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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幸福咒
作者:曾楚桥

《收获》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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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好了晚饭前就要到的,可是一干人吃过晚饭之后,和尚还是没有到。和尚没有来,临时搭建起来的灵堂就显得简单了些。没有祭台,两个后生就从厨房里搬来一张饭桌,油腻腻的饭桌一搬上来,灵堂里似乎就有了些烟火气。死者放大的彩色照片被摆到桌上来,照片上死者一脸幸福的笑容。
       有人嚷着缺了蜡烛,女人就忙着把蜡烛找来。找来蜡烛,又说要童人纸马,女人一声不响的又上街去买。有人冲着女人的背影喊了一句:“嫂子,顺便买几瓶可乐回来。”女人听到了,就沙哑了声音答:“好的。”女人走远了,有人就叹气说:“死鬼来顺真他奶奶的没福气啊,这样一个好女人也享不住!”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灵堂也像个灵堂了,就单等和尚到来,可是和尚连个电话也不见。女人就跟工地里的工头说,是不是给和尚打个电话?工头叫女人别急,时间还早。女人就不好再说什么。
       死者来顺是女人的丈夫。一个多月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在医院里苦苦熬了一个月才咽气。女人原本是在家里种地,工头说工地的饭堂还缺个打杂的,来顺一个电话打回家,女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安置好三岁大的女儿就奔丈夫来了。没想到甜蜜的日子才过了一个星期,丈夫就出事了。从丈夫出事的那一天起,女人就几乎天天呆在丈夫的身边,没睡过一天好觉,她不是不想睡,而是根本就无法睡,她一睡到床上眼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女人流干了眼泪也换不回丈夫的生命。还好赔偿的事不用女人费太多的周折,工头都给建筑工们上了保险,保险公司赔了七万多元。而工头出于人道主义,也拿出了两万元,加起来女人就差不多领到了十万块的赔偿金。女人对此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村里的石场前年炸死两个人,每人才赔了不到两万块呢。
       原本女人是准备把丈夫的尸体运回家乡安葬,但工头说医院是不会让家属将尸体运走的,只能在当地火化,况且很难找到运尸体的车,又说反正现在农村都要实行火葬,在城里火化之后,把骨灰拿回家再土葬也是一个样。女人就听从了工头的提议,将丈夫火化了。火化了丈夫之后,女人要按家乡的风俗在城里给丈夫做场法事。工头嫌做法事太麻烦,但女人的态度很坚决,一再声明,做法事的钱不用工头负责,全由她自己出。女人一边说一边泪眼汪汪地求工头给她在当地找个能做法事的和尚。工头就只好四处给她联系和尚。风流底的和尚还真难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工头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给和尚打了个电话。电话打通了,对方的手机一首《我要幸福》已经唱了好几遍,但就是没有人接。工头的脸也有些挂不住了,骂人的话就滚滚而出:“我日你个和尚屁股,该不是在家里给自己打斋吧。”女人见工头骂人了,就说:“时候还早呢,我们等一会吧。”工头见女人这样说,气也消了一些,但口中还是骂个不停。
       灵堂里的灯亮起来时,和尚给工头打了个电话,说他现在正在赶场子,可能要到九点才能到,如果等不及可以另请人。工头问了女人的意见,女人沉吟了一会之后说:“只要能做得成法事,九点就九点吧。”
       离九点钟还有两个小时,女人拿来一张草席铺在祭台旁边,然后就盘腿坐在草席上等。工头在灵堂里坐了一会,四周看了看,觉得有些无聊,就吆喝上几个泥水工凑成了一桌麻将。他们就在灵堂里搓起了麻将。
       快到九点钟时,工头就已经输了一千多块。有个赢了钱的泥水工看了看手上的表,然后对工头说:“头,快九点了,还打吗?”工头说:“和尚还没来,你小子赢了钱就想走,门都没有!”工头脸上的汗水已经出来了。他朝孤坐在草席上的女人说:“翠珍,给我来杯茶。”女人听到了叫声,抬头朝他们看了看,只听得工头又说:“我渴死啦,风流底这鬼天气,他奶奶的都快到冬天了还这么热!”女人一声不响的把茶给端了过来,坐在工头对面的泥水工趁女人放下茶水的时机对女人说:“嫂子,顺便也给我来一杯吧。”他的提议立刻招致其他人一顿喝骂。有人甚至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但马上又改口说是断绝工友关系。大家哄地都笑了起来。工头也笑了起来,就很大方地把钱一一分到赢钱人的手里,说:“我他奶奶的都快成扶贫干部了!”女人在男人们的笑骂声中给每个都上了一杯茶。有人问女人想不想打麻将,并表示自己可以让给女人来一圈。工头不等女人回话就接过话儿说:“拿女人做挡箭牌?还是个男人吗?”女人回了一句说她不会打麻将,说完又默然地坐回到草席上。女人听到麻将桌有人说了一句:死鬼来顺以前也不打麻将哩,这年头不打麻将的男人实在是找不出几个来,来顺是个好丈夫啊。
       女人嫁给来顺已经四年了。四年来女人还真的没见来顺打过麻将。来顺其实是会打麻将的,只是不想打而已。有了女儿之后,来顺就跟村里的包工头说要跟他出来做泥水工。包工头说:“到城里做工可以,不过要先过麻将这一关。刚好三缺一,来顺你就先交点学费再说。”几圈下来,居然只有来顺一个人赢钱。打完之后,来顺把赢来的钱却全部还给了人家。包工头说:“好样的,真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小伙子跟着我前途一片光明呀,好,我要你了。”出来之前来顺对女人说:“你就在家里好好的等着吧,过不了多久,我就把你们全接到城里享福去。”
       女人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钟了。和尚还是没有来。麻将桌上还是一片热闹。工头现在已经赢回了一部分钱,兴致特别高,工头的兴致一来,他就忘记了法事,至于和尚来不来似乎已经与他无关了。女人有些着急,主动又给每个上了茶水。上完茶水,女人在工头的身边站了一会。工头刚好又和了一盘,随手就甩给女人一张百元大钞说:“不喝茶了,喝茶没精神,来几瓶红牛吧。余下的钱就赏给你做小费了!”
       女人从小就在山里头长大,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小费,但她明白工头的意思。可是女人拿了钱却没有立刻走开,工头回过头来问:“你真的不会打麻将么?”女人摇了摇头说:“茶水还要不要?”麻将桌上有人接过去说:“茶水没喝头,还是红牛好喝,你别想着给他省钱,几瓶红牛喝不穷他。你只管去买就得了。”女人还想说什么,工头说:“好了,好了,每人给他来一瓶,余下的钱就是给你的小费了。”刚才说话的人又说:“头的小费到处给,嫂子你也就不用跟他客气了。”
       女人去大街买红牛时,商店里的老板却说她那张百元大钞是假的,女人一时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怎么可能呢?女人从身上拿出自己的钱来对照,怎么对怎么觉得都一样。商店里的老板见她一张乡下女人的脸,就很有经验地开始教她怎样识别真假钞,什么水印啦、暗码啦,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手感。老板越说越兴奋,说她一辈子和钱打交道知道手感才是最重要的。这时女人想给工头打个电话,不过她还是没有打,女人没有手机,打电话不方便的。最后女人自己掏了腰包把红牛买了回来。女人回来之后,见工头正打得起劲,也没跟他说假钞的事,那张假钞她也不准备还给工头,她把工头给的那张百元大钞和自己身上的钱放在了一起,
       女人凭自己的直觉认为这就是真的。女人又是一声不响的坐回到草席上,耳边又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死鬼来顺要是长得不是那么胖,说不定那安全网就能接得住他。
       丈夫确是个胖子。丈夫常对女人说,女人胖一点好。丈夫还在家时总是要女人多吃点,又说十个肥婆九个富,女人只要胖起来,离幸福就不远了。女人总是不信。有了女儿之后,女人觉得身材什么的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丈夫和女儿,所以女人往往也是来者不拒,有得吃总比没得吃强吧。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来这里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至少已经瘦了十斤。瘦了就瘦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丈夫也不在了,他看不到了。女人抬头望了望丈夫的照片,丈夫仍然是一脸的幸福笑容。
       女人眼前一黑,丈夫的笑容突然不见了。
       又停电了。麻将桌那边立刻骂声四起。黑暗中有人嘘了一声。女人听到麻将桌那边有人小声说:“你看,来顺在笑咱们呢。”几个人就一齐朝祭台那边望过去,只见暗淡的蜡火被微风吹得摇摇晃晃,来顺那一脸的笑容也在大家的眼里生动了起来。有人悄声说:“来顺回来了。”工头说:“你别吓唬我,我胆子小,好了,我得给来顺兄弟上炷香。”工头上完香,对坐在草席上的女人说:“翠珍,你以后还是留在工地吧,工地的厨房需要你。”女人没做声。工头又加了一句:“我以后给你加工资。”女人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和尚就在停电之后不久来到了工地,是个年轻人,年轻人骑了辆女式摩托车来,车后面还带了个木箱。年轻人穿一件短袖T恤,一头歌星般的长发,手腕上还刻有刺青,样子不像是个和尚,倒是和香港电影里那些烂仔有几分相似。但工头说风流底能找到会做法事的就只有他了,还说年轻人是子承父业,会念很多咒语。但女人明显地失望。她没想到只有一个人来。按照老家的规矩,做这样的法事吹吹打打的至少要八个人。女人没想到这年轻人居然连个帮手也不带,女人就有种上当的感觉。不过人家来也来了,女人只好按照工头的吩咐把预先准备好的五百元红包给了人家。年轻人拿了红包,就着手重新布置灵堂。灵堂里原来准备好的童人纸马之类的东西,年轻人都说不适用,女人一下子就着急起来说:“都这时候了,去哪里买这些东西呢。”年轻人就不慌不忙的把他带来的木箱子卸了下来,然后从箱子里一件一件的把他需要的东西都搬出来,年轻人一边搬一边说:“很多人都不懂这个,不怪你,还好这些东西我都准备有,也不贵,总共才二百五十元。”女人没想到有此一着,觉得东西贵了,望了工头一眼,见工头把脸扭向一边不出声,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从口袋里掏钱。
       年轻人一接到女人递过来的钱就感觉有些不对路,加上灵堂里又暗,看不清楚钞票的真假。年轻人灵机一动,把他的摩托车打着,摩托车的灯光一下子把灵堂照得雪亮,也照亮了年轻人手里拿着的钞票。这回年轻人看清楚了,那张百元大钞确是假钞。但是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在这种场合说这种事情,按照风流底的风俗习惯是不吉利的。
       灵堂里有了亮光,原来打麻将的那班人又坐到麻将桌上来了。工头刚坐上去没多久,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接了几个电话之后,工头又开始输钱了。但是电话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打进来,连输了几盘之后,工头连电话也不接了,就让电话在口袋里响个不停。有人就提议工头把电话接了,别让它在这里烦人。工头说:“谁爱接谁接去,他奶奶的今天手怎么这么臭!”工头说完还真的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了麻将桌上。坐在工头下手的泥水工见状当真拿起来接了。泥水工对着电话说:“别打了,头正忙着呢。你想他了就自己过来嘛。”过了一会,又有电话打进来,泥水工又接了,还是说刚才相同的话。工头骂了泥水工几句,不再理他,只管出手上的牌。工头的对家提醒工头说:“法事开始了,我们是不是过去帮帮忙?”工头看了年轻人一眼掉过头来冲他的对家说:“你小子能帮得上什么忙?你又不是和尚,你当我不知你念的是哪本经!”他的对家答:“我要是个和尚就省心了。可惜我六根未净呀。头倒是有做和尚的资本。”对家这话说得有些高深莫测,连工头也一下子不明其意。不过工头也不是傻子,马上就回了一句说:“你以为戴上帽子就是和尚了吗?你看看人家,这才像个和尚。”工头指的是年轻人。
       年轻人现在真的是个和尚了。他换了一套和尚穿的衣服,又戴上了一顶和尚帽,高高的和尚帽把一头长发也遮盖了起来。当和尚把唢呐吹起来时,坐在和尚身后的女人一直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和尚吹了一段唢呐,就坐下来念一段咒语。念咒时和尚的手机在口袋里滴滴响了一阵。和尚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是女朋友来的信息。和尚口中不停,一只手在手机的键盘上快速地打字,和尚很快就给女朋友回了信息。和尚收起手机又吹起了唢呐来。和尚的唢呐吹得十分响亮,在寂静的工地,孤单的唢呐声传得老远老远。女人就坐在和尚的背后,静静地听和尚吹一会念一会,如老僧人定一般,听不到身后有人在叫她。
       “翠珍,翠珍。”
       是工头在叫她。灵堂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打扮得有些像美国西部的牛仔,露出来的手臂像男人一样粗壮。另一个打扮得不显山不露水,弱不禁风的样子像个林黛玉,但骨子里有一股骚劲让人怦然心动。她们都是工头的二奶和三奶。两个奶字辈的女人都十分殷勤地给工头打来了宵夜。可是工头现在输惨了,没心情吃,便叫女人先吃。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摇了摇头。女人其实肚子饿了,但她见只有两份宵夜,她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工头见女人摇头,也不勉强她,毕竟现在是做着法事呢。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的坐在工头的身后看他打牌,并不时出口指点他,两个女人的意见并不统一,“牛仔”嚷着要出三饼,“林黛玉”却说出五条好,说着说着两人就吵起嘴来。工头懒得理她们,任由她们吵。这样的争吵工头老早就习惯了。但是这回的争吵有些不同,也许是工头的冷漠让她们觉得非要找个人来出出气不可,于是争吵就渐渐升级,两个女人由最初的争出牌进行到人身攻击,互相攻击了一通之后,两人开始争老公,都说对方无耻,是专门抢人家老公的狐狸精。最后终于导致两人在灵堂里大打出手,打架的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居然把“牛仔”的一只眼睛打坏了,血流了满嘴满脸,样子十分恐怖。事情到这个地步,工头也坐不住了,劝开两人之后,工头只得开车把“牛仔”送到医院里去治疗。
       送走了“牛仔”,灵堂里突然又来电了。和尚见来电了,就把他的摩托车息了。麻将桌上现在成了三缺一,“林黛玉”脸上虽然也挂了点儿彩,但伤得并不严重,她觉得她有义务代替工头把钱赢回来,就坐到麻将桌上和泥水工们接着打。三个赢了钱的泥水工觉得一个女人容易打发,也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们的心思都一个样:二奶们口袋里的钱来得比他们容易多啦。“林黛玉”坐到麻将桌上才打了几盘,就连和了
       几盘牌,令三个泥水工刮目相看。“林黛玉”和了几盘牌,也开始洋洋自得起来,但她的高兴并没能维持多久,因为灵堂里又来了两个男人。
       和尚最先看到那两个拿刀的男人出现在灵堂门口。和尚一见到两个男人进来就停止了吹唢呐。接着坐在和尚身后的女人也看到男人进来了,但女人还来不及弄明白怎么回事,两把雪亮的水果刀就已经架在了“林黛玉”的脖子上了。麻将桌上另外三个泥水工吓得不敢动弹。“林黛玉”却显得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而且口气也不软:“这是我和那狐狸精的事,你们插进来算什么?有种就一刀抹下来!”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林黛玉”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其中一个男人冷笑一声说:“你想死?没那么容易!”另一个男人接着说:“别跟她那么多废话!”说完就开始解“林黛玉”衣服上的钮扣。“林黛玉”没有动,任男人解,男人也不客气,一件一件的将“林黛玉”身上的衣服解了个精光。两个男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十分钟不到,他们就在“林黛玉”的额上和屁股两侧分别纹上了一行字:我是贱人。那字是金红色的,在“林黛玉”额上、屁股上十分醒目。整个过程“林黛玉”却始终一声不吭,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模样。两个男人似乎对他们的杰作颇为满意,哈哈大笑了一通之后其中一个男人对着麻将桌上几个泥水工说:“什么叫贱人?大家都看到了吗,这骚鸡就是样板!”然后男人在“林黛玉”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两巴掌才扬长而去。
       两个男人走后,灵堂里就静了下来。“林黛玉”在无声无息地穿衣服。这个时候才有个泥水工想起该报警了。但他们都没有手机,和尚把他的手机拿了出来,要帮“林黛玉”报警,但出人意料的是,“林黛玉”突然冷冷地说:“不用了。”几个泥水工都低着头不敢看她。“林黛玉”若无其事地穿好衣服之后,对麻将桌上三个泥水工说:“咱们接着打吧。”几个泥水工相互看了看,于是埋头打麻将。和尚见没什么看头了,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见离天亮还早,只得又继续做他的法事。女人坐在草席上,又朝祭台上丈夫的相片看了一眼,见丈夫依然笑得一脸幸福。
       下半夜时,工头一个人回来了。工头给每个人打回了宵夜。大家就都不打麻将了,和尚也不吹唢呐了。大家围过来吃宵夜。女人也捧了一盒宵夜坐回到草席上吃。工头已经吃过了,坐在一边剔牙。有人悄声问他:“那个不碍事吧?”工头叹了口气说:“一只眼报废了。”大家又都不做声,灵堂里静得只有人们吃宵夜的声音。也没有人向工头汇报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吃完了宵夜,“林黛玉”起身要走,工头把她叫住了。“林黛玉”就回过头来,工头这才发现“林黛玉”额上的字,愣了一下,也没问怎么回事,默了一会,便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本,写了一张支票递给“林黛玉”并对她说:“你还是回家躲一躲吧。”“林黛玉”看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眼泪就出来了,却笑了笑说:“这就是我三年来的小费吗?”工头有些为难地说:“我知道这是少了点,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医院还等着我拿钱去做手术呢。”
       “林黛玉”走了之后,和尚又开始他的法事。女人仍旧坐在和尚的身后,静静地听和尚念咒听男人们说话,偶尔打两个呵欠。几个男人都没了打麻将的兴趣。三个泥水工开始盘点输赢。两个赢了四百多,一个打和。打和的泥水工说:“这女人真厉害,一下子就赢了我们五百多。”工头说:“你们赢的还不是我的钱!”打和的泥水工就问工头到底输了多少。工头没有作正面回答,只是说:“反正我是亏大了。”
       “女人多了也是个麻烦事啊,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以后天天吵架。”
       “不过也真难为这女人了。居然一声也不吭,真有她的。”
       “这就是本事,你老哥懂什么。”
       “还是来顺兄弟好。不嫖不赌一门心思的就想着干活赚钱。”
       “现在他赚到钱了,可是人又不在了。赚了钱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你打工这么多年了,赚了多少钱?你看人家来顺嫂子,至少她现在就成了小小的富婆啦。”
       “照你这样说,你干吗不从脚手架上跳下去?依我看,你才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呢!”
       “你可别这样说,说不定哪一天,你老哥就得像今天这样帮我这个贱人打场法事呢。这世界,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妈的,有时候真想一死了之。死了就一了百了啦。”
       “只怕想死也不是容易的事呢。”
       女人就听到麻将桌那边有人长长地叹气,她自己也叹了口气。这时夜已经深了。工头已经呵欠连天起来。另三个泥水工说话的兴致也淡了。说来说去,除了钱和女人,也没什么可说了。工头实在熬不住了,他对另三个泥水工说:“你们陪一下翠珍吧,我得去睡一会,明天我还要到医院里去呢。”工头也不跟女人打招呼就回去睡觉了。三个泥水工见工头走了,也一个个跟着走了。灵堂里就只剩下女人与和尚两个人了。和尚连续赶了三天场子,早就扛不住了,念着念着就糊涂了。女人虽然不懂,但和尚翻来覆去的只念两句话,就是最难懂的外语,女人也能听得出个一二来。
       “你是不是念错了?”女人说。
       和尚一惊,像被人打了一针,清醒了一些。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女人说:“我怎么会念错呢,这一句至少要念三十遍呢。”女人听和尚这样说,心里虽然觉得有些怪,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才是和尚。和尚又念了一会,忽然停下来不念了。女人等了好久,也不见和尚有什么动静,以为和尚念完了,看看时间,离天亮还早着呢。
       “想不想你丈夫在那边过得幸福一些?”和尚突然说,并不回头。
       “不想?那叫你来做什么?”女人答。
       “那得念幸福咒。”和尚说。
       女人在家乡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幸福咒,但听和尚这样说,似乎是这里的习俗,丈夫既然是客死他乡,理当入乡随俗。
       “那就念吧。”女人说。
       “这得另收钱。”和尚说。
       “钱不是都给了你吗?为什么还要收呢?”女人有些不解。
       “幸福咒从来就没列入做法事之内,而且这又是我的专利,别的和尚不懂。现在的专利都吃香,做我这行的,也得改革改革了。不过念不念幸福咒决定权还是在你手里。”和尚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女人说,“人死了,他在地下的日子好不好过,其实对活人也没多大的影响。”
       女人犹豫了一会说:“念幸福咒得收多少?”和尚笑了笑说:“有两种,一是念五十遍,二是念一百遍。五十遍便宜一些,一百五十元。一百遍就要贵一些,要二百元,随你选择,当然一百遍和五十遍的效果也差不多。”
       “就一百遍吧,我去拿钱。”女人说。女人说完就走出了灵堂。她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了,她要回宿舍里取钱。女人回宿舍取钱时换了一身新的衣服,连鞋也换了,甚至往头上抹了些头油什么的,头发被梳得油光可鉴。和尚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收了女人的钱之后,就开始念他的幸福咒。
       其实和尚根本就没有什么幸福咒可念,和尚只是用风流底话一遍一遍地唱《我要幸福》,和尚早就看出女人是个刚从乡下出来的,就是用风流底话骂她,她也一样云里雾去的。果然不出和尚所料,女人越听就越迷糊,一首《我要幸福》才唱了不到十遍,女人就趴在草席上睡着了。
       女人没想到自己还会醒过来,她把三天的安眠药一齐吃了下去,她以为自己会跟丈夫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饥饿让女人感觉到自己还好好的活着。灵堂里的祭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走了,和尚也走了,有人在女人身上盖了一·张棉被,女人拿开被子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真香。这时候有工友见女人醒了过来,就给女人捧来一碗热辣辣的素面。女人坐在草席上吃了一碗面之后,神志开始清醒过来。她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回家,她一刻钟也不愿意在城里停留。女人在收拾东西时,发现照片上的丈夫突然长出了长长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