而每接一环,每一重解释,都有出错的危险。
       比如九鼎,据《左传》王孙满说,“铸鼎象物”,是为“使民知神奸,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作者称这说明了在当时人看来,没有哪座山、哪条河是没有神怪出没的,地形的再现品(topographic representation,作者当指绘画中的“山图”),就成了“鬼怪志”。
       按王孙满的话,是应付楚王问鼎的外交辞令,其中几成真,几成假,这需要的辅证之多,不是不足两页书就能讲清的。作者遽然下这样的结论,作为其连接的第一环,是排斥了太多的与己说龃龉的证据。
       再看第二环。作者讲九鼎的传统,被汉代的山图继承,故有神怪的气息。但有神怪气息的山,只是汉代山图的一种,汉代还有很多“不神怪”的山图。远传到二一七窟的,为什么是前者,不是后者呢?故这一环解释,虽说不上有错,但作者也是仅取于己说有利的一种。
       第二环连上以后,作者又埋了一根解释的伏线,使它指向着敦煌图画,这就是所说的汉代地图的发达,影响了当时山图的透视,使之倾向于鸟瞰式,而二一七窟的山图也有鸟瞰式。在埋这根连接伏线时,作者用了本书最关键的两个术语之一:mapping impulse(绘地图的冲动),用以说明因地图的影响,汉代的画家画山时,每有mapping impulse(指取鸟瞰式)。
       汉代的山图算不算鸟瞰式,我们且不谈。作者上面的思路,无疑是套自Svetana Alpers《描述的艺术——十七世纪荷兰绘画》(The Art of Describing: Dutch Art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的第四章(The Mapping Impulse in Dutch Art)。但Alpers在描述荷兰十七世纪画家的mapping impulse之前,曾以大段的篇幅,介绍画家参与地图绘制的实践。则荷兰地图对绘画的影响,大体是可证的(即使如此,贡布里希在一九八三年的《纽约书评》上,对此仍有直率的批评)。但把它生搬硬套到中国的汉代,我以为不妥。汉代的地图是国家最高的机密,不轻易示人;若言画家可轻易见到,或参加了地图的绘制,这缺少证据。并且汉代地图与汉代艺术的山图之间,也实在让人看不出相似处。
       再看第三环。从汉代到唐代有数百年的间隔。这个巨大的缺口,单靠艺术品的证据,作者是无法合拢的,作者便从道教文献里借桥,说中古道教中,有这山川有灵的观念,如葛洪《抱朴子》等。此外又引唐代的道教文献和道教的登山符等。这就构成了作者“接龙”的最后一环。
       说中古道教有山川有灵的观念,这倒是事实。但这是某类人、某些场合所特有的。若言中古人皆有之,则从中古文献里见不到这说法的依据。二一七窟的壁画是佛画,说画家受了道教的影响,这也得有证据。若不管证据,随手引文献,那不论什么说法,总不愁没理由。如作者引葛洪等人的山川有灵说,我就引王充的山川无灵说。作者引道教的登山符(我也实在看不出登山符与二一七窟的山有任何相似),我就引新疆壁画的菱形山。大家要都这样来,那所谓“做学问”,就成口音各异的人造巴别塔了。
       随手引文献证图,可谓本书的一个特色。即如第五章中,作者在二一七窟的法华变与智的禅观之间,建立了对应的关系。智说观佛如凿井,要用功不已,不停“穿”地(即不停地“观”),才可见佛。作者抓住这一点,做了痛快的阐释。如一则曰“说法图有空间的深度”,二则曰“深如高原上的井”,三则曰“观佛如凿井”,四则曰“看画也如凿井”,于是“观画如观佛”——这就不大像是“史”,而像是“接龙”游戏了!
       霍伊津哈在《中世纪的衰落》中,曾告诫我们不要在图画与文字之间,无节制地找对应。这说明不了文字,也说明不了图像,只会扭曲文字与图像。汪悦进教授在这一点上,似乎就缺少了节制。整整一本书,他都沉迷于文字与图像间“对应关系”的寻找,可其中很少是可证的。
       汪悦进教授的著作,其实代表了西方汉学中某一派别——姑名之为“极端文化阐释派”的特点:即文献不细读,类型—风格不考求,忽视必要的学规,只醉心于阐释。并且野心又太大,总想把人类的所有经验,塞进艺术史这小小的箱子。相比较而言,汪悦进教授并不是最“极端”的。但作为以汉语为母语的学者,对汉语文献做全面、得体和细微的把握是必须谨慎、严格的。尤其用外文写作时,引用的文献要译为外文,西方的读者很少能核校汉语的原文,这样监督的力量,就远比在汉语语境中小。这近于古人说的“如处暗室”,所以更要自律。书虽是写给西方的读者,但终要见江东的父老。
        (Shaping the Lotus Sutra: Buddhist Visual Culture in Medieval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