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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等待夏天
作者:王 微

《收获》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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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还住在美国。我比现在年轻些。可是回想起来,似乎这些年来,我从没有变化过。
       我可以一眼认出来那时候的我。我在那时候认识的人,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不断地出现,虽然他们换了不同的脸,做不同的工作,和我有不同的关系。那时候发生的事,也不断在我的周围换了各种不同的形式,重复发生。有些时候,我觉得每天的生活、每天见的人都熟悉得有些虚假了。似乎只要伸出手指,挑开一层纱帐,我就会看到后面带动这个世界转动的机器。
       我几乎可以对他们说,是啊,接下来的事情会这么发生。就像是一个球沿一条轨道滚下,一定会落在大概的一个区域内。球滚下去的时候,温度、摩擦力、空气密度等等,也许有些不同,但是这些因素改变不了最终落地的大致区域。就像我周围的这些人,不管他们做什么,就算他们有钱了、破产了、结婚了、离婚了,有三个孩子还是一个人在晃荡,他们仍是大致同样的人。
       这是不是都太确定了?所以有些恐怖。
       当然,偶尔有些时候,这条轨道会被改变。但是绝大多数人,就算觉得这个由古至今不断重复的轨道,似乎缺点什么,也不会喜欢这条轨道忽然被改变。一个球落下去,你不知道它是会突然间飞出去一百米远还是直直地落下,又或者忽然间弹起来击中你的鼻子,这好像是更加恐怖的一个景象。
       听上去也很矛盾。
       我的轨道开始的时候,当然也是在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我的父母曾经想让我像他们周围所有同事的孩子一样,做一个好学生,考进好大学,然后一些年后,成为像他们一样的好建筑师。对他们,我是个大失望。高中毕业后,我没有学校可去,只好在家待着。这么喝酒打架闲逛了两年后,有一天,走在街上,我忽然很渴望离开中国,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首选当然是美国。意外的是,我居然很容易地考过了英文,申请到了一个纽约学校的奖学金。
       “你为什么想去美国读书?”签证官问。
       “我在中国憋坏了,找不出来我想做什么。”我说,“不过,我会回来的。”我想了想,补了这一句。说这句话也用不着我说谎。
       签证官从眼镜后面看了看我,往表格上盖了个戳,“希望美国不会让你憋坏。”
       所以,在十九岁那年,我去了纽约。那几年是纽约经济最萧条的时候。学校的奖学金有限,只够付学费。还好,越是萧条的经济,越是不缺零碎的工作。纽约街头总有各种各样的零工等着像我这样的学生做,从跑堂到送外卖到在格林威治村的跳蚤市场卖假货。毕业后,工作了一年,我离开纽约去华盛顿的一所学校,本打算修硕士,一年后觉得无聊,又回到公司工作了近两年时间。
       意外的是,在美国,我居然成了我的父母一直想要我在中国成为的好学生和好雇员。
       那是一个著名的高科技公司,包括了两个诺贝尔奖得主。不过我在那儿待了两年,从来没见过他们。工作的第二年,我分配到一个单独的办公室,有一扇窗户,望出去,是公司的停车场。经常有在公司里工作了十几年却还坐在隔断里的同事从门口经过,羡慕地看一眼办公室和窗户外水泥停车场的风景。他们都认为按照目前我升迁的速度,在四十岁前,肯定能够升到公司副总裁的位置。
       那是一段很多东西都很确定的时间。我看出去就能看到接下来十年的生活。我觉得很糟糕。公司的人事每周都Email催我赶紧申请绿卡。我老是拖着,不想开始。开始了绿卡的申请就意味着我要在这个公司工作个三到五年。这样的确定生活让人一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那个晚上,是个星期五,我刚从公司回到家,觉得心里沉沉的像是戴着个罩子在不紧不缓地跳动。我走进厨房,找了个看上去还干净的杯子,先在水龙头里接了杯水,从冰箱里取出制冰盒,两头一拧,听着盒子咯吱一响,跳出几块冰。我捡起两块扔进杯里,一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再往杯子里扔了两块新冰,从酒架上取了瓶金酒。酒流在干涩的冰上,嘶嘶地发着轻响。
       我端起酒杯,走到客厅的沙发椅上躺下,全身懒洋洋的,看着窗外阳光慢慢地暗淡下去,渐渐地天空有些发黑。我正在想着晚上要怎么打发时,门铃响了。
       门口站着肖河生,还穿着他上班的西装衬衣,领口上松松绑着条领带。他有些尴尬地站着,向我说了声“嗨”。就算是很相熟的人,肖河生在刚见面的那一刻也总是显得有点笨拙,然后才慢慢恢复常态。他不是在一切环境下都很自若的人。我和肖河生交往不少就因为这一点。
       我认识肖河生的时候,他刚从清华毕业到美国,在维吉尼亚大学的工程学院读电子通讯工程的博士。第二年年底,有一个刚从国内出来的女孩对肖河生很不错。肖河生那时已经一个人寂寞到了清洁卫生的黑人老大妈和他说几句话,他过三个星期还每句话都记忆犹新的地步,因此一下昏了头,才一个月时间那女孩就搬过去和肖河生一起住了。然后肖河生花了半年多时间想着怎么和他的女朋友分手,却一直找不到能让自己狠下心来的借口。终于等到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天,回到家却发现他的女朋友已经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搬到她新交的一个美国男朋友家去了。
       肖河生和女朋友分手后几个月,他的生活起了大变化。他本来早已做好准备顺顺当当地把该做的实验做完,写博士论文、发表、毕业,穿着博士服照张相,然后失业。但是碰巧他第二年年底帮个公司做了个项目的技术咨询,那家公司也把项目的合同拿到了手。公司的项目经理正缺技术人手,就努力地劝肖河生中断学业,用他已经修完的学分拿个硕士学位直接到他公司工作。肖河生当时正受了打击,而且想到头两年的经历,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也想换个新环境,就答应了下来。刚开始他的年薪不高,可后来连着两年美国经济状况极好,技术人才开始紧缺,他做的又是热门的光纤路由方面,老板怕他跳槽,两年里给他加了百分之五十的薪水,又给他挂了个“资深工程师”的头衔,肖河生不免有些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毕竟还是个人才。工作稍轻松些,他有了些时间,就开始看起各种杂书,哲学之类的,都是他在国内时从没有认真花时间看过想过的。和一个忽然间开始探索所谓人生真谛的人聊天,就不免地有些累。
       这也就罢了。但是肖河生不知怎么忽然间喜欢上了台湾的游记散文和带些言情的情感文学,一见面就要感叹台湾女孩纯真,比大陆女人有女人味,人一生只应该有一次真爱,爱情至上之类的东西,从此一心一意地想要去台湾。游记言情这些东西十几岁时看看没什么害处,二十六七岁的人看了不但感动而且还要当成榜样去身体力行却是挺危险的一件事。
       肖河生星期五晚上到我家,经常要把我拖去看个新片,然后去个酒吧听着乐队,看着周围漂亮女人,盘算怎么和人搭话,这么着不经意间就过了一个晚上。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是那天晚上我心情不好,又有些醉了,不想出门,那天也没有什么好电影可看,所以我让肖河生先坐下来,叫他自己调杯酒或者去冰箱里取瓶啤酒,我们先聊聊天。
       肖河生拿了啤酒,拧开了瓶盖,找了张椅子坐
       下,我们就开始聊天。肖河生晚上来拉我出门而我不想去的时候,我总和他谈人生。本来对别人我只要说晚上有事就完了,但是肖河生知道我最近从来都没事,就算有事的话,他自以为已经和我到了我办什么事他都可以跟着同去的程度。因此我只好每次都和肖河生谈人生,谈了二三十分钟后,或者他心情沉重,或者我显得心情沉重,然后我就可以说:“他妈的,真没劲。我懒得动了。”那时候我不想出门就显得有充足的理由。普通熟人一句话可以打发掉的事,相熟些的朋友不想伤感情的话就非得花些时间找到无懈可击的借口。
       肖河生拿着啤酒,坐在我面前,说:“平山,周末有计划吗?”
       “还没开想。”我说。
       “年底想不想去什么地方过新年假期。”
       “不知道,也还没开想。”我说。
       “想不想和我去台湾?”肖河生说。
       “你拿着大陆护照,怎么去台湾?”我说。不知怎么,去台湾这个念头肖河生就此抛不开去。他是个顽固的人。顽固的人不能尝试用理由来说服,只能用现实的困难来打发。
       “可以去台湾驻美办事处打听打听。听说有些人去过。”
       “想去欧洲吗?要不去非洲。欧洲,非洲我都和你一起去。”我说。
       “我不想去非洲。”
       “非洲我们可以去租辆吉普车,在大草原上四面八方地开,带顶帐篷,消失上那么两个星期。”
       “那是你想做的事。我想去看看台湾。”肖河生说。
       “要不我们去欧洲。买张环欧列车的票,背个背包,火车停哪儿,我们就在哪儿逛上那么一圈。想想威尼斯,想想罗马,想想月光从斗兽场石拱的缝隙里穿过,照在两千年的石椅上。台湾,你去做什么?日月潭,阿里山吗?”
       “我无所谓日月潭,阿里山。我就是想看看台湾。”
       “台湾人都往外跑,你去台湾做什么?”我说。
       “他们是他们的事。我想在台北的街头走走,看着四周全是台湾人。”
       “台湾人这里满街都是。罗克韦尔那儿台湾人比美国人都多。”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在美国。一样的人有什么好看?”他说。
       我不想说话了,拿起我的酒杯喝了口。冰已经融化得差不多,酒有些发淡。我当然不会去罗克韦尔坐在街头呆看和我们一样的人来来去去。但是我也不想去台湾。
       肖河生转着酒瓶,呆了一会,说:“老郑刚从国内回来。他说他都不认得他们市里的路了。”
       “那当然,老郑没回去三四年了。我回去一样认不得路。”
       “平山,”肖河生拿起酒杯,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你来美国至少五年了吧?”
       我想了想,“六年。”
       “想回国吗?”
       “没想过。没时间想回国的事。太麻烦。”
       “我也五年没回国了。”肖河生转过身来,手紧抓着酒瓶,手背上隐隐约约显出几道青筋。“回去我也不认得路了。”他看着我,“平山,你不觉得我们慢慢地不再属于中国,可又不属于美国。不属于的那一部分好像失了踪。我像是只有一半的自己,而剩下的这一半又什么都不是。我好像两边都是外来人了。”
       “你来美国前就应该知道。”我说。
       “我那时不知道。”肖河生有些恼怒地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喝着杯里的酒。一会儿的工夫,外面已是完全的夜。我躺着,从落地窗看出去,街上,楼房里,一点一点的灯光在初秋的空气里闪闪烁烁。这外面是个美丽的国家,有很多人很快乐地生活着。
       “无论如何,我已经来这了。我就这么个生命,活完了就完了。我得对得起自己。”
       “想和我去学开飞机吗?那可一定刺激。”
       “太危险。我不想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一头摔死。”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忙加了句,“我可不是在说你。你可别生气。”
       “我没生气。”我说。
       肖河生又看了看我,确定我确实没有生气。房间里暗得很。他喝了瓶啤酒,已经有些醉。肖河生本是喝酒就醉的人。
       “我们去外面吃饭吧。”他说。
       我本来是不想出门的,可是那一刻我觉得很不愉快。本来我做好了个圈套让肖河生往里跳,他也毫不怀疑地就往里跳了。平常他跳进去后,觉得人生苦恼时,我也就显得很苦恼的样子,很像是两只飞虫不小心撞上了蜘蛛网,其中一只被牢牢黏住,不免要痛苦挣扎。另一只却有先天的保护功能,蜘蛛网上的黏液对它毫无效果。它如果愿意,随时可以拍拍翅膀飞走,但是为了让它的伙伴好受些,它也就留下,偶尔也做做挣扎的模样,显显患难同当的意思。但是那天晚上它挣扎了挣扎,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保护功能突然消失,自己的脚被牢牢地缠着,动弹不得。
       我把酒杯往地上一放,站起身来,说:“走吧。”那时候我觉得极饥饿。我还没吃晚饭。
       我们沿着康涅狄格大道一路往南。华盛顿星期五的晚上,初秋的晚风。车子的顶篷放了下来,有一种解放的感觉。抬起头来是一片漆黑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街灯太明亮。风从头上脸上刮过,我的车是个冲浪板,眼前身后的车流是带着我向前的潮水。坐在车里,是一种高速行进中暴露在外,毫无保护的危险感的刺激,但同时深刻明白自身处在一个金属盒子环绕之中的安全感。我的那一瞬间的不愉快就像是初秋白天的热气一样,在户外的夜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开到离杜邦圆环还有几条街区的伍德利公园,时间还早,街道两旁的停车位还没被上夜总会和酒吧的人填满。转了两圈之后,我们就找到了停车的位子。晚饭的高峰时间刚过,不费力地在家意大利餐馆找到了露天的桌位。
       我们的侍应是个年轻丰满的意大利女孩,这让我有些意外。意大利餐馆的侍应十之八九是三四十岁,满头茂盛黑发,精力过分充沛,时不时冒出几句意大利语以示纯正意大利出品的中年男子。不过女孩,尤其是漂亮女孩,总是个让人高兴的意外,而且在我耳里她的意大利语是一样的纯正。我的心情很愉快,肖河生看来也一样。我们点了菜,要了两杯意大利的夏敦艾葡萄酒,拿起块还带着烤炉余温的面包放在嘴里嚼着,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美丽女郎。
       街上来来去去的绝大多数人当然不是美丽女郎,但他们对我来说全不存在。冬天还远,冬天里毫无吸引力的女孩,穿着轻柔的衣物,在初秋淡淡的夜里都平添了几分若隐若现的诱惑。
       “为什么意大利餐馆,法国餐馆,墨西哥餐馆的侍应都喜欢对客人说几句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说英语口音越重,表明餐馆的等级越高,可是中餐馆里少有人喜欢说中文?”
       “不知道。”我说。看着街上走过的一个身材诱人棕发女郎,轻吹了声口哨。
       “会不会是中餐馆的侍应英文说不好有自卑感?别的餐馆的侍应说不好反而有自豪感。”
       “可能。”
       “我看就算做个侍应生也别做个中餐馆的侍应生。”
       一个跑堂的端来了我的酒。1997年意大利的带着点干干的青草味。我没理会肖河生,只是看着街上的人群。
       一会儿菜上来了,我懒得说话,一叉子一叉子慢慢地肢解着眼前的鱼片,再一叉子一叉子地往嘴里
       送。我觉得懒洋洋得很愉快,不想听肖河生发什么议论。那时候就算是马丁·路德·金满眼泪水地在我面前说着“我有一个梦”,我也只会很愉快地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然后我会更愉快地看着眼前走过的两个金发女孩修长匀称的腿。街上的人大多数在慢悠悠地散步,毕竟是星期五的晚上。这一带的楼房大多是十九世纪的两层波士顿式的砖木楼,路旁两排极高的美国梧桐树,酒吧、商店门外都只挂着小小的霓虹标记,透过枝叶隔街散着斑驳的光。街上慢慢多起了人。
       忽然间一阵警笛大作,一辆警车车顶闪着红蓝光从路上疾驶而过,那一瞬间它是方圆五个街区注意的焦点,但是它消失得和出现一样突然,就像是一条焦躁的鱼从水面上骤然跃出,又骤然落回水中,除了渐渐消失的警笛声,不留一点痕迹。
       肖河生猛打了个哈欠,说:“对不起,昨晚没睡好。”
       “现在没女朋友都睡不好,有女朋友怎么办?”
       “昨晚在网上的聊天室里转到半夜。”
       “有什么奇遇吗?”我问。
       “什么事都没有,连在S/M的专房都没人找我聊天。”
       “你应该取个女人的名字,只怕要忙不过来。”
       “那不行。这一来都是男人找我聊天。我和大家的兴趣一样,只想找女人聊。”
       我笑了笑,把最后一叉食物送进嘴里,拿起杯冰水喝了口。叫来了侍应,结了账,走出了餐馆的门。晚风一样的舒适,我们一样的无所事事。肖河生提议去看电影,我也无所谓,就走到了杜邦圆环附近的一家电影院里买了两张票,是个怪兽片。我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看了几分钟,就已经在为那只天外怪兽加油,替它盘算着怎样安排菜单,好把该吃的人一口气解决,也好让电影早些结束。可是一股倦意慢慢地从四肢延伸而上,忽然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的意识。我在它第一个食物人口,正在消化的时候睡着了。
       我做着一个黑色的梦,梦到我躺在一张巨大的软床上,睡着,而另一个我正俯过身去,拿着个银色的仪器,在检查睡着的我在做什么梦。仪器的显示屏上图像跳跃变换,我在梦中努力地辨认屏幕上的图像,却总也看不清。忽然间我觉得眼前一亮,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一道尖锐的声音像是一个锋利的锥子在我四周浓重的黑暗里凿出一条细长的隧道,外面的光亮猛然间直泻了进来。我一惊,张开眼,四周还是一样的漆黑影院,眼前银幕上电影还在继续,男女主角正在和那只怪兽做最后搏斗,转眼怪兽丧命,当然不忘留下个可以拍续集的后代藏在角落里。最后一声巨响,电影结束。我转过头去看肖河生,他也睡着了,还没醒来。我很不愿意叫醒睡觉的人,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站起身往外走。我拍拍肖河生的肩膀,他身子轻轻一颤,睁开眼来,看见是我。他笑了笑,说:“电影完了?怎么样?”
       “好电影。结构紧凑。那东西除了吃人没浪费一点时间。开头结尾都精彩。”我很认真地说。
       “可惜,我睡着了。”肖河生揉揉眼睛,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往外走。
       外面还是一样柔和的夜风,街道却越显得拥挤,两旁的酒吧里挤满了人,音乐声,喧哗声从每一家酒吧的门里泻了出来,连站在街旁手里拿着个纸杯的那个黑人乞丐都要加意提高嗓门叫着:“Aquarter,please.”才能让过往的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在那样的夜里,在那样快乐的噪音里,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期盼乞怜,却带着几分顽皮欢欣,仿佛这周围的一切快乐音响没有他声音的存在就不能完美。
       我们从他面前走过,我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放到他的纸杯里。他咧开嘴笑着,从背后大声喊道:“Hey,man,havefunwith yourboyfriend!”
       我一愣,走了几步,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肖河生却没听清那乞丐的话,问道:“怎么了?”
       “那家伙说,和你的男朋友好好乐呵乐呵,他妈的他以为我们是同性恋。也难怪,这里离同性恋的大本营杜邦圆环这么近。星期五的晚上两个男人在杜邦圆环附近转悠,可不惹人生疑。”
       “岂有此理,你还给了他几个硬币。”肖河生很气愤。
       “应该的。他是好心对我们的同性恋行为表示支持。你看他那么诚恳的样子。”我说。
       “不行。我明天得带个女孩再来这一趟,也给他几个硬币,澄清澄清。”
       他站住脚,回头很认真地看了那乞丐两眼,像是努力要把他的脸记住。那乞丐感觉到肖河生的目光,转过头来,举起纸杯,向肖河生打了个招呼。肖河生赶忙转过头来,慌张地往前急走了两步。
       “那没用,”我说,“他搞不好要以为你是个双性恋。”
       “那我要是带上几个女孩从他面前过去,往他杯里放两张钞票呢?”
       “那他只好刮目相看地以为你是个拉皮条的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肖河生也忍不住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回家吧,”我说。
       肖河生点了点头,“回家吧。”
       我们继续向前走,但是走了几步路后,肖河生和我之间渐渐拉开了点距离,像是两个陌生人碰巧在一条繁忙大街上用同样的速度向前走着。
       我们进了车子开回到我家。肖河生钻进他的车子,点上火,向我挥了挥手,在进入行车道的口上顿了顿,一转车身就汇入一片车灯的河中。
       我进了楼门。门从我背后掩上,隔住了外面的喧嚣。我伸手按了按电梯的按钮,一会儿电梯门低沉地打开,我走进电梯,门在我面前关上。电梯悄无声息地向上移动,头顶卤素灯发着嘶嘶的轻响,洒下一片雪白的灯光。
       我取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发闷。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牢,嘀嘀嗒嗒地响着。我走进厨房,伸手关上了水龙头,取了个杯子,加上几块冰,倒上半杯的威士忌。拿着杯子,我走到客厅里,打开阳台的门,风一下涌了进来,带着点潮气。
       我站在阳台上,慢慢地喝杯里的酒。周围楼房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终于四周的夜连成一片,却还是看不见星星。街灯还亮着,街灯从不熄灭。
       第二章
       我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泻了进来,在地板上刻出一道道发亮的光条。我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脑子里闪闪烁烁地转换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就像光影里漫无目的,碰撞来去的灰尘,既无方向,也无实质。我就这么懒懒地躺在床上,直到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都觉得渐渐地发酸。终于我的大脑挡不住集体的意志,我猛吸了口气,一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冲了个澡,打开冰箱研究着早餐的材料。冰箱里一如既往地空空荡荡,架子上孤零零站着个上星期买的桶装牛奶,我提起牛奶桶,查了查标签,努力地想着今天的日期,确定还没过期,于是从橱架上抓下一盆麦片,随手拿起个碗,倒上半碗的麦片,冲上牛奶。麦片咬在嘴里,发着含含糊糊的声响。我端起碗,拿着个勺,走到了阳台上。
       太阳早已升到半天,有些细细的风。秋天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暖暖地晒在身上,这样的天气让我觉得呆在房间里是种浪费。我转回身,三两下把碗里的麦片倒进嘴里,从衣柜里取出短裤T恤套上,提
       起装着副单轮旱冰鞋的运动包,走出门去。
       星期六中午,街边餐馆的露天座位上坐满了人,用着合一的早午餐,打发着星期六早晨的闲暇。对许多人来说,周末最重要的活动是周六晚上的派对时间。白天的闲暇和阳光全只是为了晚上的尽情消耗。我从餐馆前走过,里面的人们漠然地看着我,同样漠然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
       我开车到了十几个街区之外的一个停车场,停车场边是条专供人骑车跑步的小道,一直延伸到华盛顿的市中心。现在正是小道上最拥挤的时候,停车场上也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我开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好几圈也没看到空位。我正骂着娘准备放弃去另找一个停车场,忽然间瞥到小道上跑下一个女孩,像是回去的模样。我忙开到她近旁,向她挥了挥手,做了个“离开”的口型,她向我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示意要再往前,我向她点了点头,又做了个“谢谢你”的口型,掉转过车头,慢慢地跟在她身后。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身材大概也需要再跑上七八个月才算过关,不过我正为了找到个停车位得意,因此看着她往前慢跑时颤动的臀部,不免对她放宽了些评分的标准。
       小道上有不少人,不过还是有足够的空间,让来往的两行人流做每个人该做的动作。当然,这世界上能够让一个中国人也觉得拥挤的地方实在很少。道上零零落落地有些落叶,却不多,毕竟只是初秋。路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只穿着短裤T恤,女孩们更是借着最后的机会把一夏天节食、晒日光浴的成果尽可能地展示出来。
       我不紧不慢地向前滑着,时不时闪避着对面的来人,偶尔加把劲超过眼前慢跑的老太太,路有些下坡,轮子全不费力地向前滑动。正滑着,前面慢跑的一个女孩,似乎是累了,喘口气,突然站住了脚。我在后头跟着,连忙右脚一用力,打算从左边超过她,刚要换到左道,对面两辆自行车如飞般疾冲过来,两个车手低着头,弯着腰,埋头往前猛踩,顿时把左边的路道封住了。我措手不及,匆忙间把右脚跟往地上猛踩下去,旱冰鞋的刹车块从地面上狠狠刮过,带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我的上半身却被惯性带着继续往前冲去。那女孩听到身后的巨响,忙回过头来,看见我的身子向她冲去,不禁呆了。
       我在空中努力地把身子扭了扭,稍改了个方向,斜斜地侧摔了出去。一切如慢动作般发生,女孩一脸惊愕的脸孔,向外摔出去时眼前闪过的一片碧蓝的天,背部重重摔在路旁草地上沉闷的响,在草地上滑出一两尺外头与草的摩擦,然后眼前一瞬间的一片漆黑,接着是无数的金星和两耳嗡嗡如喷气发动机般巨大的轰鸣。我仰躺在草地上,鼻子里闻到的是被摩擦的草发出的淡淡的草汁味和看到的无边无际的天。
       我认识文佳时也是这么躺在地上,不过那天我躺着的是停车场的水泥地。
       那时我正在大学的最后一学期,刚开始学单轮滑冰,一个周末到了学校停车场,我在场里摇摇晃晃地转着圈子。那也是个秋天的日子,一样柔和的天气。
       我一圈一圈地转着,渐渐觉得有些无聊。四下看看,却只是零零落落地停了一些车。我又转完一圈,绕到了一辆车后,那辆车忽然间往后一动,我一惊,大脑还全无反应,整个身子已经平平拍在水泥地上,五脏六腑仿佛全换了位般上下一阵翻腾。
       我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两眼大睁,一动不动,呆视天空。
       眼前一个人影突然遮盖了半个天空。
       “你还好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你帮我看看我现在人是几块?”我答。
       那个人影向上移动,似乎左右移了移,说:“好像还是一块。”
       人影渐渐清晰,像是个女孩的轮廓。
       “能不能请你往我腿上踢一脚?”我说。
       “为什么?”她问。
       “我要是觉得疼,说明我还能站起来,不疼的话,那我就完了。”我哭丧着脸说。
       “真的吗?”她有些怀疑地问。
       那是张亚洲女孩的脸,细致、鲜明的线条。
       “当然,你以为我喜欢躺在地上吗?”我很气愤地说。
       “那我就踢啦?”她说。
       我努力地点点头,刚想说话,她已经一脚踢到了我的腿上,想说的话顿时变作一声惨叫。
       我从地上一下跳起,捂着大腿,叫道:“嗨,你以为我的腿是木头吗?”
       她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你让我踢的。”
       我瞪着她,好半天不能说话,终于我说:“好,好,谢谢你。”
       “不用。”她转过身去,要走。
       “嗨,”我叫住她,“我能请我的医生吃顿饭吗?”
       她转过身来,笑了笑,说:“好啊。”
       她笑起来的时候,不只是眉毛,眼睛,嘴唇在笑,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笑,连那双刚踢了我一脚的硬底方头牛皮鞋都似乎在笑。她笑的时候,我看不到她的人,我只看到她的笑容。
       我躺在草地上,不想动弹。一张棕发女孩的脸忽然嵌入我眼前的一片蓝天。
       “你还好吗?”她很惊慌地问。
       “你帮我看看我人现在是几块。”我下意识地答道。
       她直起身来,上下打量了打量,说:“看上去还好。”
       “我扶你起来。”她蹲下身,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臂,扶我起来。
       我本来不想动弹,摔在地上时的痛楚早已过去,草汁淡淡的香味和柔软的草地让我觉得躺着很舒适。但是个女人在扶我起来,男人不免要条件反射地表示自己的力量。我摇了摇手,示意她不用扶我,用手撑了撑地,站起身来。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人在我背后,”她说,又上下看了看我,“你没事吧?”
       “没事,应该怪我在背后看你背影看发了呆。”我笑了笑,说。
       “真的?”她一下放松了,也笑了起来。
       “当然,”我说,“你为什么还需要跑?身材够漂亮了。”我忍不住觉得有些过分。可能在华盛顿住久了,沾了些克林顿的毛病,我想。
       “谢谢,”她却更加高兴地哈哈地笑。像很多的美国女人,她不说不笑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笑起来,说起话来却像是男人一样地短促有力。
       “你没事就好,”她说,“我朋友在等我。”她伸手指了指。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极健壮的女子站在小道边上看着我们。
       “好。”顿了顿,我说,“你是不是住这附近?”
       “是。”
       “我也住这附近,”我说,“晚上我们公司有几个朋友去亚当斯摩根跳舞,如果你和你朋友没事的话,想不想一起去?”
       这附近住的多是像我这样在大公司上班的白领。尽管从来没有人证明过大公司上班的白领对女人的欲望比其他工作的人低,电视报纸上时不时报导的性侵扰案例倒十有八九发生在大公司里,女人对于白领却总是有一些不由自主的信任感。
       她迟疑了下,想了想,回过头去问她的朋友。她的朋友耸耸肩,说:“好。”她就转过头来,向我说:“好啊。”
       我要了她的电话号码,说好在晚上十一点钟再见。她们向我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跑去。
       我活动了活动手脚,却没了继续往下滑的兴趣,于是掉转头滑了回去。路上的人越来越多。
       路上来来去去是两道穿着T恤短裤,骑着车,跑
       着步,溜着旱冰的人流。一个满头乱发,穿着一领破黑大衣的老流浪汉,茫然地站在路中央,呆呆地看着前方,如一块黑色的岩石,漠然于周围水流的冲激荡漾。人群从他身旁流过,偶尔一辆自行车高速掠过,一阵气流掀起他的大衣角,像是一只蝙蝠无力的翅,轻拍几下。他只是静静站着。我从他身旁掠过,滑出数十尺远,回过头,他依旧木然地立在路中央。
       我滑回车旁,解下旱冰鞋,往后车厢里一丢,取出双球鞋穿上,两脚乍离开旱冰鞋的轮子,踏在实地上反觉得脚底有些空空荡荡。不时有辆车开到面前,看我一眼,大约不确定我是刚找到停车位停下还是已经要走,又继续绕下去找着空位。我也懒得向他们示意我要走人。在停车场里找停车位就像是想找个漂亮的女朋友,总要看自己的运气是否正巧碰到她在上一个男朋友和下一个男朋友之间的空档上。这空档一般来说都不大,如果运气不好,又或是糊里糊涂地呆等,就像是等着辆车从它的停车位上移走似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也不知到底会不会发生。
       我喘了口气,走回到驾驶座门旁。车的顶篷拉开着,用手按了按车沿,我稍一用力,想要跳进车里,却没想到大腿上一阵剧痛,刚用了一半力就一屁股坐在了车沿上。车子往下一沉,又往上弹了弹,我一半身子不由自主地滑进车里,两条腿却还挂在车外。两个慢跑的老太太从车前跑过,带点诧异,看了看我。我举起手先发制人地向她们“嗨”了一声,说:“天气真不错。”她们一起点点头,说:“是啊。”往前跑去。
       我伸手把车门打开,用了用力,把两条腿从敞开的门上搬下,咧了咧嘴,觉得肌肉有些发紧。大概是伸腿挡住向前的冲力时扭到了肌肉。我慢慢把腿从门上收下,缩进车里,掏出钥匙点上火,打开车上的音响。“Metallica”的一阵急促鼓声霎时间从车内的六个喇叭里泄了出来,充满了车里车外的一整片空间。我伸手调低了音量,往后看了看,换到了倒车档,一踩油门,轮胎一声刺耳的响,退到了行车道上,再一换档,开出了停车场。路过街边兼营海鲜的小便利店,我停车要了个鳟鱼三明治。
       我背着运动包,走进公寓楼的门,接待桌后看门的老头抬起头来,看见是我,向我笑了笑,点了点头,我也向他点了点头。他又低下头去专心地看着桌子里放着的小电视上的日间节目。我走到信箱旁,取出钥匙打开门,伸进手去,抓出一叠广告和几封信。我把广告卷了卷,做成个筒状,瞄着信箱旁的垃圾箱扔了过去。半空中卷成筒的广告散了开来,噼噼啪啪地砸在箱边上,然后刷刷地沿着箱壁滑到了箱底。我走进电梯门,电梯向上升去,看了看手里的信,一叠的信用卡和汽车保险的账单。
       走进公寓门,我把运动包往地上放下,正想拆开信来看看我这个月又欠了多少钱,电话铃响了。
       “喂,”我抓起电话,一边拆开信用卡的账单信。
       “平山,干吗呢?”是姚明成的声音。
       “刚轮滑回来。”我看了眼第一份账单,韩656.73。
       “别又是滑了十几里路,现在正捂着腿喊疼吧?”
       “摔了跤,就回来了。”我扫了眼列出的购买项,一切正常,所以这$656.73是要付了。
       “才一跤,怎么能才一跤就回来了,没点艰苦奋斗精神。”
       “摔一跤,认识个妞,也就差不多了。”我伸手撕开第二份信用卡的账单,$4120.20。我皱了皱眉,这笔款子挂在卡上已经有几个月。
       “是吗?什么妞?别是个大肥妈吧?”
       “可惜,要是个大肥妈不正好让你下手。”我看看账单上的利息,$16.73。这张卡的利息低,就欠着吧,我作了个决定。
       “可不,捏着鼻子就上了。肥妈也是女人啊。”姚明成说着,我一边打开了汽车保险单,“咱不能歧视人家,何况肥妈身上肉多,肉多就性感,性感就……”
       “他妈的。”我骂了声,打断了姚明成的话。
       “怎么了?”
       “他妈的我现在怎么还在付一个月一百块钱的保险费。没道理。”
       “谁让你要开跑车,你看中国同志人人都开个丰田佳美或者本田雅阁,安全保险,谨慎小心,经济实惠,多好。”他哈哈地笑。
       “有道理。那您老兄也该把您的野马换成佳美才是。”
       “可我没抱怨。账单一来,我就交钱,要不我怎么是守法好公民呢?模范的作用大啊。”
       “您老还不是公民吧?”我算了算这个月该付的款项,加上前几张未付的账单,房租,大概是一千八百美元。我的银行户头上还有三千块钱,月底户头上会有一千两百块的余额。
       “你说移民局是不是没眼力,他妈的像我这样的好同志,应该一批一批地发绿卡,给国籍。我为美国经济添砖加瓦,呕心沥血,贡献多少。你说给那些墨西哥老农发绿卡有什么用,给非洲老农发有什么用,给中国老农发有什么用,给加拿大老农发有什么用,给我发多好。”
       我把几份账单叠在一起,放在书桌的角上,伸手去解球鞋的带子。
       “现在还不到下午两点,你没就喝多了吧?”我说。
       “昨晚喝的。现在刚醒,头还晕着。”
       “你最好回头去睡。有事找我吗?”
       “好像有事,可现在又忘了。”
       “记起了再打电话给我吧。”我说,把两只球鞋踢到了墙边上。
       “好,”他答,“可我睡不着。”
       “那就起床。”
       “可我头晕。”
       “找瓶啤酒灌下去就好了。”
       “没啤酒了,全喝了。”
       “葡萄酒。”
       “也喝光了。”
       “Liquor(烈性酒)。”
       “喝光了,”他说,“不记得怎么就把储备全喝光了。”
       “找瓶料酒。”我伸了伸腰,背上的肌肉有些发疼。
       “好主意,”他想了想,“料酒能喝吗?”
       “没试过。你试了跟我说一声。”
       “好,回头给你个电话。料酒,酒?料酒非酒,白马非马,酒非料酒,料酒非马,白马非料酒。”他含含糊糊地又说了几句什么,挂上了电话。
       我也挂上了电话,从沙发椅上站起身,到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走到阳台上,拉过张躺椅坐下,打开啤酒,喝了一大口,冰冷的酒顺着喉咙流下,觉得一路冷冷地到了胃里,我猛打了个嗝,却呛着了。我咳嗽着,顺手抓起椅旁的一本杂志,看了看,是本《财富》。封面上比尔·盖茨笑着,从眼镜后带点好奇地看着。
       我拿起三明治咬了口,刚翻了两页,还没明白是否看过这期杂志,电话铃声又响了。我站起身,叹了口气,走回沙发椅旁拿起无绳电话,按了下“说话”键,说了声:“喂,”走回阳台上。
       “我想起来为什么给你打电话了。”是姚明成。
       “是吗?”
       “想问你晚上有计划吗?”
       “你不有你的女朋友吗?”
       “我要再和她单独在一起,就要憋出毛病了。”
       “拉我做挡箭牌啊。”我说。
       “在我把她甩掉之前,你就献献身吧。”
       “今晚和几个朋友去跳舞。亚当斯摩根,十一点,天堂酒吧。”
       “没开车去过亚当斯摩根,怎么走?”
       我想了想,说:“我答应带肖河生一起去,顺路把你们也带上吧。”
       “肖河生?这木头什么时候也跳舞了?”
       “对。”我说。
       “那好,到时见。”他说,然后又加了句,“他妈的料酒真难喝。”
       “多谢让我知道,”我忍不住笑,“到时见。”
       挂上电话,我转身走回阳台,再坐下,拿起《财富》杂志,又翻了几页。每次看《财富》,我总怀疑是不是已经看过了这期杂志,或者是在别的什么杂志上见过类似的内容。美国已经持续了九年的经济低膨胀发展,而日本最近几年经济不佳,说日本经济的文章一定要提到日本政府近期刺激金融方案的不得力。南美的免不了讨论货币是否该自由浮动。有关微软的文章,第一段不会忘了再提醒一次读者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电脑用的是微软的视窗操作系统。
       但是《财富》杂志和《华尔街日报》都是不能不看的出版物,就像是出去见客户时不能不记着两个新鲜的有关克林顿的笑话一样。就算是早晨刚听过同事说过同样的笑话,大家都会毫无破绽地哈哈地在恰当的时候笑起来。然后一起讨论讨论日本的金融方案,货币自由浮动的利弊。这么着彼此就像是对上了暗号,知道大家实际上都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应该在能互相照应的时候照应照应。暗号虽然复杂些,却很有效。
       我又翻了几页,想是已经看过了这期杂志,就把杂志往地上一放,咬着三明治,看着对面楼顶上一面大国旗在风里噼啪作响。这是个骄傲的国家。
       我走回房里,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跳,七十几个频道,却没什么可看的。就伸手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人给我送邮件。屏幕上一条光道闪了几闪,一个窗口跳了出来,“你有五封邮件。”我打了个哈欠。
       头一个邮件的标题栏上问了个很引人注目的问题,“想要成为百万富翁吗?”这样的问题没有人会答不,所以也就没有回答的必要。我移过鼠标点了点,把它删除了。第二个邮件的标题却毫不卖弄玄虚,直接了当地写着,“网络激情,免费性爱”,它虽然很直接,却缺乏想象力。我移过鼠标,把它也删了。下面的三封信都是朋友的。我看了看内容,大家都活得很正常,没有人说要离家出走,也没人说要放火烧教堂。我关上邮件窗,打开浏览器,到了《纽约时报》的网站,想看看这外面的大世界上今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世界明显也很无聊,既没有战争,也没有饥荒,简而言之,没有什么特别坏的消息。没有坏消息的新闻就等于没有新闻。所以我又打了个哈欠,离开《纽约时报》的网站,又打开我的邮件窗,把过去一个星期该回的邮件都给回了。
       邮件的好处是只要你写了一封信后,其他的信只需要剪剪贴贴就完事了,但是我正巧太无聊,就一封一封地单独回信,一边不禁为自己的负责和够交情有些感动。回完了信,我进了“雅虎”上的一个聊天室,随便逮住个人就开始照着聊天的固定顺序往下聊。聊了会儿,我转头一看窗外,天已经黑了,看了看表,将近六点。我和迈特约好了六点吃饭。
       聊天室的窗户闪了闪,对方的窗口上跳出条,“你几岁?”
       我皱了皱眉头,这人明显对聊天室没什么经验。这样牵涉隐私的问题总要到双方谈得有劲,想要继续深谈,多作了解时才会问到。被问到的人经过仔细考虑,感觉对方还算可靠之后,才会认真地,费心地替自己的身份编造个年龄。
       我移过鼠标把聊天室的窗口关了,关上电脑,换了身衣服,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打量了打量。
       “你几岁?”
       镜子里的我咧了咧嘴,耸耸肩,“关你妈屁事。”
       我走出了门。
       第三章
       我从楼门口走出,沿着威斯康辛大道往下走,天色还早。走过我平常去的健身馆门前,我转过头去隔着玻璃门和接待台前的小姐打了个招呼。已经有一阵时间没去过健身馆,不过她倒也还记得我。我很好认,因为整个健身馆里我这岁数的常客,亚洲人只有我一个。如果不幸再来个亚洲人,只怕从此之后她见我时总免不了要带点疑惑。
       我和迈特约好的餐馆在下一个街角的圣埃尔默路上,大门上挂着个巨大的几里之内都醒目可见的霓虹灯标记,“RockBottoom”,是这附近住客常来的酒吧加餐馆。我走到门前,外面摆着的一圈桌椅,已经坐满了人。天气好,谁都愿意坐在外头,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们,穿着薄薄的初秋的衣裙,看街上往来的人,也让街上往来的人看她们。
       我走进门,时间还早,不到酒吧热闹的时候,门口也就没有站着条大汉检查上酒吧的客人们的证件,看是否到了饮酒的合法年龄。酒吧的柜台前坐了几个客人,都叼着烟,烟雾弥漫。柜台前的桌子边坐着迈特,还有约翰,他的一个刚从堪萨斯州过来的朋友。
       我拉开椅子坐下。女侍应走了过来,一脸疲倦,从她的围裙里取出支笔。迈特要了份排条,约翰点了个沙拉拼盘,我要了份熟牛排。
       “听说你要结婚了?”我问迈特。
       “到年纪了。我和简妮一起五年了。”
       “简妮想结婚。”约翰说。
       “五年不短。”我说。
       “对,我们住一起都三年了。结了婚,也就是把银行户头合在一起,报税时填同一张表格就是了。”
       “女人总是要安全感。”我说。
       “中国女人也这样?”约翰端起他的酒杯,转过头来问我。
       “对中国女人有兴趣?”我笑了笑。
       “我觉得亚洲女人比较像是女人,一个家,带着孩子。哪天我要想结婚了就要找个亚洲女人。”约翰说。
       “祝你好运。”我在心里说了句。不知他在哪看的电影还是小说中了毒。“对亚洲女人有兴趣的美国男人不少。”
       “真是。但是和美国女人结婚的亚洲男人不多,不知道为什么。”约翰说,“你觉得美国女人怎么样?”
       “有些不错。”
       约翰四处看着,喝了口杯里的啤酒,“那边的金发妞不错。”
       “还行。不过看样子蠢得像是个木棍。”迈特鼻子里哼了一声。
       金发女人的形象和亚洲男人恰成个对比。亚洲男人的形象是头脑过度发达,但都是不能满足女人欲望的太监。金发女人却是相对称的头脑极度简单,但是很能挑动男人欲望。不过金发女人们尽管有这么个形象,偶尔还能在电视上见个虽说是金发,但还有些大脑的女星演些节目给金发女人们出出气,亚洲男人却连出气发牢骚的机会都没有。
       “那还不好,越蠢越好。”我嘴里却说。
       “可惜旁边站了个男人。”
       “他妈的那家伙眼看就要化到她身上去了。”约翰有些气愤。
       “可不是,酒杯都拿不稳了。”迈特说。
       站在那女人边上的男人手在她腰边上下慢慢地摸弄。
       “天还早呢,他就忍不住了。”
       “他妈的我也忍不住了。”约翰一边说,一边拿起片面包,放在了嘴里嚼得格吱格吱地响。
       那男人察觉到我们在看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我们三个人都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他在那女人背上的手停了停,又移动了两下,然后收回了手。
       “晚上去‘天堂’还有谁?”我问迈特。
       “凯特、苏珊,简妮有个朋友从波士顿来华盛顿,简妮现在还在她那,等会直接过去。”
       “约翰不是有机会了吗?”
       “她有男朋友。”约翰说。
       “那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有丈夫了。”我说。
       “我约过她一次。她不肯去。”
       “再问一次。”
       “一次不行,现在我见她都有些尴尬。”
       侍应走了过来,手里托着个大盘,上面满满叠着三个盘子,我们把桌上的面包盘移开,空出了地方放下了盘子。我们埋头吃着,房间里多了些人,声音稍有些嘈杂,音乐声也大了些。
       “嘿,”迈特向我抬了抬下巴,“那边有个女孩在看你。”
       “是吗?”我抬起头,“哪?
       “我右边。”
       “哪?”
       “右边过去三张桌子。”
       三张桌子过去有三个女孩正站着端着啤酒在聊天。两个棕发女孩,另一个脸被挡着。
       “哪一个?”我问。
       “亚洲女孩。”
       我侧了侧头,换了个方位,被另外两个人挡住的果然是个亚洲女孩。我看了看她,问迈特:“她在看我?”
       “当然。”
       我又看了看那女孩,她正好转过头,我们对视了一眼。
       “她对我没兴趣。”我说。
       “怎么可能?”约翰说,“你们是这房间里唯一的两个亚洲人。”
       亚洲人在他眼里不但像是从一个小镇上出来的同乡,一见面就应该认识,而且亚洲男人和女人更像是濒临灭绝的某类生物,异性相见就立刻神魂颠倒地要找个地方交配。
       我不想回答,抓起杯子喝了口啤酒。
       “你应该过去试试。”约翰说。
       “没什么兴趣。”
       “怎么可能?她是亚洲人。”
       我有些不耐烦,“约翰,你是美国人,对不对?”
       “当然。”
       “你觉得你右边的那个大胖妞怎么样?有兴趣吗?”
       约翰转头看了一眼,“拜托。”
       “她也是美国人。”
       约翰哈哈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明白了。”
       他是聪明人。
       吃完了饭,不到九点。我记起下午和那个女孩的约定,拿出手机,从我的裤袋里抓出一叠纸片,翻了翻,找到写着电话号码的那一张。我展开纸,按了号码,电话铃响了几声,喀吱一声,留言机的声音,“这是戴安,我现在不在,请留言。”
       我留了个言,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不过心里想她十有八九是不会回电话的。
       我向女侍应打了个招呼,做了个写单子的手势。她向我点点头,走到收款员前开好了单子,递了过来,还是一脸疲倦,转身走了。
       我们看了看账单,五十九元。
       “给她七块钱小费,正好一人二十二。”约翰很快地算了算。能在一个亚洲人面前表演心算的能力,他很有些得意。
       “差不多,那个态度。”迈特点点头。
       “给多些吧。”我说,“我们还要再来的。”我向来到餐馆里吃饭总多给侍应一两块钱的小费。多一两块钱就会让侍应们高兴而且记住我,而我下一次来也会得到好招待。这世界上两全其美的事情太少,碰到了我总不忍心放过。
       我们留下六十九元钱,走出餐馆。
       “我得去哲曼城接两个朋友,他们不认得去亚当斯摩根的路。”我说。
       “你的中国朋友吧?那我们到那见。”迈特挥挥手,和约翰走了。
       他们向贝瑟斯达市中心走去。我掉头走回我的公寓楼。
       我有些恼火,心想,“他妈的一听说没去过亚当斯摩根就猜是中国人,他妈的没去过亚当斯摩根的美国土冒不知有多少。”
       我得去接肖河生和姚明成。他们确实是中国人。
       肖河生和姚明成都住在哲曼城,离我住的地方有十几英里的路。我在270高速公路上开了十五分钟,下了出口,先给姚明成打了个电话,说我要到了,让他作好准备。
       姚明成来美国不到三年,但是他一来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彻底变作个美国人。想要变作个美国人当然不很容易。不过姚明成做事很有方向。他先从穿着上狠下功夫,夏天找到工作后的头一个月拉着我,说是要我给他作作参谋,在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里连着作了三个星期的采购。成果是不但他的衣橱里堆满了够他穿三个夏天的Gap T恤衫和短裤,而且销售员对我们的印象深到了我从此去那个购物中心时到了Cap的门口都得绕门而过,免得被销售员看到我满心欢喜地迎出来,却得个大失望。
       姚明成进化的第二步就是出门前他会很仔细地整整衣服,梳梳头发,上上发膏,如果是去跳舞这一类比较有和女人接触机会的场合,还不忘给自己喷上些香水。这本来很好,而且姚明成喷的香水一般质量不错,闻在鼻子里也还让人愉快,但是姚明成毕竟还没进化到第三步。他没有想到这一切活动都需要时间来进行。他总在临出门前五分钟才开始准备。五分钟时间,不需要进行那一整套的准备工作的话,对姚明成也就足够了。但是加上之后,常常是我在说好的时间到了他家,他还没进行到上发膏那一步。我等女人打扮时,虽然不耐烦,但是女人天生地有些不可侵犯的权利,让男人等是其中之一。而姚明成并不是女人,只是进化到了第二步的男人罢了,所以我在他进化到第三步之前,约好的时间和实际碰面的时间总放了半小时的空间。打了电话,我往肖河生家开。
       我开到肖河生住的二层公寓楼前,拿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说我到楼下了,可是忽然间想不起来他的电话号码。平常总是他打电话给我。我按了按喇叭,肖河生公寓的百叶窗帘拉开半边,他的头贴在窗玻璃上向外看。门前路灯很暗,从亮着灯的房间里往外看,外面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我打开车的顶灯,向他举了举手,他看到是我,向我点点头。窗帘收了回去,房门打开,肖河生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打开我的车门,上了车。
       “我得去把姚明成和他女朋友也带上。”
       “很久没见明成了。他怎么样?”
       “老样子吧。等会你问问他。”
       肖河生住的公寓离姚明成的不到两分钟的路。我停到了门前,一样地按了按喇叭。姚明成的脸在窗户上露了下,过了会,门打开,陆纤,他的女朋友,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紧身的丝衬衣,很合身的一条带点喇叭的黑长裤。她的身材不错,衣服的质地也薄,显得有几分动人。但是她的脚上是双有些发旧的黑尖头皮鞋。
       陆纤来美国将近四年,她的进化步伐没有姚明成快,现在还在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的进化过程中。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姚明成还只刚刚进人进化的第一阶段,而陆纤已经在第一阶段进化了一段时间,因此姚明成觉得她极有吸引力。可是姚明成现在已经进化到了第二阶段,陆纤却还留在第一阶段,姚明成难免地看着她样样不顺眼起来。姚明成就像是只已经一半从蛹里爬出的蝴蝶,虽然翅膀还没干透,不能飞,但是看着旁边那只不知何时才能出蛹的伙伴,不免有些嗤之以鼻的轻蔑。
       陆纤向我和肖河生打了个招呼,拉开后座门,进了车,说姚明成马上就出来。又等了会,还是没他的
       影。我再按了按喇叭,又过了会,姚明成才从房间里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他穿件今年流行的紧身尖领衬衫,直筒裤,脚上是双方头的棕色牛皮鞋。他的头发很仔细地上过发膏,看上去头发像是一丛丛的铁丝向四面八方杂乱地伸着,但却是精心修饰过的今年最流行的发型。
       他走到车前,看到肖河生已经坐在前座上,耸耸肩,拉开后车门,进了车。
       “对不起。”
       我挂上档,松开踩着刹车的脚,猛踩了脚油门,发动机一声轰响,车子轻轻一跳,向前冲了出去。
       肖河生转过头去,“明成,最近怎么样?”
       “吃饭睡觉。你怎么样?”
       “还好。最近工作忙些。你们忙吗?”
       “老样子。”
       “那不错。”
       “不错。”
       车里的人都不说话。我打开车上的音响,换着听了听CD,好几个星期没换过CD,听在耳里,音乐和汽车发动机的噪音一样无味。转到了收音机,放的是Fionna Apple的新歌。她的歌总带着点灰暗的哀伤。
       “这首歌我不喜欢。”陆纤在后座上忽然说。
       “为什么?”肖河生有些好奇。
       “听了让人提不起精神。”
       我开着车,想谁要是听了Fionna Apple的歌反而精神焕发倒是少见了。
       “她的歌都这样,现在的乐队很多都是这种歌。”肖河生说。
       后视镜里姚明成皱着眉头,显得很痛苦。姚明成向来觉得肖河生是个毫无情趣的书呆子,而现在书呆子的肖河生居然带点暗示他的女朋友有些落伍的意思,这实在太丢面子。
       陆纤没有察觉,继续说:“听音乐,我喜欢听让人振奋的。”
       我没说话,也没笑。肖河生刚要说话,姚明成已经插嘴说:“操,那你每天听军乐队得了。”
       陆纤搡了搡姚明成,“你说话真难听。”
       我们顺着270一路往南,路上车很多,都往市区的方向开。转上了495,出了出口,沿着康涅狄格大道开到了卡尔特街,往左一拐,又开了一阵,就到了十八街。我们停好了车,走到十八街和哥伦比亚路交界的小广场上。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在走动,将近十一点,是上酒吧夜总会的人群开始密集的时候。小广场上几个黑人在做街头表演。两个上些岁数的坐在广场边的石级上敲着手鼓,偶尔彼此对看一眼,猛然加快些节奏和手法的变化,然后就一齐笑了起来。正在跳舞的几个年轻些的跳着即兴的舞步。周围散散围了一圈的人在看。跳舞的人跳得投入,他们是为了自己跳舞,周围看的人对他们全不存在。
       我们站住脚看了一会,就顺着十八街往南走。在街上走的是各色的人,街边每个酒吧夜总会里却有意无意间把这各色的人分隔开来。放着雷鬼音乐的酒吧里清一色的是黑人,隔壁的Cities里却是灯火明亮一屋穿着一式晚礼服,自我感觉是属于上层人士的年轻男女,再过去的酒吧里却挤满了自我感觉还不能或不愿穿晚礼服,但是同样年轻的男女顾客。十八街像是个流水线,每个酒吧像是流水线上的挑选器,各自取着各自愿意捡取的类别。
       我们走到天堂酒吧的门前,还早,门前排着条很短的队。门口站着条大汉检查驾驶执照,确定每个人都已经到了可以饮酒的合法年龄。轮到我,他扫了眼我的驾照,看了看我,收了门票钱,在我手上盖了个蓝戳,让我进去了。轮到肖河生时,他却上上下下瞧了肖河生几眼,带点怀疑地仔细查他的驾照,确定不是伪造,才挥了挥手让他进去。
       “每次都要查得这么仔细。”肖河生进了门,骂了句。
       “你看上去年轻,应该高兴。”进了门是条很窄的楼梯,伸到二楼的酒吧和舞场。楼梯转了个弯,继续往上延伸,音乐声从狭窄的门道口泻了下来。楼梯口下来一对男女,大概出去透气,跟着节拍从楼梯上一跳一跳地下来。
       我们从他们身边挤过,一齐说了声借过。出了楼梯口,过了个走廊,音乐声越发巨大,舞场不过是平常人家两个客厅的大小,场上已经挤了不少人在跳。四壁上刷满了壁画,墙角上挂了六个半人多高的音箱,碰到低音的鼓声,整个房间都随着音箱的盖膜一震一震地抖。
       他们三个人往舞场上直走了去。我四处看了看,舞场上不见迈特他们。想他们可能在酒吧台旁,就挤过堵得紧紧的舞场和酒吧之间的通道,往酒吧走。刚挤到柜台前,肩膀上被人猛拍了一下。回过头去,是约翰。
       “哈,刚到啊?”他脸上的笑容很大,很夸张。
       “对。迈特他们呢?”
       “他们不来了。他们吵了架。吵架,你知道,吵架。”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他已经很有些醉。
       “为什么吵?”我问,一边向酒保要了瓶啤酒。
       “不知道。不记得了。我在前面走,他们就吵,挺吓人的。掉头回去了。”
       “你自己来了?”
       “当然,当然,我能做什么。嘿,那边的小妞不错。”他哈哈地笑起来,看起来很高兴。
       “是。”
       “吵,你知道,吵。忘了,是简妮说迈特不能再抽大麻?不对,那是昨天。对,是昨天,说好结婚后的。今天吵什么?不记得了。不记得。”他拧着头,脖子上的肌肉绷着,努力地想。
       “算了,别想了。”
       “对。想,想有什么用?”
       “你不跳舞?”
       “跳。跳。我休息一下。我刚跳着,不知怎么腿就软了。我没醉吧?你说,我醉了吗?”
       “你醉了。”我说。
       “说得对。醉了。没事,我家就在后面。公寓门牌多少?602,对,602,”他脸上一样的笑容,“你看,还好。我还记得。602,对,不能忘了。”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支笔,拿起柜台上的纸巾,认真地写下门牌号,折好,放进口袋里。
       “就你来?”我问。
       “没有。那是凯特和苏珊,你认得吧?”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一个红发、一个棕发的女人在人群的边上对跳着。红发女人正好转过头,看到我,远远地向我打了个招呼。我也向她举手打了个招呼。隐约记得那是凯特,却不记得怎么认识她的了。
       我转过头,舞场另一边上,陆纤,姚明成,肖河生正围成一圈在跳。
       我喝着啤酒,约翰四面地看,脸上一直是一样的笑容。我又坐了会儿,他脸上的笑容让我手背上要起些鸡皮疙瘩。
       “我去跳跳舞。”我说。
       “好,好。”他没看我,点着头。
       第四章
       我从人群里挤到肖河生他们那一圈前,张开四肢,随着音乐,很剧烈地舞动。舞场上还不到最拥挤的时候,手里抓着瓶啤酒,不用担心啤酒四处飞溅。音乐是Hip Hop一下一下沉重的低音鼓,一点一点地浸透过躯体四肢的每一寸。
       我跳了一会,觉得房间里渐渐地发热。刚开始时的热是种让人忘记四周一切,只感觉到自己舞动的躯体和跳动的音乐的近似热情的东西。但是跳着跳着,那种热渐渐地成了让人周身烦躁的躁热。我的四肢也像是被高温烧干了润滑油的滚轴,动作慢了下来。白天里摔的那一跤大概拧到了大腿的肌肉,有些抽搐的疼。
       “我去外面透透气。”我向姚明成喊了声。音乐声一样的巨大。
       “我和你一起去。”他向我喊了声。
       我们挤过人群,穿到房间的另一头。这一头也开着个门,走过门,外面是个大的木平台。平台上有个酒柜台,围了五六个人。
       “外面的空气不错。”我说,走到了木栏杆前,转过身,靠在栏杆上。空气带点淡淡的湿润。
       “是不错。”姚明成说,也靠在了栏杆上。“他妈的我得把陆纤甩掉。”
       “她挺漂亮。”
       “可我没法和她说话。每天回去,吃饭前要问我二十遍今天工作怎么样。吃完饭,想了半天,又是一句今天工作怎么样。我他妈的要闷死。”
       “她身材不错。”
       “看着她我没欲望。我又不是个老农,说上就上。我得培养情绪。”
       我笑了笑,“当初你追她的时候怎么欲望那么强烈?”
       “那时我憋得慌。是女人就好。”
       “可你也得吃饭。她可是替你做菜做饭。”我说,忽然间一阵有些发闷的感觉。拿起啤酒瓶我喝了一口。
       “没她做饭我还不是一样活?别说我,换你你受得了吗?”
       “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就当她不是我女朋友。你受得了吗?”
       “我不会去追她,没机会让我受她不了。”
       我不想再说话,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就算是已经作好把女朋友甩掉准备的男人,也还是希望别的男人都以为他的女人不错。而他把别的男人都以为不错的女人也很轻松,毫无牵挂地甩了,就更加显得他作为男人的成功。姚明成是我的朋友,我尽我的义务称赞了陆纤两句,已经算是对得起他。
       “他妈的,我过两天得和她摊牌。幸好我没和她住在一起。要住在一起我不是死了。”
       “还好。”
       “甩了她,我应该去找个美国妞来试试。来美国没试过美国妞的滋味,那算什么?”
       “对,应该试试。”我点头。
       “我再进去跳跳。肖河生倒和她像是一对。”
       “OK。”
       我看着姚明成的背影走进了门。从后面看,他已经毫无三年前刚到美国时那个穷留学生的影子。他的发型,穿着,甚至走路的姿势都完全和他同龄的美国人没有两样。
       我靠在木栏杆上,风吹在身上,一身的汗全在夜风里消失。
       陆纤从那道门走了出来,看到了我,向我走了过来。
       “平山,怎么不跳了?”
       “歇会儿。”
       “外面空气挺好的。”
       “是不错。你怎么也不跳了?”
       “出来透透气。”
       她转过身也靠在了栏杆上。她两眼直直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忽然说:“明成要离开我了。”
       “不会吧。”我有些惊讶,本能地答道。
       “他要离开我。他要去找他的美国女人去。”
       “他告诉你的?”
       “他没说。我和他在一起两年了。我知道他。”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她转过头来,笑了一下。然后她的眼泪下来了。
       “别哭,别哭。”我说,忙从栏杆上拿起张纸巾递给她。纸巾的边角上一块湿,大概是啤酒。我刚想再找张纸巾,她已经接过了纸巾。她用纸巾点了点眼角,这样化的妆还整齐,不会毁了。
       “他总说要完全体验美国生活。和我在一起他当然不能完全体验。”
       “他没说他要离开你啊。”我说,一边觉得自己像是个蹩脚的演员。
       “他不用说,我知道。你知道他以前在国内有个女朋友。后来他追我,就和她断了。”
       “是吗?”
       “那时候我大概可以让他体验美国生活,所以他就和他以前的女朋友断了。现在轮到我了。”
       “你是个漂亮女孩。重新来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谢你。”她又笑了笑,然后她的眼泪又下来了,“我和他在一起两年了。”
       “两年不短。”
       “他嫌我不够美国化。他自己又有多美国化了?他还不是个中国人,谁都不会当他是美国人。”
       “是。”
       “离开我就离开我。重新再来,没什么。”
       “那就好。”
       她立起身,说:“我进去了。”
       “好,”我说,“我等会儿也进去再跳。”
       她进了门,我又站了会儿,听着音乐声,觉得四肢渐渐地又有些想要跃动的感觉,于是也走进了门。
       肖河生,姚明成和陆纤还是围了个小圈跳。姚明成一只手搭在陆纤的肩上,跳着个很花哨的舞步。他们都笑着,看上去很快乐。
       出去了一会儿,舞场上已经多了不少人,挤了满满的一整房间。我从人群里挤过,到了凯特和苏珊跟前。
       “好久不见。”凯特凑到我的耳旁喊道。
       “对。最近如何?”我也凑到她的耳旁喊道。
       “老样子老样子。”
       我和她们跳了一会儿,大腿肌肉又开始一阵一阵抽搐的疼。音乐慢了下来,是换盘的间隔时候。我向她们打了个手势,说去喝杯酒,就往吧台的方向挤去。到了台前,约翰不知去了哪。正好有个人从个高脚凳上站起,我坐下,向酒保要了杯加冰的红方。
       我坐在吧台的高凳上,喝着酒,周围一片的噪音。音乐声刚从间隔的慢节奏转换成一阵DJ快速拨动盘片下的急速节奏。人群一阵欢呼,又狂舞起来。音乐是正流行的舞曲,到了熟悉的片断,跳舞的人们一齐跟着吼唱。酒吧台前挤满了人,有些人随着乐声扭动着身体,大声喊着才能让半尺开外的人听到说些什么。极大的音乐声,极嘈杂的噪音,在这一片人挨着人的人群中,我却觉得离周围的人都远得很,像是一个人在旷野中,又像是我的身体正浮游在半空中,离了些距离,冷冷地看着下面的这一片混乱。
       我转过头,不想去看正在跳舞的人群。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冰块在淡黄色的酒里晃动。酒吧的暗淡灯光辉映在冰块上,闪着柔软流动的光。我仰头喝了口,柔柔的一道酒,湿润了口腔和舌头。我扭过头看着左边窗外的街道上,夜总会门前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下着些细细的雨。
       一只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懒懒地转头,那是只女人的手,纤细、修长,修剪得很短,精心修饰过的指甲,上着层薄薄的指甲油。慢慢吸了口气,我张嘴想说话,但是胸口有团气堵着,发不出声音。我看着那只手,没有动。
       “你变得耐心了,平山。”一个女人的声音凑着我的耳边说道。
       “失望多了,自然就变得耐心了。”我说。
       我转过身去,文佳穿着件无袖,黑色到膝的短连衣裙,一双黑色细方头的高跟皮鞋。简单典雅,非常昂贵的衣服线条把她的身体每一部分都勾勒得恰到好处地诱人。她还是一样地让人在看她第一眼时不由自主地忘了呼吸。
       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嘴边一道细细的纹,随着笑容一瞬浮现消失,虽然在暗淡的灯光里,还是很清晰。她往里挤了挤,靠到了柜台边,紧挨着我。
       酒保走了过来。“海风。”她说,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我。几缕头发垂了下来,几乎拂着我的脸。她的眼里有种东西慢慢地在融化,慢慢地流散开去,让我一直看到她眼里去。她又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停住,似乎找不着想说的话。我转过头,不想看她,晃了晃杯里的酒,冰又融化了些,冲淡了酒,多了些水质的感觉,轻飘飘的。
       “我们两年没见了吧?”她说。
       “差不多。”
       “你还住在大学城吗?”
       “早搬了。我住贝瑟斯达。”我说。
       “是吗?我也住贝瑟斯达,住在Hyatt酒店里。”酒保把调好的酒递了过来,她接过酒杯,取了张纸巾,包住酒杯,淡淡地啜了一口。
       “沃特来国家卫生局开会,我在纽约没什么事,就和他一起来了。”她抬眼看了看我,“沃特和我十月份就要结婚了。”
       我背上的肌肉紧了紧。她的左手放在柜台上,无名指上套着只银白色的钻石订婚戒指,是蒂凡尼的很优雅,当然也很昂贵的设计。她的手指动了动,钻石闪过一点光芒。
       “沃特,他现在怎样?”
       “他还是一样,很成功,名气大了点,病人多了点,在手术室的时间也长了点。”
       “这很好。”
       “对啊。”
       “他没和你一起来吗?”我抬起头,四处看了看。音乐声越发响亮。房间里的人似乎又多了些,跳着舞的人几乎是贴在一起,只能在原地上下跳跃,连手臂都摆动不起来。
       “他太累了。我是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你都不认得。”她说,“我早就看到你了。”
       她笑了笑,“你跳起舞来还是像只大蝗虫在乱跳。”她看着我,眼里的那团东西又渐渐地融化开去,“还是那只无论做什么都完全投入的大蝗虫。”
       我也笑了笑,“可惜还是只大蝗虫罢了。”
       “还是像只大蝗虫不肯安定下来?”
       我耸了耸肩。
       “你现在好吗?”
       我想了想,说:“还好。”
       “工作喜欢吗?”
       “还好。”
       “现在有女朋友吗?”
       “现在?现在没有。”我顿了顿,加了句,“有时有,有时没有。”
       “我想也是,和你一起来的那几个不像是你喜欢的那一类。”
       “这你当然很了解了。”我说,忍不住有些恼火的感觉。
       她的脸色也有些暗淡了下去,没有回答,拿起她的酒杯喝了口。放下酒杯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周围围上来几个刚从舞场上下来的男人,全身冒着汗,努力地往柜台边挤,一边大声喊着,却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虽然四周一片的烟味,酒味,他们身上的汗味却有些盖倒一切的气势,混着身上喷着的香水味,让人有点窒息。
       “我们上楼去吧。”文佳附在我的耳旁说,伸手握住我的手臂。我点点头,侧过身,右手伸出去轻推开眼前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嘴里说着借过,左手揽住她的腰,往外面挤去。她的身体紧紧靠着我,一样的柔软,忽然间让我记起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夜,尽情消耗之后她长发披散,喘息着俯在我胸上的情景。她那时留的是长发。她现在留的是短发。我稍低下头去看她,她对我笑了笑。
       她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本就很聪明,对男人更很了解。
       楼上没几个人,零零星星地在几张桌旁坐着,楼下的音乐虽然极响亮,但是所有的音箱全向下对着舞场,舞场内又挤满了人,没有很多的声响反射到楼上。从二楼到三楼,反差之下,显得三楼是个很清静的地方。文佳一上楼梯,就松开抓着我的手臂的手,我的左手也离了她的腰。她的朋友们,看到我和她在一起也许不会多问些什么,但是如果看到我还揽着她的腰的话,她们的好奇心一定会抑制不住地膨胀。
       文佳走到靠里的一张桌旁,拉开张椅子坐下。我也走到桌旁坐下,把酒杯搁在了桌上,楼下跳舞的人群被楼板挡着,全看不到,只有音乐声传了上来,沉沉地觉得木地板震得一颤一颤地抖,旁边桌上两个年轻女孩不知说到些什么,一起大声地笑了起来。文佳扭过头去看了看她们,我看到她眼里有点光闪了闪,她嘴角的那条细纹忽又浮现消失。我们都不说话,在楼下久了,巨大的音乐声几乎是完全浸透了全身,忽然间坐在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头脑里有些昏沉沉的,仿佛这世界的一切离我们都极遥远,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点乐曲的节拍。文佳看着我,但我不想看她,抬起头去看着屋顶上复制的一幅米开朗基罗上帝造亚当的西斯廷壁画。亚当的手臂伸长开去,食指几乎和上帝的食指相接。上帝同样伸长的手臂延伸成了他肌肉纠结的躯体,被一圈的天使环绕着。
       “你说亚当如果知道他以后要被赶出伊甸园,受生老病死的苦,他会愿意被创造出来吗?”文佳说。
       “他没有选择。”
       “如果他有呢?”
       “如果他有,他就是上帝了。他愿意做什么就是什么。”我说。
       “但是上帝没有夏娃,亚当有啊。”
       “最终他们总要分开。他们是人,人总要死亡。”
       “如果他们一直留在伊甸,他们就永远不会死,永远在一起。”文佳叹了口气,说,“平山,如果是你,你会食那颗禁果吗?”
       我笑了笑,说:“你要知道从大陆来的人说食禁果总是指性,你不会问我这吧?”
       文佳也笑了笑,“当然不是啦。我是说它让你睁开眼看这个世界。”
       “当然会。吃完了一定后悔,后悔了再给同样的选择还是一样会吃。”
       “为什么?”
       “好奇。”
       文佳点点头,沉默了一会,拿起她的酒杯,喝了口,用手托着下巴看着手里的酒,出了一会神。楼下的音乐声渐渐转缓,DJ又要换盘子了。楼梯上上来了两个人,看了看楼上冷清的模样,又转头回楼下去了。
       “我一直想问你,两年前你为什么就那样消失了?”文佳问道。
       “我不消失的话,”我看着她,“你也会消失的。有什么区别?”
       她低下头,右耳边的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她甩了甩头,伸手把头发理回耳后,眼里又闪过一点晶亮的光。
       “但是就算分手,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啊。”她抬起头来看我。我以为我早已把她忘掉了,可是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我还是一样记得清清楚楚,除了她嘴边微笑时新多的那条细纹。
       “不可能的。”我摇了摇头。
       她又沉默了会儿。“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典型的你。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你已经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连个便条都没留给我。”
       其实我留下了一张房租的支票,但是我知道她从来就没有把支票兑现过。
       我没答话,看了看我的酒杯,杯里只剩了几块还未融完的冰块。
       “我还以为你会哪天给我个电话。”
       “是吗?”我说。
       “你当然也没给我打过电话。”
       “是。”我说。
       “平山,你也够彻底的。”
       “会吗?”
       她顿了顿,忽又笑了笑,“不过你房间没收拾干净,留了一袋的东西。”
       “你当然一下就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筒。”
       “当然。”
       “所以我们都很彻底。你也没再找过我。”
       “对啊,女人很小心眼的。”
       其实我没有那么彻底,三个月后我给她的住处打过一次电话,因为那一天晚上我非常寂寞,想念她有些要疯狂,拨了电话之后,电话铃一声一声地响,我的心脏也是一紧一缩地跳,一边骂着自己的愚蠢,全不知道如果她在家接到电话后该说些什么。但是接通的是个电话公司的录音电话,说这个号码早已被取消了。我记得那时候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说这些了。你变了,平山。”
       “你也变了些。”我说。
       “老了些了。”
       “还是一样的漂亮。”
       “你什么时候会讨人喜欢了?”
       “总得学。不然不是又要重蹈覆辙。”我耸耸肩。
       “学会了吗?”她问,带着点笑。
       “每个女人想听的都不一样。真不容易。”
       “你很聪明,会学会的。”
       “你也很能讨人喜欢。”我说,竖起眉毛看她。
       “我本来就能够啊。”
       “倒也是。”
       “讨男人喜欢容易。每个男人想听的都差不多。”
       “是吗?”
       “是啊,我喜欢的男人都很聪明,我不用说谎。”
       我心里想,你喜欢过的男人也都有钱得很,除了我是例外。但是听到女人说自己聪明,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又想了想,不禁笑了笑。
       “为什么笑?”
       “想你说的很有道理。你刚告诉我男人想听的都一样。可我听你这么说,还是很愉快。真是无可救药。”
       她也笑了起来。两年后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笑,她笑起来时,还是一样地全身心,完完全全地笑。
       “平山,你还是一样的诚实。”
       我感觉更好了些。她确实很了解男人。
       楼梯上又上来几个人,我转过头去,是肖河生,姚明成和陆纤。姚明成看见文佳不由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带点询问的意思,但是一只手已经伸了出去,握住文佳伸出的手说:“文佳,好久不见。”他说着,回过头来有些担心地又看了我一眼。
       “明成,是好久没见了。”
       “怎么会来华盛顿?从台北来吗?”
       “从纽约。”
       “没听平山说你要来。”
       “我们也是刚刚碰到。”
       “真够巧的。”
       “是,这世界真的很小。”
       我站起身,指了指肖河生,“这是肖河生,咱们大陆人才的精英。”又指了指陆纤,“这位是陆纤陆小姐,咱们大陆人才精英姚明成的女朋友。当然,咱们陆小姐也是个精英。”
       文佳理了理裙子,也站了起来。她笑着向肖河生和陆纤说了声“嗨”,一边极快速地上下打量了陆纤一眼,我看到她眼角极轻微地皱了一下,知道她已经看到了陆纤脚上那双不太人时的皮鞋。
       “明成,你的女朋友好漂亮。”她说。
       我知道她已经下了个判断。陆纤不是和她在同一层次上的竞争对手。
       姚明成虽然半小时前还在向我发誓说明天就要把陆纤甩掉,但现在他禁不住地得意洋洋,伸手就去揽陆纤的腰。
       楼梯上又上来了两个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她们是刚到美国没多久的台湾女孩。她们都带些台湾女孩常有的那种脆弱的,小心翼翼的甜蜜,和开始长住在一个似乎很了解却又全无了解的新国度后的惶惑。
       “这是朱莉亚,这是维维安,我台大的同学,刚到乔治城来上学。”文佳介绍说。台湾女人都有个英文名字。
       “这是姚明成,肖河生,陆纤,平山。”她指着我们一个个地说。她已经记住了肖河生和陆纤的名字。“平山和我以前在大学时候认识,这么巧碰到。”
       我们都说了声“嗨”,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喜欢华盛顿吗?”我问。
       “乔治城就很好,不过功课很多,一直没时间。”叫朱莉亚的女孩答说。
       “对,乔治城很多吧和夜店,National Mall附近也有很多很好的美术馆,博物馆。”
       “我想去啊,但是没时间。”
       “读书别用太多时间。文佳以前从来都不花时间读书的,一样毕业。”我说。
       “嗨,我很用功的。”文佳笑着瞟了我一眼。她们都笑。
       “对,华盛顿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肖河生插嘴说。我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肖河生很少在和陌生人在一起的头五分钟内说话,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有时间一定会去的。”
       “华盛顿我很熟,什么时候你们想去,我可以带你们去。”肖河生开始时是对着朱莉亚说话,说了一半头却转向了那个叫维维安的女孩,很热切地说。他的表情让我想象他当初在申请签证,面对领事官时的表情也一定是同样地充满紧张期待。
       “好啊。”
       “肯尼迪中心和MCI中心经常有些很好的音乐会。你们想去的话,我们也可以一起去。”他对着维维安说。
       “我喜欢去音乐会。好久没去了,有什么好音乐会吗?”维维安问。
       “很多,什么样的都有。我去查一查。”
       我看了文佳一眼,她微微笑了下,没说话。
       “我们一起再去跳舞吧。”肖河生说。
       他们都说好。
       “我腿疼,歇会儿。”我说。
       “你们先去吧。”文佳说。
       他们都下了楼。
       “你的朋友喜欢上维维安了。”
       “我知道。”
       “大陆的男生都喜欢台湾的女生吗?”
       “有些吧。”
       她伸手拿起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掌,手指在我的掌背上慢慢地摩动。她抬起头来看我,眼里有些湿润。她轻呼了口气。
       “平山,我一直在想你。”
       我慢慢吸了口气。
       “我也想你。”
       我同时有种又掉入个我以为已经爬出了的无底深洞的感觉。
       第五章
       她向我靠近了些,脸离我只有几寸的距离。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每一下呼吸。她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有些朦胧,似乎在我眼前的这个实实在在的躯体后面还有一个很大很遥远的空间,而她是在这个大空间的一个角落站着,透过这个躯体看这外面的世界。在那一瞬间,我可以看到这后面空间的一切。在这个空间里的她很脆弱。有些时候她确实显得很需要个人去保护她。
       我俯身过去,吻了她。她的嘴唇和舌头的感觉很熟悉,也很陌生。
       突然间她全身轻颤了下,向后缩了回去。
       “这不好。”
       她松开我的手,向后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她呼了口气。
       “有烟吗?”她问。
       “我不抽烟。”
       “哦,对,我忘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抽烟。”
       “我喝酒,有一样恶习就够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过去两张桌子的那两个女孩的桌上放着盒烟。她站起身,过去向她们要了根烟,走回了我们桌坐下。她绷紧了背,拿着烟的样子有些紧张。吸了两口后,刚才她让我觉得的两个分离的空间和躯体转眼间合二为一。她还是优雅的,一切在控制之下的文佳,她绷紧的背松懈了下来。
       “这不好。对沃特不公平。”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考虑周到了?”
       “我要结婚了,平山。他给我需要的一切。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我是女人,我想要有个人依靠。”
       “是嘛?”我的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认识他。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的人就像是他知道人的每一根神经在什么地方一样。他很容易预测,很容易满足。他很爱我。平山,你不会满足的。像你刚才说你会食那颗禁果,你太好奇,你的心太远。我抓不住你。”
       她忽然间失去了些控制,显得有些激动,她的眼睛变得很亮。
       “你不是早知道我是这样吗?”看到她有些失去
       控制,我有些残酷的快意。
       “我的错,所以我最后只好离开你。”
       “是吗,我还以为你离开我只不过是为了沃特能够给你买你的钻石戒指和hada的鞋。”
       我很努力地用我最不在意的讽刺的口气说完这句话,但是这句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自己听起来一点不讽刺。我听起来只是发酸。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她看得我心里发苦。
       “我听起来他妈的像是个被人抛弃的半老徐娘吧。是我胡说。有钱是好事。我也想发财,你不知道我每天做梦都想怎么去把文莱的苏丹做掉,把他的几百亿美元和后宫整个给拿过来。有钱多好。”
       她还是看着我,然后她的眼光慢慢变得柔和。
       “没关系。你说得对。沃特是让我过得很好,我喜欢好的东西。这个世界上好的东西都很贵。但是沃特只是有钱的话,我不会答应嫁给他的。”
       “当然。他是好人。”我说。
       “他也容易满足。他不像你,没有人知道你要什么,就算是你和我住在一起,躺着,抱着你,你的人也好像是在别的地方。平山,你总是活在别的地方,活在将来的某个时候。”
       “听起来很科幻。”
       她抿嘴轻轻笑了,“而且你总和我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是吗?我那时候总和你争吗?”
       “当然。而且你从不服输。”
       “他妈的我那时候真蠢。”
       她吸了口烟,“沃特是每个女人都想嫁的人。”
       “可惜,沃特只能娶一个女人做老婆。”
       “他和你不一样,他容易满足,我说过的。”她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和你是两个极端的人。有时候我也奇怪,平山,为什么沃特会是这样,而你是这样?他家里几百年前就来了美国,再没有比他更纯粹的美国人。你们应该颠倒过来,为什么反而是他那么让人放心?”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不是吗?”
       “听起来像。”她说。
       她往椅背上靠,拿起酒杯,轻轻晃着杯里的酒,“娶了我,他也应该满足了。我会替他生小孩,照顾他,让他快乐,他带我出去应酬时,不会让他觉得丢脸,我读过很多书,知道艺术,也会做菜,我也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不会总留在家里,我永远不会给他机会让他觉得和我没话可说。我会让他满足的。”
       “你呢,你容易满足吗?”
       “无所谓啦,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传统了?”
       她又笑了笑,“台湾来的女生很传统,很顾家的,不是这么多大陆男生喜欢台湾女生吗?”
       “肖河生那是有台湾情结。可不是人人都这样。”
       “你呢?”她问。
       “我昏了头。”我说。
       她又笑了起来,她当然知道我不是昏了头。她拿着酒杯,看着杯里的酒。她的笑容慢慢消失,轻叹了口气。
       “平山,女人的青春过得太快,我等不起你慢慢安定下来。两年前你会向我求婚吗?如果那是唯一我们能够在一起的办法。”
       “不会。”我毫不思索地答。
       “我知道。其实你向我求婚我也不会答应的。”
       “当然。”
       “所以我们只有分手。我们也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们是这样的人,我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是命运。”
       “命运?去他的命运。”我说。
       我们旁边桌的那两个女孩站起了身,大声说笑地走下楼去。楼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文佳看着她们下楼去。
       “她们好年轻。”
       “我们可也不是什么老头老太。”
       文佳扭过头来看我,“可你已经不是我认识你时候那么年轻的你了。”
       “当然。你也不是了。时间过得很快。那时我们多年轻。”
       “时间,时间。”她摇了摇头。
       “时间。”我点头,一边觉得我们像是在演个荒诞的戏。
       “去他的。管他的命运时间。说这些做什么,平山,你以前说过的,我们活在这世界上都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她甩了甩头发,大声笑了起来,“每个人要的快乐不同,我要现在的快乐!”
       她站起身来,把烟戳灭在烟灰缸里。她随着楼下传上来的音乐跳起来,舞了两下,忽然间一下跳上了椅子,拿着酒杯,在椅子上很放肆地扭动起来。楼上很昏暗,只是从二楼反射上来的一些舞场的那种把黑色变得极黑,白色极白的灯光,恍恍惚惚地映在她的身上,她身上的那件黑色的裙变得是层黑色的烟,似乎要融化进周围的黑暗里去,而她的双腿变得极其雪白,却又带些黑暗的光泽,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在黑色的背景里很快地划动。
       “嗨,你知道,如果椅子旁边放根铁杆,你可就像是个跳脱衣舞的女人了。”我说。
       “你见过跟我身材一样好的吗?”她一甩头,两只手顺着大腿慢慢往下滑动,一边很带诱惑地慢慢扭动着,她的手滑到了裙边,笑着,很快地向我掀了下裙子。她把右脚脚尖伸得笔直,曲起膝盖,然后往外很挑逗地慢慢踢高。她的眼睛看着我,一边扭动着,一边做出脱衣女郎的那种很满足的暧昧笑容,却带着点淘气的味道。
       和她身材一样好的脱衣女郎当然很多。但是她们对我只是个身体。她却是我爱过的女人。
       “你穿着衣服我怎么知道?”我把椅子往后一靠,翘起了两条椅腿,把手臂往胸前一放。
       “要看,给钱呀。”她笑着,在椅子上移动了一下,椅脚格吱响了一声,我吃了一惊,担心她要摔下来。
       “小心些。”
       她不在乎地笑,“给钱呀,我们上次一起去CoodCuys时,你不是对那些跳舞的女人很大方的吗?”
       “好说,”我装着要去伸手掏钱包,“你要多少?”
       她更加放肆地笑了起来,又做了个很危险的动作,椅子晃了晃,几乎要让我跳去抓住椅腿,帮她稳定住平衡。
       这是我刚认识时的文佳,无法预测,把我一下卷入,再无脱身机会的文佳。
       她站在椅子上,慢慢地转了个圈,背对着我,举起双臂,随着音乐从手到脚全身都在慢慢扭动。
       “嗨,你再这么跳,我可要忍不住了。”我说。
       楼梯上噗噗地几声响,一个人走了上来。
       她一声尖叫,忙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边忍不住地笑,回过头来向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回过头去,向着刚上来的人有些抱歉地说了声“嗨”。
       上来的人是约翰。他比我刚才看到他时似乎清醒了些,但是现在他两眼直直地看着文佳,就像是个在海里抓着根木头已经漂流了几天的人,突然间眼前看到了陆地。他的前几辈的曾祖父母们当初乘船进纽约港看到自由女神像时大概也是这么个表情。
       “嗨。”他也说了声。
       文佳转身坐回到了座位上。约翰这才看到了我。
       “平山,你在这。”
       “对。”
       约翰走到桌前。
       “这是约翰。这是文佳。”我说。
       他们又说了声“嗨”。约翰还没恢复过来,带点恍惚的样子,只是看着文佳。
       “我跳得怎么样?”她忽然笑着问约翰。
       “哦,哦,好极了。”他吃了一惊,没想到文佳会问他。
       “你看,他说我跳得好。”她转过头来,用中文对
       我说。
       “当然,我也觉得你跳得好。”
       “我们跳舞去吧。”文佳对我说,还是用中文,一边站起身来。
       “好。”我站起了身,走到她身边,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对约翰说,“我们跳舞去,回见。”
       “好。”他点了点头,还是带点恍惚。
       我们走下了楼梯,“你又多了个俘虏。”我说。
       “他运气不好。”她耸了耸肩,嘴边又现出那条细纹。
       二楼现在挤满了人,差不多一点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我往舞场上看,肖河生他们还挤在一起跳,但是人太多,他们围不成一个圈,全挤作一团。太拥挤,根本就没法做什么花哨的动作,只能在原地,跟着人群和音乐上下地跳。我和文佳在舞场的一角跳着,挤到肖河生他们那太麻烦,他们人多,也挤不过来。
       在舞场里久了,早已经习惯了巨大的音乐声,但是习惯了音乐声的耳朵也给人带来个新的感觉,这外面世界上的一切忽然间和这个挤满了人的小空间脱离开去,似乎这个小小的空间就是整个的世界,而在这个空间里的我们就是这世界的所有居民。爆炸的音乐声里,烟雾弥漫的空气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没有忧虑,永不死亡的神。我们的身体和这世界是不可分离的一体。这里就是天堂。
       我们贴得很紧,一上一下跟着音乐的节拍跳跃。周围的人的身体随时和我们的身体碰撞着,每个人的身体的感觉都不同,有的坚硬,有的柔软。光滑纤薄的布料,让人几乎觉得旁边的是个裸体,坚硬粗糙的却像是边上竖了堵墙。我们像是被包裹在一个湿的,色情的,一切都有些模糊的梦里。
       在梦里做任何事都没有责任。
       文佳紧紧贴着我,凑在我耳朵旁,说:“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像是呻吟。
       我不想提醒她刚才在楼上时还在说着她的传统。
       “好,怎么把你的朋友甩掉?”
       “很容易啊。你的怎么办?”
       “很容易。”我说。我们都很能说谎。我们都会找到个让人不起疑心的借口。
       “那我直接到你家?”
       “太麻烦,我先到过去两家的Felix等你。”
       “给我半个钟头。”
       “好。”我说。
       文佳往肖河生他们那挤去。我往凯特和苏珊那挤。我挤着,抬头看到楼上,约翰正伏在栏杆上,看着文佳。
       “可怜虫。”我心里说了句。不过我知道他过两天就会忘了文佳。我没有见过会对个不能到手的女人日夜挂念的美国男人。我从来很赞赏他们轻松放下的态度。不知中国男人有哪根筋接错了线,我想。我只怕也包括在内,我一想,笑了笑。
       “人太多了。”我挤到她们跟前说。
       “真是。”苏珊点头。
       “真热。”我擦了擦头上的汗。
       “可不是,真是热!”她们都点头。她们都有些胖,在人堆里,头顶上几乎冒着气。脸上的妆还好大概是CoverGirl的新系列,倒没有融化的迹象。
       “过去两家的Felix听我个朋友说最近新来了个DJ,音乐特酷。你知道,《华盛顿邮报》说它现在是华盛顿最热的夜店。”我心里想,《华盛顿邮报》是不是说过,我不知道,不过它经常登些垃圾一样的酒吧评论,我替它给个Felix最热的评论也不算是有违了它的办报宗旨。
       “是吗?”她们都好奇。
       “当然。我过去看看,透透气。那里可比这舒服多了。一起过去看看怎么样?这真热。”我说,一边又很强调地擦了擦头上的汗。今晚她们在“天堂”没碰上哪个对她们有兴趣,而她们也有兴趣的男人,去Felix这个《华盛顿邮报》评价这么高的夜店看看对她们一定很有吸引力。
       她们想了想,都说好。
       “我和我的朋友打个招呼。”我说。
       我已经替文佳也留了个后路,就算是她等会儿找的借口不很高明,和她或是和我同来的人,看到我和凯特她们走了,也不会疑心到她是和我在一起。我可真是够周到仔细地让她能毫无把柄地和沃特结婚了,我心里想,忍不住觉得有些可笑。
       我挤到姚明成身旁,“我得先走,有事。抱歉得很,只好你们找辆出租车回去了。”我向他眨了眨眼,笑了笑。
       “好,没问题。”姚明成也向我眨了眨眼,表示明白我的意思。姚明成碰到有关女人的事时会忽然间变得很理解,而且很有同情心,虽然等会儿他看到我和凯特、苏珊一齐走了,一定会惊讶我怎么会喜欢上了那两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难免要怀疑我的品味。找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经常要付出代价。
       肖河生正在维维安边上,靠得很紧,跳着,他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副期待的模样,多了些快乐。我挤到肖河生身旁,在他的耳边说:“我有事,得先走,跟姚明成说了,到时你们找出租回去。对不起。”我顿了一顿,“维维安不错吧?”我知道现在只要一提维维安的名字,就算是我说他得从华盛顿一路走回他的公寓,他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我笑了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向文佳她们喊了声:“我先和几个朋友走了,有事。”
       她们一边跳着,一边都笑着向我点头,文佳的嘴边带着点笑,向我做了个“Liar(说谎者)”的口形。
       我耸耸肩,向她们挥挥手,挤回到凯特和苏珊那,然后和她们一起往外挤。
       外面还下着些小雨。我们走过两家酒吧,穿过了街,Felix就在街角上,它的舞场不在二楼,一进了黑玻璃门,就是地上铺了一层黑大理石砖的舞场。稍大一些的空间,四壁上挂了些黑色调的后现代派的装饰画。音乐是偏薄的高音,舞场上也挤了不少人,却不是“天堂”里人挨着人的局面。我们走到舞场上,跟着这不太相同的调子的音乐跳了一会,然后我说我的腿有些疼,就走到吧台旁,要了杯啤酒,站到了门口一个文佳一进门就可以看到我的地方,看着舞场上跳舞的人。
       舞场上跳舞的人和在“天堂”跳舞的人没什么大差别。他们看上去都很快乐,都有些醉,但是都不很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社会不再认为喝醉酒是件可以接受的事。吧台边上站了几个年轻的男人,往舞场上看着,希望发现一个既诱人又是单身的女人,虽然大家都明白在酒吧里碰到这样的女人的机会就像是在一个黄鼠狼窝里找一只活鸡一样的难。
       我站着喝酒,心情却慢慢变得有些糟糕。一瓶啤酒喝得差不多,我看了看表,快半个小时过去,我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转头往门的方向看。文佳靠在进门后的墙边上,臂弯上挂着个短外套,正侧着头看我。
       “怎么不叫我?”我说。
       “看你喝酒。我喜欢看你出神的样子。”
       “走吧。”我把啤酒瓶放在墙壁的架上,走到她身旁,搂住了她的腰,往外走。
       外面雨已经停了,街道的石砖被雨洗得干净,在街灯下,砖面反射着闪闪烁烁的光。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点凉意。街上很多人,音乐声从街道两旁的大小酒吧里泄到人行道上,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快乐。我也觉得很愉快,刚才在酒吧里的糟糕心情早已消失。星期六的夜晚,这是一条为了快乐而存在的街,我们都不说话,我搂着她的腰,她很紧地靠着我,在街上走。
       我们转过两个街角,走到我停车的街上。离十八街远了些,街道安静了许多。走在路面上,鞋底一声声的湿润的回音。路面上有些被雨打落的梧桐叶子,在路灯里闪着油亮的光。我们走到了车旁,我取出钥匙打开车门,她把外套拿在手里,进了门,我替她关上了门,从车头绕到驾驶座的门旁,打开门,进了车,打上火,开上了路。
       “你换了辆车。我记得你原先的那辆车。”
       “那辆破尼桑?早卖了。”
       “工作后买的?”
       “对。”
       “把车顶篷打开吧,我想吹吹风。”
       “你不冷吗?”
       “不冷。”
       我也不冷,我的全身都发热,带点晕沉沉的感觉。我把车停到路旁,打开了车篷,然后又开上了路。潮湿的风吹在脸上身上,打得身上的衣服啪啪地作响。
       文佳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脚踩油门时腿上的肌肉接触着她的手指。我们从卡尔特路转上了康涅狄格大道,往下直直地开。路上没什么车,一片的安静,除了耳旁的风声,路的两旁种了两排很高的树,树后是一栋栋有些古老的公寓楼,住宅,大使馆。路旁的饭馆都关了门,桌椅摆在门外,被雨淋了,闪着光。霓虹招牌熄了,只有路灯和住宅公寓楼前的行人灯亮着。
       我转头看了看文佳。路灯的光从枝叶里透过,忽明忽暗地照在她脸上,她满脸都是泪水。
       这是条我们熟悉的路。不过华盛顿西北这个区里几乎每一条的路我们都很熟,我想她要是为了这就流眼泪可就有些奇怪。不过我又想,我们分开了已经两年,她心在想些什么我是不知道了。其实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每个人心里想的东西和说出来的总有些差别。说不定现在她正想着她以前的另一个情人,但是我如果问她的话,她不需要回答,只要用她的泪眼看着我,我就要不可救药地以为她是在为我流眼泪。
       我当然不会问她。我不想问。
       第六章
       我们往下一直开,出了华盛顿的市区,街道上的红绿灯少了,路很直,车更少。雾气从路面上升起,盖住了我们的车和周围的一切。车灯的光在雾气里消散开去,却还保持一道向前的光柱,像是在雾气中开出了一条隧道。我们在隧道里向前,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也不在乎眼前是不是有终点或是尽头。偶尔一辆车从对面开来,车灯照着周围的雾一阵地旋转升腾,然后擦身又过去了。四面都很沉静,连车的发动机声都像是被雾给吸收去。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向前开。
       开到贝瑟斯达,我们从康涅狄格路上下来,转了个弯,路旁停了辆大推土机,发动机发着大声响,顶棚上支着个五六米高的灯柱,顶上一盏很亮的白灯,照着周围几十米内一片的白。三个工人坐在推土机轮子的挡泥盖上,正在聊天,大概是工作了一晚上后休息。我们从他们身边开过,轮子溅起一片的水雾,他们抬头看了看,没有理会。开过了两个街口,向右一转,就上了威斯康辛大道。路的对面立着文佳住的Hyatt酒店,旅馆的门灯很亮,但是楼层上客房已经几乎都熄了灯。楼房并不显得黑,路灯很亮。
       我心里想不知道文佳和沃特是住在哪一层,沃特现在是睡着了还是在等文佳?我转头看文佳,她脸上的眼泪已经擦去了,连带着抹去了一些化妆。雾气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显得苍白,带着些水雾的湿润。她的手还放在我的大腿上,我还是一样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她坐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座椅上,但是我觉得如果我伸出手去,可以一直穿过她的形体而不会接触到她。她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的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我也就一直地往下开过了Hyatt酒店。
       我的公寓楼离Hyatt酒店不过十几个街口,不到两分钟的路。开进了公用停车库。文佳下了车,看着我上好了车的顶篷,伸出手揽住我伸出的手臂。我们一起往楼里走。她的手臂从我的臂弯里穿过,手掌回过来抓住我的上臂。她的手指很用力,但是她的脸很平静,像是她知道她做的事情她永远都不会后悔。她做的事情,也确实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公寓楼里的灯亮着,看门的老太太从她柜台里的电视机屏幕上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也很快地扫了文佳一眼,向我笑了笑,又低头去看她的从来不停在看的电视。我们进了电梯,到了我住的楼层,电梯门打开,我们走出门,走到我的公寓门前,我取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我们一起进了门。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我打开灯,把钥匙往桌上一扔,脱下外套扔在了椅子上,回过头去看文佳。她也正看着我。
       “到家了。这是我的家。”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她的脸上还带着些水汽,头发闪着湿的光,她的眼睛很亮。然后她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抱住我的头,拉低了些,吻在我的额头上,然后鼻子上,然后我的嘴上。然后这世界的一切就离我远去,我抱住她的身体就像是个溺水的人抱住了根木头,这世界上没有东西能让我把她放开。
       我俯躺在床上,侧着头,看着她下了床,拾起扔了一地的衣物,一件一件慢慢地穿着。房间里的灯亮着,淡黄色的灯照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我就这么躺着,看着她穿好了衣服,理好了头发,从包里取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补齐了妆。
       她伸手拉开对着街的窗,弯下腰,手肘托在窗台上,两只手托着脸,站在窗户前看着外面的夜。我知道从那面窗户看出去,一片的树林,远远的树林尽头,是华盛顿市中心的夜空,楼房的灯光把那一面的天从来都点亮着。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我有时也会这么看着外面的世界,从很高的楼上看去,没什么特别的向往,只是觉得那一片的灯是一个看着不会厌烦的东西。带点遥远的东西总是要比在眼前的看得太仔细的一切都好些。
       我躺着,想大概我真是很愚蠢,我想要的总是遥远的东西,其实遥远的东西并不会比在眼前的东西好,只是远一些,不容易得到一些罢了。可是遥远的东西总是要让我心里多些向往,虽然向往的是什么我其实从来也不知道。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想了会儿,不由的觉得有些像是要哭。但是我知道我不会哭,我是男人,男人不应该哭,所以我也就不会哭。
       文佳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里带着点湿。女人哭的时候很多,她们愿意哭的时候就哭了。也许这世界上有不少可以哭的东西,不过女人们大概碰到个不知道怎么表示或者解决的难题时,就哭了。眼泪流完,很多难题大概也就用不着解决了。不过我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愚蠢,我如果知道女人怎么想的话,文佳可能也用不着离开我了。可是我也不能问女人为什么哭,除非很明显的比如说她们刚刚被男朋友甩了,否则实在问不出什么来。而她们刚被男朋友甩的时候,我当然也不能仔细地问,因为十之八九要被瞪上几十个白眼。
       文佳离开窗台,走到床前,伸出手抚了抚我的头发。
       “我该走了。”这是她到了我的公寓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说话,躺着,扭头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侧身坐在了床上,左手放在我的后脑上,手指从我的头发里穿过,摩着我的头皮。
       “别这样看着我。”她说。
       我还是没说话。她抬起头,不看我,看着床对面的白墙。“这样最好。我们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回去,结婚,生两个小孩,安安心心地知道每一天都会快乐地过去。你也过你想要过的生活,有一天买条帆船,驾着它到世界的港口。这样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快乐些。”
       她的手从我的头发里松开,站起身,走了几步,离我远了些。
       “我该走了。”她吸了口气。
       我从床上坐起身来。
       “你想和我结婚吗?”我说。
       “什么?”
       “结婚。和我结婚。”
       “和你结婚?”她像是受了点惊吓。
       “和我。我娶你,操,我再也不提帆船,喜马拉雅,非洲,亚马逊,他妈的这些东西我全不提了,就当我做了个梦。嫁给我,我也会让你过你想要的生活。你想要的东西我也都能给你。你不是要稳定吗?我现在就有一个很稳定的工作。你要一个男人依靠,我给你依靠。我总有一天也会很成功,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我们在一起,我们会很快乐。你嫁给我。”
       她看着我,她脸上带着刚开始时有些受惊的样子,然后慢慢她的眼里又有些湿润。然后她笑了笑,走近床边,她用手捂着我的左脸,摇了摇头。
       “别。”她又摇了摇头,用英文说,“别这样。”
       “你不爱我吗?”我也用英文说。
       她又侧身坐回到了床边上,脸对着我的脸。她的手指在我的脸上轻抚了下。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当然爱你,我碰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是我的宿命。”
       “那就留下来。”
       “我不能。”
       “为什么?”
       “你变不了的。就算是在这时候你想要变,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不会快乐。现在你为我放弃,有一天你会怪我逼得你没有机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看过卡萨布兰卡,一样的,也许今天你不会后悔,也许明天你不会后悔,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我不想冒这个险。”
       我沉默了一会,说:“你说得对,我是个白痴。”
       然后我向后躺回到床上。床垫弹了弹,我的身子像是条鱼被扔到个菜板上跟着弹了弹。
       “别这样,别这样,平山。你这样让我难过。”
       “我没事。”
       “别这样。”
       “你想要我什么样?”
       她叹了口气,从床上站起身。
       “就算是你变了,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我没说话。
       她接着说:“我爱你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你,如果你变了,我也就不会再爱你了。你如果变了,那就像是任何其他来美国的大陆或是台湾的这些人,这样的人这么多,沃特现在就有这一切他们想要的东西。沃特也是个好得多的人。我为什么要去等?”
       “也对。”
       “你看,你还是原来的你,所以我还爱你,虽然我还是要离开你,就像是两年前我们注定要分手一样。如果你变了,我一样还是要离开你,而且不会再爱你了。”
       “他妈的听起来真复杂。”我说。
       现在我们都是用英文在说。有些不好用中文说的东西用英文说可以说得很直接透彻。说的人说得明白,听的人也可以不很伤心地就接受了。换了个语言,我们就像是换了个身份,在这个新的身份里,我们可以说很多用中文说时不好出口的话。我们可以变得很哲学而不显得卖弄,很放纵却还彼此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也可以变得很务实而不市侩。现在文佳和我说话,我们忽然间就像是在说着另外的人的事,虽然这另外的人就是我们自己,但是我们说的话像是包裹上了一层膜,很薄,不可见,却多了很多保护。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说。
       “我知道。”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别这样了,你这样又要让我哭的。”
       “我没事。”
       “你要我多留会儿吗?”
       “不用。”
       “我可以多留会儿。”
       “你愿意就留吧。”
       “我再留会儿。”
       “好。”
       她又坐回到床边,我还是躺着。她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慢慢抚弄。但是我们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很安静,夜已经很深,虽然是星期六的夜晚,这时候外面我家附近的酒吧和舞场都已经关了门,酒客和跳舞的人群也早已散了。我的公寓很高,街道上的声音就算是在街上人最多的时候传到我的公寓楼层时也已经显得很模糊遥远,现在更是全无声响,偶尔一阵风从窗缝里漏过,发出一线细长的哨音。
       我的心里像是有样东西堵着,有些发闷,有种想要拿把刀子把我的胸口剖开,然后把这个发闷的心脏一把掏出来,一下扔出窗口去的冲动,没有心脏一个人可能会痛快很多。但是我那时候又觉得很快乐,她的手指在我的头皮上摩动,她的身体靠着我的身体。十几分钟前她的身体让我只感觉到欲望,现在我只觉得很平静的快乐。
       我想我大概是有些受虐症。
       “我该走了。”她又改回了中文。
       “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自己走过去,很近。”
       “确定?”
       “对,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好。”
       “你把电话号码给我吧。”
       “桌上有我的名片。我办公室的号码在上面。
       “家里呢?”
       我念给她我家的电话号码。她站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支笔把号码写在了上面。
       “那我走了。”
       “好。”
       我躺着不动,她走到床前,吻了下我的脸,转身向门走去。想了想,她又回过头。
       “我会永远爱你。”
       我没回答,看着天花板,听她走到门前,打开了门,走了出去,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上有个弹簧,用力还是轻声关门,声音都一样。她关上门时,是想轻关上门显得有些留恋的样子,好让我觉得好过些,还是有些生气地关上门,因为说了句小女孩才会说的永远之类的话,我听不出。
       她的人走了,她的气味却留了下来。淡淡的香水味和体香留在了我的床上,就算是我忽然间变得很勤快,明天把所有她碰过的东西全洗过一遍,她的影子已经留在了我的公寓里,再也去不掉了。不过我又想她大概说得对,我是不可能告诉自己说要改变就能够改变的,就像是我不会忽然间变得很勤快去收拾我的公寓,所以她的味道也就会这么在我的床上留下去。
       我躺在床上,很有些累,觉得四肢都很乏力,却又睡不着觉。又过了会儿,文佳这时候已经到她的旅馆了。沃特会在等她吗?她见到沃特时会说什么?
       我想文佳离开我当然是很有道理。我想我是不是小的时候受过了什么虐待,还是什么神经错了线了,因此有些不太像正常人,一说起登山,单身旅行,草原,沙漠之类的东西就有些激动。其实每次去旅行,每天都要走得两脚发疼,草原上要被喂蚊子,沙漠上要被太阳晒得两眼昏花,爬山的时候更加累,要是不幸爬的是个高些的山,还要被冻得耳朵脚趾上全起冻疮。旅行结束的时候,人要问我感到最激动的是什么,我一定会很诚实地说终于旅行完了,可以回家躺在沙发上拿瓶啤酒看电视。
       但是人问我时都是在我回到家后。那时我躺在沙发上已经喝了几瓶啤酒,太阳晒脱的皮或是脚上的冻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电视已经看得有些腻,两
       只脚又有些不可抑制的痒,想要到外面去走走。那时候问我,我当然也会提到草原的蚊子,沙漠的热,雪山的冷,但是那时候它们都已经有些遥远。从我嘴里说出来时,就变成坐在草地上,在星空下面,很有些浪漫地一下一下拍着蚊子,拍蚊子的声响像是培养情绪的伴奏。沙漠的热,雪山的冷也忽然间全变作了一个男人面对自然挑战,面不改色,从容应对之类听了要让个比较轻信的男孩热血沸腾,女孩无限倾倒的冒险故事。
       我想文佳当初是不是也是听了这些东西才会不小心喜欢上我。不过就算是的话,她当然很聪明,她虽然被那些遥远的东西影响了些,但是她知道她想要的东西和这些很遥远的东西不相符,她当然比我聪明,因为我还是一样地陷身在里面,这些遥远的东西还是我想要的东西。但是其实那些遥远的东西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初登珠穆朗玛峰的人说他们登那座山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他们必须要登那座山,因为那座山在那。但是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在那。这世界上,有女人在那,有钞票在那,追求起这些东西来方便多了。我为什么不去要这些东西?
       然后我又想其实我这些东西都想要,好的东西对谁都有吸引力,我每天上班,千方百计地想成功,其实都和别人一样,但是碰巧我欲望比较多些,想要的东西多些,欲望太多些,得不到的也就多些,已经有的东西,就算是别的人都羡慕,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我这都是自己找的麻烦。
       然后我想我是这么样一个人,不能怪在中国受的教育,因为中国的教育从来不会提到欲望这两个字,冒险旅行的事也从来不是什么人和自然独自相对之类的东西,都是些祖国山河无比壮丽之类的话。古老一些的是“千金之子,不坐危堂”那些教育,要让你整天安安稳稳,只要想着传宗接代的大事,但是又不许你想做传宗接代运动时必然要得到的享受。
       所以我想我得怪美国的教育,但是我又想大多数人其实也不过是坐在躺椅上读读别人的故事,既没有风险,享受的程度可能却也差不了多少,遥远的事在梦里做做也就完了,没多少人真就把那些事当作个需要去达成的目标。所以其实我还是得怪我自己。记得看过篇文章说有些人身体里分泌的多巴胺激素不够充足,需要特别强烈的刺激才能得到满足。我大概也有同样的毛病,所以我也用不着怪我自己,因为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谁让我生出来就有这分泌不足的毛病。我又想科学真是好,把什么问题都科学地解释了,到最后谁的错都不是。
       我最后决定是我的问题,但是也不是我的问题。既然作了个这么哲学的决定,本来我就可以睡觉了,但是我还是睡不着。我躺着,心情又变得越来越糟糕。我渐渐地又有些想要哭的感觉,那种特别的酸楚的感觉从心里慢慢扩展到胸腔,然后往上移动,扩散到喉咙,鼻腔,然后再往上移,充满了整个大脑,然后就留着不动了,我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但是我流不出眼泪,就算是我想流也流不出。我的身体四肢慢慢地积累起一些焦躁的感觉,在床上再也躺不住。
       我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套上了长运动裤和T恤衫,我决定去跑跑步。
       出了公寓门,我走到电梯门口,按了按电梯按钮,过不多会儿,电梯哨的一声响,门开了。楼里很静,电梯的声响也大。已经接近三点钟,没什么人上下,电梯也来得快。我进了电梯门,按了下二楼的按钮。我不想从底层走,因为我的楼里是二十四小时的门卫,我不想让看门的老太太看见我半夜出去跑步,替她省了因为好奇但是职业道德又不允许她追问而多出的许多烦恼。
       二楼有个防火梯的门可以用公寓的门钥匙直接打开,出去就是大街。雾比起一个小时前我们从亚当斯摩根回来时淡了些,但是四周还是白色的一片。路灯的光透过雾气照在空空的街面上,一摊摊的水在路面上反射着白色模糊的光。气温又降了些,已经是秋天,每一场雨后天气就更冷些。我在路上跑了两步,冷冰湿润的空气转眼间浸透了我全身,透过T恤衫和运动裤刺着我的每一个毛孔,有些冰凉的痛。但是我感觉好了些,身体上受的刺激现在是我整个注意力的集中点,把头脑里所有的念头都暂时推到了一边。身上的刺痛比起刚才头脑里的钝痛实在不算什么。
       我沿着威斯康辛大道往下跑,跑过了几个街口后,身体渐渐地发热,也就不再觉得冷。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车都没有,大概是下雨的缘故。一个人在一个空空荡荡的城市的深夜的街上跑过,只有路灯的光和周围的雾,我知道我一定显得很寂寞,那时候我本来也确实很寂寞,但是我在跑步,我的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两只脚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的动作和我一声一声的呼气上。我只要不去想寂寞这东西,它就不存在,就像是街道两旁楼房里睡着的人。睡梦里的人也不会觉得寂寞。
       我从健身馆的门口跑过,想九个小时前我在同样的路上走过,不过那时天还亮着,商店的门都开着,路上人也多。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晚上会遇到文佳。
       快跑到Hyatt的楼下,我抬头看了看楼,十几层的客房层上,只有一间房间的灯光还亮着。是文佳的房间吗?她现在是已经躺在床上了吗?她是在沃特的怀里,两个人搂在一起温存呢,还是他们各自躺在床的一侧上?她在想我吗?
       我没有再往下跑,快到Hyatt的门口时我调头往回跑。跑了两步,我吸了口气,开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冲去。多少年都没这么跑了。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放学后有时我会从学校一路跑回家,那时候我用不着像现在这样每次跑步都要换上一身的衣服,套上“耐克”最新专门为跑步设计的鞋。那时候我是穿着双塑料的凉鞋,书包在背上一颠一颠地碰着背,什么都不用想,也没什么可想的,跑步也并不是为了早到家,我只是想跑步,我记得那时候我想象自己背上有一副翅膀,跑起来后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飞,像是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只有我在飞。跑到家时我会一边喘气一边哈哈地大笑。为什么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哲学思想,也没有什么珠穆朗玛,高桅帆船,人生理想,金钱女人,那时候我当然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个文佳。
       我一路用我最高的速度冲到了我的公寓楼下,几乎没有怎么呼吸。停下来后,我弯着腰,扶着楼门前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气,但是所有吸进来的氧气还是不够,我觉得要窒息。我的肺就像是要撕裂一样的疼,然后我的胃忽然间一阵翻腾,我开始一下一下地向外呕吐。胃里没什么东西,吐出的只是水。同时我的肺努力地要往里吸气,猛呛了一口,鼻腔眼眶一酸,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我一边干呕,一边在心里说。
       我扶着柱子,半弯着腰,痉挛似地干呕了几分钟,呕吐的间隔慢慢变长了,最后终于停了,呼吸也慢慢平缓了下来。
       我呼了口气,挺直了腰,拉起T恤衫,翻过底襟,把我脸上的眼泪和嘴边的水渍擦干净。我觉得好受多了,就像是将要溺毙的人又得到空气后有一种很放松的感觉。
       “去你的文佳,去你的。”我转过身,对着远远立着的HydI说。
       我掏出钥匙,打开了楼门,走进了门。
       这座住满人的楼,也一定还有人醒着的楼里,却显得比外面空荡的街还要安静。
       第七章
       秋天过得很快,现在已经几乎是冬天。开始时路上铺了些落叶,然后树叶一天天地落,天气一天天地变冷。有天下了场总也下不完的雨,第二天起,路上的落叶开始慢慢变得稀疏,终于有一天,路上没了新的落叶,抬头一看,发现天上是一层铅灰的颜色。秋天已经忽然成了冬天,该要下雪了。
       文佳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每次我都不在家,只是在家里电话的来电显示上看到她的电话号码。她发的邮件我也只是简单地回几句话。10月底的时候她给我寄了封婚礼的邀请函,中英文的格式,大红色的面上印了个龙凤,里面写着她和沃特的结婚日期地点,双方父母敬请嘉宾光临之类的常套。刚接到请帖,我心想文佳原来也这么没情趣了,这所谓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日子,只看她请帖的格式,她那天的婚礼只怕也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按部就班的套路。但是我立刻忍不住地苦笑。文佳要的本来就是大多数的女人都要的,但我至少在现在给不了她的东西。她和我在一起时从来不知道我会给她些什么,她要沃特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她将要得到些什么。她当然需要确定这个婚礼的每一步都按着常规进行,因为这婚礼代表的是这之后一切常规的,平常人的,大多数的人都希望享受的幸福。
       我把请帖放在桌角上,没扔进垃圾箱里。婚礼的日子来了又去了,我没有去,也没有通知文佳说不去了。她知道我不会去。但是那张请帖放在桌角上,请帖的面上一天一天地积攒着灰尘,我清理了几次书桌,但是从没碰它。它就那么一直摆在桌上。
       姚明成那天跳舞完了后,终于和陆纤分了手。分手后,他整整兴奋了两个星期,因为他发现分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平常我也难得见到肖河生。他偶尔打个电话来,聊上几句,说些正经的事,大抵是些移民,股票。他公司里闲,做的项目已经交了货,现在正做些售后的技术服务,等下一个项目开工。那天跳舞后的每一个周末,他都陪着那个刚到美国的台湾女孩维维安。他开始时总想和我聊聊维维安,但是我不想和他聊。后来他就不再提。所以有天姚明成问我肖河生是不是已经把那台湾妞弄上床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那个周末后,他晚上没再来找我上酒吧。我想女人愿意和个男人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每个周末在一起,差不多就可以算做是固定的女朋友了。
       姚明成却开始每个周末拉我上酒吧。他和陆纤分了手,但是找不到下一个女朋友。自由了几个周末后,忽然间发现没了女朋友,到周末时就总得发愁晚上该做些什么,而且要费无数的心思来想着怎么和个女人上床。他从前当然也有过没女人的时候,不过人都健忘。他像是在个小岛上住厌了的人,有天看到条离岛的海船,没细想,就上了船。刚开始时什么都新鲜,以为明天一觉醒来就可以看到一片大陆,到处阳光,沙滩,美女,但是船一天天地航行,总也没个尽头。他刚上船时的那些热情早没了影,剩下的不过是点所谓希望的东西,和很多的焦躁。
       我们都在等些事情发生,但是事情总也不发生。到了酒吧里我们等着人拿起酒瓶砸人头上打起架,但是大家都很安静地喝酒,东张西望地看着进来的每一个女人。高速公路上我们等着哪辆车一头撞到别的车上,稀里哗啦地满地都是金属碎片,但是每辆车都很守秩序地开,礼貌地让路。人们在路上不慌不忙地走,狗在路上从从容容地跑,草在风里若无其事地摇。就像是高中物理课上,你看着个钢球在根绳子上左右做着钟摆的动作。什么都在预计中发生,因此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天我们在个高尔夫练球场,对着大草坪,把球打得到处飞。太阳很大,天气很好,但是我觉得非常无聊。我转头对姚明成说:“咱们跳伞去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个跳伞的念头。那天我没受特别的刺激,没什么好,也没怎么坏。
       我想姚明成一定会哈哈地笑,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活得挺好,健康愉快,倒要像那个菲律宾的劫匪劫了飞机后跳出来,伞开了结果还是一头扎到泥里摔到只有手露在外面,看他妈痛哭流涕的样子我都有些同情,虽说我妈不会痛哭流涕可我也不想就这么一头扎死,等等等等。
       “好。”结果姚明成毫不犹豫地说。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不少酒,到早上闹钟响了半天才把我弄醒。我正做着个梦,是那种醒来后还会记得,而且时间久了偶尔还会重做一次的梦。梦像是电视的节目,有些固定的套路,寻常的梦醒来就忘了,而特别些的就像是高收视率的节目,经常会重播几次。那是个飞翔的梦,我从一个黄土的悬崖上跳了下去,两臂像是个翅膀,轻飘飘地往下落。悬崖像是有无数的层次,每一层用脚点一点,弹了起来,又继续往下无声无息,飘浮一样地落,没有底端。这样的梦我小时候常做,岁数大些后几乎不做了,我躺在床上,想怎么了我,难道有些怀旧,怀什么呢?
       天还没亮,房间里漆黑一片。我打开床头的灯,亮黄色的灯光一下充满了房间,刺得两眼一时睁不开来。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听着下面的街道上远远地传过一阵救护车的声响,渐离渐近,然后又渐渐远去,像是片钝刀的刃,把夜晚里初醒来时觉得的房间里一团凝固的空气慢慢锯开了去,放进了一些活动的气味。
       姚明成按响门铃时,我正半躺在沙发上,一个频道一个频道跳着看早晨五点钟的电视。跳到的一个频道上,一条大汉,穿着件紧身的运动衣,露着满身的肌肉,显得很诚恳地在说些什么,我站起身去开门,没去听他说话,不过看着他一脸的诚恳,我猜他大概是在推销健身产品。那样剖心沥血的诚恳除了推销广告,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用得上。
       “走吧。”我一打开门,姚明成就说。他套了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衫,站在黑色的走廊里,灯从头顶照了下来,半明半暗地罩住了他。
       “走吧。”我走出门。
       车轮从路面压过的声音透进车里,和着发动机呼呼的声响,浸透了整个车厢,我们都不说话,也没有打开音响。那种安静觉得很合适。
       不到五点钟,天还极黑。路灯都亮着,照着一片空旷的路,除了我们的车外没有别的车辆。开上威斯康辛大道,我们一路往北,连着几个路口的交通灯都只是黄灯一眨一眨地闪着,径直开了下去。极深的夜里,路两旁的树木和房屋被路灯照着,光影反射,拖出些跳动的影子,像是活着的生物,在黑暗里慢慢地扭曲着肢体。
       上了高速公路,往东开,路上多了些车,大部分是送货的大货车,车前亮着两道雪亮的光柱,不紧不慢地开。这一块大陆上,除了货车司机,绝大多数的人都在梦乡里。
       我们的车在一片黑里向前开,我加了加油门,看着车的速度计指到了八十英里,把它设成巡航的速度,往后靠了靠,转头去看了看姚明成。周围还是一片黑,路上灯隔着一大段才一个,仪表盘上淡绿的磷光模模糊糊地照在前座上。姚明成的头侧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他看上去很平静,也很年轻,我想他就算是在做梦的话,梦里的情景也是个用不着他努力使用心机
       去对付的情景。
       我想自己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我希望至少在睡梦里我看上去也应该是一样的平静年轻,因为我和姚明成同岁。
       又开了一阵,右面的天边渐渐有些发红,天上没有云,红色越来越深,慢慢地有些刺眼,照着到处一片的红。到处是赤红的颜色在跳动,仪表盘也是火烧一样的红。很美。
       姚明成的眼睛忽然眨了眨,睁了开来,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天亮了。”他侧头看了看窗外。外面的天已经是火红色的半片,太阳正努力一跳一跳地从地平线上挤出来。他转过头来,“你看上去就像只煮熟的龙虾。”
       “你像只煮熟的螃蟹。”我说。
       “螃蟹可以横着乱走,多好。”他咕哝了声,又睡着了。
       黑色的夜在面前很迅速地消失,路面反射着红色的光,慢慢地变得刺眼,像是块烧红的烙铁,虽然没有一些热量。忽然间周围猛地变得清晰,不再是刺眼的光,明明白白的一切,太阳已经完全在地平线上。天确实是亮了。
       “要我换开会儿车?”
       “不用。”我说。开车时我一向觉得很平静放松,操纵这个金属盒子而且把自己生命交付给它时我很放松,而有时在人群里走反而觉得浮躁。在车里转动着方向盘的时候一切似乎全在控制下,而一个人在人群中,像是沙滩上一颗暴露的石子,无所依靠,脆弱无力。
       出口的收费亭里坐着个年轻的女孩,穿身发皱的制服。
       “早。”她看着我们,打了声招呼。
       “早。”我向她挥了挥手,递过收费的单据和两个硬币。她无精打采地接了过去,把单据往机器里送去,伸手按了按钮,横栏举了上去,让我们的车过去。
       “祝你们今天愉快。”她手肘靠在亭子的窗台上,托着脸,说。
       她显得很落寞,我想找个有趣的话说说,让她笑笑,但是我想不起来,只好说了声:“你也一样。”
       接下去的路都是乡村的公路,黄线隔开两条道,路两旁是延伸到地平线上的农田。偶尔过一个小镇,清一色几十栋的楼房,几百米长的小镇的大街,街边几间商店。街道很干净,房子也很整洁,精心维护过的样子。过了小镇,是个小教堂,边上一块墓地,竖些墓碑。每个小镇的模样都相似,墓地的规模也都相近,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虽然天早亮了。
       又开了一阵,远远的农田另一面有些灰色的建筑物,姚明成看了看地图,说:“就是那。机场。跳伞的地方。”边上一个很大的路标,一个箭头指着向左的黄土路。转上了路,从一片黄色的被车轮带起的土雾里开到了那几栋建筑物前,在个黄土的停车场上停下车。场上停了辆黑色的奔驰,周围很静,没个人影。
       “来早了。”我说。
       “这跳伞学校的老板肯定已经来了。”姚明成指了指奔驰。
       “就像是淘金的十有八九穷得只有屁股上的那条牛仔裤,发财的倒是造牛仔裤的老兄。”
       楼是几十年的旧楼房,木板的门上油漆都有些剥落的模样,露出底下更早以前刷上的一层绿漆。隔着窗户看进去,没有灯光,黑幽幽的一片。楼的这一侧开着扇门,里面似乎有人影在动。我们走了过去,敲了敲门,探头往里看了看。
       “有人吗?”我喊了声。
       里面发了些声响,然后有人应了声,一个中年女人从房里走了出来。
       “你们来跳伞吗?”她走到我们面前,嘶哑地问。
       “对。”
       “先登记。课过半小时开始。”她打开灯,咳嗽着弯腰从房间里的一个柜子取出两份蓝色的表格递给了我们。
       表格是很厚重的一份,像是医生办公室里常见的那些报告自己有哪些疾病的表格,细细地列了几十项。每一项的边上都有条线。
       “你们得在每一项边上签上名。”
       “每一项都签?”
       “对。”她转过身,从柜子里搬出个有些发黑的咖啡壶,插上电源,从水龙头里接了壶水,又从柜里摸出半袋的咖啡,揉得发皱的纸袋,倒些进去,然后转过头来看我们填表。她脸上没上妆,薄皮肤上布满皱纹,像是张白色的纸。
       我看着那张表格上一个一个的项目,一开始是些如果没有心脏病,在此签名之类的,接下来是些如果跳伞受伤和学校无关的栏目,再接下来的几栏表示自己放弃追究一切责任的权利,意思是就算教练没给我降落伞把我从飞机上给扔了下来,也与学校无关。
       我们都签了。那个女人接过我们签完了的表格,往柜子里的纸盒里一塞,“一人三百。”
       我们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递过去。刷卡机里噼噼啪啪地打出了收据,我们签了字。
       “二十分钟后开始上课。”
       “在哪?”我问。
       她指了指她背后一扇门,门板上面一层白油漆已经开始发裂,一道道扭曲的黑线爬在门上,锁也有些生锈。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人影,有些霉味。
       “你们可以先进去等着。”她笑笑说,脸上的纹理纠缠在一起。
       “二十分钟?”姚明成问。
       “你们的教练过二十分钟到。”
       “我们到外面等。”姚明成咳嗽了一声。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们站在门外的一个小平台上,眯着眼,四处看着,姚明成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把烟的盒口撕开了些,抽出根烟。
       “这地方看上去够烂。”他靠在门边上,吐出个烟圈。
       “那架飞机看上去还新。”我说。
       草坪上放着架螺旋桨的灰黑色飞机,机身上刷了几道白,像是只被拧成了一团再插上两根翅膀的斑马。
       “油漆是挺新,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们进不到它肚里去查零件的年份。”
       姚明成哼了声,抽了两口烟。
       这世界上多的是看着外表却根本不明白里面是什么货色的东西,就像我们当初隔着个大洋向往帝国大厦。其实在帝国大厦顶上多站了两分钟后,那感觉就和在学校的宿舍楼上站着发傻向往帝国大厦的感觉没什么差别。这道理姚明成很明白,所以他不说话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把四下里的草叶全照着发亮,时不时有些风,从草地边上的树林缝隙里漏了过来,拂着草叶,闪着变幻的光。我靠在平台的木柱上,抬头看天,一片纯净的蓝,没有一丝云。风吹在身上,软软地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个透明的洞,风从身子的一边能直吹到另一边去。
       “这种天气,摔死了也不亏。”我说。
       “我们还没上天呢,你就想着咱们一头栽下来。我还没活够。”姚明成在门柱上戳灭了烟,四处看了看,走到个垃圾筒前把烟头丢了进去。
       我耸了耸肩。阳光很亮,我眯着眼,四面看了看。
       “这地方挺大。”我说。
       “这种破地方,地也不值几个钱。”
       “晚上应该是很安静,几里地里没几户人家。”
       “怎么这些人能在这种地方住得下,要我,两天就要给憋死。”姚明成拧着眉毛,看着几百米外的一栋农舍,农舍外围了圈栏杆,栏杆里两头牛站着,远远看去一动不动,像是在打盹。
       “回到家,看看电视,喝喝啤酒,生生孩子,简朴生活。”
       “我更简朴,看看电视,对里面那些女人流口水,喝啤酒就得了。”
       “像是好生活。”
       “你说人活着干吗?算算平常伤脑筋的时候,快乐时候都加起来也不过是伤脑筋时候的十分之一。包括女人,刚上床头十分钟是快乐,十分钟以后就是工作。”
       我笑了声。
       “没女人的时候着急想着找女人,有了女人又他妈的想找更好的。开着辆奔驰车了,”姚明成指了指门前停的那辆崭新的车,“明年新模型一出,又想着换车,有栋一百万的房子,又想着三百万的房子。人活着真累。”
       我点点头。姚明成既没有女人,也没有奔驰车,更没有一百万的房子,他现在是在努力追求这些东西的时候。人在追求一些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时,总有些不安的感觉,没有人能确定自己所有的努力最终一定能得到所追求的东西。他现在是在往葡萄架上爬,眼看着一串串的葡萄,很诱人,但是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爬到并且摘到葡萄,于是先努力说服自己这些葡萄可能是酸的。摘不到葡萄时,就不觉得惋惜,那些不过是酸葡萄。而如果摘到了葡萄,而且是甜葡萄,就有了加倍的意外惊喜。
       “待会你跳下来,别打开伞。或者等伞打开,体验体验,然后把伞带一解,一头扎下来得了,肯定是一了百了,从此没有人生痛苦的感觉了。”我看了看姚明成,笑笑。
       “好主意,死得多壮烈,一头拍在地上,血肉模糊,连棺材都不用了,而且说不定还能上上晚间的新闻,多值得。”
       “干脆。”
       姚明成哈哈笑了起来,“你说得这么诱人,怎么不试试?”
       “难说,说不定我一上去,就一头扎下来了。”
       姚明成嗅了嗅空气,空气有些冷,让人很清醒。他两手环抱在胸前,靠在柱子上,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绿的草地,绿的树林,蓝的天。
       “我还没活够,平山,我还没好好活过。还有这么多事情我没试过。头十几年在中国,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那些时间全让我浪费了,有时我想如果我在美国出生长大的话,我一定会过得很好,觉得很快乐。我用不着花这么多时间去努力融入这个社会,用不着站在一旁,学他们说话,听他们说笑话,努力和他们一起笑。”他笑了笑,吸了口气,有些凉但很新鲜的草味。
       “但是就像是隔着个玻璃墙,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看了看我,呼了口气,“我生错了地方。但是我现在在这儿了,不能浪费,我得好好地活一活。”
       谁都想好好地活,我知道。
       “怎么活?”我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
       “我要把没试过的事情都试过一遍。是我人生的体验。再怎么样,这些都是我人生的体验。跳伞,玩美国女人,前天我还买了把枪。在中国很难做到的事,我都得做做。”他狠狠地说。
       风从光秃秃的田地上吹过,到处都是碎片一样的阳光。我发现姚明成说话的模样有些熟悉,像是我在哪里听过见过。我忽然间想起来肖河生那天黄昏时候在我家的沙发上躺着说要去台湾时候的模样,他几乎就是这么个模样。
       柱子上挂着的麦克风响了,“请到教室,开始上课。”
       我顿了顿,想了想,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我说:“走吧。喊我们了。”
       “走吧。”姚明成很用力地伸伸腰,“看看我们的教练是不是个漂亮妞。”
       “他们跳下来了。”旁边有个人说。
       我抬起头,天上一片的深蓝色里,忽然间打开了几十点五彩的颜色,像是有人在一片蓝色的海面上打翻了个颜色盘,而我们是海底的一群鱼,抬头看,五彩的颜料在一片蓝色的水里慢悠悠,翻转地往下飘落。
       一会儿,颜色的点大了些,有了形状,颜色下一条细黑,是跳伞的人。又过了会,人的形状也现出了,很快的,耳旁听到的是一声声伞在空气里划过的嗖嗖的响,所有的人接二连三地落在了草坪上。
       “酷。”我说。
       “那些人都像是职业跳伞的,看他们下来得多快。”姚明成说。
       “我们下得一定慢。”我说。
       “那是。别一头下来,扎在地上,可就再也酷不起来了。”
       我们一起抬起头看天。天上没了降落伞,只是一片单调的蓝。
       “觉得怎么样?”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没事,没事。”
       “上飞机了。”我说,远远地看到安排登机的人向我们打招呼。
       “走吧。”我向飞机走,走了两步,发现姚明成没跟上,回过头去,他还是仰着头看天。我等了会儿,然后又说了声,“走吧。”他跟在我后面走了过来。
       飞机里的座位全给拆了,所有的人一排排地席地坐在地板上,我和姚明成紧挨着坐在一起,边上是和我们一起跳的教练,每人两个。飞机在跑道上绕了半圈,上了起飞的跑道。引擎响了声,机身抖了抖,像是匹患了哮喘病的老马,临跑前喘口气。引擎又猛响了声,开始往前移动,速度慢慢加快,将到跑道尽头,机头一抬,离开了地面。
       “觉得怎么样?”旁边的教练问我。
       “还好。”我说。
       他笑了笑。他看上去很疲劳的模样,眼角堆起一层皱纹。
       “跳伞就这么回事,别担心。”他换了换坐的姿势,往后靠了靠,机舱里很挤。他的脸上一片的红,大概是经常在空中风刮着的缘故。
       “经常跳伞吧?”我问。
       “今天跳了五次。”他闭上眼,袖着手,靠在机舱壁上,飞机嗡嗡地飞,震得他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
       “好玩吧?”
       他睁开眼,“都一样,就这么回事。”他又闭上眼。
       飞机嗡嗡地慢慢爬高,往窗外看,天上没有一点云。机舱里有些人在说话,但是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太大,隔得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又过了一阵,飞机开始平飞,不再爬高。
       机舱里的人一个个地站了起来。机舱太矮,大家都弯着腰,等着机舱的门打开来。过了一会,舱顶的绿灯亮了起来,在门前的人举起个大拇指向舱里的人做了个示意,拉开了门,风卷了进来,冰冷彻骨。
       我转头看了看姚明成,他两眼直直向前,盯着舱门。排在我前面的人开始往前移,我也跟着他们往前。机舱门前的人已经往下跳了,但是我什么都看不到,低着头,我看着地板,本来该是银灰的颜色,久没清洗,带些黑色的斑迹。
       等到我抬起头,眼前已经是机舱的门,门外是空荡荡的一片蓝色。教练往外靠了靠,伸手拉住门沿,半个身子挂在机门外。
       风声很大,我伸手拉住门沿,侧过身子,半身探出了机门外,风刮得脸上的肌肉一阵一阵地发紧。我知道应该觉得冷,但是毫无感觉。门外是空荡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好了?”
       我点了点头,练习过许多遍的离机步骤无需大脑,自动地控制着身体。我的身体向外靠了一下,往回收了一下,然后我就跳出了机舱,跳向外面一片的蓝。
       外面风很大,很冷。四肢伸展开去,头向后仰,然后身体平平地往下落,所有的动作都像是一只放在解剖台上被麻醉的青蛙在某条神经被点到后某条肌肉自然而然的反应。
       落了一会儿,我努力地转头看了看四周,两边各是一名教练,按着我的背,帮我保持着平衡。风极大,吹得他们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跳伞服紧裹着
       他们。我的两耳里是一片的风声,脸上的肌肉也在一阵一阵地抽搐,像是一块布在个洗衣机里上上下下地拧动。
       右边的教练向我的手腕上指了指,我低头看,指针快要到六千英尺上了。不过一转眼间,就指在了五千五百英尺的高度。我伸出手掌,一拉绳,像是有只巨大的手一把把我抓起,身上腿上的绳子一紧,然后我就飘飘荡荡地悬在了空气中,头顶一顶大开的五色的伞。
       周围的空气里只是我一个人,脚下几千米是个黄绿相间的世界,夹着些灰色的土的颜色。
       四周一片的空旷里开着十几朵五色的伞,在空气里转折着,像是片纸叶,斜斜地剖开空气,很快的向下落。我知道那些是惯于跳伞的人,正把他们的伞摆弄出无数的花样,在地面上的人总想着像鸟一样生出副翅膀,在空中很自在地飞。但是这些已经在空气里,像鸟一样很优雅地飞着的人,却是急急地想着往下落,早回到地面上。
       远远地离我有些距离,比我高一些的空中,另一朵伞也在慢悠悠地往下直直地落。那是姚明成。我松开控制索,向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他看不见我。有些时候人做些事,不过为了满足做些事的愿望,虽然毫无意义。
       天气很好,东面几十里的地平线外是片大城市的形状,我知道那是费城。一只鹰在我脚下盘旋。从地面看鹰的时候,它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命,高高在上,远离尘世,傲慢而且漫不经心地看下面的纷乱世界。从空中,像鹰一样地悬着往下看,想象它们不停盘旋,睁着锐利的眼,紧盯着地面上的一切动静,不过为了食物罢了。我笑了笑,忽然间觉得做只鹰实在很累,不是什么诱人的事。
       我的伞还是慢悠悠地往下落,探头往下看,两条悬着的腿下,左面下方远远的就是落地的标识。地面很慢地靠近,但是不断地在靠近。一块块的颜色一点一点地有了形状,地面上隐隐约约的是些人在移动的影子,和我们一齐跳出机舱的那些人早已落地,看下去,地面上有些小的色块,是他们的伞。我又转头看了一圈,天空中只有我和姚明成的伞,相隔了几百米的距离。
       胸前别着的对讲机咯吱咯吱一阵响,“往右转,往右转。”是地面的人在给我方向,嘶哑地带些静电的噪音。
       我用力拉右侧的控制索,抬头看,伞的右角向下折,停顿了一下,整个伞开始向右下方滑去。
       “你得向右,你得向右!”对讲机里人很着急地叫;“我正往右。”我骂了句。但那是个很原始的单向对讲机,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
       “也许我向右得不够。”我心想。用力地拉了拉索,降落伞更快地向右滑去。
       地面很快地向我们接近,我脚下的正下方现在是一片大树林,密密的一片。一阵强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我转了一圈,向前很快移动,越过了降落地带。我的身后几百米远,姚明成的伞也正顺着风往前移,正在降落带的上方。
       “拉索,别往前移!在原点往下落!”对讲机里声音在喊。我低头又向下看了一眼,脚下还是一片的树林。我有些犹豫,原点往下,并不是个降落地带,降落地带是在我的后面。但是我的人正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无所依靠。对讲机的声音显得非常自信,非常有说服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尽管它的指挥有些荒谬。我拉着索,控制着伞向正下方落。
       “向下,向下!”对讲机里的声音似乎是在吼叫。
       我直直地往下落,又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还是一片的树林,那些树从上往下看就像是豪猪的背,我想我掉在那些树上的下场一定会很惨。我拉了拉索,对讲机里的人在绝望地叫,“别动,别动,原地别动!”
       但是正下方没有任何的空地。
       我的眼角瞥到右下方有一个长条的空地。匆忙间我猛力地拉右控制索,降落伞很剧烈地倾斜,一顿,然后向着那块空地滑去,风啪啪地打在脸上身上,忽然间一声极大极长的轰鸣声,一架螺旋桨飞机从我头顶二十米的上方掠过,气流冲击,带着我的伞在空中前后剧烈地晃动起来。地面很快地向我接近,脚下是树木的绿的顶,我紧抓着伞索,向那条空地摇摇晃晃地斜冲过去。
       那短短的两秒钟里我的大脑里闪过一张一张的图像:五岁时在山上被条蛇咬到手指,猛往回抽手的动作;九岁时我爸拿着条鞭子追着我,我绕着屋跑,声嘶力竭地哭,却一点也不伤心;十二岁时失足落进井中,从井口到水面似乎是无穷无尽的零点五秒;离开生我的城市,坐在靠近走廊的座椅上,从飞机窗口,慢慢转头,隔着邻座的头,看到的城市的最后一眼;躺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看到的文佳的那张模模糊糊的脸。
       无穷尽的两秒。
       树梢就在我的脚下,我努力地收脚,膝盖从树梢的枝叶上哗哗地擦过,然后我就到了那一块空地的上方,转眼地面离我不过一人高。伞还是斜斜向前很快速地滑,我两手同时猛一拉索,伞的两翼同时向下一拍,在空中顿了顿,速度稍慢了些,脚触到了地面,向前的冲力带着我往前,我还来不及收腿做滚身的动作,伞向前拖动,整个人已经斜趴在了草地上,直滑出了两米远,不动了。
       我躺在草地上,鼻子里是草摩擦过的一股草汁味。那一张伞沙沙地响着,慢悠悠地落在地上。
       我眨了眨眼,我知道我还活着。然后我动了动身体,没有痛楚,我的意识也很清楚,不像是受了什么伤。
       我站起身,头脑一阵眩晕,降落伞伞带还挂在身上,眼前是一条跑道,我正站在跑道尽头和树林的交界处。抬起头看了看天,天是一片的碧蓝,带着很深的颜色,像是10月的天空。几只鸟在天上飞。
       一阵发动机响,一辆全地形车噼噼啪啪地压着一地的树枝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开过隔离跑道和树林的沟时,车身摇了摇,一跳,冲上了草地。
       “米克,你在干吗?!”从车上跳下了两条大汉,气急败坏地向我喊,一边跑了过来。“你怎么不听我们指挥?”
       米克是姚明成的英文名字。“我不是米克。”我眨了眨眼。
       那两条大汉互相看了看,一齐回头,我跟着他们看的方向看去。几十米高的松树,密密的没些空隙。正上方,一把伞正慢悠悠地往树上落。
       “那是米克?”他们一齐回过头来瞪着我,四只眼睛几乎要跳出了眼眶。
       “那是米克。”
       他们一齐大叫了声,跳回到了发动机还在噗噗作响的车上,猛打了圈方向盘,车在草地上颠簸着转了圈,发动机猛吼了一声,向树林冲了去。我站在草地上,甩了甩头,甩掉刚才那一阵眩晕,掰开连着拖了一地的降落伞的安全带扣,松开降落伞,跟在车后向树林跑去。
       我身后的跑道上,发动机嘶叫着,一架飞机又飞上了天。
       我跑进树林里,远远地看到姚明成的降落伞的黄色,树林很密,我看不到人在哪,连开车过去的那两家伙都不见了。我又走了几步,忽然是一片稍有些开阔的空地。说是空地,其实也就是因为这块地上不知道是被闪电击中过还是怎么了,死了几棵树。我一走进那块空地,就看到挂在树上的降落伞,空地上平躺着姚明成,跪在他边上跳伞学校的那两个人,正在检查他。他闭着眼,一动不动。
       “明成?”我叫了声。
       他睁开眼,“他们正检查我死了没有。”他勉强地笑了笑。
       地面上指挥的人不知怎么把我和姚明成搞混了,把他当成了我,把我当成了他,结果给我的方向其实全是给姚明成的,而给他的却是该给我的。这我倒也理解,在他们眼里,亚洲人都是囫囵的一个模样。
       跳伞学校的老板吓得脸色发白,找来个医生给我们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都没事了,等着我们在表格上签了几个字才松了口气。我们摔死了当然是件坏事,学校当时就得关门整顿,老板的饭碗所在,不能不关心。
       “没事吧?”我们开着车往回走,我问姚明成。
       “没事。”
       “吃了一小惊。”
       “差点把命送了。”
       “估计老板得把早上我们签的表格上面再添条签字的栏目了。浪费了那些印好的表。”我笑了笑,“我们都还活着,不过这人生体验的计划可就开了个坏头。”
       “管它呢。”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包烟,取出根点上了,“总得试试,没试过就不知道这些事究竟感觉怎么样。什么都得试试。”他的手有些发抖,红色的烟头一跳一跳。
       他看着窗外,闷闷地抽着烟。窗外是我们早上来时的风景,农田,小镇,时间过了一天,却什么都没有变化,街上还是空旷的一片没有人影。
       第八章
       时间过得很快,初冬一转眼就快到了圣诞。我在办公室里坐着,快是下班的时候,电脑久没碰它,屏幕上正一幅幅地显示世界的风光。
       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显示,是从公司外打进来的,却没有显示号码,想来是个长途电话。我不太想接,数着铃声的次数,到第五声我的留言机就会启动接过电话。但是电话铃声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荡,有些一声紧似一声的感觉。第五声电话铃响到一半的时候,我伸手抓起了电话。
       “嗨。”电话里女人的声音说。
       “文佳?”我咳嗽了声。
       “是我。”
       “怎么有我的电话?”屏幕上正显着幅撒哈拉沙漠的图画,起伏的黄色沙丘,很寂寞的一个地方,只有太阳和风沙做伴。
       “给过我你的名片。”
       “哦。”
       她沉默了会儿,“最近好吗?”
       “还活着。”
       “那就好啊。不会什么时候自杀了吧?”她笑了笑。
       “难说,不过就算是自杀了你也不知道,上不了报。”
       “那你的保险里写我做受益人就好了啦,我一看户头里多了几万块钱就知道你自杀了。”
       “好像是唯一的办法。”
       “好像是。”她又笑了笑,电话里听着有些沙哑。她顿了顿,“圣诞快到了,有什么计划?”
       屏幕上层开幅南极的冰山,蓝色的光。
       “滑雪。”我下意识地说。
       “是吗?我们也要去滑雪呢。基林顿,你去哪儿?”
       “不知道,南极?”
       “如果没定好,一起去基林顿好不好?”
       “好吧,反正我也没想好想去什么地方。”我说。基林顿是有名的滑雪场,而且近,而且我没去过,这些都是去基林顿的好处。然后我想,用毒品上了瘾的人大概每次拿着针管要注射前也都经过同样的心理说服过程。
       “不过要真能去南极也不错,肯定很刺激呢。那么冷,空无一人,你一定喜欢。”文佳说。
       “听上去我有自闭的毛病。”
       “可不是吗,我想你就是。听说南极是最干的大陆,到处都是冰雪的地方,空气却比黄沙的沙漠还要干燥许多,知道为什么?”
       “因为水全被冻在了冰里。”
       “跟你很像吧。”
       “像什么?”
       “什么都冻着,碰到有些时候,一下又全化了出来,像南极的冰一到热的地方就全化了。”
       “这么说看来我不能去热带的地方了。”
       “只能在超人的冰宫里住着。”
       “又科幻,又冷,听上去真不错。”
       “适合你。”
       电脑屏幕上的画跳到了中国的漓江上,小小的船,头顶斗笠的渔人孤零零地在一片绿水和绿山里。
       “结婚生活还好吧?”
       “还好。”
       忽然我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那我们在基林顿见了。我给你电话。”
       “好。”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我收拾包出了办公室。
       我和肖河生昨天约好了今晚一起去Champion吃饭。许久没有肖河生的消息,接到他的电话,让我有些意外。他在电话里听上去显得一切正常,语音平缓,很有些平淡的味道。但是我已经早就习惯了肖河生前几个月时,只要是和我说话,见面时也罢,电话上也罢,总在说话间带些人生多变,万事多艰的意思,所以我听着他这么平稳地说话,不免怀疑他有些反常。
       开着车从已经半空的公司停车场出来的时候,天早黑了。冬天,黑色的天带些凝固的颜色,沉甸甸地罩着。路灯都亮了,路上开着的车,车灯也全亮着,到处是一点一束的白的黄的灯光,越发显得天色的黑。
       我上了I270高速公路,一路往南向着罗克韦尔的方向开。高速公路对面往北的方向上一长溜的车正从市区的方向开过来,把路挤了个严严实实,三条行车线上,车灯一路地连到了天边,下了班的人都挤在这一片车灯的河里,每辆车都不同,里面有奔驰,有宝马,有雅阁,有吉普,每辆车的主人也都不同,公司的总裁,医生,工人,主妇。但是每辆车都是这条河里一点的小亮光罢了。
       下了高速公路,从蒙特罗斯开上东杰弗逊路,Champion在路旁一个购物商城的一层。我在门前的停车场里停好车,走了过去,拉开门,里面是个很大的厅,一个小酒吧摆在厅的正中,酒吧的另一头摆了十几张台球桌。
       大厅里光线昏暗,几盏灯洒下些黄的光。酒吧台边上木制的高脚凳上坐了个黑人酒客,手里抓着瓶百威淡啤,放在吧台上,却不喝,只是看着手里慢慢转着的酒瓶。酒保在酒吧柜台里,靠在柜台上,手里拿了块布,懒洋洋地擦着手里的一个酒杯。我进了门,黑人酒客慢慢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转头回去看他的酒瓶。酒保头都没抬,只是慢悠悠地擦着酒杯。冬天的星期五,天还早,酒客还没到。
       肖河生一个人站在吧台另一头的一张台球桌旁,拿着根球杆,一个啤酒瓶子放在球桌的边上。他俯下身,拿着球杆瞄了瞄,对着白球击了出去,白球在桌上飞过,却没有碰到桌上的任何一个球,在桌缘上反弹了一下,击入几个围在一起的色球,啪地一声脆响,在四周一片的沉静里显得格外清脆。
       “嘿。”我打了声招呼,走了过去。
       肖河生抬起头来,看见是我,笑了笑。也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他笑起来后脸上的线条格外醒目,额头上一道一道的皱纹。他看上去比几个月前老了些。
       “平山。”他又笑了笑,直起身来,身子晃了晃。
       “醉了,已经?”
       “有吗?”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发涩,“才几瓶啤酒。”
       “几瓶?”
       “我想想。”他摇了摇头,“忘了。”
       “要点什么?”一个女侍应从地底冒出似的出现在我身边。她看上去至少已经有四十岁,上了一脸的妆,粉厚得像是戴了个石膏的面具,黑白相间的制
       服。制服白色的部分,很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些洗了很多次却总也洗不掉的油渍的影子。天还早,灯光暗暗地照着她的脸。她的声音很疲劳,但是她的妆太重,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是因为累还是厌倦。
       “吃过晚饭了?”我问肖河生。
       “没,没呢。”
       “三明治?汉堡?”
       “不想吃东西。不饿,你吃吧。”像是证明他不饿,他猛打了声嗝,身子随着又晃了晃,那声嗝显得很剧烈。
       “奶酪汉堡,一瓶喜力。”我转头对女侍应说。
       肖河生俯下身去,拿着球杆,瞄着白球,但是每瞄几下,他就猛打个嗝,总瞄不准。我靠在桌边上,等着他放弃,但是他坚持不懈地瞄着球杆,打着嗝。 “你喝多了。”我说。 他直起身来,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我大概真是喝多了些。”他把球杆拿起来,很小心地把它平放在球桌上,然后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球,不说话,时不时地打个嗝。
       我从桌上拿起个球,在手指上转动,也不说话。头顶暖气入口嗤嗤地发着微弱的响。
       “平山,你以前爱上过谁吗?我是说,真正的爱,想和她过一辈子那种爱。”
       “好像有过。”
       “后来怎样了?”
       “好像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了?是你不爱她了?她不爱你了?你爱上别人了?她爱上别人了?还是什么都不为,就分手了?”他打着嗝。
       我想了想,“别人爱上了她。她觉得那人比我好。”
       “那她爱过你吗?”
       “不知道,也许吧。”
       “但是她分手的时候已经不爱你了?”
       “可能。”
       “那你还爱着她,是吧?”
       “不知道。有时候早晨醒来时候想女人时会想到她。算不算你对爱的定义?”我把手里的球从手指上滑了下去,看着它悄无声息地滑过天鹅绒的桌面,滑到对面的桌缘,轻声的一撞,又滚了回来。我用食指挡住它,在桌面上慢慢地旋动。
       肖河生摇了摇头,“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她。”
       “你们过去几个月在一起?”
       肖河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抽动了下,代表他笑了一下,“分手几个星期了。”
       “没听你提起过。”
       “前几个星期的事了。”他又摇了摇头。
       那个女侍应忽然在我身边出现,手里托着的奶酪汉堡的盘子和啤酒放在了球桌边上的一个小高脚桌上,托盘上放了已经开好的账单。酒吧里没有其他客人,除了远远坐着的黑人酒客。
       我伸手去拿汉堡,发现身上还穿着大衣。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我脱下大衣,放在边上的椅子上。
       “外面冷?”肖河生问。
       “还好,有些,说是晚上要下雪。”
       “冬天早来了。”肖河生有些出神地说,“记得我们上次一起去Mall的时候还是夏天呢。”
       “秋天。9月底。”
       “是吗,我怎么记得是夏天?也许是因为那天的太阳。我还记得那天阳光很刺眼。你记得吗?”
       “不记得。”不过我记得那是见到文佳的第二天。
       “后来的几个月,我真的是每分每秒都过得很快乐。快乐的时候时间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快乐的时间过得快。”我咬着汉堡,含含糊糊地说。
       “我还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呢。”他又打了个嗝,笑了声。
       “她喜欢你吗?”
       “当然。”肖河生张大了眼睛看我,“爱过,至少。”
       “确定?”
       “当然!”
       “你觉得你爱她,所以她也一定喜欢你?”
       “她当然爱我,”他顿了一下,“我们。”他又停顿了一下。
       “上过床了。”我嚼着嘴里的汉堡,点点头,拿起啤酒喝了口。
       他愣了一下,“对。”
       “所以?”我耸了耸肩。
       “所以她当然爱我。”
       “她和你上过床,所以她当然爱你?”
       “当然。”
       “你爱你的第一个女朋友吗?和老美结了婚的那个。”
       “现在想起来,”肖河生想了想,“我其实从没爱过她。”
       我又耸耸肩,“你不爱她,不也和她上过床?”
       他愣了一下,“那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她是女人。女人不会和自己不爱的男人上床。”
       “大家都是人。女人和男人为什么会不一样?又不是只有男人才分泌性激素。”我又咬了口汉堡嚼着,面包里面夹着的牛肉有些松松地发软,大概是炸的时候火力不太旺的缘故。
       “我觉得她不会。”
       我耸耸肩,想为什么有些时候人嘴里说着人人平等,可又这么肯定地以为人和人间差别很大。
       “好吧。她喜欢上了别的男人?”
       “好像也没有别的男人。”
       “那别想她了。她如果是喜欢上了别人,把你甩了,那么过一阵子说不定会发现还是你好,又回头来找你。但是如果没有别人,还是分了手,那就无药可救。”我说。
       “是吗?”
       “当然。”我点点头,“毫无竞争你都出了局,当然无药可救。”
       我们都不说话。肖河生两只手撑在桌沿上,看着桌上的球出神。我吃完了汉堡,拿着酒瓶,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靠在椅背上,翘起椅子,抬起腿放在球桌上,慢慢喝着瓶里的酒。
       酒吧里还是没有新客人进来。吧台边上的黑人酒客伏在吧台上,头枕在臂弯上,似乎睡着了。酒保不在吧台里,女侍应也不见踪影。周围太安静。
       墙脚立着个很古老的电唱机。我站起身,走了过去,按着翻片的按钮,一片一片翻动过去,都是些很老的歌曲。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枚硬币,塞进投币口,按了两个按钮,老电唱机一阵哗啦的响,顿了顿,音乐从墙上挂着的两个喇叭里泄了出来。
       是首Bee Gees的老歌,Saturday Night Fever的主题Stayin’Alive。喇叭的声音很小,质量也不好,Gibbs尖利的嗓音听着有些发涩的沙哑。二十年前的迪斯科音乐很快的节奏,在四面的墙壁上回荡,回音交错,越发显得房间的空荡。
       Whether you"re a brother or whether
       you"re a mother,
       无论你是个兄长还是个母亲,
       you"re stayin’alive,stayin’alive.
       你在努力活着
       Feel the city breakin’and everybody
       shakin’,
       感觉到城市晃动,所有人抖动,
       and we’re stayin’alive,stayin’alive.
       我们在努力活着,努力活着
       肖河生还是一样两只手按在桌缘,吧台边上的黑人一样地伏在吧台上,酒吧里也还是一样只有我们三个人。周围的灯光一样的暗,音乐声从屋顶传下,听起来很遥远,似乎和我们之间隔着层水墙,带着模模糊糊的钝音。
       我看了看表,差不多八点钟。
       “我和姚明成约好九点钟到乔治城的Saloon喝杯酒,听听音乐,一起去吧。”
       肖河生抬起头来看我,身子有些摇晃,他刚才并没有喝酒,大概是一开始一个人的时候真喝多了。
       “去乔治城?”
       “今天星期五。你看人BeeGees到星期六了都还活着,咱们总不能才星期五就死在这了。”我又看了看四周,“再待会儿真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
       肖河生想了想,“好。”我拿起账单看了看,放下十块钱,从椅子上拿起大衣,和肖河生一起走了出去。从吧台经过时,那个黑人酒客的背紧了紧,又不动了,大约是睡着了。
       我们走出门,玻璃门在身后关上,把最后一丝的不断重复的Stayin’Alive重唱挡在了门里。门外很冷,却没什么风。我披上大衣,和肖河生一起走到停车场。
       “谁开车?”肖河生转头问我。
       “我开。你车就放这,到时回来我载你到这取车,如果那时候你开得动车的话。”我说。
       毕竟是冬天了,向着华盛顿方向开的车很少。我们上了270高速,转上了495,一直到我们上了乔治华盛顿高速公路,车才多了些,却还是很稀疏。我们下了高速公路,在坡塔马克河岸边的路上开了会儿,过了桥,一转,就上了三十四街。三十四街街道两旁的商店灯光都还亮着,闪着红的黄的光,在冬天干燥的空气里,越发显得明亮。街道上却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快到圣诞节了,附近乔治城大学和华盛顿周围的大学都已经放假,天气也冷。灯光照着只有几条人影的街,越发显得冷清。
       我们在三十四街上找到了个停车的位子,离着Saloon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我们一直走到Saloon的门口,拉开门,里面的过道上站着收入门费的胖大黑人。冬天了,他不愿意站在外面。我们拉开门,一道冷风和我们一起进去,他缩了缩脖子。
       “一人四块。”
       我从钱包里掏出八块钱给了他,付了我和肖河生的入门费。肖河生一眼看上去就是半醉的模样,他看了一眼,侧身让我们进去,不看我们的驾驶执照。
       酒吧里客人不多,十个人的模样,不像是夏天时找不着座位的拥挤。时间还早,爵士乐队还没开始演奏。姚明成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眼前摆了瓶科洛娜,一个烟灰缸,背靠在墙上,闭着眼,一个一个吐着不成形的烟圈。
       我拉开张椅子坐在桌子对面。姚明成睁开眼,看到是我,点了点头,“来啦。”
       我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
       姚明成转过头,看了肖河生一眼,“河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点了点头,也拉开了张椅子坐下。
       “已经喝多了,你,效率很高啊?”
       “还行。”肖河生笑了笑。
       “最近干吗呢,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老样子,上上班,就这样。你怎么样?”
       “我?我也一样,忙着找女人。”酒吧的女侍应走了过来,她看上去很年轻,像是正在读书的学生,寒假留下来打工。“得他妈的找个像这样的妞。”姚明成很大声地说,他估计这个侍应听不懂中文。她看着我们笑了笑,我要了杯加冰Smirnoff伏特加,肖河生要了瓶百威。她记下我们要的酒,到吧台去了。
       “哦,那不错,很好。”肖河生心不在焉地说。
       “你今天看上去很沧桑嘛。”姚明成笑着看肖河生。
       “什么?”
       “我一看到你,还以为是见到了什么思想家呢,特显得有深度的模样。”
       “是吧?”肖河生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很久没见到陆纤了,她怎么样?”
       “不知道,还在美国的什么地方活着吧。”
       “她去哪了?”
       “不知道。”
       “你女朋友你怎么会不知道?”肖河生有些迷惑地问,他还是有些醉。我靠在墙上,看他们一来一去的对话,懒得说话。
       “操,我早把她甩了。”
       “你们分手了?我没听说。”他看了看姚明成,又转头看了看我。我耸耸肩。
       “没办法,我还没有名或者有钱到甩个女朋友就上头版新闻的地步。”
       “陆纤挺好的女孩。真可惜。你们合不来?”
       “没什么合不合得来。我受不了她了,就只好甩了。”
       女侍应把我们的酒送了过来。我拿过酒杯,喝了口。
       “那也是。合不来,分手就是了。”
       姚明成转过头来对我说话。“那天跳伞回去后就没见过你。圣诞节到新年几天时间想去哪?”
       “去滑雪。”我信口答了声,“想去吗?”
       “现在你一问我去玩些新鲜的玩意我就忍不住打一哆嗦,上回体验生活差那么一点就把我的命给体验没了。你知道我猛拉降落伞索的时候破口大骂,想自己真是够蠢,居然就跟你去跳伞。”
       “还好,连条筋都没伤。”
       “吓得魂都没了半条。不过也算是把可做的事又勾掉了件。”
       “当时你躺在地上看上去很镇定。”
       “给吓的。”
       我喝了口啤酒,“伞跳了,接着呢?买的枪,练几次了?”
       “去了两次,不过买枪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买,枪法多好反正我是用不到的,现在既没有人会来劫我的色更不会劫我的财,两都没,一身空。”
       “还有这个泡女人,进展如何?”
       “别提这个,一提这个我就压抑。好几个月前就想泡我们公司一妞,泡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姓啥。”他喝了口酒。“滑雪可以试试,只要别像上次,差点就把命送了。”
       “最多摔断条腿。反正你现在也没女朋友,摔断了也不影响你在床上的表现。”我侧头看了看肖河生,“想去吗?”
       “好啊。”肖河生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明白了,所以我又问他:“我说圣诞节去滑雪。”
       “好啊,去滑雪。”
       我想那时候就算我说我们圣诞节一起去纽约从帝国大厦的楼顶上跳下来他也会说好。
       “好,圣诞节滑雪去。”我拿起杯子,和他们的杯子碰了碰。
       “好,干了。”肖河生也举了举酒瓶,猛然一仰头,咕嘟咕嘟地把一整瓶的酒往嘴里倒。喝完了,他放下酒瓶,看到我和姚明成都在看他,他愣愣地笑,举子举空酒瓶,“干。”
       我举了举手里的杯子,放在了桌上。姚明成哈地笑了一声,说了声:“干了。”把瓶子剩下的啤酒仰头喝完,然后向女侍应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瓶,又指了指肖河生的酒瓶。她点点头,拿来了两瓶新酒。
       音乐声忽然响了起来。乐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三个乐手,都是黑人。巨大的爵士乐声一下充满了整个房间,盖过了房间里所有人的对话。
       那天晚上我懒得说话,所以我把椅背转了个方向,靠在墙上,看着台上的乐队。房间小,音响的声响却巨大,萨克斯管的乐声像是个巨大的垫子,把我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我靠在墙上,恍惚间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了。
       音乐声停的时候,我睁开眼,姚明成正往烟灰缸里掐烟头,肖河生看着手里的酒瓶发呆。
       “你刚才睡着了?”姚明成见我睁开眼,问。
       “不知道,可能。”
       “乐队下去了。过一个小时才会再上来,我们换间酒吧。”
       “行。”
       “杜邦圆环新开了家酒吧。不是同性恋的,去了一次,不错。”
       “行。”
       我们付了账,拍拍肖河生肩膀,三个人一起走出
       门去。
       一出门,一道冷风从街道上卷了过来,我们都缩了缩脖子。
       “我的车就在那。开我的车。”我指了指我的车。
       街道上很干净,没有落叶。路上的人少了,也没有什么垃圾。我们顺着P街一路往东,姚明成坐在右手的座位上,肖河生缩在后座的一个角落里似乎是睡着了。
       开到杜邦圆环,路两旁大多的小店铺关了门,灯熄了。有些店面已经上了铁门,上面喷满涂鸦。没上铁门的店,路灯从玻璃橱窗里照进去,有些惨白的颜色。有些店还开着,酒吧的模样,有些细微的音乐,没有人进出。
       绕着周围的十几个街区转了一圈,姚明成却找不着他说的那个酒吧。我跟着他指的方向转过了几个街口,灯光越少,路两旁早没了酒吧商店,也看不到路牌。开了一阵,车开到路中央的一个坑上,颠了下,肖河生在后座上咕哝了声。我骂了声。
       再开了一阵,四下越发荒凉,我四下看了看,“我们迷路了。”
       “再往下开开,方向对。”
       我们又开了一阵,路变得很窄,地上一个一个的坑,路灯有些亮着,有些暗了,两旁的楼房大多被弃置,斑驳地喷了许多漆,窗户上钉了木板,有些钉着的木板早被撬开,咧着黑色的口。街道边上偶尔晃过道人影,街角一个铁垃圾桶里烧着什么东西,一点火苗,一道烟。
       我转头看了看姚明成。他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迷路了。”
       过了几条街,到街口是个红灯,我们停下,等着。路口本该挂路牌的杆上挂了只破运动鞋。右手街角站了两个妓女,一个穿了件白色的皮毛大衣,另一个是件红色的皮大衣,大衣下是光溜溜的腿。街角的风很大,她们缩着脖子看着我们,一边抽着烟,烟头在黑暗里一亮一灭。
       “问问她们,她们应该知道。”我说。
       姚明成向她们举举手,一边按下放低窗玻璃的按钮。她们一起走了过来,高跟鞋嗒嗒地响。
       “宝贝,一起乐乐?”金发穿皮毛大衣的妓女两只手指夹着烟,俯到车窗前。
       “不,我想问问,杜邦圆环怎么走。”姚明成有些尴尬。
       “杜邦圆环?”妓女往后靠了靠,嘴角撇了撇。
       “对,”姚明成咳嗽了声,“我们有点迷路。”
       妓女看了看姚明成和我,“不知道。我不去杜邦圆环。”
       “我们可不是同性恋,我们是迷路了,去找个酒吧。”
       “那地方我不熟。”妓女往后退了一步。
       “嘿,过来,别他妈的这样,我们又不是同性恋!”
       “不关我事。”妓女耸耸肩。
       姚明成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耸了耸肩。
       “操。”姚明成骂了声,又转过头去,“和你们做一次要多少钱?”
       “一百,一个人,一次。”
       “上车。”
       妓女的脸上一下满是笑容,“我们俩?”
       “你们俩。”
       “去哪?”
       “你找个地方。”
       “OK。”
       “你指路。”姚明成说,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又耸了耸肩。那天晚上我没喝多少酒,但是我的头脑有些晕沉,像是我在一个电影的布景台里走,在演个演了无数次的角色。我忽然想这大概是了掉姚明成泡美国女人心愿的一个捷径,既不用在酒吧里东张西望地找对象,也不用费尽脑汁尴尬地找可说的话。
       姚明成推开车门,跨了出去。金头发的妓女一猫腰坐进我边上的座位。姚明成拉开后座的门,让穿皮衣的黑发妓女进去,自己也进了后座,带上了门。后视镜里肖河生动了动,睁开眼,看到黑发的妓女,眨了眨眼,坐起身。
       绿灯亮了,我松开脚刹,往下开。
       “嗨,我是贝蒂。你看起来很可爱。”她用臂弯推了推肖河生,转头过去看姚明成,“我不知道你们是三个人。”
       “有问题吗?”
       “没关系。贝蒂和我谁都可以做两个人。”我边上的金发妓女伸手过来摸到我的大腿根,揉动起来,“像你这么可爱的,十个都行。”
       “小心,我在开车,别让我太激动。”
       她大声地笑了起来,拧了拧我的腿,收回了手。我转头看了看她。她最多不超过十八岁。
       “你叫什么名字?”她笑着。
       “肖安。你叫什么?”
       “格温。别骗我,你的真名是什么?”
       “肖安。”
       “OK,OK,没关系。我就叫你肖安。”她笑着,往后靠了靠,满头的金发洒在椅背上。
       “很长的一个夜?”我问。
       “是,很长。”她点点头,“介意我抽烟吗?”
       “随意。”
       她从手里的小提包里掏出包烟,拿出打火机点上。
       “你抽烟吗?”
       “不。谢谢。”
       “你做什么的?”她吸了口,又长长地吐了出去。
       “猜。”
       “电脑。”
       “差不多。”我懒得解释。
       “亚洲人都是做电脑的,好像。”
       “好像。”
       她向右指了指,“到路口向右转。”
       “OK。”向右的路我认得,是缅因大道。路上零落地有几辆车在开。
       “我在学电脑。”
       “是吗?”
       “不骗你。我在上大学,过几年我毕业了就不做这了。”
       “做什么?”
       “随便做什么都行。我在存钱。过几年存够了钱,我就到个没人认得我的小城市去买家小商店。”
       “你们这行收入不错。”
       “当然,强过做餐馆的侍应。”她笑了声,喷了口烟,看了看我。“可能也比你强。”
       “可能。”
       “没有让你不爽的意思。”
       “当然。警察局里有你的记录怎么办?”
       “那没关系。我另外有一套证件。我读书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格温是个假名字了。”
       “在街上我就是格温。”她指了指左面,“向左。”向左我们上了罗德兰大道。
       “是这样。”
       “你不像在街上找女人的那种人。”
       “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不像。”
       “有特定的哪一类人在街上找?”
       她大声笑了起来,“什么样的人都有。”她看了看我,“但是你不像,你后面的朋友也不像。”
       “真不幸。”
       “没关系。”
       我们不说话,后座上他们也不说话。
       我们又开了一阵,“到了,就是右手的房子,我们转到街道后去。”
       “为什么?”
       “看看后面有没有警察。”
       房子边上有条狭窄的小道,刚够一辆车开进去,两边是些高的灌木,坑坑洼洼的路面,车颠簸着绕到了房子后。后面有个能停四辆车的小停车地,停了辆很新的宝马和辆很破旧的大凯迪拉克。
       “看来没警察。我们进去。”她看了看四周。周围一片漆黑,没有路灯,只有房子的后门上一盏小黄灯,照亮门前的两级石阶。
       “这地方安全吗?”姚明成在后座上问。
       “安全,当然安全。”她笑了笑,转头看姚明成,喷了口烟,“怕了?”
       姚明成不答她,推开门,跨了出去,不知道绊了什么,一个踉跄,又站住了。
       “小心。”格温也推开门,跨了出去。
       后座上的妓女也出了车,肖河生紧跟着出来。
       他的头发凌乱,看上去酒还没醒。我也出了车,关上了门。
       “来吧。”格温甩了甩头发。
       这是个两层的房子,很旧,一楼的两个窗户全用了整块的铁板封上,铁门也是厚重的模样,漆了层红漆。铁门边上有个门铃,她伸手按了按。过了会儿,里面地板上几声响,铁门上一片铁移了开去,两只黑色的眼睛从孔里向外看。
       “是我,格温。”
       黑色的眼睛在孔里又停了会儿,左右扫了扫,从孔里消失了。铁片一声响,关上了,铁门里哨的又一声响,开了,一个很瘦小的十四五岁黑人小男孩。
       “嗨,鲍勃。”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根红色的棒糖,递给了小男孩,“有房间吗?”
       小男孩接过棒糖,笑了笑,“有。”
       我们跟在她后面进了房子,小男孩在我们后面咣哨一声关上了铁门。
       我们站在一个窄小的过道里,上面铺了层脏得发黑的红地毯。头顶一盏大吊灯,灯上的玻璃没了,一根生满铜锈的链子连着,吊在天花板上。天花板刷的绿漆剥落了大牛,没剥落的浮在木板上,起着一层层的漆泡。墙壁原来的白漆有些发霉,暗暗地发灰。右面墙上贴了幅水果静物画,没有画框,画的一角没贴上,翘了起来。左面是个小房间,里面摆了两张大沙发椅,一样的黑红色,带些黑斑,椅面上有几个坑。墙上挂了个投币电话,生锈的箱子,黏了几个口香糖。过道的另一头是个小楼梯,也刷了褪了色的绿漆,转了个弯,到二楼。
       “欢迎来天堂。”格温转过身,对我们说。
       第九章
       “你们三个人谁想先来?”黑发的贝蒂脱下红皮衣,里面是一身的深红内衣。房间里暖气很足,很热。
       姚明成有些犹豫,看了看我。肖河生呆呆地垂着头看着地面,我靠在发霉的墙上。
       “你们可以两个人和我一起来,没关系。”房间的灯光很明亮,格温也脱下她的皮毛大衣,底下是一身的黑,衬着白色的皮肤有些白纸的质地。“会很有劲的。”
       “不,不,我们分开来。”姚明成连忙摆了摆手。
       “你们两个先去。我等会儿。”我笑笑,挥了挥手。
       “好,我们俩谁先完事谁就下来。”格温左手拉起姚明成的手,就往楼上走,右手放到嘴边向我做了个飞吻。贝蒂也伸手拉过肖河生。肖河生像是在梦游般跟着她上了楼梯。
       格温走了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我说:“宝贝,你在下面等我们,要有别人来拉你,你可不能跟她们去,得等我。”
       “好。”
       “保证?”
       “保证。”我说。
       我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可坐的地方。小房间里除了那两张沙发,一无所有。沙发看上去很脏,我只好站着。但是站了一会,两条腿已经开始发软,我换着脚又站了一会,绕着房间踱了两圈步,想还是坐下来的好。沙发的右角看上去相对干净些,我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觉得它只怕比沙发也干净不了多少。沙发边上的小桌上放了几本旧杂志。我拿起一本来,拍了拍沙发,坐了下去。
       沙发虽然脏,却很柔软,坐着很舒服。我看了看手里的杂志,是本《国家地理》杂志,小桌上放的其他几本也是类似的旅行杂志。杂志有几年了,封面起了皱,是幅约旦沙漠里Petra古城的照片。我翻了两页,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抬起头,黑人小男孩靠在门边,嘴里舔着红棒糖,正看着我。
       “这是你家吗?”我问。
       “我家。”他点点头。
       “你爸的地方?”
       “我奶奶的。”
       “没看到她。”
       “她在看电视。”
       “你在上学吗?”
       “就在后面的学校。”他向后门的方向指了指把棒糖从嘴里取出,看了看,又放回去努力地舔,“我不喜欢上学。”
       楼梯一阵响,门边出现了格温,上身的内衣松松地搭着,有些斜,像是解开后又匆忙地披上。
       “这么快。”我说,有些意外。
       “你的朋友身上只有四十块钱,缺六十。”她很匆忙地说,“你要借给他钱吗?”
       我摸出钱包,早晨刚取的两百块钱还整整齐齐地放在里面。我取出六十块递给了她。她一把接过钱,转身,嗒嗒地跑上了楼梯。
       小男孩笑着看我,我觉得他笑得有些奇怪。
       “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的笑容一下消失,又专心舔着棒糖。
       “这房子里就我们几个人吗?”
       “还有我奶奶。”
       “除了她以外?”
       “没了。”
       楼梯又一阵响,是两个人在往下走。响声转过楼梯口,门口出现了个大概有六尺高的黑人妓女和个六十多岁的白人老头,很矮,极胖,秃了头,满脸的红,穿了件白色的衬衫,领子被汗浸了,软软地搭拉在脖子上。两人搂在一起,都有些醉,空气里有股大麻的味。
       黑人妓女俯下身,在老头的脑门上亲了一口,留下个口红的印记。
       “宝贝,能不能载我回去?”她问。
       “不行。我得赶回家去,来不及了。”老头拍了拍她屁股。
       “宝贝,那地方离这不远。”
       “真对不起,真没空,再不到家我老婆要怀疑上了。”老头手滑了下来,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Bye.”转身向后门走,打开门,走了出去。
       “OK,bye.”黑人妓女一手叉腰,笑着扬了扬手。门哨的一声一关上,她的笑容一下消失,“什么狗娘养的。”她气冲冲地转身,一眼看到我坐在沙发上,转头问小男孩,“那是谁?”
       “他在等格温下来。”
       她脸上一下又充满了笑,扭着腰走到我面前。
       “等格温?”
       “是,”我说,仰头看着她,像是仰头看一根极高的黑漆路灯杆的感觉。
       “亲爱的,试过和黑妞在一起吗?”
       我笑了笑,没回答。
       “没有吧?要不我们试试?”
       “对不起。”我摇了摇头。
       “我只要你六十。”
       “我许诺过。”我说,忽然觉得有些荒诞,用许诺这个字眼。
       “好吧好吧,”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到公用电话前,打开小手提包,翻了翻。
       “你身上有硬币吗?”
       “有。”我从口袋里摸出个硬币给她。
       她挂了个电话,让接电话的人在房子的街口接她,然后挂上电话,转身出了房间,出了门。
       “她包里多的是硬币。”小男孩靠在门边上,忽然说。
       “是吗?”我点了点头,“只是个硬币。”
       他笑了笑,看着手里的只剩了三分之一的棒糖。
       门铃哨哨地响了两声,他懒洋洋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然后从门边转了过去,走过去开门。过道噼噼啪啪地一阵乱响,一大群人进来的模样。
       一个金发,极高大健壮的妓女领着六个棕色皮肤的人进了房间,都是墨西哥人模样,个头都不到她的肩膀高。他们靠在墙边上站了一排,都有些紧张,仰头看着金发的妓女,像是幼儿园的小孩看着阿姨,等着阿姨的命令。
       “Uno,dos,tres,quartro,cinco,seis.”她用西班牙语数了六个墨西哥人一遍。“risht?”
       他们一起点头,“Si.”
       “Uno,ocho,zero,total.”她看着他们,英语和西班牙语交杂着,就像是在分配午饭,“OK,总共,一百八十。”
       他们又一起点头,“Si.”
       “每人三十,只吹喇叭。”
       “Si,si.”他们又纷纷点头。
       “先给钱。”
       他们一个个从口袋里争先恐后地掏出钱,零零碎碎的一把,正在数,门口过道里又转过个棕发的妓女和个年轻白人,穿了套很整齐的西装,没打领带,领口松着,他看上去很紧张,四下地看,看到我,很僵硬地点了点头。我也点点头。
       房间里金发妓女英语西班牙语交杂着在收钱,六个墨西哥人一边彼此间说着话,一边给妓女钱,门外新到的妓女转身向后大声喊:“鲍勃,鲍勃,有房间吗?”房子里嘈杂的一片音响,像是忽然间活了过来,是个繁忙市场的模样。
       六个墨西哥人跟着胖大的金发妓女上了二楼的房间,棕发的也拽着年轻男人跟在他们后面上了二楼,楼梯过道里一阵地响,忽然间房子又静了下来,四下里悄无声响,只有头顶暖气嗤嗤的声音。
       “生意不错。”我向小男孩点点头。
       “夏天更好。”他指了指我坐的沙发,“坐满了,站的地方都没有。”
       “都你一个人在照看这个地方?”
       “夏天我奶奶照看,冬天人不多,我就够了。”
       “不容易。”
       “比起在街上卖药容易多了。”他耸耸肩。
       楼梯又一阵响,格温从门边露出半个身子,“宝贝等急了吧?轮到你了。来。”她笑。
       “OK.”我把杂志放在小桌上,站起身,上了楼梯,转头看了小男孩一眼。他还是看着手里的棒糖,专心致志地舔。
       “我的朋友呢?”我问。
       “他在另一个房间里穿衣服,他会在下面等你。”
       房间是普通汽车旅馆的大小,正当中是张大床,有些生锈的铁床架,铺了白色的床单,没有枕头,没有被子。白色的床单像是让使用床的人一目了然地看到床单上都有些什么,好让人放心这上面并没有污秽而且更换过。但是那样的白色看上去像是验尸间里包裹尸体的布,带些惨然的味道。房间的四壁也是一样的有些发霉的黄,墙上没有窗户,这房间是在楼房的当中。
       格温一下褪下内衣,赤着身上了床,半躺着,向我招招手,“脱衣服,来啊。”
       房间里很明亮的白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体上,一层一层的肉堆在皮肤下。她身上所有的体毛都刮得很干净,乳房很大,向下垂着,脸上的妆有些掉了,把五官的线条仿佛也抹掉了些,有些含糊的一片。我晃了晃头,头脑里忽然显出那天在个专卖中国食品的超市里看到的那只洗剥好的大白猪的尸体,一大团的白肉扔在个黑色冰凉的大铁秤上。
       “没什么感觉。”我说。
       她看了看我的胯下,“真是,没反应。”她撇了撇嘴,“没关系,我让它有反应。”她从床上爬了过来。
       “这得让它自愿。”我退了一步,觉得像是在重复哪一部电影里的对白。
       “但是它没反应。”她又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像是在评论只不能明白主人命令的蠢狗。
       “我们能不能聊聊?”
       她看了我一眼,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你以为你还是《麦田守望者》里那个小男孩的年龄?”她摇了摇头,像是发现了件很有趣的事。“行,我们聊天,不过你得多给我二十块钱。”
       我掏出钱包,给了她一百二十块钱。
       “十分钟。”她说。
       “你比律师贵。”我说。
       “当然。”她往后躺回到床上,“你要聊什么?”
       “不知道。你要聊什么?”
       “你的工作?”
       我笑了笑。
       “乏味,我也不想听。”她摆了摆手,“运动?电影?音乐?电脑?股票?对了股票,我正想投资些高科技股,建议买哪几个?”
       “这你得问股评家。”
       “他们的评论看不明白。”
       “什么看不明白?”
       “他们说的产品我看不明白。有个家伙说的,买股票得买你明白的,比如快餐店,你觉得东西好,里面生意好,股票总是不错,是谁说的?忘了名字。”
       “PeterLynch?”
       “对,是他。”
       “他这话说得有道理。”
       “不过最近市场变化太快,我不太想人市。”她拍了拍大腿。
       “看你是长期投资还是短线经营。”
       “我是长期投资。五年投资期至少。”
       “那多买些不同的股票,降低短期的风险。”
       “不过那样的话,回报可就低了。我看股票市场的走势近期应该很稳定,联储也不可能提息,进市应该还行。”她打了个哈欠,白胖的大腿在床单上划了划。
       我想这谈话进行得不错,和个赤裸着身子的妓女在个发着霉味的房间里讨论某一股票的未来走势,公司管理层的得失,经营状况的好坏,等等之类,将来一定是个值得回味的记忆。
       我记得以前读过老约翰·肯尼迪的传记,说是1929年股市大崩溃前,他在街边擦鞋,交易所门前擦鞋的小孩不知道他是股市的大炒家,向他传些股票的最新消息。老约翰当时就想,连擦鞋的小孩都在炒股,这股市只怕不妙,第二天就着手开始把所有的股票清仓兑现,逃过了1929年的股市大难。我心想,如果老约翰知道今天一个妓女也在讨论股票的得失,他是不是会连夜飞奔回家,股市一开张就全盘脱手?不过我又想,眼前的妓女可是个长线的投资者,属于头脑冷静类,股市里多些这样的投资者,倒是股市的一个稳定因素。
       所以我放了心,想股市安全,我的工作,就算它再无聊,也还安全,起码手里找个妓女聊天的闲钱是不缺的,因此可以继续聊。
       “没风险可就没回报。”我说。
       “可不是。”她又打了个呵欠,“没意思,这话题。我们找点别的说。”
       “随便。”我说。
       “随便。”她又从桌旁的包里取出烟,点上,吸了口,一条白色的腿半收着,靠在床背上。她看着烟圈发呆。
       我靠在墙上,看着她吸烟,忽然间觉得一阵的恶心,很像是半夜里忽然醒来,仿佛有着清醒的意识,却又不能完全醒来,努力地想呼吸却呼吸不了,想移动肢体也移动不了,那一种像是整个人在个巨大的榨油机里被一点一点地压榨窒息,完完全全,赤裸裸面对黑色死亡的恶心的感觉。
       “算了。”我站直身,走到门前,打开门,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过道到楼梯口经过一左一右两个门,左门里床在咯吱咯吱地响,杂着沉重的呼吸声,右门里几个人在用西班牙语抱怨,夹杂着那个胖大妓女的骂声。我下了楼梯,小男孩还靠在门口,手里的棒糖只剩了根杆,拿在手里转着。
       “Bye,鲍勃。”我从他身边走过。
       “Bye.”他头没抬,应了一声。
       我打开铁门,走出房子。外面风变大了,刮在屋角上,呜呜地响。门前空地上的那辆宝马不见了,老凯迪拉克却还在,我的车边上又停了辆破旧的厢包车,像是那一群墨西哥人的车。天更冷了,我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忽然间发现我在房子里一直都没有把大衣脱下过,身上一身的汗。我四下看了一圈,
       没有姚明成或是肖河生的影子。
       我转身回到铁门前,按了按门铃。铁板一声响,露出两只眼睛。
       “鲍勃,我的朋友出来了吗?”
       “没看到。”
       我想姚明成总该出来了。
       “先和格温在一起的也没有吗?”
       “没有。”
       “能不能帮我找找?”我觉得有些奇怪。
       “好。”
       “找到跟他说我在外面等着。”外面很冷,风很大,但是我不想再进房子一步。
       “好。”铁板关上了。
       我转身又走回到空地上。空地的左角有个路灯,黄色的灯光暗暗地照亮了半边的空地。风一阵一阵地刮着,我两手抱在胸前,头埋在大衣衣领里,身上渐渐地发凉,出的汗凉津津地贴在背上,像是几百根针同时刺在身上,我咬着牙,忍着。
       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刮到了空地上,来回盘旋,一上一下,像是有自己的四肢和灵魂,一会儿顺着卷动的气流在风里翻转下身躯,一会儿在缓缓流动的空气里慢慢转动,一会儿一阵急风,猛然地抖动,发着哗哗的声响。它在风里伸展来去,像是个黑夜的白幽灵,乘着冬的夜风,在寒夜里散散心。我定定地看着它,觉得它是个极美的东西,让我的眼里忽然有些湿润。
       后面的铁门一声响,脚步声响,到了我的边上,停下,立住。
       “怎么样?”沉默了会儿,姚明成问。
       “不怎么样。”
       “觉得她不漂亮?”
       “不难看。”
       “身材不好?”
       “大多数女人都这样。”
       “不够热情?”
       “妓女,还能怎样。”
       “床上功夫不好?”
       “我没和她上床。”我说,看着旋转的塑料袋。
       “你付钱了?”
       “付了。”
       “但是你没做。”
       “没有。”
       “你和她上了楼,进了房间,付了一百块钱给她,但是你什么也没做?”
       “一百二十。什么也没做。”
       姚明成大声笑了起来,在黑暗的夜里听起来很刺耳。
       “怎么了?”我转过头去看他。
       他大声笑着,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边笑,一边说:“什么都没做。你真他妈的失败。”他顿了一下,喘了口气,又大声笑了起来,“我他妈的也什么都没做。”他说完了,又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带了些哭的味道。
       我看了看他,没说话。
       “我他妈的我搂着她,一点都没反应,她也急了,逮着它上上下下地弄,他妈的还是一点都没反应。”他抹着眼睛,喘着气,像是在说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
       “最后她急了,说先去把你解决了,让我歇歇,先在床上躺着,回来再来找我。我他妈的就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张破床上发傻,等了半天,影都没有。后来那小孩来敲我门,说,你在底下等我。我说那个格温呢?”他又大声笑得半弯了腰,“那小孩说,早走了。”
       他又笑了会儿,停住了,“我们都他妈的是失败者,去他的失败者。”
       风越来越大,肖河生却还没出来。我正想回头去问问肖河生还在不在,空地边的小道上忽然一道闪亮的光柱,一辆车开了进来。一上了空地,路灯照着,黑白的车身,车顶上放了个蓝灯,是辆警车。
       车门打开,一个黑人警察从车里慢慢地跨了出来,站直身,两眼盯着我们,一边慢慢地关上了门,砰的一声响。他站在车边,打量了一眼空地上停着的三辆车,转过头,一步一步地向房子走过来,两眼一直盯着我们。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他腰带上的警棍和手枪也在慢慢地一上一下地起落,带点缓慢的弹性。
       他走到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立住了脚,看着我们,却不说话。我慢慢地扫了他一眼,漠无表情地和他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又转回到地面上。那个白色的塑料袋在地面上飞快地盘旋,像是跳着个妖异的华尔兹舞。
       他盯着我们,一声不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往前走,从我身边擦过,警棍的一端轻轻地碰了碰我放在胸前的手肘。
       他走到铁门前,上下打量了房子,正要伸手去按门铃,门开了,白色的灯光从屋子里射了出来,肖河生苍白着脸从里面走出,他似乎根本没看到就在门前的警察,低着头,也不看路,下台阶时,绊了一脚,踉跄了下,又往前走。警察半转着身,看着他。
       我们等到肖河生走到我们跟前,一起往我的车走。我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我们都进了车。我打开发动机,打亮灯,踩了脚油门,开上了空地旁的小道。那警察一直看着我们。
       我们从小道转上了大街,街上没有其他的车辆,我们在大街上开了一会儿,向右转上了第七街。又开了一会儿,我们向左转上了P街,周围还是一样的渺无人迹,只有我们一辆车和车前两道孤零零的光柱。
       一直到我们从P街开上了康涅狄格,姚明成长呼了口气,“够险。”
       “没什么。他没法抓我们。”
       “为什么?”
       “没证据。半夜站个房子边上不犯法,不能随便抓我们。”
       “不过他可是从那房子里走出来。那房子肯定都知道是个窝。”姚明成用手指了指后座说。
       我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肖河生。他一声不发地坐在后座上,背挺得笔直。
       我们都不说话,继续往前开。姚明成往后座上靠了靠,过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了,明天我得记得把二十块钱还你,钱包里刚才只有八十块。”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她说你需要六十。我给了她六十。”
       姚明成一愣,猛然间又大声笑了起来,他拍着车的前板,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全给她骗了。两个自以为的聪明人,出来嫖妓,不但妓女放在床上嫖不来,而且还被个小妓女砍了一刀。真是人生经验。”
       我开着车,笑了声。
       “河生,”姚明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大笑着对肖河生说,“听到了吧,我和平山都他妈的不是男人,女人放在面前没做,而且还被人痛砍了一刀。你怎么样,是不是搂着那妞猛做了几十分钟?感觉不错吧?”他笑得有些让人背上起鸡皮疙瘩。
       肖河生不发一声。
       “是不是,河生?”姚明成笑着,“不错吧,河生?”
       肖河生还是不出声。
       “是不是,河生?”姚明成还在重复。
       “算了,明成,别说了。”我说。
       “我没说什么,我只是在问他。”姚明成还是笑着,“是不是,河生?”
       “算了,”我又说了句。
       “是不是,河生?”姚明成不理我,还是问。
       后视镜里肖河生咬着牙,脸苍白得有些吓人,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然后忽然他像是咬着牙,说道:“是,她很不错,我做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吓人。
       姚明成的笑声像是忽然间被把刀砍断,他半侧着身子看着肖河生。
       “我不但做了,我还做了他妈的几十分钟。真不错。”肖河生又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哭。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刮在窗上的风声。路两旁的树木枝叶猛力地抖,风越来越大了。
       “平山,停下车。”肖河生忽然说。
       我踩了刹车,车慢慢地停下,肖河生一把拉开车门,冲下车,到了路边,猛然半弯了腰,很剧烈地开始
       呕吐。车门没关,他呕吐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传进车厢,像是永不终止。
       “我没想这样。”姚明成轻轻说了声。
       我不说话,靠在椅背上,打开前窗的玻璃。风从车外卷了进来,冰凉刺骨,但是车厢里还是让我觉得闷。
       风忽然间停了,路两旁抖动的树枝也停了,然后一片一片的雪花从漆黑的夜空里落了下来。雪花在两道车灯柱里飞舞,落在车前盖上的雪转眼就化了,留下水迹。肖河生一只手扶在树上,半弯着腰,不再呕吐,只是喘气,嘴里呼出一道一道的白气。雪很大,地面上转眼间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盖过了黑色的路面,盖过了路旁房子的台阶,盖过了他呕吐出的一摊摊的水。
       我们坐在车里,不动,雪花从开着的车窗里飞进,周围的世界渐渐成了一片的白,盖过了所有其他的颜色。
       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
       第十章
       保罗推开公司的大玻璃门,我跟在他后面,走进大门。一阵风卷着大朵的雪花,从我们后面嗖地一声卷了进去。晚上八点不到,华盛顿的12月,天黑得早。大门外面的停车场上零落地停了几十辆车。我们刚从外面透了口气,回来继续开会。我们向前台的黑人保安挥了挥手,把员工卡在门前的读卡器上刷了一下,推开内层的玻璃门,走进去。
       外面很冷,公司里面很暖和,大衣穿在身上,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全身燥热。我脱下大衣,挂在臂弯上。公司里很安静,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回家。头顶的日光灯洒在雪白的墙壁上,白晃晃的,让人有些眼花。有几个办公室里还有人,都是印度和中国来的工程师,都盯着电脑屏幕,在键盘上敲着。在夜里的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留下来加班的都不是当地的美国人。外来的人没有家,也没有晚饭时候一定要回去和家人吃饭的习惯。
       保罗站住脚,转过头,“我们去休息室最后再讨论一次。”
       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转过一个公告栏,上面贴了各种新闻的剪贴和公司业绩。纳斯达克突破了5000点,思科刚刚收购了又一个光纤公司,我们公司的CEO在《财富》杂志的一篇访谈,CEO的大幅照片配着上面的标题,“我们会保持高速增长。”照片上他看上去很自信。
       休息室里没有人。保罗走到咖啡机边,拿起两个纸杯。“再来一杯咖啡?”
       “好。”
       他把纸杯放在咖啡机口,按了下按钮,咖啡机呼噜呼噜地响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出来。保罗骂了一声,拍了下机器,哐地一声响。机器晃了晃,滴出了两滴浓黑的咖啡。保罗又骂了一声。
       “算了。我们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喝了快十杯了。”我说。
       保罗没理我,抱起沉重的机器,斜过来。他是个四十多岁将近两米高的大白胖子。机器里终于又流出了些咖啡,小半杯。喘着气,他满意地把机器放下,端起杯子,皱着眉头看着杯子里的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真他妈的苦。”
       “给你正合适。”
       他端着咖啡,走到休息区的足球桌边。桌上足球的各个木头足球员都四仰八叉地躺着。他拿起桌上的塑胶小足球,在桌上哗哗地滚来滚去。
       “你还是觉得买这家公司是个坏主意?”他的手指敲着咖啡纸杯的边。
       “这是个糟糕公司,没有什么价值。”
       “没有什么账面上的价值。”他纠正我。
       “是。”我点头同意,“不只是没有账面的价值。它现在没有正的现金流。虽然他们的创始人是公认的技术天才,他们现有的产品和其他公司的相比,没有明显技术优势。短期内我们看不到任何可能推向市场的其他成熟产品。没有成熟的客户群。就算是他们做的东西的技术本身,到底将来有没有市场,我们都不知道。”
       “他妈的这些我当然知道。”保罗咬了咬牙。他的胖脸上的肉拧了拧,跳动了一下。
       “对不起,老板。”
       保罗呼了口气,把小塑胶足球扔到了桌上,小球在桌上哒哒地跳了几下。
       “而且,他要两千万美元。不少钱。”我补了一句,“虽然是公司的钱。”
       保罗看了看我,忽然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在这个公司很多年了?”
       “我知道。我刚来就听说过你的故事。”
       “我在这儿二十年了,从一年销售几千万美元到现在我们是一年十五亿美元销售额的公司。一开始的时候我是个程序员。”
       他指了指休息区墙上贴着的一个商业周刊的封面,我们公司的CEO穿了件带着公司10so的开领衬衫,站在个椅子上,叉着个腰,很满意地笑着。
       “我们同一年开始进公司,他就是我老板。一直到今天。”他摇了摇头,“他很想要进入这个新市场。”
       “我们的竞争对手比我们早进入了。”我说。
       “所以他也要进入。”
       “但是我们和他们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准备了很长时间了。我们在这个市场什么准备都没有。”
       “所以我们现在和这个垃圾公司在谈!”
       “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只需要半年时间就可以开发出比他们好得多的产品,最多只需要一千万。但是我们公司的股价已经跌了半年了,现在是12月,如果在年底前我们还没有什么突破,这股价肯定不会有什么起色,今年我们这个假日就别想过了!”
       “这个垃圾公司,买了也许短期之内对我们的股价有点正面效果,时间久了,如果没有业绩,华尔街也未必会买我们的账。”
       保罗看了看我,“你的股票期权的认购价是多少?”
       “十六。”我想了想。我们的股价现在是十六多一些。几十美分的差价,执行这些期权也赚不了多少钱。只要股价再跌一些,期权认购价低于股价,那整个是一文不值了。
       “你知道我们竞争对手的价格多少?”
       “今早看的时候,二十七吧。”
       “如果我们买了这家垃圾公司,仔细包装一下,说一个听上去很合理的故事,反正他们现有的这个产品无论怎么垃圾也好歹是一个如今很热的方向,你觉得我们的股价会上升到多少?”
       我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资深或者熟悉华尔街运作到可以评估股价变化的程度。
       保罗抬头看天花板,想了想。他看了看我,“我想我们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把股价抬到十九。对,没有我们的竞争对手的二十七那么高。不过,十九块,你的十六块的股票期权可就值点钱了。”
       我点点头,“值个万把美元。”保罗是麻省理工的物理系毕业的,公司的资深副总裁,我想他的计算不会太离谱。当然,我也知道,如果我的期权值个万把美元,他的就一定能值个上百万。
       “我们最后分析一下。收购这家公司,有几个明显的好处。现在已经是12月了,我们就可以在这个季度的季报和今年的年报上说明我们终于也做了投资而不是一堆的现金在那儿放着显得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花钱。同时也证明了我们进入新科技新市场的决心。这个公司的创始人是个公认的非常优秀的工程师和技术天才。另外,我们收购了这个公司,就可以不用在研发上投人原本需要投入的一千万美元,我们的支出就可以降低一些,毛利率就可以提高。这样就能说明我们公司持续保持有高盈利的
       能力,因此也会在本益比上有所提高。最终提高股价。”保罗一溜烟地说,“这些理由,在董事会上提出来,听上去感觉如何?”
       “有说服力。”
       “坏处只有一个。”
       “就是照我们所知道的,我们很可能买的是一个垃圾公司,一年后我们的两千万美元很可能变得一文不值。”
       “什么都有风险,对吧?”
       “当然。”我点头。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我们一起朝外走。
       走廊里灯光还是很明亮,也很安静。到处都是灯,我们在走廊的灰地毯上投不出一点影子。
       走过一个转角,“保罗,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我在后面问了一声。
       他站住脚,转过身来,巨大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整个走廊的空间。他低头看着我。
       “你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些。你是我老板。”我说。
       他的灰眼睛在镜片后闪了闪,“你是个聪明人。”他笑了笑,“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会很痛恨一个人对我说谎,老板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我刚才告诉你我决定做这件事的所有原因,这样如果有一天,糟糕的事儿发生了,你不会觉得自己上当了。到那个时候,也许你会觉得我很蠢,不过你也知道,我做这么愚蠢的事是为了什么。”他顿了一下,“你看,你永远都需要在合理的时间做合理的事情。别试着去做正确的事。这世界上没有正确的事,只有合理的事。”
       我点点头。
       走廊的尽头是会议室,保罗推开门,我跟了进去。会议室里的大木长桌扔了一堆的空盘子,纸杯,刀叉。桌子对面,是我们要收购的这家公司的创始人,阿杰。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典型南印度人模样,黝黑矮小。和我们谈判了三天以后,他的黑皮肤已经没有了一点的光泽,过量的咖啡因支撑起来的兴奋让他显得有些神经质。
       保罗和阿杰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阿杰坐着的桌子的那一面,在阿杰旁边拉开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还在我们原来的位子上坐下。会议室的墙上,一幅装饰的画都没有。大约是设计者想得明白,在会议室里,没有人愿意多待很长时间。把事儿谈完,尽快就走。没有人会在那儿细细欣赏再如何精美的画。
       美国所有的家具设计得都偏大,不过,那张原本很大的椅子似乎只能支持保罗的巨大身躯的一小部分。保罗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交叉着,身子前倾,他张开嘴,笑了笑。阿杰也抽了抽嘴角,笑了笑。
       “我们决定了。”保罗说。
       “很好。我听着。”
       “我们可以出两千万美元。”
       “很好。”
       “不过,有一个条件。”
       “你说。”
       “你需要在同意收购后,在公司继续工作三年。”
       “原来的条件是一年。”阿杰皱了皱眉头。
       “我们觉得你是个非常好的工程师。我们需要你留下来做过渡的工作。”
       “一年的过渡就够了。”
       “我们不是很确定它够。”
       “三年?”阿杰抬起头,看着保罗。就算是坐在椅子上,他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保罗的眼睛。
       “三年。”
       阿杰托着下巴,从他的眼镜后面看着保罗。“三年是很长的时间。”
       保罗叹了口气,“阿杰,你这家公司创立到现在多长时间了?”
       “四年。”
       “四年时间,加上我们需要你的三年,你花在这个公司上面的时间,总共会是七年。”
       “谢谢提醒。”
       “没关系。在我们这个年龄,都知道时间有多宝贵。”他指了指我,“我们不像他那么年轻。”
       “是,他是个年轻人。很不错的年轻人。”
       我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扣掉风险投资的那部分和你们员工的期权,你大概能拿到九百万美元现金,阿杰。过去的四年加上将来的三年,七年时间,平均一年一百多万美元,很不错了。”
       “但是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卖它。它就像是我的孩子。”
       “当然,我明白。我曾经也有过我自己的公司。”
       “所以你知道。”
       “当然。”保罗原本就往前倾的身子更加往前倾了一下,椅子咯吱一声,几乎要让人以为它要塌下来。保罗没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他面前的这个黝黑瘦小的印度人身上。
       “阿杰,你不介意我给你打个比方?”
       “你可以试试。”
       “你结婚了对吧?”
       “没有。”
       “对不起。不过也许该说你运气不错。那我假设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
       “可以这么假设。”
       “假设你曾经爱上了一个女孩,一开始你爱她爱得神魂颠倒,也许你觉得她也一样爱得你神魂颠倒。然后你们就结婚了,生小孩了,买了房子。然后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这整个的事情就不对,然后你只好和她离婚。听上去很糟糕,对吧?”
       “很糟。”
       “很糟。但是你想想,至少你还有过一段好时间。你爱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爱过你。你们还有个孩子,有个房子,虽然也许是一人一半,也许你还得找个律师去办妥这一人的一半到底哪一半是属于谁的。不过你至少还有点东西留下来。至少有一些不错的回忆。”
       “是。”
       “但是如果不幸,你爱上的是一个妓女。想想看,妓女。”保罗把他的大胖手在空中握了一下,仿佛握住一个女人巨大的胸部。“你和一个把你的所有时间、精力、金钱都吸干的女人待在一起很多年,到最后你回头一想,发现你原来待过很多年的是个妓女。你其实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没有拥有过,你也什么都没有留下过,除了你可能在床上还过得很不错。而且更糟糕的是,这个妓女还是个永葆青春的妓女。有一天你发现你已经是个大胖老头,秃头,顶个大肚子,走两步路就会喘,走在路上连个六十岁的大妈都不愿意多看你一眼。但是这个妓女居然一点都不老,反而越来越有吸引力,越来越多的更年轻的人排着队要上她的床!”
       保罗盯着阿杰的眼睛看,“你看,阿杰,我们都不傻。所以咱们俩坦白些。我们差不多同时从麻省理工毕业的吧?我工作的这个公司,就是这个妓女。你的这个公司,是你爱过的女人。至少你还有过这么个女人。现在你顶多就是和这个妓女待个三年,然后你就可以爱干吗就干吗去了,而我还得陪着这个妓女继续下去。”
       阿杰在座椅上扭了扭身子,这样的比喻对他来说有些不习惯。隔了一会儿,他慢慢点了点头。
       保罗盯着阿杰,“怎么样,我们同意了?两千万,三年?”
       阿杰低头看着地板。地上铺的是个任何一个科技公司里都可以见到的隔阻静电也隔音的灰地毯。房间已经很热,头顶的中央空调还是嘶嘶地向外冒着热气。
       “好吧。”阿杰抬起头,伸出手。
       “好极了!”保罗伸过他的大手,握住阿杰的手,“我们一起和这个妓女睡三年吧。”他转过头对我说,“你现在就找那些律师们去马上把协议准备好,隔一个晚上不知道这帮吸血鬼又得多算我多少个钟点费。”
       我转身出门,给公司雇的律师们打了个电话,看了看手表。虽然协议的草案早就开始准备了,但是估计律师们一定要磨蹭一会儿,多算点工作时间,不
       到凌晨估计是结束不了协议的草签。
       我伸了个懒腰,三天的谈判下来,我觉得很累。走廊里的空气比起燥热的会议室要凉快些。我想起来我得去趟洗手间。
       推开门,走进去,阿杰站在洗手间里的一个小便池边。在洗手间里碰到一个虽然还熟悉但却又不是很熟悉的人,原本就是件尴尬的事。不打招呼,似乎没有礼貌。打招呼,又似乎这种比较适合在公共场所发生的行为,在洗手间这种虽然是公共场所却又是很隐私的地方,显得不是很恰当。
       我站到了阿杰边上的小便池。一边拉拉链,一边低着头,“嗨”了一声。
       阿杰也低着头,“嗨”了一声。
       我们都不说话,房间里只有小便在陶瓷的便池面上哗哗的声音。
       “你怎么不去硅谷?在这儿浪费时间?”阿杰从小便池的隔断上忽然间转过头,看着我。
       “去不了。”我低着头说。
       “为什么?”
       “绿卡。”
       “你只有工作签证,所以只能在这家公司工作?”
       我点点头。
       “难怪。确实,没有哪个硅谷的小公司能帮雇员办工作签证,除非你已经有绿卡了。”他笑了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在做这个公司前,在‘英特尔’工作了七年,拿到了绿卡,才能自己出来做刚刚卖给你们的这个公司。”他又笑了笑,“像是从前的契约奴。”
       “比他们待遇可能好些。”
       “谁知道,没有比较。也许他们自己也觉得过得不错。”
       我们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镜子里两个人都是一副缺乏睡眠太久的模样。
       “你知道我真的不想卖这个公司。”阿杰忽然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也许是因为在做出一个困难决定后,他迫切地想找一个人说话,即使这个人很年轻,而且半个小时前还坐在谈判桌的另一面。
       “看得出来。”
       “我一开始希望我能把它做成个几十几百亿美元的公司,用我接下来的所有时间去做。”
       “两千万美元也还不错了。”我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其实觉得我们不应该买你的公司。”
       阿杰笑了笑,“我知道。我也知道保罗一定要买我们的原因。”
       “那么明显?”
       “很明显。”
       我也笑了笑。
       “反正我决定卖了。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阿杰说。
       “是。”
       “你知道,我本来想卖了这个公司,就回印度的。没想到我还是要在这儿待上三年。”
       “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十五年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在美国已经待了十五年。”阿杰顿了顿,“你来多久了?”
       “有些年了,不过没你久。”
       “你喜欢这里吗?”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
       “十五年前我在印度的时候,曾经非常非常想来美国。为了来这里我放弃了很多东西。从印度来美国,不是很容易。”
       “我知道。从中国来也是一样。”我看他一眼,“卖了公司,你的美国梦基本成功了。”
       “大概是吧,如果这就是美国梦。”
       “谁知道。无论如何,恭喜你。”
       阿杰两手扶着洗手池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有没有一件东西你几乎是绝望地想要,拼命努力,等拿到手,忽然间发现拿到和没拿到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他像是问他自己。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他把水往脸上泼了泼,拿过张纸巾擦干脸,戴上眼镜,看着我,笑了笑,“我们回去签掉我三年的生命吧。”
       第十一章
       “到佛蒙特了吗?”姚明成在后座上迷迷糊糊地问。
       “快到了。”我说。
       “刚过巴尔的摩你就说快到了。”他哼了一声,挪了挪身子。
       “少啰嗦,睡去吧你。”
       姚明成在后座上又哼了声,没说话,大约是又睡着了。
       路上没什么车,是圣诞节的前夜,天气不太好,有些雨,落在前窗玻璃上一点一滴。车的雨刷没开,路面湿的,车灯照着,在车玻璃上反射些闪动的磷光。我想那个时候那块大陆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该在家里,在棵挂满了灯的圣诞树旁,用他们的圣诞晚餐。
       “从这上187。”肖河生拧开灯,看了看地图。
       在纽约州和佛蒙特州的边界上一路往北,开了两个多钟头,地势开始慢慢变高了些,外面的气温似乎也冷了些,路边有些雪的痕迹,下的却还是雨。从187转上了168州内公路,路面狭窄,路旁有些房子,都挂了些五色的彩灯,路上没有什么车。地势越来越高,一上了4号公路,道路两旁的山坡上便是厚厚的雪,车灯照着,有些发黑。雨丝也变成了小雪,道路上铺了层薄的雪泥,车轮压过,发着涩涩的挤压声。
       四周一色的黑,雪山也是黑色的一片,我们在山腰上开了十分钟的模样,转过个山角,眼前忽然间是个铺满了灯光的城镇,白的黄的光从半山腰一路伸去,转个弯,似乎没个尽头。
       转上了有灯光的街,订好的旅馆就在两个路口过去的一个转角。街上没人,已经是圣诞节的凌晨。旅馆前的停车场零落地停了几辆车,雪还在下,大了些,每辆车车顶都铺了两三寸高。
       “真冷,”肖河生从车里先钻了出去。“白色圣诞节。”
       “可惜我们已经用过圣诞大餐了。汉堡,薯条,还有杯可乐。”我从车里也钻出来,脚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地响。我呵了口气,看着一条白雾直伸了出去,一边伸手拍了拍后座的门,“醒醒,到北极了。”
       姚明成从后座门里出来,站直了身,揉着眼,“北极不错啊,还有这么个旅馆。我说里头是不是只住了圣诞老头,还是圣诞老头也有那么几个漂亮妞当助手帮他糊糊礼物袋什么的。”
       “不在家吧,他一年也就圣诞节这天干活,总得好好做做。”
       “那更好,趁虚而入,咱们把他窝占了。”
       我们一边胡扯,一边踏着一地的雪往里走,拉开门,一团湿润的暖气涌了出来,几乎让人有些窒息。窗口前没人,我按了按窗台前的一个铃,哨哨的几声响,过了会儿,边上一个门打了开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走了出来,睡眼嚎咙的模样。这老头当然是确定了圣诞老人今晚拜望的只是小男孩小女孩们,不会来叨扰他,早早地就睡了。
       “圣诞快乐,我们预订好了。”我说。
       “圣诞快乐。”他也说了声,到电脑前看了眼,问我的名字。
       我报了名字,他敲了几个键,“两个房间,一百二十四元一间。”
       人住的手续一做完,把钥匙往我手里一递,老头就一头回了房间。我们出了门,把车上的几件行李和滑雪器具搬进了屋。
       “今晚怎么睡?咱们里头两个人得睡一间。”肖河生拿了自己的行李,看着我们大大小小抱了一堆的东西。
       “随便,反正咱们仨里头没人是美女,有什么好抢的。”姚明成抱着滑雪板,喘着气,“河生,你没滑雪的东西也得帮我们扛点东西吧,拎着你那小包在边上干吗,监工啊?”
       肖河生忙说了声对不起,过来帮我们提上滑雪靴,“对了,明天我得去租一套滑雪板。”
       “到处都有租的,别担心。”我把一堆东西都搬
       进了房间,“你们谁睡觉打鼾?”
       “我不打。”
       “我也不打。”
       “那我们先轮流。有谁泡到个妞,那房间就归他了。”我说。
       “得努力泡了,又多了个刺激。”姚明成把他的一堆东西也搬了进来,喘了口气。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外面还在下雪,雪花落在窗台上,嘶嘶地响。百叶窗拉着,却没关紧,外面很亮的光线,透了些进来,在房间的墙上,像是流动的水波。姚明成在隔壁的床上,一紧一慢地呼吸。我很累,却睡不沉,总是在要沉到梦的水面下时,有人轻轻地又把我提到了水面上。闹钟设在七点,一响,我就翻身起来,冲了个热水澡,穿上滑雪服,去旅馆的小餐厅里吃早饭。
       小餐厅里没有别人,肖河生拿着杯橘汁坐在个靠近窗台的小桌边慢慢地喝。看到是我,他笑了笑。
       “圣诞节好。”
       “好。”我到了柜台边倒了杯橘汁,拿了两个甜面圈,坐到他对面。窗户外面一片的白,昨晚大概又下了几寸的雪,我们的车已经是厚厚地被雪全盖住了。
       肖河生两手捧着玻璃杯,看着窗外,“刚才一个人坐这,忽然有些想家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嚼着面圈,含糊应了声,“不过这是圣诞节,你家里人不过圣诞节,只怕不会想起你。”
       “我知道。只不过他们想我的时候,我连中秋和春节是哪一天都不知道。”
       “不过总会想想你,这也不错。”
       “你想家吗,平山?”
       “不知道想哪个家好,就不想了。”
       “好几个家吗?我只有一个,从小长大,我家里有个天井,石板铺的,老房子,住的都是亲戚,谁过来都能拍拍我脑袋说今天学校怎么样。”
       “我家可就多了,隔两年搬一次。”我说。
       “总有哪个记得特别牢些吧?”
       “都差不多。”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姚明成走进餐厅,拿上橘汁甜面圈,拉了张椅子坐到我们边上。“雪够大,今天肯定够爽。”
       “雪粉太多,不太好滑。”我说。
       “那还不好,摔跤前先找好个漂亮妞,摔的时候撞过去,一头铲倒,可不是段姻缘?”
       “别一不小心铲到了个大妈,可就有你的乐了。”
       “那也成啊,亏你在美国这么多年,怎么能有歧视的念头?大妈也是女人,是女人都行。”
       “看来你那天晚上受创还不够深。”我喝光杯里的橘汁,看了看窗外,雪停了,阳光照在雪上,极刺眼。
       姚明成做了个大鬼脸,“别揭旧疮疤。”他转过头去看肖河生,“河生,这是你第一次滑,待会儿肯定要摔个七八十跤,千万瞄准了人摔过去。这第一次滑雪可就跟女人第一次和人上床一样,虽然很紧张,可也不能浪费了享受的机会。”
       到滑雪场不到八点钟,停车场上车不多,大概是圣诞节的缘故。昨晚雪太大,路上铲过雪,却还是积了层让车轮直打滑的被车尾气融化了些的雪泥。停好车,我打开车后盖,取出滑雪靴套上,戴上滑雪帽,手套,扛起雪板雪杖。近一年没滑雪,有些不习惯,两层的滑雪袜挤得很紧,两脚有些发涨。
       姚明成穿好靴子,直直地跳了跳,几乎摔了一跤。
       “走吧,”我说。
       滑雪靴穿着,扛着雪板,只能直起直落地抬脚走路,吭哧吭哧地踢得满地的雪泥向四面飞溅。肖河生两只手揣在兜里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住的旅馆和滑雪场间有协议,所以我们在旅馆里就买好了滑五天雪的通行证。到了门前,看门的人看了看我们衣服上挂的通行证,挥手就放了我们进去。滑雪场里人也不多,租滑雪靴板的小屋前没有什么人排队。
       “你去租,我和明成在外头等你。”我把雪板从肩膀上放下,竖在雪地上。
       雪场的人口是在个半山腰,风不太大,却很冷,阳光很亮,反射在四面一片的白雪上,发出耀眼的光。我把滑雪镜戴上,想,绝好的滑雪天。
       “这地方没怎么变。”
       “老样子。”我说。
       “雪盖着,就算变了,我也看不出。”
       “雪是好东西,盖了什么看着都熟悉。”
       眼前是基林顿最高的山峰,一条笔直的雪道从山顶伸到我们站的地方,有些陡,却很平直,大概是蓝色滑雪道,中级的难度。一条缆车一路到了山顶,椅子上零落地坐了些人,不是正常情况下每张椅子都坐满人的模样。有些乌黑的人影正从山顶上极快速地往下滑。雪道上没什么人,雪又厚,他们大概都不愿意降速,转弯时都只是小小的一折,略略减些速,像是几滴水银从山顶往下毫无阻碍地滑落。
       我们等了大约十分钟左右,肖河生扛了副雪板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他走路的模样很尴尬,一般第一次穿上滑雪靴,都是那副模样。
       “河生,你他妈看上去就像是两天没上厕所,憋得要死要活的样子。”姚明成笑了声。
       “觉得两脚发涨。”肖河生像是个偶人一样走到我们面前。
       “屋里温度高,在外面待一会儿,冷,血管收缩,就好了。”我从地上扛起雪板,“我和明成先去蓝道上滑两圈,你去那条初学绿道上先体会体会,过一个小时我们来教你。”我指了指边上一条很缓的短道。
       他点了点头,扛着雪板就往边上去了。我和姚明成往前,走到快到缆车人口前,把雪板放下,雪靴前跟顶进,后跟一踩,穿上了,手里的雪杖轻轻一点,往缆车的人口滑去。
       人口的地方没有队,一个专职维持队伍秩序的老头靠在边上的大铁柱上在出神,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天很冷,我和姚明成上了个座椅,放下扶手,脚踩在踏板上,很小的风吹在身上,隔了层厚厚的滑雪服,脸上却是暴露着,冰凉刺骨,让我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车道很长,座椅摩擦在长索上,咯吱地响着往上爬,我把脖子缩着,扭头看座椅底下的雪道。一个穿了身黄色滑雪服的高个男人,从山顶上猛冲下来,却总有些他是在努力保持平衡的样子,没有常滑雪人自然的一种优雅。忽然间,大概是平衡没控制好,他整个人平平地飞了出去,一路翻滚下去足有三四十米,身后铲出一道四散翻腾的雪花,人边滚,脚上的雪板,手里的雪杖边四面地飞了出去。
       “他这一摔可把雪道上的雪铲了至少两吨下去,多几个这样的,半个钟头这条雪道就要跟个混凝土一样硬了。”
       “他精神可嘉。”我说。
       姚明成扭过身,对底下正爬起身的人大喊了声:“嘿,哥们,你这跤倒是摔得有中级水准了。”
       那人扬了扬手臂,说了声什么,缆车往上升,离得远了,被风声吹着,只是含糊的一片声音。
       下了缆车,已经是山顶,风稍有些大。山顶一个小木屋,窗口开着,却没人,边上钉着的个小木箱里松松地插了几张雪道图,被风吹得前后地晃。我滑了过去,取了张图。脚底很厚的几寸新雪,细密的粉状,站着,雪板几乎全陷到雪下。
       我看了看雪道图,“我们都忘了,直着下去这条雪道叫‘瀑布’,是双黑钻石的难度,可不是蓝道。”
       “是吗?刚才那家伙肯定是觉得很冤枉了,居然被我说是蓝道的中级水准。”
       “不过看上去不难,可能没什么雪包的缘故。”
       “选个容易些的先练练。”
       地图上标着“双勺”是个蓝道,只有中间的一段是单黑钻石的难度。我们滑到雪道的路口,我在口上转了转脚踝,想斜着来个刹车,却是一个踉跄,几乎摔了一跤。
       “一年没滑了,”姚明成看着我,“时间过得快。”
       我们站在口上往下看,雪道很宽阔的一片,没有几个人。远远地可以一直看出十几公里开外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山岭,绿色的树。从山顶的雪道人口到山脚的终止处,有四五百米海拔落差。
       “到山底见。”我轮流抬起左右脚上的雪板,在靴上敲了敲,向姚明成举了举雪杖,脚底稍一用力,向山下滑了去。
       久没滑雪,刚开始的几个弯转得有些生涩,每一个弯都像是雪板在雪上刮过个螺旋的纹,一片片的雪向四面溅开了去。滑了五六十米,停住脚,回头看我滑过的道,像是个拧出的麻花。我刚停住,姚明成就从我身边嗖地一声掠过,半弯着腰,他滑雪的姿势不漂亮,很夸张,不太转弯,速度因此很快。转眼间他的一身红色的滑雪服就是半山腰的一个红点,再一转,过了个山角,不见了。
       我拄着雪杖站在雪道边,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天很冷,一停下来,就让人有些冻僵的感觉。我抬腿又进了雪道往下滑。天气冷,雪是干的粉末,很白的颜色,比起初冬时候的湿雪,滑起来干脆利落许多。天还早,没什么人滑过,雪道上也就没有什么雪包,平坦的一片。又滑了几十米,肌肉对滑雪的记忆慢慢恢复过来,雪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脚踝一侧,膝盖一拧,我知道身后雪地上留下的是道光滑的弧。
       我在雪道上一左一右地往下,什么都没想。滑雪的时候我没有思想,头脑里只有眼前的雪道和肌肉的收缩放松,非常原始的感觉。几十万年前猿人吃饱了生肉摸着肚皮的感觉大概和我在滑雪时候的感觉很相似。人大概毕竟还是有很多原始的欲望需要满足,所以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都是原始的东西。
       我滑到山底,看到姚明成拄着两根雪杖在缆车口等我,我收了收脚,平平地刹住,刚好到他面前停下,身后铲起一片的雪。
       “很酷嘛,多好的机会表现,可惜我不是女人。”
       “去找个女人来站我面前。”我说。
       “那不行,我不拉皮条了,现在。”
       “拉过?”
       “拉过一次,前两个月我介绍了个同事和我一个同学见了面,都中国来的你知道,人现在都住一起了。”
       “很有效力。”
       “拉皮条其实不难。不过没法替你拉。”
       “那当然,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说。
       “你当然不是好人,不过我要是个妞,说真的,我早就黏上你了,你这样不是好人的人比绝大多数的好人都值得黏。”我们上了缆车,“这话平常我是绝不能说,这里反正没别人能听到,不过还是够肉麻,以为我是同性恋了该。说出来估计我今天一整天都倒胃口。”他停了停,缆车往上走,“但是你忘不了文佳。数数有几个女人想黏你结果都黏了个空?”
       “没数。有人黏我吗?”
       “你看,数都没数。我可都能一一列出来,甩了陆纤以后多少个女人我想黏没黏上过。”缆车忽然停了,大概是谁没及时上下车。过了会儿又继续往上走。“文佳和她老公晚上几点到?”
       “六点,约好吃晚饭。”
       “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爱她?”
       “难说。”
       “什么叫作难说?”
       “不知道。”
       “得得得。不和你这家伙废话。”他说。风有些大,刚才滑了一趟的热气全散发光了,我们都把两臂抱在胸前保暖。
       我们在另一条蓝道上又滑了趟,然后上了双黑钻石的“瀑布”滑了次,各摔了两跤,到了山底,都有些累,太久没运动的缘故。我们一齐滑到肖河生练习的初学场地,说了教他滑雪,我们也顺便休息休息。
       我们到了雪道底,找了一圈却找不到人,往雪道上看,整个雪道上不过十几个人的模样,都在摇摇晃晃地往下滑。大半是学的两块细长滑雪板的滑雪,有些却是踩在块单板上面,像是在雪上冲浪。今天雪道上的雪本就厚,又没有拍实了,只要平衡掌握好了,踩在板上下来的人,都是包在一团的雪粉里,显得很有些气魄。
       “得去学学单板滑雪。”姚明成说。
       “看上去不坏。”
       “明天我去租个板学学去。”
       “我还是滑我的雪。”
       “你个懒虫,不想学点新东西?”
       我指了指雪道,“那是肖河生。”他穿了身黄衣服,正从坡顶上慢悠悠地下来,很谨慎地弓着个腰,隔不到两米脚就往边上一滑,摇摇欲坠的模样,不过却还能维持住平衡。他还不会转弯,所以尽管坡度很缓,雪道过了一半,他的速度已经相当快,身后带子一团的雪尘。
       “不错这家伙,居然还能撑住不摔。”姚明成说,然后对着快到道底的肖河生喊了声,“嘿,河生,我们在这。”
       肖河生没抬头,还是埋着头往前滑,从我们身边嗖的一声就过去了。
       “太紧张,他没听见。”我说。
       “听见他也停不住。”姚明成说,“他要滑过旁边的防护索了。”
       雪道尽头围了圈防护索,外面是没有整平过的自然雪坡。肖河生一头往着防护索滑了过去,还是没减速,到了防护索前,忽然一个猫腰,就从索底下过去了,跟着底下一大片的雪尘扬了起来。
       我和姚明成到了索前,停住,探头往下看,肖河生正从雪地上爬起来,雪板和雪杖全飞了,他一脸迷惑的模样。
       “河生,不错啊,头一天滑就学特技,雪道跳高。我和平山都望眼欲穿呢,怎么没跳过去,倒从底下过去了?”姚明成忍不住地笑。
       “没刹住。”他四面看,找他的雪板雪杖,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把它们拿齐了,都扛在肩上,往坡上爬。
       “有感觉了?”我说。
       “直着往下滑还好,就是还不会转弯。”
       “转弯不难,一开始你先学着内八字脚地往下转,以后再学平行转弯。”
       我们上了初学者的雪道带肖河生滑了几趟,然后我和姚明成又上了最难的几条雪道滑了两个钟头。东海岸滑雪场的难度比起西岸来差很多,标了双黑钻最难的几条雪道到了西岸不过是单黑钻的难度。但是雪很厚很白,雪道上也毫不拥挤,滑起来是很愉快的感觉。而且再容易的双黑钻雪道也还是双黑钻。这样我们和人吹起牛的时候,可以很漫不经心地说:“我滑了几次双黑钻,挺容易的。”听的人当然是肃然起敬,而我们也可以显得满不在乎,因此可以表现得很有深度,虚怀若谷的模样。
       中午我们和肖河生在雪场的餐厅里吃了顿饭,又在后山的雪道上滑了一下午。回旅馆不过四点钟,我的腿上肌肉已经很累,有些发紧地要抽筋,回去的路上,踩着油门只觉得虚飘得像是踩着个棉花。我觉得很愉快。
       “去泡泡热水澡?”姚明成问,我们各人搬了一堆的雪具往房间走。
       “好,”我掏出钥匙打开门,“河生,你去吗?”
       “全身酸痛。”
       “那你得去泡泡,活活血,不然明天你就别想滑了。”
       “好吧,过十分钟。”
       我和姚明成进了我们的房间,从行李箱里找出
       游泳裤,把身上一层层的滑雪服像是蜕皮似地脱下,换上游泳裤,拿上两条毛巾,冰箱里一人取了两瓶啤酒,出了房门往热水澡房走。
       打开门,迎面就是一团的热蒸气,房间里却没人,大热水澡缸面上盖了层塑料泡膜,大概是用来保持温度。我半蹲下,把泡膜卷了起来,拿起放到了屋角。水冒着些热气,却不是很热的模样,姚明成伸了脚到水里试了试,
       “不行,得加温,这要跳进去得冻在里头,厨房里要冻肉可以直接到咱们身上割就得了。”
       墙边上有个控制器,我看了看,把温度拧到最高,没一会儿,水面上就像是忽然间投了块干冰似的冒起了热气。姚明成看了我一眼,说:
       “这看上去有些吓人。”
       “你试试。”
       “你自己怎么不试?我这条腿可没保险,要是烫熟了,割下来当煮牛肉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他早把啤酒拧开了,一边喝了口,一边又伸脚试试,“不行,还冷。”
       又过了会儿,蒸气更大,房间里没有什么通气的装置,渐渐地迷蒙一片,两步开外的姚明成的五官有些模糊。他又伸脚试了试,“行了。”说着就拿着酒瓶扑通一声跳了进去,划了划水,哼了声,坐下,把酒瓶放在浴缸的边上。我把温度调低了些,也进了浴缸。浴缸很大,我和姚明成背靠在圆缸的一端,面对面坐着,伸出去的脚也碰不到对方。我拿起酒瓶喝了口,啤酒冰凉,身体却是在极热的水里,坐了会儿,皮肤渐渐发红,热气像是深入了躯体里,懒洋洋地很愉快。我拍了拍边上的一个按钮,几道水流从浴缸边缘涌了出来,浴缸里的水开始翻动起来。
       “比性要爽。”姚明成很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也呼了口气,闭上眼睛,觉得慢慢融化在水里。
       身边扑通一声,又一个人跳进浴缸里,“这水真烫。”肖河生的声音。
       “蒸气真大。”他隔了会儿又说。
       “你们进来多久了?”他又问。
       我没答,姚明成也没答。过了会儿,肖河生也长呼了口气,不说话了。
       有些时候身体的快感压过了其他一切的感觉,包括大脑里所有的思想。我拿起啤酒慢慢地喝了口,在浴缸里人没法以正常速度做任何事情。我躺着,模模糊糊地有些像是要睡着。
       浴缸边上有个小游泳池,泡得太热了,我就出来到游泳池里游两圈,让冷水刺激刺激,转身再回浴缸里躺着。
       我们坐在浴缸里,头枕在缸缘。肖河生没提一句家,中国,失落等等,姚明成没提一句女人。我们都显得很愉快。我想那时候如果气温调得太高,蒸气太大,把我们全闷死在房间里,我们一定是这个圣诞节里最心满意足的三个死人。
       第十二章
       餐馆在条小路的转角上,周围全是树,天黑了,雪地却是白的颜色,显得树木也是一色的黑。餐馆门前挂了两盏灯,暗黄的光,照亮门前一条红砖的路。
       我推开门,肖河生和姚明成跟在我后面也进了门。里面也是暗淡的光线,摆了不到十张的桌子。招待的侍应迎了上来,我已经看到了文佳和沃特,向他摆了摆手,指了指文佳的桌子。文佳也已经看到了我们,笑着向我们挥了挥手。坐在她边上的沃特原来看着她,这时转过头来,看到我,也笑着挥挥手。我们过去是朋友,他看上去和三年前一样,毫无变化,一样的一丝不乱的棕发,小孩一样的蓝色眼睛。
       “好久不见了,平山,你最近在忙什么?”他从来叫我的中文名字。“一切都好吧?我给你留过几次言你都没回我,接到我的留言了吗?”我有时候好奇像沃特这么个聪明人为什么经常会问出些愚蠢的问题。但是他说话时是一副很诚恳的模样。我也知道他是个诚恳的人。
       “有吗?从没接到过。你打错电话号码了。”
       “不可能,留言是你的声音。”
       “那可能我的留言机有问题。”我拉开椅子,坐下,“这是肖河生。明成你认识。”我指了指沃特,对肖河生说,“这是咱们的大名医,沃特。”
       “有没搞错?”沃特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有时像是个孩子。文佳瞟了我一眼。
       “你好。”沃特伸手和他们俩分别握了握手。
       “滑得怎么样?”他等我们都坐下了,问。
       “不错。雪道不错。没什么人。”
       “我本来想早来,可是我妈非得要我昨晚过去没办法,只好和文佳过去了。”
       “有家的人不一样。”
       “对啊。本来今天也想早些来,结果昨晚睡得很晚,刚刚才到。”
       沃特和文佳都坐在我面前,房间里很暖和,文佳穿了件很薄很贴身的黑毛衣,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到他为什么昨晚睡得很晚和他们卧室里的情景,形象思维有些时候是件很糟糕的事。我伸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拿起桌上的菜单看。
       “你们在这待多久?”姚明成问,“新年不在纽约过可惜了。”
       “三十一号早上我们回去。新年晚上我的朋友有个派对,他的公寓就在四十八街,正对着时代广场。”沃特说。
       “那你们还能滑五天的雪。记得我们上次在加州滑的那次?”姚明成说。
       “你说Lake Tahoe?”
       “对。我和平山上了山顶,结果下不来,结果平山跟只死狗似的简直是从山顶上滚下来那次。”
       “别忘了你自己怎么下来的。”我合上菜单。
       “我可没滚,我是抓了个救护队的雪橇,坐在后头就下来了。”
       “很光荣。”我笑了笑。
       “起码那天晚上我泡妞还挺有精神,你可他妈的连路都走不动。”姚明成转头看了看沃特,“好像你那天晚上也没什么动静,白天你也滑得够狠。”他看了看文佳,“现在沃特可是结了婚的人了,泡妞是万万不行了。”
       文佳斜了眼似笑非笑地瞧沃特,“他可以去泡,我不拦。”
       沃特伸出手去轻轻抱了抱她,手在她背上摩了摩,“有你在,我不会看别的女人的。”
       “你可够肉麻,沃特。”姚明成嗤了一鼻。
       沃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文佳没说什么,但是我看到她手伸到桌下捏了捏沃特的另一只手。他们对视笑了笑。隔着桌子,我看着她嘴角那道纹浅浅地浮动了一下。
       我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转头向站在墙角的侍应做了个手势。他走了过来,我们每人都点了菜。他收齐了菜单转身回去。我往椅背上靠了靠,刚才泡在热水澡里久了,全身现在是松散的一片。我觉得懒洋洋的。
       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餐馆里人不多,菜上得快。我们拿起刀叉各自吃,文佳拿着叉子拨了拨盘里的烤鱼,却不碰它。
       “今晚有个派对,我有个朋友在这有个滑雪的度假屋,等会你们一起过去?人多一些好玩。”
       “你的医生朋友?”我问。
       “不是。他在高盛,做投资银行。”
       “难怪在这有个房子。”姚明成说。
       “平常他的工作很累,只有这种时候才可以放松。”
       “世界很公平。”
       “有时候也不一定。”我说。
       “有时候。大部分时候世界很公平,你要什么东西,你就付什么代价。”文佳插了句。
       “什么东西都有个价钱。”我用叉子推了推盘里剩下的东西。
       “有时候你付了代价也得不到。”文佳看了看
       我。
       “比如我们三个人在华盛顿的那天晚上。”姚明成猛笑了起来,我点点头,忍不住笑了笑。文佳和沃特都看我们。我摇摇头,“别问。”
       侍应过来收走了盘子,我们各自要了杯当地的啤酒,餐馆里没什么人进来,侍应也就不会着急地来催我们走人。手里的淡麦啤酒是新出槽的,像是新割的草的汁味,酒冰凉,杯子上凝了一粒粒的水珠。我转头看窗外,又在下雪了。大家都不说话,房间里很静,别桌的客人都走了,剩下的两个侍应都在酒柜后,低低地在聊些什么。
       “几点了现在?”文佳问。
       “九点半了,要不我们过去吧?”沃特答了声,看了我们一圈。
       “好,闲着也是闲着。”我说。账单早就摆在了桌上,我看了看,正想每人该是多少,沃特已经伸手把账单拿了过去,“我来吧。”
       “别。”我说。
       “没关系,我来吧。”
       我不再说什么。他付了账,我们都站起身,出了门。天上零落地飘着些雪,门前刚扫过的砖道白花花的薄薄一片。风有些大,我竖起大衣的领子,头发被风吹着,冷意直透到头皮。
       “我在前面开,你在后面跟着我好不好?”沃特向我喊了声,和文佳站在他的凌志车前。
       我点点头,打开车门,打开锁,姚明成和肖河生都进了车。
       我们跟着他的车开,灯照在沃特的车尾上,一晃一晃。我们都不说话,过了会儿,肖河生咳嗽了声,“他像是个好人。”
       “当然。”
       “你们以前是朋友?”
       “好朋友。”我想了想,“是文佳的好朋友。”
       肖河生不说话,停了一下,他说:“就算这样,他还是像个好人。”
       “他是。”
       他顿了顿,又说:“他们看上去在一起挺好。”
       “看上去是。”
       我们又都不说话。车在山间的路上盘旋往上路旁有些人家,亮着灯,停了车,都是滑雪的度假屋模样。我们跟着他的车一直到了路的尽头,是栋挺大的房子,门前是条私有的车道,边上已经停了七八辆车。我跟在他后面停好了车。路上撒了一层厚盐,雪飘到上面转眼就融化了,灯光反射着,路面上是亮晶晶的水光。
       我们都走到门前,沃特按了按门铃,等着。音乐声从门里透出来,慢摇滚的节奏。
       “沃特!快进来。”门打开,灯光下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一眼看上去就是一脸精干的华尔街人模样。他伸手拍拍沃特的肩膀,一边说了声文佳的英文名字:“珍妮!”文佳踮起脚,和他轻轻抱了抱。
       “我的老朋友,平山。平山,这是格瑞格。”沃特往门里走。
       格瑞格满脸笑容地“幸会”了一声,伸手过来和我握了一下。我把姚明成和肖河生也介绍了一下。大家一起往里走。
       房子的中央是厅,边上摆了个红木的条桌,上面是各色的酒和一些零食,两张大沙发上面各坐三个人,拿了啤酒,边喝边聊些什么,十几个人站着,也都拿着酒,也都在聊。屋角的音响里放着门口听到的音乐,不太响。厅大,人虽然多,却还不显挤。男人女人都有,都是年轻的白人,我们四个亚洲人一进了厅里,房间里忽然显得有些杂乱的意思。
       “你们要喝点什么,自己来了。”格瑞格伸手向条桌指了指,一边就拉着沃特和文佳说话。他们像是很熟的朋友。
       “这地方不错。”姚明成四下看了看。
       “不错。酒挺多。”我说。我们都走到条桌边,一人拿了瓶啤酒,转过身,看着厅里,看着厅里的人。厅里说话的声音挺大,偶尔大概有人说了个笑话,一个角落里的人就都笑了起来,他们聊得挺开心,但是没人注意我们。
       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喝酒。我很快喝完了瓶里的酒,厅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很热闹的模样。我看了看手里的空瓶,把它搁在边上的一个架子上,走到条桌边再去拿酒。我拿起瓶伏特加,取过个马提尼酒的杯子,拧开盖子,倒了大半杯,边上拿过苦艾酒,倒了点,取过根细管搅了搅,从水果盘里拿起个绿橄榄,扔到酒里,又用细管搅了搅。
       “帮我也调杯?”
       “你怎么不和沃特在一起?”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有点涩,苦艾酒少了些,但是我懒得再加。我转头看文佳。她已经脱了大衣,穿的是那件黑色紧身的薄毛衣,下身是条很合身的牛仔裤。她看上去很诱人。
       “他和格瑞格是大学的室友,让他们聊吧。”
       “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在个派对里乱走,不是放羊进狼圈?”我放下手里的杯子,替她也调了杯,递了给她。
       “你是狼吗?”她看着我笑了笑。
       我摇摇头,“我的牙没了。”
       “不过还是只狼。”
       “没牙的狼有什么可怕。”我扬了扬眉毛,“这个厅里可有不少狼牙齿完好。”
       “他们怎么算狼。”她轻笑了声。我们都转过身,面对着厅里的人群,喝杯里的酒。
       “他们可都觉得自己是。”
       “自己觉得没用啊。”
       “狼看来不容易做。”
       “那当然啦,什么是容易的?不是狼的成不了狼,是狼没了牙齿还是狼。”
       “无论如何我总是只狼,你在我边上站着总有些危险吧?”我转头看她。她的头发比几个月前稍长了些,发梢垂到肩上。
       她也转过头来,眼里闪过一点光,“我会防备着自己。”
       “我防备不了自己怎么办?”
       “狼当然防备不了自己。我能啊。”
       我轻笑了声,“看来你和沃特在一起很快乐。”
       “主要是很放心。”
       “你放心他。他放心你吗?”
       她笑了笑。
       我们又不说话,看着房间里的人。
       “对不起,能不能帮我递瓶啤酒过来?”边上忽然有个人说。我伸手到被我身子挡着的后面桌上的啤酒堆里取过了瓶啤酒,转身递给了他。
       他是个很年轻的男孩,二十刚出头,像是大学三四年级学生的模样。他说了声谢谢,一边伸出手,“我是丹。”
       我伸手和他握了一下。他又伸过手去到了文佳面前,“丹。”
       “珍妮。”文佳伸手也和他握了下。我忽然间看到文佳的眼里一点亮亮的东西,就像是我认识她那天我从水泥地上刚站起来时她看着我眼里的那一点闪光。但是她不在看我,她在看着这个叫作丹的小男孩。
       他们的手也握得似乎稍长了些,丹松开手,笑了笑。
       我看了看他。一般情况下我看一个男人的第一眼总留不下什么印象,很少的情形下我才会看第二眼。他是个很年轻的男孩,理了个短头发,站得笔直。他穿了条滑雪裤,一件套头的紧身灰色条纹滑雪衫,瘦长有力的身体,现出肌肉的形状。文佳一直看着他。
       “我们没见过。”他隔着我对文佳说。
       “没见过。”
       “我是格瑞格的弟弟。”
       “是吗?不知道格瑞格有个弟弟。”文佳说。
       “她是沃特的太太。”我说。
       他们一起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认识沃特。”他说,“你来这滑雪?”他盯着文佳。
       “滑得不好。”
       “是吗?”他上下打量了下文佳。文佳是个很容易就让人想要找个借口打量打量的女人。“你的体
       型滑雪应该很好。我在这教滑雪。”
       “你在这工作?”
       “我在耶鲁上学,寒假来这教滑雪。”
       “你滑得很好了?”
       “我尽力。我喜欢雪。”
       “雪太冷。”
       “雪很干净,一片的白,很安静。”
       “可是你滑过去了它就不安静了。”
       “对,但是看着雪我就想滑过去,让它不安静。”他笑了起来。他看上去很有自信也很有理由自信。
       厅的另一头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头看了看,“那是我哥,对不起,我过去一下。”他向我们点了下头,往厅里走,穿过人群。他走路的样子很协调,像是每一根肌肉都在流动。
       “很不错的男孩。想不到格瑞格会有这么个弟弟。”文佳看着他的背影说。
       “很漂亮。”我说,看了她一眼。
       “他滑起雪应该很不错。”她也看了我一眼,低下头。
       “应该是。”
       我们都不说话。
       她忽然抬头,很快地扫了我一眼,“我得离他远点。”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
       “我只是喜欢他的身体,没有别的什么。”
       “只是个看上去不错的小男孩。”
       “就是那样。”
       “但是还是不好。”
       “不好?”
       “无论是什么,不好。”
       “是,不好。”
       我们都拿起酒杯来喝了口,不再看对方,我转身向姚明成和肖河生站的地方走过去,她向沃特站着和人聊天的角落走了过去。
       “那是谁?”姚明成问。
       “屋主的弟弟。”
       “很漂亮的男孩。很不一样。”
       “你看到了?”
       “我要是个女人就麻烦了,搞不好就要神魂颠倒。”
       “还好你不是。”
       “还好。”
       房间里又多了些人,门铃时不时地响两声。忽然我觉得站在边上的肖河生像是僵住了。我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门口进来的是两个亚洲人,那个女人看上去有些眼熟,我再看了一眼,想起了她是谁。
       “河生。”我用手肘轻顶了下他。
       他没有反应,只是瞪着那个女人。
       “那是谁?”姚明成转头看我,问。
       “你忘了?”
       “没印象。”
       “你见过她,文佳的同学,我们华盛顿碰见文佳那次。”
       “是她。记起来了,肖河生这几个月和她有点关系吗?”
       “很有。”
       “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维维安。”
       她也看到了肖河生,脸上的颜色变了一下,又恢复正常。她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刚到美国的台湾女学生总带着的那种有些受惊的模样。她边上的男人是个典型的有些家产的中午华裔男人。
       “所以她甩了河生,跟了边上那个土财主。”姚明成笑了笑。
       “看上去像是有些钱的土财主。”
       “很像。”
       我们看着维维安和她的男伴在人群里,他们看上去不认识什么人,有些失落的模样,四处地看。文佳在人群的另一头,举起手臂向他们打了个招呼,维维安一瞬间是满脸的笑容,大概是极高兴终于找到了个她能够说话的熟人,拉着她的男伴从人群里挤了过去,他们没看到我们。
       房间里的人声更嘈杂些,音乐全被盖了过去。我喝了杯马提尼,正在想是不是过去再调杯什么,还是拿瓶啤酒,沃特忽然走了过来,“我带你参观参观房子。”
       “怎么?”
       “我想买个房子在附近。你帮我看看这房子怎么样。附近房子里面结构都差不多。”
       我耸耸肩,“行,”我转头问肖河生和姚明成,“你们想一起去看看?”
       肖河生不答我,姚明成摇摇头,“我待这儿。这儿有酒。”
       我跟着沃特上了二楼,看了看几个房间。那是个很漂亮的房子,现代社会有钱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只要拿了钱出去,自然有很多受过一等美学教育的职业人帮你把整个房子布置得很有品位而且很适合人居住,自己有没有品位毫不重要。主人的卧室装饰得很有乡野的味道,大木床,厚厚的暖色被褥,冬天里看上去很温暖,房间四面贴了粗木的板,一些简单的摆设,看上去是个很舒服的住所。浴室里到处是大理石的摆设,一面墙边上是个很大的圆大理石浴缸。
       “有钱真是不错。”我说,“这浴室快有我的公寓一半大了。”
       沃特笑了笑,没说什么,带着我从一个侧梯下到一楼,在房子里面绕着走了一圈,到了客厅边上,绕过个极大的运动室,运动室里是各色的运动器材,有个小游泳池。池子边上是个大落地窗,外面是个木头的平台,点了盏黄灯。
       “到外面走走,透透气?”沃特问。
       “好。”
       我们拉开落地窗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平台上方是个挡雨雪的木顶,边上是栏杆,栏杆前积了层飘进来的雪,铺进平台的木板地两尺。我们走到栏杆边站住,往外面看。房子在山顶,看下去,远远有些零散的灯光。
       “这地方不错吧?”
       “很好。”我说。
       “我想在这附近也买栋房子,冬天,夏天都可以来这里度假。不过我想买个大点的房子。”
       “就你和文佳,何必那么大?”
       “我们会有小孩的。小孩肯定要有自己的房间,我得至少买套五个卧室的房子。”
       “那你在纽约的公寓也得换了。”
       “对,正找房子。我们在长岛正在看房子。”
       “我记得你在纽约的公寓,很漂亮,可惜。”
       “我也很喜欢那个公寓,但是城里不是小孩子长大的地方。”
       “反正你会送他们去私立学校,有什么关系。”
       “不太好。小孩还是在安静点的地方长大好。”
       “文佳不喜欢安静的地方。”
       “她会的。有了小孩以后女人都会为了小孩着想。”
       我看着山下的灯光,空气里细碎的一片片散开去。我点点头,“你们毕竟是成了家的人。很为将来着想。”
       “那是肯定的了。我娶了她,她也嫁给了我,就会有小孩,有这样那样的很多的累的事情,但是很快乐。”
       “是吗?”
       “是。”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当初她和我在一起,我还担心你会生我的气。”
       “没关系,不是因为你。她反正总是要和我分手。”
       他点点头。“我想她和我很快乐的。文佳是不适合你。她是需要家,需要个男人在身边的那种女人。”
       “可能。”我忽然间觉得很有些恼怒,虽然我知道他说得一点不错。
       “我帮你介绍几个女孩子,很不错的。”
       “不用。”我也转头看了看他,“我可不是能让女人放心的人。”
       “舍不得自由?”
       “操他妈的自由。”我哼了声,“你让文佳放心吗?”
       “那当然。”他轻笑了声,呼了口气,在室外寒冷的空气,一道白色的雾。
       “你当然也放心文佳了。”
       “当然。她是那种无论以前怎么样,结了婚,就全心思都放在家上的女人。”
       “这么有把握?”
       他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我还是很有些恼怒。“你运气不错。”我笑了笑,耸耸肩。
       他也笑了笑。
       我们虽然在山顶上,风被屋子挡着,不大,但是在外面站久了,毕竟是冬天的北地,一阵阵的冷气直透进大衣里。我跺跺有些发僵的脚。
       “太冷。我进去了。”
       “好,我也进去了。”
       我上木台,在玻璃门前的垫子上跺跺脚,抖去鞋上的雪,拉开门进了房间。一进门,我就觉得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奇怪。顿了顿,我知道了为什么。房间里人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又可以听到音响里的音乐声。屋的另一角,几个人围了个半圈,那个和维维安一起进来的男人正半弯着腰,很艰难地咳嗽。文佳和维维安都在跟前,文佳抬头,看见我和沃特,她在我脸上扫了一眼,向沃特招手。沃特忙从厅里的人群里挤过去,低头和文佳说了两句话,回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身在那个男人身上按了几把,问了两声,摇了摇头,像是说了声没关系。周围的几个人都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文佳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似笑非笑的模样,摇了摇头。
       旁边有个人抓住我的手臂,是姚明成。一会儿不见,他看上去已经很有些醉。
       “刚才怎么了?”我问。
       “唉,你误了出好戏。”
       “怎么了?”
       “看不出来肖河生这家伙,不错,不错,还行,够意思。”
       “他妈的到底怎么了?”
       “刚才你出去了。肖河生和我站这儿喝酒,喝了一会儿,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憋了什么气,忽然间从这儿挤了过去,就他妈的猛抓住那个维维安的手,那妞肯定是吃了一大惊,见了鬼似的,很激动地说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他妈的什么,我隔得远,没听到,然后他们就像是吵了起来,边上那个男的就过去拉肖河生,肖河生就给了他肚子上一拳,我以前他妈的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打人,而且那一拳他妈的还挺狠,当时就把那家伙给放倒了。”姚明成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然后肖河生又去抓那个维维安的手,像是要把她往外面拖,没想到那妞就尖叫起来,拎起钱包给了他脸上一下。然后边上几个人就把他给架出去了,我当然赶紧跟出去,想他妈的要打架的话,没说的,我也只好上了,没想到他走过去时候气挺足,一出去人就蔫了。”
       他拿着酒瓶想了想,“也不对,其实那妞给了他一下后他就蔫了。反正把他架出去那几个哥们倒没难为他,就叫肖河生走人,别待着了。他他妈的倒好,傻了似的,一句话不说,结果我过去跟人说我是一起的,人就叫我把他载回去,我说我没钥匙,也不知道你他妈的去哪儿了,结果其中一哥们就开了他的车,先把肖河生带回旅馆。我在这等你。你他妈的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我到后院转了圈。”
       我从边上的一个沙发椅上拿起我的外套,“咱们走吧,这里味道有些不对。”
       姚明成点点头,我们一起转身,文佳和沃特就站在我们身后。格瑞格也站在边上。
       “我得走了。”
       “好。”他们都点点头。
       “对不起,我的朋友。”我忽然有些恼火,我并不想说对不起。
       “你的朋友,可能是喝多了点。没关系。”格瑞格看着我说,然后加了一句,“不过不太好。”
       “他有他的理由。不过是不太好。”我点点头,说了声再见,转身和姚明成一起往外走,上了车。道上没什么车,我们一路开回旅馆。
       我打开姚明成和我的房间,我打开灯,肖河生正抱着头,坐在我的床头,他一脸苍白。他抬头,看见是我们。
       “我进不了我的房间。前台只有你们房间的钥匙。”他说。
       “没关系,你可以就在这。”我们进了房间,门在后面关上,沉重的一响。
       “不错,你给了那小子一下?好。”我说。
       “我没想的。”
       “管他妈的想没想,解气。”
       “我没想的。我只是过去和维维安说两句话。我问她为什么不给我电话。我没想吵。”
       “那些家伙都不是好东西。”姚明成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不是好东西。”
       “她说别碰她。一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现在她说别碰她。”
       “他妈的女人。”姚明成递过一瓶啤酒给肖河生,“给。”
       肖河生接过啤酒,“一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
       “他妈的女人,别想她了。你那一拳不错。”姚明成说。
       “我没想打他。他拉我。他是什么东西,他拉我。”他开始哭。
       “管他妈的,反正你给了他一下,够他受的。”
       肖河生在哭,他的哭声很奇怪,也许是我很少见到男人哭,所以显得奇怪。 “她拿她的钱包打我。” “他妈的女人。”姚明成大概是喝多了,忽然间变得很有同情心。
       肖河生伸手去擦眼泪,他的脸上有个小伤口,有点血,大概是钱包的拉链割的。
       “我们是完了。”
       “完了好。”
       “完了。”
       “完了好。”姚明成喝光了酒瓶里的酒,又去冰箱里拿了瓶酒,他的身子晃了晃,“平山,你要不要?”
       “不要。”
       姚明成站直身,走过去,拍拍肖河生的头,“来来,别他妈的想那个女人了。睡一觉,明天他妈的就全忘了。”他仰身一下躺倒在另一张床上。
       “我睡另一个房间。我有钥匙。”我说。
       我走出房间,拉上门,掏出钥匙打开隔壁房间的门,打开灯,我走进浴室,洗了洗脸。镜子里我的眼里有些通红的血丝。我脱了衣服,洗了个澡,穿上内衣走回房间,上了床。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其他的都忘了。我只记得一个。
       我梦见文佳斜斜站在个悬崖的边上,大半个身子已经在悬崖外,风吹得衣裙直飞,她努力挣扎着挥舞着手臂,想要站回安全的地方却又站不回。她看到我,叫:“平山,救我,救我。”
       我走了过去,在她身前站住,她努力伸手想要拉住我,“救我,平山,救我。”
       我伸出手把她推下了悬崖。
       第十三章
       接下去的几天都是很好的滑雪天,天色是透明的碧蓝。四面八方来滑雪的人忽然间把基林顿几英里见方的山挤了个满。前山后山几百条的雪道,远远看去,到处都是穿了红黄滑雪服的小人点,像是交配季节的蚁山,爬满了准备伸开翅膀飞进空气里的白蚁。
       每天我都过得很愉快。每天滑雪,从山顶一路不停顿地直滑到山脚,一两英里的路,看着白色的粉末在身体前飞散开去,冰冷的风在脸上刮过,我几乎有飞的错觉。在那么一片蓝天下,一片的白雪地上,人很难有其他的心情。人的心情被白天的阳光蒸发得很稀薄。稀薄的心情成不了坏心情。坏心情像是锅越熬越浓的粥,需要在夜里凝固成形。
       我们白天滑完了雪,就去泡个很长的热水澡,然后一顿晚饭,喝两瓶啤酒,然后我们找个人很多音乐很吵闹的酒吧,再喝上几杯的啤酒。到该回旅馆上床睡觉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累得而且醉得倒头就睡着。有些时候我们会在酒吧里遇见文佳和沃特,一起看一场电影。白天滑雪时偶尔也能见到他们。我们没再见过其他的人。
       那一天是三十号。我们一早就到了中级区。肖河生的水准已经能够从中级雪道上滑下,只摔上两跤。姚明成学了几天单板滑雪,也差不多是到了中
       级。滑了两趟,我就去了高级区的黑道。我们已经决定第二天去纽约,到时代广场上和几十万人一起看大苹果灯从纽约时代大厦的楼顶掉下来。
       高级区人稍少些,几趟下来,已经是中午。我们身上都带着手机,午饭的时候约好了,吃了顿比萨饼,下午我回我的高级区,他们去他们的中级区。基林顿前后山的高级雪道不少,我想把它们都滑了,包括前几天里滑过的。到四点钟左右,除了两条偏僻些的雪道,我已经差不多达成了目标。
       “平山。”有人喊我,那时候我刚滑了个最后一条想滑的道,正想着回去看看姚明成他们怎么样了。
       沃特和文佳从另一条雪道滑了过来。他们都滑得很好,有很优雅的动作。
       “平山,正巧,我刚刚接到个电话,有个朋友的母亲有点发病,请我过去看看,你能不能和文佳滑一下,我等下给你们打电话。”
       “好。”我说。
       沃特转身就滑下了山。
       我哼了一声,看了看文佳,“他对我很放心。”
       “他是。”她拨了拨发梢,笑了笑,停了下,她说,“你别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我知道你,真别生气,他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的意思不过是说他对我放心,说他知道反正我也不能怎样了。”
       “别生气,他不是那么想的。”
       “是吗?”
       她低头看了看雪地,用雪杖用力戳了戳。
       “他是对我放心。”她想了想,然后看着我说。
       “为什么?”
       “他知道我不会对不起他。”
       “他有理由吗?”
       “信任没有理由的。”
       “不信任会有理由的了。”
       “我不会给他理由不信任的。我是结了婚的女人。从前的事他不需要知道。我不问他从前的事,他也不问我从前的事,结婚前的事。”
       “他吃亏了。”我笑了笑,说,“他从前的事,你不问,可你都知道。你的从前,他可是都不知道。”
       “那当然,我是女人。”
       “男人看来倒霉些。”
       “那不一定。你的过去,我从来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
       “是。反正也没有知道的需要了。”
       我们都笑了笑。风吹着,我觉得有些冷。“想再滑吗?”
       “不想滑了,我们下山去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我们滑到下山的道口,雪道上没什么人,过了四点钟,大多数的人已经离开雪场。
       她戴上滑雪墨镜,“反正,我是结了婚的女人,只要他现在不要对不起我,我就和他在一起。”
       “你呢?”
       “我?我不会对不起他的。”她从墨镜后面看着我,“我是不会再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晚上的事,就当它没发生过。”
       “确定?”
       “当然。”她很大声地笑了声,“我可是嫁了人了,我可不想再找个人嫁,你不知道结个婚有多累,准备啦,请乐队啦,安排仪式啦,请亲戚朋友啦,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她大声地笑了一声,右手伸过滑雪杖敲了敲我的头,左手杆一点地,向山下滑了去。
       我站着想了想,远远看去,她已经远远的只是个小小的背影。我也滑下了山,滑到半山,我追上她,然后一直滑到山底。
       “那是什么?”文佳指着我们右手的一个雪道,那里站满了人。
       “像是在看什么比赛。”
       我们一起滑了过去,到了人群里。雪道两旁站满了观众。半山腰的雪道搭了个平台,下面两百米左右的雪道上铺出一排排半人高,馒头形状的雪包,尽头一段五十米左右的平滑雪道,然后是个跳跃的高台,高台再往下又是段很陡很直的加速雪道,大约是一百五十米的模样,雪道到尽头变得平缓,是两个在雪地上挖出的大约十五米长,四米宽的水池,水池两旁密密地围了几圈人。水池过去,雪地上铺了条两寸宽的红塑料条,再过去是个圆形的大空地,也围了几圈人,是终点的模样。两个巨大的喇叭放着LimpBizkit的饶舌音乐,剧烈急促的音乐,鼓舞观众的兴致。
       下午四点多钟,阳光还是很明亮,但是照在身上没什么暖意,手套里进了些雪,融化了,冰凉彻骨。我脱下手套,把它们翻转过来,拧了拧,挂在滑雪服上。我转头看了看边上的文佳,她的脸冻得有些红,脚上的雪板打着节拍。我不记得她喜欢这样的音乐。
       “喜欢这音乐?”我问。
       “挺好啊。”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在雪地上跺着脚,“为什么还没有人下来?”
       “快了。”人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会改变。
       音乐忽然停了,喇叭里是个明显喝多了两瓶啤酒的声音,“好,各位各位,现在我们的比赛开始了,大家一起叫三声Yeah,Yeah,Yeah。”观众都跟着叫了三声,那声音又说,“再叫三声。”观众又跟着叫了三声,那声音很兴奋地大叫,“大家再来三声!”所有的人又大吼了三声。我们像是在个摇滚乐的音乐会里。
       “各位,准备好,他们来——了!”声音在喇叭里大叫了声,音乐又从喇叭里泄了出来,更急促的鼓点,更大的噪音。
       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地从雪道上滑了下来,在满是雪包的一段,他们的膝盖一伸一缩,左右拧动,转眼间过了雪包段,上了跳跃台,已经分出了前后,他们在台上腾身飞起,在空中各自做了几个劈腿之类的动作,落在了下面的雪道上,后面的人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又稳住。雪道很陡,他们都很快地加速,一转眼间,他们已经到了雪道的水池前。第一个冲进水池的人速度很快,雪板在水面上带着他往前,劈开一道水,但是雪板太向前压了些,滑过了三分之二的水面,他的上身向前一倾,猛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平扑到了水面上,水花飞溅,沉到了水里。观众惋惜地一起“噫”了一声。水池不深,只到他的半身,他站在水里,很恼火地拍了下水。后面的人紧跟着他也滑进了水池,他的速度慢了些,不到水池的一半,他已经手舞足蹈,一面挣扎,一面沉进了水里。观众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和文佳看着他们湿淋淋地从冰水池里爬了出来,也是忍不住笑。边上跑过两个工作人员,给他们各自围上了条大毛衣,把他们领到我们边上的一个大帐篷里去换衣服。一阵风吹过来,所有的人,冷或不冷,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平台上又接连下来几组人,到了水池前却也都是一一落水,有一个人几乎到了水池的另一端,却也是挣扎着沉到了水里。天更冷了些,阳光带些透明地反射在雪地上,有冰雪的寒意。沉到水里的人越多,观众的兴致越高。每个人沉到水里,总引起阵笑声。
       “真是好玩。”又一个人沉到水底,我们都笑,文佳转头对我说。
       “水里应该点上火,水火交加。”我说。
       “水底再养几条鳄鱼。”
       “再装个绞肉机。”
       文佳忍不住笑,搡了我一把,“你可真有点虐待狂。”
       “我们不都是吗?”我耸耸肩。
       山顶又下来两个人,右手的很快就领了先,过雪包时,他的上半身几乎全然不动,只是双膝极灵活地伸缩,飞快地上了高台,简单利落的一个水平劈腿,像是片树叶轻轻落在台下的加速坡上,他把肩膀一缩,腰一弓,身体成个线状,流星般到了水池前,身体
       一个道理了。”她晃着杯里的酒,“不过第二天酒醒了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
       她笑着瞟了我一眼。火光跳跃着印在她脸上,忽明忽暗。“装着没醒就是了啦。”
       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有些醉。滑了一天的雪,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的酒精很快地起作用。我喝完杯里的酒,座位还没等到,我又要了一大杯。我想我也有些醉了。
       “你可不要喝多了。你要开车的。”文佳手枕在吧台边,看着我。
       “我不会醉。”
       “醉了怎么办?”
       “醉了就摇摇晃晃地开回去。”我说。
       她笑了一声,又要了杯日出龙舌兰酒。我们在酒吧里喝了大概有四十五分钟的模样,等到了我们的座位。带位女侍应带我们到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墨西哥人模样的跑堂上来端上了水。我们看了看菜单,各要了份纽约牛排。我看了看手表,将近八点钟,旁边几张桌子的人用完了餐,起身走了,桌子却空着。
       “这时候进来就不用等了。”文佳说。
       “都看时机。”我说。就像是对个喜欢自由的女人说自己喜欢没有牵挂的生活,而对个到了岁数着急结婚的人说自己很想安定一样,什么都看时机。
       牛排刚端上来,我们正拿起叉子来,带位的侍应又带了个人进来。
       “嗨,珍妮,在这又看见你。”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说。
       我抬头看,是丹。
       “怎么又在这见到你?”文佳看上去很意外的快乐,但是有些紧张。
       “这里我常来。是附近很好的一家餐馆。”
       “我们是运气好了,随便选的这家。”
       丹向我点了点头,“你好。”
       “你好。”
       “和我们一起吃饭?”文佳仰着头看他。
       “好。”他伸手拉过椅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光滑。
       侍应过来,他也要了份牛排。
       “你滑雪滑很久了吗?”文佳一只手肘放在桌上,托着半边脸,看丹。她的头发垂到桌面上,轻轻地摇晃。她看上去很可爱。
       “六岁开始。”
       “你滑过那座满是悬崖的山?”
       “滑过十几次。”
       “真危险。”
       他笑了声,“我知道我不会出事。”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陈述件明显的事实。
       他看着文佳,似乎在判断文佳对他是怎么想的。我想他知道文佳喜欢他,我想他一定以为几乎所有的女人看到他都会喜欢他,愿意和他上床,就算不爱他。他是那种知道自己很有吸引力的人。
       他的牛排上来,我们一齐用餐。文佳又要了杯伏特加兑橙汁的“海滩性爱”,她已经很有些醉。她看着丹。
       “从悬崖上滑着雪跳下来是什么感觉?”她问。
       “感觉活着。”
       “还有呢?”
       “像是自杀。”他看着文佳。他们像是不知道自己在重复白天的对话。
       “你喜欢自杀的感觉?”
       “喜欢从死亡里逃脱出来的感觉。”
       “那像是什么?”
       “像是做了件不该做的事,但是很刺激,很兴奋。”
       “不该做吗?”
       “很多人都说不该做,不过他们没做过,他们也没机会做。”
       “我能试吗?”
       “当然。谁都能试。”他们对视着。我把手里的空酒杯在桌上转了一圈。
       我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从兜里掏出它。
       “喂?”
       “平山,是我,肖河生!”他喘着气。
       “怎么了?”我看了看表,不到在门口见面的时间。
       “你快来。明成出事了!”
       “什么?”
       “我们刚才从夜场雪坡上滑下来,我先到了坡底,等了他半天没见他下来,找了他半天,后来滑雪救护队的人从山坡上救了他下来,说是摔断了大腿,现在送医院急救去了。我现在在医院,人在急救室里,他们要看他的医疗保险卡,我们东西都在你的车里,你快来!快来!”他气急败坏的声音。
       “好,我就过去。”我要了医院的地址,站起身,“我得赶紧去医院。我的朋友出事了。”
       “有危险吗?”文佳问,她的两眼迷离。
       “没什么,应该,我得过去把他的医疗卡带过去。”
       “那谁送我回去?”
       “我有辆车。我送你。”丹说。
       “那好。我得马上过去了。”我把大衣穿好,往门口走,匆忙间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并排坐在桌前,靠得很近,丹正侧着脸看着文佳。文佳手托着脸,也在看着他。
       推开门出去前我犹豫了一下,我想这么做我是不是犯了个错。但是我的胸腔里忽然间堵了股气。我长吸了口气,推开了门,出了餐馆。
       外面又在下雪,到处都是雪白的一片。那是个很美丽的夜晚。
       第十四章
       我从车里找出姚明成的钱包,走进医院。医院的急救室里空荡得很,大概没有人愿意在新年夜的前一天做些奇怪出轨的事被送到医院里来。奇怪出轨的事该留到新年的那一夜进行。
       肖河生坐在走廊外面的长凳上,抱着头。走廊里静寂无声。
       “河生。”我走到他面前。
       “平山。”他抬起头来,他看上去疲惫得很。
       “怎么样了他?”
       “还好。他们说是骨裂,得给他上钉。现在还在里头,应该没什么危险。”
       “说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是没什么,不过他得躺床上几个礼拜时间。”
       “那就好。”
       “还好。”
       我到了房间里找到护士,把姚明成的医疗保险卡给了她,又出来,和肖河生一起坐到了长凳上。走廊里灯光苍白,上下全是白色的漆,温度调得很暖和,但是让人觉得冷飕飕的。我们在外面等着,谁都不想说话。四周很安静。我什么都不想去想。我不想去想正在手术室里的姚明成,我也不想去想在或是不在餐馆里的文佳。
       我的手机在那么一片安静里忽然响了。
       “喂。”我说。
       “平山,是我,沃特,文佳在吗?”
       “文佳不在我边上。我在医院里。”
       “什么?”
       “我的一个朋友摔断了腿。”
       “是吗,没事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在医院里,上钉,应该没什么事。”
       “那还好。确定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我踢了踢地板,“文佳在Grist Mill。”
       “她不回旅馆一个人在那做什么?”
       “她和丹在一起。”
       “丹?”
       我沉默了一下,想了想,“你去接她吧。她应该还在餐馆里。”我说,“我刚才很匆忙赶过来。”
       他感觉到什么,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她没什么事吧?”
       “她有点醉了。”我说。
       他又犹豫了一下,“那好。谢谢。”
       我按了按通话中止钮,向后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两条腿长长伸了出去。医院里的一切都刷成了白色,头顶的灯洒下的也是冷冷的白光。走廊的地板上了层蜡,反射着灯光。肖河生动了下,身上的滑雪服窸窣响。墙壁上挂了个钟,指针一跳一跳地转,哒哒哒哒地轻响。
       “河生,你恨过人吗?”
       “应该没有。”
       “那个维维安,还有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没恨过她们?”
       一会儿的沉默,“没有。”
       “什么感觉呢?”
       “不知道,但是不是恨。”
       “那怎么办?”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
       “有没想过伤害她们,让她们过得极痛苦?”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没有。”
       “让她们的生活变作一团糟,完全一团糟?”
       他看着我,不说话。
       “即使你比她更苦,你也要让她苦,极苦。”
       “为什么?对你有什么好?”他看上去有些受惊吓的模样。
       “没什么好。就像是你有个极美丽的玻璃瓶子,从你手里失去了,你宁可看着它碎成几万片,你也不愿意它落在别人的手里。宁可它碎了,自己也惋惜,但是还是宁可它碎了。”
       “我不希望它碎了,我会尽力去拿回来。”
       “有些东西你失去就再拿不回来了。”
       “我知道它好好地在那儿,有一天说不定我能拿回来的。”
       “但是那个人很喜欢瓶子,瓶子也喜欢在那么个很漂亮的房间里安安稳稳地待着,无论你怎么努力,你也拿不回来。”
       “就算是。”他说,“我也不愿意让它碎了。”他看着对面的墙,“我喜欢过,就希望它永远都是那么漂亮。”
       “你是个好人。”
       我两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天花板的一片的白。
       “你知道,有个办法你也许可以拿回来那个瓶子。”我说。
       “什么?”他转头看我。
       “你可以让瓶子先碎了,然后你去把原来主人扔掉的所有碎片都收集起来,再把它一片一片地复原成原来的样子。”我慢慢地说。
       他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人不是瓶子,人碎了,再回不来了。”
       墙角空调的进气口开始嗡嗡作响,我头靠在墙壁上想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我呼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得出去一下,你在这等明成出来?”
       “我等他。”他点点头。
       我推开院门,转回头看了眼,肖河生还是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他看上去显得很寂寞。他是个好人,而且他替别人着想得太多,替别人着想得太多的人总是吃亏,经常寂寞些。
       “平山。”我正要出门,肖河生在我身后喊了声。
       “什么?”我回头。
       他看着我笑了笑,“你是好人,你知道。”
       我拉着门的边,低着头,也苦笑了笑,说:“这难道不令人悲伤?”
       我进了车门,拉上,点上火,坐在座位上愣了会儿,然后放下手闸,开上了路,慢慢开了会儿,我猛然踩了脚油门,油门轰然一声巨响,我的车在黑夜的雪路上向前飞奔了出去。我并没去想我去哪儿,但是等我踩着刹车,车打着滑,猛转进Grist Hill餐馆的停车场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我要来,必须来的地方。
       我推开车门,跳下车,往餐馆狂奔了过去,路上满是新下的雪融化的泥,在台阶上我的鞋打了个滑,左膝猛撞到了门框上,但是丝毫不觉得痛。我一把拉开门,冲进了餐馆。
       沃特正站在门厅里问带位员:“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她摇了摇头,然后他们听到我冲进来的声音,一齐转过头来看我。
       “她不在?”我喘了口气。
       “她不在。”他看着我。
       “他们一齐走的?”
       “刚一齐走的。”
       我们对视着,然后他忽然间像是明白了许多东西,他一把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冲出了门。
       我跟在他后面冲出了门。到了停车场,他已经进了车,车轮在雪地上巨响地摩擦着,车倒了出来,一拧身,丝毫不停地冲上了公路,公路两边的车都急刹车,喇叭一阵猛响。
       我也急忙钻进车,远远地看着他车的尾灯跟上了公路。公路上全是雪泥,没什么路灯,漆黑的一片,两道车灯里,飘着些细细的雪。他的车像是疯了一样在路上飞奔,偶尔车在个小障碍上过去,跳了下,几乎失去平衡,又稳住。我紧紧跟在后面,心想我们都是疯了,只要稍一打滑,我们的车都要飞出公路另一面的悬崖。
       开了几分钟,他的车刹车灯亮了起来,猛然减速上了边上的一条小路,再一转,停在了个亮着灯的旅馆前面。车门打开,他从车里跳了出来,车门没关,奔进了旅馆。我的车跟着停下。这个旅馆我认得,这是文佳和沃特住的旅馆。
       我紧抓着方向盘骂了一声,他还以为丹真的会把文佳送回旅馆里来。
       旅馆的门一下弹了开来,沃特跟着也像是从里面弹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旅馆门前的灯光下,猛喘着气,涨红着脸,在冷空气里呼出一条条的白雾。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跳下台阶,进了还开着门,点着火的车里。他的车从我边上一下掠了过去,我的车一阵摇晃。
       我猛打方向盘,转了一圈,跟着他上了公路,他开得更加快,车的刹车灯在黑夜里盘旋的山路上一闪一灭,像是人忽起忽灭的心情。
       我们在公路上飙车般开了十分钟左右,转过个山角,他的车忽然不见了。我踩了脚刹车,慢了下来,左右地看,路的右手都是度假屋,很亮的灯光,有些屋子上挂满了灯泡。
       我慢慢沿着路开,找沃特的车,开了一阵,屋子没了,路边又全是山和一片的黑暗。我想这不对,沃特一定是在这后面的一排房子里的一个。我打了打方向盘,又开了回去。开了几十米,我看到一栋二层的屋子院子前的一丛灌木后面,有点淡淡的雾气在升起,我拐了进去。
       灌木后面是沃特的凌志车,门大开着,灯亮着,车前盖上的雪被发动机的热融化了,一丝丝的白雾升了起来。我下了车,走到了房子前。房子的大门半开着,大门上的灯把门前的台阶照得很亮,里面的门道却是一片的漆黑。
       我走到门前,伸手把半掩的门推开。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我走进门道,房子里毫无声息,静得只有我的呼吸。
       我的眼睛被房子外面的灯光晃了,在漆黑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到。我闭了闭眼,睁开来,正在客厅的转角,右手是个楼梯。我往客厅里走了走,鞋子踩在木地板上,湿湿地轻响。
       二楼上忽然间咣哨咣哨地一阵巨响,像是一堆沉重的东西被推翻在地板上,我收住脚,然后一下短暂的沉寂,又是一阵巨响,一声痛苦的叫,男人的声音。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你!出去!”隔了层楼板,空荡的房间里有些变调,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我冲上楼梯,跑到一半,楼梯口现出一个人,从下往上看,只是一团的黑影,从楼梯上急跑了下来,到了我面前,我一把把他抓住,他猛哼了一声,一个踉跄,转过脸来,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两寸,那是沃特。他的脸扭曲着,眼睛瞪着我,带些疯狂的冰蓝色。
       我松开手,他一下冲下了楼,似乎根本没有理解刚才有个人抓住了他。他一下冲出了门,然后门外一声轮胎的响。
       我看了看楼梯的顶,呼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往上。屋里很黑。楼梯的尽头是个转角,我转了过去,走廊里亮着灯,边上有个门开着,屋子里也亮着灯。
       文佳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上裹着个大毛毯,下面明显是赤裸的身体。她的大腿从毛毯下露了出
       来,灯光下很苍白的颜色。屋子里满地扔了衣服,有她的也有丹的。房间的窗户开着,冰冷的风吹着窗帘一下一下地卷动,雪花飘了进来。
       窗户外面又是一声痛苦的叫,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一楼下面的雪地上,一个赤裸的男人躺在雪上,弯曲着身子,右手紧握着右脚踝,他的脸痛苦地扭曲。他看上去像是个揉成团的白色垃圾袋。
       丹抬起头,看见我,“帮帮我。”他呻吟了一声。
       我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拉下开着的窗门,按上了窗栓。
       文佳还是蜷缩在角落里。
       “不是个英雄,他。”我说,“也不聪明,逃跑的路也没选好。”
       我从地板上一件一件捡起文佳的衣服,抱在手里,走到文佳面前,半跪下,伸手出去拂了拂几缕挂在她脸前的头发。
       “穿上衣服,我送你回旅馆。”我说。
       她点点头,仰起头看了看我。她满脸都是泪水,她在无声地抽泣。我伸出手擦掉她脸颊上的眼泪。
       “没关系。”我轻声说,“没关系。不需要解释,不需要。”
       她拿过衣服,站起身,背对着我,一件一件地穿,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抽动。
       我们进了车,雪越下越大,雨刷的速度开在最大,但是雪还是一层层地积在前窗的玻璃上,除霜的热气打在玻璃上,慢慢融化着积累的雪。车里的热气开得很足,从排气口里咝咝地向车厢里排。
       我们一直开到文佳住的旅馆,我把车停在门前,她打开车门下车。
       “我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说。
       她点点头,关上门,我看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推开门,进了旅馆。我靠在座椅的后背上,闭上眼。忽然间我觉得很累。
       我也不是什么英雄,我知道。
       我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肖河生打了个电话,他还在医院里,姚明成还没出来。我关上手机,坐在椅子上看着雪花一片片地落在窗户玻璃上,一片片地融化。
       旅馆的门又开了,文佳走了出来,她站在台阶上,呆立了会儿,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的脸在灯光下很苍白。我坐在车里看她。
       她走到我的车前,拉开车门,“他不在房间里。他把他的东西都收拾了,旅馆说他回纽约了。”
       我看着车上的仪表盘,绿色的磷光照着方向盘上的手惨绿的颜色,“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一会儿。“明天再说。”
       “那你先回去休息。”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想了想,“我得去医院,明成还在急救室里,你和我一齐过去吧。”
       她点点头,上了车。她的头发上全是雪。
       肖河生还是一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灯光还是一样的安静冰凉,这里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在一个急诊室里,就算是生命和死亡,都不过是每天例常的事。
       肖河生看见我们,点了点头,没问什么。我们都在长椅上坐下,谁都不说话。
       又过了半个小时模样,姚明成坐在个轮椅上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他的一条腿上厚厚地上了石膏,直伸着。
       “跳伞没摔死我,这一个中级的雪道差点就要了我的命,说出去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以为我的技术多臭。”他看到文佳,愣了愣。
       “医生怎么说?”
       “得躺床上两周。”
       “疼吗?”
       “上着麻药,没感觉。”
       “我们先回旅馆。休息一下,都累了,你更不用说。”我说。
       我们都进了我的车,姚明成把大腿抱着,我们帮忙抬着,把他放进了车的后座。他只能侧坐着,后座上占去了四分之三的位置,肖河生也挤进后座,勉强坐着。我和文佳进了前座的位置,在大雪里开回了旅馆。
       我们回到旅馆,文佳先到我的房间去,姚明成和肖河生都不想回房间去,我们坐在旅馆用早餐的房间里,吃了几片面包,喝了几杯啤酒。很晚了,街道外面没人在走动,雪还在下,窗户边上几枝松树上盖满雪,压得弯了,风吹着树枝一颤一颤地碰着窗玻璃。我们喝着科洛娜,找不着柠檬片,酒的味道有些淡,不过多喝了几瓶就不觉得。多喝了几瓶后无论什么都显得好了很多。
       “文佳老公呢?”姚明成问。
       “回纽约了。”
       “怎么忽然回去了?”
       “不知道,谁他妈的知道。”我说。
       窗户没关紧,风从缝里漏进来,一丝丝的哨声,我站起身去关窗,怎么也关不紧,窗条松了,后来我干脆把窗户整个打开,风带着雪花一下卷了进来。冷的风吹在脸上我觉得舒服些。
       “老板看到可能不高兴。”肖河生说。
       “管他妈的老板。”我回到椅子上坐下。
       我们又喝了瓶啤酒。
       “明天我去不了纽约了。”姚明成说。
       “坐火车回华盛顿。”
       “你呢?”
       “我得送文佳回纽约。”
       过了会儿姚明成说:“这次滑雪还不错。”
       “对,雪不错。”
       “几天时间就像是一天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过去了。”
       “除了你这儿断了条腿。”
       “还有你房间里睡着你的旧情人。”
       “他妈的旧情人。”
       姚明成看了我一眼,“你看上去不太妙。”
       “不妙得很。”
       “来,再来瓶啤酒,啤酒包治百病。”
       “一点屁用没有。”
       “来,喝了再说。”姚明成递过酒瓶,我拿过来打开,喝上。
       “好些了?”
       “我说了,一点屁用没有。”
       “来,再喝口。”
       我喝了一大口,把瓶子放在桌上,酒在瓶子里晃荡,泡沫浮起,看上去有些浑。
       “怎么样?”
       “还好。”
       “大口喝,啤酒就得大口喝。喝得慢了,越喝越伤心。”
       “有点头晕。”
       “那是,已经下去四瓶啤酒,也该有些发晕。”
       “有些醉了。”
       “有些。”
       “灌醉我有什么用,没财也没色可劫。”
       “没办法,没什么可劫也得劫,地藏王菩萨说,我不劫朋友,谁劫朋友?”
       我站起身,“差不多了。”
       “别走,再坐会儿。”
       我看看他,“好吧。”我扶着桌子坐下。
       我们都不说话,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刮进来,雪花落在地板上,转眼化作水迹。壁炉里火苗忽起忽落,弄得房间里一明一暗,照得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是融化的柏油,扭曲流动。
       我们不说话又喝了会儿酒,我提起酒瓶,喝光剩下的一点。
       “平山,你气色不对。”肖河生说。
       “酒喝多了。”
       “还好吧?”
       “还好。”
       过了会儿姚明成说:“这周过得不错。”
       “对,”我说,“事情很多。”
       “可不。不像度假,比工作还累。”
       “工作哪有这么费神。”
       “感觉如何?”
       “还是不太好。”
       “来,再来一瓶。河生。”姚明成说,“再给他一瓶。”
       肖河生站起来又拿过来一瓶。
       “喝,大口喝,嘿,别呛着。”他们看着我喝,“怎么样?”
       “不好。”
       “再喝,再喝。”
       我把一瓶啤酒整个喝了,啤酒的味道像是橡皮。
       “好些了?”
       “没用。”
       “再来一瓶。别像刚才喝那么快。”
       “没用。我喝多了,我得撒泡尿去。”
       “撒吧撒吧。”
       我喝多了,喝得太多了些,很久没喝过那么多的酒。我有些摇晃,靠在扶手上定了定神,转身上了楼梯,回到房间里。房间里很热,我把温度稍微调低了些。我是真喝多了,头晕得很。灯亮着,文佳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根燃着的烟。
       “没睡?”我说。
       “没睡。”
       “想睡了吧现在?”
       “想睡了。”
       “没冲个澡?”
       “没有。”
       “你先冲个澡?”我说。
       “好。”
       文佳进了浴室我才想起来我得撒尿。我拉开落地窗的门,走到阳台上,雪还在下,阳台上铺了一尺多的雪。到处都是雪,我站在阳台上,往下面的雪地上撒了泡很长的尿。一道热气腾腾的水龙,浇到雪地上融出一个圆坑。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我的那道尿很稳定。
       回到房间里,我躺在床上,浴室里水哗哗地流,我听着听着,几乎睡着了。我很累。
       恍惚里有个人的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轻声说了句:“睡了吗?”
       我睁开眼,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她身上围了个大浴巾,头发湿的,一条条地挂着,在灯里反射着一闪闪的光。她还是一样地让我呼吸中止。我躺着,静静地看她。
       “你很漂亮。”
       她笑了笑,“你去洗个澡?”
       我点点头,从床上起来,到了浴室里。我把水调得很烫,浇在身上有些火辣辣的疼。我需要那点疼。
       我一直冲到全身的皮肤都发红了,从浴缸里走出来,拿了条毛巾擦干身子,穿上内衣裤,出了浴室。文佳已经把所有的灯都熄了,我在黑暗里找回我的床上,躺下。
       “你睡了吗?”过了一会儿,文佳问。
       “没有。”
       “你介意我在你床上睡会儿吗?”
       “不。”
       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起来,摸索到了我的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来。她的赤裸的身体很冰凉。她侧身面对着我,紧紧贴在我身上,我伸出手臂,抱住她。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冰凉地洒在我的胸上。
       我们都不说话,过了会儿,她的鼻息慢慢变得平均,一起一伏,我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我躺着,一开始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过去几个小时里的情景就在头脑里飞快地掠过,黑色的雪的公路,半开的窗户,文佳头上的雪,她看着我的眼神,还有沃特扭曲的脸。
       但是我是真的累了,听着窗户外面的下雪声,不知不觉我也睡着了。
       第十五章
       我醒过来,文佳已经不在我的怀里。我闭着眼躺着。隔了个晚上,昨晚发生的所有事都已经有些模糊。我甚至有些怀疑那些事是不是发生在一个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梦里。当然,我知道不是。
       我把眼睁开一条缝,房间里光线很明亮,我眯着眼,用力伸了伸懒腰,把头下的枕头拉高,靠在床板上,稍微躺高了些,呼了口气。
       “醒了?”
       我转过头去,文佳整整齐齐地穿好了衣服,笔直地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阳光从百叶窗缝里透进,照在她的背上,她的发梢闪着白的光,我有些看不清她脸上的轮廓。
       “几点了?”我问。
       “十一点多一些。”
       “起来做什么?”
       “不想躺着啦,就起来了。”
       我揉了揉脖子,又伸了个懒腰,全身的肌肉都发紧。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我不想先提起,我要让她先说。
       “我已经想好了,等一下我回纽约。”她说。
       “确定?”
       “是。”
       我们都沉默。
       “你怎么向他解释?”我问。
       “我会解释好的。”
       “确定?”
       “是。”
       我们又沉默,然后她笑了笑,“我知道他爱我,我也有很好的借口,我醉了,不是吗?”
       “你是醉了。”
       “醉了的人总是做些蠢事,他反正也知道我醉了后是个很蠢的人。”她的声音有些生硬的尖利。
       “他很了解你。”
       “我也了解他,当然。”
       “当然。知己知彼。”
       “而且,当初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也是我喝醉了。”她笑了笑。然后她凝视着我。我侧着头,还是看不清她脸上的轮廓,更加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她的声音变得很柔和,“那时候我还是忘不了你,只有醉了我才能忘了你。”
       我转过头,“不过,你清醒的时候,你也一定是选择和他在一起罢了。”
       她叹了口气,不说话。
       “我不过是在你清醒和醉酒之间的时候会想到的人,而且还必须是晚上,这种时候太少,当然你得和他在一起,这我明白。”我笑了声。
       “别这样,平山。”
       “我能怎样?”我又笑了笑。
       “别这样,别像个小孩。”
       我不说话。
       她靠在椅背上,不看我,看着墙,“你去看过牙医吧?”我没答,她接着说,“你知道他们补牙时用的材料,补上去的时候很柔软,然后他们用个光枪,照一照,很软的东西就成了个和牙齿一样坚硬的东西。在光线下面,它就变得那么坚硬。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还是没答。
       她站起身,把百叶窗打开来,房间里更加明亮,窗户外面是一层极厚的雪,到处都是耀眼的白色,连她身上那身衣服都闪烁着白的光。她又叹了口气,“平山,人也是同样的材料做的,白天里,每个人都变得很坚强,都戴着穿不透的盔甲,只有在夜里的有些时候,我们才会卸下些盔甲。”她走到我的床前,摸了摸我的头发,“但是我们都是属于白天的生物。”
       我知道她当然说得很对。她从来都是很聪明的女人,她在白天里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好的决定。只有在夜晚里,喝醉酒了的时候,她才会变得柔软。
       “你说得对。只有在夜里你才会做愚蠢的事。”我说。
       “我知道,我是这样。”她说。她侧了侧头,阳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她的脸上的线条变得很尖锐,像是刀尖雕刻出的石像。她俯下头看我,“你不也是一样?你也是白天的生物。”
       “我当然也是。”
       我觉得她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我们有过一次类似的对话,我记得很清楚,我当然也记得那天晚上她走后我的心情,但是那天是夜里,现在是白天。我是白天的生物。白天里,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解释不清的。
       我给姚明成房间里打了个电话,他们已经起床,收拾好了行李。我从床上起来,到了浴室里,冲了个澡,穿上衣服,也开始收拾行李。文佳过来,帮我把一件件衣服都叠好放好。一切都很自然,也很正常。
       我们到了他们的房间,肖河生半躺在床上看电视,姚明成坐在沙发椅上,绑了石膏的腿抬了起来,放在前面的椅垫上。看到我们,他又向我眨了眨眼,满眼都是笑容。他是我的朋友,我知道。
       “怎么样?”我指了指他的腿。
       “没事,没觉得。”
       “吃了止痛药了?”
       “对,感觉不错。”
       他看上去精神很不错,比起没断腿前我见到他的大多数时候精神都好。
       “我们今天回去。”我说,“文佳回纽约。”
       他们一齐看了看我们,但是都没说话。
       我接着说:“明成这个样子,我们都挤在车里,挤不下。”我指了指文佳,“我得送文佳回纽约,我们坐火车。河生,你能载明成回去吗?”
       肖河生点点头。
       “真他妈的对不起,毁了大伙儿的新年。”姚明成说。
       “没关系。”肖河生转过头看着姚明成,“我们都是好朋友。”
       姚明成愣了一下,我知道他从来没想过肖河生会觉得他是个好朋友,他犹豫了下,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
       “走吧。”我说。
       我们结了账,在旅馆里吃了午饭,出了旅馆。天空是纯净的蓝色,屋子上,路上,车上,树上,到处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在我们身上,连最灰暗的颜色都闪着白色的亮光。
       我们挤进车,开到了十几公里外的拉特兰火车站。文佳和我下了车,肖河生钻进驾驶座,我们都挥手。
       “回去见。”我们都说。
       我和文佳进了车站,买了票。伊申爱伦特快列车,一点半的车,到纽约大约是下午六点半。车上没坐满人,但是很拥挤。这是去纽约的列车,这一天是新年的前一天。纽约新年的时代广场,看装着灯的大苹果落下,本是附近几州想要在新年这一天喝得烂醉的人每年新年必做的事。
       列车由北向南开,这不是什么很长的旅程。车开得不是很快,到了个站,必定地要停下,载上些去纽约的旅客。车里很暖,新英格兰的冬天全被关在了车外,从车窗里看出去,外面是一排排落叶的树,漫山遍野的雪,阳光从车窗里照进来,也是冷冷的温度。
       我知道,夏天的时候,两旁哈得孙河谷的野地里,望出去全是红的黄的野花,夏天里,这里是很美丽的风景。现在不是夏天,只是新年的前一天。周围的乘客大声地说话,不停地开玩笑,他们都显得很快乐。我和文佳都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列车准点到了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天色早已黑了。满车的人涌出了车,再从车站巨大的大厅里向各个出口涌了出去。
       我们出了出口,纽约的气味一下浸透了全身。天很冷,街道上有些肮脏的垃圾,楼房是深灰的颜色,盖过了天空。文佳和沃特的公寓在Upper West Side,上西城。我们沿着第七大道往北走,一群群的游客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走,那是时代广场的方向。街上到处是黄色的出租车,但是我们不想叫车,只是夹杂在许多已经喝得很醉的游客群里,默默地走。许多人头上戴着顶彩色光纸贴成的高帽,一手拿着小喇叭,时不时放在嘴里猛然间“嘟”的一声,他们看上去是兴高采烈的模样。
       时代广场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了许多人,大多的人都已经醉了,街道两旁隔不了几步就是一群人围着,有些人在放些音乐,围了一圈的人在里头跳着舞。纽约的法律规定在街头不能饮酒,想要喝醉酒的人就努力地在家里或是酒吧里先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摇晃着到了街上,疯狂一两个钟头后,酒稍醒些,又急忙地找个酒吧再把自己灌醉。街上到处是音乐声,喇叭声,喧闹声,和酒精的气味。人流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流进时代广场,虽然天还早,不到八点钟。街道上到处是疲惫的警察,看着周围的人群,时不时几个骑警骑着马在街上过去。天很冷,他们都穿着极厚重的衣服。
       我和文佳在人群里,继续向北走。我们可以绕到人少些的第八大道上走,但是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在人流里慢慢地往北。过了四十五街,人稍少了些,天还早。午夜的时候,四十二街以北直到五十八街,几十万人会把十几条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沃特会在家吗?”我们过了四十八街,继续往北走。我记得沃特说过他朋友的新年聚会是在四十八街上。
       “他会的。”文佳说。
       我转头看了看她。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他会在家里等我。”
       “那好。”我点点头。我们继续往北走。
       又走了一阵,她忽然站住了脚,“我不想这么快回去。”她看了看我,“我们先去吃顿新年晚餐吧。”路灯洒在路面上,淡淡的黄光,我想大概是光线的缘故,我看着她的眼,她眼睛的瞳孔慢慢地散大些。在纽约夜的街头,她又是稍微脆弱些的文佳。
       “好。”我说。
       “我们就在这家店吧。”她指了指路边,“我饿了。”
       路的边上是家小小的比萨饼店。纽约典型专为游客服务,整个店面只是个一米见宽窗口的小店。窗口边上一个小牌,上面列了食物和饮料的价钱。窗户前排了个三个人的小队。
       “好啊,新年大餐。”我笑了笑。
       我们排进了队,窗户里明亮的灯光照了出来,很有些温暖的模样。
       “一个中号的腊肠比萨,两杯可乐。”轮到了我们,我对着窗口里的波多黎各人说。
       “不,一个大号的。”文佳说,她看着我,笑,“我饿了。”
       “没关系,这我还养得起你。”我也笑。
       我们拿了比萨饼和可乐,就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风从五十街的转角吹过来,到了我们坐着的角落里,骤然小了,只是吹着路上的一些纸片和塑料袋到处乱飞。在冷的空气里,比萨饼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看上去很让人有满足的感觉。文佳的胃口很好,一块接一块地吃着。我没什么胃口,只是喝着手里的可乐,看着满街的人向着时代广场的方向涌。这是新年的庆祝,我们在用着新年的晚餐。
       文佳拿了张纸巾,擦着手指,我们紧挨着。天越来越冷,我觉得她的身体有些哆嗦,她穿得不多。我解开扣子,张开大衣,把她包在怀里。风变了个方向,吹到了我们坐着的角落上,她的头发在风里飞动,抚在我脸上。
       我低下头,她正仰着头看我,她的眼里是那么一团渐渐融化的雾,我可以直看到她的心底,那里也是一团的雾。她的嘴唇离我的不到一寸。
       “我们该走了。”我说。
       她的身体颤了下,低下头去,然后她抬起头“走吧。”
       我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披在她身上,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们继续向北走。现在我们是对着人流的方向走,所有的人都在往南走,只有我们是在往北。走过了七个街口,到了哥伦布环圈,人流少了些,我们斜斜转上了六十街,又走了几条街,我们转上了第十大道,沃特的公寓就在过去的两个街口上。
       街上没什么行人,冷冷清清的,我知道我应该觉得很冷,但是我不觉得。
       文佳站住脚,解下大衣,递回给我。我接过大衣,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
       “那是我们的公寓楼。”
       “我知道。”
       “我走过去就好了。”她苍白地笑了下,“他一定守在窗户那看着人口。”
       “我明白。”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我走了。”
       我点点头。
       她又看了我一眼,她很快地转过身,快步地向公寓楼走了过去。我靠在路灯上,看着她的背影。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那栋楼的人口,很亮的灯,但是看不到他们公寓的窗户。
       她的高跟鞋在石板地上嗒嗒地响,暗夜里很清
       脆的回声,她越走越快,过了半个街口,她开始向前飞跑,脖子上围巾的一头在风里一上一下地飘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跑过,她像是个黑夜的幽灵,被那座楼里的灯光吸去。
       那座楼里的灯光很明亮,虽然比不上白天里灿烂的阳光,可是比起这外面完全的,很寂寞的夜,灯光的楼多了许多的安全感,让人的心变得更坚硬些。
       我看着她跑到了楼前,楼里穿了身大衣的门房忙迎了出来,她很快地闪进了楼,不见了。
       我靠着路灯又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手表,十点半了。我把手里拿着的大衣穿上,转身走了。
       我沿着大街往下走,街上还是空荡的一片。我沿着刚才的来路一直走回到了哥伦布环圈。一转上百老汇大道,街上骤然多了许多人,往南沿着百老汇大道一路往下,越往南,街上的人群越多,醉的模样也越厉害。我混在人群里,一齐向时代广场的方向走,耳边是不间歇的喇叭声,笑闹声,人人都显得极快乐。这是一年里最放纵的一个夜。
       到了五十四街,不到十一点,人群已经把四十二街时代广场以南的十几条路口都挤满了,维持秩序的警察拦着,不让人再往南挤。
       我在五十四街口站住,再不能往前,周围挤满了人。我的右手边上是一对德国来的年轻夫妇,紧紧搂在一起,男人的手上拿着瓶巨大的香槟酒,左边四五个说西班牙语的是墨西哥人的模样。大家都紧紧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不停跺着脚。左右都是无名的人,四面是人的海洋。我需要在这么个人的海洋里站着。
       到了十一点三刻,人群变得紧张地快乐,时不时有个喝醉酒的人忽然间就高声地唱起Auld LangSyne,又或是忽然一声Happy New Year,惹得周围的人群一阵紧张的笑。从我们站的地方看,时代大厦楼顶高杆上那个灯泡扎成的大苹果球只是个小小的红点。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开始对表,又过了一会儿,激光开始在楼顶上上下左右地扫动,人群越发紧张。又过了会儿,前面一阵骚动,却又是一阵虚惊,然后过不了几秒,就有人尖叫一声。然后忽然间一片叫声,从前面的人群一路传了下来,大家都往楼顶上看,楼顶的小红点已经不见了,点亮了楼顶的四个数字。新年到了。
       边上的德国夫妇抱着开始激烈的新年的吻,周围的人开始互相拥抱,没有人拥抱我。
       德国男人拿起香槟酒瓶猛力地甩动,一拧瓶盖,一声响,香槟酒像是个喷泉喷到了空中。一阵快乐的尖叫,然后所有人一齐唱起了新年歌,“Auld Lang Syne”。墨西哥人唱的是西班牙语,德国夫妇是德语,背后唱的是不知名的语言,我也大声地唱了起来。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老熟人是否该被忘掉,
       And never brou Shtt Omind?
       永远不再想起?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老熟人是否该被忘掉,
       And Auld Lang Syne?
       还有那些老时光?
       唱了一段,我不记得词了,于是我转成用中文唱。
       好朋友怎能忘记得了
       过去的好时光?
       然后我又忘了中文的词,我就中英文交替着唱。我忽然发现我唱的中文和英文的歌词意思似乎不太一样,不过我毫不在意。在一个快乐的人群里,头顶淋着香槟酒,周围是一片的喇叭声和新年快乐声,没有人该觉得不快乐。
       我从还在高声唱着的人群里挤了出去,绕过了街口,走到了第八大道上,隔壁街几十万人堵满了百老汇大道,第八大道上却是一片空旷。我向南走,走了一阵,人流开始从西面的街口上涌出,向四面八方散去。
       我埋着头走,似乎所有的人和我的方向都相反,无论我怎么走,都是在顶着人流走。
       “新年快乐。”对面一帮十七八岁的男孩忽然一齐对我喊了声,“嗨,快乐些!”
       “新年快乐。”我抬起头,笑了笑,也说了声。
       我一路走到了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凌晨一点钟,候车大厅里没什么人,除了长椅上躺了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去华盛顿的列车最早一班车是六点五分,我到了自动售票机前,放进信用卡,买好了车票。
       车站外到处是酒吧,新年的人群也一定把所有的酒吧都挤得爆满。离列车出发的这五个小时里,我可以随便找个酒吧坐下,要上几杯酒,打发过这段时间。但是我不能,我知道今晚我一喝酒就一定会喝醉。我不想喝醉酒。平常我喝醉酒后,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朋友,这世界是最美好的世界。我是个所谓的好酒品的人。但是今晚我不知道喝醉了酒的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还在纽约,宾夕法尼亚火车站的三十二街离他们住的六十三街不过是三十一个街区的距离,太近。
       我可以回华盛顿后再喝醉酒,如果我还有喝醉酒的心情。华盛顿离纽约是整整两百六十四英里的距离,我记得很清楚。
       我拉了拉大衣,找了个看上去还干净的长椅,躺了下去。头顶是宾夕法尼亚火车站著名的穹顶,向上,向四面一直伸展了出去,让人知道自己是在个很大的空间里,所有的人和我的距离都很远。我觉得很舒服,外面任何的旅馆的房间只会让我有被窒息的压抑。
       六点的时候,我登上了列车,极空荡的车厢,一路我都没睡着。
       列车到了华盛顿大约是九点五十分,我叫了辆出租车回了家。我一头躺在床上接着睡,到我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是一片的漆黑,看了看手表,八点钟。我揉了揉眼睛,起身到冰箱里找可吃的东西。冰箱里当然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只有上层里有一罐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冰激淋。我拿过个调羹,抱了罐子,坐到了房间的沙发上,一调羹一调羹地吃着。对面楼上新年的红灯从窗口透了进来,照在墙上,红色的一条一条的光道。
       电话铃响了。
       “喂?”我拿起电话。
       “新年快乐!”是姚明成的声音,他听上去有些醉。
       “你喝多了?”我说。
       “嘿,你有没有试过止痛药和啤酒掺在一起喝,他妈的绝了!”
       “什么时候到家的?”
       “昨晚十点多。嘿,你和文佳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
       “嘿,对了,河生和我弄了堆吃的东西,一堆的酒,过来吧,新年晚餐。”
       “好。”我说。
       新年的第一天,有些萧索的味道。华盛顿没下过雪,街上却也没什么车,高速公路上偶尔有辆车开过,车灯一划而过。
       我开到姚明成的公寓,打着方向盘停进了门前的停车位。公寓楼的门上还挂着圣诞节的松枝圈,扎了两朵红色的花,被风吹了,有些散开来,几根枝条松松地半垂在门上。
       我按了下门铃。门打开来,肖河生满脸的红,露出个头,满嘴的酒味,“平山,正等你呢,快进来。”
       房间里满地板横七竖八地扔了空啤酒瓶,烟雾弥漫,充满了烟味。窗帘拉着,灯很亮,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摆了七八个盘子,堆满了外卖店里买来的食物,一个沸腾的火锅,水汽蒸腾,几个空的啤酒罐横躺在盘子间,满茶几都是烟头。电视里放着个X级
       的成人电影,姚明成绑了石膏的腿架在沙发上,半躺着,一手拿着个啤酒瓶,一手拿着遥控器,正在哈哈地笑。他转过头来看到我。
       “嘿,平山,快来快来,真他妈巧,正到了精彩的时候。”
       我找了个沙发坐下,看着桌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罐我觉得有些恶心,头脑里一阵阵的痛。
       “来,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
       “吃点吃点!”
       “没胃口。”
       “别开玩笑,怎么能没胃口?来来!”
       “真没。”
       我半躺在沙发上。电视里一个女人正咆哮着在个男人的身上扭动,看上去像是很辛苦的工作。
       姚明成拿起啤酒瓶喝了口,“你来以前,我和河生正说我们来这儿这几年都做了什么。来了几年,该读的书读了,该买的东西买了,该做的事也做了,可什么好像都差了些味儿,不是那么回事。你看现在我们坐在个挺不错的公寓里,喝着牙买加的啤酒,放心大胆公然看着街边随便一个小店里租来的黄色录像,这些在中国的时候大概都不可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做到,可是这些事情每天都做着,什么都拿在手里了,就是觉得什么东西不对味,像是缺了点什么。你说,到底缺的是什么?好像什么都缺,比如缺钱,缺女人,缺这缺那,可仔细想想,好像又什么都没缺,可又是缺了什么。”
       我摇摇头。我想不知道自己缺什么而又觉得缺了什么的时候才觉得这个缺特别大,很吓人,就像是在个噩梦里,有形的噩梦不太可怕,最可怕的是在一种包容一切的恐惧里,却总也看不清自己恐惧的是什么。
       “刺激的事做了,跳伞,找女人,滑雪,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我以为我能找出来件让我特别激动的事,可也没有,而且都他妈的有些讽刺。跳伞差点摔死,找女人一出来当头撞上个警察,而且那女人也一点没觉得刺激,滑个雪,还摔断条腿。这都罢了,问题是做了所有的这些事和没做过好像一点差别都没有,我过得还是一样,别人过得也是一样,平山过得也没见什么不同,简直就像是往桶水里倒了一破牙缸水,什么都没见变化。”
       “咱们回国吧?”肖河生忽然说。
       “我不想回国,没觉得回国是我缺的东西。你怎么不去台湾了?”姚明成说。
       我忽然想起那似乎是很遥远以前的事了,那天肖河生在我的公寓里说着要去台湾,去看阿里山,日月潭。我不知道肖河生缺不缺阿里山日月潭。
       肖河生耸了耸肩。
       “平山你呢,你缺什么?”
       我知道我肯定不缺阿里山日月潭,除此以外,我不知道。我想前天晚上,文佳躺在身边,听着她细微的鼻息的时候我很确定地以为我知道我缺什么我要什么。不过那时候是晚上,现在是第二天的晚上。隔了个白天和晚上,遥远得很,让人的欲望削得很淡,模模糊糊,更让人看得也是糊糊涂涂。我苦笑了笑。
       姚明成从桌上拿起件黑色的东西,“我刚才正给河生看我的Smith Wessen九毫米半自动。”他拿着枪,在手上转了转,枪在手上绕了两圈,像是西部电影里的蹩脚枪手,他哈哈地笑了笑。“买把枪还是最容易实现的美国梦啊。不过也还是没什么用处。除了好几年前像那哥们叫什么卢刚的一下毙了几个老师,倒也没听说这枪对咱们有什么用处过。”
       他拿着枪抛了抛,丢在了桌上。
       我俯过身,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枪。很漂亮的枪,幽蓝色的光,枪的把手有一层增强摩擦的颗粒,有些沉,但是很合手。
       它看上去是这么漂亮,这么容易地就能得到。如果你想要得到的只是个简单的商品,这世界一下变得很简单。可是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多的人生活在这么大的世界里,无论要的是什么,也不过是这世界上几十亿的人里那么无声无息的一个小小的人要的东西。这世界就像是头向前移动的巨象,而我的欲望不过是巨象身上黏着的一小片灰尘,灰尘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再怎么拼命地上下飘动,对象来说,毫无感觉。
       我拿起枪,倒转枪口,对着头。枪口幽黑。
       “怎么,找杀人还是自杀的感觉?”姚明成喝了口酒,说。
       “没杀人的心情。”
       “那是,要杀个人吧,先得找目标,这目标要找出来,还真不容易,你说谁能让你恨成那样?没人,简直就没人!要是真运气好,有那么个人可杀了,就得开始计划,出入的规律啦,常去的地方啦,平常的习惯啦,然后就得下决心,这决心下了后,还又得咬紧了牙去执行,你说,你能恨谁恨成那样?”
       我恨谁都不会恨成那样。我自己呢?
       姚明成想了想,接着说:“但是自己开枪干掉自己就容易多了,哪天想通了,不就是个轮回吗?老子十八年后又回来受罪了,一拿起枪,给自己一下就完了。”他转过身去,“是不是河生,我说得有道理吧?”
       肖河生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打开了枪的保险,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嘿,平山,小心!你打开保险了!”姚明成从沙发上一下坐了起来,他的脸有些苍白。
       我看着对着我的脸的枪口,黑色的一个洞,我知道从洞口进去三寸是颗上在膛上的铜壳的子弹,子弹后面是根绷紧了的枪机,枪机下面连着扳机,我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只要轻轻一扣,扳机带动枪机,枪机击在子弹尾部的芯上,引爆火药,铅弹头就会以每秒六百米的速度穿透我的皮肤,头骨,然后脑浆,我的大脑就会因冲击而血管崩裂,骤然失血,二十多年的记忆完全消灭,思维中断,然后我的身体就会贴着背后喷了一壁血和脑浆的墙滑了下去。
       我把枪口顶在前额上,冰凉的金属。
       他们都呆看着我,肖河生轻声地说:“平山,平山。”
       “总想不明白我想要这世界的什么,我得倒过来想想这世界想要我的什么。”我笑了笑,“你说,这世界在我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以想象到子弹穿透我的头的情景,但是我想象不到我死了后会是什么情景。”
       他们都不说话,看着我。
       我往后靠在墙上,“有时候会想,我死了以后,当然会有人想起我,比如说我妈,她肯定会哭几天,然后她当然会经常想到我,每隔几天,然后每隔几个星期,然后每隔几个月也许会哭上那么一次。”
       我转过头,看着地上的一盏灯,“其他的人,我就不知道有谁会为我哭了。有些人当然会想起我。”我指了指肖河生,“比如你打网球时候可能会想起我。”我看了看姚明成,“比如你,我死了,你以后当然就只好一个人上酒吧。还有谁呢?”
       我低下头,想想,摇了摇头。“你说你们如果死了,谁会想起你们,为你们哭?”
       他们都不说话,忽然间,我的泪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死了,这世界会一切照常地进行,所以对这世界或者我认识的所有人来说,我活着或者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差别。”我看了看肖河生,“是不是,河生?”
       他不说话,摇了摇头。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那个女人在电视里持续不断地叫。
       “我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总也想不明白。”我笑了笑,“现在正好,可以让我想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白色的一片。枪口冰凉。我出了会儿神,低下头,又笑了笑,“你知道我想到
       了什么?”
       他们一起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悲伤,但是我的眼泪流过脸颊,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毯上。有多久我没流过眼泪了?我不记得了。像过去很多的事,过去了就再也记不得,有些时候我想起小时候我在大笑着跑过街道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小孩。那孩子不像是我。那孩子愿意长大了变作这么个我吗?我很怀疑。
       “佛罗里达边上的海湾里,墨西哥湾的流水,蓝色透明的一道。躺在岸边沙滩上,非常热的天气,全身上下晒得都是汗,然后起身,到了水边,一下跳到水里,冰凉的一下,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头顶是大太阳的光,照在透明的水上,一道一道的光亮,可以一直看到脚趾。拿手拨拨水,水就像是蓝色的光。” 我看了看他们。 “我想到的是夏天。夏天的大太阳,照得人全身都是汗,热得人直喘气。热得让人什么都不想做。每年冬天的时候我都想着夏天的大太阳底下会是个什么模样。我想那么热的夏天里,那么大的太阳底下,让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乎,总会发生些冬天发生不了的事吧。就算是今年的夏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总还有明年的夏天。明年的夏天完了,还有后年的夏天,还有大后年,大大后年的。每年都有夏天,每年都有可以希望等待的东西。”我慢慢地说。
       我们都坐着,不说话。电视里的女人大概正到了高潮,在大声地嘶叫。
       “夏天。”我轻轻说了声。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低头看了看,犹豫了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拿到耳边。
       “喂?”
       “平山,是我。”
       “哦,文佳。”
       “到家了?”
       “到家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很好,都没事了,让你放心。”
       “谢谢,让我放心。”
       “沃特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没什么,应该的。”
       “向你说声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
       她在电话里轻笑了声,“每年我们都说,我们快乐过吗?”
       我想就算快乐只不过是一年里的那么几分几秒,明年的这个时候,想起过去的时光,我想到的一定是那么几分几秒的快乐。我们都是健忘的动物,记得的只是快乐的时光,就像对于将来我们也总希望它会比现在更好。
       电视里女人不叫了,在一下一下地喘气。一阵风过去,在窗口的缝隙里带出一声轻啸。
       电话里文佳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手指松开,手枪滑到了地毯上,沉闷的一声轻响。
       “没什么。”我看了看掉在地上的乌黑的枪,“我在等待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