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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电影]许鞍华:新浪潮的进行时
作者:许鞍华

《收获》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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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会许鞍华
       2007年3月12日上午,我坐在深圳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一楼咖啡厅,等待与许鞍华相会。
       一周前,我们相约这天上午11点会面,她专程从香港赶来接受我的采访。
       赴约前,我在家中浏览此前和许鞍华一起的几次合影。发现,最早的一张竟是八年前,那是1999年,她来深圳参加一次专题影展。那时的她比现在要胖,也年轻很多,一头黑的长发,穿一件淡灰色T恤,发白的牛仔裤。在为期两周的影展上,我第一次集中看了她导演的四部影片——《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千言万语》和纪录片《去日苦多》。影展结束的当天下午,许鞍华出席了两个多小时的影迷见面会,她有问必答,有时会停下来,字斟句酌地在粤语、普通话和英语间寻找恰当的词语表达,说到会心处,常常爽朗大笑。见面会结束后,在纪念册上题字时,她把名字签在本子的最下角,字写得又小又紧凑,好像是刻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黄昏时分,她要回香港,我们送她到大厦的一层,她执意不要人陪同出关,独自上了出租车。我在当时写的印象记里,描绘了她来去匆匆的形象,好像还用了“侠女”的字眼。此后,我陆续看了她执导的《男人四十》、《胡越的故事》、《倾城之恋》、《半生缘》、《阿金》、《玉观音》、《幽灵人间》以及她最新作品《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作为“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主将,华语影坛最具影响力的女导演,许鞍华是个复杂的存在,你很难用某一部影片来概括她的风格。她游走于艺术与商业片之间,或者说亦文亦商、泾渭难分。不倦的探索和兼收并蓄,让她的作品缤纷多姿,成为归类起来颇费踌躇的一代名导。她的电影,类型题材多样,风格形态各异,参差错落,轻重迥然。既有大起大落的通俗剧,又有凌厉沉静的先锋影像。鬼魅人间,市井百态,悲喜交集。本色生活的朴素寻常,社会传奇的绮丽微妙,都林林总总地渗透其间。
       八年里,我陆续见过许鞍华多次,除了谈论电影,鲜少涉及其他话题。2002年,我在香港国际电影节采访台湾大导演侯孝贤,许鞍华就坐在旁边,她像个邻家的大姐帮我们斟茶。她告诉我,她热爱侯孝贤的电影,看过他所有的作品,很多都不止一遍,侯孝贤早期的《风柜来的人》和《童年往事》她差不多都看了有十遍。
       10点55分,我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窗朝外张望,猜测隔了好多天,许鞍华会不会已经忘了这次会面。正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紫红色毛衣的女人步履匆匆地从马路对面穿过来,我认出了她——背着一只小布包,正躲避着快速往来的车辆,脸颊被阳光照得汗津津的,那样子让我想到史可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准备“碰瓷”的镜头。
       许鞍华走进香格里拉大酒店。已过花甲之年的她还是一贯的装束一一发白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她微笑着朝我招手,看看手表说,下午5点要回香港出席一个电影会,这之前的时间都由我来安排。我说,那我们去找个安静的茶馆。她说,好啊,最好有点吃的,早晨起床后就往深圳赶,还滴米未进。
       11点10分,我们来到关山月美术馆下的“紫苑”茶馆,临窗而坐,每人各点了大杯的西湖龙井,许鞍华点了一碟带壳花生、一碟澳门小餐饼。我让她点份饭,她说她不喜欢吃饭。整个茶馆的大厅里,只有我们俩,她一边剥花生吃一边与我说话。有只大黄猫从窗口跳进来,凑到她的脚边,她给那黄猫喂花生米,惊喜发现“它居然吃花生”!后来那大黄猫一直在周围转悠,直到花生全部吃完。她对大黄猫摊开双手道:“很抱歉,没有了!”
       许鞍华笑言,她是个“杀气很重”的人,不适宜饲养宠物和花卉。小时候,她养过两条金鱼,没两天,有一条就从鱼缸里跳出来自杀而死。她以为是不慎跃出,就在鱼缸上盖了张硬纸板,不料,第二天另一条金鱼把硬纸板顶翻也跃到地面“自杀”了。她说,没有什么宠物可以在自己手里快乐地生活。“植物也是活不了的,养什么死什么。我也纳闷,我把花盆供奉在写字台上也不行,真是邪门,就是养不活。后来,我发现,原因是我买了一盆花或一盆草,总是放在书桌前面,我老是坐在那吸烟,都把烟喷到了花上,就这样把它们熏死了。”她说完大笑。
       在香港大学英文系读书时,许鞍华就是个活跃分子,她在学生剧团管道具还在话剧里跑龙套,当同学们还只是老老实实用美术字印宣传单时,她已开始将俊男美女的图片打碎来拼贴自己设计的海报。她最早戴隐形眼镜,不穿流行的紧身短裙,学校兴起嬉皮风,人人都奇装异服,她却穿上扎染的印度式长衫。那时,她和同学谈到遥远的将来,很担心六十岁时的穿衣问题,想到不能穿牛仔裤和球鞋觉得很是郁闷。现在,已经六十岁的许鞍华仍穿着牛仔裤和球鞋,她笑道:“人生原是很简单的啊!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
       我们一直谈到下午将近4点。许鞍华回顾了自己的成长经历,童年最早的电影记忆,留学英伦,服务电视台,个性特点和生活习惯,以及拍摄电影的酸甜苦辣。
       后来,她看看手表说,现在必须出发,要不然香港的电影会就要迟到了。
       我驾车送她到罗湖口岸,她在靠近天桥的路口下车,叮嘱我说:“不要朝前边走了,可能会有警察抄牌。”
       六十岁的许鞍华依然身轻体健,她敏捷地穿过十字街口,恍如影片里的江湖女侠,很快就消失在人流里。
       下面的对话主要是根据2007年3月12日的录音整理,未经许鞍华审阅。
       文化渊源
       王樽:……看过十多部你的电影,给我触动最深的是《男人四十》。我知道这部电影在香港反响并不强烈,一般也不认为是你最好的电影。我是在嘉兴的金鸡百花电影节上看的,记得散场时,一位东北的女记者眼含热泪对我说,为什么内地就拍不出这么深情的电影?“深情”这个字眼让我一惊,我忽然想到,在你的电影里,除了亲情、爱情之外,还有对中国文化的深情,这可能是最能打动内地观众的地方。比如张学友和梅艳芳扮演的夫妻用粤语朗诵《前赤壁赋》,很普通的细节却很动人。在香港电影里,即使有中国古诗词运用也常常带有调侃色彩,而在你的电影里却熔铸了深情。这些中国文化的元素是你特意设置的吗?
       许鞍华:其实没有那么刻意。电影里的古诗词是编剧岸西写上去的,我自己自然也很有感觉,就把它拍了,在拍电影时我也没有特别要求这些元素。
       倒是影片主题是我一直很有兴趣的,张学友在片中演一个中学国文教师,这个角色虽然没有具体原型,但岸西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产生了很强的共鸣。香港是个很特别的地方,虽然到处是中国人,但在这里的教育制度下,中学国文教师地位很低,到了中年,就会有很强的失落感。在这个文化杂糅的大码头,一个以中文为生的人多少会遭遇一些冷落,他的心态很复杂,有落寞也有自卑,是蛮有代表性的。
       王樽:我注意到,你的电影结构里常常出现两条线并进,《男人四十》也是,是为了形成映衬吗?
       
       许鞍华:对。《男人四十》讲的是亲情与爱情之间的矛盾磨合。两条线索对称:中文教师和女学生的师生恋关系;中文教师的妻子和妻子当年的中文老师的恋情。当中文教师张学友和女学生林嘉欣开始走到一起的时候,妻子梅艳芳的初恋情人出现了,这些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内含着反讽的效果。这部电影的题材难得,拍的时候有些冒险,上映后反响没预想的那么大,香港票房没达到预期标准。很多外国人觉得好,但义觉得好像故事太淡,理解起来有些难度。
       王樽:电影里出现了很多中国风光,长江三峡等,有些虚,是通过电视来表现的。
       许鞍华:那些风光,都是我喜欢的地方,拍的时候没有特别强调中国元素,也许是有些潜移默化的情结在里面。(笑)
       王樽:你的电影大多表现世俗生活,但总融入某种诗意的东西,这和很多香港片不同,,比如,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周润发扮演的骗子也动不动吟诵几句,什么“长恨此身非我有”等等,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诗意与你早年的教育有没有关系?
       许鞍华:我不知道哎。你不提我也不会注意,我真的是没有想过。
       我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接触主要是小时候在澳门和香港。最早的启蒙来自我祖父,1952年我到香港,之前一直到五岁,都是与祖父母一起在澳门生活。我祖父教我诗词,《唐诗三百首》背诵了很多,我记得第一首就是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长恨歌》没教完,假期结束了,我就回了香港,我爸爸就继续教我《长恨歌》,还有《琵琶行》,一句一句的教,也不解释,我也不是很懂,但就这样把很多诗词都背过了。常常是大人让我背诵,我就站在那里背,他们手舞足蹈,很高兴,我也很得意。我早期对中国文化,中国山川风貌的理解都是在古诗词里。
       王樽:你的祖父母是怎样的人?
       许鞍华:我的祖父是很文明、很前卫的人,我的祖母比他大两岁,不缠足、学英文。祖父娶了祖母之后,家里还要他纳妾,他就拒绝了。我的祖父懂英文,我小时候的英文就是他教的。祖父早年就想去北京协和医院学医,后来因为家里开药店需要人手,没有去成,我祖父和爸爸都想念大学,都没有实现,所以,他们都想我们能够去念大学。现在回头看,我觉得祖父是个有些不得志的人,年轻时的很多理想没有实现。
       1958年或1959年左右,我的祖父母去了广州。他们本来在澳门过得很舒服,当时也都有六十多岁了,但很向往回到大陆,参加祖国的建设,祖父是个老中医,他到广州去的是中医研究所。我的父母其实都不愿他们回去,我还记得去码头送他们。祖父到了广州后,还常常把内地出版的一些爱国主题的图书邮寄过来给我们看。
       王樽:你从小生活在多种语言交汇的环境,英文比中文更熟练,又常年生活在海外,你怎样认识自己的文化归属?
       许鞍华:很难说。小时候学说话是英语和粤语,读书是英文学校;在大学里学的是文学——比较文学,使用的也是英语;在家里说话主要是说粤语,居住的环境是说粤语为主;早些年,写日记用英语,有时交叉着用些中文,平时习惯于用英语和粤语思考。最差的是普通话,到现在也说得不怎么样。
       王樽:你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这种特殊的家庭构成,对你的成长有着怎样的影响?
       许鞍华:好像也没有特别影响。事实上,开始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日本人。那时很小,只觉得母亲有点怪,因为她说不正宗的粤语,别人说她是东北人,那时候我也不懂普通话,没有概念,就觉得是真的。母亲不太懂中文,我还以为是她没怎么念过书的缘故。差不多十五六岁时,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
       关于我与母亲的关系,母亲与日本、与中国的关系,我都已在《客途秋恨》里讲到了,虽然不完全是真实的,但那个意思都在里面。比如关于怀乡的情感等等。一般移民早先都有想法,比如挣到很多钱后就回去,实际上很少有人真的回去,里头有很多被人灌输的感情,不是他真正的感情,有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想回去。因为你很难在一个地方立足,你要回去就必须重新适应,我妈妈后来去日本就很不适应,不适应那种坐在地上的方式,不适应一般日本女人的谦恭,不适应一般老人对日本女人的态度,吃的东西都不习惯了。
       1975年,我跟母亲去美国参加妹妹的婚礼,回来时去了东京,顺道去了兀本乡下我舅舅家,这是我第一次去日本。《客途秋恨》讲述过这个故事,后来,我也跟日本的亲戚有联系。语言有些障碍,相处得还是很融洽。我的舅舅会说汉语,他在东北待过,又在苏联做过苦工,他会说普通话。
       王樽:那么,对中文的认识主要是十几岁以后?
       许鞍华:看中文书主要是上小学时,十岁左右,那时候,我经常去维多利亚公园里的图书馆,看了好多。十二岁以前就看鲁迅、老舍。《四世同堂》就是在那里坐着啃完的,也看了冰心,都是因为我们念的教科书上有他们的示范本,所以就找他们别的书来看,现在就没有兴趣再看了,其实那时也是看不大懂的。
       王樽:冰心应该好懂,鲁迅可能会觉得晦涩。
       许鞍华:就算懂也不知好在哪里。十二岁的时候开始看武侠小说,金庸和梁羽生的几乎全看了,初一的时候开始看《西游记》、《红楼梦》,一个暑假,我就在学校的通道上看这两本书,尤其是《西游记》觉得特别好看。《红楼梦》其实是看不懂的,也觉得十分好看。完全是忘掉自己的生活,沉浸在里面。电影记忆
       王樽:那次在香港,听你说到看电影,很多电影都是反复看过多次,即使是今天的所谓铁杆影迷也只能甘拜下风。
       许鞍华:《阿拉伯的劳伦斯》我前后看过十三遍;黑泽明的《七武士》、《用心棒》、《穿心剑》都看过多遍;侯孝贤的《童年往事》也看了有十遍;安哲洛普罗斯的《永恒的一天》,有人觉得很闷,我也看了好几遍。我从小喜欢武打片,张彻、胡金铨的电影,只要出来就跑到电影院去看,经常是看了又看。有的电影反复看,也是版本有所不同,比如《阿拉伯的劳伦斯》,第一次看的是香港版,是两小时四十五分钟,后来陆陆续续在英国或者电影节看过三个小时的,有时是三个小时十五分的,有的是三个小时三十分的,最后一次看到三个小时四十五分的,才知道完整版本是什么样。香港版把所有的文戏,抒情的全剪掉了,剩下的动作很多,还是很好看。
       王樽:最早看过的电影还有没有印象?
       许鞍华:最早看的电影是五岁,粤语片《家教》;第一次看的外国片是《蝴蝶梦》,大约就是七八岁,跟我的姑妈去看的,是在北角的“都城戏院”,我坐在姑妈的腿上,当时知道是个男女爱情故事,影片里诡秘的气氛印象很深,有一两句台词似乎也记得。那时每周都看,还看了不少动画片。
       十七八岁时,看徐增宏执导的《江湖奇侠》,从张彻的《独臂刀》里发现了王羽。郑佩佩、王羽的《金燕子》非常喜欢。现在想来,之所以喜欢,可能有些像今天的小孩看漫画,完全
       是与现实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是学校老师经常讲述的爱国心态,因为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样子,只能是在武侠小说和电影里看到六和塔啊、敦煌、大漠什么的,觉得特别神往,就是有种爱国的相思在里面,通过电影看到古代中国的文化。那时从没去过内地,以为就是武侠片里的样子。
       王樽:第一次到内地是什么时候,它和你想象的差别大吗?
       许鞍华:我第一次回内地是在1972年,当时我已在香港大学念了三年,准备去英国留学。临行前,就去广州看我的祖父。那时对大陆一点都不了解,就跟两个同学准备行装,偷偷跑到香港的大陆公司买粗布的蓝布裤和白衬衣,把头发扎起来,就像演戏一样回去。(笑)第一次回去,看到广州的街上空空的,没什么灯火,晚上在珠江边走,到处都很黑,也没有路灯,心里还有点伤感。这种荒凉感给我的印象很深,1989年我拍《客途秋恨》时,就把这种感觉拍到了电影里。
       王樽:早年的阅读和看电影对你后来的工作有些什么样的影响?
       许鞍华:读书和看电影肯定会影响自己的电影制作,但具体有哪些说不上来,不会想到《西游记》而拍摄了什么画面,没有,间接的影响很大,可能是整本书或整部电影的气氛,就变成了自己的生活经验。
       王樽:有没有具体的某部影片引发你产生拍电影的念头?
       许鞍华:引发我走进电影界,就是看了黑泽明的电影、张彻和胡金铨的武打片。接着,就是看法国新浪潮和欧洲导演的电影,像伯格曼、安东尼奥尼、费里尼、特吕弗。那时候是学电影的前后,对我创作最有直接影响的是波兰斯基,我的第一、第二部电影都直接受到他的影响——《疯劫》、《撞到正》。那种氛围,悬疑的感觉。《撞到正》里的鬼片调子很像波兰斯基。
       1985年和1986年时,我喜欢看台湾新电影——侯孝贤、杨德昌的片子。
       侯孝贤的所有电影都看过,都不止看过一遍。后期的不大喜欢,《最好的时光》概念很好,但观众要消化这部电影比较困难,因为它是以电影语言为主。我很欣赏《咖啡时光》,把电影语言做到了最好,就是讲生活本身没有任何内容,把那个变成电影的感受,我很佩服,但不能再去看,有些受不了。(笑)
       王樽:你跟哪些导演接触比较多?
       许鞍华:我一般不喜欢见明星,尤其是导演,通常长得都不怎么样(大笑),也大多不擅言辞。我很喜欢侯孝贤这个人,他很聪明,说话很到位又有幽默感,喜欢和他谈天。
       香港新的导演里,我比较喜欢看王家卫,但跟他没有什么接触。他的电影我是用脚投票的,只要新片一出来,我也不啰嗦,就会第一个到电影院去看,我喜欢王家卫电影里的感觉,画面。内地的第五代导演的作品也很喜欢,比如《黄土地》、《秋菊打官司》、《菊豆》等;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贾樟柯的《小武》、《三峡好人》都非常好,我就是看了《小武》才找贾樟柯的摄影合作。
       王樽:《霸王别姬》呢?普遍认为它是中国电影的巅峰之作。
       许鞍华:《霸王别姬》我觉得有点暧昧,整个很华丽,也许是因为我看过它的电视版,两个小时的剧,有些先入为主吧,那个电视版规模比较小。看了电影版的《霸王别姬》感觉不是我想象中的——想写同性恋又没有,可能是检查的原因吧,总之有些暧昧,看的时候觉得有些乱。
       早期的电影记忆对我的影响最大,从早期到现在,一直都喜欢黑泽明。
       胡金铨印象
       王樽:对内地观众来说,胡金铨的名字还有些陌生。近年随着他的影碟风行,像《侠女》、《龙门客栈》、《空山灵雨》,现在都成了影迷挚爱。人们蓦然发现,中国曾经有这么精彩的武侠电影,有这么了不起的导演。在你学习电影时,曾直接得到胡金铨的亲授,人们也多把你当作他的学生。现在,胡金铨已被公认为武侠电影的一代宗师,但对他的研究很欠缺,有关资料也很稀少。你是怎么认识胡金铨的?
       许鞍华:其实也很简单。当时我在英国上学,有个朋友介绍我认识胡金铨,因为他想请个懂英文的助理,我就去了,就成了他的英文助理。主要是帮他起草文书,以及做些端茶倒水的杂事。他对我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有一次,我负责采购一些给外国人的小礼物,就买了些古钱币工艺品,在上面铭刻上那些人的名字和献词,那些外国客人特别喜欢。胡金铨认为我行事恰到好处,就很赏识。他说三个月之后让我做副导演,可是这话过了两三年也都没实现,可能他忘了。(笑)
       1975年,胡金铨的武侠巨片《侠女》获得戛纳电影节技术大奖。当时我正面临工作的选择,我爸爸就带我认识了香港无线电视台的高层,爸爸觉得我不该甘心做端茶倒水的“书童”,就建议我进了香港无线,当了电视台编导,从此开始了职业拍片。开始是拍那种16毫米的翻转片,我就在那个菲林组。拍了一些警匪题材,当时还很受欢迎,接着就有公司来找我拍电影。
       王樽:胡金铨是个怎样的人?
       许鞍华:他是河北邯郸人,但在北京出生长大,说一口京腔,人很风趣,特别有学问,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对电影的各个行当都熟悉,经常自己亲自动手写字幕、制作道具等等。他一肚子杂学,都是人们很少听说的,比如在餐桌上说到故宫,他会突然说北京的故宫是越南太监建的,他就讲其中的历史渊源,越南的青年如何投奔北京当太监等等,有鼻子有眼,让人大开眼界。
       王樽:开始拍电影后,胡金铨对你有没有过具体指导?
       许鞍华:也有,但不是很多。做他助理时,三个月中每天都见他,就很熟悉了。后来,他住在美国,每当来香港就会带着我去吃饭。1990年初,他还送过我一张画,他习惯有人陪,(笑)我不习惯有人陪,就陪他。(笑)他在戛纳电影节时,有一次给我写过一封信,突然很感性地说,他一个人在戛纳,人人都很兴奋,他希望自己宁静致远,希望《侠女》有好的效果;还说他自己在酒店的感受,好像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你们在后方守着家园——我现在学得很肉麻,他写的不像我说的这样差,但是这个意思。他还说,希望今后的中国电影不是老以绣花、古董来吸引外国的观众;还鼓励说,你们年纪还轻,基础不错,希望能努力创作,拍出更好的电影等等。
       1985年,我准备拍摄《书剑恩仇录》的时候,有一天他把我叫出来,跟我说如何拍武打片,他说最重要的是节奏,要像跳舞,不能都是动作,说了很多他拍武打片的心得。也有点授业的意思,后来就没怎么讲到电影。我最后一次见他是1992年左右,他来香港我陪他去吃饭。
       王樽:你如何评价胡金铨的电影?
       许鞍华:胡金铨的电影拍的不多,但每一部都发展了一个路向。比如,中国的武打片真的是他跟张彻发扬光大的,尤其是他在技巧、剪接上,很多东西都是原创。当时怎么拍,他都是反复摸索,土法炼钢做出来的。像“武打指导”都是他发明的,如果说到某个人对电影的贡献,他当然是非常了不起的。
       
       香港电影新浪潮
       王樽:在你从影的三十多年中,正好经历了香港电影由衰及盛、再从盛到衰的过程,人们说到香港电影本土化的历史,都必要提起“香港新浪潮”这个词语,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台湾新电影运动都不同,香港电影的新浪潮并没有自己的宣言和纲领,也没有共同的组织,似乎只是顺便借用了这样一个词语,作为其中唯一的女将,你怎么评价“香港电影新浪潮”以及你在其中的作用?
       许鞍华:这些都是后来添加到我们身上的符号。其实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并不是刻意而为。有老板愿意投资,获得了执导自己第一部电影的机会,就把一起真实的闪杀案编成了悬疑和推理故事。我当时对波兰斯基的悬疑电影正感兴趣,就借鉴了他的一些手法,在影片中营造骇人的惊悚气氛,讲述了一件情杀案的真相,《疯劫》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王樽:一般评论说,这是“香港第一部自觉地探讨电影叙事模式、手法和功能的电影”。
       许鞍华:对我来说,这些并不是自觉的。所谓新浪潮,只是一次历史的综合契机。当时就是肓打误撞的,今天跳出来看,也许觉得多么了不起,当时其实想法特别简单,就是想拍个好看的电影。尽量按照我理解的香港故事,或者说就是本土化,也不想去讲什么道理、谈什么概念,找到一种合适的方法来叙事就是。我一直都不喜欢好莱坞那种电影模式,什么都想好了,随便谁来拍都可以,我根本不想什么都设计好了再去拍。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到拍完之后才发现,哦,原来我是喜欢这么拍的。(笑)
       王樽:回头看你的电影道路,《疯劫》有着怎样的地位?
       许鞍华:可能因为是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所以特别有感情,《疯劫》仍是我自己最喜欢的电影。
       当然,看电影有时光的错位,每隔些年看都会有所不同。比如看《投奔怒海》,十年前看觉得很好看,十年后我就受不了里面的配音,觉得技术很不到位。
       王樽: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以及台湾的新电影运动等,这些流派的代表作有个突出特点,就是导演将很多影片拍成了自传,比如费里尼的《我记得,想当年》、特吕弗的《四百下》、侯孝贤的《童年往事》等等,但在香港新浪潮里这类作品却很少,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许鞍华:可能跟它的商业大环境有关。我在1983年看了侯孝贤的《童年往事》,觉得非常好看,他是讲小孩子的,可它不是一部儿童片,在结构上与一般电影很不一样,好看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想,它可能和人对自己童年的记忆共鸣有关,是编导的文学和理论素养在起作用。侯孝贤的电影就像散文诗一样,将画面不完整的去结构,把有感觉的东西凭感觉串起来,然后重复得像音乐那样。
       王樽:在你的电影里,最有自传特质的好像是《客途秋恨》。
       许鞍华:对。《客途秋恨》是我1989年拍的,这个故事实际是写我跟母亲的关系,1984年时就想拍。当时,我跟香港邵氏公司合作,后来很多原因拍不成,就把题材取了回来。以后就还想拍,到了1989年,有位台湾制作人找我,说是想找陆小芬与万梓良合拍一部电影。我去见他们老板,他问,这两个人合作你有没有故事。我说手头有个故事是他们俩可以演的。陆小芬以前演过几部台湾影片,都是从年轻演到年老,比如《桂花巷》、《晚春情事》等,我就想她能演那个母亲,而且,她其实跟我母亲长得比较像。那时还不流行一个戏讲多种语言,如果找个日本演员是要担风险的。后来,投资人说,如果你能找到张曼玉演那个女儿,就可以拍。我们找张曼玉,她答应了,再找台湾的吴念真写剧本。1990年电影完成,内地观众看了很喜欢,但在香港还是不大卖座。那时正是香港商业片的全盛时期,《客途秋恨》可以说是个反潮流的东西。王晶谈到对这部片的看法时,就开玩笑说:“谁会有兴趣看一个胖女人的自传呢?”(笑)
       王樽:流派的形成多是几个气味相投的人共同推动的结果,和你同期的新浪潮导演好像都是你的熟人,很多都是你的同事。
       许鞍华:当时的新浪潮代表性导演,很多都是电视台同事,有些私下也算朋友。我觉得,在这群人中,谭家明、徐克可能是很有创意和想法,是处心积虑在用艺术家的态度来表达。而对于我,拍电影就是率性而为,全看机缘,只是个浑然天成的过程。
       但大家在一起,彼此都会受影响。我跟徐克原来就是电视台的同事,他拍第一部戏时,我们都惊为天人,还不认识他,就打电话到他家祝贺,后来反而没有过合作。谭家明在电视台就是我们的头,他就比较冷,也没怎么跟他交往,他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谈天的人,我还是很佩服他在电影语言方面的意见。章国明比我要小,跟他就不熟,但我也很喜欢他比较早期的电影。我和严浩是同学,经常联系合作,我的一些片子会找他编剧,他的有些片子也找我帮忙,比如他后来的《天国逆子》就是我给他当策划。我很喜欢严浩。方育平的电影我也很喜欢,后来他去了美国。
       跟着我们这批导演的,像关锦鹏、罗卓瑶、罗启锐都帮过我的忙,曾经是我的助手,我都很喜欢他们。
       王樽:去年看过谭家明的《父子》,感觉是在看二十年前的电影,情绪、观念和影像都是从前的。除了你和徐克,好像新浪潮的很多人已淡出影坛。
       许鞍华:这是很自然的,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有人觉得没兴趣了不想拍了,有的也许觉得不值得,有的找到了更好的东西做。不是说我做了一次导演就一定要坚持下去,当导演又不是很光荣的事,坚持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呢!总有记者问我,你一直在“新浪潮”的进行时态,是不是觉得很自豪?我只能说自己觉得很幸运,一直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到了这么老,也不觉得有什么自豪,只是觉得越来越老。(笑)拍电影的机缘巧合
       王樽:世界上很多大导演的电影类型非常相似,很多人一辈子只拍一种电影,比如塔科夫斯基、安哲洛普罗斯。而看你的电影年表,就很惊讶,什么类型都有,你似乎从来不守江山。
       许鞍华:除了表达人生,我拍电影首先还是职业,是工作,也是我谋生的手段。并不是我只能拍摄好的和比较好的电影,我也会拍些一般甚至比较差的电影,有时剧本有些问题也得拍,当时我已经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就只能交了这个货。我不是为自己辩解,我当然会全心努力用功,但种种条件的限制,不可能部部都好。
       我是不守江山的,也许跟我的自我为中心有关。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在乎的都是很具体的,实际的原因是我要这部电影卖座,并不是钱是我赚的,而是为了确保自己能拍下去。如果这部戏完全不行,我接下来要找的投资就有实际的困难。这个实际的困难与我的虚荣没有关系,我自己知道这个戏真正好不好(大笑),赞扬不赞扬都无所谓。尤其是假如这个人的意见不怎么样,他赞扬你和不赞扬你有什么关系。这个好处就是,我还能拍戏,而电影出来的各方面反响并不能左右我。
       
       对于各种意见,我一般也不会去反驳,只是有自己的判断。因为看戏特别主观,不一定是人家不对,可是人人都赞美你,为了维持别人对你的赞美而工作,那就太辛苦了。
       另外,现在的观众很挑剔的,他总会拿你最高的水准去要求你,你若有改变,他会觉得不够好,你若没改变,他又说你在重复自己。真的是左右为难。但我还是会想方设法求变,不然,你老是拍同样的东西,闷死了!
       王樽:一部电影的好坏,决定因素特别复杂。有的完全是因为剧本好,导演只要照着剧本亦步亦趋,拍出来就成了经典;而有的就全要看导演的功力,坏导演把好剧本拍得寡淡无味,好导演把很普通的故事拍得荡气回肠。谢晋说过,你写出八十分的剧本,我就能拍出一百分的电影。谢晋本人不写剧本,除了政治因素,他的电影很多方面受制于人。在我的感觉里,内地普遍看重导演,香港则更在乎明星。在拍电影过程中,你自己通常有多大程度的选择空间?
       许鞍华:选择成分很小。不是我想拍就能拍的,现在导演一旦有了些名气,好像做什么都是他们有计划的,其实我们权利非常小。我对很多内容都有兴趣,但一切都由钱起作用,没有钱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大笑)
       王樽:有人就好奇,为何你对越南题材特别感兴趣。
       许鞍华:有人以为我从一开始就计划拍摄“越南三部曲”,其实,我从来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长期计划。计划是什么?就是一年年的想和规划,却从来都实现不了。我拍越南是因为当时在电视台工作,要我拍些写实和紧贴社会的东西,这些东西拍了很多,比如刚开始拍便衣警察(CID)、廉政公署宣传片等等。越南难民的故事也是有人找我来拍,我为此搜集了很多资料,从第一部的电视《来客》到电影《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都是越南题材,几乎都不是计划中的,是人家拿了题材给我来拍。到后来有人就给我总结成了“越南难民三部曲”,我开始都有些莫名其妙,全都是机缘巧合,当然这个总结还是不错的,好像我是一个很有规划,成系列的导演。(笑)
       王樽:我看过刘德华的一篇访谈文字,回顾他十九岁时担纲主演《投奔怒海》,从而在大银幕上一举成名,对你充满感激之情。
       许鞍华:《投奔怒海》也是机缘巧合才轮到我来导演的,这个电影不能到越南去拍,就选定在与越南非常相像的海南岛拍摄。导演起初定的是严浩,但他没有接,最初想让周润发主演,他也没有接,原因都是一样的,就是怕上台湾的黑名单。
       当时在台湾有个法例,你不能在大陆拍戏,如果你去了,不仅这个戏不能在台湾上映,你以后的戏也不能在台湾上映。严浩退出之后,我接手执导,我反复劝说让周润发来演,他一直犹豫,我给他看剧本,做了很多工作,最后他还是不能来。那时候自己年轻,不知道体谅人,硬逼着人家务必要拍。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算了。摄影师给我推荐了刘德华,当时他只有十九岁,但那时比较胖,显得很成熟,形象跟现在差不多。当然,主演也不是随便定的,摄影师跟我是电视台同事,他看演员比我还挑剔,他的推荐我很放心。当时,美术指导把刘德华的头发剪得很短,觉得他的皮肤太白了,我们就开车三四个小时把他送到三亚晒太阳,让他穿着三角裤在沙滩上晒,晒得很黑,这是我们唯一做的严肃的事情(大笑),那时都是这样土法炮制。
       王樽:你的电影特别注重细节的营造,你是怎么让人相信这个故事在越南发生的?
       许鞍华:我做了很多很多功课,包括访问了很多在香港的越南难民,能找到的当时的纪录片我也都找来看了。至于演员表演就不用这么复杂,刘德华在海南岛待了三个月,拍了二十一场戏,跟剧组的人都成了好朋友。他对故事其实也是懵懵懂懂的,怎么说他就怎么演。(笑)
       香港的电影创作与内地很不一样,内地就觉得要熟悉生活啊,但电影不是生活,是另外一种东西,各人接触这个东西的点不一样,但其实是殊途同归的。我不会像内地导演那样去要求演员“体验生活”。我相信,想象力甚至会比实际的生活经验更有力。
       就像有些人对我的疑问,你不懂大陆,怎么敢拍大陆呢?这中间有想象力,如果在想象力的范围你能达到,比你知道这个事实还要好。
       王樽: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投奔怒海》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魄力?
       许鞍华:这是个新公司,想拍出与众不同的电影。但《投奔怒海》把我前前后后的老板都吓坏了,最后在台湾上映的时候,字幕导演出的是编剧的名字,台湾眼开眼闭就上映了。这部片投资三百万,光是在香港就有一千六百万的票房。拍摄时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就坚持要拍,真就拍了也真的上映了,现在看,这个坚持也很值得,要不然就没有这部公认是我最好的电影。(大笑)
       我最怀念的是,一直到《投奔怒海》,拍戏都好像是在玩,我当然是很认真的,但不是认为一定就会怎样,我就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拍完了再说。就跟玩一样一路拍下来,以后拍电影很多是硬撑着要这样要那样,觉得很累。
       边缘状态
       王樽:你电影关注的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边缘群体,从早期的“越南三部曲”里的难民,到《女人四十》里中年师奶、《男人四十》的中文教师、《阿金》里的女武师、《千言万语》里的流浪汉,再到《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的姨妈,关注的都是边缘人群,而在细腻写实中,你的视点也是很复杂多变,既客观又主观,既理性又感性,此消彼长,本身也表现出很大的游移性,它和你描绘的对象共同构成了边缘状态。
       许鞍华:我的电影其实从没有特别追求拍得和别人不一样,总是属于比较中间的,也从没成为最受大众欢迎的畅销片。我自己和家人都是属于边缘群体,社会的大多数人也都是这个群体的。关注边缘和弱势群体,是我的兴趣,也是天性。
       王樽:在内地,这类边缘题材的电影,很难找到投资。你能拍成,主要靠什么,自己的业绩和在圈内的名声?
       许鞍华:在香港,业绩多少起点作用,但并不能带来很实际的东西,票房才是关键。其实,我的境遇一直都没怎么好过,从1979年开始,我是一年一部——《疯劫》、《撞到正》、《胡越的故事》直到《投奔怒海》的四部片,在商业和艺术上都比较成功。然后一直低沉了十几年,一直到1994年的《女人四十》才有转机,中间一直到处找题材,找到题材又找不到资金,找到资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拍,很困难的。迄今为止,票房最好的可能是《投奔怒海》。
       王樽:《女人四十》应该是属于叫好又叫座的。
       许鞍华:找投资也很费周折。《女人四十》也是歪打正着,当时我本来在跟嘉禾老板讲《千言万语》的故事,那时刘恒已经写了一稿剧本,我们找来香港的黄碧云,再把剧本改写为香港本土故事。写完后,嘉禾老板吓了一跳,说这个片子出来,我不单不能在香港放、中国内地放,也别想在新加坡和台湾放,他说不能拍。但因为拒绝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就说你有没有别
       的题材想拍的。我就说有个讲老人的故事,他就答应了。我之所以对此感兴趣,是因为在1992年左右,都有人找我拍关于老年人的纪录片,我曾做过很多材料的收集,非常有感受,主要是突然感觉你自己也会老,以前还不觉得,突然有了感觉,如果你老了之后,人家怎么对你、你怎么对人家、社会怎么对一般老年人等等。所以才提出这样一个题材,拍完《女人四十》,因为票房和评价都不错,之后我就继续找《千言万语》的投资。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技巧,把一个失败但是非常好的人的故事写得吸引人的缘故,一直不能打动投资方。因此,你自己有兴趣是一回事,而要表达出来,让看的人感兴趣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樽:你自己很偏爱《千言万语》,它也给你带来很多荣誉。但这部电影游离在政治与爱情边缘,喜欢你悲悯情怀的人不喜欢其中浓郁的政治色彩,喜欢政治表达的人又不喜欢片中呈现的温情。像你说的,这是部很危险的电影。
       许鞍华:我不喜欢直言政治,但很多人把《千言万语》当作一部政治片。我也承认拍这部片,我内心是有一种使命感的。这个故事源于《东方日报》1992年的一个新闻报道,有个流浪汉被人用酒瓶打死在尖沙嘴的天桥下面,而凶手的故事其实是个双重悲剧。在采访他哥哥时,我们了解到凶手原本是知识分子,曾在复旦大学读过工程系,参加过一些社会活动,后来慢慢流落街头疯了。当时的媒体甚至香港的文学作品都在讲什么消费、中产、经济怎么繁荣,很少去挖这个社会阴暗面。我觉得这个故事有代表性,就想拍,由访问他哥哥开始,再到一个区议员,然后就成了一大串,变成了一个帮助生活于边缘而拼命挣扎者的架构。
       王樽:有人将《今夜星光灿烂》和《千言万语》进行对比,可以看出你对政治题材的热衷。
       许鞍华:每个人在电影中都会看到不同的东西。我有时看到一些观众,尤其是电影评论家讲到很多很高深的东西,自己反而是没想过的。我觉得很好,可是我不会加上自己的意见。在拍《今夜星光灿烂》时,我没想将政治放进去,可能是由于一入行是拍电视纪录片出身的缘故吧,我比较喜欢在电影里面加进一些社会活动画面。《今夜星光灿烂》没解决好构思上的问题。大约是1986年,当时北京有个舞台剧《W·M》,是讲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回城的故事,我看了那个剧本。后来在香港我又看过舞台剧《小井胡同》,它是讲解放后四五十年间一个北京胡同里发生的故事。两个故事里面无论是知青,还是胡同里的老百姓,他们的生活会因政治的反复而有巨大变化。我就想,港人除了有些是打越战、韩战和走私发了财之外,没怎么受过政治的冲击。我就想出来一个女子角色,她也是知识分子,从当学生到当一个社工,主要目的是谈恋爱,就想表现这样一个东西。我的初衷,是有一个人物在大陆,如两姐妹,一个一直命运有变化,一个一直没变化,这样才有对照。
       《千言万语》也是,这个戏里面非常复杂的时空处理一直到后来也没完全解决,可是电影已经出来了。我们把故事前后改了几次,反复拼接,有些观众看了还是觉得有些不明晰。这片子有些教训,但我不后悔,因为不做就不知道怎么对、怎么错。
       王樽:在你身上有很多符号化的东西,因为女性身份,还是单身,又拍了很多女性题材的电影,有人把你归为女权主义者。
       许鞍华:其实我不是。只是女性本身就是弱势群体,老的女人就更是弱势群体,退休的人也是弱势群体。我有不少影片涉及女性,尤其是《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的姨妈,她不仅是女性代表,也是弱势群体的代表。女人本来就在社会生活中处于弱势,社会地位不去说了,其实我自己就很“姨妈”。在生活中有很多“姨妈”心态,比如怕赶不上时代,怕被人家轻视,还有不愿服输,又合时宜又不合时宜,老是赶不上,就好像她唱歌总跟不上拍子,夹在两个拍子中间。
       与张爱玲的“半生缘”
       王樽:你曾两次将张爱玲的作品改编搬上银幕,很多人因此把你当做“张迷”,但你一直都否认这一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张爱玲的作品,她的小说最触动你的是什么?
       许鞍华:张爱玲是我喜欢的作家。大概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就开始读张爱玲,把她主要的作品都看了,很喜欢。当时对我最大的触动是她的视角,我觉得香港本土的作家写到的香港都是闷闷的、不好看,可看张爱玲笔下的香港非常好看,发现她写的才是我眼中的香港。她把中国人和外国人都用同一个视点来写,不会把外国人写成外来者,不懂他们,觉得他们很怪。张爱玲则把他们人性的方面都写出来了,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她的目光比较平等。
       王樽:这个观点与大多数“张迷”不同,他们首先是喜欢张爱玲对女性命运的细腻刻画,还有她作品里“看透”的感觉,而你很在意她的写作立场。
       许鞍华:一开始是受到视角方面的吸引,看到后来当然还是对女性命运的刻画、揭示什么的更有感触。但我不会是为了看女性命运才去看小说的,如果是从某个点出发去阅读,也是一种方法,有人这样去阅读,也无可厚非,但我从来不会这样去开始阅读。
       王樽: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拍张爱玲的?
       许鞍华:还在香港无线工作时,我就很想把张爱玲的小说拍成电视剧。尤其是《倾城之恋》,一直就想拍,那时浅水湾酒店还没有拆。我跟台里提过几次,他们都说:“不能拍张爱玲,没有这样的节目,放不进去。”就一直没有拍成。
       我喜欢张爱玲,但她不是唯一,我不是“张迷”,也不是张爱玲专家,我也不是非要拍她不可。其实,张爱玲的小说很难改编,因为她笔下写的都是人的情感,这些是她的特色,但要变成影像就很难。我拍张爱玲,还是那句话,就是机缘巧合,刚好我想拍她的时候,有人投资,就这么简单。很多情况下是时机恰当,比如1982年我想拍摄《倾城之恋》,刚好有顾问在香港,有人愿意投资;而十四年后,再拍《半生缘》,那时遇到大陆开放了,可以去内地拍外景拍街道,就去了,全部在上海拍摄的实景。
       王樽:当时为何先选择了《倾城之恋》?
       许鞍华:其实,我最喜欢张爱玲的小说是《半生缘》,但当时不能回大陆,所以就一直没有拍成。先选择《倾城之恋》是因为故事发生在香港。如果说适合拍电影,《倾城之恋》肯定比《半生缘》要好。《半生缘》太长,是一个长篇’的故事,十四年以前,十四年以后,更像是章回体小说,比如一说到世钧的家庭就又出一章,都被他主宰了,应该是拍电视剧,因为它很长。那么长,我找不到用电影语言来表达的结构。光在戏里说,在剧情里表达,是不够的。我觉得是要靠一些天才,也许是一些运气,才能找到的。
       王樽:当时是怎样开始筹划的,和张爱玲有没有直接的接触?
       许鞍华:宋祺是张爱玲的经纪人,为了获得张爱玲的版权,我们先联系到他。宋祺是个特别有修养特别有魅力的人,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没有多去看他觉得很遗憾。
       
       通过宋祺,张爱玲还给我发了份手写的中文传真,现在想想很后悔的,我都没回信,原件也没留着。她里头写得很客气很优雅,大意就是说她的戏可以让人改编,觉得很荣幸(我现在学说的特别差),她说祝愿这个戏可以成绩好等等。当时,我已经有些触动,觉得这可能是个文献。当时我也没回信,主要是太忙了,想着快点把它拍摄出来。还担心,我一给她回信,她会多回一封信,(笑)这太麻烦了。那封信也没想到要保管好,后来我也搬家了,这份传真就不见了。不然,还可以拿出去拍卖。(大笑)
       王樽:宋祺当时有什么建议?
       许鞍华:拍片前,宋祺请我和周润发到他家吃春卷,跟我们讲那个时候的男人应该怎么坐、怎么站。宋祺建议周润发在演范柳原时,要幽默一点、轻一点,不要那么情深脉脉的,要不经意一点。我们还问他拍片的建议。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听他的。宋祺说,拍《倾城之恋》,应该像一个喜剧,就是男女斗智的那种,像个四十年代的喜剧。应该是比较轻松的、时尚男女的、很文明很优雅的表现,而不是深刻、缠绵的爱情故事。我当时没有理解这些,后来我懂了,你要的内容可以是很悲情的,但表现应该是很轻松的,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里面就做到了这一点。悲和喜要有一个很好的平衡,才比较好看,不然,你老是苦大仇深的,拍一些很感情的,我觉得是不好看的。
       王樽:现在回头看,《女人四十》也是将烦恼人生喜剧化了,有了很多戏谑的东西。将沉重、苦涩的东西冲淡了一些。
       许鞍华:是啊!《女人四十》正是因为是有喜剧意味,不是很严肃的,才好看,如果是板着面孔,就会一点也不好看。
       拍《倾城之恋》的时候,我和当时的电影公司合作也不是很愉快,两个月就拍完了。周润发可能连原著都没看过,就演了。(笑)你可能不了解我们的制作,我们说做就做了,没有那么多的论证,就是很快。
       这个电影拍得很失败,我想主要是想用电影的形式找到张爱玲小说的意境,但那个形式一直都找不到。光用她的台词不是一个好的改编,整个电影的叙事方式应该与她要讲述的东西暗合,就是要找到电影的形式来表现小说里的意境,但一直找不到,就只是说了故事,我觉得不对。譬如《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最好的地方是用很松散的形式,这个人走、回来、走、又回来,这种结构承载了这个戏的本质,也就是后现代的感觉。像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怎么把两个城市与人物命运的关系找个结构出来,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我想不通,可是已经太累了,我投降了。(笑)
       王樽:《半生缘》呢?对张爱玲的把握要好很多,电影反响也不错。
       许鞍华:《半生缘》有点接近。这个小说也是我一直想拍的,我很喜欢那个故事的调子,像我一直比较喜欢的黑泽明、《教父》一、二集,波兰斯基及东欧的一些导演的东西。我不是喜欢他们的技巧,是喜欢他们影片中那种比较悲凉的调子。
       王樽:今天回头看,怎么评价自己对张爱玲作品的改编。
       许鞍华:《倾城之恋》票房惨败,媒体恶评如潮,他们说这是我的“滑铁卢”。(笑)这部片和我的前四部都不同,前四部故事性很强,演员只要很恰当的表现就可以了。但《倾城之恋》却完全是以演员表演为主,不是以剧情推动演员,是我把握的彻底失败。我那时不懂,也不知道为什么拍不好。从小说到电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方法,比如《倾城之恋》有个概念:城市的颠覆成全了一对男女。这是文字,不是画面,很难表达,除非用独白及字幕,像关锦鹏的《红玫瑰·白玫瑰》,可我觉得也不是个好的办法。
       《倾城之恋》最大的教训,是我没抓住作品的精神,那个作品的精神其实是很西方、很讽刺的,而不是缠绵的大悲剧。像它的名字(连名字都是讽刺的):说两个狗男女,他们互相斗智,到最后突然就不斗了,因为打仗了,然后就成全了他们的姻缘。就是这么简单,但你若拍成大的英雄美人,就全错了。可是那时候,我还残留着浪漫小说的概念,觉得这些东西应该拍得很浪漫。我说“狗男女”,可能很夸张,也可以说是那个女的一直想那男的娶她,男的不想娶,那个女的就一定要让那男的娶她,还是不成功,是这样的斗法。如果抓住这个原著的精神,我觉得会好一点。一个是我没抓住,就像连环画一样把它拍出来就完了,都说了那些对白,但没有加进自己的理解,没有巩固原著的中心思想;另外,如果在拍摄时,能将我对张爱玲的感觉拍摄出来就更好了,后者更是完全没有。
       王樽:这部电影张爱玲看过吗?
       许鞍华:应该没看过,也许有,但她没有说,我们也不知道。
       王樽:张爱玲是中国作家里最具有传染性的,很多读者,尤其是女性,看了张爱玲,就会不自觉地以她的目光去看世态,用她的语法去描绘。甚至有些很有名的作家,没看张爱玲时是一种表达,看过之后风格迅速大变。不少女作家身上都有鲜明的张爱玲的影子。我认识一些写散文的女作家,她们文章里的感受几乎就是张爱玲的,因为张写过《流言》,有人就把她们统称为“流言体”。有时,你盖住作者,只让人去看内文,真还以为就是张爱玲写的。你在迷恋张爱玲文字时,有没有模仿她去写些东西?
       许鞍华:没有!我也曾断断续续写东西,有时英文,有时中文。有时混起来写,也许是周记,也许是笔记、日记,可是我回看前几年的文字觉得闷死了,写得太没意思,就不写了。发现自己是大闷蛋。
       写东西应该能换角度,比如你可以站在他人的角度看眼前的事,如果你不能走出来,不能顾及别人的感受,局限就很大。我觉得自己写东西就是太自我,走不出来,所以东西都比较闷。张爱玲写得太好了,我没有去学,我不敢。
       王樽:但在改编剧本时,受她的影响大不大?
       许鞍华:很大。写剧本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朝这方面靠,太接近原著了,太像连环画了。警惕改编
       王樽:无数的优秀电影改编自文学作品,内地第五代导演的作品基本都是,陈凯歌、张艺谋最被人称道的电影都是改编自优秀小说,比如《红高粱》、《霸王别姬》、《秋菊打官司》、《菊豆》等,而他们脱离小说自己原创的电影剧本几乎都不成功。放眼电影史,这样的例子也是数不胜数。但看你的电影,我发现成了反证,你的改编自优秀小说的电影都不是很成功,而成功的电影则大多是原创。
       许鞍华:可以说,我拍的最好的电影都不是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疯劫》、《投奔怒海》、《女人四十》都是原创剧本,完成的接近度与理想的最接近。《客途秋恨》和《男人四十》剧本很好,但完成度有些欠缺,这两部电影的摄影方面有些问题。《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的完成度也比较好。根据小说改编的《倾城之恋》、《半生缘》、《书剑恩仇录》、《玉观音》完成度都比较差,除了《半生缘》还获得内地的一些好评外(在香港票房仍然不佳,香港人嫌慢),都是被唾骂的。
       《客途秋恨》完成度不够好,主要是钱的问
       题,它的日本部分都是在日本拍摄的,花费很大,比如我们在日本拍火车,我们就是看着表,摆好机器等着那班车过来,车一过就拍完了,我们不能等到明天。我不是为自己辩护为什么拍不好,实在是钱不够。
       王樽:德国的施隆多夫是个改编大师,他的《青年特尔勒斯》、《斯旺的爱情》、《铁皮鼓》和新作《第九日》都是改编范例,他的做法是,抓住名著的某个灵魂点,让作品线索相对单纯,再把经典段落穿插其中,形散而神不散,非常精彩。尤其是《铁皮鼓》,我看了两次,还对比原小说,真的是取其精华、浓缩适度,特别值得研究。
       许鞍华:看电影改编的名著,别人想看演绎和看法,我是只想还原。像施隆多夫,不光是还原,还有浓缩和演绎。我在艺术上还没达到这个高度,也没这个野心。
       王樽:和施隆多夫不同,希区柯克不改编名著,他改编的多是二、三流小说,他把二、三流小说改成了一流电影;而我们却常把一流小说改成了三流电影。在你看来,这种改编的费力不讨好的症结在哪里?
       许鞍华: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我们选择的小说本来就不大适宜改编电影吧,比如那些以心理刻画见长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往往都不行。
       现在我对改编有很大的戒心,尤其是很优秀的作品,你如果拍得很像,人们会说,你拍得很像,但没有原著好;你另外想个办法来拍,人家又说不是那个东西,所以特别难,很危险。老是跟原作比较,头都晕了,所以没事就不要去改编好的文艺作品。(笑)
       洞悉世态人心
       王樽:我发现,你在自我评价时总把自己说得很低,比如没有文学才能、生活兴趣寡淡、不懂绘画、不懂机器、电脑盲等等,但你却拍摄出那么多很有光彩的电影,从自己综合素质出发,你觉得是哪些特点帮助了你?
       许鞍华:我想是我还具备对世态人情的敏锐,也许这就是我的才能所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吧,看到大人在一起打麻将,他们人在一起,其实彼此的对话是不搭界的。从他们对话的内容里,我常常听出他们的言外之意。我看到有的人对另一个人很客气,其实心里很恨这个人。我很小的时候都看得出来,可是我不说话,后来发现我是对的,我对人的内心活动的观察有兴趣也比较了解。
       王樽:这些洞察力主要源自哪里?
       许鞍华:人在交流时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关系,对此的观察能力我想是天生的。我发现人身上的两面性,像我妈妈,她表现得特别的守规矩,特别的听话、温柔,其实内心特别的刚强、固执,跟她外形是完全不一样的,对这些我特别有体会。还比如,祖母对我母亲的态度,表面很客气,但内心并不喜欢,从小就看到这些微妙的关系,到了我母亲不跟她的家人一起住的时候,她与其他人的关系,也并不是很融洽,总是很不安全。所以,我看人生百态有个基础,就是表面很平静,背后却有文化背景等多方面的冲突,充满张力。我把这些看得很清楚,启发了我对各种各样的人的状态的观察和把握。这些是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而不是从书本里找出来的,它是原创的东西,更多是来自自己的感受。
       王樽:怎样把这些观察与体味融进电影里?
       许鞍华:我发觉对世态人心的观察体味,只有在拍电影时才有用。因为我不写作,我没有文学的天分,我写的东西都很土,自己觉得不好。我是个机器盲,拍电影时常常搞错机位,我也很诚实,就承认自己不懂,好在我的同事都很支持我,他们总能及时给我纠正。让我拍了几十年电影,感觉没有入错行——因为里面能发挥我的优点,看出各种人的反应,怎么启发他们表现出来。平时我是糊里糊涂的,我也不特意察言观色,拍电影时就用上这本领了。
       有人很奇怪,我不是写剧本的人,也不是拿机器的人,也不是搞文学的人,凭什么就能调度他们,有时调度得还不错呢。我也没有什么理论,我觉得就是凭这个本能——就是对人的洞察,不一定是关切,而是看得到并对此特别有兴趣。我看电影也是喜欢看这种交流,那种微妙的东西是最有趣的。
       王樽:在选择和写剧本时,一般你最容易被哪些点所打动?
       许鞍华:通常我选择剧本都是其中的某一点打动了我,比如《群魔》里的降魔的片段,我看中《玉观音》,当时就是被小说的几个地方打动。我很少被故事打动,因为故事是可以随便编造的,我是被某种内在的气质所感动,就是现在不会再发生的极端悲剧,有些像假的,其实是真的,就是太惨了,惨到不可置信,但又是真的,我觉得这个特别好。
       王樽: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你的印象记,把你说成是“电影界的独行侠”,独来独往似乎是你一直给人的印象。
       许鞍华:我确实是喜欢孤独的。我对人的反应比较敏感,以前也有很多朋友,但这些年如果是去吃饭、去看电影,我都喜欢选择一个人去。当时不觉得,是后来才发现的。我喜欢一个人去看戏,因为有太多冲突:第一他们都倾向于迟到,我就要等他们;看哪个电影呢,又需要讨论,取得一个妥协;坐的位置也不一样,我喜欢坐在前面和侧面,不喜欢很多人挤在一起坐在后面,不舒服;他们都喜欢坐在后面正中间。通常我都让着他们,假如我一个人去就没有这些麻烦,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多痛快。
       还有,我看完电影通常不喜欢跟人讨论,我愿意自己再想想,如果这个戏好的话。我自己去看电影,一般都不愿意碰见熟人。还比如吃,到哪吃、吃什么、什么时候吃,要做太多的讨论、妥协。所以,我一般处理日常生活喜欢一个人。有时参加某个会议,别人要跟我一起去,我一般都说“我自己去”。本来进会场一个人会比较尴尬,后来我发现还是一个人自在。有人就说:“哎呀,你怎么还不结婚啊?”我没有这个需要啊,因为我不需要人陪。(笑)以前我也不了解,觉得自己很惨啊,到现在也没有人陪,后来发现其实这是我喜欢的状态。所以,看电影、去博物馆、看书、到公园跑步、发呆等等,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去做的,除非是人家一定要我跟他去我才去。
       王樽:过去我听你说话,常常感觉到流露出一些不自信的成分,比如你总是说到自己的失败。承认你不懂的东西。
       许鞍华:自信就会说自己不懂,不自信就会老说懂,其实并不懂。
       王樽:你自己来描述一下自己。
       许鞍华:我从小就看到人的两面性,在我的眼里,不会把是非黑白分得很清楚。所以,我对人是很宽容的,比如五六十年代,人们说到同性恋就要跳起来,好像洪水猛兽,我觉得也无所谓;还有婚外情,我不觉得第三者是坏人。这些观念有些也许受到书本或一些前卫观念影响,有些是自己的体验。
       我早些年在电视台工作时,曾访问过各种各样的人,比如我拍摄过很多便衣警察的纪实片,也拍摄过专门抓假便衣警察的宣传片。这很有趣,刚刚拍摄完这个阶层,跟着就拍摄对立的阶层。我觉得也很好,因为社会就是如此,和人一样都具有两面性。
       我发现社会上那些一般概念里的“坏人”大多比较谦虚、好接触;而那些“好人”,尤其是
       成功的人通常都太傲慢了。就比如妓女,我发现她们都是很好接触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故事,她们心态比我们想的要平和。大概是1975年,那时我拍纪录片,到泰国的曼谷去访问一个变性人。一条大的云石路,两边都是玻璃的房子,里面都是穿着很性感的女人,你看『}I了谁,就说出她的号码,她们是洗脚的,也有特别的服务。我就说,我们找个变性人吧。第二天,他们安排了一个变性人来见我们,这个人穿着短裤,外表看是个真正的美女,美到一出现所有的人都会看,但他是个男的,说话就是男人的声音。才二十岁,我们就跟他谈,他正在攒钱准备做最后的变性手术,他的理想就是攒够了钱在家乡开一家小店,安静地过日子。非常简单朴素,而一般人却都把他们当成妖怪。
       我是个完全自我中心的人,跟别人做事觉得都是妥协。(笑)
       我习惯迁就人,也许是因为一直跟我母亲一起住,我要照顾她,当然是我迁就她,难道让她迁就我吗?比如,别人让我拿什么东西,我就去拿了,久而久之,这种乖女人的状态就普及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
       我不喜欢支使人,我觉得内地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有些导演像个大王一样,大家一起拍戏都很辛苦,为什么你就像个大王呢,大家都围着你转,恭敬你伺候你呢,我觉得这是一个退步的表现,这个我就不打算“入乡随俗”了。(笑)
       我喜欢做具体的东西,不愿意空谈。如果我想做成一件事,死活都要做成。即使是讨论电影的阶段,我都觉得不是在做实事。因此,虽然我的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是很有优势,也不一定适合从事这个事业,我仍是在努力的做。如果我有才能我会做一个科学家,去做一些实事,就是做时装设计,做衣服给人穿,我也觉得很好。
       我不喜欢吵闹的音乐,一听迪斯科就头晕。但有时也会例外,比如,2002年的一天晚上,我当时要拍一部电影,跟一个女孩跑了六个酒吧,去找一个人,当时所有的人都拥挤在那等人出来,我就站在一个大音箱旁边,那里正放重金属音乐,开始我难受得要死,无法接受那音乐,但我不能离开,因为一离开就没位置了。我就在那忍受,后来发现,我适应了里面的音乐,心随着一起怦怦地跳,还觉得很快乐。
       我是一个很单一的人,不能一心二用,比如我听音乐就不能像我妹妹一样一边听一边做别的,或者像有的人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电脑、听电话,我不行,干什么都必须专注。
       我觉得自己一直是进行时,而不是回顾时。
       现在我已经六十岁了,可以说从心所欲了。关键是,我知道了自己真正喜欢什么。过去我也常常自问,但没有回答,不会别人说什么好就去做什么,比如得奖,对我无所谓,过去我还以为自己是装的,后来才知道是真的不喜欢。(大笑)也许是自己得过了,无所谓。我最不喜欢与人一起走红地毯,(笑)干吗呀,幕后的人还出来演戏,难受死了。每当得奖,回来之后就感觉很空虚,就觉得又要抓狂地工作,很不开心。
       王樽:如果不得奖就不空虚吗?
       许鞍华:不得奖倒没感觉,更无所谓,更平静。
       王樽:你平时大量的时间做什么?
       许鞍华:我很忙啊,周日都不安生,你看现在还要接受你的访问。(笑)这阵子做宣传做得头都大了,有空还要做下个计划;这两天还要和一个编剧去天水围看看;还要伺候我的母亲;还要和一些朋友见面、吃饭……
       王樽:不想去也要去?
       许鞍华:不是。见人是很高兴的,尤其是朋友,只是不喜欢没事被人捧着、被人陪着。我不是孤僻,而是有怪癖。(笑)
       王樽:如果不拍电影了,你打算怎么生活?
       许鞍华:如果不拍电影,我也会觉得没什么事干。我对佛学很感兴趣,可能就去香港中文大学去学佛学。
       除了死亡,我觉得我的人生大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应该让自己更从容一些,所谓恋爱、结婚、生子、事业,虽然有些我没经历,但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跟自己跟死亡的关系,这是很私人的问题,别人没必要知道,你自己看着解决就是了。不过也很难讲,也许人生更大的问题在后面,是什么,我不知道。
       王樽:有没有想过,把自己这些人生的经验写成文字?
       许鞍华:有时也想写啊,但都被你写了,我还怎么写啊?!(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