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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起]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
作者:佚名

《收获》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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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5月21日,香港心理导师郑立峰从深圳飞往成都,此前他已义务培训深圳多名心理咨询师,以帮助他们更好飞赴四川从事灾后心理干预。
       5月22日,成都菱彩酒店。5月23日,成都合江亭翰文大酒店。会议大厅座无虚席,两天的听课总人次接近两百五十人,大部分是有心理学知识背景、并经历过“5·12”地震惊吓的志愿者,小部分是刚从灾区前线回成都稍事休整的中国卫生部心理干预医疗队队员。
       郑立峰,香港系统排列培训中心首席培训师、身心语言程序学认可导师,他曾连续五年前往德国参加系统排列世界最高水平培训课程,是第一位完成全部培训阶段的港人,并翻译著作《寻找心灵的镜子》(《Entering Inner Image》),《不能承受的幸福》(《The Healing Power of the Past》),主编著作《真相——治疗心灵的妙方》。
       在课上,他强调,心理援助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不是用几天时间能够掌握的。但如有心帮助他人,至少可以耐心陪伴。
       以下文字根据郑立峰导师两天课程及个案处理整理而成。
       做心理咨询师,先要修炼好自己,把心静下来,能够聆听任何一个人,才能去帮助他人。强调一点:技巧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关注每一个人,而不是表演自己。尊重、包容每一个人,不是技巧问题,是心态问题。
       如果面对的是一个失去肢体的孩子,难度很大;如果他的同学大多去世,自己双腿被锯,更丧失了亲人,那些需要专家处理。对于截肢病人,你们能给予的是关注、陪伴、支持,做不了太多事情。让他和你有联结,让他觉得不再是孤单一人,是可以做到的。但一个截肢的人,身体被去掉一部分,除掉身体伤残之外,好像心里的一部分也被截掉了,所以在心理上,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这涉及“身份认同”问题。“究竟我的身份是谁?我能不能接受这个身体上不完整的自己,但心灵依然是完整的?”让他们肯定:生理是残缺的,心理是完整的,这需要很高的技巧。
       在去灾区做心理援助之前,先假设,假设所有事情都不顺畅、都会出错,包括你自己,在帮助人的时候都会出错。比如你到当地之后,没人照顾你;没人安排你工作,你想帮人帮不到;遇到人后你想接近,对方不让你接近;跟他说话,对方是农民或是老太太,四川方言听不懂……这种时候,你的心境怎么保持?可能在你真正心理干预以前,你已经被打垮。
       在学习心理咨询时我们学到,对人要热心、接受、接纳,但在进入灾区后,还要学会拒绝。拒绝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当对方带着求助的表情时,但灾区情况不准许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可能只能危机干预一两个,可能要放弃他人,只能在能力范围之内做些事。但学会拒绝后要学会承受内疚。救援人员在灾区面对的最大心理障碍就是“救不出所有人”。他救出一个,可能要损失十条人命,做心理救援可能没那么大的内疚感。但请记住,你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
       从事灾区心理援助要学会精力管理。从接触当事人、开始聊天到真正交流,估计要花一个小时,这时你的精神已经开始疲惫,已经开始没有耐心了,这是很正常的,这是人的极限。心理救助和伤兵救助不一样,解放军可以几个小时不休息地挖人,体力支持三到七天,心理援助可以玩命吗?还能继续下去吗?一个心理援助者,每工作一个半小时,要休息半小时,最少二十分钟。这样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在精神状态比较好的情况下,至少可以援助六个。但如果工作一个半小时后却不休息,三个小时后就会精力耗尽,就得先救自己了。支撑过一天之后就已经身心疲惫,自己的负面情绪而不是当事人的情绪开始冒出来了,尤其是当你置身事外的时候,这样你就只能帮助30%的人,帮助他们情绪有所好转,你的失败率是70%,接下去会怎样?挫败感非常强。所以,心理援助除了耐心之外,精力管理也很重要。
       同时,你要有自己的空间。你的工作空间、休息空间,一定不能被人打扰。治疗是有界限的,援助者也是有界限的,必须划界限给自己。
       这次地震,属于天灾,当事人的怨气比较少。他们的主要问题是无法正视事实、无法疏导悲伤、无法消除创伤记忆。我们能帮助到的是我们身边,经历过灾难、同伴死伤比较少、亲人大多健在、主要受到惊吓的人们。
       一般而言,灾难发生后会即时发生三大类影响:第一类是创伤惊恐,每一个人都可能受惊吓,不管是否亲临灾区,是灾民还是救援者,是解放军还是其他人,都可能面临共同所受的惊吓;第二类是失亲,有部分人突然失去亲人;第三类是截肢、身体残缺,由此变成残废。
       第四类影响不会马上发生,会在迟一些时候显示出来,叫系统性问题。假如失去亲朋好友,那么一个家庭、一个学校、一个军队或一个组织,它的整个系统的完整性会受到损害,将不完整,会产生另外一个问题,叫做“幸存者的内疚”。如果一个家庭其他人全死光了,只有一个人或几个人生存下来,我们发现在剩余幸存者中,自杀率非常高。而且自毁率非常高,就仿佛生存的人不再想拥有自己更好的生活,会跟从死者离去一样。表现方式中,自杀是严重的,有可能酗酒、吸毒、暴虐、离家出走等。在这种情况下,他跟任何人、跟生活完全脱节。但在灾情后三个月内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第五类影响是如何重新和他人建立起关系。假设这是这一代受灾的其中一个家庭,当他们受灾时可能会很亲密,因为受了很大的创伤惊吓。然后他们会有几种不同反应。第一种是意识上的,他们很可能处于非正常的一种意识状态里面,心理学术语叫做“处于负面的催眠状态里”,他们的意识状态处于内心的回忆里,回忆最恐怖的时候,表现症状类似祥林嫂,不断叙述以前的往事,而和现在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意识状态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第二种,反映在身体里面,是身体的表现。当人受到创伤之后,人的生物性反应有三个,通常第一个是愤怒、要与之作战、对抗,表现为一定要把人救出等;第二个反应是逃。打不过对抗不了,逃跑;第三个是假死或麻木,是在打不过又逃不掉的时候,人会分泌一种化学物质,在身体里面,令人全身麻痹,仿佛无法接触到痛苦似的,为死亡做准备。有时你会看到,那些灾民或被压了很久后救出的人,他不痛苦,那些痛的人还好,还有知觉,最痛苦的是谁?是救援者,而不是被救的人,被救援的人不痛苦,不是因为没有受到伤害,而是受的伤害太深,被吓得太厉害,整个身体已经麻木,不再有感觉了。
       而非正常的意识状态,加上身体的麻木,则造成第三种现象:受灾这一代无法再跟其他人有任何心灵上的接触。他们虽然是一家人,有伴侣,但以后生活却像是陌生人一样,好像没有什么联系似的,会很孤单。如果没有得到处理,问题就出来了。假如他们有下一代,你猜会对下一代有什么影响?下一代能感觉到家里的温暖吗?感觉不到,所以下一代缺乏爱,不知道什么叫爱,跟爸爸、妈妈都没有什么联系,结果第一,他学习不到什么叫做父爱母爱,他心中感觉
       到很空。第二,在这个家庭受灾之后,他看不到这个家庭还有联结,所以他少了第二种学习,即一个男人如何去跟一个女人相处,假如将来他去外面建立自己家庭,遇到另一个伴侣,他们的情况基本和上一代一样,还是有距离,还是不能并肩站在一起。如果她来自完整家庭,那么她至少懂得怎么养育子女;但如果她也来自受灾家庭,他们的下一代还会一样。我们发现,因为灾难,在上一代家庭所发生的事情,会在以下一代代中不断重复,好像每一代都是上一代的镜子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这叫做家庭组合排列中的跨代创伤现象。现在这个家庭组织受创伤了,我们能改变的是这一代的模式,让他们重新站在一起,让以后模式改变。否则会影响到后代如何重新建立起关系。这影响会延续三代或以上。地震不是普通灾难,它是即时的,当下的。也是跨代的。灾难发生三个月之后就要把创伤效应在这一代解决掉,不能让它延续下去。
       在紧急情况完结之后,即灾民们都安置好了,家有定所,孩子可以上学了,画画这种艺术疗法对孩子(尤其城市里的)是很有用的。弦子在十五岁前是没办法清楚描述自己感受的,所以画画是个非常好的途径,可以把他的感受画出,是表达自己的一种方式。我建议成都以及非重灾区的学校,可以使用艺术疗法,会非常有效。
       对成人要视乎具体情况,如果是开放态度的,或者有艺术性的,画画疗法非常好。但如果是来自偏远地区的成人。写字说话都有些困难的,画画疗法就不会起到什么作用,画啥呀?他会无所适从。
       在心理治疗过程中,让他用语言表达也是一种治疗方法。强调一点:如果他不是自然而然地向你诉说。在现在这个阶段,不要去鼓励他说,不要让他去回忆地震当天是怎么样的。当惶恐过后,会有机会让他说出来,但要自然的,不能去强迫他说。比如可以成立“灾难后互助小组”。在灾难后一段时间,集合成年人在一起,每个组大约十几二十人,在那个小组里会开展有技巧的课程,教他们怎么去讲述,帮助他们通过叙述自己的遭遇、感觉和学到的东西,让他们获得帮助,但同样不能期望一次就能解决。同时,这种互助小组不适合孩子。
       在听灾民诉说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第一次叙述的时候。要么是支离破碎的,要么是非常沉重的东西。灾民在心理重建的时候,讲一次是不够的,你不能指望他讲述完一次后心就可以平静下来。在第一次讲述时,他的情绪可能是麻木的。但第二次或是第三次时,他的情绪有可能逐渐强烈,这要非常小心。然后,当诉说了几次后,情绪开始下落,会有一个“先上升、后下滑”的波段。
       如果灾民要跟你讲述,你可以允许,同时你要自己做好准备:你所遭遇的情况不是一般的情况,你所遭遇的情绪状态不是一般的情绪状态。
       另外,在听对方说到事实的时候,比如“我家的房子倒了”,或者在他说到感受的时候,比如。“我很伤心,我不知所措”,你可以点头。在他说到看法的时候,比如,“我认为”,那就不要做出任何反应,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一课
       头脑创伤记忆治疗
       我先让大家看大屏幕上的幻灯片,天鹅堡的图片,彩色的,占据整个屏幕(大家的感受是:美丽、安静、自然);然后将彩色换成黑白(大家的感受是:郁闷、破旧、荒凉)。这时我问大家:我改变了什么东西?回答是:色彩。我改变了内容吗?没有。注意。这是关键点,只是改变色彩,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我再将图片缩小后放在屏幕左下角(大家的感受是:不强烈了,模糊了),感受没了。内容没有改变,只是位置大小形状改变,感受就不一样了。
       我让大家想一想:如果是经历事件创伤的人,他对创伤经验比如大楼塌下的恐惧记忆是什么样的?回答是:放大的、彩色的、动态的、有很大声音的,身体也有对地动山摇的摇动记忆。创伤人脑海里面所记录的世界不是问题,而他如何记住这个世界的,才是关键。记忆的内容可以是一样的,但这记忆如果是黑白的、遥远的、缩小的,对他的情绪就不会有太大影响,不太容易勾起他的创伤感觉。所以,我们要知道:受创伤的人在脑海中是如何构造这个事件的。
       你需要去改变事件内容吗?你需要跟他提起事件内容吗?不需要。你可以用渐进的方法改变他记忆的方式、储存的方式,并减轻他身体的各种创伤感觉。
       有些人在经历灾难后会失忆,这是因为潜意识在保护,不让他碰到记忆。因为他还没有学会技巧去处理它。一旦他学会了技巧去处理,还需要失忆吗?还需要去忘记这个事件吗?不需要,他可以记得这个事件,但管理它,将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让自己身心健全地去工作、生活。
       郑立峰:很多成都同学告诉我,晚上有焦虑,焦虑的感觉还在不在?
       成都同学:在。
       郑立峰:我希望大家不要回到那种焦虑的感觉里面去,只是碰一碰就可以了。在碰的时候,注意你的脑海里想起了什么?有没有画面之类的东西?
       同学甲:每当我想到十二号下午地震,那时我在教学楼的三楼,整个画面就是……
       郑立峰(温和地打断):我不用知道内容,那个画面还记得吗?
       (转向众人)只要对方肯定有恐惧事件就可以了,不需要她深入那画面再深入回忆一次。
       同学甲:很清楚。
       郑立峰:多大?
       同学甲:脑袋里全部都是,满满的,环绕我的。
       郑立峰:彩色的还是黑白的?
       同学甲:黑白的。
       郑立峰:大还是小?
       同学甲:很大很大。
       郑立峰:近还是远?
       同学甲:近。
       郑立峰:有没有声音?
       同学甲:有。
       郑立峰:大还是小?
       同学甲:大,就是教学楼发出的那种轰轰轰的声音。
       郑立峰:身体有什么感觉没?
       同学甲:脑袋是晕的,身体就好像是站在当时教学楼上的感觉,是摇动的。
       郑立峰:你看到了这个画面是不是?现在我希望你做一件事,你把这画面尽量地缩小,能做到吗?
       同学甲:能。
       郑立峰:能放在身体这边吗?
       同学甲:可以。
       郑立峰:试着把手伸出来,把那幅图放在这只手里,可以吗?
       (几分钟后……)
       同学甲:可以。
       郑立峰:试着把这幅画面向前推,“嗖——”
       (等待,几分钟后……)
       郑立峰:现在感觉怎么样?
       同学甲:现在感觉心里面好多了。
       (转向众人)如果你去过或来自灾难现场,不要去碰当时的画面,试着想其他令你紧张的画面。
       请把你的画面先变成黑白;然后把它缩小;如果可以,把它放到你的左手上;如果能做到,把这幅图画向远推走。
       同学乙:我刚才跟着做了,只是觉得程度减轻,没有消除。
       郑立峰:那你能改变那个感觉吗?
       同学乙:能。
       郑立峰:你现在知道不用做很多事情,有些技巧就可以改变。当你紧张焦虑时,至少可以减轻。
       同学乙:我恐惧的程度有点深,当时是在一幢高楼里面……
       郑立峰:那请你坐在这儿,我为大家做一个示范。
       (转向众人)遇到惊吓、恐惧很正常,我们
       首先要把感觉强烈程度控制在一个范围,刚才做的非常简单的技巧是用来减轻,减轻到我们可以处理的程度。
       郑立峰:我坐在这里,可以吗?你可以选择、指导我坐的位置。
       同学乙:这个位置还可以接受。
       郑立峰: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转向众人)大家要注意我问的问题是怎样的。如果你问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可能要出毛病。尤其是当天受到过惊吓的孩子。
       郑立峰:我想问的是,你这一刻的恐惧感还在吗?还在身体里吗?
       同学乙:减轻多了。
       郑立峰:还在吗?
       同学乙:有一部分,那种晃动的感觉。
       郑立峰:在身体哪一部分?
       同学乙:头脑里。
       (转向众人)注意,在头脑里的和在身体里的要用到两种不同的方法。
       郑立峰:我可以帮你做点工作吗?我要用的是抽离法。用你的想象力,想象你坐在这里,但是有另一个自己,飘出自己的身体以外,走到房间另外一头,然后转身,看着自己。能做到吗?
       (等待……)
       同学乙(闭上了眼睛):能做到。
       郑立峰:在那里,你能看见自己穿什么样衣服吗?是什么颜色?
       (转向众人)测试她是否成功抽离。
       同学乙:影像不是特别清楚。
       郑立峰:可以试着稍微调得清楚一点,你在门口那里看着自己,看得很清楚。
       同学乙:我现在没看见我自己穿的衣服颜色,我是在回忆。
       郑立峰:你还没有跳出。现在你想象另一个自己,跳出身体外,向前走几步,然后转身,看着自己。能做到吗?
       (等待……)
       同学乙:现在能做到了。
       郑立峰:现在看见自己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同学乙:黑的线,红的花。
       郑立峰:现在感觉怎么样?
       同学乙:比刚才的感觉轻松了一点。
       (转向众人)当你想象自己飘出身体以外,掉过头来看见自己时,你其实就和你的很多感觉保持着距离了。这是抽离法的第一步。
       郑立峰:现在我想让你做另外一件事。想象你和身体外的那个自己,你们两个人一起,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席上,看着银幕,能做到吗?
       (等待……)
       同学乙:能做到。
       郑立峰:现在你把那个抽离出的自己调上去,放置到放电影的那个放映室里,在那个位置上,她只是在看着你自己。她看不见银幕。可以吗?
       (等待……)
       同学乙:可以。
       (转向众人)如果你发现当事人在这个位置还是有很大情绪时,要再一次抽离,可以让她想象她在一个办公室里,在监视镜头下看着自己在放映室里,就好像老板在办公室里监视职员放映电影的工作情况一样。
       郑立峰:待会儿啊,那个抽离出的自己会在那里放电影,放十二号那天的电影,但那个电影现在还没开始放,现在暂停。待会儿她开始放的时候,她只是在看着你在看那个电影,而她自己看不到那电影,她只是能感觉到有些光在变动。可以吗?
       同学乙:可以。
       郑立峰:待会儿你再这么做,现在我先向你描述情况。她先快速放那个电影,吱——,非常快速地从头到尾向前放,从开始地震到结束,是彩色的,很快放完,她在她那个位置只能见到彩色光,不能见到真正的画面,不知道在放什么。
       (转向众人)如果是正常速度,再让她一步一步接触画面,会更加深恐惧,所以要快速。
       做完一次后,电影会由尾播向开始,这次是黑白的,慢放的。这样一组过程会持续三次,三次之后呢,电影就慢慢地消失掉了。
       (转向众人)一般三次到七次。
       可以吗?
       同学乙:可以。
       郑立峰:记住,你是在抽离的位置,你看的是你自己,你只能看到光的变动。现在开始了,第一次,吱——,慢慢倒放。现在感觉怎么样?
       同学乙:现在要轻松一些,我的恐惧原来是在头脑里面,对地震印象很深刻,我对声音很敏感,现在我感觉恐惧是在身体里了。
       郑立峰:这就对了。
       (转向众人)先把恐惧由头脑里改到身体里。
       现在我们再做,吱——慢慢倒放,吱——慢慢倒放,然后……这画面慢慢地消失了。
       (转向众人)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呼吸?
       现在感觉怎么样?
       同学乙:好多了,感觉一个深呼吸以后,头晕好像就消失了。在这三次倒放的时候,感觉腹部起伏比较大。在第一次开始倒放时还是有画面的,第二次开始看到的是光。
       这叫做快速恐惧症治疗法,这是一个令当事人不必去接触事件内容的情况下,改变记忆架构,帮助她回复到一个比较正常状态的方法。先用抽离法抽离她的感觉、情绪(注意,不是抽离她的现实),抽离之后她才能在一个客观的位置,然后再用“放电影”重新组合她脑袋里的记忆。而不必让她去接触内容。
       这种方法不是让她逃离现实,反而是让她面对现实。人在安定的情绪状态下,才可能去面对现在会发生的东西。
       运用这种治疗法,一般是在创伤三个月之后,等她已经有点稍微淡忘些那件事了,在稍微远的记忆里再去组合她的记忆。因为现在的创伤记忆太鲜明了,她想抽离但很可能抽离不了,仍在感受之中,这叫结合状态。
       注意:亲历灾场的人尤其是受过严重创伤的孩子,现在不要做这个练习,但是你对未来的恐惧,是可以消除的。找一个中等程度的害怕事件做练习。
       治疗是要自己做的,要相信你的当事人很多时候有自愈能力。尤其是在你对待创伤当事人时,很多时候她坐在你旁边,是在自我催眠状态。所以作为心理医生,第一要学的技巧是耐心地等待,而不是加入什么东西,这叫无为而为,你只要知道过程完成之后,结果怎样。
       记住: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个空间给她,什么都不做,坐着,等待。
       有一种叫做“时间意识”的心理学,如果一个人经常性把自己的时间意识放在过去,即经常回忆以前的事,以前灾难的场面,会造成两种现象:经常想,会造成抑郁;经常沉浸在灾难场面,会造成恐惧。如果,他的时间意识全部放在未来,会产生焦虑。
       也有可能,是恐惧和焦虑一起出现,现在很多成都市民的焦虑就是两部分,一部分是对于之前“5·12”事件记忆犹新,这一恐惧还没有消除;第二部分是把电视画面上的恐惧记忆放在未来,想象自己将来会不会也遭受这些,或者在想象未来时不确定是否还有更大余震。在成都市里的焦虑是复合现象,不是单纯焦虑,焦虑里还有恐惧。所以要先消除恐惧,而不是先消除焦虑。
       第一步,先把自己没有亲身经历的对惨状的恐惧去除掉,然后才有更好的状态面对焦虑。
       焦虑本身不是问题,在心理学上是“计划将来的代价”。如果将来一切确定的话,你会有焦虑吗?基本不会。只有将来未确定状态下,你才会焦虑。适当的、纯粹的焦虑是好事,不是坏事。因为焦虑能让你提起精神,准备能量,应付未来。
       对不确定的未来的焦虑能消除吗?你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吗?不能。有些方法可以处理焦虑,但不能消除。比如,佛家开悟的人明白,“只要这一刻活得好,我就能正常生活”,这就叫“活在当下”;再比如,及时行乐派、颓废派也没有焦虑,也是活在当下,但及时行乐派到
       了极端后,即他的时间意识只停留在当下这一刻,会出现强迫症。比较健康的状态是:时间意识从过去到未来,是完整的。可以记取过去事件,面对未来也有焦虑,同时也活在当下。
       第二课
       治疗语言
       郑立峰:我坐在这里可以吗?你觉得我坐在这里合适吗?我要接近你。
       当事人丙:老师……你为什么要接近我?
       马上已经防备了。
       郑立峰:我可能会先慢慢地接近,我现在接近了一步,你感觉一下,我在哪个位置你觉得比较适合?你可以随时叫我停。
       当事人丙:你为什么要接近我?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很多时候当事者不一定会说出来,但是内心会有一样的感受。
       郑立峰:我想坐在你身边。陪伴你。
       必须对所有你想接近的当事人说明来意。
       当事人丙:我先声明一下,我家是在灾区的,但我当时是在成都工作。
       郑立峰:这不要紧。这不是问题所在。虽然我已经说明我会坐在你身边陪伴你,但你还是有点儿戒心,你试一下,感受一下,我走过来,我走到哪一步你感觉比较舒服?
       当事人丙:老师你说你来陪伴我,你陪伴我多久?你为什么要来陪伴我?
       我们可以看到,将在灾区遇到的无形的抗阻。
       郑立峰:我在这里陪伴你一段时间。
       当事人丙:谢谢你。
       郑立峰:你觉得不舒服了,可以随时叫停,你可以选择。我能多接近你,是由你来控制的,可以吗?
       是不是能够接近任何一个人?不是你要离她多近,她就让你离她多近。在她没有接受你之前就冲过去。她会觉得很不自在。要以她为中心。课本上说要先建立亲和感,但在建立亲和感之前。看看你能接近她多少。
       (慢慢地移近到一米左右……)
       可能令她真正舒服的位置就是一米远。你不能够很亲密地去接近一个人。尤其是她有防备的时候。心理援助和生命援助刚好相反。这叫管理心理距离。管理得好,她会打开心门。
       郑立峰:我们可以聊聊吗?
       当事人丙:可以,老师。
       郑立峰:我第一种问问题的方式是,地震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当事人丙:我们家人都在绵竹,突然发生地震,母亲正在睡觉,一下子就……(她的眉头全紧皱起来,郑打断)
       我第一种方式是否适合?这种聊天方法会对当事人有帮助吗?没有。记住,心理援助者不是记者。所以你出于好奇心去了解他们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更大。所以我没有让她讲下去,只是稍微碰一碰。现在很多电视访问,第一句话是,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电视记者、工作者来说,这是他们的工作,可能没办法。但对当事人来说,这样一个问题就让他们重新沉入回忆里面。
       郑立峰:我取消第一个问题,我的第二种问问题的方式是,能谈谈你现在的感受吗?
       当事人丙:很难过,因为我周遭的朋友,我老家整个镇子都没了,虽然我家人并没事……(郑打断)
       郑立峰:你不应该这样子,这个时候如果你感觉难过,会让你身边人感觉更难过,所以你不应该这样……(当事人打断)
       当事人丙:我知道你说的正确,但是我觉得你说的对我没用,我就是没办法集中精力去工作!
       做心理援助者的时候。她需要你去教导她吗?!
       郑立峰:我现在换第三种方式,现在可以谈谈你的感受吗?
       当事人丙:唯一的感受就是我很想回家做志愿者,但我没办法离开现在的工作,我现在在这里工作,我只能告诉自己,我也是为灾区做贡献,为家里做贡献,要是没有我现在这份收入……(郑打断)
       郑立峰: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啊,这样很负面,越想越负面,你应该想想将来怎么做得更好,千万不要这么想。
       当事人丙:我觉得将来是很渺茫的,虽然政府、国际也援助……(郑打断)
       郑立峰: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其实我们很多人已经在帮你们了,千万不要这么想。
       当事人丙:但是我觉得我是绵竹人,我应该回到灾区去,我应该去做志愿者,帮助他们。即使我做的是很微薄的事情,我也应该去做。
       你越不要,她就越要。
       ……
       咨询师、志愿者常见错误就是:用自己的看法、典型正面思维告诉他,你不应该这样,应该朝正面方向去想。比如:你这时候不应该伤心。应该坚强。于是我把志愿者分成两组让他们练习——
       扮演倾诉的当事人反映:
       “谈话很不舒服,完全是在说服我,不用怕,不用担心,像在诳小孩一样。”
       “我现在怕到不敢一个人进自己房间,比地震恐怖的是余震,比余震恐怖的是预报余震,比预报余震恐怖的是预报了一直都不震,我不知道房子什么时候会倒塌。在我说我的担心时,他说‘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我说我很担心未来,他说‘这是你的幻觉’。我听他这样说,特别想逃离,不想再和他说话。”
       “我的心理咨询师的亲和力非常好,让我很容易说出自己想法,但她总是给我一些方法,比如建议我去户外走一走,我告诉她户外都是一群恐惧的人。她建议我走得更远一些,我告诉她我有工作,走不开。然后她又给我一些方法,感觉她同理心是有的,但是解决不了问题。”
       注意:心理咨询师提供的办法不一定适合当事人。你并不能处理他行为的问题,你能解决的是他心理感受的问题。
       “我的咨询师脸上有笑容,这还挺好;但她故意不看我,眼神游移,我觉得她不特别在意我。”
       “我说我逃离的时候特别紧张,他说你应该知道你是成都的,这件事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说那一刻,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他说你应该正常判断,我说我没法正常判断!”
       ……
       要戒掉“应该”。如果咨询师拿出“应该”的态度去面对当事人,用自己的看法压倒对方的感受时,会遇到很大的抗拒。建议把“应该”改成“你可以这样,同时也可以那样”。
       在面对所有灾区同胞时首先不能否认的是:这是一场非常惨痛的灾难。这是一个需要肯定的事实。第二,肯定他的感受。不管对方有什么感受,告诉他,是真实的,不是假的。告诉他:你能看见、听到他的感受,你也感受到。然后,允许他有更加多的可能性,并给他选择。
       比如,他告诉你,他妈妈死了。告诉他:这是事实,同时,他是可以很伤心的,在很伤心的同时,他可以去想想,他能做些什么,让她安心。在同意他的现状、事实,肯定他的感受的基础上,多加一个可能性给他。当事人需要联结,需要理解。以前的亲人,现在可能不在了,他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解他的人呢?咨询师的工作就是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还有理解他、肯定他的人。
       技巧不多,改变几个字眼,你就可能给他非常不同的信心。
       咨询师、志愿者很喜欢用的另一个口头语是“你千万不要”,再次把志愿者分成两组让他们练习——
       扮演倾诉的当事人反映:
       “看到那些媒体影像里小孩的书包时我就想到自己女儿,每次晃动时我都首先想到女儿,我非常焦虑,他说‘你千万不要焦虑’。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焦虑呢?然后他一直让我不要焦虑,还问我有没有其他问题,我这个问题他都没有解决……”
       
       “我在叙述这段时间都很烦躁时他说‘你千万不要这样’,后来又给了我一些建议。而我的真实感受是根本不想听。”
       扮演心理咨询师的志愿者反映:
       “在听他倾诉担心时,我就插进去说,‘你千万不要担心’,本来感觉他可以倾诉很多,这句话一说出后,他立刻就说‘我为什么不担心?’他开始找理由说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发现本来可以谈下去,但却变成了辩论。”
       “千万不要”是一个否定式。否定式跟负面表达不同,“我很焦虑、我很担心”,这些属于负面表达,即内容是负面的。否定式是“不要”,不管后面的内容是正面还是负面,都在前面加上“不”、“不要”、“不是”。对大脑的研究表明,我们理性的大脑是可以了解什么是否定的,什么是A,什么是非A。但我们的潜意识、情绪,却听不懂什么是否定的。
       你看到一个人坐在那儿,很无助的样子,他什么都没有了,家人都死了,一切都完了。根据你的理论分析。他可能想自杀,于是你说,“千万不要想自杀”,理性的理解可以跟着否定运作,即不要想到自杀;但情感的理解却刚好勾起你所否定的情感或想法,你就把他的自杀欲望唤起了。实验表明,使用“千万不要”这个定语,直接唤起你所否定的事,准确率接近90%以上。
       但是,“千万不要”还是有它的作用的——
       “这一刻,我看到你是这样伤痛,所以千万不要现在就去想,你将来会过得怎么好;千万不要现在就去想,你将来美好的家园。”
       负负得正,引导他去想。如果他和你争辩的话,恭喜你,你成功了。第三课纯粹地回到当下
       有时,尽管灾民坐在你面前,但有可能他全部精神都停在灾区,是在另外一个状态,所以首先要跟他有联结,然后要把他从那个意识状态中带出来。可以问他,能听到我讲什么吗?可以告诉他:现在我想你暂时放下灾区那些东西,能看见我吗?在这个时候,在今天之内。
       这是灾后的一种后遗症。他听不见你讲什么话,他们不在你的干预状态里面。
       首先让他的意识状态回到当下,回复正常一点。回到可以和你沟通的状态,这样已经可以改变这一刻,他的情绪感受状态。
       郑立峰:谈谈你的感受?
       当事人丁:我现在最大的感受就是要珍惜,珍惜现在美好的时光。以前生活中难免有很多抱怨,要忘却别人对自己的不好,要珍惜别人对自己的好。活着是最好的。感谢别人对我们灾区的帮助,13号我就赶回老家九龙镇,整个镇子已经没了,看到解放军在学校帮助挖学生,手挖得血肉模糊,真的很感动……
       郑立峰: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当事人丁:没办法去理出头绪,很茫然……我说了以后你只是点头,没有进一步的表情、动作,没有安抚我,不管是肢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没有,就让我茫然地坐在这里,去叙述,去沉醉在过去的痛苦中。
       郑立峰:嗯,现在,我问这一刻的感受怎么样?
       当事人丁:你让我去回忆,让我更痛苦。
       郑立峰:刚才是这样,现在,这一刻的身体感受是怎么样的?
       当事人丁:身体?我觉得我现在的身体没有在这里,我的心神还是在九龙镇。
       郑立峰:现在我希望你做另外一件事,可以吗?你看着我的眼睛。
       当事人丁:我看着你的眼睛了,不知道你要我看见什么东西?
       郑立峰:我想你看看我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当事人丁:眼睛啊,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黑色的。
       当事人的意识状态是不是在现场?不是,是在其他地方。不管我做什么,当事人的眼睛、她的回忆不在今天这个现场,她真的听到我讲什么东西了吗?我一说灾区她可能就回到那里去了。
       郑立峰:这里,你看见什么东西了?我的眼珠是什么颜色的?
       当事人丁:黑色的。
       郑立峰:我的眼球是什么颜色的?
       当事人丁:眼球啊,白色的,不,红色的,可能老师辛苦了。
       郑立峰:你看着我的眼睛,这一刻在发生什么事情?描述事实,这一刻?
       当事人丁:这一刻发生什么事情?是指哪,哪些?
       注意。她的脑子又回去了。
       郑立峰:先放下,啊?我想请你描述一下,这一刻,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当事人丁:你是指哪一刻?
       郑立峰:这一刻,这一个场面,我们俩之间,在发生什么事情?
       当事人丁: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
       郑立峰:对。
       当事人丁:你在审视我。
       注意,这一句是在解释。
       郑立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事实,事实在发生什么事情?
       当事人丁:我们在做交流。
       郑立峰:哦,在做交流。我现在缩窄一个范围,我在这里,发生什么事情?我在做什么?
       当事人丁:你在引导我。
       郑立峰:我描述一下我在发生什么事情,可以吗?我的手放在我的腿上,右手拿着一支笔,左手拿着一支“唛”,我在看着你,我在和你说话,这是你能观察到的。现在,我们之间在发生什么事情?
       当事人丁:我们之间在交流。你在询问我。
       郑立峰:这一刻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当事人丁:我觉得老师好远……(两人相隔一米半左右)
       郑立峰:是跟我的距离吗?
       (丁点头)
       郑立峰:那你想我离近一点吗?这样可以吗?我能再移近一点吗?
       当事人丁:就这样吧,我感觉稍微舒服一点。
       有时候,让她叙述以前回忆未必是好事情。很重要的一点是把她的意识状态带回到现在这一刻,让她看到最基本的事实,能够描述。受灾者的意识状态不是在当下这一刻,她的时间意识停留在过去,好像在那个地方冻结了一样。在没有聆听她叙述之前,先用上述技巧把她的意识状态带回,让她描述当下这一刻发生的事情。当她纯粹地回到当下这一刻时,她的姿势就自在了。如果她的意识状态无法回到当下这一刻,她仍然在过去的回忆里,她自己的催眠状态里,她自己的思考世界里。
       给她一个清晰的方向,让她看到,这一刻,你想做什么。
       郑立峰:这一刻身体的感觉?
       当事人丁:好一点了。
       郑立峰:内心的感觉呢?
       当事人丁:轻松点了。……刚才你说要接近我,帮助我,你能帮助我什么?
       郑立峰:我并没有说要帮助你。我是在陪伴你。
       有没有注意,当事人听到的东西是有自动选择性的。
       郑立峰: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真的能帮到你什么吗?
       当事人丁:就我目前来说,家里房子都没了,亲戚70%都去县城了……
       郑立峰:我的问题是,我真的能帮到你什么吗?
       当事人丁:你能对我心理引导,我可以用你对我的方式去帮助受灾的同学、朋友。
       郑立峰:作为心理咨询师,我能真的做到什么吗?我能够把你失去的东西拿回来吗?我能够重建你那些受灾的地方吗?
       当事人丁:你不能够,我已经面对现实了。现在也应该接受这个现实了,大家都是失去了亲人,没地方住。
       郑立峰:刚才你说到我能帮你心理引导,引导什么?
       当事人丁:因为我很多高中同学,包括我很多亲人,都是从重灾区第一线逃出来的……
       我的问题是“我真的能帮到你吗?”我重复
       了三次,但当事人只关注,“我能不能帮助其他人”。你说的话,对方能听得见吗?听不见。
       当事人丁:我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我如何去帮助别人。
       郑立峰:我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能帮助到你。
       当事人丁:你如何帮助我?就是帮我去帮助他们。
       很多灾区来的人本身需要援助吗?需要。但他们认为自己最需要的是帮助他人。这次灾情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所以很多灾区人民关心的并不是“你如何能帮助到我”,而是“你如何能帮助我去帮助其他人”。你会发现,你不是在为她做心理咨询,而是做她的老师。
       当事人丁:跟我们灾区当地的人比,我家最大的幸运就是我家里没死人,我很幸运我们家人都在,很多人没有受伤。就这一点来说,我是幸运的。我很多朋友却失去了亲人,特别是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们那个镇上死了将近两百个学生,我那天回去看见的,满镇都是小孩子的尸体。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们家还活着……
       当一个正常的人说“幸运”时,她会很开心地讲;当一个灾区的人说“幸运”时,她会很哀伤地讲。她能够承受得了这种幸运吗?
       郑立峰: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能接受自己这么幸运吗?
       当事人丁:那是没办法。
       郑立峰:你能让自己接受吗?
       当事人丁:我觉得这是天灾,谁都不想去接受,只有面对。接受,你说谁想去接受?只有面对。
       我的问题她听懂了吗?没有。所谓的幸运,对受灾人来讲,她不认为她说的幸运是真的幸运,她只是说而已。
       郑立峰: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
       当事人丁:能面对吗?能接受这个现实吗?
       她听懂我说的是什么了吗?“你能够接受自己的幸运吗?”这句话,不难理解,但是当事人到现在能不能听到这句话呢?能接受吗?
       郑立峰:你想想你灾区自己的同胞们,他们能接受自己仍然生存吗?
       当事人丁:有这种心态吧,但他们最惶恐的是,如何面对以后。
       郑立峰: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接受自己仍然生存吗?
       当事人丁:就目前来说,我觉得这场灾害不知还会持续多久……
       郑立峰:我的问题就一句话,你只需答是或者否。你现在能接受自己仍然生存吗?
       当事人丁:没办法,只有接受。
       郑立峰:所以,你是既接受,同时,也不接受。
       这是灾场。心理学。当幸存者生存下来后,一方面接受自己生存,另一方面,同时也不接受自己生存。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心理冲突,在心理学上叫做“不能承受的幸福”,这让她停留在自己冲突的意识状态里。所以我说的话她能听得进去多少?
       一个灾民,可能自己经历了一些事情,受到惊吓,可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亡了,她自己会怎么想?一方面庆幸自己的生存,另一方面又不接受,“我自己还活着”。这位当事人是想去援助他人的,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够接受,那么那些被援助的人能接受吗?
       有些人如果承受不住这一点,就会自杀。
       当事人丁:我去到灾区,很多灾民还会问我,“我们以后的家园还建在这里吗?以后还会不会地震?”
       郑立峰:这是另外的问题,你知道吗?
       当事人丁:我不知道。
       郑立峰:我知道吗?
       当事人丁:你也没办法知道。
       郑立峰:有谁知道?
       当事人丁:可能是专家吧。
       郑立峰:专家知道吗?
       当事人丁:不知道,专家只能预测。
       郑立峰:政府知道吗?
       (……丁沉默)
       郑立峰:有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发生地震?
       当事人丁:谁都不知道。我的问题是,灾后是否继续在灾区安置家园?
       郑立峰:这个是给我的问题吗?
       当事人丁:你到灾区后,他们肯定会问你这个问题。
       郑立峰: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当事人丁:我知道你是没办法,因为你不是地震学家,但这是灾区人民的心态,比如汉旺镇,以前就是我工作的地方……(郑打断)
       她又回去了。她在为谁着急?她在为身边人着急,这个时候就算毫无理性的问题,她也会去问,很执著。有谁能回答她的问题?有一个叫上帝的可能可以回答,不过上帝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什么东西。
       当事人丁:我今天真的觉得我是一个心理障碍者,以前我没有觉得,以前我只是想引导我的同学、我的父母走出阴影!
       郑立峰:很重要的一点,如果你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生存的话,你的同学能接受吗?现在,我想试一下,向下走一步,能跟着我吗?
       当事人丁:嗯?
       郑立峰:能跟着我吗?
       当事人丁:跟着你?
       郑立峰:对,向下走一步。
       当事人丁:思维跟着你?
       注意:千万要有耐性。我们需要一句话重复很多次,可能当事人才能理解。先不要讲那些心理救援的方法,先要让对方准确接收你发出的信息。
       当事人丁:我是不是很笨啊?我觉得我不笨,我是搞人力资源的……(郑打断)
       郑立峰: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能跟着我做吗?能看着我的眼睛吗?能看见我的身体吗?我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当事人丁:紫色的。……现在是不是又地震了?(确实有余震)特别是现在在七楼,没问题,我的心态是成都不会有更大的破坏性地震的,没问题,很安全,在这里很安全。对不起,我把大家思维转移了。
       郑立峰:在这一刻,最重要的是你。在这一刻,最重要的是你。在这一刻,最重要的是你。(语速一次比一次慢)
       当事人丁:我不重要,是大家很重要。
       她还在为着大家。她的心神全部放在外面,自己是谁呢?
       当事人丁:老师我问一下,假如我是从另外一个省来的,不是受灾的,我这种本能反应还会有吗?
       郑立峰:没有假设。我只做真实的东西,我不做假设的东西,我也不会回答假设性问题。现在你是真正受了天灾的,你是真正的受害者,那些受了影响的人又是如何受影响的,这些才是真实。
       在这一刻,对所有心理咨询师来说。重要的是当事人,重要的是受援者,重要的不是理论,要把理论放在一边做参考而已。理论只是其中的工具,重要的是,当事人在这里。不要做任何假设,当下这一刻,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和你的理论、知识结合在一起,那你所看到的就不再是当事人。因为我们所学的所有的知识都是片面的,现场遇到的情况是千变万化的,当事人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你不可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重复一个治疗。
       你学到的知识在脑袋里,是不是在心里呢?
       郑立峰:现在,从这一刻开始,这个过程之内,你是最重要的。可以吗?
       当事人丁:我没办法让自己变得最重要。
       郑立峰:我说的是要求,现在我做导师,这是我的场,我说你最重要你就最重要。
       当事人丁:行,那就让我最重要吧。
       不是每个时候都要尊重、平等对待对方,有时候我们也要狠一点。要灵活变化,有时你就要告诉她,她就要这么做。
       郑立峰:我现在要求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到,同时呢,我也想你尝试一下,可以吗?第一个动作,把你的右手先举起来;第二个动
       作,放在自己的心口。第三个动作,用你的手,感觉一下你的心跳,能感觉到吗?一下还是两下?是“怦、怦”还是“怦怦、怦怦”?
       当事人丁:刚才贴上去我能感觉到,让我感受时我就感受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心还在跳。
       郑立峰:这叫做“身体与感觉分离反应”,这是创伤后一种非常正常的症状。
       当事人丁:有这么严重吗?
       郑立峰:你不是最严重那种,你还好。
       当事人丁:是啊,当时我是在成都,只是跑下楼而已。
       有些有创伤经历的人,你让他摸心口,他会告诉你,我没有心跳了。他自己跟自己的身体感觉断裂了。
       当事人丁:又出来了,有时有,有时没有。
       郑立峰:嗯,试着说,我接受。
       当事人丁:我不知道接受什么。
       郑立峰:就说,我接受。
       当事人丁:我接受,……接受什么呀?
       郑立峰:说,我接受。
       当事人丁:我接受。(沉默几秒钟后)没办法,我只有接受,接受这种突然的灾害,接受我身边的朋友失去最亲的人。
       郑立峰:我并没有说你要接受这些东西。
       当事人丁:你要我接受什么?
       郑立峰:接受,“我还活着”。
       当事人丁:我是还活着。
       郑立峰:跟自己说,现在,我接受。
       当事人丁:我接受我活着。(沉默几秒钟后)我是还活着。
       郑立峰:试着跟我说另外一句话,“我接受我还活着”。完整地,只说这一句话。
       当事人丁:我接受我还活着。
       郑立峰:试着说,“就算身边的人付上这样的代价”。
       当事人丁:就算身边的人付上这样的代价。
       郑立峰:我还活着。
       当事人丁:我还活着。
       郑立峰:我也完完全全地接受。
       当事人丁:我也完完全全地接受。(沉默几秒钟后)只有接受。
       郑立峰:不是只有接受。就算是这样,我也完完全全地接受。
       当事人丁:就算是这样,我也完完全全地接受。(沉默几秒钟后)没办法,只有接受。
       郑立峰:那就说这句话,“就算我只认为只能接受,我也完全接受。”
       当事人丁:就算我只认为只能接受,我也完全接受。(沉默几秒钟后)怎么说呢?本来我现在就活着,走的人也走了,留下来的还有这么多事情。
       我们还能往下走吗?不能。这是我们的极限。当事人只能被迫地接受自己还活着,而不能完完全全接受自己还活着。明白这一工作的难度了吗?不管是不是直接灾难受害者,到现在为止,让她完完全全接受自己还活着,是非常困难的事。
       某心理援助者(突然喊):好好活着,不要被迫活着就行了。
       郑立峰:忘记了“不要”了。这是之后做的事,现在只能让她这样活下去,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够了,她能够支撑到三个月以后,那以后的工作会简单得多。
       第四课
       身体创伤记忆治疗
       处理创伤惊吓,可以教他们做些身体练习,并不是心理的。很多时候,创伤不在脑袋里,事件已经过去,不是事件本身在影响这个人,是剩下的脑袋里对这件事的记忆。对灾难的记忆不是用脑袋里的形象方式或声音方式记忆的,而是用身体能量记忆。所以可以做些身体练习,把这些能量放出来。
       当事人戊:我一坐下来,老是感觉到地在晃,很真实的。
       郑立峰:我坐在这里,这个距离合适吗?(两人之间大约相距一米,呈六十度)
       注意。跟当事人之间距离、角度非常重要。在保持一定距离后,我有两种角度,一种大概是在六十度左右,就好像两个人有共同目标,在共同面对同一件事情;另外一个角度是面对面,你整个人都在她视线范围之内,对某些当事人来说。尤其在你们还没建立起联结的时候,她会感觉安全一些,但有某种谈判意味。我个人倾向是先选择六十度,此外,六十度可以侧着看对方,在这个角度上,同时可以观察她整个身体的情况。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占所有信号的7%左右;语气、语速给出的信号占38%左右,而肢体语言表现占55%。有些位置可能是很好的,即离对方非常近,你可以做很多,比如拥抱。但是开始时不一定可以采取(挪到当事人戊身边坐下时,戊的表情变了,变得紧张),只有在你和她已经建立起很好的亲和感后才可以。
       当事人戊:我一个人静静坐着时老是感觉不仅心在跳,整个外界的东西也都在跟着跳。
       郑立峰:现在还跳吗?
       当事人戊:现在心在跳,但是地没有在跳。
       到现在为止,在我观察的过程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肢体语言所透露出的:她的腿靠得很紧。这不是错误,这是一个现象。
       郑立峰:现在什么感觉?
       当事人戊:刚才是觉得我的肌肉很紧,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关注到我的身体了,然后我现在又有点放松了。
       郑立峰:你可以放松吗?
       当事人戊:是可以放松。
       郑立峰:同时你也很紧张?
       当事人戊:是,我一想到地震,就又紧张起来。
       郑立峰:现在我可能会建议你一点东西,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的建议试着去做一下。
       当事人戊:嗯。
       郑立峰:首先我想问问你,现在你的紧张感觉是在哪个部位?
       当事人戊:身体。
       郑立峰:身体哪个部位?
       当事人戊:腹部。
       郑立峰:待会儿,我会把我的手伸过来,我会逐渐地接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把我的手放在你的腿旁边。如果你不愿意接受的话,或者你感觉任何动作不适当,你告诉我,可以吗?我现在从这个位置开始……(大概接近到一半距离时,戊皱起了眉头)
       可以看到,这是我能走到的极限。每一步都要很小心。接近一个人不简单,当你想知道一个人让不让你接近时,观察她的呼吸。如果她的呼吸是平稳而深的,用腹部呼吸,说明她让你接近;如果她的呼吸浅、急,在胸部时,说明那是你的极限,你不能再接近了。
       郑立峰:现在我不能再接近你,那我请你自己做一个动作,我先示范给你看,可以吗?你自己把双手放在腿上,可以吗?然后把腿慢慢地向外掰,试着掰一下,感觉是什么样的?
       有没有注意,她掰开多少?(大概只掰开两指距离)这叫肌肉记忆,当一个人在紧张或惊吓状态时,她的身体自然会采取某些姿势,当你稍微改变她的姿势,不是她惯常的姿势时,她会不舒服。
       郑立峰:所以现在呢,我可能会给你一个建议,试着把腿再分开一点点,如果你愿意尝试的话。(等待了大约十分钟后,戊的双腿仍然保持在两指距离)
       这是她可以走到的,也是我们治疗时的极限。就算很简单的动作,当事人可能也做不到,我们不能强迫当事人。
       身体的表现会告诉我们事件的严重性在哪里,如果事件并不十分严重,身体的体态一般是放松的;如果比较严重,体态是紧张的。比如我观察到,她可以张开嘴对我笑,但她的身体没有在这笑里有所相应的变化。
       地震是一个“动”的事件,这“动”不在脑袋里,而在身体里。从开始到现在,她的这两条腿,是没有得到任何放松的。对肌肉记忆的治疗不是靠改变概念,比如改变她对地震“动”的概念,而是靠体态的改变,令她积压在身体里的紧张释放出去。
       郑立峰:我有另外一个建议。你把其中一
       只脚抬起,放松一点,然后脚腕慢慢地顺时针转动,三百六十度,温柔地、慢慢地转动。(戊的动作很僵硬、很不顺畅……)顺时针转完十次以后再逆时针转,轻柔地、慢慢地转。
       注意她的呼吸,很多时候她是保持在不呼吸的状态,所以那些惶恐的记忆还在,因为她不呼吸,所以那些感觉无法消除。
       郑立峰:你能不能继续保持呼吸?所有的感觉都是暂时性的,只是一个状态而已,都可以消失的,只要你人还存在,人是有呼吸的。同时,转动脚。现在感觉怎么样?松了点吗?
       当事人戊:松了一点。
       郑立峰:我教你的这一个是比较小的练习,帮助你发抖的练习。你可以回家做,好吗?另外一只脚也一样转,说不定做这个练习一段时间后,就能得到改善。(戊继续转,几分钟后,腿开始剧烈抖动)
       由麻木回复到正常需要一个阶段,就是发抖。如果腿要发抖,请任它抖。
       现在我们人类距离危险已经很远,不是天天处于惊吓之中,不会天天面临被猎食的危险。而在自然界里,弱小动物天天面临被猎食的危险,天天都要逃跑,但在跑完后,又回复正常了。人为什么不能这样呢?灾难之后,我们有所谓的创伤后遗症,为什么动物没有?
       我们发现,动物在经受惊吓后有一个过程,但是人类已经忘掉了,或者说,是不被鼓励的。动物在脱离危险之后会自然而然发抖,人却是压制的。动物发抖完就没事了,是通过发抖令自己从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同时把以前积累的能量释放掉。但是人如果发抖呢?别人会告诉你,“千万不要发抖,不要怕,不要紧张”,其实是压制了一个自然的过程。
       允许这个过程发生。陪伴她。
       当事人戊(突然开始主动倾诉):在这次地震整个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强者,没有时间去害怕。我必须先把学生带下来,然后我又冲到小学去找我的孩子,我要去保护她,然后再联系家人,这整个过程我没有时间害怕。现在我是补上这一课了。(开始抽泣)
       郑立峰:现在你试着把手放在胸口,试着跟自己说——现在,现在我接受自己害怕。可以吗?
       (戊沉默,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发抖……)
       郑立峰: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过程,如果身体要抖,让它抖。(几分钟后)可以看着我吗?那只手还是捂着胸口,可以看着我吗?(戊抬起了头)现在,我会伸出一只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伸出你的另一只手。(戊伸出了手,两只手握在一起)
       她的眼睛要和我保持联结,我的手也拉住她的。这是力量联结。
       郑立峰:我建议,你跟自己说一些话。——虽然我很害怕,我还是,完完全全,接受自己。
       当事人戊:虽然我很害怕,我也,完完全全,接受自己。(停顿)虽然我很害怕,但是我仍然可以,完完全全,接受自己。
       郑立峰:现在感觉,身体冷还是暖和?
       当事人戊:很暖和。
       意外做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案例。我用的语言很简单,我有没有去碰她以前的伤痛记忆?没有。重要的是观察她的身体。如果她锁死自己,你无法接近她,可以让她放松自己,做些旋转的动作,然后,允许她害怕。在经过整个过程之后,你可以发现,她心里轻松多了,身体也放松多了。但是,要叮嘱他们回家后继续做练习。
       这个练习非常安全,可以教给任何人做,可以教给孩子们。当你觉察到你的当事人,或者他自己注意到,他身体的紧张、不舒服,来自胃部以上,可以非常轻柔地转手腕,顺时针,然后逆时针。你会发现转关节时,动作不会很顺畅,很机械化。也可以转肘关节,由前到后慢慢地、轻轻地转动肩膀,帮助锁死的能量释放出来。你可以做多、做少,做到你上半身的紧张度消失为止。如果你的紧张度来自胃以下,转两个脚腕。然后试着转你的膝关节,可以一只转,也可以两只一起转。
       南亚大海啸后,斯里兰卡的一位治疗师曾经运用这个简单的可以释放僵硬的身体创伤记忆的练习,结果发现,一年之后,做这个练习的孩子和不做这个练习的孩子,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
       第五课
       现代治疗版的哀悼仪式
       很多灾民失去了亲人,所以第一种反应是寻亲。他还不太确定亲人已经去世,所以心理援助者没有什么可以做的,能做的是帮助他寻亲;如果你这时告诉他,“放弃吧。都失踪了这么久,没有可能再在人世”,有可能,他们会永远处在那样的状态里。一旦他说出“我相信。我承认我的亲人去世了”,那么在心里做出决定的他,心里要承担非常沉重的内疚感。就好像他杀了这个人似的。
       第二种反应是明明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但是他逃避,不去承认,一般可以顺着他,让他先逃避一个月,不用现在就要求他面对,太痛苦了,但是迟早他需要去面对。
       第三种反应是他的确承认失去亲人了,你能做的就是陪伴他完成整个哀悼过程。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但是没有任何心理技巧可以降低这种痛苦。如果他不完成这一部分,我们发现,后遗症非常严重,将来他会出现行为偏差、会出现酗酒等上瘾症状,身体会出现病变,肿瘤等等。
       中国古代有个规矩,亲人逝去后要守孝三年,在以前,我们不太清楚中国古代为什么要有这种仪式,现在通过最新研究发现,这个规矩对于仍然在生的人来说,有一个非常好的作用。在一个限期之内,当然现在不可能是三年,有可能是一年,有可能是三个月,在一定时期之内,让这个人充分地去哀悼,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之后,他可以真正地和他的亲人说再见,然后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哀悼仪式。
       在古代版或风俗版的哀悼仪式中,亲人去世,对在生者而言,很好的慰藉是烧纸钱。不是形式的问题,重要的是内容,需要对在生者安慰。
       大灾难之后,通过一个哀悼期和哀悼仪式,让生者放下逝去的亲人,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但是是非常必要的一个程序。这个方式可以用在孩子身上,也可以自己用。既是一个纪念的仪式,同时也让在生者看清楚:现在,那些人已经去了;现在,你还在这个世界上。
       我曾经做过一个个案,当事人今年三十几岁了,她十四岁时父亲去世了,她跟父亲很亲很亲。我放了两个人,一个代表她父亲,代表死亡;一个代表她自己,代表生命。结果你猜她怎么做?她在两边摇摆,既向死亡靠近,靠得太近后又靠近生命这边。虽然她的人是生存的。但心灵却徘徊于生与死之间。所以她无法正常生存,有很大情绪干扰。所以我当时做的工作是让她的心灵看清楚,死亡是什么东西,生存是什么东西。然后放下死亡那一部分,让自己面向自己的生命。
       我现在为大家提供一个现代版的加上心理学内容的“哀悼仪式”。我的仪式不是为死者做的,是为在生者设计的。它结合了艺术疗法中的图画表达。通过图画可以表达想法、感受。你对将来的设想等。
       首先,我让当事人至少画三幅图画(可以画更多):第一幅图画是画当事人对地震事件的感觉(记住,不是画地震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幅图画是画未来,可以画一画未来的人生,他想达成什么,他可以画一画他的梦想是什么。如果他来自灾区,可以画一画那里未来
       重建之后,他希望它变成什么样子(不是画灾区现场的情况,而是画灾区重建之后,他心目中理想的城市是什么样子),可以跟个人梦想有关,也可以跟集体理想有关。
       第三幅图画是联结前两幅的。他可以画他现在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去达成他的未来。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技巧,这第三幅画非常非常重要。如果你只是告诉他,“好吧,你画未来出来”,而不是让他画行动,他可能画些很表面的东西。要让他知道,他要画出,一、他可以有什么样的行为或行动,让死去的人,在天之灵安心;二、让在生的人开心、放心;三、让其余所有人、帮助过他的人、救援过他的人,觉得有价值,因欣慰而安慰。这样会给他非常深的概念:他以后的行动要跟着这三个准则来走,而不是乱行动(有很多行动是不符合这三点的)。如果不强调这三点,有可能他会画出他的行动是想自杀。这叫“盲目的爱”。
       第一幅图画,是肯定他现在的感受;第二幅图画,建立他未来的愿景;第三幅图画,指引他未来的方向。这样可以避免他重新堕入以前的回忆里,而是向前看。请注意:当事人在描述第一幅画和第二幅画时情绪是否有变化,有怎样的变化。一般而言,画完后心情会愉悦、舒展。
       郑立峰:你随时可以叫停,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现在,你拿着你的三幅画。我拿着这一条围巾。可以吗?
       我先选一个代表物(选死物,可以是牌位、照片、树等物件),代表所有在灾难中去世的人,代表当事人的家乡。代表物距当事人五米开外。
       郑立峰:(站在当事人己和代表物中间)我现在要做一个仪式。这条围巾是一条象征式的界线,当我把这界线放下来时,也就是说,你的心里面,真的可以放下了,真的让他们走了,可以吗?我会慢慢地放。
       这一条,叫做心理上的“生与死的界线”。
       (围巾被非常非常缓慢地放下,历时数分钟……)
       郑立峰:现在感觉怎么样?
       当事人己:在快要放下去的那个时候,我心里很重。现在感觉心里稍微轻松了点。
       我们可以发现,要在心理上承认那些人已经去了。是很痛苦的。要仔细观察,她在那一刻,是否真的放下了。很多人,在我这条界线放下的时候,已经崩溃了。也许她会跑过去,抱住那个死物不放手,有可能她根本不想要这个结局,尤其是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或失去全家人的当事人。所以对待那一部分人,需要专家来处理。那些人需要的,是关爱,如果你没有和专家在一起,你只能去关心和陪伴她。
       郑立峰:现在,看着它,跟他们说:“你们走了,我还活着。”
       当事人己:你们走了,我还活着。(声音非常低,哽咽)
       郑立峰:这是事实。
       当事人己:这是事实。
       郑立峰:现在,
       当事人己:现在,
       郑立峰:我承认这个事实。
       当事人己:我承认这个事实。
       郑立峰:同时,
       当事人己:同时,
       郑立峰:我手上的,
       当事人己:我手上的,
       郑立峰:是我可以帮你们做的事情。
       当事人己:是我可以帮你们做的事情。
       郑立峰:我会,
       当事人己:我会,
       郑立峰:把我们的家乡,
       当事人己:把我们的家乡,
       郑立峰:建设得更好,
       当事人己:建设得更好,
       郑立峰:去纪念你们。
       当事人己:去纪念你们。
       郑立峰:请你们祝福我。
       当事人己:请你们祝福我。
       郑立峰:现在给他们鞠个躬。
       (己深深鞠了三个躬……)
       郑立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前走一点。
       (己慢慢接近那条“生与死的界线”……)
       郑立峰:把你画的那三幅画放在界线上。
       (己弯下腰,一张接一张放下……)
       郑立峰:现在感觉怎么样?
       当事人己:(满脸是泪)轻松多了。
       这就是整个仪式。非常慢、非常沉痛的仪式。但是对当事人会起到非常大的帮助。然后可以再加点东西上去:可以再找一个人,站在当事人身后,大约一米开外,代表未来。
       郑立峰:如果你愿意的话,看着她(代表未来的那个人),看着她,跟她说,“我爱你,我会来找你”。
       当事人己:(走上前去抱住“未来”)我爱你,我会来找你。(泪流满面)
       郑立峰:我想你们抱紧一下,感受一下。抱紧。
       郑立峰:(拥住她们两人)你可以悲伤,同时,你也可以拥有未来。
       (己大哭失声……郑的眼圈微红,但很快松开手,站开了一步,恢复了常态)
       大家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治疗仪式,它至少可以帮助当事人面对过去,可以认清这个事实,这给她的未来洒下了种子。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她播种,让她以后慢慢发芽。
       如果在学校做这个仪式,要一个一个孩子地做。确立界线,让孩子放下,最后集合他的图画,可以准备一个铁桶,用古老仪式,用火,把画烧掉。不一定要做未来这个部分,但过去部分是非常好的心理治疗仪式。
       在做的时候,如果心理咨询师自己也很悲伤,要流泪,是可以的,被允许的。这是一个哀悼过程,基本上,全中国人都应该这么做。
       如果当事人宁愿用农村的仪式,比如烧纸钱,或者请了佛教法师来超度了,说明他已经承认事实了,就没有必要再让他做这个仪式。
       注意,我们在对过去逝者告别的同时,过去的美好要留下,同时,也可以面对未来。如果你把过去的美好也一起烧掉,忘掉,你心理上就不完整了。
       忘记过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能做的是。过去仍然在,把它们最好的东西,比如从灾难里,从过去的家人那里学到的最好的东西提炼出来,画成第四幅画。在走近界线放下之前,说:“过去所有最美好的一切,我都接受,我都留下。”把过去最美好的东西转化成你学习到的东西,接受。
       你知道灾难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吗?你的生命。
       提问:
       1
       医务工作者:在灾区前线我们发现有些幼儿,一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我们,就会哇哇大哭。他们往往头部或腹部有伤口,动过手术,这种情绪激动对他们的伤口恢复是不利的,有什么好方法?我曾经穿着便装带一个小孩去输液,输了三天后在我穿着便装的情况下他都不让我抱,我抱,他就用他的小牙齿咬我。
       郑立峰:每个孩子都不一样。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对不起,你最好走开。这种时候唯一能接近孩子的是他的父母,如果他有妈妈或者爸爸,可以让他们抱住他,而不是你去做任何事情。他接受的手术,很可能麻药还没有完全到位,就已经下刀了,这使他恐惧。医务工作者当时确实救了他的命,不过对他来说,他是个小孩子,还不能理解这件事,他会觉得刀是用来杀他的。这种时候只能让他信任的人去接近他,最好是父母。如果不是父母,也可以是解放军。
       前两天我看到一个报道,有个孩子被救出后,抓着解放军的两个肩章不放,人们的做法是把他的手指硬掰开,这是很差的做法。因为这两个肩章是他生命的保障,代表救了他生命的人,所以你穿着迷彩装去接近他,抱他,或许会更好。
       孩子受惊之后,只能允许信任的人接近,孩子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全感。
       
       2
       学校里负责心理咨询的老师:我们学校的一个孩子,十岁了,以前生活挺能自理的,这次地震以后,基本上一步也不能离开妈妈,和妈妈一分离就很不安,这个小孩几年前失去了父亲,他已经失去安全感了。我们能做些什么?
       郑立峰:首先让他妈妈抱他多一点。如果你想他现在就走出来,把他从他母亲那里掰开,对他不是好事情,现在不是这孩子需要独立的时候,现在是他需要安全的时候。在母亲身边,对他可能是最佳选择,不要强迫孩子。有些孩子受了创伤后,复学不是件好事情,除非他父母都不在了,在学校里反而有人看着他。他现在有妈妈看着他,你可以让他妈妈抱着这孩子,同时,你去接近他。你要和他妈妈商量好,妈妈允许你这么做。在他妈妈怀抱里,你先和孩子建立起联系,他才有可能试着走出,走到你那儿去。可能几天后他会同样信任你,就像他信任妈妈一样。有可能下一步,他逐渐会脱离出来。
       特别是一个受惊的孩子,你不能要求他今天受惊,明天就好了。这需要时间,所以才需要你。对一个受创伤的孩子来说,需要无限的耐心。其实你的问题并不是能不能够和他建立起关系,而是你自己很急地要求他跟上你的时间表走出来,而不是看着他的进步,看他能不能走出一小步。对孩子来说,他现在需要信任,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每天写张小纸条,用点心思画点图案在上面,你每天给他一张,不用要求他做什么,可以交给他,如果他接受的话,或者交给他妈妈,这孩子愿不愿看是另外一回事,也可以由妈妈读给他,妈妈要讲,这是谁谁谁写给他的。可能你写了十张,二十张,甚至一百张之后,他可能会自己拿起来看,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尝试和你对话,记住只能用点滴法,每次只能走一点点。耐心很重要。
       3
       心理咨询师:我和我的同事们在灾民接待站已经做了三天的心理咨询,也做了很多的疏导。我觉得我很能够和他们联结,可是在联结完之后,当他们开始叙述悲痛经历,失去亲人或对今后生活感到无助无望时我觉得无言以对,突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能做的只能是紧紧拉住他的手,或者抚摸他的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郑立峰:你可以什么都不做,能拉住他的手已经很好。现在,我想反问你一个问题,在你做完一个个案之后你做什么?
       心理咨询师:我站起来,然后深呼吸。
       郑立峰:然后呢?你脱离了你的角色吗?有一个要诀,当你完成一个个案之后,首先,你要自己对自己讲一句话——现在,我做回我自己。他是他,我是我。一天结束后,想象出你所面对过的所有当事人,所有灾民,对他们说,我能做的,已经做了。我的工作,对你们来说,已经完结,现在,我做回自己。可以吗?这是一个完结的仪式,非常重要。
       灾难可不是只影响灾民的,作为心理援助者,你在灾区,你听到的故事都很悲惨,他的沮丧会变成你的沮丧,他的无助会变成你的无助,他的悲伤会变成你的悲伤,他的惊吓也可能变成你的惊吓。也就是说,他的很多创伤会转移到你身上,虽然程度可能没他那么厉害。你虽然不是亲身遭遇,但是你也会承受很多东西。
       在救援灾区的时候,首先要知道,你将会受到什么影响,同时,你不可能避免受影响。你要懂得自救的方法。所以,在做完每一个个案后,当你发现自己陷入他人情绪里时,让自己休息几分钟,让自己平静下来,把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跟自己说:“这个个案已经过去了,我的感觉是我的,可以留下;不属于我的感觉,现在,请你们离开。”
       作为心理援助者,去帮助其他人之前,先保护好自己。
       4
       心理咨询师:我遇到过都江堰的一个灾民,他之前有过自杀经历,这次地震之后,他又想过自杀,我们和他接触后,第二天,他说他感觉很好,想回都江堰去为那里人们工作。我觉得他是在说谎,他还是想去自杀……
       郑立峰:我能说我的判断吗?我的判断是他不会。要自杀的人一次就够了,而且会成功。
       心理咨询师:一次疏导,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效果啊?以至我们不敢去面对。
       郑立峰:说不定你真的做了很好的工作呢。这是他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一
       心理咨询师:在运用画画疗法时,如果孩子在画未来时没有画振兴的图画,而是画了负性的,全部用了黑色的、沉重的笔调来画,情绪很重,该怎么办?
       郑立峰:一般那样的孩子可能在现场被压了很久,会有这样的反应。画画疗法只是对大部分人适用,尤其对只是在电视上看到灾情的孩子而言。记住,没有一种技巧能适用于每一个人。对那样的孩子来说,重建他的未来景象非常重要。所以要先处理他的感觉,他的创伤能量还在身体里,没有释放出来,所以想不到未来。也可能是他的家人都死了,你让他画未来时,就非常痛苦。这需要专家来处理。
       (本文由走走根据录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