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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我的机场故事
作者:唐 颖

《收获》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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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步之遥
       从上海到美国中西部小城,在芝加哥转机飞CID机场,先要完成人境,托运行李要领取,然后再做第二班飞机的check in和安检。这次是带儿子去读高中,有点把家空降美国腹地的意思,因此大小行李相加八件,还不算我的手袋和儿子肩上的网球拍。仓惶中竟将一纸箱书留在机场出关门内,待我意识到,这扇只出不进的门已关上,欲返回遭到制止,男保安指引我找一名女保安,好容易等到她出现,我用了十几分钟跟她沟通,我手指着那扇似乎决定命运的大门试图指引她从那里进去把那一步之遥的纸箱拖到门外。
       不断有人出关,这扇门开开合合,在打开的瞬间我便用我的目光从人们身影的缝隙间射向我的纸箱,我几乎能听到它的呼吸。而我的思绪飘走片刻,这扇只出不进的门是否就是某种警示?当你通过的时候是否应该放慢脚步给自己几秒钟的时间做一番检点,而不至于留下无法回首捡拾的遗憾?
       终于女保安向我伸手要托运单据,少不了让我出示登记牌机票护照,我顺便告诉她我还要转机,所以要即刻拿回箱子。她并没有给我许诺,或者说她并没有表现出我们对服务业所期待的热忱,其实一路来早已领教美国航空公司公式化的服务风格。
       我眼睁睁看着她朝另外一个方向去,其间不断受同事或乘客拦截,一路走一路停一路招呼和谈话,我是否向她强调过我还要赶飞机?我欲追赶她,但被其他保安拦住,因为她已进人工作人员通道。好啦,她进门了,虽然这是另一扇门在另一个方向。
       不过呢,从此她就消失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眼看我转机只剩一个半小时,而我正站在托运行李的传送带边上,那一堆行李和我的百事不管在一边不耐烦等待的儿子成了别人运送行李的障碍物。我对自己说,大不了弃箱不顾,我在心里做起了选择题,扔书或扔衣物哪样更让人不舍,好像都不能舍。尤其是,它就在一步之遥。
       她去哪里了?从那扇门到这扇门也就一百来米,即便是个蹒跚的小脚老太太也该走到了。也许她去上厕所,或者去休息室喝一杯咖啡,我那番冗长笨拙的叙述让她神经紧张?也许她被其他麻烦缠住,某人的行李箱里有易爆可疑物?说不定那扇门和这扇门之间是完全不相通的空间,她舍近求远,跑去我乘坐的那架飞机了?我要不要通过广播喊她,但是……她叫什么名字?一位男保安上前问我需要什么帮助。
       我开始新一轮的述说,就像按了Repeat(重复)键,男保安似乎更和善一些,他问长问短,我们互相微笑为彼此沟通流畅而喜悦,然后他告诉我有个人可以解决我的问题,他开始四顾,接着跑开去问附近穿制服的同事,然后告诉我她好像在帮某个乘客找行李。She?我问道,那么就是她了,她正帮我找东西。不,我还没见到她,她在找别人的东西。这别人就是我,现在我在找她……他脸上的微笑变成迷惘,我们立刻陷入沟通沼泽。
       然而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见一名保安捧着我的箱子走过来,谢谢,这正是我的箱子,我冲上去几乎欲抢回箱子,他捧着箱子询问地看看我,对了,我应该出示行李单据,我在包里翻腾时才想起单据还在女保安手里,抬起头捧箱保安已离去,箱子倒是留下了。
       我转身排进check in的队伍,轮到我时却见女保安过来,我高兴地向她招呼,她似没有听见,径直走近我的行李堆,抓住纸箱上的标签核对着手里的行李单据,然后才抬头问我,这不是你的行李吗?你为什么说你的行李不见了。难道这件行李不是你让男保安送来的吗?我惊问。女保安不悦地走了,没有听我的解释,也许她并没有不悦,只是没有表情罢了,她急匆匆赶去解决其他事务,我心里不无遗憾,因为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声感谢,或者说没有机会做一番解释以示歉意。我当然明白我已经来到一个法律严谨一切都有章可循的国土,宛如进入自动化轨道,只要一个动作错误,便进入重新设置程序,而我这个仍然带着农业国心态的旅人,却在为某个表达不到位而耿耿于怀。
       此时,近二十小时的旅途疲劳已次第裹卷住我,猜我听到了什么?今晚去CID的航班取消!
       我以为已经结束的机场磨难才刚刚开始。
       二 一念之差
       这时的我不止沮丧,是几近崩溃的绝望,从十八日中午十点钟离开上海的家,到此时芝加哥的黄昏六点钟,也就是上海次日清晨七点,已经整整二十一小时消耗在路上,这一刻只感到筋疲力尽,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儿子在一边负气般喊道:“我要去旅馆睡觉。”这也是我此刻唯一的渴望。但是我被告知,由于气候原因,航空公司不负责乘客的过夜问题。接着我被问是否Stand by,当然,我回答,心里在说,难道还有其他出路?于是让我们继续check in,大件行李被托运了,拿着新的登机牌,我却在打听去哪里过夜,我不知道我正开始朝一条错道走,虽然心里有一丝疑惑掠过,似乎这Stand by在“等候”之外另有个意思未被我抓住。
       这一刻我想起了将来接机的朋友,他叫本杰明,是个汉语流利的美国人,糟糕的是我竟忘记带他的电话号码。我们且跟着人流朝候机厅深处走,我在找诸如咨询台之类的服务,一时也看不到,有制服人员建议我到登机口找自己航班公司,解决过夜问题,于是我和儿子一人一只拉箱,一人一只手提电脑包,以及他肩上的球拍和我肩上的包包,坐上机场列车,找到我们的Terminal(机场航站楼),然后排队安检随身行李,脱衣脱鞋,塞得超满的行李箱被打开,但没有被翻腾。男保安用一把类似于外科医生的钳子,钳了一朵有药水的棉花在箱子拉链处涂了一圈,宛如给病人的伤口消毒。
       顺利走过安检口,又走过几十个登机口,再下楼梯,我们的登机口在地下楼层最深处,那里已经人满为患,坐或躺,椅上地上都是人。儿子迫不及待挤进某个空位摊手摊脚地坐将下来,我则排进服务台前长长的队伍。轮到我时两句话就打发了,后面的航班何时有不知道,有了会通知,问到过夜问题,女工作人员便给了我一张旅馆折价券,让我用这张折价券到指定旅馆,住宿自费但享受折价,她说也就三十多美金一晚,让我即刻电话联系。
       柜台对面就有投币电话,我随身带着朋友给我预留的长途电话卡,因此不用担心投多少币的问题,我通过电话向对方订房间,事实上不是三十多美金,而是六十美金以上。问题是如何去旅馆,对面的女子西班牙口音,说的路线听起来复杂,而候机厅声音嘈杂,我越听越糊涂,差不多要把头钻进电话盒子,纠缠中电话断了,此时奔向旅馆的唯一意愿遭到打击,简直想哭。
       情急中我在乘客中找了个年轻的美国女孩,请求她帮我打电话问清去旅馆方式,然后再告诉我。女孩义不容辞,用自己的手机打到旅馆,然后告诉我,离开登机口想法走到候机厅任何一个通道外,再给对方电话,他们会派车来我们的停留处接送。
       于是沿着原来路线走出去,爬楼梯,再一次越过几十个登机口,直走到安检门外。觉得有点不对头,这一来前面的安检不是徒劳?管不了
       了,我寻找最近的出口,来到候机大厅外,在出口附近到处找投币电话,来来回回走了五六趟才找到躲在大厅角落处的电话,好处是这里几乎没有人,电话打过去仍然是那个西班牙口音的女子,得到的回答却不同,她要我去到机场巴士中心2号门等待其旅馆的接送巴士,那么机场巴士中心又在哪里呢?我找到咨询台才问清是在Terminal 2附近,而我此刻在Terminall,于是重新搭车搭电梯,手里的拖箱肩上的电脑越来越重,简直是跌跌撞撞到达巴士中心,再从巴士中心找到2号门,那里热闹赛车站,旅客簇簇群群,一辆接一辆巴士停过来,司机们报着自己旅馆名字,总有旅客跟着名称走,我拿着折价券到处核对旅馆名字,儿子已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
       这时已经走掉十多辆车,只有一辆因为脏旧而醒目的车停了半天没有动过,也不见司机下来,当这辆车也发动时我忍不住奔过去询问,竟然就是我要找的旅馆巴士,可儿子却试图拒绝跟着这部破车走。
       这车一开开了半小时,远不是我以为的就在机场附近,但人在车上听天由命了。到旅馆时已经夜晚九点,check in又得排队,交付押金时才知房间价加上税是七十美金,可我随身皮夹里只有六十美金,那是为路上其他可能需要准备,此时又发现把美国的银行卡忘在家里,而部分现金放在箱子的某个角落,却想不起来在哪个箱子,只能要求女接待容我进房后把钱补给她。
       这旅馆巨大,围着大花园兜了一大圈才找到电梯,又在走廊走了一大圈才找到房间,但发现给我们的房间只有一张六尺大床,再去前台换房,又是一次漫长的步行。
       住处落实后再找餐馆落实晚餐,附近只有SUBWAY一家快餐连锁店开着,卖着最典型的美国三明治,儿子倒是喜欢,但我累得毫无食欲,一边还牵挂接机的朋友,回旅馆安排儿子洗澡睡觉,因此必得把装得铺铺满满的箱子打开,拿过夜需要的衣物洗沐用品,美国旅馆是不备牙刷的。在家里张献帮我装随身行李时,曾关照我路上不要轻易开箱,只怕我无法再把箱子关上,我当时觉得不可能在路上开箱,却未料会有这般曲折,现在开箱后的房间早已混乱一片。儿子洗澡时,我则再次下楼找商务中心上网打开电子信箱获取本杰明的电话,那里已经锁门,我从前台拿了钥匙走过长长的空无一人的一楼走廊,打开商务中心的门。天哪,我已觉得自己成了这家旅馆半个主人,一边痛恨着自己的粗心。
       三 在此等候
       终于拨通本杰明电话,此时我的美国朋友竟然还逗留在CID机场,说刚刚有一班从芝加哥去的班机降落,他正在候机厅找我。今晚有航班?我懊恼地喊起来。
       现在说什么都晚矣!朋友要我打电话给航空公司查询我的名字是否在明天的航班上,之后把结果告诉他。我一通电话进去,全是机器录音,很多项目,按键按到疯却不得要领,情急中电话给华盛顿DC的中国朋友,他是那一类在紧急状态中你最想找的人,正是他把电话卡预留给我,我让他帮忙我电话给航空公司。他移居美国二十年,英语熟练人又极其聪明,很快他来电话说很难进入那条电话线,但他已上网查明天航班,从早上六点四十分开始,每两小时便有一次航班,他劝我笃定睡觉,明天中午起床退房到机场,总有航班让我走。
       正合我意,我洗澡上床刚熄灯,美国朋友却来电话问我是否打听到航班,我告诉他电话查询很难,但明天有的是航班,我不担心走不了。可他认为我的名字必然是在某一航班上,如果我失去那一航班就很难保证明天是否走得了,我那时已经疲累到失去理智,对着他大发牢骚,从抱怨美国航空公司对乘客的粗疏,到数落美国的其他不是,朋友为自己祖国的不完美而向我道歉。他让我想起八十年代最早来中国访问的美国知识分子,他们正直仁慈满怀爱心,正是他们强化了我们对美国的幻想,而机场遭遇对于我不啻是兜头一盆凉水,虽然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赴美。
       最后是本杰明帮我查询到电话,那已是一小时后,他来电话告诉我,我的名字在明早头班飞机六点四十分航班上。朋友关照我必须在四点左右起床,四点半离开旅馆,此时已经深夜十二点四十分,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地告诉他,我绝不坐清晨航班,我也不怕明天坐不到飞机。于是这位哈佛博士生开始漫长而耐心的说服工作,连连说着对不起好像是在恳求我,终于唤醒我的良知。
       放下朋友电话便和旅馆前台联系,得知旅馆第一班巴士是早上五点,去机场车程顺利的话是二十五分钟,我思忖片刻,决定冒险坐旅馆头班接送巴士,关照前台四点半Morning Call(晨起电话铃),能多睡半小时也让我窃喜。放下这个电话已超过一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聚集勇气重新起床开始整理行李,把摊了满地满桌的东西统统收回箱子,再睡下已经两点,却又开始担心前台那个睡意朦胧的值班生是否为我设定晨起闹铃。此时的我瘫倒在床上,却毫无休息感,折腾了这么一大圈,付钱又付精力,不仅没有捞到休息,还徒增这么多忧虑,但旁边床上儿子熟睡的鼻息声给了我一点点回值感。
       在间歇的朦胧和清醒中,看了不下五次钟,最后一刻却是让Morning Call唤醒的。旅馆巴士一分不差,五点二十五分把我们送到正确的Terminal,保安听到我要赶六点四十分飞机,便让我们领先check in,于是又拿到新的登机牌,至此有关这趟飞机我们两人共拿到六张登机牌。不过我们还必须重新排队安检。正排在长长的队伍中,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我,然后才知坐在队列外一张高凳上的女保安在朝我说话。那是个六十开外的胖老太太,远远的她提着根棒头指着我的行李,说我们的行李已超过一人两件的数字。在大厅众多目光下,我思量着该如何将我的手袋和儿子的球拍塞进箱子,为难时刻,另一女保安查票到我们面前,看了我们的登机牌便让我们跟她走,径直带到安检处,让我俩优先安检,关于行李的件数问题便不了了之。
       然而安检却发生了问题,一名非裔女保安把我们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兜底翻竟找出半瓶我正使用的CD香水和整瓶沐浴露,这沐浴露是出发前考虑到小城买东西不方便,特意买了备用,买机票时便被告知这东西不能放随身行李,只能说是我自己的疏漏,可笑的是昨天的安检却是OK的。非裔女保安要把这两样东西扔掉,我说服她把香水留下,她便说需请示她的上司,要我和她去一趟值班室,我看表已到登机时间,便告诉她不用再问,扔就是了,一边急急地将所有翻乱的东西收回箱子,再一次面临无法锁上箱子的危机。
       匆忙离开安检处朝登机口赶去,却又被后面喊声唤住,那非裔保安拿着香水瓶来追我,她说经过请示把香水还我,谢了她继续赶路,经过卖快餐的柜台,儿子坚决要求吃早餐,不管柜台前有多条队伍,离启程只剩二十分钟,想见小飞机上客人都已坐整齐。儿子排队买餐时,我开始检点证件机票登机牌,此时却发现一叠登机牌里偏偏就少了即可用上的那两张,我就地摊开东西找了半晌,期间还奔回安检处,那里乘客更拥挤,情景更混乱,而我像只绿头苍蝇在那一带绕着圈找那两张纸牌子,直到一名保安告诉我,遗失登机牌没有关系,只要ID(证明身份的证件)还在。当我们冲到登机口,那里只剩工作人员,待我们走进检票口登机门便被关上,上了飞机前后一看也就十多位客人,还有一半空位。
       几分钟后这架只有三四十座位小型喷气式飞机便上天了,这是个阴天,云层下的天空似被无边的帘子遮住,朦胧暗淡,正等待阳光将之洞穿。此时的我才放松下来,有了饥渴的感觉,但已经无力到不想开口向机上唯一的乘务员要一杯水。
       一小时后飞机在CID机场降落,小小的候机厅空落落,本杰明迎着我们走来,我举起双臂欢呼般地向他招呼,他说,太好了,看见你是笑着进入我们的城市,但我马上便笑不出来,因为传送带没有把我们的行李传出来。当朋友去咨询台询问时,我则来到堆满行李的行李房,我看到我们的四大件行李静静地拥挤在其间,它们是在前一晚深夜抵达,对着行李房保安我简直是满怀激情地表示着感谢。
       我们用两部推车才把这些行李全部运到停车场朋友的车上,我此时想起一部汤姆·汉克斯主演的喜剧片,片名就叫《Terminal》,所有场景都在候机厅,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当然我们在机场的遭遇远没有好莱坞娱乐片那般惊险和浪漫。但心绪同样动荡和五味杂陈。
       我问朋友,Stand by的中文意思到底是什么,他说,等候,他指着候机厅的方向道,应该是,在此等候!
       呵呵,“在此等候”,听起来多么诗意又情意绵绵,我的耳边萦绕的是那首著名的英语爱情歌,《Right Here Waiting》,它的中文曲名正是,《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