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金色牧场
作者:萨 娜
《收获》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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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经常在吃饭时念叨我大舅家的事情。姥姥生了九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大舅和我妈。那七个孩子大多是病死的,只有一个死得惨烈,因为别人闲言碎语,自己想不开自杀了。妈妈排行老九,她和大舅的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其实把大舅当成了父亲。除了大舅一家,她已经别无亲人了。
我小的时候,就习惯和妈妈一起往大舅家走动。我一放暑假,妈妈便坐立不安,话题总是扯到草地,扯到大舅家。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思维方式简单明了,想什么说什么,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这一点我爸看得格外清楚。于是我爸就吩咐妈妈:你回去看看他们吧,带着米娜,省得刚住两天又折腾回来。
妈妈每逢去大舅家便想带着我,因为我自幼多病,不在我身边,她心里不踏实,生怕我在家生病,爸爸束手无策。只要梦境里有一点不祥之兆,第二天她马上从大舅家启程,心急火燎地往回返。她到家后,如若我恰巧生病了,她就大获全胜般地说:我怎么说来着,我就能感觉米娜生病。然后她从专用药箱里拿出备用药,用长长的注射器往我屁股上打针。妈妈是医生,知道给我用什么药治病好得快。妈妈还和家族人一样信奉萨满教,她相信我生病时向她求助,在她的梦境里传递信息,让她赶快回来。如若她回来后看见我没病,在大院里好好地跟小朋友们玩,那么错误也是我的,她便抱怨我随便闯进她的梦境,折腾得她胡思乱想。
我至今仍然奇怪,我在大舅家时很少生病。如果生病也是自找的,或是馋嘴喝多了酸牛奶,或是在草地上采摘野果呼噜几口吞进肚子,上面沾有不洁净的东西。只要肚子难受,我不找妈妈,我怕她又举起长长的注射器。我找舅妈,尽管舅妈也用针,但她的针是缝衣针。她在油灯的蓝火焰上烧一下针头,在我胳膊肘间对准那根最粗的血管刺一下,就流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
舅妈说:人身体里流着一条河,人有病了,河水就被堵得不流畅了。舅妈说:给河开出一条路吧,只要河水重新痛痛快快地流淌起来,你的病就好啦。
舅妈反对给我吃药打针。她说这些可怕的东西会让米娜越来越虚弱。她说米娜和小树一样,会慢慢长大的,多晒太阳就行。
妈妈听见爸爸的吩咐后,高兴地准备要带走的东西。看她颇费心机地装满一大包衣物,爸爸叹口气,从衣兜里掏出刚开的工资递给妈妈:这些破衣服你就别带了,还是给钱吧。
妈妈的脸顿时羞赧起来。大舅家太穷了,爸爸经常周济他们,性情刚强的妈妈便感到很对不住爸爸。她风风火火地做完饭,最后坐在桌前,咬第一口玉米面饼时,就咬住了腮帮子。妈妈肯定地对我们说,大舅家又搬牧场了,这一回该搬往白音塔拉西边,那片草原地势高,夏季迅猛的河水涨不到那里。
我相信妈妈的话。她和自己的家族有一条看不见的命脉紧紧牵连。只要那边牵动一下,妈妈这边准会有感应。
大舅一家一年四季总要随着羊群在草原上迁徙。羊群是一条生活的河流,大舅家这只船便漂浮在这条绵延不绝的河流上。他们没有感觉到这样周而复始的迁徙有什么不对,因为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生活就是飘泊,生是一种飘泊,死是另外一种飘泊。
妈妈带上我又回白音塔拉草原了。从大兴安岭的牙克石小镇坐火车到草原城市海拉尔后,我们便搭上运输车进入白音塔拉苏木。至于再往草原深处的大舅家走,只能找牧民用勒勒车送我们了。当医生的妈妈曾经在这片牧区经常为牧民看病,她熟悉这里的人,很快找到了送我们的巴森大叔。
那年夏季的白音塔拉草原,留在我记忆的,除了碧蓝碧蓝的天空,汹涌澎湃的野草,就是一条条银光闪烁的河流。
我坐进高高的木轱辘车里,刚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的。车走起来慢悠悠的,天空的白云和草原上的牛群、羊群也慢悠悠的。草原的阳光有一种美丽而诱人的奢侈,让我觉得我坐进金色的摇篮里,慢慢朝天空飘去。过不一会儿我就困倦了,我的视线里总是如潮的绿草,它们纷纷向我涌来,把我弄得眼花缭乱。妈妈说睡吧,等你再睁开眼睛就到了。于是我钻进篷帐里睡着了。吱嘎吱嘎的车轴转动声离我越来越遥远,草丛里蝈蝈的鸣叫却不绝如缕。渐渐的,我似乎能听到各种昆虫忙碌的叫声,又像什么都听不清楚。等到我睡得满脸通红,被马车摇摇晃晃颠醒之后,睁开眼睛一看,马车还在茫茫的绿草地上游荡。我一骨碌坐起来,害怕地喊一声,妈妈和巴森大叔全都笑了。巴森大叔说:这孩子吓着啦,白音塔拉草原像海一样辽阔,连苍鹰都飞不到头,她当然害怕啦。
我听见勒勒车停了下来,妈妈叫了一声我表哥的名字。我从篷帐里钻出来,太阳用滚烫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依然看见了毕力格表哥。
他骑着马站在勒勒车前,朝着我们微笑。
他像太阳的儿子,浑身散发着明亮的热力。多年后,我努力追忆他当时的模样,我再一次惊奇地感觉,我的想象没有错误。表哥英武高大的身躯,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膛,剑形高挑的浓眉,和柔情似水的丹凤眼,都让他看起来是一个古典悲剧里的武士,一个很入画的人。
妈妈早就骄傲地说过,我的三个表哥和一个表姐长相俊美,性情温和,不像她自己生的两个孩子,个个长得很马虎。妈妈的话当然是讲给我爸爸听的。因为我大娘早就在明里暗处说她长得又矮又瘦、容貌不佳,影响下一代。而妈妈最有力的反击便是拿她家族的后代说事。妈妈是医生,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两个孩子身体不好的原因是爸爸家族的遗传问题。
表哥从高高的马背上跳下来,用草地人才有的姿势摇晃着走过来。他恭恭敬敬地给我妈妈施礼后,妈妈抱住他的头,在他额头上庄重地亲一下说:毕力格,你真长大了,像个巴特儿。
我知道巴特儿是英雄的意思,我也觉得表哥英气逼人。有一瞬间我看着他非常陌生,他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我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他走到我面前一下子抱起我说:米娜,脸上长雀斑了。他朝我微笑着,洁白的牙齿闪着光泽。
我看着他微笑的眼睛突然害羞起来。为什么我脸上长出讨厌的雀斑,让他一下子看出来?我有点想哭,便把脸埋下去。妈妈知道我难过了,吩咐表哥说:让她骑马吧,她一路吵着要学骑马呐。
表哥便把我举到马鞍子上。我刚刚坐稳,就神气起来。表哥的马高大健壮,长长的鬃毛在微风里拂动,漂亮极了。我觉得它像捉摸不透的精灵,随时都能飞起来,把我带到神秘的远方。我喜爱地摸一下它的脑袋,幻想地说:我也想有一匹这样的马。
表哥惋惜地说:米娜,你这么喜欢马,真应该是个男孩子。
我模仿表哥的姿势端端正正地坐好,目视远方。我突然喊起来:妈妈,我看见阿穆尔河啦。
他们三个人全都哈哈笑起来。阿穆尔河即黑龙江。我刚懂事时就记住了这条江的名字。妈妈用怀旧的口气一遍一遍地叙说,我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阿穆尔河左岸。他们在那儿修建了规模宏大的木城城堡,全部落人都居住在里面。可是沙俄军队侵占了我们祖先的居住地,
杀戮反抗的男人,还有手无寸铁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最后我们的祖先被迫迁徙到阿穆尔河右岸。妈妈讲的阿穆尔河像金灿灿的河流一样,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从那以后,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的河流都是从阿穆尔河流淌出来的,所有的河流都叫阿穆尔河。
我把白音塔拉草原上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流也当成阿穆尔河啦,他们三个人听了当然笑个没完。
我们开始往大舅家走。我先看见大舅家座落在河边孤零零的毡包,接着看见全家人从毡包里一个个钻出来,站在明亮的阳光里望着我们。舅妈还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朝这儿一个劲儿地瞭望。
一条黄狗兴奋地朝我们奔跑过来,我一下子想到是鲁克勒。去年夏季我看见它时,它才两个月,而现在它已长得大模大样。它欢蹦乱跳地跑到马身边,一个劲儿地摇晃着麦穗似的尾巴。表哥说:米娜,它认出你了。
快到毡包前,按照规矩,我和妈妈全下来走路。舅妈边在衣襟上擦手边走过来迎接我们。她搂住我死命地亲一口,我的耳朵快被亲吻的声音震聋了。接着,我大舅和表姐也搂住我亲个没完。我哇哇地叫起来,我说我耳朵聋了,我说我眼睛快看不见东西了。他们哈哈大笑以后,又在我额头上亲几下才算完事。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的大脑门上肯定印着一排红印。就像妈妈形容的那样,我得了最荣耀的奖赏啦。
刚才大舅还满面笑容,可是他转身面对妈妈时却哭了。他颤抖着手,戴上他那宝贝的水晶石墨镜,大概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吧。我妈妈施过礼后也泪流满面的,结果舅妈抱住她又默默地擦着自己的眼泪。我不明白,他们伤心时哭,高兴时也哭,才一年没见面,见了面就哭。
妈妈走进毡包里,对着毡墙正面悬挂的“玛鲁”神袋跪下去,自言自语道:我回来啦。然后,她拉着我也跪下,我跟着她懵懵懂懂磕三个头。还好,舅妈把所有的神灵都装进圆形羊皮口袋里供奉在一个神位上。若是她把“玛鲁”神袋里的神灵一一请出来,我就得着实磕上半天头。
小时候我总以为“玛鲁”神灵是舅妈发明的。她用羊皮剪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鸟,说它是“乌麦”神灵,专门保护小孩稚嫩的生命。她用木头雕刻两个稚气笨拙的男人和女人,给他们穿上羊皮外衣,说是我们的祖先,叫“舍卧克”神灵。而我喜欢的那个长着角的银蛇,是舅妈用铁皮剪出来的。舅妈告诉我,它叫“舍利”,是众神里最厉害的。如果它保佑一个男人,他肯定会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舅妈信奉的神灵能变成一支军队。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连树和石头都长着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灵魂。她把二十多个神灵的象征物都放进“玛鲁”神袋里。每逢遇到难事,她便虔诚地跪下来,求神灵保佑。
舅妈告诉我,万物皆有灵魂。世间万物其实都长着眼睛,都在默默地看着你。人不要伤害任何无辜的生灵,否则神灵是不会答应的。
那天,表哥杀了一只羊。吃饭时,全家人都喝了酒。先是喝的马奶酒,之后又启开妈妈带的“牙克石烧酒”喝起来。大舅喝多了,一会儿便叫一声:米娜。待到我匆匆忙忙跑过去站到他眼前,他只说了一句你长高了,就闭住嘴。等到他第三次叫我时,我答应着,脚却不挪地方。我猜出来他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
鲁克勒因为我获得了特权,它进了毡包乖乖地坐在我身边。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两块羊肉喂它,它看着不动。直到表哥拍着它脑袋说:吃吧,这是米娜给你的,别客气了。它才很有尊严地把肉骨头叼到毡包外,大大方方啃起来。
我也跟随鲁克勒跑到毡包外面。我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饼干递给它。吃吧,我说,大家都高兴,你也应该高兴。鲁克勒抬起头,用聪明的黑眼睛瞅着我,它的眼睛干净极了,水晶般一尘不染。
舅妈找我的时候,我和鲁克勒玩累了,一起躺在草堆上睡着了。舅妈吃力地抱起我,用她宽大的蓝布袍子紧紧裹住我,边往毡包里走边唠叨:可怜的,在外边睡了。
舅妈对谁都可怜,仿佛她就是为了怜悯人间万物才降临人世的。她经常在草地深处拣回濒临死亡的动物喂养。那些腿脚受伤的野雁、衰老的野狗,还有没了妈妈的羊羔,在舅妈眼里都是可怜的孩子。有一次她居然把一只狼崽子放进拣牛粪的羊皮口袋背回家。全家人让舅妈送回原地去,舅妈顽固地摇着头说:可怜的小家伙,我不能让它饿死。大舅咚咚咚地敲着长烟袋锅决定:不就是狼崽子吗?怕啥。母狼找上门再扔出去吧。结果小狼崽的妈妈一直没出现,舅妈便理直气壮地喂养这个孤儿了。
小狼崽可把舅妈折腾苦了。刚长到两个月它便学会了翻东西。即便毡包里有人,它也视而不见,用爪子利索地钩住碗柜把手,一下子拉开门,然后坐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吃里面的食物,然后哼哼唧唧地出去晒太阳。大家生气地训斥它,它却无辜地瞪大眼睛,搞不清楚家人为什么跟它翻脸了。大舅家有一条六个月大的牧羊狗巴尔虎,见它翻碗柜就冲上去打架,它就毫不讲理地用爪子挠巴尔虎。舅妈每逢遇见这种场面总是喝斥一声,找出食物平分两份给它俩算是扯平了。舅妈对它的恶作剧总是那句话:它还小,长大了就懂事了。老天爷,舅妈还指望它成为孝子,为自己养老送终呐。大家听了哭笑不得。
这只小狼崽在五个月时突然失踪。大舅判断它恢复了野性,找自己家族的狼群去了。它回来过几次,远远地望着毡包,像一个人那样若有所思。我大表哥放马时见过它,它越长越漂亮,成了体态硕大的公狼了。直到有一天,大舅家的牧羊狗巴尔虎生下三个孩子,大家才明白谁是它们的父亲。两条小公狗野性难泯,半年后便跑进草原深处,找它们的狼爸爸去了。而鲁克勒不走,它不仅像一个姑娘那样恋家,性情也随自己的妈妈,对主人非常忠诚。它跟着大表哥放羊,根本不怕狼,是一条出色的牧羊狗。
大表哥结婚走了,巴尔虎也随他去辉河一带养牛去了。大表哥本想带鲁克勒,但我大舅哼的一声,他就羞愧地明白,大舅是怪他太自私了,不该打鲁克勒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种声音唤醒。我静静地躺在铺位上,仔细地倾听着。那声音来自地面,仿佛是一轮轮水波向整个草原荡漾。我是趴着睡觉来着,耳朵里便流进地面的声音。
我以为发大水啦,连忙坐起来揉开眼睛朝四处张望。也是一个夏季的早晨,因为宿营地地势有些低洼,大舅家的毡包被突如其来的大水灌泡了。那年我五岁,那年草地涨满大水,银光荡漾的情景,我记得格外清晰。
我坐在铺位上发了一会儿呆。毡包里只剩下我,家里人都出去了。我看见铁炉里的火焰正旺盛地朝上蹿跳,锅里的水已经冒出热气。炉灶旁并排摆放着装牛粪的柳条筐和盛水的铁箍木桶。而毡包的门大开着,一种红色的光线从门外映进来,那是清晨的阳光。我从未看见过如此神奇的阳光,像水一样缓缓地朝毡包内延伸,湿润而柔和的触角轻轻地抚摸土地。我听见的声音,一定是阳光洇进土地里的声音。
我跳起来,光着脚跑出去。太阳就在河面上冉冉升起。太阳红红的,大大的,它离我那么近,只要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但是我舍不
得伸出手,我怕它是一个无比美丽的梦境,我怕我伸出手,我的梦就醒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红、这么大的太阳。
全家人都在外面忙碌着,他们浸染在红光里却浑然不觉,自己忙自己的活。谁也不像我,心里激动得要命。我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的,想告诉每一个人我看见的奇迹,可是他们连头都不抬,顶多对我说一声:你饿了吧,饭马上就做好了。妈妈端着一碗刚挤出的牛奶,大声招唤我,让我喝下去。拴在木桩的小牛犊也朝我哞一声,好像生气我喝它妈妈的奶。我端着木碗走过去,递到它嘴边说:喝吧,这可是你的。小牛犊毫不客气地把嘴扎进碗里,滋滋两下,碗就干净了。
蹲在那儿挤牛奶的舅妈见妈妈有些生气,站起身捶打一下腰背,拎着挤完奶的铁皮桶走到小牛身边。她解开绳索后,小牛便撒着欢钻进母牛肚子底下吃奶。舅妈像是对我又像对妈妈说:米娜,你懂事了。草原的孩子就应该有金子一样的心。
吃早饭的时候,鲁克勒便汪汪地叫起来,它的叫声挺兴奋,好像遇见了高兴的事。大舅咕咚一口咽下奶茶,猜测地说:有人家搬来了吧。
表姐撩起袍襟起身走出去。她在外边惊喜地喊:是有人家搬来啦。
我们都跑了出去。在远处的草地里游荡着一群洁白的羊群,七八头牛拉着高高的勒勒车正朝大舅家的方向走来。舅妈高兴得双手合一放在胸前,眼睛笑得皱纹丛生:真盼望有人家做伴,现在好啦,“玛鲁”神灵让咱们有了邻居。吉祥的邻居会带给我们快乐的。
那家人真在离大舅家不远的高处停驻下来。大舅解下腰间的长布腰带,边扯开嗓门嘿嘿地呼唤,边挥舞手里的布腰带。那边的男主人显然看见了,手里也拿着家什边喊边挥舞。大舅待不住了,他吩咐表姐看着草地上吃草的羊群,自己要过去帮忙。临走时又把妈妈带走了。
上午漫长的时间把我憋闷得够呛。舅妈不让我跑远,我刚想偷偷去找表姐,她就像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似的,大声叫住我。我只好坐在一块羊皮上,闷闷地望着不远处的表姐和羊群。那群为数不多的羊被茂盛的长草卷裹着,缓慢游荡,看起来像一堆凝固不动的白云。我叹了一口气,像大人一样为它们发愁。它们现在是最幸福的,张张嘴就能把自己的肚子吃得鼓鼓溜溜。等到冬季来临,可怕的西伯利亚寒流呼啸着席卷呼伦贝尔大草原,这些温顺的羊便悲惨啦。到时候舅妈又流着绵绵泪水,在神灵面前为那些冻死病殁的羊一遍遍祈祷,希望它们的灵魂超度到温暖的天堂。
太阳升得很高时,一座蓝布饰顶的毡包搭起来。舅妈朝那个方向瞭望一会儿,便决定烙些面饼送过去,她断定那家人肯定没时间做饭。
舅妈打开碗柜,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找出来,倒进面盆里和面。然后撩起宽大的布袍快步走出毡包,点燃外面的炉灶准备做饭。我起劲儿地跟在她身后想帮忙,却把她绊得躲闪不及趔趄几下。她摸摸我的脑袋,慈祥地说:行啦,长大了再干活吧,这一辈子有你干的。我仰着脑袋说:我现在就长大了。她知道非得找点什么活才能打发我离开她。呼,牛粪不够了,帮我拣点牛粪吧。她拍拍自己的额头说,米娜可是能干的姑娘啦。
我总算得到舅妈的重视,马上拎起柳条筐在毡包周围拣晒干的牛粪。这一次我有经验了,先用木叉子撬起草坪上的牛粪,观察是否干透了。去年我来草地时,自己跑到草甸子里拣牛粪,结果因为用脚去踢几块紧贴在草皮上的牛粪,回到毡包后脚便肿起来。妈妈告诉我,湿牛粪下面聚着地面的毒素,人碰到毒素皮肤就肿起来。而牧民了解这个常识,他们先用木叉子启开湿牛粪透气,待到快于了才拣回去。妈妈边教训我边熬现采的草药。我喝了几副又苦又涩的汤药,脚肿才彻底消退。
我拣了半筐牛粪拎回来,放到舅妈脚下等她夸奖我。舅妈忙得连头都不抬,告诉我就放那儿吧。我索性拣了一小堆牛粪,统统堆到炉灶旁,舅妈果然呼呼地惊叫两声,心疼地拍拍我裤子上粘的草说:行啦,快没地方放啦。她到底也没夸奖我。
我凑进炉灶,往泥土灶膛里添几块牛粪,央求舅妈: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呆在这儿,你跟我妈说说吧。
舅妈又摸摸我的脑袋,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语:娘俩其实都不愿意回家,怪可怜的。
我扯扯舅妈的袖子说:妈妈听你的话,你说留下我,她肯定同意。
舅妈说:我知道,你喜欢马。奇怪呀,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孩像你这么喜欢马。
一提起马,我就来精神了。我一下子跳起来说:马跑起来太神气了,它们像神话里的精灵,跑起来时连大地都跟着跑,它就带着大地跑呀跑呀,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啦。
舅妈笑得眼睛都流出眼泪了。她把一张烙得软软的面饼递给我,看我吃得香喷喷的样子,心满意足地说:马是太阳的儿子嘛。太阳神年年月月看见草地上的人朝它祈祷,它就心软啦,让儿子来到草原,满足人们的意愿。他们想去遥远的地方,骑上马就跑到了。马归天的时候是因为它想家了。它是唱着歌走的。那些好听的歌变成天上的白云,人间也有了四季的变化了。
一群马真的从白云里飘下来,轻轻地落在绿色苍茫的草地上,它们慢慢悠悠地走着,朝毡包的方向渐渐游荡。我看见毕力格哥哥啦,他昨天跟随马群走进草原深处,今天他又跟随它们回来啦。
我欢快地跑起来。在我的视线里,那些马簇拥着,像流水一样淌过来了。舅妈在我身后大声呼叫我。幸亏是白天,若是黑天,一定有人以为我的魂丢在哪儿,舅妈正为我招魂呐。我拚命地朝向马群奔跑。它们也向我奔跑呐,我甚至听见它们把大地的心脏都震得扑通扑通跳动。
我身后传来鲁克勒的叫声。它跑得飞快,呼地一下蹿到我眼前,上来就叼住我的衣襟直往回拽。它听见舅妈叫我,就跑来阻挡我。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奶酪,递给它说:鲁克勒,你放了我吧。我喜欢吃奶酪,你也喜欢。我给了你,我就没有了。鲁克勒松开嘴,朝后退一步,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立起来,仍然不妥协地盯着我。我把奶酪重新放进裤兜,现在我给它什么东西它都不要。它是鲁克勒,是收买不了的。
我不走了,站在原地等待马群。鲁克勒也把身体坐在后腿上,和我并排地看着草地那一边。簇拥的马群终于来到我们面前,毕力格表哥呼呼地喊了几声,马群便放慢速度,开始吃草了。他跳下马,大步走过来拍一下我脑袋:米娜,中午舅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我重新翻腾裤兜,掏出那块奶酪递给他:我就这一块了,舅妈让我少吃零食,她烙了那么多饼,中午要去新邻居家一块儿吃饭呐。
毕力格把奶酪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起来。他的牙齿白白的,闪着月亮似的光泽。我的牙因为缺钙已经掉了两颗,第三颗牙也摇摇欲坠。我羡慕地瞅着表哥问:我也能长你那么好的牙齿吗?表哥认真起来,让我张开嘴,他在太阳光下仔细察看过我的牙后,叹口气说:你要是没上学就好了,在这儿住下,喝牛奶,吃羊肉。两年以后你就能有一口漂亮的牙,连铁丝都嚼得动。
他说得我垂头丧气的。没过多久,我就会随妈妈一起离开这里。我开始难过起来,眼睛
里浸满委屈的泪水。表哥慌了手脚,他闹不懂我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伤感起来。好啦,米娜,我背你回家吧。他边哄我边弯下腰,让我趴到他后背。这一下我又高兴了。小时候表哥经常背着我走路。他的个头真高,我趴在他后背,他一站起来,我就感到上了天,牛气得不行。可是这次他背着我走路,我就没有了那种上天的感觉。我说,哥哥你怎么矮了?表哥边走边说,是米娜长个头了。我恍然大悟,连忙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怕自己晃悠下去。表哥走得真快,表哥的脖子真烫人。我松开手,我说你的脖子烫着我啦。我刚松开手便在他后背晃悠起来,我就想抱住他的胸膛。表哥的胸膛太宽了,我的双手根本没法子搂住,于是我只能重新搂住他的脖子。过一会儿我又受不了了,他的后背比天上的太阳还炙热,烤得我迷迷糊糊的。我喊起来:哥哥你太烫人啦,我要下去自己走。表哥哈哈地笑起来放下我,朝我伸过来一根手指头:这不是火钩子吧?我妥协地握住他的手,跟着他往家走。
不远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位姑娘。我的眼睛尖,高兴地拽住表哥说:新邻居家还有一个姐姐呢。表哥抬起头,望着在我们视线里越走越近的姑娘。她当然是姑娘,因为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头发缝是偏开的,不像已婚的女人,头发缝被丈夫庄重地在中间分开,表明她们是有男人的。
表哥放开我的手,朝她大步走过去。很久,我才听见他发出的欢叫:雅兰!
我没跟着跑过去,鲁克勒也没跟过去。毕力格哥哥站在雅兰眼前。他们靠得太近了,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是。尽管汹涌的大草在阳光下安静地生长着,不远处一条银光闪烁的小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天空的白云悠然自得地飘浮着,还有草地上的马群、羊群游游荡荡地吃草。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我都感到大地忽然像柔软的水一样慢慢摇晃两下。而表哥的枣红马抬起它那聪明的脑袋,望着他俩,蹄子在草地上来回不安地挪动。
高大的表哥站在灵巧的雅兰身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雅兰被他看得只说了一句,我们家搬到这片草场了,就红着脸低下头摆弄她手里的长辫子。他们认识,而且早就认识,她还叫他毕力格呐。可是他俩为什么光站着不说话?尤其是表哥,好像刚喝过酒,脸膛也是红红的。他傻呆呆地站着,两只手没地方搁没地方放地在裤子上摩蹭。
我得帮表哥的忙,我跑过去挤到他俩中间,抬起脑袋对表哥说:哥,你说话呀,你怎么不问人家好呢?你就问,你爸爸妈妈好吗,你家牛群羊群好吗,你家的草场好吗,你家的毡包好吗?我把平素听到大舅问候别人的话统统学一遍。
表哥眉开眼笑:我妹妹多懂事,替我一下子全问候完了。
雅兰惊奇地看着我问:你几岁了?我说十岁了。她便蹲下身抱起我,说了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毕力格,你这个小妹妹真像个小母亲。
长大之后我才懂得那句话的含义,而这含义却是草地之外的人难以知晓的:草地的女人生来就是母亲,她们像大地那样理解和包容万物。
雅兰抱着我,我便可以看见表哥的眼睛了。表哥的眼睛里藏着无数的星星,那么明亮。他看着雅兰,雅兰的脸蛋便像烫红了一样,升起两轮美丽的红月亮。舅妈说过,长着明亮眼睛的人,内心一定充满神奇的力量。表哥的心里,肯定藏着和星星一样灼亮的秘密。
我帮助雅兰寻找藏在草丛里的白蘑菇。雅兰想做味道鲜美的蘑菇汤,给我大舅和妈妈吃,所以她抽空出来采蘑菇。她告诉毕力格,她家已经杀了两只羊,准备中午时分请我们全家人吃饭。我们很快采摘半柳条筐白蘑。雅兰看见她爸爸骑着马飞快地朝我大舅家奔跑,便着急地对表哥说:毕力格,我爸爸去请你妈妈呐,你中午一定要过去。我连忙说:还有我呐,你干什么光叫他却不叫我?雅兰又把我抱起来,亲亲我的脸说:怎么能落掉米娜,我第一个就请你。她放下我后,拎着柳条筐匆匆往回走。表哥把手指头塞进嘴里炫耀般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枣红马便颠颠地跑过来。他牵着马缰绳送到雅兰手里说:骑马回去吧,它自己会回来。雅兰笑一下,轻盈地翻身上马。她本想说什么,见我不错眼地盯着她,欲言又止,骑着马走了。
我们三个人浩浩荡荡去雅兰家。舅妈把烙的饼和能带的食物全盛进一个羊皮袋子里,放在马背上驮着。毕力格把那群马赶到离雅兰家毡包不远的草地吃草。而表姐怕两家羊群混到一起不好分辨,没有过来。鲁克勒跟随表姐看羊,我只能看见它在草丛里不时蹿跳出来的脑袋。
我们进毡包时,别利大叔和我大舅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别利大叔红光满面地迎接我们,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问候我舅妈,又把我抱起来亲一下。轮到毕力格时,他的嗓门仿佛开炮似的,震得我耳朵都疼:呀嘿,棒棒的小伙子,像雄鹰那么勇猛,像骏马那么精灵,像月亮那么温和。你们养的好儿子,真让整个草原人都羡慕!
舅妈高兴极了。舅妈最喜欢别人夸她的毕力格了,好像她生的是稀世珍宝,就看别人有没有眼力。她笑眯眯地站在雅兰妈妈身边,一句客套话也不会说。大舅见她笨嘴拙舌的样子,不得不提醒道:喂,老伴,人家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呐。舅妈用疼爱的目光打量着雅兰和她哥哥,频频点头:哪户有福气的人家能娶到你们的女儿,真要感谢“玛鲁”神灵。舅妈的话很朴素,然而女人的心是相通的。雅兰妈妈也高兴得笑起来,她赶紧撩起衣襟擦着那双肥胖的手,拉住舅妈亲亲密密坐在一起唠知心话。
表哥闷声不响地拎起装水的铁箍木桶。他刚走出毡包,雅兰也跟出去了。瞧她那利索劲儿,仿佛是毕力格的影子。我对着妈妈的耳朵悄悄说:表哥和雅兰姐是好朋友呐,他俩现在出去说悄悄话,不想让别人听见。妈妈猛然抬起头,仔细打量我一阵,然后小声嘱咐我:米娜,你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有些话大人说行,小孩不能说。我似懂非懂地嗯一声,我觉得妈妈怪怪的。在家里她经常抱怨我是小哑巴,不愿意讲话;而在这里,她又让我闭住嘴巴。
表哥和雅兰打水回来了。表哥真卖力,他把放在毡包外的碗橱、奶缸全搬进屋,按照大舅家的格局摆放好。我忘掉妈妈刚刚嘱咐的话,连忙告诉表哥:哥哥,你搞错啦,你把人家摆成咱们家啦。
全屋的人都笑起来。大人真是奇怪,没什么理由也能笑得一塌糊涂。他们好像挺喜欢笑的,连我也受了感染,咧开嘴高兴一阵。
别利大叔用他熊掌似的大手拉住我说:我女儿九月份要去省城上学,她妈妈来不及再给我生个女儿了,我就要你当女儿吧。
呜嘿,有谁发出一声长长的赞叹。我们仿佛看见美丽的锡尼河面跳跃的红色大鲤鱼,目光全聚集到雅兰身上。别利大叔得意极了,用笨笨磕磕的汉话提起女儿考的学校,把大家听得稀里糊涂。最后还是雅兰更正父亲漏洞百出的发音,我们总算知道了她考取的是省城一所师范学院美术系。别利大叔余意未尽,开始嚷嚷着要卖掉二十只羊和两头牛,好好送女儿上学。微醉而又幸福的别利大叔看起来像个骄傲的王爷。
在热热闹闹的宴席上,只有表哥沉默不语。
雅兰端来热腾腾的羊肉摆放在木桌子中间,就挤着坐到他身边,悄悄地握住他的手。表哥迟疑一下,还是挣脱开那只正在倾诉衷肠的手,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很懂得克制自己,尤其在这个场合,他可不想丢丑,让长辈们看见两个人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
雅兰妈妈的眼睛像鹰一样尖,一下看见女儿让她脸红的举止。她用刀飞快地割切银色铝盆里的羊肉,放进毕力格面前的盘子里,一个劲儿地让他吃。接着她对舅妈说:苍天赐给我们儿女,是安慰我们苦难的一生。毕力格也该到了成亲的年龄,哪个有福气的女孩能嫁给他,会幸福一辈子。
这回可轮到大舅发言了。他正和别利大叔讲有两家人因为争夺草场打官司的事。听见雅兰妈妈打探毕力格的婚姻,他就像每个当父亲的那样,很郑重地告诉大家,他已经为表哥订了婚事,准备在元旦时办喜事。秋季期间家里出栏二十只羊卖到海拉尔市场,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到时他会邀请白音塔拉所有的朋友做客。
大舅肯定受刺激了。家里只有四十多只羊,他拿出一半操持表哥的婚礼,今后家里靠什么生活。他跟人家比赛既不是对手也不是场合,连我都觉得大舅怪可怜的。但是大舅视死如归的表情和平平淡淡的口吻,又让大家感觉,他可真是个人物。
表哥一直沉默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别利大叔眼里变成了少年老成,一个劲儿地夸奖着。表哥在没人注意时站起身走了。他一定是难过极了,才敢冒着违反规矩回家挨训斥的麻烦,跟谁都不打招呼便悄然走掉。强烈的阳光从毡包顶端的出烟洞口直直地照射进来,把大家的脸映得分外明亮。浓酽的奶茶香味混和着酒味弥漫整个毡包。大家都显出微醉的欢快样子,谁也没注意到毕力格离开,包括雅兰。
舅妈郁郁寡欢坐在我们中间。“玛鲁”神灵说对了,母子连心。即使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凭着母性的直感预见了什么。毕力格走了,他行走的声音飘出去很远,然后又经过一段累人的距离重新飘回来,传进她心里。我知道,舅妈为表哥担忧了,她回到家里肯定为表哥祈祷。
夜晚降临了。舅妈在毡包外面点燃起篝火,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大舅喝多了,他的鼾声仿佛秋季尖锐的风,高一声低一声地缠绕在毡包木制的花墙、祭祀用的红铜佛灯、能敲出钟点的老式座钟、铁皮炉子上。妈妈和表姐也睡不着,索性走出来坐到篝火旁,陪舅妈说说话,来打发漫长的夜晚。
从雅兰家回来的路途中,舅妈和大舅因为毕力格争吵起来。大舅忿忿地骂毕力格不懂礼节,走时不打招呼给他丢了脸。而舅妈埋怨大舅不该把毕力格的婚事说得那么死,她压根就没有同意过这门莫名其妙的婚事。大舅多年未见的朋友托克突然从遥远的伊勒利特草原赶来,拎着六瓶海拉尔白酒,两盒北京城的高级糕点,亲自登门为女儿提亲。这个做法最初便让舅妈心存狐疑。白音塔拉草原一带的习俗向来是男方托媒人去女方家求婚,而且事先把女方的人品了解个剔透明白,才敢郑重地请媒人出面。媒人要带着男方家的礼物,三次登门求婚以显示诚意,女方的老人才答应两个年轻人见面。但大舅死要面子,喝了人家的酒,听了百般讨好的话,连姑娘的人品都不打听,便喝了订婚的血酒。事后,舅妈托付一位可靠的亲戚详细打听那姑娘的为人,听说她长相还不错,因为又馋又懒很难嫁出去,便埋怨大舅坑害自己的儿子。大舅后悔莫及,却拿出草地男人的倔劲儿,阴沉着他那匕首似的长脸,训斥舅妈:就这么定了,你当婆婆的多调教就是了!
大舅的鼾声扎得我也坐起来。我从铺位上扯出几根羊毛往大舅鼻子里扎,他只消停一会儿鼾声依然此起彼伏。我打了一个哈欠,鲁克勒从毡包门外探进脑袋望着我,我也爬起来走出闷热的毡包。舅妈她们三个人围着篝火坐着。我的眼睛当时一定出了毛病,我看见了三块神情忧愁的岩石——她们的头部微微低垂,似乎被舞蹈的火焰吸引,她们的身体却变成模糊而粗砺的岩石,一动不动。而那堆篝火也凝固成一个硕大的金碗了。我害怕地叫了一声妈妈,她朝我转过身体,我的幻觉才消逝。我不敢告诉妈妈刚才我看到的一切,她又会吓一跳的,她总让我吓得不轻。妈妈一直认为我的神经发育存在问题,一直为我层出不穷的怪梦、与年龄不相关的各类想法担忧。她说我是一个难养的孩子,一个让她精疲力竭、看不见未来的孩子。
我蹭到舅妈身边,央求她给我讲故事。舅妈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推托她心情不好,讲故事也无滋无味。我摸摸她皱纹丛生的脸,一个劲儿地哄她:你给我讲故事吧,说不定在风里走来走去的神灵听高兴了,明天记起你的祷告,马上来帮你的大忙。
舅妈心情开朗起来。或许她相信和煦的晚风里真有神灵在聆听人间的声音,便吩咐我进毡包里找来她的长烟袋,叭哒叭哒抽足旱烟攒足精神气后,开始给我讲故事。
舅妈所有的故事都是她奶奶讲的。她奶奶知道的故事,草原人都知道。那些故事像千回百转的河流,它的终点永远回绕到源头,周而复始地重新流淌出去。
这一次舅妈又忘记她曾经给我讲过哪些故事了。她讲起岩石姑娘的神话传说,我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她总是这样开头:天上一个美丽的姑娘被魔鬼莽盖看中了,她不答应它,它就夺走她的灵魂压进岩石里面。从那以后,她能望得见茫茫草原的一草一木,却没有人能看见她。每次讲到这里,舅妈便闭住嘴巴。我当然知道,她下一句肯定问我:你猜猜看,是谁把她从岩石里解救出来的?
就像英俊的骑手解救岩石姑娘那样,毕力格解救了雅兰。
雅兰第一次见到毕力格时,是在草地四处游荡,寻找绘画素材那阶段。
雅兰从小就喜欢画画。她妈妈用五颜六色的花草熬制染布的染料,时常被她偷偷拿出去,到处涂涂抹抹。她在一块块石头上画出各种神灵的眼睛。在毡包上画出一只只肥沃的白羊,它们的耳朵一律像手掌一样。这些手掌能听见树在风中摇晃,水在风中唱歌,还能听见月亮从鸟的喉咙里升起、缓缓爬上丘陵的声音。
高中时上美术课,雅兰交的一幅作业,让那个四处控诉自己生不逢时的美术老师大感意外。他居然结结巴巴地在课堂宣布,他发现了一位天才的女画家。她画了一群布利亚特蒙古族姑娘,她们个个肥得像饱满的粮仓,而她们粗壮的长辫如同结实的木桩,筑满了鸟和飞鱼的巢穴。老师高高举着这幅水彩画说:雅兰,这辈子你只能画画了,你不可能干别的了!
想当画家的雅兰愁眉不展地坐在草地上。考美术系需要绘画作品,她已经在草原上游荡几天了,不知道拿出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让自己脱颖而出。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毕力格飞进了她的视野。从草原深处,突然出现一群奔腾的骏马。它们朝她奔跑过来,俊美高雅的姿态令她目瞪口呆。她从小就听爸爸讲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生长的“三河马”列于中国三大名马之首,被蒙古族称为“骄子”。成吉思汗的军队就是骑着这种气贯长虹的天马征服世界的。
雅兰眼睁睁地看着几百匹高贵的骏马从面前疾飞而过,后面那个剽悍的长着古铜色皮肤
的骑手正朝她飞驰而来。她扬起手拚命地喊叫:喂,你站下,别跑那么快。
毕力格是站不住的。他骑的枣红马跟随马群,奔跑在波澜壮阔的草原上。长长的马鬃在风中飘动,像蓝天里舒卷自如的云彩,油亮的身躯闪耀着太阳神奇的光泽。它们跑动起来像天上的流星,像地面的滚雷。
她就这样看着毕力格和那群从天而降的神马飞驰进草原深处。
雅兰凭着记忆,把毕力格画进《岩石姑娘》的绘画作品当中。他在她的画里奔跑,大地在奔跑,连天上的太阳也在奔跑。而比它们跑得更快的是那些像流星一样的骏马。画中的毕力格更像追逐神马的英雄。
美术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一个女生怎么能够画出如此大气磅礴的作品。雅兰朝老师笑起来,她当然不能告诉老师,她的心里奔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和力量。看到骑手毕力格时,她便意识到,她的故事开始了。
那天夜晚,我听着舅妈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慢慢地睡着了。舅妈悠长缓慢的话音和她嘴里袅袅的旱烟味儿,随着开始凉爽的晚风飘得越来越远。最后我什么也听不见,进入了梦乡。
那天夜晚,另外一处篝火一直熊熊地燃烧。明亮而热烈的火焰照耀着两个年轻人的脸庞,照耀着他们比篝火还要明亮而热烈的眼睛。
雅兰看着幽蓝的天空,难过地问:毕力格,你真的要结婚吗,那我怎么办?
毕力格用力扯下身边一绺草,生气地说:我爸真是糊涂了,连问都不问我,就跟人家谈亲论嫁。我从来没答应过这桩婚事。
雅兰撒娇地拍着他胸膛说:不许你见她,你只能天天看着我。我已经想好了,上完学咱们就结婚,你等我好吗?
毕力格温和地看着她,她被看得羞红了脸,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毕力格抚摸着她长长的秀发动情地说:我等你一辈子。到那一天,我为你分开头发缝,为你梳上新娘的头发。你一定漂亮得让月亮躲进云彩里,不敢见你。
雅兰咯咯笑起来,调皮地问:我要是不回来你怎么办?
毕力格仿佛遭遇一件天大的难事,费力地想半天,然后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没想过我跟你分开,那样我会死的。
雅兰的眼睛湿润了,雅兰的心疼痛起来。雅兰像宣誓似地说:谁也不能让咱们分开,我也不和你分开。你是最出色的男人,我怎么和你分开。我还想跟你在一起生十个儿子,建成十个大牧场。到那时,咱们有遍地的牛和羊,有成千匹漂亮的骏马。想起来那种日子才过得带劲儿呐。
毕力格听得心驰神往,似乎他们真的会过上那种神话般的日子。他甚至想象得出十个儿子的模样,他们一律长着月亮般的面容,太阳般的身材,像成吉思汗那样出色,那样荣耀。
大舅早晨起来便吭吭地咳嗽一阵,走出毡包来到拦羊的圈前。他数着羊群的头数,脸面就蒙上一层阴影。米娜,舅舅老喽。他拉着我的手绕着羊圈慢慢地走,唠唠叨叨地说,你舅妈怪罪我说大话,她是有理的。我昨天喝多了,口气太大啦,怪丢人的。
我心疼地看着大舅。他真老了,他的紫红脸膛被野风和岁月揉搓成粗糙的树皮啦,脸上的皱纹多得让我想起秋风中的水面。人老了真可怜,好在他还有儿子,他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力不从心。他的力量他的希望都能在儿子身上得到延伸。
大舅当然看不见他蓬勃的力量正在别处奔跑,兀自伤心地对我说:毕力格这小子除了喜欢马,什么也不往心里去。这么大了还让我操心他的婚事。
可是他喜欢雅兰姐姐,你不能说他没心眼。我总算逮住机会为表哥说话了。如果大舅说别人我肯定不还嘴,可是他说毕力格哥哥,我就没法不为他辩解。
大舅听见我的话马上站住了。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的样子,让我差点笑起来。有一次舅妈用木头雕刻出“舍卧克”神灵时,眼睛就那么怪模怪样的。大舅叮嘱我说:这种事情不能乱讲,不然,乌鸦飞过来叼你的嘴。
我生气了:天上没有乌鸦,你别吓唬我。你也别老找舅妈吵架。我妈和我爸从来不吵吵闹闹的。
大舅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哄我才好。过一会儿他自己忿忿然地往毡包里走。我以为他又要找舅妈吵嘴,连忙飞也似地先跑回去。
舅妈坐在铺上鞣羊皮子。她正用铲刀铲着一张生羊皮,我跑进来站在她身边,她嘟囔着别挡亮,我也不肯挪开,好像铲刀铲在肉皮上的声音比马头琴拉出的长调还好听。她奇怪地抬起头瞅我,马上放下铲刀把我搂进怀里,一个劲儿地摸我脑袋问:可怜的孩子,谁欺侮你啦?
大舅叉着脚站在她身边,看见我眼睛里噙着委屈的泪水,虚张声势地咳嗽一声说:米娜从来不编话。老太婆,告诉我,毕力格这小子昨天晚上跟你说什么啦?
大舅没猜错。昨天夜里,大舅睡得死死的,我们三个人也睡着了。只有舅妈披着衣服坐在铺上等毕力格。表哥什么时候回到家的我不知道,但我闻到毡包涌进一股浓郁的青草味,我打个响亮的喷嚏后醒来。表哥对舅妈讲了他和雅兰的事。舅妈静静地听完,只说一句快睡吧,就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钻进被子里。
大舅跟舅妈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让我隐隐感到他们之间有麻烦了,连忙跑出毡包找妈妈。妈妈正和表哥翻晒前两天被大雨泡湿的牛粪,听了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连忙放下木叉子往回走。表哥怔了一会儿也跟过来。
我先跑进毡包里,大舅坐在铺位上正找长烟袋锅呐。他气糊涂了,最后才发现烟袋锅握在自己手里。舅妈没时间搭理大舅,有的是活等着她呐。她铲尽羊皮上的杂肉,还要抹上发酵的羊脑子或酸牛奶泡软皮子,接下来用专制的刮刀刮去皮子上残留的肉,才能缝制出又轻又软的皮衣服。舅妈打算给我缝制一件羊羔皮短大衣,冬天上学时穿。在她印象里,我家住的牙克石小镇就是黑洞洞的大风口,冬季里寒冷的西伯利亚气流,从这个巨大的风口灌进去,然后疯狂地到处呼啸。她常常担心,我在上学的路上会像羊羔一样,稍不留神就被狂风暴雪卷走了。
大舅一见到我们,脾气就顺理成章地膨胀起来。他用力地往烟袋锅里塞烟末,大声叫我取烟火。我找一根干燥的柳条塞进炉膛里,在闷住的牛粪火边点燃柳条后抽出来,小心翼翼地举着它递给大舅。他很认真地点燃烟后,呼地吐出第一口烟,像是才想起我们,开口说话了:雅兰不是咱家想要就要得着的。她要去省城读书,没准就留在那里,不会回来伺候你这个老太婆的。大儿子我指望不起,人家跟媳妇走啦;二儿子学兽医,看那架势也是卖给公家啦。毕力格你别忘掉,你有父亲也有母亲,这样的媳妇咱们供奉不起。
舅妈停下手中的活,隐忍地劝慰大舅:不管怎么说,两个孩子是相爱的,咱们不能强迫他们分开,那样的话,仁慈的神灵会不高兴的。
大舅憋着气问毕力格:小子,你给我们一个惊喜,但愿我们不是陪你做梦。你妈妈刚才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和雅兰私订终身大事啦。我老了,耳朵有毛病,但我的心想让我搞明白,你不是一个人胡思乱想吧。
毕力格恭恭敬敬地回答:爸爸,我们不是开玩笑,我们已经不能分开了。只想请求双方大
人恩赐给我们美满的婚姻。
大舅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他仰起头好像对着正在路过毡包上空的神灵告状:瞧瞧,他还知道婚姻是神圣的。
妈妈列底没忍住,走上前温和地劝大舅:哥哥,你心里其实也喜欢雅兰能做儿媳妇,不过怕人家不同意这桩婚事,毕力格白白欢喜一场。也许好事多磨,咱们还是放下架子,诚心诚意地去求婚。这件事我出面。
大舅把头埋得深深的。他一定是难过了,所以才这样。我们都没说话,大舅忍辱负重的样子一下打击了我们。舅妈轻轻叹一口气,那声音幽长而凄凉,慢慢地顺着天窗飘走了。大舅对妈妈说:毕力格没想过,你也没想过吗?他们俩不合适。雅兰不会回来,她是一只百灵鸟,从草原飞出去很难再回来。毕力格那会儿就惨啦,这小子只长一个傻心眼,他会疯掉的,他会一辈子栽倒在这件事上,到时候该轮到我伺候他啦。
毕力格大声发誓:爸爸,我们这一生不会分开的。你不明白雅兰,她不是那种人,她是草原的姑娘。爸爸,我请求你退婚吧,反正那桩婚约我也没同意过。
大舅一听忽地跳起来,大声嚷嚷道:你说的是人话吗?让我退婚,呵,我的脸以后放在哪儿,放进阴沟里还是石头缝里?好哇,整个白音塔拉的人都该背着我讲,哈森那老头说话不算话啦,千万别跟他喝酒去!
毕力格往前走一步,继续请求大舅:退婚吧,我要堂堂正正地娶雅兰。她是世上少有的好姑娘,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大舅举起长烟袋,照毕力格额头敲过去:额格玛日,你让我羞愧死了!他跳下铺位来回走着骂舅妈:你养的儿子多出息,一个小丫头就把他搞傻了。有你们哭的那一天。
大舅骂人呐,而且他还把表哥的额头敲起一个青包。舅妈突然哀怨地叫一声,她的左手猛不防地被铲刀割伤,鲜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流。妈妈急忙找一块布为她包裹伤口,她边低头忙碌边流眼泪。妈妈一哭,大舅就安静了。他呆呆地站一会儿,吭吭地咳嗽着走出毡包。听见他的脚步声沉重地传远了,妈妈擦干脸上的泪痕对表哥说:别恨你爸爸,他没错。
表哥嗓子嘶哑地说:姑姑,我也没错,我只要雅兰。
舅妈搂抱着自己的左手,点点头说:毕力格,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你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你不是会算计的人。要是你该承受苦难,就不要躲开了。
雅兰妈妈来大舅家做客了。她骑着一匹花斑马过来,离毡包很远时就下马走路,以示对主人的尊敬。她带来半袋大米,那个时代,大米是罕见的东西。舅妈接过这么珍贵的礼物居然平平静静的。接着大家客客气气地互相问好。尤其是大舅,总像脑袋上戴着一顶礼帽,需要一次次摘下来表示谢意。 我和鲁克勒一起警觉地竖起耳朵。鲁克勒的尾巴也像麦芒一样竖起来,而且在半空中摇了摇。我悄悄地呼唤鲁克勒,它靠近我,用脑袋蹭蹭我的手。鲁克勒,舅妈不高兴,我摸着它的脑袋说,她的微笑不是真心的,她和雅兰妈妈太客气,这可不是好兆头,她们的孩子那么要好,她们也应该像姐妹一样亲亲热热才对劲儿。
鲁克勒听懂了我的话。它竖着耳朵趴在门口,它的做法跟人一模一样,很担心地倾听毡包里的动静。妈妈告诉过我,大人讲话的时候,小孩应该离远一点。我本该听妈妈的话在外边乖乖地呆着,但我非常想知道雅兰妈妈的来意。好在妈妈随表姐走了,她采了许多草药,每天晚上熬药,给舅妈喝下去,想把舅妈的胃寒症调治过来。我鼓了鼓勇气走进去,坐在舅妈的膝盖上。
雅兰妈妈坐下后,开始安安静静地喝奶茶,又从怀里掏出一大纸包的食物放在小木桌上:这是祭灶的食物,大家分享吧。
我望着香喷喷的食物挺馋的。牧民每选择一处草水肥美的草场定居,一定要先祭祀灶神,然后把祭品分给邻居和亲属共同享用。雅兰妈妈长得肥嘟嘟的,裸露出的胳膊和脖子让我很想用手指头在上面按出许多可爱的小肉坑,而她精心制做的祭品,一个个都像她那么圆溜溜的招人喜欢。可是舅妈没有允许我动那些奶酪、米糕、炸面圈的意思。她道过谢后,只管一心一意地问候家里的人和牛羊都好吗。雅兰家很富有,从毡包往外望去,她家散放在草地的羊群一大片,而牛究竟有多少头,我那天坐在她家毡包外,数也数不过来,那些牛总是走来走去的。舅妈若是一头头地问候下去,恐怕要问候到夜空泛出满天的星星。
雅兰妈妈一下找到话题,慢悠悠地说:苍天让我们逢遇到吉祥的邻居、肥美的水草,我们很知足了。不过雅兰让我们很为难,她喜欢毕力格。这个孩子从小就任性,她爸爸娇惯她,我也没有管教好。本来我们打算在这儿长呆下去,雅兰这两天却和我们闹别扭,她要在上学前和毕力格订婚。所以我和她爸爸决定,过几天我们要搬迁到新牧场,不给你们添麻烦。唉,我还真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大舅不高兴了。他听出雅兰妈妈的弦外之音。他疼爱至深的儿子让人家这么小看,他可受不了。大舅严肃地说:嘿嘿,这是哪儿的事儿,毕力格可是要结婚的人。我过一阵子要去海拉尔,那儿有一个出名的银匠。我要给儿媳妇制做结婚的头饰,用玛瑙和翡翠做的,肯定让毕力格满意。婚姻可是大事,不经过双方父母同意,成何体统。
这回轮到雅兰妈妈感到颜面无光。她颇费周折的一番来意,人家全然没当回事。对面坐的倔老头子其实告诉她呐,正派的父母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活该她自讨没趣。雅兰妈妈收敛起浮在脸上的尊贵表情,有些羞愧地回答:毕力格是个好小伙子,谁做他的女人肯定会幸福。
舅妈高兴了。她最喜欢别人夸奖她的儿子。为了表示感谢,她拉住雅兰妈妈的手说:做妈妈的都一样,都想让自己的孩子幸福。等我儿子结婚,一定请你们全家过来。
鲁克勒跟在我身边无精打采地走着。阳光照耀在我眼前,好像无数金光闪烁的手在舞蹈。有一瞬间我觉得掉进一个无底的金洞,生怕自己被阳光埋住,再也爬不出来。大人们心事重重的,谁也没时间搭理我。他们说:米娜,自己玩吧,我还干活呐。我和鲁克勒围着草堆跑来跑去,最后它都懒得追我了。看着诱人的绿草地,还有那条银光荡漾的河流,我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跑下缓缓的丘陵。还好,没人在身后大惊小怪地呼唤我,而鲁克勒也跟我欢快地跑出来,大概它也呆得腻歪,想到草地上撒撒欢。
我边走边扯下一棵棵草,从中间扯断,盼望里面跳出仙女陪我玩玩。在舅妈的故事里,白音塔拉草原到处都有精灵,它们白天缩进草里睡觉,晚上出来四处游逛。我觉得它们过着既新鲜又浪漫的流浪汉的日子,非常自由,心里格外羡慕。
鲁克勒猛然间站住,它抬头朝前面一片摇动的草丛看着,低低地叫了一声。它像一位见过世面的老人给我提醒呐。我看见了毕力格的枣红马,它四周的草静静伫立,好像做着连绵不绝的美梦。可是那一片草丛却在弥漫的金光里一阵阵地颤抖着,似乎被一股雄浑的漩涡用力地裹卷起来。
我站在那儿很想喊毕力格哥哥,可是我喊不出来。我伤感地低下头,感到自己非常孤单。
鲁克勒不时地朝那片激荡的漩涡望着,又望望我,好像它什么都明白似的。舅妈的呼唤声又响起来,一遍一遍的,焦急地跑着喊。我便领着鲁克勒往回走。它本来好好地跟着我,过一会儿便颠颠地跑起来,在远处蹲下来等我。我很快明白它为什么跑得那么快,草原的天空说变就变。来时我还看见遍地阳光,可是现在,天空的乌云已经伸出舌头要舔我们的脚后跟了。
我和鲁克勒开始飞快地往回跑。身后响起下雨的声音。这场雨下得奇怪极了,就围着那片激动的草地泼洒,而我们毡包四周居然没沾上一滴水。我跑上缓缓的丘陵,站在毡包前朝那片草地望去,温热而多情的大雨,犹如从天际间垂落下来的白色纱幔,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严密地遮掩住。
我扯住舅妈的手,指着下雨的地方问:那边的雨怎么还不过来?舅妈拍拍我的脸哄我:好啦好啦,问你大舅去吧,我要给你缝衣服去。我又扯住大舅问:那边的雨怎么还不过来呢?大舅戴上他那副水晶石墨镜,朝天空望一阵,便敷衍我说:今天出来的雨神肯定吃多啦,连走路都呼哧呼哧地喘气。它懒得四处走来走去的,干脆把那点雨下完拉倒。就这么回事吧。
大舅的解释总是出奇制胜。
毕力格骑着枣红马出现在草原上。他带着磅礴大雨中的激情,信马由缰地往家走。他还不知道,一种躲避不开的麻烦正等着他。
我总算看见他了,欢呼着从毡包里跑出来。我等待他的时间太长了,长得甚至放弃了希望,现在我终于看见他跳下马往毡包的方向走来。他走路的样子与往昔不同,完全是志得意满,幸福万分,连眉宇间都像刚刚举行过盛宴,闪动着祝酒歌的嘹亮光芒。我突然想哭,不知为什么,这个夏季我变得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流眼泪。可是我怕表哥说我没出息,便拚命控制自己别哭哭啼啼的,让大家笑话。
表哥一脸灿烂地喊:米娜,哥哥回来了。我跑过去站在他身边,默默地望着他。往日他一回来,我就跟在他身边说个没完,而今天我老老实实的样子让他奇怪:怎么啦米娜,谁惹你了?告诉我。他不问还好,他一问,我就委屈得哭起来。我说:我看见你啦,你和雅兰在一块儿。下大雨了,你还和她在一块儿。到现在你才回来。我越说越伤心,抽抽搭搭地收不住泪水了。
表哥凝固不动了,他沉默地站立一会儿,然后蹲下身体,心疼地抹擦我脸上的泪水说:米娜,你才多大呀。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的,我想不出来。他猛然抱起我,把我举到马背上让我站稳。我一害怕就忘了刚才的事,我害怕,我小声说,我要下去。表哥给我打气:草原的孩子七八岁就学骑马了,你都十岁了,还不敢站在马背上,怎么学骑马。
我站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表哥压着嗓门说:勇敢点,站稳了!枣红马是我的好朋友,我兜里的零食除了喂鲁克勒,就是喂它。现在它也给我鼓劲儿,稳稳地站着。我试探着站在马鞍上,一点点抻直上身。表哥说得没错,只要胆子大一点,我便可以像杂技演员那样站在马背上。我神气地望着远处,伊敏河好像怀了孕的女人,变得丰腴而慵懒,在阳光里静静地流淌。我还看见一个女孩,她在河边洗濯自己长长的头发呐。我大声嚷嚷:我看见雅兰姐姐啦,肯定是她,她的头发真长啊。什么时候我也长这么长的头发。
表哥仰着脸,开玩笑地说:瞧你稀稀拉拉的黄毛头发,恐怕再过五年也长不了多长。
表哥的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我生气了,故意气他:一会儿你就哭吧,雅兰妈妈来过了,她跟大舅和舅妈讲了,过不了几天,人家要搬迁到别的牧场,再也不让你见到雅兰姐姐了。
我的话像清冷的秋水一样浇灭了表哥脸上的幸福。他沉默地抱下我,然后用粗大的手捂住脸,半天没放下来。
我担心地扯扯他的衣袖。他慢慢放下手,苦笑一下:是鸟儿总要飞翔。米娜,你早晚也会变成小鸟,飞到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只属于这里。他忧伤地望着雅兰家的毡包,那里已经升起袅袅的炊烟,慢慢地朝远处飘浮。
大舅坐在草地上修理木轮车的轱辘。他用铁锤在车身卯榫处砰砰敲打一阵,吩咐舅妈找来豆油浇在木轴里。昨天夜里,大家刚刚躺下睡觉,大舅就宣布,他要割掉河边的芦苇送到海拉尔造纸厂,听说一车芦苇能卖不少钱。他单挑刚熄灯的时候说,可见他早已埋下这个念头了。还没等有人做出反应,大舅的鼾声便悠然而起。妈妈气恼地说:他想啥是啥,一辈子死倔死倔的,谁也管不了他,随他去吧。
河边的芦苇到了夏季,长势不是太高。大舅等不到秋天芦苇繁茂的时候了。他是性急的人,脑袋里刚冒出想法便付之于行动。大舅修理完木轮车后,饱饱地灌了一肚子奶茶,顺手拍一下舅妈的屁股以示和解:老伴,不管谁当儿媳妇,我都该提前为毕力格准备婚礼了。该死的秋天像得了风湿病,它可走得太慢了。
大舅精神抖擞地拿着长钐镰去河边割芦苇。他可真能干,像个小伙子似的早出晚归。待到第三天一大早,大舅就套上牛车,拉上整整一车芦苇,沿着一条依稀可见的小路,去距离最近的南屯小镇,那儿有海拉尔造纸厂设立的芦苇收购站。这样一来,他能省去一半的路程。早晨走,晚上便可以返回家。
大舅一走,舅妈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动不动就朝大舅回来的方向眺望。妈妈说对了,他俩相濡以沫,谁也离不开谁。别看平素吵吵闹闹的,那是他们交流感情的特殊方式。妈妈说,大舅性子直,他非得用急风暴雨的方式让舅妈了解心里的想法,大舅像玻璃人一样,谁都能把他看个清楚剔透。
我跟妈妈采草药去了。她打算给舅妈治完胃寒症后,就治大舅的老气管炎。我估计大舅未必像舅妈那么听话,喝汤药时他说不定怎么苦着脸咳咳地表示遭罪呐。
妈妈总批评我采的植物不对。我很泄气地扔掉手里所有的草,跑到一边采花去了。我遍地乱跑时看见了毕力格哥哥。他和另外两个人骑着马,跟在浩荡的马群后面,正在草潮深处游动。我想起早晨大舅套牛车走的,连忙问妈妈:表哥天天放牧,为什么大舅家没有一匹马呢?
妈妈说:毕力格放牧的是军马。一匹军马的价格能买半个毡包了。你大舅家太穷了,一辈子也别指望拥有几匹这样的马。
我很伤心。大舅家没有一匹跑起来像流星的骏马。为了给毕力格娶亲,他要割倒多少芦苇,跑多少趟才能攒够钱。我呆呆地望着那群马,直到它们走出我的视线,我才叹口气地想,只要有一匹这样漂亮的马,大舅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点。
妈妈扔下我一个人,正起劲儿地往更远的地方找草药。我手里捏着刚采的一把花朝她跑去。一只蛤蟆挡在路上。我跨过它,生怕一脚又踩在别的小动物身上。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风声,听见河边的芦苇被风吹拂的响动。我睁大着眼睛看着风把芦苇一下子吹到一个方向,接着我就嗅到从遥远的地方正向这里奔跑的潮湿气流。妈妈说过,我的鼻子像狗一样灵敏。于是我像报警似地喊:妈妈,我闻到下雨的味儿啦。
妈妈朝我跑过来。她拉住我边往回跑边气喘吁吁地说:你大舅肯定在路上。他上哪儿躲
雨去?他那糟糕的体格,非被淋出病不可。妈妈边说边哽咽起来,和她泪水一起流下的,还有气势汹汹的大雨。
那场雨下得时间真长呀。整个白音塔拉草原都被淫雨笼罩住,地面升腾起浓郁的雨雾,像冬季的暴风雪那么可怕。表姐早早地赶回羊群围进栏圈里,我站在门边担心地望着它们。在无休无止的雨水里,它们凝固不动地伫立着,像一群白色的石头,默默地忍受着无法抗拒的磨难。有几只身体孱弱的小羊叫起来,而且越叫越急,声音里充满了求救的哀情。舅妈她们忙得乱成一团。大雨正从毡包的烟口稀里哗啦地流淌进来,她们把东西搬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
我跑出去,从栏杆的缝隙间钻进羊圈里,找到最小的三只羊,一只只抱出羊圈,领着它们往毡包里跑。舅妈像救火一样从毡包里冲出来,用她宽大的布袍没头没脑地罩住我,嘴里嘟嘟囔囔地怪我跑出来。我们进到毡包里,三只小羊依偎在我身边,一个劲儿地哆嗦。表姐找出干爽的衣服披在它们身上,把它们推到炉子边烤火。
我也不冷了。舅妈找出一件冬季穿的皮袍把我裹成粽子,又给我灌进两碗热乎乎的奶茶,我就温暖过来。妈妈不让我睡觉,我听话地在地上转来转去,驱逐身体里的寒气。从天窗漏进的雨水开始稀落了,最后变成雨滴,滴答滴答地敲进铁皮挤奶桶里。舅妈好像长了第三只眼睛,笑眯眯地吩咐我:快出去看看吧,一定是出来彩虹了。
打开毡包门,我探头看看天空便一下蹦跳出去,三只小羊也跟我跑到湿淋淋的草地上撒欢。舅妈说出彩虹,就出彩虹了,而且是两条美丽的彩虹,犹如吉祥的双道拱桥连结着天上人间。过一会儿我又喊起来:大舅回来啦。这一下全家人都从毡包里跑到外边朝远处瞭望。或许我的眼光产生错觉,我看见大舅坐着牛车从彩虹里走出来了,那一道绚丽壮观的天桥仿佛一直跟在牛车后面,打算把他送回家里。
舅妈望着水浪似的草地里时隐时现的牛车,欣慰地唠叨一句:他总算平安地回家啦。
大舅总算平安地回家了。
在他头顶上,天空露出灰蒙蒙的光色。他跳下车,跟随牛车一步步地朝家里走。那头忍辱负重的黄牛被泥浆溅了一身黑,腹部让湿滑的绳索磨出红色的印痕。木轮车被大雨浸泡透了,像铁车一样沉重地辗转着。从轮辐之间流出一股股细细的泥水,扭扭曲曲地淌到地面。
大舅和黄牛一样,全身湿透了。湿淋淋的蓝布袍紧紧贴在身上,肋骨毕露。他的小腿正流着血,大概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划破了。高高绾起的裤腿沾着乱七八糟的草,还有泥浆,他的脸颊甚至还有一抹没来得及擦去的污泥。
大舅走到我面前,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他翕动着青紫的嘴唇说:你打开看看,是什么好吃的。我连忙打开湿漉漉的手帕,里面居然躺着一颗颗圆溜溜的彩条糖块。虽然它们有点融化了,紧紧地粘成一坨,但却散发出我久违的香甜气味。
我撇了撇嘴,没忍住泪水,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那几天舅妈老是弹起木库莲口弦琴。她心情不好,所以从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取出木库莲,没事时便拨弄起来。我老觉得木库莲的声音像一个老人沙哑着嗓子讲话,沙拉沙拉的。舅妈听我这般形容,便换了音调,不一会儿我就听出一群骆驼昂着头,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那儿连一滴水都没有,而连绵不绝的沙丘快连到天际了。舅妈放下口弦琴,边摸着我的脑袋边叹息道:你这孩子,脑子里都想什么呢,怪怪的。
而妈妈弹起木库莲就不一样了。妈妈的舌头灵巧地触动口弦,木库莲马上快乐起来,发出鸟儿欢叫的声音。我很快听出来,妈妈用琴声织出一个泛着银光的大网,这张网潜入达赉湖底,妈妈用歌声慢慢地拖出大网,里面便跳跃出无数银光闪烁的鱼。
等到舅妈弹起木库莲,我听出乌麦鸟在琴弦上啄动时,大舅终于不发低烧了。妈妈硬是用草药把大舅的身体调整过来了。
那一天乌麦鸟又鸣叫起来时,托克大叔骑着马出现在毡包前。他一定觉得大舅这一边没有音信,放心不下女儿的婚事,便从遥远的草场赶来了。
托克大叔走进毡包,刚摘下脑袋上戴的草帽向大舅问好,大舅便像火烫着脚一样,从铺位上蹦起来。前两天,他感冒发烧时还打听雅兰家搬没搬。舅妈告诉他,她抽空过去做客,人家可是只字未提搬家的事。大舅迷迷糊糊走出毡包,望着雅兰家毡包,心情矛盾地嘟囔一句:毕力格这小子的事恐怕不是闹着玩的。现在大舅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的婚约写在人家的脸面上,这个事实让他格外难堪。有一瞬间,大舅真希望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砸昏他才好,让他免去自己惹出的麻烦。
托克大叔按规矩问过牛羊好,舅妈和全家人好,接着就问:我那未来的女婿好吧?
大舅无法再装着刚睡醒,头脑还在梦里转悠的样子,竭力掩饰心中的恼怒,故作轻松地说:毕力格这小子吗,我都很少看见他呐,没准明天我见到他都认不出来了。
两个老朋友开始喝酒了。或许各怀心事,他们之间很沉闷,不像人家喝得推心置腹、欢欢喜喜的。彼此谈论的往事却已经显得干枯和模糊,很难为他们的酒兴推波助澜。托克大叔是沉得住气的,他看出事情的端倪,却不露一点声色。或许他摸透了大舅的脾气,单等着对面神情怨愁、满腹心事的人把事挑明。
大舅很快把自己灌醉了。他涨红着脸,把手搭在托克大叔的肩膀说:托克老弟,我对不住你。毕力格跟别利的女儿好上啦,那个姑娘的确是好姑娘,可是她要飞啦。毕力格这傻小子却相信,他能娶到天上的鸿鹄。
托克大叔从大舅半自尊半屈辱的诉说中了解毕力格在恋爱。他一直喝闷酒,而且酒量大得惊人。太阳光线与往昔一样,从毡包天窗直直地倾泻进去,投射在两个彼此较劲儿的男人脸上、身上。舅妈心惊胆战地望着他俩,因为惧怕和希望,有一阵子她以为他俩全都融化掉了,变成白茫茫的光线。那个时刻真让舅妈担忧。如果托克大叔非要逼迫大舅承认两家的亲事,大舅肯定会认账的。草原上的男人说话一言九鼎,从不反悔,即使错了,也错个磊磊落落。
托克大叔没摔酒瓶子,也没逼迫大舅。他越喝酒越沉着,身体纹丝不动。最后大舅不胜酒力,趴到铺上昏睡过去。他睡得真是时候,避开了面前的烦恼和令他难过的愧疚。
托克大叔像英雄似的站起身,他拿起草帽扣在头顶,对着人事不省的大舅说:兄弟,你这么做有你的道理。我们的事让冬天的雪花决定吧。若是那时你不来我家,我就为女儿另择人家啦;若是你来了,咱们还做亲家。我实在舍不得毕力格,这样的小伙子上哪儿去找啊?
托克大叔没住在大舅家。无论我们怎样挽留,他仍然执意要走。他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一丝粗鲁的醉意。而他的告辞居然那么体面和庄重,连我妈妈都感到难言的内疚浮上了脸面。
舅妈在匆忙中找出所有像样的食物装进口袋里,让他带上。他从容而平淡地骑上马,朝着夕阳西斜的方向驰骋。
我们目送着托克大叔走向殷红如潮的草地里。红红的太阳膨胀在整个草原上空,托克大叔仿佛径直地奔向那轮太阳。他坐在马背上,
突然蹬着马镫站起来,朝着太阳手舞足蹈。我们听见了他爆发的无所顾忌的喊叫,听见了从草原深处折回的声音。
大舅每天早晨站在毡包外朝河边瞭望。那些芦苇舒展着柔和的身躯,也和他一样站在风里。收购站的人说,秋天的芦苇收购价格最高,因为变黄的芦苇有强韧的拉力,可以制造出品质优良的纸张。
大舅拉着芦苇去了六趟收购站后,最终听了那里内行人的劝告,等待金秋时节再打芦苇。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盼望秋霜涂抹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上,给他带来金黄的希望。在他脑子里,肯定不止一次地算计过,那些源源不断的芦苇会为他换来梦想的盛大婚礼、亲属的赞美和他作为长者的尊严。
他严守着内心的秘密。尽管他渴望与谁好好地交流一下,可是他不想让别人了解他那些看似可笑的想法。我常常被他喊过去。米娜,大舅猛然间在任何一个地方无缘无故地喊我,当我跑过去问他有什么事情,他便茫然地望着我,仿佛我自己听错了。我拉拉他的手,他依然毫无反应。我就用手指顽固地钻进他紧握的拳头里。他终于试探地问我:米娜,你说毕力格的事能长远吗?他们不是闹着玩吧。我已经老了,想看到毕力格快点结婚。
我连忙为毕力格辩解:哥哥不是闹着玩的,他真喜欢雅兰姐。他们俩应该像我爸和我妈那样过一辈子。
大舅沉默一会儿说:也许小孩才看得准事情。大人经历得多了,反倒让一桩桩事情搞糊涂啦。
雅兰快上学去了。她想让毕力格陪自己去草地画画,所以毕力格在军马场请了几天假。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有一种来历不明却又千真万确的预感让毕力格惧怕和雅兰分开。有一个夜晚,我们都被表哥喊醒了。他大声说:我舍不得闭上眼睛,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可是表哥明明闭着眼睛呢。
那天中午,我坐在毡包外等表哥回来接我。他和雅兰去河边画画,我缠着他也要去。他本来不想带我,大舅瞪他一眼,把长烟袋锅往桌子上一敲,表哥就答应下来。没准他就怕大舅说:行啦,你就在家呆一天,好好陪你姑姑吧。大舅舍不得让我们走,这两天老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而舅妈边给我赶制漂亮的羊羔皮短大衣,边跟妈妈唠叨:你们什么时候来呀?把米娜留在这里不行,这儿没有学校。可是米娜走了,我又想得不行。
妈妈伤感地说,冬季她一定来,说不准那时毕力格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我坐在毡包外等表哥。他从什么方向回家我都能看见。不过我现在无法判断他能从哪儿来。鲁克勒也同样如此,它再聪明也告诉不了我,表哥将从哪儿冒出来。它伸出长舌头,哈哧哈哧地喘气。天气够热了,但我喜欢热,我宁愿在外面呆着,也不想躲进毡包里。四面的草原安静极了,我甚至听得见阳光在草尖上无声的游动。我突然忧伤起来,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忧伤。再过几天,我就回到我不喜欢的小镇上了。那里一年四季总是粘乎乎、湿淋淋的。而我们家的房子像一个黑洞洞的盒子,我似乎降生后就没在那间厢房里见过热烈的阳光。在那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家人仿佛影子,隐隐幽幽,很不真实。 但我想念爸爸。 一条高大的狗从草丛里出现了。它低垂着脑袋,夹起尾巴,很恭顺地朝我们走来。肯定是雅兰家的牧羊狗,悄悄跑来找鲁克勒呢。我朝雅兰家的方向瞅瞅,她家的羊群和大舅家的羊群快混到一起了,正慢悠悠地游动着,像天空里大片大片肥硕的白云落到草地里。
我说:鲁克勒,你的朋友来啦。鲁克勒懒洋洋地抬起头朝我看看。它猛然站起来,喉咙里低声滚动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一串闷热的雷鸣在草根底下跳蹿,而且它浑身的毛发都奓起来,像一根根的麦芒,硬硬的、尖尖的,带着扎人的冷酷。
那条狗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瞅着鲁克勒。鲁克勒龇牙咧嘴地狂吠,样子凶恶而疯狂。那条狗对着鲁克勒思忖一会儿,接着,它移动了,朝来时的方向走开了。它在鲁克勒嘶声裂肺的狂吠中不慌不忙地穿过草地,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停住脚步,扭过头来看鲁克勒一眼,然后飞快地跑走了。
舅妈冲出毡包,站在我面前,满脸的惊诧和激动。天呐,它是回来看孩子呐!她拍着一个劲儿地走动的鲁克勒,试图安慰它,它却舔了舔我的手。妈妈也走出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舅妈害怕吓坏她,小心翼翼地说:那只公狼回来啦,它肯定是想看看鲁克勒。米娜以为是一条狗。鲁克勒害怕它伤着米娜,才叫得这么厉害。可怜的,它从来没这么吵过。
妈妈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她拍着额头在地面转几个圈,喃喃自语:你爸爸要是知道这件事,再也不会让你来了。
我缺心少肺地说:它根本不理睬我,眼睛只看鲁克勒。它走的时候挺伤心的。
舅妈低垂着头,双手合在胸前对着苍天祈祷:万能的神灵,米娜从小就缺心眼。她能把石头当宝贝,把金子当粪便。你就多多保佑她吧。
我看见另外一个毕力格了,他从画里朝我们微笑。他看起来英气勃发,潇洒飘逸,犹如骑着骏马的成吉思汗。
我也看见大舅一家。他们一律微笑着,幸福而知足。他们的身体被雅兰描绘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而大树的根部居然长在整个草原之中,那些牛羊和马群,那些木制的勒勒车和毡包,都散落在庞大的树根下,看起来飘渺而虚幻。
我央求雅兰把画送给我。雅兰看着含笑不语的表哥,哄我说:还是把画留给毕力格吧,让他挂在毡包里,每天都能看见。
我仍然不甘心,缠着雅兰给我画一张画,否则我就不让他俩说悄悄话。雅兰重新坐在草地上,拿出画板放在腿上。她要求我也坐下,而且别乱动,让她看着我画。
我坐一会儿不耐烦了,把腿伸了出去,又把手伸出去,捋掉身边的草,给鲁克勒编制一顶草帽。鲁克勒坐在雅兰旁边,不时地瞅她在上面用彩笔勾勾抹抹的。它很奇怪我怎么慢慢地长到那张又厚又白的纸上,而且里边的我越来越不对劲儿。我从它惊诧的眼神里感到,它弄不懂我究竟是谁啦。
雅兰总算叫我过去观看她的画了。她给它起了一个挺好听的名字:牧羊姑娘。
牧羊姑娘米娜头顶上流淌着无数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她的头发从遥远的地方生长出来,化成涓涓的溪流、沉缓流动的河水。米娜脸上星光闪烁,流光溢彩。那些隐约可见的雀斑像美丽的银河悠悠飘浮。我格外注意米娜的嘴巴,它成为热烈奔放的红色火山口,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喷发出大豆、高粱、麦穗和圆溜溜的土豆。
我仍然嫌喷出来的东西太少,让雅兰又加进了老虎、狮子、黑熊,还有犴达罕和蛇。然后我拿着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画,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回家以后,把它拿给大院的小朋友看,她们一定相信我是刚从苏联老家回来的。她们不止一次听我讲过,我们祖先的家园在俄罗斯境内,那个地方叫“雅克萨”。那里的水比糖还甜,那里的动物比星星还多,那里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地生长,林子茂密得连马蜂都钻不进去。
雅兰也兴奋起来,她说自己一生最大的理想是去苏联和法国,到那里结识世界一流的绘画大师,自己也能成为优秀的画家。
我把雅兰的梦想当成美丽的现实啦,快乐地大声欢呼:我也跟你去!到时候我像爸爸一样当一名建筑设计师,在“雅克萨”建城堡,咱们都住进去。我爸爸说了,原来的“雅克萨”城堡就是我们敖拉氏家族的家园,让沙皇给霸占了。什么时候把它夺回来,我想在那上面盖满房子,分给穷人。
表哥听了哈哈大笑。他一下子抱起我高高地举到半空。我知道这是表明他为我感到骄傲呢。雅兰刚开始还咯咯地笑着,可是过一会儿她难过起来。她很快要离开毕力格,进入那座承载她瑰丽梦想的城市。她对自己的前景隐隐地感到惶惑。看着表哥把我高高地举向蓝天,我和他快乐地大笑着,她眼睛里忽然噙满泪水。她舍不得离开草原,更舍不得离开毕力格。她望着朝她转过身、面带微笑的毕力格说:毕力格,你什么时候能够面对长生天托起我们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草地女人最庄重的愿望,就是看着丈夫托起自己新生的婴儿,举向浩瀚的苍天。那一瞬间,孩子是生命的誓言。女人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至亲至爱的丈夫,而男人也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同生死共患难的妻子。那样神圣的誓言有苍天为证。
毕力格听懂了雅兰的意思。她是告诉他,她的生命和感情都属于他。他紧紧搂住她发誓:我会托起我们的孩子,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我会回来的,腾格热老天,我要和毕力格在一起,永远不分离。雅兰破涕为笑。
在我们离开草原前,雅兰父母邀请大舅和全家人去做客。那一天,我们两家人坐在一起,两家的羊群也散放在一个地方。鲁克勒和雅兰家的几条牧羊狗形影不离地跟随羊群,它快乐的身影一直闪现在茂密的草丛里。
雅兰爸爸给我们全家一个惊喜,他终于同意女儿和毕力格的婚事了。他举起酒碗先恭恭敬敬地敬过苍天和大地,然后对大舅说:兄弟,我们要结成亲家了。毕力格是个好孩子,我女儿还是有眼力的。草原的女人和外边的女人不一样,自古以来她们就热爱天空的雄鹰、地面的骏马、骄傲的骑手和勇敢的英雄。来吧,我们两个老头子祝福他们俩,恪守誓言,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大舅满脸涨得通红。他肯定是激动得要命,一口气拥尽木碗里的白酒。然后,他从腰间掏出一件用绸缎包裹的东西。坐在他身边的舅妈惊愕地呻吟一声。那是一把匕首,是苏都热家族的传世之宝。平素大舅把它藏匿得严严实实,而现在他拿出来,当着大家的面,郑重地赠送给别利大叔。
别利大叔双手接过匕首,轻轻地抽动革鞘。我们都听见匕首出鞘的声音,似乎从幽深的水潭传出,悠远而冷峻。那把匕首现出身体时,犹如一个从远古走出的人,带着我们无从知晓的一切秘密,从容地站在时间的光影里。
别利大叔小心翼翼地收回匕首,放在胸前感动地说:兄弟,这是传世之宝,我怎么敢收下。这样吧,待两个孩子成婚那天,我把雅兰和它一起交给毕力格,它就是我们两家共有的宝贝啦。
那天,是我大舅最快乐的日子,他又喝多了。那天,不仅大舅醉了,所有的人都醉意朦胧的。他们边喝酒边唱歌,都是我从未听过的老歌。尽管我没沾一滴酒,也变得醉眼矇眬。我分明看见“玛鲁”神袋里所有的神灵都跑出来,跟他们抢酒喝,最后顺着毡包的天窗爬上去,满世界地游逛。
我和妈妈回家了。爸爸说我长高了,也长胖了。妈妈遗憾地说:我真想把米娜留在草地上。这段日子,她连喷嚏都没打一下。
妈妈还说:我得托人捎杭州产的绸缎被面。毕力格办婚事的时候,我送的这个礼物,他们肯定会喜欢。
然而爸爸看过我带回的雅兰的画,却满腹狐疑地提醒妈妈:这个女孩心很大,事情的结果如何,还难以料定。
后来,事情的结果让我想起托克大叔的话。他对大舅说过:我们的事让冬天的雪花决定吧。
第二年的春节,毕力格与托克大叔的女儿图雅结婚了。妈妈没带我,自己去参加表哥的婚礼。她回来得真快呀,我们原本以为她要住上一个星期,可是那天一大早她就带着满身雪花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脸上没有一点喜庆的神情,却显得疲惫而倦怠,心事重重的。她告诉爸爸,托克大叔给女儿不少嫁妆,婚礼也办得挺体面,连住得很遥远的亲戚都骑着马来参加婚礼了。
我伤心极了,大声问妈妈:雅兰姐姐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她说过永远和毕力格哥哥在一起的。
妈妈表情很淡漠。她不愿意再提这件事,只是简略地告诉爸爸,雅兰有了新的男朋友,是省城里一位有影响的画家。当草原茂盛的绿草变成金黄色,秋风从遥远的蒙古高原吹向白音塔拉,在那个令人忧伤的时节里,毕力格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雅兰的爸爸骑着马去大舅家送还那把匕首。据说他流着泪发誓,再也不认自己的女儿了。
其实这个凄凉的结局毕力格已有预感,只是没有想到它来得这么快。那个充满激情的盛夏,那段回肠荡气的爱情,在他心里还没有过去,而且永远不会过去。金色的阳光依然像火焰一样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跳荡,毕力格骑着马一趟趟地去苏木的邮所,然而他再也收不到雅兰的信件了。那时他便隐隐地感到,雅兰正在离开他,飞向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离他很遥远,比天堂还遥远。
送走雅兰的爸爸后,大舅把毕力格叫到身边郑重地说:草原男人的心能容得下大海和蓝天。毕力格,你若是我的儿子就把她忘掉,不要有一点怨恨。别计较你失去的,要珍惜你得到的。若是你看不清楚长生天赐给你的健康、平静有多么宝贵,你就是瞎眼啦!
可是毕力格看不到大舅看到的这一切。他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每天痛苦地在草原深处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走。在他的视线里,每一片草地都藏匿着雅兰的脚印,每一条河流都是他们吟唱的情歌,每一朵白云都见证了他们相亲相爱。天上有一个明亮的太阳,那是他对雅兰的赤诚之心;天上还有一个皎洁的月亮,那是他对雅兰的纯洁之心。他神情恍惚地感觉雅兰就在前面苦苦地等待他,他走着找着,脸上露出梦幻般的微笑。
舅妈放下手里的一切,每天都跟在毕力格身后。她惊惶地意识到,她的儿子要出事了,而且要出大事了。她要挽救自己的儿子。舅妈趔趄地跟在疾走如飞的毕力格身后,没有忘记每走一段路便跪下来求神灵保佑,让她替儿子承受一切磨难。“玛鲁”神灵这次仁慈地答应了她,让奔跑的毕力格终于停住脚步,让他看见身后那片像石头一样艰难挪动的黑影不是雅兰,而是妈妈。她慢慢地挪动到他身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膝盖沾满泥土和绿草的汁液,双手紧紧抓着飘舞的头巾。她跟随他走了多少路,趟过了几条河,她记也记不清楚。哪怕他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会跟随他漂泊。
毕力格终于清醒过来,流着泪水抱住舅妈:妈妈,我对不起你!舅妈拍拍他身上沾的杂草,理顺他纷乱不堪的头发,仁慈地拉着他的手往家走,就像小时候妈妈拉着儿子回家那样。舅妈说:儿子,我不会怪你的。你爸说得对,你要好好地生活,让我们看到,树折断了还有根,水干涸了还有源。
毕力格听懂了舅妈的话。
然后舅妈大病一场。她整天昏昏沉沉地睡觉,只要醒来,眼睛便寻找毕力格。而毕力格一直守着舅妈,他希望舅妈睁开眼睛便看见他。直到有一天舅妈轻轻地笑了,她把双手合在胸前说:我的儿子,你的眼睛里有了明亮的光芒。感谢万能的神灵,你的灵魂开始平静了。
毕力格欣喜地跳起来:妈妈病好了!妈妈,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草原上的男人比任何人都热爱母亲。毕力格是远近闻名的孝子,懂得为父母考虑事情。所以,他征得父母同意后,亲自去托克大叔家求婚。
在草原上飘起漫天的雪花,广阔的地平面铺满皑皑白雪时,毕力格表哥终于举办了命运之神安排的婚礼。
许多年以后,我在省城观看过一次画展。那个炎热的天气,展览大厅里只有十几个参观者。他们在强烈的灯光下影影憧憧地走动,幽深的大厅里非常安静,因此我可以从容而仔细地观看每一幅画。没有多久,我便站在一幅油画前。
我看见了毕力格。
他正从镶着金黄木框的画面里朝我们这个世界微笑。很多年过去了,他却依然英姿勃发,时间无法腐蚀他,因为他是一位生命永恒的骑手。在他身后,是广阔无垠的草原,那些蓬勃繁茂的草,被古老而辉煌的阳光染成金黄色,在秋风中像少女柔韧的长发那样飘动。
我的目光挪移到右侧的另一幅油画上。我看着大舅一家。他们相依相偎,簇拥在一起,也朝着这个遥远的世界微笑。他们的身体从草地深处生长出来,变成古朴粗壮的参天大树,旺盛的枝叶犹如浓郁的乌云遮蔽住整个画面。在这棵家族的大树下,牛、羊和马群,还有白蘑菇一样的毡包,犹如无声的草原长调飘浮起来,缓慢地弥漫在一条条银色的河流上面。
我找到油画左上角的署名,没错,是雅兰。只有她才可以绘画出让我热泪盈眶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