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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兄弟(下部)
作者:余 华

《收获》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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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逝者已去,生者尤在。李兰撒手归西,走在漫漫阴问路上,在茫茫幽灵里寻觅宋凡平消失的气息,已经不知道两个儿子在人世间如何漂泊。宋钢的爷爷风烛残年,这个老地主卧床不起,几天才能吃几口米饭,喝几口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老地主知道自己要走了,他拉住宋钢,眼睛看着门外不肯松手。宋钢知道他的眼睛里在说些什么,于是在那些没有风雨的傍晚,宋钢就会背上他,在村子里缓慢地走过一户户人家,老地主告别似的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到村口后,宋钢站在榆树下,爷爷趴在他的背上,旁边是宋凡平和李兰的坟墓,两个人无声地看着夕阳西沉晚霞消失。
       宋钢觉得背上的爷爷轻得像是一小捆柴草,每个晚上从村口回家,宋钢将爷爷从背上放下来时,爷爷都像是死去一样没有声息,可是第二天爷爷的眼睛又微弱地睁开了,生命之光仍在闪烁。日复一日,老地主仿佛死了,其实活着。宋钢的爷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微笑,在命定之日来到的那个黄昏里,在村口的榆树下,在宋凡平和李兰的坟墓旁,老地主突然抬起头微笑了一下。宋钢没有看到爷爷在背后的微笑,只是听到爷爷在自己的耳边咝咝地说:
       “苦到尽头了。”
       老地主的头掉落在宋钢的肩膀上,睡着似的一动不动了。宋钢仍然背着爷爷站在那里,看着通往刘镇的小路在降临的夜色里逐渐模糊起来,转身在月光里走进了村子,宋钢觉得肩膀上爷爷的头跟随着他的脚步在晃动。回到家中,宋钢像往常一样小心地将爷爷放在了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这个晚上老地主两次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想看一眼自己的孙子,可是他只能看到无声的黑暗,凌晨的时候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宋钢早晨起床后,不知道爷爷已经离世而去了,整整一天都不知道。老地主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不吃不喝,这样的情景有过几次了,宋钢没有往心里去。到了傍晚的时候,宋钢依然背起了爷爷,他觉得爷爷的身体似乎僵硬了,在走出屋门时,爷爷的头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了,宋钢腾出一只手将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放好了,继续在村里一户户人家的门前走过,爷爷的头也继续跟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爷爷的头在他肩膀上硬邦邦的,像是一块晃动的石头。宋钢走向村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爷爷晃动的头几次滑落肩膀,宋钢伸向后面的手摸到了爷爷冰凉的面颊。宋钢站在了榆树下,他的手指举到肩后,贴在了爷爷的鼻孔上,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爷爷的气息,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凉了下来,这时候他知道爷爷真的死了。
       第二天上午,村里的人看着宋钢弯着腰,左手托着背上死去的爷爷,右胳膊夹着一卷草席,右手上还拿着一把铁锹,挨家挨户地走来,神情凄凉地说:
       “爷爷死了。”
       老地主的几个穷亲戚跟随着宋钢来到了村口,村里其他人也来到了村口,帮助宋钢将草席在地上铺展,宋钢小心地将背上的爷爷放在草席里,就像放在床上一样,几个穷亲戚将草席卷起来,系上三股草绳,这就是老地主的棺材。村里的几个男人帮忙掘好了墓穴,宋钢抱起草席里的爷爷,走到墓穴前双腿依次跪下,将爷爷放入墓穴里,然后站起来擦了擦潮湿的眼睛,开始往墓穴里填土。看着孤苦伶仃的宋钢,村里的几个女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老地主埋葬在宋凡平和李兰的身旁,宋钢为爷爷披麻戴孝十四天,过了头七和二七之后,宋钢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行装,他把破屋子和几件破家具分送给了几个穷亲戚。刚好村里有人进城,宋钢委托他给李光头捎个口信,让他告诉李光头:宋钢要回来了。
       这一天凌晨四点宋钢就醒来了,推开屋门看到满天星光,关上屋门脚步“嚓嚓”地走向了村口。他在村口的月光里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他生活了十年的村庄,又低头看了看宋凡平李兰的旧坟和老地主的新坟,然后走上了月光下冷清的小路,走向了沉睡中的刘镇。宋钢告别了相依为命十年的爷爷,走向了相依为命的兄弟。
       宋钢手里提着一个旅行袋,黎明时从南门走进了我们刘镇,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从前的家。就是这个旅行袋,李兰曾经提着它去上海治病,当她提着它从上海回来时得到了宋凡平的死讯,她跪在车站前的地上,将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捧进了这个旅行袋,当宋钢去乡下和爷爷一起生活时,李兰将宋钢的衣服和那袋大白兔奶糖放进了这个旅行袋。现在宋钢又提着它回来了,旅行袋里放着几件破旧衣服,这是宋钢全部的财产。
       昔日的少年,如今已是英俊青年的宋钢回来了。宋钢回来的时候,李光头没有在家。李光头知道宋钢要回来了,他也是凌晨四点就醒来了,幸福地等待着宋钢的回来。天刚亮李光头就上街了,要去锁匠那里给宋钢配一把钥匙。李光头没有想到宋钢星光满天时就上路了,天亮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宋钢提着旅行袋在门外站了有两个多小时,那时候李光头站在大街上等待着锁匠铺开门。这时的宋钢已经和他父亲一样高的个子,只是没有宋凡平魁梧,宋钢清瘦白皙,他的衣服太短了都挂在腰的上面,他的两个袖管和两条裤管都接出来了一截,都是不同颜色的布料接上去的。宋钢安静地站在从前的家门口,安静地等待着李光头的回家,他的两只手轮换地提着那个旅行袋,他没有把旅行袋放到地上,他不想弄脏这个旅行袋。
       李光头回家时远远就看见了宋钢,看见这个高个子兄弟提着旅行袋站在门口发呆,李光头飞奔过去,然后悄悄地跑到宋钢身后,抬起脚使劲蹬在了宋钢的屁股上,宋钢一个踉跄后听到了李光头的哈哈大笑。接下去兄弟俩在家门口追逐打闹了足足半个小时,弄得家门口尘土飞扬。李光头一会儿踢过去左脚,一会儿扫过去右腿,一会儿是螳螂脚,一会儿是扫堂腿,宋钢抱着旅行袋蹦蹦跳跳左躲右闪,不让李光头碰着他。李光头像矛一样进攻,宋钢像盾一样防守,兄弟俩哈哈笑个不停,笑出了眼泪,又笑出了鼻涕,最后是弯下腰来咳嗽不止。然后李光头喘着气摸出那把新配的钥匙,交到宋钢手里,对宋钢说:
       “开门。”
       李光头和宋钢像野草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碾了又碾,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臭名昭著的李光头,中学毕业后没有一家工厂愿意要他。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改革开放开始了。陶青已经是县民政局的副局长,陶青想到宋凡平惨死在车站前,想到李兰跪地给他叩头时叩出了血,陶青接纳了李光头,把他安排到民政局下面的福利厂当工人。福利厂一共十五个人,除了李光头,还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宋钢的户口在刘镇,他分配进了刘镇五金厂当工人,也就是刘成功刘作家任职供销科长的五金厂。
       两个人是同一天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宋钢所在的五金厂离家近,宋钢先回到家中,他站在门口等着李光头下班回来,宋钢的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捏着里面的十八元人民币,他的右手捏着第一笔工资时,都捏出汗来了。宋钢看到李光头下班回来时春风满面,右手也插在裤子口袋里,宋钢知道李光头也拿到工资了,也把
       工资捏出汗来了。李光头走近了,宋钢喜气洋洋地问他:
       “拿到了?”
       李光头点点头,他看到宋钢满脸的喜气,也问道:“你也拿到了?”
       宋钢也是点点头,两个人进了屋子,关上门拉上窗帘,各自把工资拿出来放在床上,总共三十六元,两个人的钱都被手上的汗水弄潮湿了。两个人坐在床上,把三十六元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李光头的眼睛闪闪发亮,宋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时的宋钢已经近视了,他双手举起钱看着,快把钱贴到鼻子上了。李光头提议两个人的钱放在一起,由宋钢统一掌管。宋钢觉得自己是哥哥,应该由他来掌管。宋钢把床上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叠整齐了让李光头最后数一遍过过瘾,自己也最后数了一遍过过瘾,然后幸福地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宋钢说着在床上站了起来,脑袋碰上了屋顶。宋钢低着头解开了他那条接了两截的长裤,露出里面也是几块旧布料缝制的内裤,内裤的里侧有一个小口袋,宋钢小心翼翼地将两个人的工资放进了这个小口袋。李光头说宋钢内裤上的小口袋缝制得很精致,问他是谁缝的?宋钢说是他自己缝制的,说这条内裤也是自己剪裁自己缝制的。李光头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他说: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宋钢嘿嘿笑着说:“我还会织毛衣呢。”
       两个人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人民饭店,每人吃了一碗热气蒸腾的阳春面。李光头说要吃三鲜面,宋钢没有同意,宋钢说等以后生活更好了再吃三鲜面,李光头觉得宋钢说得有道理,心想这次是吃自己的,不是吃打听林红屁股的那些人,李光头就点头同意吃阳春面。宋钢走到了开票的柜台前,解开了裤子,一边看着柜台里开票的女人,一边在自己的内裤里摸索着,让站在身旁的李光头嘿嘿直笑,柜台里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等着宋钢摸出钱来,好像这样的事她见得多了。宋钢从内裤里准确地摸出了一张一元钱,递给柜台里的女人,提着长裤等她找钱回来。两碗阳春面一角八分,找回来八角二分后,宋钢将钱由大到小叠好了,还有两分的硬币,又摸索着放回内裤的口袋,然后才系上外面的长裤,跟着李光头走到了一张空桌前坐下来。
       两个人吃完了阳春面,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起走出了人民饭店,一起走进了红旗布店,他们挑选了深蓝色卡其布。这次柜台里站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宋钢又是当场解开了长裤,手伸到内裤里摸索起来。那个姑娘看着宋钢的这个动作,看着李光头在一旁坏笑,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扭过头去有一句没一句地找她的同事说话。这次宋钢摸索了很长时间,一边摸着一边还在嘴里数着,当他把钱摸出来时,刚好是布料的价钱,一分不少,一分不多。当那个姑娘面红耳赤地接过去时,李光头惊奇地问宋钢: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瞎子本领?”
       宋钢眯缝着眼睛,看着那个满脸羞色的姑娘,他的近视眼没有看清楚姑娘脸红了,他笑着系上长裤,笑着对李光头说:
       “把钱从小到大叠整齐了,就知道第几张是什么钱了。”
       然后两个人抱着深蓝色的卡其布,一起走进了张裁缝的铺子,每人定做了一套中山装。宋钢第三次解开长裤,第三次伸手在裤裆里摸索起来。张裁缝把皮尺挂在脖子上,看着宋钢的手在自己的裤裆里摸索,笑着说:
       “很会找地方藏钱……”
       宋钢把钱摸出来递给了张裁缝,张裁缝还举到鼻子前,闻了闻说:“还有屈气味呢……”
       近视眼的宋钢觉得张裁缝闻了闻他的钱,他走出裁缝铺子后眯缝着眼睛问李光头:
       “他是不是闻我们的钱了?”
       李光头知道宋钢的眼睛近视已经很严重了,他说要去眼镜店给宋钢配一副近视眼镜,宋钢连连摇头,说等以后生活更好了再配近视眼镜。刚才不吃三鲜面,李光头点头同意,这次不配眼镜,李光头不答应了。李光头站在大街上对着宋钢吼叫起来:
       “等以后生活更好了,你的眼睛也瞎啦!”
       李光头的突然发火把宋钢吓了一跳,他眯缝着眼睛看到街上很多人都站住脚来看他们了,宋钢让李光头说话轻点声。李光头压低声音,狠狠地告诉宋钢,若他今天不去配眼镜,他们就分家。然后李光头大声对宋钢说:
       “走,我们配眼镜去。”
       李光头说着大摇大摆地走向了眼镜店,宋钢犹豫不决地跟了上去。两个人不再像刚才那样并肩而行,而是一前一后走向我们刘镇的眼镜店,两个人的神态像是刚刚打架了,李光头像是胜利者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宋钢像是被打败了,十分窝囊地跟在后面。
       一个月以后,李光头和宋钢穿上了他们深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宋钢还戴上了一副黑边近视眼镜,李光头在眼镜店里买下了最贵的一副镜架,让宋钢眼圈都红了,一方面是心疼花了很多钱,另一方面又深受感动,觉得自己的这个兄弟真是好。宋钢刚刚戴上那副黑边近视眼镜,刚刚走出眼镜店时,不由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他惊喜万分地对李光头说:
       “好清楚啊!”
       宋钢告诉李光头,戴上近视眼镜以后,整个世界像是刚刚洗过一遍似的清楚。李光头哈哈地笑,他说宋钢现在有四只眼睛了,看到漂亮姑娘赶紧拉一下他的衣服。宋钢点着头嘿嘿地笑着,一本正经地为李光头看起了街上的姑娘。兄弟俩穿着崭新的卡其布中山装,用深蓝的颜色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让几个坐在街边下象棋的老人看见了惊奇不已,他们说昨天这两个人还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今天穿得像两个县里的领导了。他们感慨地说:
       “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啊。”
       宋钢身材挺拔,面容英俊,像个学者那样戴着黑边眼镜;李光头身材粗短,虽然穿着中山装,可是满脸的土匪模样。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刘镇的老人伸手指着他们说: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刘镇的姑娘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她们私下里议论这两个人:一个像唐三藏,一个像猪八戒。
       二
       宋钢悄悄热爱上了文学,他对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作家十分尊敬。刘作家的办公桌上堆了一叠文学杂志,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刘作家喜欢高谈阔论地说文学,在厂里抓住一个人就会滔滔不绝,可惜五金厂的工人们听不懂他的话,只能满脸傻笑地看着刘作家,私底下议论纷纷,议论这个刘作家说文学的时候是在说中国话?还是说外国话?为什么让人一句也听不懂。工人们的议论也传到了刘作家的耳中,刘作家心里不屑地想:
       “这些粗人。”
       文学爱好者宋钢来了以后,刘作家如获至宝,宋钢不仅听懂了刘作家的文学思想,而且满脸的虔诚,该点头的时候就点头,该笑的时候就笑出声来。刘作家很高兴,酒逢知己干杯少,只要碰上了宋钢就会说个没完没了,有一次两个人在厕所里撒完尿,刘作家拉住宋钢,站在尿池旁说了两个多小时。全然不顾厕所里臭气熏天,也全然不顾坐在那里拉屎的人哼哼啊啊地喊叫和低吟。刘作家有了宋钢这个学生以后,觉得自己是文学导师了。原先那些粗人让他一点导师的感觉都没有,他就是把嘴皮子磨薄了,
       那些粗人还是一脸的傻笑,连换一种表情都不会。刘作家开始把他办公桌上的文学杂志借给宋钢阅读了,他拿起一本《收获》,小心翼翼地用袖管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又当着宋钢的面,一页一页地检查了一遍,说这本《收获》没有一个地方是脏的,也没有一个地方是破的。他告诉宋钢,读完后还给他的时候,他也要一页页地检查,他对宋钢说:
       “损坏了要罚款。”
       宋钢把刘作家的文学杂志拿回家,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然后自己开始悄悄地写小说了。宋钢的小说写了半年,先是三个月写在废纸上,又在废纸上修改了三个月,半年后才工整地抄写到方格纸上。宋钢的第一个读者当然是李光头,李光头拿过来宋钢的小说时惊叫一声:
       “这么厚。”
       李光头一页一页数下去,一共有十三页。数完后李光头崇敬地看了看宋钢,对宋钢说:
       “你真是了不起,写了十三页啊!”
       李光头开始读小说时又惊叫了一声:“你的字写得真好啊!”
       李光头认真地将宋钢的小说读完,他不再惊叫了,开始沉思起来。宋钢紧张地看着李光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写得是否通顺?他担心这篇小说写得乱七八糟,他紧张地问李光头:
       “通顺吗?”
       李光头一声不吭,继续沉思着。宋钢心里发抖了,他问李光头:“是不是写得很乱?”
       李光头还是在沉思,宋钢绝望了,心想肯定是自己写得毫无章法,让李光头读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李光头的嘴里突然吐出一个字来:
       “好!”
       李光头说完这个“好”字后,又加了一句“写得真好”。李光头认真地告诉宋钢,这是一篇好小说,虽然还没有好到鲁迅巴金那里,也好到刘作家和赵诗人前面去了。李光头挥舞着手欣喜地说:
       “有了你以后,刘作家和赵诗人从此暗无天日了。”
       宋钢又惊又喜,这个晚上他激动得失眠了。在李光头的鼾声里,他把已经倒背如流的小说又读了五遍,越读越觉得没有李光头夸奖的那么好。他心想李光头是自己的兄弟,自然要说他的好。可是李光头的赞扬又很有道理,李光头还举例说明了这篇小说什么地方写得好,宋钢重读的时候觉得李光头说好的地方真是很不错。宋钢鼓起勇气,决定把小说拿给刘作家指正一下。要是刘作家也说他写得好,那他可能真是写得不错了。
       第二天宋钢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小说拿给刘作家,刘作家先是一愣,他没料到自己的弟子也写起小说来了。那时刘作家手里拿着擦屁股纸,正要去厕所拉屎,他把宋钢十三页的手稿压在擦屁股纸的上面,一边读着一边走向厕所;进了厕所以后一只手解开裤子,一只手拿着宋钢的小说还在读;然后他一边哼哼啊啊地拉屎,一边继续读着宋钢的小说。刘作家拉完屎,宋钢的小说也读完了,他从厕所里出来,把半张没用完的擦屁股纸压在宋钢小说的上面,双眉紧蹙地走回了供销科的办公室。整整一个上午,刘作家都坐在办公室里评点宋钢的小说,他手里捏着一支红笔,把宋钢小说的每一页都涂改了,又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三百多字的评语。下班的时候,宋钢忐忑不安地出现在供销科办公室的门口,刘作家一脸严肃地向宋钢招了一下手,宋钢走进了办公室,刘作家把十三页小说还给宋钢,一脸严肃地说:
       “我的意见都写在上面了。”
       宋钢接过自己的小说时心里凉了半截,上面被刘作家用红笔胡涂乱抹以后已经面目全非,让宋钢觉得自己的小说可能是有很多问题。这时刘作家得意地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一篇小说,递给宋钢,让他拿回家认真读一读。刘作家的神态仿佛是将一篇传世佳作递给宋钢,他说:
       “你看看我是怎么写的。”
       这天晚上宋钢把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认真读了几遍,宋钢越读越迷茫,不知道刘作家在说些什么?宋钢也把刘作家的新作认真读了几遍,也是越读越迷茫,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李光头看到宋钢废寝忘食,好奇地凑上去,先是拿起刘作家给宋钢小说的评语读了一遍,读完后他说:
       “胡说八道。”
       接着李光头又拿起刘作家的新作,先是数了数,同样的方格纸只有六页,他拿在手里不屑地抖了抖,说才这么一点。然后李光头读了起来,还没读完就扔到了一旁,对宋钢说:
       “干巴巴的,没意思。”
       李光头打着呵欠躺到了床上,翻身以后鼾声就起来了。宋钢继续认真读着自己被涂改了的小说和刘作家的新作。虽然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让他感到迷茫和失望,尤其是那段评语,几乎把宋钢的小说全盘否定,只是在最后说上了两句鼓励的话。宋钢仍然觉得刘作家这样做是良药苦口,毕竟刘作家的涂改和评语是花了工夫的。宋钢觉得自己应该投桃报李,也应该在刘作家新作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一段评语。宋钢开始认真地写起了评语,先是写上一些赞扬的话,最后才指出某些不足之处。宋钢不像刘作家那样,评语都写得涂涂改改,他先在废纸上写出草稿,又修改了几遍,然后才认真抄写到刘作家新作的最后一页上。
       宋钢第二天上班时将新作还给刘作家时,刘作家坐在椅子里架起了二郎腿,满脸微笑地等待着宋钢的歌功颂德,他没想到宋钢说了一句:
       “我的意见写在最后一页上。”
       刘作家当时的脸色就变了,他迅速翻到自己新作的最后一页,果然看到了宋钢的评语,而且还指出了他小说的不足之处。刘作家勃然大怒了,从椅子里跳起来拍了一下桌子,伸手指着宋钢的鼻子吼叫起来:
       “你,你,你,你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刘作家气得说话都结巴了,宋钢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不明白刘作家为什么愤怒,他支支吾吾地说着:
       “我动什么土了……”
       刘作家拿起自己的小说,翻到最后一页指给宋钢看,“这,这是什么?”
       宋钢不安地回答:“是我写的意见……”
       刘作家气得将自己的小说狠狠摔在了地上,马上又心疼地捡了起来,他一边抚摸着自己的小说,一边继续冲着宋钢叫道:
       “你,你怎么敢在我的手稿上乱涂乱写……”
       宋钢终于明白刘作家为什么愤怒了,他也不高兴了,他说:“你也在我的手稿上乱涂乱写了。”
       刘作家听后一愣,随即更加愤怒了,刘作家接二连三地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老子是什么?你的手稿?老子在你手稿上面拉屎撒尿都是抬举你,操你妈的……”
       宋钢也愤怒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指着刘作家说:“你不能骂我妈,你骂我妈,我就……”
       “你就什么?”刘作家举起了拳头,看到宋钢比自己高出半头,他又把拳头放下了。
       宋钢犹豫了一下后说:“我就揍你。”
       刘作家吼叫道:“你口出狂言。”
       平时恭恭敬敬的宋钢竟然敢说要揍刘作家,刘作家气得拿起桌子上一瓶红墨水就泼了过去。红墨水泼在了宋钢的眼镜上、脸上和衣服上,宋钢摘下染上红墨水的眼镜,放进了上衣口袋,然后伸出双手像是要掐刘作家脖子似的冲上去。供销科的其他人赶紧扑上去拉住了宋
       钢,把宋钢往门外推。刘作家趁机退到了墙角,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供销员:
       “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
       供销科的几个人把宋钢推回到了他的车间,宋钢一身红墨水,脸色通红地坐在一条长凳上,他的脸上还有纵横交叉的红墨水在流淌。供销科的几个人站在一旁说了一堆安慰的话,宋钢车间里的工人也围过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供销科的人向他们讲解了宋钢和刘作家冲突的全过程。有人问为什么发生冲突,供销科的几个人立刻迷惑起来,他们摇着手摆着头说:
       “他们文人之间的事,我们弄不懂。”
       宋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不明白平时温文尔雅的刘作家怎么突然像个泼妇一样骂人了,这个刘作家说出来的话比村里种田的农民还要粗野难听。宋钢心里愤愤不平,心想刘作家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就是村里的农民也不应该这样说话。围在身边的人都走开了,宋钢起身走到水池那里清洗了他的黑边眼镜,又清洗了脸上的红墨水。洗掉了脸上的红墨水,宋钢的脸色就铁青了,他铁青着脸回到自己的车间,中午下班后又铁青着脸回到家中。
       李光头回家后看到宋钢坐在桌前生气,衣服上的红墨水像是一张世界地图。李光头问宋钢发生了什么事?宋钢就把前后经过告诉了李光头,李光头听完后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了家门,他知道刘作家住在哪条小巷里,他要去教训一下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刘作家,他粗短的身材摇晃着走去。
       李光头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就见到了刘作家,刘作家刚从那条小巷里拐出来,手里提着个酱油瓶,奉老婆之令出来买酱油。李光头站住脚,对着刘作家喊叫:
       “喂,小子,过来。”
       刘作家听着这话觉得十分熟悉,他扭头看到李光头耀武扬威地站在街道对面向他招手,他想起来小时候他和赵成功还有孙伟经常这样叫着这个李光头,要给这个李光头吃扫堂腿,现在李光头竟然这样叫他了。刘作家知道他是为宋钢的事来找他的,他迟疑了一下,提着酱油瓶横穿大街走到了李光头面前。
       李光头指着刘作家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王八蛋,你竟敢把墨水泼到我家宋钢身上,你他妈的不想活啦……”
       刘作家气得哆嗦了几下。他在宋钢面前举起拳头又放下了,是因为宋钢比他高半个脑袋,这个李光头比他矮半个脑袋,他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他也想回骂李光头几句,眼看着街上的群众围了上来,刘作家觉得还是应该注重自己的形象,他冷冷地说:
       “请你嘴里干净一点。”
       李光头冷冷一笑,左手一把揪住刘作家胸前的衣服,右手捏成拳头举了起来,李光头凶狠地叫道:
       “老子的嘴就是脏,老子还要把你干净的脸揍脏了。”
       李光头的气势让刘作家胆怯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李光头虽然矮了半个脑袋,可是十分的粗壮。刘作家努力想摆脱李光头的手,当着围观群众的面,他要努力保持自己的作家形象,他一边轻轻拍着李光头抓住自己衣服的手,希望李光头自觉松开,一边文雅地说:
       “我是知识分子,我不和你纠缠……”
       “老子揍的就是知识分子。”
       刘作家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光头的右拳已经一、二、三、四揍了上去,揍得刘作家的脑袋左右摇晃。李光头乘胜追击,五、六、七、八又揍上去四记重拳,刘作家的身体也摇晃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李光头左手一使劲,把刘作家提了起来,然后九、十、十一、十二再往刘作家脸上揍了四拳,刘作家手里的酱油瓶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碎了。刘作家昏迷了似的浑身瘫软了,李光头的左手使劲提着他,不让他倒地,右拳像是在击打沙袋,继续往刘作家的脸上狠揍。把刘作家的眼睛揍得肿成了一条缝,把刘作家的鼻子嘴巴揍得鲜血淋淋。李光头一共往刘作家的脸上揍了二十八拳,把刘作家揍成了一个车祸受害者。最后李光头提着刘作家的左手没劲了,松开后刘作家的身体像沙袋似的掉了下去,李光头赶紧从后面抓住刘作家的衣服。刘作家跪在了地上,李光头左手拉着他的衣领,不让他倒地,李光头笑嘻嘻地对围观的群众说:
       “这就是知识分子……”
       说完李光头的右拳开始狠击刘作家的背部,一口气揍出了十一拳,揍得刘作家嘴里“嗨唷嗨唷”地响,李光头发现刘作家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尖声细气了,开始发出一系列沉重的声响。李光头满脸的惊奇,对围观的群众说:
       “听到了吧,这个知识分子在喊劳动号子啦……”
       然后李光头像是做起了科学实验,往刘作家背上狠揍一拳,听刘作家喊叫“嗨唷”一声。李光头一连揍了五拳,刘作家像是事先约好了一连喊叫了五声“嗨唷”的劳动号子。李光头满脸的兴奋,一边揍着刘作家,一边对围观的群众说:
       “我把他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啦!”
       这时的李光头自己也汗流浃背了,他的左手一松,刘作家的身体完全掉在了地上,像一头死猪似的瘫在了那里。李光头擦擦额上的汗水,心满意足地说:
       “今天到此为止。”
       李光头意犹未尽,他想起来刘作家还有一个知识分:产同党赵诗人,就对围观的群众说:
       “赵诗人也是个知识分子,你们转告他,半年内我要揍他一顿,也要把他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
       李光头扬长而去,刘作家躺在街上的梧桐树旁满脸是血,来去的群众围在那里看上一会儿,指着地上的刘作家议论纷纷。李光头对准刘作家的五官揍了二十八记重拳,把刘作家揍得神智不清了,瘫痪似的躺在地上。直到几个五金厂的工人上班走过时,看到他们的刘科长被人揍得满脸是血,眼睛转溜溜,咧着嘴傻笑,赶紧把他抬到了医院。
       刘作家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一口咬定揍他的人不是李光头,是李逵。那几个五金厂的工人不知所云,问他:
       “哪个李逵?”
       刘作家咳嗽着,嘴里吐着鲜血说:“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李逵。”
       几个工人惊讶不已,说那个李逵不是在刘镇,是在书里。刘作家点着头说,那个李逵就是从书里跑出来揍了他一顿。几个工人忍不住笑了,笑着问他,李逵为何要从《水浒传》里跑出来揍他呢?刘作家趁势骂了李逵几句,说那是个有勇无谋的马大哈,浑身的肌肉都长到脑袋里去了,这个马大哈李逵得到了错误情报,走错了地方,揍错了人。最后刘作家继续咳嗽着,继续吐着血,声音嗡嗡地说:
       “李光头哪是我的对手。”
       几个五金厂的工人心想坏了,他们拉住医生,打听他们的刘科长是不是被揍成个傻子精神病了?医生摇摆着手说,还没有这么严重,说刘科长只是被人揍出了妄想性回忆,医生说:
       “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李光头扬言下一个挨揍的是赵诗人,这话传到赵诗人耳中,赵诗人气得脸色苍白,他鼻子里放屁似的一连哼出了五六声,很少说脏话的赵诗人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小王八蛋。”
       赵诗人对我们刘镇的群众说,想当初,也就是十一、十二年前,这个李光头吃了他多少扫堂腿,这个李光头哭着喊着摔着跟斗,一口气摔出去半条街。赵诗人声称李光头是人渣,十四岁
       就到厕所里去偷看女人屁股,被他赵诗人生擒活捉以后怀恨在心,一直想伺机报复。赵诗人回想起当年揪着李光头游街时的无限风光,苍白的脸色红润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有群众说李光头也要把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赵诗人的脸色又苍白了,他气得声音发抖了,他说:
       “我先揍他,你们看着吧,我先把这个劳动人民揍成个知识分子,揍得他从此不说脏话,揍得他以礼待人,揍得他尊老爱幼,揍得他温文尔雅……”
       有群众笑着说:“你这么揍下去,不就把他揍成个李诗人了吗?”
       赵诗人听后一愣,随即喃喃地说:“揍成个李诗人也无妨。”
       赵诗人在大街上口出狂言,回到家里就发虚了。他心里七上八下,想想自己要是和刘作家打架,就是大战一百回合,自己可能只是略占上风,而且把握并不大。想想李光头把刘作家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把刘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忆,让刘作家错把李光头当李逵了,成了刘镇群众饭后茶余的笑料;想想自己可能也是同样的下场,甚至更加不如。赵诗人觉得李光头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揍起人来不知道轻重死活,他对准刘作家的脸蛋揍了二十八拳,揍出了刘作家从未有过的妄想性回忆,他要是对准自己的脸蛋揍上八十二拳,还不把自己揍得一辈子呆头呆脑,揍成妄想性人生了。这么一想后,赵诗人能不上街就不上街了,有时迫不得已必须上街的话,赵诗人走路时也像个侦察兵那样探头探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有李光头的敌情,立刻窜进一条小巷躲藏起来。
       刘作家挨揍后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李光头被陶青叫到民政局的办公室臭骂一顿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此后有群众当面问起李光头:为何要把知识分子刘作家,揍成了劳动人民刘成功?李光头矢口否认,他嬉笑着说:
       “我没揍他,是李逵揍了他。”
       刘作家被李光头揍进了医院,揍到了床上下不来,宋钢心里不安了,虽然刘作家那天的所作所为让宋钢很生气,可是李光头把刘作家揍成那样,宋钢觉得也不对。宋钢一直想去探望刘作家,又怕李光头不高兴,这事就拖了下来。眼看着刘作家马上就要伤愈复出,马上就要回到五金厂供销科上班了,宋钢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支支吾吾地对李光头说:
       “应该去探望一下刘作家。”
       李光头挥了一下手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宋钢继续支支吾吾,他说把人家打伤了,去探望的话,总得提点什么过去。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要说什么,他问:
       “你吞吞吐吐想说什么?”
       宋钢只好实话告诉李光头,他想买几个苹果去探望刘作家。李光头一听苹果,马上吞起了口水,说自己这辈子还没吃过苹果呢,他说:
       “这不便宜那个劳动人民了?”
       宋钢不再说话了,他低头坐在桌前。李光头知道宋钢心里不安,就拍拍宋钢的肩膀说:
       “行,你就买几个苹果去探望那个劳动人民吧。”
       宋钢感激地笑了,李光头摇着头对宋钢说:“我不在乎那几个苹果,我是担心,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揍出了他的劳动人民本色,我担心他一吃上苹果,知识分子的嘴脸又吃出来了。”
       宋钢在街上的水果铺子买了五个苹果,他先是回到家里,把里面最大最红的那个苹果挑出来,给李光头留着,另外四个苹果他放进了旧书包。宋钢背着旧书包来到刘作家家中,那时候刘作家早已康复,坐在院子里和邻居聊天,听到宋钢在门外向人打听,他立刻站起来,走进屋子躺到了床上。
       宋钢小心翼翼地走进刘作家的屋子,刘作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宋钢走到床前,刘作家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就闭上了。宋钢在刘作家的床前站了一会儿,轻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刘作家的眼睛睁开来,看了宋钢一眼又闭上了。宋钢站了一会儿,打开书包把里面四个苹果拿了出来,放在刘作家床前的桌子上,他轻声对刘作家说:
       “我把苹果放在桌子上了。”
       刘作家一听说苹果,不仅眼睛睁开了,整个身体都张开似的坐了起来。他看见桌上的四个苹果,立刻满脸欢笑,他对宋钢说:
       “你真是客气。”
       刘作家说着拿起一个苹果在床单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刘作家幸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清脆地一口一口咬着苹果,清脆地在嘴里嚼着苹果,就是往肚子里吞的声音都是清脆的。正如李光头意料的那样,刘作家吃完一个苹果后,马上把知识分子的嘴脸吃出来了。刘作家眉飞色舞地和宋钢谈起了文学,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三
       半年过去了,李光头没有机会把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他也忘记了自己对刘镇群众许下的诺言,他越来越忙了,他当上了福利厂的厂长。李光头刚去的时候,两个瘸子是福利厂的正副厂长,没过半年两个瘸子都心甘情愿地听从李光头的指挥了。
       这时的李光头只有二十岁,已经是个李厂长了。福利厂原来只有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的时候,年年亏损,年年要到陶青那里去申请救助。陶青掌握的民政经费本来就少,年年都要拆东墙补西墙。福利厂是陶青一手创建起来的,陶青指望福利厂能够解决十四个残疾人的吃饭问题,福利厂不仅没有挣钱,他年年还要往里面贴钱弥补亏损。陶青收留李光头是因为李兰给他叩头叩破了额头,没想到李光头去的第一年就让福利厂扭亏为盈了,不仅十四个残疾人的工资解决了,还上交了五万七千两百二十四元的利润。第二年更是不得了,上交到陶青这里的利润高达十五万之多,人均利润达到一万元。县长见了陶青都是满脸笑容,说陶青是全中国最阔的民政局长,然后悄悄请求陶青从福利厂上交的利润里拿出一些来,让他去填补县里的财政窟窿。
       陶青因此荣升为局长,他几年没有去福利厂看看了,这天他开完会散步着走进了福利厂。陶青早就知道福利厂的两个瘸子厂长不管事了,成了两个摆设,李光头是个实际的厂长了。陶青还知道李光头进了福利厂不到半年,就带着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和五个聋子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全家福,然后带着这张全家福的照片上了长途汽车去了上海。李光头上车前在苏妈的点心店里买了十个馒头做干粮,他在上海奔波了两天,跑了七家商店和八家公司,拿着福利厂全家福的照片到处给人看,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个告诉那些商店和公司的领导,哪个是瘸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瞎子,哪个是聋子,最后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说:
       “只剩这个,不瘸不傻不瞎不聋。”
       李光头到处博得人们的同情,他把十个馒头吃光后,终于在一家大公司拿到了加工纸盒的长期合同,然后才有了福利厂现在的辉煌。
       陶青走进福利厂的时候,瘸子副厂长刚好从厕所里出来,陶青问他厂长在哪里?瘸子副厂长回答说,厂长正在车间里干活。陶青让他把厂长叫来,自己走进了厂长办公室。陶青看到墙上挂着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两个瘸子厂长正
       在下象棋,一边下棋一边悔棋,一边悔棋一边对骂。现在只有一张桌子了,陶青心里有些奇怪,难道瘸子正厂长把瘸子副厂长赶出办公室了?陶青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刚坐下,李光头就跑进来了,李光头还没进门就在外面喊叫了:
       “陶局长,陶局长你来啦!”
       陶青看到李光头也是很高兴,他笑着对李光头说:“你干得不错。”
       李光头谦虚地摇摇头说:“才刚开始,还要努力。”
       陶青赞许地点点头,问李光头是不是很满意现在的工作?李光头连连点头,说他很喜欢现在的工作。陶青和李光头聊了一会,往门外望了望,心想那个瘸子厂长怎么还不来?车间就在隔壁,瘸子厂长走路是慢了一点,也应该来了。陶青问李光头:
       “你们厂长怎么还不过来?”
       李光头听后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来了呀,我就是厂长。”
       “你是厂长?”陶青吃了一惊,他说,“我怎么不知道?”
       李光头笑着说:“你工作太忙,我不好意思来打扰你,所以没告诉你。”
       陶青的脸色沉下来了,他问李光头:“原来的两个厂长呢?”
       李光头摇着头说:“已经不是厂长了。”
       陶青明白了为什么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了,他指着桌子问李光头:“这是你的办公桌?”
       李光头点着头说:“是。”
       陶青严肃地说:“厂长的任免应该通过组织,先是民政局领导讨论通过,再上报县政府批准……”
       李光头连连点头,他对陶青兴奋地说:“对,对,你说得对,你正式把原来的厂长免了,再正式任命我当厂长。”
       陶青沉着脸说:“我没有这个权力。”
       “陶局长你太谦虚了,”李光头嘿嘿笑着伸手指着陶青说,“谁当福利厂的厂长,还不是你说了算数?”
       陶青哭笑不得,他说:“不懂规矩。”
       接下去的情景更是让陶青哭笑不得,自封为厂长的李光头带着陶青去参观糊纸盒的车间,十四个残疾人都口口声声叫李光头为“李厂长”,就是原来的两个瘸子厂长也是恭恭敬敬地叫“李厂长”。李光头厂长站在陶青局长身旁使劲鼓掌,十四个残疾人也跟着使劲鼓掌,李光头还嫌掌声太轻,对他手下的十四个忠臣喊叫道:
       “陶局长来看望我们大家啦!把掌声给我鼓出鞭炮的响声来!”
       十四个忠臣拚命鼓掌了,把十四具身体都鼓得发动起来了。李光头还嫌不够,他说:
       “大声喊,欢迎陶局长!”
       两个瘸子和四个瞎子扯破了嗓子喊:“欢迎陶局长。”
       五个聋子张着嘴笑着,不知道两个瘸子和四个瞎子在喊些什么,李光头急忙跑上去,让五个聋子看着他的嘴巴,李光头的嘴一张一合像是浮出水面的鱼嘴一样,终于让五个聋子找对了口形。五个聋子里有三个还是哑巴,只有两个不哑的聋子喊出了声音,喊出来的“欢迎陶局长”响得震耳欲聋,李光头十分满意,两个大拇指全对他们竖起来了。接着李光头又发现了新问题,三个傻子不会喊叫“陶局长”,他们喊着“欢迎李厂长”。这让李光头很丢面子,李光头赶紧跑到三个傻子前面,像是教他们唱歌似的教他们喊“欢迎陶局长”,李光头的两条胳膊上下舞动着,嗓子都喊哑了,三个傻子还是喊着“欢迎李厂长”。陶青忍不住哈哈大笑了,李光头不好意思地对陶青说:
       “陶局长,给我一点时间,你下次来,我保证他们会喊‘陶局长’了。”
       “不用啦,”陶青摆摆手说,“他们‘李厂长’倒是喊得很利索。”
       陶青走出车间时回头看了看两个瘸子厂长,对李光头说:“我以为这两个厂长是两个摆设,现在才知道连摆设都不是。”
       两个月以后,李光头正式被任命为福利厂的厂长。李光头被叫到陶青的办公室,陶青把县政府批复的任命文件给李光头读一遍,李光头激动得脸色通红,他告诉陶青,福利厂的三个傻子已经可以很利索地叫“陶局长”了。陶青嘿嘿地笑,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李光头,正式任命他当厂长有很大的阻力,因为他过去犯过错误。陶青像是对自己的心腹说话那样,低声告诉李光头,别人都视李光头为他的嫡系,他要李光头从此注意自己的形象,改一改满身的土匪习气。最后陶青给李光头下达利润指标,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你今年要上交二十万利润。”
       李光头伸出三根手指,“我上交三十万,达不到这个指标我就辞职。”
       陶青满意地点点头,李光头卷起县政府批复的任命文件就要往口袋里塞,陶青指着任命文件说:
       “你这是干什么?”
       李光头说:“我拿回家。”
       陶青摇了摇头说:“你真是不懂规矩,这文件是要拿到组织部备案的,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
       “我是国家干部了?”李光头一脸的受宠若惊,他说,“那我更应该拿回家给宋钢看看了。”
       陶青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宋钢,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陶青犹豫了一下,同意李光头把任命文件拿回家给宋钢看一看,但是他要求李光头下午就把文件交还回来。李光头出门的时候给陶青鞠躬,他真诚地说:
       “谢谢陶局长让我当厂长。”
       陶青拍拍他的肩膀说:“谢什么,你都先斩后奏了。”
       李光头把“先斩后奏”听进去了,他嘿嘿地笑,当他走出民政局的院子,“先斩后奏”再从他嘴里出来时,完全变味了。李光头手里拿着县政府批复的任命文件,路上见到认识的人就把文件展开来给他们看,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他现在是李厂长了。在桥上遇到童铁匠时,李光头拉着他干脆坐到了桥栏上,摆开架势讲起了自己是怎么当上福利厂厂长的,他告诉童铁匠,他早就是实际的福利厂厂长了,他抖动着手里的任命文件说:
       “这张纸只是给个名分。”
       “对。”童铁匠叫了一声,他说,“好比是结婚证,谁还憋到结婚那天,早睡到一起了,结婚证就是给个名分,这叫合法化。”
       “对,就是合法化。”李光头也叫了起来,他对童铁匠说,“用陶局长的话说,我是先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人家姑娘只好嫁给我了,这叫先斩后奏。”
       李光头回到家里时,宋钢已经做好了午饭,摆好了碗筷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李光头小人得志地在桌旁坐下来,不屑地看一眼桌上的饭菜,嘴里嘟哝地说:
       “堂堂李厂长天天吃这些破菜烂饭……”
       宋钢不知道李光头是正式的厂长了,他以为李光头还是那个自封的厂长,他嘿嘿笑了一声,端起饭碗自己吃了起来。李光头这时才把那张任命文件展开来,伸到了宋钢的眼睛下面,宋钢嘴里嚼着饭菜看完了任命文件,惊喜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宋钢嗡嗡地叫着,满嘴的饭菜让他说不出准确的话来,他一口将饭菜吐到了手掌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大叫起来:
       “李光头,你真的是……”
       李光头镇定自若地纠正宋钢的话:“是李厂长。”
       “李厂长,你真的是李厂长啦!”
       宋钢兴奋地叫着在屋子里蹦跳,嘴里一声声叫着“李厂长”,捏着饭菜的拳头对准李光头的胸膛接连捶打了三拳,拳头里的饭菜飞溅出
       来,飞溅到了李光头的脸上。李光头抹着脸上宋钢嚼过的饭菜,哈哈笑个不停。宋钢的拳头还要往他胸膛上捶打,李光头跳起来躲闪着宋钢的拳头。就像宋钢提着旅行袋从乡下回来时那样,两个人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嬉笑打闹,这次是宋钢追打李光头,李光头满屋子乱跑躲闪着宋钢的拳头。他们把椅子凳子全部碰倒在地,把桌子也撞斜了,碗里饭菜全泼在了桌子上。宋钢这才收回了自己的拳头,想起来拳头里还沾有刚才吐出来的饭菜,他拿起抹布擦了擦手,将泼在桌子上的饭菜收拾到碗里,又把倒地的椅子扶起来,然后对着正在笑着喘气的李光头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对李光头说:
       “李厂长,请吃饭。”
       李光头喘着气摇着头说:“我堂堂李厂长要吃三鲜面。”
       宋钢眼睛一亮,挥一下手说:“对,吃三鲜面,庆祝一下。”
       宋钢不屑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拍着李光头的肩膀走出了屋子,锁上屋门向前走了几步后,宋钢又站住了,他问李光头三鲜面要多少钱一碗?李光头说三角五分钱一碗。宋钢点着头又走回到了屋门前,贴着屋门解开了裤子,手在内裤里摸索了一会,摸出来了七角钱,放进上衣口袋后,神气地向前走去了。宋钢一边走,一边对李光头说:
       “你现在是厂长了,我是厂长的哥哥,我不能再当着别人的面去裤档里摸钱了,我不能让我的厂长弟弟丢面子。”
       兄弟俩像是凯旋的英雄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手里还捏着那张任命文件,宋钢两次停下来,要求李光头把任命文件再给他看一遍,宋钢站在大街上朗诵似的大声读着任命文件,读完后由衷地对李光头说:
       “我真是太高兴了。”
       兄弟俩走进了人民饭店,宋钢刚跨进饭店的大门,就对着柜台里开票的女人喊叫起来:
       “两碗三鲜面!”
       宋钢走到开票的柜台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准备好的七角钱,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把里面开票的女人吓了一跳,她嘟哝着说:
       “才七角钱,就是十元钱也用不着这么使劲。”
       兄弟俩吃完了三鲜面,满头大汗地往回走。一路上李光头三次展开任命文件给认识的人看,宋钢两次站住脚朗诵了两遍。回家后宋钢要求他来保管任命文件,他怕李光头以后会弄丢了。李光头听了宋钢的话以后,满脸的陶局长表情,满嘴的陶局长语气,李光头说:
       “你真是不懂规矩,这文件是要拿到组织部备案的,我现在是国家干部了。”
       李光头的话让宋钢更加欣喜,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弟弟真是了不起,他把任命文件捧在手里,要把每个字都吃下去似的读了最后一遍。读完后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任命文件了,宋钢满脸的遗憾,随即他灵机一动,立刻去找来一张白纸,用黑墨水工工整整地将任命文件抄写下来,又用红墨水把上面的官印小心翼翼地画出来。李光头嘴里不停地“啧啧”,说宋钢画出的官印比真官印还要真。宋钢画完官印后,如释重负地笑了,将任命文件还给李光头,拿起自己这张,对李光头得意地说:
       “我们以后可以看这个。”
       兄弟俩的工资由宋钢保管,宋钢每次花钱都要和李光头商量,都要征得李光头的同意。李光头正式当上厂长以后,宋钢自作主张上街给李光头买了一双黑皮鞋,宋钢说李光头是厂长了,不能再穿那双破球鞋了,应该穿上一双亮闪闪的黑皮鞋。李光头看到宋钢给他买的黑皮鞋很高兴,他数着手指,从县里的书记县长数到县里的局长,从县里的局长数到几个大厂的厂长,李光头说刘镇有身份的人都穿着黑皮鞋,他说:
       “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李光头身上的毛衣也破烂了,而且有几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那是李兰生前用几件旧毛衣拆下的毛线织出来的。宋钢上街给李光头买了一斤半米色的新毛线,下班回家后,他就开始给李光头织毛衣,他一边织着一边贴到李光头身上比划着,一个月以后新毛衣织成了,李光头一穿非常合身,胸前还有波浪的线条,波浪上面是一艘扬帆启航的船。宋钢说这胸前扬帆的船象征了李光头的远大前程,李光头高兴地哇噢哇噢直叫,他对宋钢说:
       “宋钢,你真是了不起,女人的事你也会做。”
       穿上了黑皮鞋的李光头,每次出门都要穿上深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每个纽扣都扣严实了,连风纪扣都扣上。自从穿上宋钢织出的米色新毛衣以后,李光头就不再扣中山装上的纽扣了,他敞开着中山装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为了让人清楚地看到他新毛衣上面的波浪和扬帆的船。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将上衣挡在胳膊后面,挺着厚实的胸膛走着,逢人咧嘴微笑。我们刘镇的女人从来没有见过毛衣上还能织出扬帆的船,她们见到李光头把他围在中间,五六只手同时扯着李光头的新毛衣,研究上面的船是怎么织出来的,她们赞叹不已,她们说:
       “上面还有帆呢!”
       这时的李光头仰着脸嘿嘿笑着让她们欣赏,听着她们夸奖他身上的船毛衣,她们问他,谁这么心灵手巧?李光头骄傲地说:
       “宋钢,宋钢除了生孩子不会,什么都会。”
       我们刘镇的女人赞叹了船的图案和帆的图案后,开始研究这毛衣上的是一艘什么船。她们问李光头:
       “是不是渔船?”
       “渔船?”李光头生气地说,“这叫远大前程船。”
       她们庸俗的提问让李光头十分恼火,他推开她们的手,觉得把远大前程船的毛衣给她们欣赏,简直是对牛弹琴。李光头恼火地走去时,还回头奚落了她们一句:
       “你们,哼,除了会生孩子,还会什么?”
       四
       李光头成了李厂长以后,经常和其他的厂长们一起开会。都是一些身穿中山装脚蹬黑皮鞋的人物,李光头和他们笑脸相迎握手致意,几个月下来李光头就和他们称兄道弟了。李光头从此进入了我们刘镇的上流社会,于是造就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他喜欢昂着头和别人说话。
       有一天在大街上见到了林红,不可一世的李光头突然呆头呆脑了。这时的林红芳龄二十三,六年多前李光头偷看到的是一个十七岁美少女,如今的林红更是风姿绰约。林红目不斜视地从李光头身旁走过去,她飘逸的长发差一点扫到了李光头的鼻尖。李光头如痴如醉地看着林红走去,嘴里像是呻吟似的说个不停:
       “美啊,美啊……”
       两股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流进了他的嘴巴。李光头很久没有见到林红了,他当了厂长以后差不多忘记了这个刘镇美人,这天他突然见到林红时竟然激动地流出了鼻血。李光头再次名噪一时,差不多和他当年在厕所里偷看屁股齐名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嘿嘿笑个不停,群众敲打着手指数了一年又一年,说自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以后,刘镇再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事情发生了;说这刘镇是一年比一年沉闷,群众是越活越消极;现在好了,现在李光头重出江湖了,闹出来的仍然是个林红新闻。
       李光头对群众的嘲笑不屑一顾,他说那是“献血”,他说普天之下能为爱情献血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非我莫属。”
       我们刘镇的老人说话比较客气,他们说:
       “有名气的人,做出的事情来也有名气。”
       这话传到李光头耳中,他听了很舒服,点着头说:“名人嘛,是非总是比普通人多。”
       李光头曾经把刘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忆,现在他自己也患上了妄想症,他左思右想,想着林红从他身旁走过时为什么挨得那么近?林红飘起的长发都快碰上他的鼻尖了。李光头把钟情妄想和夸大妄想熔于一炉,他断定林红爱上自己了,哪怕没有爱上也是快要爱上了。李光头心想那天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是深更半夜街上空无一人,林红肯定会站住脚,肯定会含情脉脉地把他看了又看,把他脸上皮肉里的血管神经,都会看进眼里铭刻到心里去。然后李光头一脸傻笑地告诉宋钢:
       “林红对我有意思了。”
       宋钢知道林红,知道这个刘镇美人是所有刘镇男人深夜里的美梦。宋钢觉得林红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及,现在李光头突然声称林红爱上他了,宋钢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林红会爱上六年多前在厕所里偷看自己屁股的李光头吗?宋钢一点把握都没有,他问李光头:
       “林红;勾什么对你有意思?”
       “我是李厂长啊!”李光头拍着胸脯,对宋钢说,“你想想,这刘镇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十多个厂长里面,只有我李厂长是个未婚青年……。”
       “是啊!”宋钢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他对李光头说,“古人说郎才女貌,你和林红就是郎才女貌。”
       “对啊!”李光头兴奋地给了宋钢一拳,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我要说的就是郎才女貌。”
       宋钢的话让李光头找到了他和林红相爱的理论基础,李光头开始正式追求林红了。我们刘镇很多年轻男子都曾经或者正在追求林红,这些没出息的男人后来都一个个知难而退。只有气度不凡的李光头锲而不舍,他开始大刀阔斧地追求林红,他让宋钢做他的狗头军师,宋钢读过几本破烂的古书,宋钢说古人打仗前都要派信使前去下战书,他说:
       “不知道求爱前是不是也要派个信使过去?”
       “当然要派。”李光头说,“让林红做好准备,要不太突然了,她激动得晕倒了怎么办?”
       李光头派遣的信使是我们刘镇的五个六岁的男孩,他是在去福利厂上班的路上见到他们的,这几个男孩正在大街上嚷嚷,他们对着李光头指指点点争吵不休,有个孩子说这个光脑袋的人就是那个传说中偷看林红屁股的人,也是传说中见了林红流出鼻血的人;还有一个孩子说不是这个人,是那个叫李光头的人。李光头听到了他们的话,心想连这些小王八蛋都知道自己的种种传说,自己都成了刘镇的神话人物。李光头站住脚,神气地招招手,让孩子们走过来。这几个流着鼻涕的孩子走上去,仰脸看着我们刘镇的名人李光头。李光头翘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老子就是李光头。”
       几个男孩呼呼地吸着他们的鼻涕,个个惊喜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挥动着手让他们赶快把鼻涕吸干净了,然后问:
       “你们也知道林红?”
       几个男孩点着头齐声说:“针织厂的林红。”
       李光头嘿嘿笑了几声,说要交给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让他们跑到针织厂的大门口守候着,像夜里的猫守候着夜里的老鼠那样,等林红下班出来时,就对着林红大声喊叫……李光头学着孩子的腔调喊叫起来:
       “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
       几个男孩咯咯笑着齐声喊叫:“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
       “对,就是这样喊。”李光头赞赏似的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对他们说,“还有一句,‘你准备好了吗?’”
       几个男孩喊叫:“你准备好了吗?”
       李光头十分满意,夸奖这几个孩子学得真快。他伸手数了数,一共有五个男孩,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五分的硬币,在街旁的小店里买了十颗硬糖,发给孩子们每人一颗硬糖,剩下的五颗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李光头告诉五个男孩,先给他们每人一颗,剩下的五颗等他们完成任务以后,再到福利厂来领赏。然后李光头像是战场上的军官指挥士兵冲锋那样,向着针织厂的方向一挥手:
       “出发!”
       五个孩子飞快地将糖纸剥了,飞快地将硬糖放人嘴中,他们站在那里没有动,幸福地吃着糖果。李光头再次挥了一下手,他们还是没有动,李光头说:
       “他妈的,快去呀!”
       他们互相看了看后,问李光头:“什么叫求爱?”
       “求爱?”李光头费劲地想了想后说,“求爱就是结婚,就是天黑了一起睡觉。”
       五个孩子咯咯直笑,李光头再次把他粗短的手臂挥向了针织厂,五个孩子排成一队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叫:
       “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结婚啦!睡觉啦!你准备好了吗?”
       “他妈的,回来。”李光头赶紧把他们叫回来,告诉他们,“不准喊结婚,不准喊睡觉,只能喊求爱。”
       这天下午,李光头的五个爱情信使一路喊叫着走向了针织厂。我们刘镇的群众是大开眼界,看着这几个李光头的爱情特派员叫叫嚷嚷,群众做梦都想不到李光头还会有这样一手,竟然让几个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代表自己去向林红求爱。群众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他们说李光头肯定是脑子里有屎有尿了,才会干这种蠢事;他们说李光头整天和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相处在一起,把自己的脑子也相处残疾了。
       当时赵诗人也在现场,他同意群众的结论。他说自己很早就认识李光头了,他了解李光头的底细;他说从前的李光头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傻;他说李光头自从去了福利厂,尤其是当上了瘸傻瞎聋们的厂长以后,一天比一天傻。赵诗人优雅地说了一句古话:
       “这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五个孩子吸着鼻涕唱歌似的喊叫,先是把“求爱”喊出去了一条街,接着把“结婚”喊出去了第二条街道,当他们喊到第三条街道时,嘴里已经在喊叫着“睡觉”了。五个孩子喊叫到了“睡觉”,才想起来李光头的话,李光头不准他们喊“睡觉”。他们开始往回喊叫,喊叫起了“结婚”,接着想起来“结婚”也不能喊叫,当他们再往回喊叫时,怎么都想不起来“求爱”这个词了。五个孩子站在街道的中央,像是被罚站似的东张西望,他们用手擦着鼻涕,又把手上的鼻涕擦到屁股上,把屁股上的裤子擦得像是蜒蚰爬过似的亮晶晶,他们仍然没有想起来“求爱”这个词。
       赵诗人刚好走到这第三条的街道上,赵诗人听清楚了孩子们的议论,心里想到李光头曾经扬言要把他揍出劳动人民的本色,顿时一脸坏笑了,他向五个孩子招招手,五个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低声告诉他们:
       “是‘性交’。”
       五个孩子互相看来看去,觉得有点像这个词,又不太像这个词。赵诗人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遍:
       “肯定是‘性交’。”
       五个孩子立刻点起了头,他们欢欢喜喜地走向了针织厂。在针织厂的大门口,五个孩子叫叫嚷嚷,看着传达室里守门的老头,对着关上的大铁门齐声喊叫:
       “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
       传达室里的老头先是好奇地竖起耳朵听,
       孩子们喊叫了三遍后他才听清楚,他勃然大怒,提起门后的扫帚冲了出去,五个孩子吓得四散而逃。老头挥舞着扫帚破口大骂:
       “操你妈,操你奶奶……”
       五个孩子战战兢兢地重新聚到一起,十分委屈地对守门的老头说:“是李光头让我们来……”
       “李光头,操他妈的。”老头把扫帚往地上捅,叫道,“他敢来和老子性交?老子捅烂他的屁眼。”
       五个孩子的五个脑袋,像五个拨浪鼓一样摇晃,他们对着老头喊叫:“不是和你,是和林红……”
       “和谁都不行。”老头义正词严地说,“就是和他亲妈,也不能性交。”
       五个孩子不敢再走近针织厂的大门了,他们躲在不远处的树后,眼睛盯着传达室里的老头。老头一出来,他们立刻转身逃跑;老头回到传达室,他们又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棵树后探头探脑。他们按照李光头的指示,像是夜里的猫守候着夜里的老鼠那样,守候到针织厂下班的铃声响起。然后他们看到林红和一群女工走出来了,五个孩子中间有两个知道谁是林红,这两个孩子使劲向林红招手,另外三个像哨兵一样盯着传达室里的老头。两个孩子压低声音喊叫:
       “林红,林红……”
       正和其他女工说说笑笑走来的林红,听到了孩子神秘的喊叫,她好奇地站住脚,看着躲在树后的五个孩子。其他女工也站住了脚,她们嬉笑着说林红真是美名远扬,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她。这时五个孩子齐声对林红喊叫起来:
       “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
       有一个孩子还向林红解释:“就是在厕所里偷看你屁股的李光头。”
       林红立刻脸色惨白,其他女工先是一怔,接着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五个孩子继续喊叫:
       “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
       林红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飞快地向前走去,其他女工在后面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了。五个孩子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没有喊叫,他们像一群兔子似的追了上去,对着林红的背影喊:
       “你准备好了吗?”
       五个孩子终于完成了李光头交给他们的光荣任务,一个个高兴得满脸通红,走在了那群下班的女工中间。那些姑娘摸着他们的脑袋,摸着他们的脸,仿佛无限宠爱着他们,向他们打听着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们一五一十地说着,姑娘们咯咯笑得一个个弯下了腰,一个个都直不起来了。
       然后五个孩子跑向了福利厂,福利厂也下班关门了,他们又一路打听着跑到了李光头的家门口叫叫嚷嚷,李光头和宋钢从屋里走出来,五个孩子的五只右手同时伸向了李光头,李光头知道他们是来领赏的,他把口袋里的五颗硬糖拿出来,一颗颗地放在他们手中,五个孩子飞速地剥了糖纸,将五颗硬糖放进了五个嘴巴里。李光头充满期待地问他们:
       “她是不是笑了?”
       李光头做出一副害羞的笑容给孩子们看,问他们:“是不是这样笑?”
       五个孩子摇着头说:“她哭了。”
       李光头吃惊地对宋钢说:“这么激动。”
       李光头继续充满期待地问他们:“她一定是脸色通红?”
       五个孩子继续摇着头说:“她的脸白了青了。”
       李光头疑惑地看着宋钢说:“不对呀,她的脸应该是红了。”
       “就是白了青了。”孩子们说。
       李光头开始疑惑地看着五个孩子了,他说:“你们是不是喊错了?”
       “没有。”孩子们说,“我们就是喊‘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我们连‘你准备好了吗’都喊了。”
       李光头哇哇地咆哮起来,像头野兽似的对着五个孩子咆哮:“谁让你们喊‘性交’啦?他妈的,谁让你们喊‘性交’啦?”
       五个孩子浑身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他们不认识赵诗人,他们说了又说也没说清楚那个人是谁。他们一边后退一边说着,最后是撒腿就跑。李光头气得脸色铁青,比林红的脸色还要白还要青,他挥舞着拳头咆哮着:
       “那个王八蛋,那个阶级敌人,老子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一定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
       李光头气得胸膛里像是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宋钢拍着他的肩膀说,生气没有用,还是尽快去向人家林红道歉。第二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李光头和宋钢一起站在了针织厂的大门口。针织厂下班的铃声响起来,里面的女工成群结队走出来时,李光头有些紧张了,他说自己马上要挺身而出了,他让宋钢在一旁察言观色,若形势不对宋钢要赶紧拉拉他的衣服。
       林红远远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外的李光头,她听到身边的姑娘们一声声地惊叫,她铁青着脸走到了大门口,她看到李光头身旁的宋钢时,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是林红第一次注意到身材挺拔面容英俊的宋钢。
       李光头看到林红从大门里走出来时,悲怆地对着林红喊叫:“林红,误会啦!昨天的几个小王八蛋喊错啦!我没让他们喊‘性交’,我让他们喊‘求爱’,我李光头要向你求爱!”
       那些成群结队走出来的女工听到了李光头悲怆的喊叫,看到了李光头悲怆的表情,笑得挤成了一团又一团。林红已经愤怒得麻木了,她神情冷漠地从李光头身边走过。李光头紧跟在她的身后,举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都捶打出了鼓的响声。他让胸膛发出的鼓声伴奏自己的喊叫:
       “天地良心啊!”
       李光头一点都不理会针织厂女工们咯咯的嗤笑,他继续悲怆地表白:
       “那几个小王八蛋真的喊错啦,有个阶级敌人在搞破坏……”
       随即李光头义愤填膺了,他的拳头不再捶打自己的胸膛,开始在头顶胡乱挥舞,他说:
       “那个阶级敌人在破坏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故意让那几个小王八蛋喊‘性交’。林红,你放心,不管那个阶级敌人隐藏得有多深,我他妈的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一定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
       然后李光头语重心长地说:“林红,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
       这时林红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回头看着叫嚷的李光头,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有生以来最难听的话:
       “你去死吧!”
       这句话让慷慨激昂的李光头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针织厂的女工们都走过去了,等她们幸灾乐祸的嬉笑也都飘过去了,李光头这才回过神来,他要快步追上去,宋钢紧紧拉住了他,宋钢说别追了,李光头才悻悻地站住脚,充满爱意地看着林红远去的背影。
       然后兄弟两个走向了自己的家。李光头一点都没有失败的感觉,仍然走得气宇轩昂。宋钢反而像个被爱情淘汰的人,垂头丧气地走在李光头身旁。宋钢忧心忡忡地对李光头说:
       “我觉得林红对你没有意思。”
       “胡说。”李光头说完后,又自信地加了—-句,“不可能没有意思。”
       宋钢摇着头说:“她要是对你有意思,就不会说那句难听的话了。”
       “你懂什么呀?”李光头老练地教育起了宋钢,“女人就是这样,她越是喜欢你,就越是要装出讨厌你的样子;她想得到你的时候,就会假装不要你。”
       宋钢觉得李光头说得很有道理,他惊讶地,看着李光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社会经验嘛。”李光头得意地说,“你想想,我经常和厂长们一起开会,那些厂长都是过来人,都是聪明人,他们都这么说。”
       宋钢钦佩地点着头,说李光头接触的人不一样,眼界也不一样了。李光头这时候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他说:
       “有一个成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光头拍着自己的脑袋,遗憾地说:“他妈的,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李光头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想着那个成语,他一路上说了十七个“他妈的”,也没把那个成语想出来。宋钢也绞尽脑汁地替他想,走到家里了也同样没有想起来。宋钢进屋后赶紧去找来中学时用过的成语词典,坐在床上翻阅了半天后,试探地问李光头:
       “是不是欲擒故纵?”
       “对!”李光头欢呼起来,“我要说的就是欲擒故纵。”
       这天晚上李光头拉着宋钢挑灯夜战,商量着如何来破解林红的“欲擒故纵”。到了纸上谈兵的时候,宋钢立刻显得才华横溢,他读过半册破烂的《孙子兵法》,他闭着眼睛把半册兵法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睁开眼睛又分析了一番林红的敌情,然后夸奖林红的“欲擒故纵”实在是高深莫测,宋钢说:
       “欲擒故纵了不得,进可攻,退可守。”
       接下去宋钢捧着成语词典翻来覆去地读着,他在里面找到了另外五个成语后,得意地伸出了五根手指,告诉李光头:
       “要用五招战术,方可破解林红的欲擒故纵。”
       “哪五招?”李光头欣喜地问。
       宋钢把五根手指一根一根弯下来说:“旁敲侧击,单刀直人,兵临城下,深入敌后,死缠烂打。”
       宋钢向李光头解释,前两招战术已经用过了。昨天让几个孩子先去喊叫,这是旁敲侧击;今天李光头亲自出马,这是单刀直人。第三招为什么叫兵临城下?就是不能再一个人去了,李光头应该把福利厂的全体员工都带去,让林红领略一下李厂长的风采。第四招深入敌后,宋钢说这是关键一役,成败与否都在这里了。
       李光头眼睛闪闪发亮地问:“怎么深入敌后?”
       “去她家。”宋钢说,“深入敌后,就是深入到她家里去,去把她父母征服了,这叫擒贼先擒王。”
       李光头连连点头,他问:“死缠烂打呢?”
       “天天去追求她,锲而不舍,直到她以身相许。”宋钢说。
       李光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对宋钢大声喊叫:“宋钢,你真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
       李光头雷厉风行,第二天下午就兵临城下了。李光头带着十四个忠臣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亲眼目睹了当时热闹的情景,群众笑疼了肚子,笑哑了嗓子。李光头担心两个瘸子走得太慢会掉队,就让他们走在最前面,于是整支求爱的队伍向前走去时故障不断,走得七零八落。领队的两个瘸子,一个往左瘸,一个往右瘸,走着走着一个走到了大街的最左边,一个走到了大街的最右边。让后面的三个傻子迟疑不决,往左边跟上几步,又赶紧退回来再往右边跟上几步。三个傻子手挽手一副齐心合力的样子,他们忽左忽右地走着,把后面用竹竿指路的四个瞎子撞得晕头转向,跌倒在地重新爬起来后,只有一个瞎子还在往前走,两个往后走了,一个走到街边被一棵梧桐树挡住了,他手里的竹竿对着梧桐树指指点点,嘴里一声声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这是什么地方?”
       李光头忙得满头大汗,他刚把两个往后走的瞎子转过身去,那个正确往前走着的瞎子又被三个傻子撞倒了,梧桐树那边的瞎子还在发出一声声的求救。多亏了还有五个聋子,李光头手舞足蹈地指挥他们,让他们不要走成一排了,让他们分头行动,一个去把梧桐树前的瞎子拉回来,两个去管好前面的三个傻子,还有两个赶紧去帮助倒地的瞎子。李光头像是跳起了街舞,上蹿下跳地指挥着五个聋子。一边指挥着,一边还对街边的群众指点着自己的耳朵,告诉他们:
       “这五个是聋子。”
       李光头手忙脚乱地控制着求爱的队伍,他发现问题的症结是最前面的两个瘸子,他飞快地跑上去,让两个瘸子互换了位置,让往左瘸的走在右边,让往右瘸的走在左边。两个瘸子不再越走越分开了,他们瘸到了一起,走几步就会互相撞上,分开后再走几步后又互相撞上了。李光头继续跳着街舞,指手划脚地指挥着五个聋子,五个聋子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两个走到了队伍的左侧,三个走到了队伍的右侧,他们像宪兵一样维持起了队形。
       这支求爱的队伍终于没有故障了,李光头擦着满头的汗水,面对街边阵阵哄笑的群众,像是视察般地向他们挥手致意。街边的群众七嘴八舌,打听着这支奇奇怪怪的队伍要走向何方?李光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他把福利厂的全体工人都带上了,他要兵临城下针织厂,要去向林红宣布自己波浪滔天的爱和群山巍峨的爱,他说:
       “我要让林红知道,我对她的爱,比山高比海深。”
       这是我们刘镇的今古奇观,群众奔走相告,街上闲逛的男女老少共同掉头走向了针织厂,很多商店里的售货员也请假出来了,更多的人是从工厂里溜出来的,大街上的人是越来越多。我们刘镇的群众拥挤推搡,像是橘子皮包围着橘子一样,包围着李光头的求爱队伍,一起拥向了针织厂。针织厂守门的老头目瞪口呆,他的眼睛里望出去的全是人,他感叹不已,他说像是站在海边望出去的全是海水,他说文化大革命以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然后他说了一句幽默的话:
       “我还以为是毛主席来了。”
       有群众没有幽默感,“毛主席逝世好几年啦。”
       “我知道,”守门的老头不高兴地说,“谁不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
       李光头的求爱队伍站在了针织厂的大门口,他让十四个忠臣排成两队,两个瘸子、四个瞎子和两个会喊叫的聋子站在前排,三个傻子和三个不会喊叫的聋子站在后排。李光头已经在福利厂的车间里练习了一个上午,他让前排的八个瘸瞎聋练习齐声喊叫,让后排不会出声的三个聋子练习使劲鼓掌。至于三个傻子,李光头吸取了上次陶青来视察时的教训,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知道他们到了该喊叫“林红”的时候,喊出来的又是‘‘李厂长”。李光头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教会他们如何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李光头最担心的就是这三个傻子,已经站到针织厂大门口了,李光头又让三个傻子练习了三次捂紧嘴巴。李光头把双手往嘴边一举,三个傻子的六只手掌立刻齐刷刷地捂紧了他们的嘴巴,李光头一个一个检查过来,他十分满意,他说:
       “捂得好,捂得水泄不通啦。”
       这时候人声鼎沸,李光头转向了无边的群众,两条胳膊抬起来,又使劲地压下去。像那个名扬世界的指挥家卡拉扬,李光头的两条胳膊抬起来七次,压下去七次,群众的嘈杂声终于下来了,只有七零八落的声音在起起落落,李光头把食指举到了嘴边,身体转着圈“咝咝”地吹着气。李光头的身体一百八十度地转来转去,快把自己转晕了,群众终于鸦雀无声,李光头对着群众喊叫:
       “大家配合一下,好不好?”
       
       “好!”群众一起喊。
       李光头满意地点点头,群众的声音又七零八落地起落了,李光头赶紧把食指举到嘴边,“咝咝”吹着气,身体又转了起来。
       下班的铃声还没有响起来,针织厂的刘厂长带着几个人走到了大门口,他听说李光头兵临城下了,几乎把全镇的群众都带过来了。刘厂长和李光头经常在一起开会,他们是老熟人了。刘厂长看到大门外黑压压乌云般的人群,吓了一跳,心想李光头真是个百分百的王八蛋。刘厂长很远就向李光头招手了,嘴里热情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走到了李光头身旁,刘厂长低声埋怨他:“李厂长,你这是干什么?你看看,把大门全堵住了,工人下班怎么回家?”
       李光头嘿嘿地笑,他说:“刘厂长,你只要让林红出来一下,我们对她说上一两句话,我马上撤兵,班师回朝。”
       刘厂长知道只能这样了,他转身让手下一个人去把林红叫来。十分钟以后,林红出现了,她握紧双手低着头走过来,她步伐僵硬像是瘸了一样。林红的出现让群众山呼海啸了,李光头焦急地转过身去,面对着群众再次像指挥家卡拉扬了,胳膊一次次抬起来,一次次压下去。群众的喊叫渐渐平息下来,李光头扭头一看,林红已经走近了,赶紧对着手下的十四个忠臣一挥手,他的右手豪迈地挥向了天空,后排的三个傻子竟然反应最快,立刻举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其次是后排的三个聋子拚命鼓掌;然后前排八个瘸瞎聋开始齐声喊叫了:
       “林红!林红!林红!”
       乌云般黑压压的群众也跟着喊叫:“林红!林红!林红!”
       八个瘸瞎聋接下去喊叫:“请你来当福利厂的第一夫人吧,请你来当福利厂的第一夫人吧……”
       群众叽叽喳喳,八个瘸瞎聋喊了四遍以后,群众才听清楚了,群众山呼海啸地喊叫起来,他们去伪存真,自动改编了口号,他们喊:
       “第一夫人!第一夫人!第一夫人!”
       李光头眼睛闪闪发亮,激动地说:“群众的呼声很高啊,群众的呼声很高啊……”
       低头走来的林红这时抬起了头,她惊恐万分地站住了脚,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她转身往回走了。这时意外发生了,三个傻子中的一个,本来好好地捂着自己的嘴巴,林红抬起头来的时候,让他见到了人间美色。这个傻子立刻身不由己了,他用力推开了前面的瞎子,伸开双臂去追赶林红了。这个傻子流着口水,一声声叫着:
       “妹妹,抱抱;妹妹,抱抱……”
       群众先是惊讶的一片耳语高低起伏声,随后爆发了飞机投弹轰炸般的大笑声。李光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花傻子,他一声声骂着“他妈的”,冲上去拉住这个花傻子,低声吼叫:
       “他妈的,你给我回去,你这个花傻子。”
       花傻子使劲挣脱李光头的手,喊叫着继续追赶林红:“妹妹,抱抱……”
       李光头再次冲上去,这次抱住了他,低声给他讲道理,“林红不能和你抱,林红要和我抱;林红和我抱是第一夫人,和你抱就是傻夫人……”
       花傻子被李光头抱住后不能去追赶林红了,花傻子很生气,对准李光头的左眼就是一拳,揍得李光头嗷嗷叫了两声。李光头右手扯住花傻子后背的衣服,左手向站在那里的十三个忠臣连连挥手:
       “快给我拿下。”
       花傻子背后的衣服被李光头扯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往前追赶林红了,他双手胡乱挥舞着,像是一个溺水者。十三个忠臣七零八落地跑上来,五个聋子跑在最前面,剩下的两个傻子东张西望地紧随其后,两个瘸子一左一右地瘸了过来,四个瞎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用竹竿敲击着地面,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李光头手下的五个聋子忠臣和两个瘸子忠臣齐心协力将花傻子摁在了地上,两个不花的傻子忠臣站在一旁呵呵傻笑,四个瞎子忠臣站成一排像是四个纠察,竹竿整齐地敲击着地面。花傻子被摁倒在地后,嘴里发出了屠宰场里杀猪般的喊叫:
       “妹妹,抱抱……”
       李光头兵临城下式的求爱只好草草收场,李光头左手捂着自己的左眼,指挥着十三个忠臣把花傻子拉回福利厂。两个瘸子继续在前面开道,五个聋子和两个傻子拉扯着花傻子往前走,四个瞎子紧随其后。花傻子被拉扯着往前走去时仍然一声声地喊叫着“妹妹”和“抱抱”,花傻子喊叫时唾沫横飞,让拉扯他的五个聋子不停地擦着脸上的唾沫,另外的两个傻子也是满脸的唾沫,这两个傻子没弄清唾沫的来源,抬头好奇地看着晴朗的天空,不明白自己的脸上为什么会湿漉漉?我们刘镇的群众议论纷纷,都说这天下午最大的看点不是李光头和林红,是李光头和那个花傻子。尤其是花傻子狠揍了李光头一拳,把李光头的左眼揍成了一只青苹果,疼得李光头回走时还在龇牙咧嘴。刘镇的群众呵呵哈哈地笑,滔滔不绝地说,没想到李光头手下的傻子突然反戈一击,把李光头揍成了独眼龙;真是俗话说得好,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女人插朋友两刀;这俗话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用在傻子身上也是千真万确。群众浮想联翩,说李光头要是再在青肿的左眼睛戴上一个黑眼罩,群众说:
       “李光头就是一个欧洲海盗啦。”
       李光头兵临城下以后的第三天,左眼的青肿仍然醒目,他就深入敌后,到林红家里去了。这次他让宋钢亲自陪同,他说随时需要宋钢这个狗头军师,一旦再次出现意外,宋钢要立刻献上妙计。李光头伸出三根手指,要宋钢起码献上三条妙计,供他筛选。这一高一矮,一个像文官一个像武官,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扬长而去。李光头一路上嘿嘿笑个不停,他觉得宋钢让他深入敌后,去征服林红的父母,实在是高明的一招。李光头一路上都在夸奖宋钢,他竖起大拇指对宋钢说:
       “你这擒贼先擒王,真是一条毒计。”
       宋钢胳肢窝里夹着一本文学杂志,忧心忡忡地走在李光头的身旁,看着李光头胸有成竹的模样,宋钢心里七上八下,他给李光头出的五招战术,前三招都失败了,这深人敌后的第四招也是凶多吉少。来到了林红的家门口,宋钢胆怯地站住脚,告诉李光头,他不进去了,他在外面等着李光头。李光头不答应,说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进去?拉着宋钢要一起进去。宋钢使劲往后退,说他不好意思进去。
       “有什么不好意思?”李光头在林红家门口叫了起来,“又不是你去求爱,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宋钢脸红了,他低声说:“你小点声,我在旁边看着你求爱也不好意思。”
       “你真是没出息。”李光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只能做个狗头军师。”
       然后李光头踌躇满志地走进了林红家的院子,这个院子里住着几户人家,李光头大摇大摆走进去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有三扇屋门开着,李光头笑声朗朗地叫着:
       “伯父,伯母,你们好!”
       李光头冒失地跨进了一户人家,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妻坐在桌前吃惊地看着他,他赶紧摆摆手,笑声朗朗地说:
       “走错啦!”
       李光头笑声朗朗地走进了另一扇敞开的屋门,这次他走对地方了。林红的父母都在屋子里,他们不认识李光头,看到这个身材粗短的年
       轻人左一个“伯父”,右一个“伯母”地走了进来,林红的父母互相看了看,都在用眼神问对方:这个人是谁?李光头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看了看,笑呵呵地问:
       “林红不在家?”
       林红的父母同时点起了头,林红的母亲说:“林红上街去了。”
       李光头点点头,双手插进裤袋,走到林红家的厨房里东张西望起来,林红的父母心想这人是谁呀?他们一边用眼神互相询问,一边跟进了厨房。李光头走到煤球炉旁,弯腰打开地上装煤球的纸板盒,看到里面满是煤球,李光头直起身体,对林红的父亲说:
       “伯父,你昨天刚买了煤球?”
       林红的父亲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起了头说:“前天买的。”
       李光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走到米缸前,揭开上面的木盖,看到里面满满一缸大米,回头说:
       “伯父,你昨天刚买了大米?”
       林红的父亲这次先是摇头,随即又点头了,他说:“米是昨天买的。”
       李光头将插在裤袋的右手伸出来,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自告奋勇地对林红的父母说:
       “以后买煤球买大米这些体力活我全包了,二位老人家不用再辛苦啦。”
       林红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问李光头:“你是谁呀?”
       “你们不认识我?”李光头吃惊地叫了起来,那神情好像还有中国人不知道北京?李光头拍着胸脯说,“我就是福利厂的李厂长,我大名叫李光,绰号叫李光头……”
       李光头话音未落,林红的父母已经脸色铁青了,原来当初在厕所里偷看他们女儿屁股就是这个人,如今把他们的女儿气哭了一次又一次也是这个人。这个刘镇臭名昭著的流氓,竟然还敢自己找上门来,林红的父母愤怒地吼叫起来:
       “滚!滚!滚出去!”
       林红的父亲拿起了门后的扫帚,林红的母亲拿起桌上鸡毛掸子,一起举向了李光头的光脑袋。李光头用手护着他的光脑袋,几个箭步窜出门去了。李光头窜到院子里时,其他几户人家的男男女女听到了动静,全站到院子里来看热闹了。林红的父母气得浑身发抖,李光头一脸的莫名其妙,他像是投降似的举着双手,接二连三地向林红的父母解释:
       “误会,完全是误会,我没让那几个孩子喊‘性交’,有个阶级敌人在搞破坏……”
       林红的父母齐声喊着:“滚出去!滚出去!”
       “真的是误会。”李光头继续解释,“那个花傻子是半路杀出来的,我也没办法……”
       李光头说着转向了林红家的邻居们,他向这些看热闹的邻居解释:“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傻子也难过美人关。”
       林红的父母还在喊叫着:“滚出去!”
       林红父亲的扫帚打在了他的肩膀上,林红母亲的鸡毛掸子在他的鼻梁上挥来挥去。李光头有点不高兴了,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对林红的父母说:
       “不要这样嘛,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们是我的岳父岳母,我是你们的女婿,你们这样子,以后一家人怎么相处?”
       “放屁!”林红的父亲吼叫着,扫帚抽打在李光头的肩膀上。
       “放你的臭屁!”林红母亲喊叫着,鸡毛掸子也抽打在李光头的脑袋上。
       李光头赶紧窜到了大街上,他嘴里喊叫着他的狗头军师宋钢,哪知道宋钢听到林红家院子里愤怒的骂声以后,早就远远地躲开了。李光头一口气窜出去了十多米,看到林红的父母站在院子门口,没再追打他,他也站住脚,还想着要继续解释。这时林红父亲当着满街的群众,用扫帚指着李光头骂道:
       “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告诉你,”林红的母亲举着鸡毛掸子对他喊叫,“我女儿这朵鲜花不会插在你这堆牛粪上。”
       李光头看了看街上幸灾乐祸的群众,看了看气急败坏的林红父母,一脸无辜地摇摇头摆摆手,转身悻悻地向前走去。李光头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人物,不是千里挑一,也是百里挑一,没想到在林红父母那里成了一只癞蛤蟆和一堆牛粪。李光头走去时觉得损失惨重,他骂骂咧咧地走出一百米,看见宋钢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李光头一挥手,宋钢跟在了他的身后,兄弟两个走在了我们刘镇的大街上。
       “他妈的,”李光头对宋钢说,“英雄也有落难时。”
       李光头在林红父母那里遭受了癞蛤蟆和牛粪之耻,让他窝囊了整整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李光头求爱之心又死灰复燃,重新兴致勃勃地追求起了林红。他用上了宋钢传授的最后一招——死缠烂打。他开始在大街上追逐林红,他让宋钢一路陪同,当林红出现在大街上,他就像个恋人兼保镖,走在林红身旁,一直把林红护送到家门口。当林红委屈得噙满泪水,气得咬破嘴唇的时候,李光头却是热情洋溢,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他还以未婚夫的身份把宋钢介绍给林红,他对林红说:
       、
       “这是我的兄弟宋钢,我们结婚的时候,宋钢要做我的伴郎。”
       恋人兼保镖的李光头,只要看到街上男人的眼睛盯着林红时,就会举起拳头恶狠狠地说:
       “看什么,再看给你一拳。”
       五
       林红每次回到家里就扑到了床上,抱住枕头痛哭一场。她哭了六次以后,擦干眼泪不再哭泣了。她知道一个人躲起来哭泣是没有用的,她必须自己想办法去对付那个厚颜无耻的李光头。李光头的死缠烂打,促使林红想尽快找个男朋友。这是那个时代年轻姑娘通俗的想法,林红也不例外,她觉得只要自己有男朋友了,就可以摆脱李光头的纠缠。林红将我们刘镇的未婚男青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模模糊糊地确定了几个目标,然后梳妆打扮一番,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米色丝巾,走上了我们刘镇的大街。
       以前很少上街的林红成了我们刘镇的马路天使,让我们刘镇的男群众大饱眼福。林红有时候和她的母亲走在一起,有时候和她工厂的女工走在一起,差不多每个傍晚她都在夕阳里走来,又在月光哩走去。那时的林红知道自己的美丽已经广为传播,知道刘镇的很多男人都对她痴情一片,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所爱的男人身处何方?她曾经指望父母为她做主,她的父母太容易满足了,条件稍微不错的年轻男子托人上门来求亲,她的父母就会喜出望外,就会说比那个李光头好多了。这些年轻男子都进入不了林红的眼角,更不用说进入她的心里了。所以她只好亲自出来,亲自来挑选一个如意郎君。林红走来走去,美丽的脸上挂着美丽的微笑,偶尔见到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她就会认真看他一眼,随即扭过头去一、二、三、四、五,走出去五步后再回头看他一眼,这时的林红就会看到一张神魂颠倒的脸。
       我们刘镇被林红认真看过两眼以上的年轻男子一共二十个,有十九个想人非非了,只有宋钢一个没有反应。这想人非非的十九个觉得林红的眼睛里分明是有话要说,尤其是回头一望的第二眼,可谓是春色满园风情恋恋,让他们心驰神往夜不能寐。
       十九个里面有八个已经结婚了,这八个嘴上唉声叹气,心里叫苦不迭,后悔自己这么早就定下了终身大事,连个幸福的擦边球都没有打着。八个里面有两个的妻子长相丑陋,这两个更是恼羞成怒,深更半夜了还会从睡梦里气急
       败坏地醒来,忍不住狠狠地拧了妻子一把,把他们的妻子疼得从睡梦里尖叫地惊醒,他们吓得立刻假装睡着了,用阵阵鼾声蒙混过关。这两个已婚男子,一个专拧大腿,一个专拧屁股,他们的妻子苦不堪言。她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心猿意马,各自看着青肿的大腿抚着青肿的屁股,以为自己的丈夫在睡梦里有性暴力倾向,她们白天的时候喋喋不休地埋怨,到了晚上死活不愿意和丈夫睡进一个被窝,说睡在一个被窝里心里发毛。
       十九个里面还有九个已经有了女朋友,这九个也同样唉声叹气叫苦不迭,心想真是心急喝不了热粥,赶早的不如赶巧的。他们心里开始盘算是不是把现任女友甩了,重整旗鼓再去追求林红。九个里面有八个患得患失,心想现在的女友虽然不如林红漂亮迷人,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求到手,又花言巧语把女友摸了,费尽心机把女友睡了。林红虽好,毕竟只是看了他们两眼,实在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不像自己的女友已是板上钉钉了。他们心想眼看着鸭子要煮熟了,不能让它飞了,所以他们对林红也就是动动心思,没有实际的作为。九个里面的这八个是稳健型求爱者,只有一个是风险型求爱者,这个风险型开始脚踩两条船,这一天晚上还和现任女友睡在一起情深似海,第二天就悄悄买了两张电影票,一张藏在胸前的口袋里,另一张托人给林红捎去。
       这时的林红是我们刘镇的女福尔摩斯,已经把那二十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的底细摸清楚了,知道这个送电影票的风险型已经和他的女朋友住在一起了。林红接过电影票的时候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哼了一声,心想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还敢来打她的主意。那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僵化保守,男女一旦睡过了就立刻双双贬值,新房变旧房,新车变旧车,只能去旧货市场交易了。林红知道这个风险型的女朋友是红旗布店的售货员,林红走进了布店,一边看着各种颜色的花布,一边和风险型的女朋友聊天,然后将电影票拿出来递给她,看着她发怔的神色,林红告诉她,这是她男朋友给的。林红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个迷茫忧愁的年轻女子后,警告她:
       “你的男朋友是个陈世美。”
       这个风险型求爱者就是曾经大名鼎鼎,后来丧魂落魄的赵诗人。赵诗人当时还蒙在鼓里,傍晚的时候满面春风地走向了电影院,有群众说他还吹着口哨。赵诗人在电影院外面转悠了半个小时,等里面的电影放映了,才像个贼一样悄悄溜了进去。赵诗人从亮的地方走进了暗的地方,他摸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看不清身边那张脸,以为身边坐着的就是林红,他自鸣得意地轻轻叫了几声“林红”,又自鸣得意地说知道她会来的。接下去赵诗人对着自己的女友倾诉起了对林红的衷肠,赵诗人轻声细语诗情画意,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类似火车汽笛的喊叫,赵诗人接二连三地挨上了大嘴巴。赵诗人遭此突然袭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都顾不上自我防卫,哑口无言地伸长了脖子,把自己的脸蛋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巴掌之下。他的女朋友极端愤怒以后喊叫都失真了,赵诗人没听出来,以为是林红在掮他的脸,赵诗人十分生气,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谈情说爱的?赵诗人对着自己的女朋友低声叫着:
       “林红,林红,注意影响……”
       赵诗人的女朋友这时候说话了,她尖声叫道:“我打死你这个陈世美。”
       赵诗人终于看清女朋友的脸了,他惊慌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任凭尖叫的女朋友把自己揍得嗷嗷乱叫。当时银幕上放映的是《少林寺》,看电影的群众后来都说同时看了两场《少林寺》,一个是李连杰版,一个是赵诗人版,群众都说赵诗人版更精彩,说赵诗人的女友好比是武林高手,对着赵诗人狂叫狂揍,其武功比电影里的李连杰还要高强。赵诗人从此臭名昭著,风头甚至盖过了当年偷看屁股的李光头,女朋友自然是一脚蹬掉了他,做了别人的老婆,给别人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赵诗人后悔莫及,从此光棍一条,再无女友史,更无婚姻史。赵诗人痛定思痛之后,对刘作家说: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就是。”
       刘作家嘿嘿笑个不停,想当初自己也是对林红想人非非,差一点甩了现在的老婆,差一点和赵诗人一样的下场。刘作家拍拍赵诗人的肩膀,既像是夸奖自己,又像是安慰赵诗人,他说:
       “人贵有自知之明。”
       十九个想人非非的人里面只有两个是正牌单身,这两个刘镇之骄子启动了求爱之程序,都说自己既无婚姻史,也无女友史。有一个还拿着病历给林红的父母看,上面写着无精神病史,无慢性病史。另一个知道后立刻拿上自己父亲和母亲的病历,得意洋洋地放在了林红家的桌子上,像是展开两幅名画似的,将两份病历翻开来,让林红的父母仔细看看,知道他的父母无精神病史,无慢性病史。至于他自己,他拍拍胸脯说连个病历都没有。他说自己从生下来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叫生病,身体健康得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小时候看着别人打喷嚏心里十分好奇,以为鼻子也会放屁。话音刚落,这人的鼻子里就一阵发痒了,嘴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眼看着一个喷嚏呼之欲出,这人急中生智地将喷嚏吞了回去,那表情好像是在吃毒药,他赶紧用一个打呵欠的假动作掩盖了自己的喷嚏,接着不好意思地说:
       “昨晚没睡好。”
       这两个正牌单身也就是去了林红家几次,见了两眼林红不冷不热的脸,与林红的父母多说了几句话,林红父母客气的笑容让他们忘乎所以,立刻摆出了乘龙快婿的嘴脸,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爸”地叫上了,叫得林红父母浑身起鸡皮疙瘩,连连摆手说:
       “别这么叫,别这么叫。”
       一个还算知趣,改口叫上“伯父”和“伯母”了。另一个的脸皮比李光头还要厚,继续叫着“妈”和“爸”,还说迟早都要这么叫,迟叫不如早叫。叫得林红的父母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
       “谁是你爸?谁是你妈?”
       林红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两个面容英俊的小气鬼,他们每次都是空手而来,到了林红家吃晚饭的时候还磨蹭着不愿走,想在林红家白吃一顿饭。有一个倒是给了林红一把瓜子吃,他坐在林红家里说话时右手一直插在裤袋里,等着林红父母转身进了厨房,才从裤袋里摸出瓜子递给林红,那表情像是要送给林红一颗南非钻石。林红看着他手里的瓜子都被汗水弄潮湿了,瓜子上还有裤袋里掉下来的线头。林红一阵恶心,扭过头去装着没有看见,心想这草包还不如李光头。
       林红的父母刚开始出于礼节,在吃晚饭的时候看着上门求爱的人坐着不走,也就请他一起吃了晚饭。这两个正牌单身自从在林红家吃过一顿晚饭以后,立刻扬言他们已经和林红恋爱了,他们逢人就说,而且添油加醋,一个吹嘘林红的母亲如何亲热地给他夹菜,另一个听说后马上虚构了林红如何含情脉脉地给他添饭。这两个正牌单身还让他们的亲朋好友到处去传播,传播他们和林红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他们的亲友觉得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张嘴说说容易,要是人家林红不承认,实在没面子。这两个人不是这样想,眼看着对方张嘴乱说,心想自己也不能落后,一定要在声势上压倒对方,即便
       最后不成功,他们觉得和林红谈过恋爱也是一段光荣人生,也能让自己身价倍增,再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时就会拥有优越感。
       这两个爱情的炒作者终于狭路相逢了,其中一个正在大街上得意洋洋说着他和林红的爱情故事,另一个从旁边走过时实在听不下去了,站住脚大吼一声:
       “放屁。”
       这两个人就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唾沫横飞地对骂起来,刚开始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两个人一边骂着一边将自己的袖管卷起来,卷完了左手的袖管,又同时卷起了右手的袖管。刘镇的群众纷纷后退为他们腾出地方,以为一场肉搏大战马上要拉开序幕。这两个人却是蹲下身去卷起了裤管,刘镇的群众更加兴奋,说他们肯定会打个尘土飞扬,打个天昏地暗,打出世界轻量级拳王的风采来。这两个人把四条裤管都卷到四个膝盖上面去了,眼看着身上没什么东西可卷了,两个人还是没有出拳,还像刚开始那样对骂,只是增加了抹口水的动作。
       就在我们刘镇群众焦急万分的时候,李光头出现了。李光头在民政局向陶青汇报完了工作,走回福利厂的路上看到围满了人,他拉住一个群众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群众夸张地对李光头说:
       “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要爆发啦!”
       李光头眼睛闪闪发亮挤了进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看到李光头挤进来了,更是情绪激昂了,说这下有好戏看了,说已经有两个在这里双雄会,再来一个李光头就是三国演义了。李光头听着这两个指着鼻子,抹着口水对骂的人,都在说林红是自己的女朋友。不由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去横在他们中间,伸开双手抓住这两个人胸前的衣服,吼叫道:
       “林红是老子的女朋友!”
       这两个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李光头,一下子都怔住了。李光头吼叫着松开右边那个,举起右拳对准左边那个人就是两记重拳,当场把他揍出了乌眼青,紧接着李光头又如法炮制把右边那个人也揍出了乌眼青。这天下午李光头揍了左边的,再揍右边的,把这两个人揍得嗷嗷直叫,痛得都忘记了还手。让大街上围观的群众急得连连跺脚,好比是眼睁睁看着《三国演义》里的曹操揍了刘备,又揍孙权,刘备和孙权却不知道联手还击。有几个群众一急,就把自己急成了诸葛亮,嚷嚷着让挨揍的两个人联起手来和李光头干仗,有个群众把右边那个当成刘备了,指着他一声声地叫:
       “联吴抗魏!赶快联吴抗魏!”
       这两个人被李光头揍得晕头转向,只觉得天旋地转,群众的喊叫早听不清楚了,他们倒是听清楚了李光头的喊叫,李光头一边狠揍他们,一边像个警察似的审问他们:
       “说,快说,林红是谁的女朋友?”
       这两个人都是气息奄奄地说:“你的,你的……”
       我们刘镇的群众万分失望,纷纷摇头说:“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两个都是阿斗。”
       李光头扔开了这两个人,目光凶狠地扫起了围观的群众,刚才的几个诸葛亮吓得缩进去了脖子,往后退着不敢说话了。李光头抬起右手扫了扫我们刘镇的群众,警告他们:
       “以后谁要是再敢说林红是他的女朋友,老子就揍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李光头说完扬长而去,很多群众听到他走去时洋洋自得地说:“毛主席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李光头把两个爱情的炒作者揍得刻骨铭心,从此不敢追求林红了,这两个人丢尽了颜面,在大街上遇到林红时,都是低着头满脸羞愧地走去。林红不由莞尔一笑,心想那个土匪恶霸李光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林红放眼望去,刘镇的未婚男子们犹如丛生的杂草,竟然没有一棵参天大树,林红倍感苍凉,仿佛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一个白净英俊戴着眼镜的人引起了林红的兴趣和好感,这个人虽然不是大树,在林红的眼中也算是一棵小树,比那些杂草强多了。只要是一棵树,就有参天的可能,而杂草永远只能铺在地上。这个人就是宋钢。
       六
       宋钢是当时好青年的形象,他总在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杂志,文静优雅风度翩翩,见到有姑娘看了自己一眼就会脸红。李光头死缠烂打追逐林红时,宋钢都在一旁。宋钢是李光头追逐爱情时的随从陪客,这个年轻人恰恰是因为做了陪同,在林红眼里的曝光率立刻高于所有其他的年轻人。李光头追林红追得满头大汗,不知道林红已经暗暗看上了一声不吭的宋钢。
       李光头傻乎乎地在大街上充当林红的保镖,霸道地不准别的男人用眼睛看林红,宋钢总是低着头无声地走在李光头的身旁。这时的林红习惯了李光头的纠缠,已经从容不迫了,她学会了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走着。林红在街角拐弯的时候会趁势看一眼宋钢,有几次两人四目相视,宋钢立刻惊慌地躲开自己的目光,林红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当李光头说着那些令她气恼的话,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一眼宋钢,她每次都看到了宋钢忧伤的眼神。林红得到了一个信号,知道宋钢那一刻正在心疼自己,她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李光头差不多每天都在骚扰林红,林红也就每天见到宋钢,见到宋钢有时候慌张有时候忧伤的眼神,林红心里响起泉水流淌般欢快的声音。她甚至不讨厌李光头了,正是李光头的纠缠,才让她每天都见到了宋钢。到了晚上林红入睡之时,宋钢低头令人难忘的形象,就会无声地擦过林红的梦境。
       林红希望有一天的下午或者是傍晚,宋钢挺拔的身影会出现在她家的门口,像那些上门求爱的人一样走了进来。林红觉得那时的宋钢肯定和那些厚脸皮的求爱者不一样,宋钢会在门外害羞地站上很长时间,走进来以后说话也是吞吞吐吐。林红心想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当她想象宋钢羞红的脸色时,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已经发烫的脸。
       有一天的傍晚,宋钢真的来到了,他迟疑不决地站在林红的家门口,声音颤抖地问林红的母亲:
       “阿姨,林红在家吗?”
       当时林红在自己的屋子里,她母亲进来告诉她,那个整天和李光头在一起的年轻人来了。林红一阵慌乱,正要出去,又退了回来,她悄声对母亲说:
       “让他进来。”
       林红的母亲会心一笑,走出去亲热地告诉宋钢,林红在里面的屋子,让他进去。宋钢忐忑不安地走向林红的房间,他不是为自己来的,他是被李光头逼迫来的。李光头死缠烂打了五个月毫无成效,觉得这第五招也没有一点用处,还是应该深入敌后,可是想到自己在林红家遭受的牛粪和癞蛤蟆之耻,李光头觉得不宜亲自上门,他就委托狗头军师宋钢前去说媒。宋钢是一百个不愿意,李光头大发雷霆之后,宋钢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宋钢走进林红的屋子时,林红背对着他站在晚霞映红的窗前,正在给自己扎辫子。晚霞映照进来,林红站在来自天上的光芒里,楚楚动人的背影在丝丝闪亮,晚风从窗外吹拂进来,轻轻扬起了她身上的白裙,一股神秘的气息袭击了宋钢,宋钢战栗了。那一刻宋钢突然觉得林红是云中的女神,她一半的长发披散在右侧的肩背上,另一半的长发三股纠缠在一起越过了左肩,在她的手里微微抖动。此刻的霞光恍若
       红色的云雾了,她细长白皙的脖子在宋钢眼中若隐若现,这时的宋钢像李光头手下的花傻子一样呆头呆脑了。
       林红听着身后宋钢急促的呼吸,从容不迫地扎着自己的辫子。扎完了左边的辫子后,她的头轻轻一甩,右手轻轻一撩,披在右背的长发飞翔似的越过了肩膀,整齐地降落在林红的胸前,林红扎起了另一条辫子。这时她细长白皙的脖子在宋钢的目光里清晰完整了,宋钢的呼吸听上去像是被堵住了,喘不过来了,林红微微一笑,背对着宋钢说:
       “说话呀。”
       宋钢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使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为李光头来……”
       宋钢紧张得都忘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林红听宋钢说是为李光头来的,心里一沉,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不决之后,点明了告诉宋钢:
       “你要是为李光头来,你就出去;你要是为自己来,你就坐下。”
       林红说完这话不由脸红了,她听到身后的宋钢碰了一下椅子,以为宋钢要坐下来,可是她听到了宋钢蹒跚的脚步走了出去。宋钢听明白了前半句话,没明白后半句话,林红转过身来时,宋钢已经走出去了。
       这天傍晚宋钢离去以后,林红气得掉出了眼泪,她咬牙发誓,再不会给这个傻瓜任何机会了。可是天黑以后,林红躺在床上时心又软了,她想想前面那些厚颜无耻的求爱者,再想想宋钢的言行举止,林红觉得宋钢是个真正靠得住的男人,而且宋钢比所有的求爱者都要英俊迷人。林红继续希望着,希望宋钢会来主动追求她,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宋钢那边杳无音信,林红反而越来越喜欢宋钢了,差不多每个晚上都会思念宋钢,思念他低头的形象,他忧伤的眼神,他偶尔出现的微笑。
       时间的流逝让林红觉得不能指望宋钢上门来求爱了,她告诉自己应该主动一些,可是她每次见到宋钢时,旁边都有那个土匪恶霸李光头。终于有过两次机会在大街上单独见到宋钢,当她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时,他却是慌张地掉头走开了,而且像个逃犯那样走得急急忙忙。林红心都酸了,这个宋钢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同样也爱得咬牙切齿。当她第三次单独见到宋钢时,林红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那是在桥上,林红站住了脚,满脸通红地叫了一声:
       “宋钢。”
       正要慌张走开的宋钢听到林红的叫声,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转着身体看看前后左右,仿佛桥上还有另外一个“宋钢”。当时桥上还有其他的人,他们都听到了林红叫宋钢的名字,他们的眼睛都看着林红。林红虽然脸色通红,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对宋钢说:
       “你过来。”
       宋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走上去时,林红急中生智地大声说:“你告诉那个姓李的,别再缠着我了。”
       宋钢听了这句话点点头竟然准备走开了,林红低声对他说:“别走。”
       宋钢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林红。这时候桥上暂时没人了,林红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她悄悄问宋钢:
       “你喜欢我吗?”
       宋钢吓得脸色苍白,林红羞涩地对他说:“我喜欢你。”
       宋钢目瞪口呆,林红看到有人走到桥上来了,悄声说了最后一句话:“明晚八点在电影院后面的树林里等我。”
       这一次宋钢完全听明白林红的话了,他整个白天都在神思恍惚了。他坐在工厂车间的角落里左思右想:发生在桥上的是不是真的?宋钢把当时所有的情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他一会儿满脸通红,一会儿又是脸色苍白;一会儿神情苦恼,一会儿又在嘿嘿傻笑。宋钢的工友们嘻嘻哈哈地议论他,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时,他梦中惊醒似的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宋钢的表情让工友们笑声不断,他们问他:
       “宋钢,你在做什么美梦?”
       宋钢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后,又低头继续他的浮想联翩了。有一个工友捉弄他,对他说:
       “宋钢,该去撒尿啦!”
       宋钢嘴里“嗯”了一声,竟然站起来往外走,准备上厕所了。在工友们的捧腹大笑里,宋钢走到了车间门口站住了脚,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走回车间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工友们一边笑着咳嗽着,一边问他:
       “你怎么回来了?”
       宋钢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没有尿。”
       到了傍晚的时候,发生在桥上的情景在宋钢的回想里越来越真实了。宋钢的思绪集中到了林红羞红的脸色和紧张的声音上,还有她飘忽不定的紧张眼神。尤其是林红悄声说出的那句“我喜欢你”的话,让宋钢每一次回想时,心里都是一阵狂跳。宋钢的眼睛闪闪发亮,激动的红晕在脸上像潮汐一样起伏。
       这时候宋钢已经坐在家里了,已经吃过了晚饭。坐在桌前的李光头满腹狐疑地看着宋钢,宋钢吃错了药似的,像个傻子一样吃吃笑个不停。李光头轻轻叫了两声:
       “宋钢,宋钢……”
       宋钢没有反应,李光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喊叫道:“宋钢,你怎么啦?”
       宋钢这才回过神来,像个正常的宋钢那样问李光头:“你说什么?”
       李光头把宋钢看了又看,对他说:“你笑起来怎么像我手下的花傻子?”
       宋钢看着李光头满脸的疑惑,突然不安起来,他躲开李光头的目光,低头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吞吞吐吐地问李光头:
       “要是林红喜欢别人了,你怎么办?”
       “我宰了他。”李光头干脆地说。
       宋钢心里一怔,继续问:“你是宰了那个男的?还是宰了林红?”
       “当然是宰了那个男的。”李光头挥了一下手,又抹一下嘴,“林红不舍得宰,林红要留着做我老婆呢。”
       宋钢心里翻江倒海了,继续试探地问:“林红要是喜欢我,你怎么办?”
       李光头哈哈笑了起来,他的双手在桌子上拍打着,坚定地说:“不可能。”
       看着李光头自信的模样,宋钢心往下沉,面对这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宋钢觉得自己不能隐瞒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陷入到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宋钢的思绪时断时续,艰难地说出了白天在桥上和林红相遇的全部过程。宋钢讲述的时候,李光头的眼睛越瞪越圆了,他在桌子上拍打的双手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宋钢艰难的讲述终于结束以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始不安地看着李光头。宋钢觉得自己是在等待李光头的咆哮了,哪怕不是咆哮,李光头也应该是暴跳起来。
       宋钢没有想到,李光头竟然安静地看着自己,他瞪圆了的眼睛眨了几下后,又变得狭长了。李光头怀疑地看着宋钢,问他:
       “林红对你说了什么?”
       宋钢结巴地说:“她说喜欢我。”
       “不可能。”李光头站了起来,对宋钢说,“林红不可能喜欢你。”
       宋钢脸红了,他说:“为什么不可能?”
       “你想想,”李光头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开导起了宋钢,“这刘镇有多少人在追求林红,个个条件都比你好,林红怎么会看上你呢?你没爹没妈,你还是个孤儿……”
       宋钢争辩道:“你也是个孤儿。”
       “我是孤儿。”李光头点点头说,接着又拍着胸脯说,“可我是厂长呀。”
       宋钢继续争辩道:“林红可能不在乎这些。”
       
       “怎么会不在乎?”李光头摇着头对宋钢说,“林红好比是天上的仙女,你也就是个地上的穷小子,你们……不可能。”
       宋钢想起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他说:“天上的七仙女也喜欢地上的董永……”
       “那是神话故事,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李光头这时发现了什么,他认真地看起了宋钢,指着宋钢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喜欢林红?”
       宋钢再次脸红了,李光头跳下桌子,站到了宋钢的对面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喜欢林红。”
       宋钢有些不服气,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林红?”
       “妈的。”李光头惊叫了一声,他的眼睛又瞪圆了,他喊叫着对宋钢说,“林红是我的,你怎么可以喜欢林红?你是我兄弟啊,别人可以和我争抢林红,你不能和我争抢。”
       宋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迷茫地看着李光头。这时李光头充满感情地对宋钢说:
       “宋钢,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林红,你为什么也要喜欢她?你这是乱伦啊!”
       宋钢低下了头,他不再说话。李光头觉得宋钢感到羞愧了,他安慰地拍拍宋钢的肩膀,对宋钢说:
       “宋钢,我相信你,你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
       接下去李光头自作多情了,他看着宋钢自言自语:“林红为什么不对别人说那句话?为什么偏偏对你说?她会不会是拐个弯说给我听的?”
       这天晚上宋钢失眠了,听着李光头甜蜜的鼾声和来自美梦里的吃吃笑声,宋钢在床上翻来覆去。林红美丽的身影和美丽的神态在黑暗里时隐时现,让宋钢心驰神往,有一会儿他忘记了李光头,于是他品尝到了什么是幸福。他的想象在黑暗里飞翔,他和林红像一对恋人那样亲密无间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接下去的情景是两个人拥有了一间屋子,像夫妻一样相亲相爱。可是这想象中的幸福昙花一现,接下去往事历历在目了,他想到了父亲宋凡平惨死在汽车站前的情景;想到了自己和李光头嚎啕哭叫的情景;想到了爷爷拉着板车让死去的父亲回家,一家人走在乡间的泥路上放声大哭,路边树上的麻雀飞散时惊慌失措;想到了他和李光头相依为命地将死去的李兰拉回村庄。宋钢最后想到的是李兰临终前拉住他的手,要他好好照顾李光头。宋钢泪水涟涟,浸湿了枕头,这时他痛下决心,他一辈子都不会做出对不起李光头的事。然后晨光初现,宋钢终于睡着了。
       中午的时候,宋钢下班前就从五金厂偷偷溜了出去,快步走到了针织厂的大门口,在那里等待着林红下班走出来。宋钢要告诉林红,今天晚上八点钟,他不会到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里去。他只想说这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宋钢站在那棵树下,李光头的五个爱情特派员就是在这里对着林红喊叫“性交”的,当针织厂下班的铃声响起时,宋钢突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仿佛是来到了死亡的边缘,他要说出那句他一生里最不愿意说的话,可是一旦说了出来,宋钢也就拯救自己了。
       林红和往常一样走了出来,她身边的女工也像往常一样的多。林红看到了宋钢遮遮掩掩地站在那棵树下,她心里偷偷骂了宋钢一声“傻瓜”,心想约他晚上八点见面,他竟然中午就守候在这里了。林红身边的女工们见到宋钢时,发出了惊奇的叽叽喳喳,她们知道这人是李光头的兄弟,她们掩嘴而笑,悄悄说着,不知道那个李光头又要玩出什么离奇的新花招。林红和众多的女工走在一起,所以她从宋钢身边走过时目不斜视,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那个身影,她觉得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像是大树旁的一棵小树。林红又在心里甜蜜地骂了宋钢一声?
       “这傻瓜。”
       宋钢确实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林红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的嘴巴动了一下,连“咝”的声响都没有发出来。林红走远以后,针织厂所有的女工都走远以后,宋钢才意识到刚才林红对他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宋钢这时突然觉得李光头的话是对的,李光头说林红不可能喜欢他,林红刚才走过时冷漠的表情证实了这一点。这样的想法让宋钢突然如释重负了,他离开了那棵大树,沿着大街往回走去时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宋钢觉得过去的只是一场美梦,他歪着嘴偷偷笑了几声,就像是刚从美梦里醒来,宋钢开始回味梦中的情景,他觉得假的比真的好,假的幸福让他那么的轻松。
       到了晚上宋钢仍然是轻松愉快,他哼着小调在煤油炉上给李光头做了晚饭,又哼着小调和李光头一起吃了晚饭。李光头始终疑神疑鬼地看着宋钢,眼看着八点钟就要到了,宋钢一点出门的意思都没有。李光头倒是时刻在想着电影院后面的那片小树林,他坐在桌前看了看窗外的月光,手指敲打着桌面,阴声怪气地对宋钢说:
       “你怎么不出去了?”
       宋钢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你说得对,林红不可能喜欢我。”
       李光头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这样说话,宋钢就将自己到针织厂门口的前后经过告诉了李光头,宋钢说林红见到他时像是根本就不认识他。李光头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叫了起来:
       “这就对了。”
       宋钢一惊,李光头站起来,对宋钢说:“林红那些话肯定是说给我听的。”
       李光头满怀信心地跨出了家门,向着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奔跑过去,跑过了电影院,李光头想起来自己厂长的身份,不能像个愣头青那样胡乱奔跑,立刻修改成了从容不迫的步伐;走近小树林的时候李光头又是赴约恋人的身份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月影摇曳的小树林。
       林红已经站在那里了,她故意晚到了一刻钟,以为宋钢早就站在那里了,结果树林里空无一人。林红正在生气的时候,听到了身后悄悄的脚步,那脚步听起来像是要去偷鸡摸狗,林红不由抿嘴一笑,心想文质彬彬的宋钢竟然还会这样走路,这时林红听到了李光头粗犷的笑声:
       “哈哈哈……”
       林红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的不是宋钢,是李光头。李光头在月光里喜笑颜开,大言不惭地说:
       “我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知道你对宋钢说的话是拐个弯说给我听的……”
       林红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光头,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柔情蜜意地埋怨起了林红:
       “林红,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直接对我说嘛……”
       李光头说着就要去抓住林红的手,林红吓得尖叫起来:“你走开,你给我走开……”
       林红叫着就往树林外面跑,李光头紧随其后,一声声地叫着林红的名字。林红跑出树林以后站住了脚,回头指着李光头说:
       “你站住。”
       李光头站住了,很不高兴地对林红说:“林红,你这是干什么?天底下哪有这样谈恋爱的……”
       “谁和你谈恋爱?”林红气得浑身发抖,她说,“你这只癞蛤蟆。”
       林红说着快步走去了,李光头被骂成了一只癞蛤蟆,悻悻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林红走远了消失了,才抬脚往前走去。李光头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了林红的父母骂过他癞蛤蟆和牛粪,不由气上心头,骂骂咧咧地说:
       “你爸才是癞蛤蟆,你妈是牛粪,他妈
       的……”
       李光头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那样回到了家中,横眉竖眼地坐在了桌前,他一会儿愤怒地敲敲桌子,一会儿又泄气地擦擦额上的汗水。宋钢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床上,不安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的样子让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他小心地问李光头:
       “林红去了小树林?”
       “去啦。”李光头生气地说,“他妈的,她骂我是癞蛤蟆……”
       宋钢出神地望着李光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所有和林红有关的情景,林红在桥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在林红的屋子里,林红系着辫子时提醒他的话,现在仿佛就在眼前一样清晰了。就像水落石出一样,宋钢终于完全确信林红喜欢自己了。这时李光头开始认真地看起了神思恍惚的宋钢,李光头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宋钢说:
       “他妈的,林红可能真的喜欢你……”
       宋钢痛苦地摇了摇头,李光头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试探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林红?”
       宋钢点了点头,李光头拍着桌子霸道地叫了起来:“宋钢,林红是我的,你他妈的不能喜欢她……你要是喜欢她,我们就不是兄弟啦,我们就是仇人,就是阶级敌人啦……”
       宋钢低头听着李光头的喊叫,李光头把所有想得起来的狠话都喊完了,宋钢才抬起头来忧伤地笑了笑,对李光头说:
       “你放心,我不会和林红相好,我不愿意失去你这个兄弟……”
       “真的?”李光头嘿嘿笑了起来。
       宋钢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眼泪掉出来了,他擦了擦眼泪后,伸手指指身下的那张床,对李光头说:
       “你还记得吗?妈妈死前让我背着她回家,她就躺在这张床上……”
       “我记得。”李光头点着头说。
       “后来你上街去买包子,记得吗?”
       李光头再次点了点头,宋钢继续说:“你走后,妈妈就拉着我的手,要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我让妈妈放心,我说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我会让给你穿;只剩下最后一碗米饭,我会让给你吃。”
       宋钢说完后泪流满面地笑了,李光头感动得眼泪汪汪,他说:“你真的这么说了?”
       宋钢点点头,李光头也擦起了眼泪,他说:“宋钢,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七
       李光头继续贯彻死缠烂打的求爱方针,他不再让宋钢陪同了,只要宋钢和林红一见面,李光头说他心里就是一阵慌张,他要宋钢躲着林红,要宋钢在大街上见到林红就像见到麻风病人那样躲得远远的。李光头开始学习宋钢好榜样,他觉得林红喜欢宋钢,是因为宋钢温文尔雅从来不说脏话,而且宋钢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显得好学上进。李光头从此改头换面,这个恋人兼保镖走在林红身旁时手里也有书了,不再恶狠狠地面对我们刘镇的男群众,他像一个拉选票的政客那样面露亲切的微笑,见到熟人打了招呼还要握一下手,而且手不释卷,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读着。我们刘镇的群众见了李光头这副模样,都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看着李光头手里翻动着书页,诵经似的念念有词地走在林红身边。群众掩嘴而笑,悄悄说林红身旁少了一个花土匪,多了一个花和尚。李光头看到街上的群众对他不倦的阅读很感兴趣,就高声对群众说:
       “读书好啊,一天不读书,比一个月不拉屎还难受。”
       李光头这话是说给林红听的,他一说出来就后悔了,心想自己又说粗话了,回家后请教了宋钢,以后就改成:
       “读书好啊,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不能一天不读书。”
       刘镇的群众不同意李光头的话,说一天不读书还能保住性命,一个月不吃饭肯定把自己饿牺牲了。李光头很不高兴地用手指横扫了群众一遍,心想这些贪生怕死之徒,他一脸视死如归地说:
       “一个月不吃饭,也就是饿死;一天不读书,是生不如死。”
       林红面无表情地走着,她听着李光头和刘镇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群众笑声朗朗,李光头高昂亢奋,林红无动于衷。李光头扬言谁敢追求林红,谁就不得好死。李光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拳头下面保爱情,威震我们刘镇。那些未婚男子谁动了追求林红的心思,谁的脖子上立刻冷风飕飕。林红家开始门庭冷落,谁也不愿意冒着残疾的危险公开追求林红,这就叫爱情诚可贵,健康价更高。林红的追求者都成了地下工作者,他们悄悄地追求起了林红,委托自己的父母亲友在街上遇到林红的父母时试探地说上一两句,说的话都是表示他们不怕李光头。有几个胆大一些的见到林红时先是环顾左右,没有发现李光头的踪影才敢低声说一句:
       “我不怕李光头。”
       林红听到的求爱声全是“不怕李光头”,她耳朵里都听出茧来了。林红鄙视这些求爱者,这些求爱者根本配不上她,只配去偷鸡摸狗,这些求爱者连李光头都不如。这时的李光头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儒家弟子,从此书生意气,经常妙语连珠,偶尔粗话脏话。林红听到李光头粗话脏话的时候,就会在心里说:
       “狗改不了吃屎。”
       林红知道李光头是一个什么货色,她没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心想李光头哪怕有孙悟空的本事,变来变去还是一个癞蛤蟆加牛粪的李光头;好比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到头来也还是猴子一只。
       那天晚上宋钢没有赴约来到小树林,来了一个哈哈大笑的李光头,林红气得咬牙切齿,回到家中就把宋钢从心里删除出去了。几天以后在大街上远远见到宋钢时,林红冷笑了几下,心想这人是个地道的傻瓜,这傻瓜再也没有机会了。林红迎面走去,她告诉自己要对宋钢视而不见。没想到从远处走来的宋钢一看见林红,立刻转身躲开了。后来的日子,宋钢每次见到林红都是迅速地躲开,完全是李光头要求的那样,见到林红就像是见到了麻风病人一样逃之天天。看着一次次远远躲开的宋钢,林红心里的骄傲也一次次溜走了,到头来林红怅然若失,宋钢离去的身影让她感到了失落。
       宋钢重新回到了林红的心里,而且根深蒂固了。林红发现自己心里奇怪的变化,宋钢越是躲着自己,自己越是喜欢他。在那些月光明媚或者阴雨绵绵的晚上,林红入睡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宋钢英俊的容貌,想着宋钢的微笑,想着宋钢低头沉思的模样,想着宋钢看到自己时忧伤的眼神,所有的宋钢都让林红倍感甜蜜。久而久之,林红在入睡之时对宋钢的回想变成了思念之情,仿佛宋钢已经是她的恋人了,仿佛是远在他乡的恋人,让她的思念之情犹如细水长流。
       林红相信宋钢暗恋自己,相信宋钢躲着她是因为李光头。林红一想到李光头就气得脸色苍白,李光头穷凶极恶的模样,让刘镇的年轻人都不敢追求她了,刘镇的那些年轻人在林红眼里个个都是窝囊废。宋钢不是窝囊废,林红这样想。林红很多次想象宋钢主动来追求她的情景,每一次宋钢都是害羞地来到她的家中,害羞地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林红心想这就是宋钢,一个不知所措的宋钢。每当想象消失以后,林红就会摇头叹息,她知道宋钢永远不会主动出现在她的家门口,她觉得应该是自己再次主动的时候了。她给宋钢写了一张纸条,七行八十三个字,还有十三个标点符号。里面用了五
       十一个字臭骂李光头,剩下的三十二个字要求宋钢在晚上八点钟出来,这次约会的地点改到了一座桥下,就是宋凡平在“文革”中挥舞红旗的那座桥下。林红把纸条叠成了蝴蝶的形状,藏在一条崭新的手帕里,在宋钢下班的时候守候在街边。林红纸条里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要求宋钢赴约的时候将手帕还给她。林红坚信有了这句话,宋钢一定会来到。
       那是深秋时节,天空里飘扬着潆潆细雨,林红撑着一把雨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的雨水打在她的雨伞上,像钟表一样嘀答嘀答地响着。林红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街道,一些雨伞在来来去去,几个没有雨伞的年轻人横冲直撞地奔跑着。林红看见了宋钢,在街道对面奔跑过来,宋钢的外衣没有穿在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宋钢双手撑开外衣遮挡着濛濛细雨,奔跑过来时他的外衣像旗帜一样飘扬。林红赶紧走到街道对面,她用雨伞挡住了宋钢,她看到宋钢的身体刹车似的滑了过来,差点扑在了她的雨伞上。林红移开雨伞时,看到了宋钢吃惊的表情,林红将手帕塞到了宋钢的手中,随即转身离去。林红走出了十多米以后,回头看了看宋钢,她看到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宋钢,一个双手捧着手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宋钢。宋钢的外衣掉落在地,几只走过的脚踩在了他的外衣上。林红扭回头来,撑着雨伞微笑地走去,接下去的情景她就不知道了。
       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宋钢丧魂落魄了。宋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他心跳不已地打开了手帕,看到了里面叠成蝴蝶般的纸条,他双手颤抖着拆开纸条,林红叠得十分复杂,让宋钢拆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拆错了。宋钢花了很多时间才把纸条拆开,他呼吸急促地把林红写下的八十三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邻居下班回来的脚步声让他几次匆忙地将纸条塞进口袋里,他以为是李光头回来了。当邻居打开了隔壁的屋门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将纸条拿出来,继续心惊肉跳地读着。然后他抬起头来,激动不安地望着窗玻璃上歪曲流淌的雨水,心里已经熄灭的爱情火焰,因为这张纸条重新熊熊燃烧。
       宋钢太想去和林红见面了,他几次走到了门口,打开屋门后他又想到了李光头,他的双腿就跨不出去了,他迷惘地看了看屋外的潆潆细雨,又把屋门关上。最后是林红纸条里结尾的那句话,就是要宋钢把手帕还给她的那句话,让宋钢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毅然地走了出去。
       这时候李光头应该下班回家了,他恰好有事耽搁在工厂里,这就给了宋钢一次机会。宋钢在读着林红纸条时一直害怕李光头会回来,所以他走出屋门以后一路狂奔到了那座桥下,他知道只要遇到了李光头,李光头只要叫住了他,他就没有勇气再去那座桥下了。宋钢走下河边的台阶,站到桥下时是傍晚六点钟,还有两个小时,林红才会来到。
       宋钢浑身哆嗦地站在那里,头顶的桥上有很多脚步走动着,发出的声响像是有很多人在他家的屋顶上走动一样,他看着逐渐黑暗下来的河水在雨点下波动时点点滴滴,仿佛河水也在哆嗦。宋钢在桥下百感交集,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沮丧,一会儿充满了向往之情,一会儿又涌上了绝望之感。他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焦虑不安之后,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时,他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李兰临终时哀伤的眼神出现了,宋钢再一次拒绝了幸福,他暗暗发誓不能对不起李光头,他告诉自己到这里来不是和林红约会,是为了把手帕还给她。他把林红的手帕举到黑暗的眼前,告别似的看了一眼,坚定地放进了口袋,然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
       林红是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出现的,她撑着雨伞走下了台阶,向着桥下张望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她确定那是宋钢,不是身材粗短的李光头,她莞尔一笑,放心地走了过去。
       林红走到了桥下,走到宋钢身旁时她收起了雨伞,在手里甩动了几下,她抬头看着宋钢,黑暗里看不清宋钢脸上的神色,她听到了宋钢紧张不安的呼吸,她感到了宋钢抬起的右手,她低头仔细看了看,看到了自己的手帕,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去接宋钢还给她的手帕,她知道只要接过手帕,那么这次约会就结束了。她扭过头去,看着河面上闪烁出来的丝丝亮光,那些亮光来自上面街道的路灯。她听着宋钢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由偷偷笑了一下,她说:
       “说话呀,我不是来听你喘气的。”
       宋钢的右手抖动了两下,声音哆嗦着说:“这是你的手帕。”
       林红生气地说:“你就是来还手帕的?”
       宋钢点点头,仍然哆嗦地说:“是的。”
       林红摇了摇头,在黑暗里苦苦一笑,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宋钢,伤心地说:“宋钢,你不喜欢我?”
       宋钢在黑暗里仍然不敢面对林红,他转过脸去,声音凄凉地说:“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别提那个李光头,”林红打断宋钢的话,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宋钢,“哪怕我不和你好,我也绝不会去和李光头好。”
       宋钢听了这话以后垂下了头,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林红看着他仿佛知错的样子有些心疼,她咬了咬嘴唇,温柔地说:
       “宋钢,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好好想想,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林红说着声音忧伤起来,她说:“以后我就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林红说完以后,在黑暗里充满期待地看着宋钢,可是她听到的仍然是那句话,宋钢低声说着:
       “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林红伤心了,她转脸重新看着河面上的亮光,她感到宋钢拿着手帕的右手一直举着。她沉默着,宋钢也沉默着。过了一会,林红悲哀地问:
       “宋钢,你会游泳吗?”
       宋钢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说:“会游泳。”
       “我不会游泳,”林红自言自语,她转过脸来看着宋钢,“我跳进河里会不会淹死?”
       宋钢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话,他无声地看着林红。林红伸手在黑暗里摸了一下宋钢的脸,宋钢像是触电似的浑身震动了一下。林红指着河水,发誓似的对宋钢说: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喜欢我吗?”
       宋钢嘴巴张了张,没有声音。林红的手仍然指着河水,她说:“你要是说不喜欢,我就立刻跳下去。”
       宋钢被林红的话吓傻了,林红低声喊叫了:“说呀!”
       宋钢声音咝咝地说:“李光头是我的兄弟。”
       林红绝望了,她没想到宋钢还是说这句话,她咬牙对宋钢说:“我恨你厂
       说完林红纵身跳进了河水里,河面上的亮光在那一瞬间粉碎了。宋钢看着林红的身体在黑暗里跳进了河水,溅起的水花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林红的身体消失了,又挣扎着冲破水面。宋钢这时跳了下去,他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把挣扎着浮上来的林红压了下去,林红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他双脚踩着河水,双手使劲将林红托出水面,林红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喷在了他的脸上,他抱着林红的身体,双脚踩着河水,向着岸边游去,他感到林红的双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了。
       
       宋钢把林红抱上了台阶,他跪在台阶上,低声喊叫着林红的名字,他看到林红的眼睛睁开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林红,他吓得赶紧松开手,站了起来。林红的身体斜躺在台阶上,她一声声咳嗽着,嘴里吐着河水,然后她蜷曲地坐了起来,低垂着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湿淋淋的林红在冷风里浑身发抖,她坐在那里等待着宋钢走过来抱住她,就像刚才在河水里那样紧紧地抱住她。可是同样湿淋淋的宋钢却只知道站在那里,只知道自己一阵阵地发抖。林红伤心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上了台阶,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宋钢却不知道跟上去扶她一下。林红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浑身发抖地走了上去,她感到宋钢跟在身后,她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了大街上,这时她听不到宋钢的脚步声了,她仍然没有回头,她的泪水在脸上的雨水里流着,在细雨潆潆的大街上走去。
       宋钢走上大街以后就站住了,他心如刀绞,看着林红低垂着头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走去,林红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细雨在路灯里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空荡荡的街道沉睡般的安静。宋钢看着林红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抬起左手擦着眼睛上的泪水和雨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李光头已经躺进被窝了,听到宋钢开门进来,他拉亮了电灯,脑袋伸出被窝,叫了起来:
       “你跑到哪里去啦?我等了又等……”
       李光头裹着被子坐起来,看着湿淋淋的宋钢坐在了凳子上,李光头没有注意宋钢丧魂落魄的神色,他继续叫着:
       “你也不做晚饭,我李厂长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连个剩饭剩菜都没有,我等了又等,只好上街去吃包子了。”
       李光头喊叫后,问宋钢:“你吃过晚饭了吗?”
       宋钢迷惘地看着李光头,那神情像是不认识李光头,李光头吼叫了:“他妈的,你吃过没有?”
       宋钢浑身一颤,他终于听清了李光头的话,摇摇头低声说:“没吃过。”
       “我知道你没吃。”李光头得意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碗来,里面放着两个包子,他把碗递给宋钢,“快吃,还热着呢。”
       宋钢叹息一声,伸手接过那只碗放在了桌子上,继续迷惘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指着桌上的包子又叫了一声:
       “吃呀!”
       宋钢又叹息了一声,他摇着头说:“不想吃。”
       “这是肉包子!”李光头说。
       李光头看到宋钢坐着的凳子下面积了一大摊水,水向着四面八方流淌,有几股水流已经到床底下去了,宋钢的衣服还在往下淌着水。这时李光头才注意到宋钢不是被雨水淋湿的,宋钢像是刚刚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李光头惊讶地说:
       “你怎么像一条落水狗?”
       接着李光头看到了宋钢右手捏着的手帕,手帕也在湿淋淋地往下滴水,李光头指着手帕问:
       “这是什么?”
       宋钢低头看到了自己右手上的手帕,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记得自己是拿着手帕跳进河水里把林红救到岸上,没想到手帕还在手里。李光头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意识到了什么,疑神疑鬼地看着宋钢:
       “谁的手帕?”
       宋钢把手帕放在了桌子上,抹了抹脸上的水流,神情黯然地说:“我去见林红了。”
       “他妈的。”
       李光头骂了一声后,看到宋钢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没再骂下去,他让宋钢赶快脱了衣服,赶快钻到被窝里去,说着他自己也打了一个喷嚏,他立刻缩进了被窝。宋钢点点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脱下湿淋淋的衣服裤子,他钻进被窝时想起了什么,又爬出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林红的纸条,这已经不是纸条,是纸团了。宋钢把湿成一团的纸条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满脸疑惑地接了过去,他问:
       “这是什么?”
       宋钢咳嗽着说:“林红的信。”
       李光头听说是林红的信,半个身体从被窝里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湿纸团打开来,字迹上的墨水已经化开,模模糊糊像一幅画了。李光头干脆跳下了床,站到桌子上面,将纸条展开来贴在耀眼的灯泡上,灯泡把湿纸条烤干后,李光头仍然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他只好去问宋钢:
       “林红写了什么?”
       宋钢已经躺进了被窝,他闭着眼睛说:“你把灯关了。”
       李光头赶紧关了电灯,躺进自己的被窝。兄弟两个躺在两张床上,宋钢一边咳嗽,一边打着喷嚏,断断续续地将晚上的事全部告诉了李光头。李光头一声不吭地听着,等宋钢说完了,他轻轻叫了一声:
       “宋钢。”
       宋钢“嗯”了一声,李光头小心地问:“你没有送林红回家?”
       宋钢感冒似的嗡嗡地说:“没有。”
       李光头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他再次轻轻地叫了一声“宋钢”,宋钢仍然是“嗯”了一下,李光头充满感情地说: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宋钢那边没有反应,李光头连着叫了几声“宋钢”,宋钢才答应一声,李光头还想和宋钢说话,宋钢声音疲惫地说:
       “我要睡觉了。”
       宋钢不断咳嗽着度过了这个阴雨之夜,有时他觉得自己睡着了,有时他觉得自己仍然醒着,他睡着的时候觉得是昏昏沉沉,仿佛是在水中沉浮;醒着的时候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直到早晨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阳光让宋钢睁开了眼睛,他才觉得自己真正睡着了。宋钢看到了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屋檐仍然在滴水,窗玻璃上仍然映着水珠,可是阳光让整个屋子灿烂起来了。麻雀在屋外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呜叫着,邻居们响亮地说着话,宋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度过了艰难和压抑的夜晚,这个美丽的早晨让宋钢心情舒畅了。宋钢从床上坐起来,看到李光头还在蒙头大睡,他像往常那样叫了起来:
       “李光头,李光头,该起床啦!”
       李光头的脑袋从被子里猛地伸了出来,宋钢扑哧笑了,李光头揉着眼睛不知道宋钢笑什么,宋钢说李光头刚才像乌龟脑袋那样伸了出来。宋钢说着表演了起来,他把被子蒙住自己,在被子里弓起身体声音嗡嗡地问李光头,像不像乌龟?随后脑袋突然伸了出来,并且伸长了脖子定格在了那里。李光头揉着眼睛嘿嘿地笑了,他说:
       “像,真像乌龟。”
       然后李光头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他吃惊地看着宋钢。宋钢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样跳下了床,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干净衣服穿上,往牙刷上挤上了牙膏,拿起脸盆和杯子,把毛巾搭在肩膀上,打开屋门走到井边去洗漱了。李光头听着宋钢在井边和几个邻居说话,说话间还有宋钢轻微的笑声,李光头满腹狐疑地搔了搔脑袋,满腹狐疑地骂了一声:
       “他妈的。”
       宋钢平静地度过了这一天,他偶尔也想起了昨晚发生在桥下河水里的事,想起了湿淋淋的林红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那一刻他恍惚了一下,随即他就回过神来,不再继续想下去了。度过了一个激烈的夜晚之后,宋钢反而获得了真正的平静。昨晚与林红生离死别般的经历,就像是一个故事的结尾,现在这个让宋钢喘不过气来的故事终于结束了,应该是一个新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了。如同雨过天晴一样,宋钢的
       心情终于晴朗起来了。
       这天下班以后,李光头提着几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回家,宋钢已经做好了晚饭,李光头一脸坏笑地将苹果放在了椅子上,一边吃着饭,一边继续坏笑地看着宋钢。李光头的坏笑让宋钢心里很不踏实,他不知道李光头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吃过晚饭,李光头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宋钢,他去针织厂侦查过了,林红今天没有上班,她病了发烧了,一天都躺在家里的床上。李光头用手指敲着桌子,对宋钢说:
       “你马上去林红家。”
       宋钢吃了一惊,疑惑地看了看满脸得意的李光头,又去看看放在椅子上的苹果,以为李光头是让他带着苹果去探望林红。宋钢摇着头说:
       “我不能去,更不能带着苹果去。”
       “谁让你带苹果?苹果是我带着去的。”李光头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将那条已经晾干叠好的手帕递给宋钢,“这个你带去,还给她。”
       宋钢仍然疑惑地看着李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光头站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向宋钢讲解了他的计划。他让宋钢拿着手帕先走进林红的屋子,他自己提着苹果守候在屋外。宋钢走到林红的床前应该无声地站着,当昏睡的林红睁开眼睛看到宋钢时,宋钢立刻冷冷地说一句“这下你该死心了吧”,说完后就把手帕扔在林红的床上,然后转身出来,一秒钟都不要耽搁。宋钢出来以后,就轮到李光头提着苹果进去了,对绝望中的林红进行一番心灵的安抚。李光头把他的计划讲解完了以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得意地对宋钢说:
       “这样一来,林红对你就彻底死心了,对我就开始真正动心了。”
       宋钢听完了李光头的计划后垂下了头,李光头被自己的锦囊妙计所陶醉,他兴致勃勃地问宋钢:
       “这是不是一条毒计?”
       看到宋钢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李光头摆摆手说:“行啦,你该走啦。”
       宋钢难过地摇了摇头,他不愿意去,他说:“那句话我说不出口。”
       李光头不高兴了,他伸开左手,用右手把左手的五个手指一个个弯下来,他说:“你想想,你给我出的五招,什么旁敲侧击、什么单刀直人、什么兵临城下、什么深入敌后、什么死缠烂打,没有一招有用,没有一条是毒计,你这个狗头军师一点都不实用,到头来全靠我自己想出了一条真正的毒计……”
       说到这里,李光头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又用大拇指向门外指了指,“快去吧。”
       宋钢还是摇着头,他咬着嘴唇说:“那句话我真的说不出口。”
       “他妈的。”李光头骂了一声,然后亲切地叫了一声“宋钢”,亲切地说:“我们是兄弟,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我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肯定不让你帮忙了。”
       李光头说着把宋钢从椅子里拉了起来,又把宋钢推到了门外。他把手帕塞到宋钢手里,自己提着苹果,兄弟两个向着林红家走去了。这是黄昏时刻,街道仍然在散发着潮湿的气息,李光头右手提着苹果走得神气活现,宋钢左手捏着手帕走得心灰意冷。李光头一路上喋喋不休说了很多鼓励宋钢的话,还向宋钢开出了一张张空头支票。李光头向宋钢保证,当他和林红相好以后,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给宋钢找一个比林红还要漂亮的女朋友。刘镇没有,就到别的镇上去找;别的镇里没有,就到市里去找;市里没有,就到省里去找;省里没有,就到全中国去找;全中国没有,就到全世界去找。李光头嘿嘿笑着说:
       “说不定给你找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朋友,让你住洋房,吃洋饭,睡洋床,搂洋姑娘腰,亲洋姑娘嘴,生下一男一女土洋结合的双胞胎……”
       李光头神采飞扬地描绘着宋钢的洋未来,宋钢一直是低垂着头走在我们刘镇的土包子街上。李光头说的话宋钢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机械地跟随着李光头的脚步往前走,当李光头站住脚和路上的行人说话时,宋钢也站住了,抬起头来迷惘地看着西下的夕阳。李光头说完继续往前走,宋钢重新低垂着头跟着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看到李光头手里提着苹果,高声问道:
       “走亲访友吧?”
       “岂止是走亲访友。”李光头得意地回答。
       他们来到了林红家的院子门口,李光头站住脚拍拍宋钢的肩膀说:“看你啦!我在这里等待你胜利的消息。”
       李光头说完又深情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他的杀手锏,他说:“记住了,我们是兄弟。”
       宋钢看了看夕阳里李光头通红的笑脸,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林红家的院门。宋钢唐突地出现在林红家门口时,林红的父母正在吃晚饭,他们有些吃惊地看着宋钢,显然他们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宋钢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话,可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没有说话,宋钢觉得自己的双腿就跨不进去。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林红的母亲起身招呼他了:
       “进来呀。”
       宋钢的双腿终于跨进去了,他走到了屋子中间后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样,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林红母亲微笑着打开了林红卧室的门,悄声告诉宋钢:
       “她可能睡着了。”
       宋钢木然地点点头,走进了那间被晚霞映红的屋子,他看到林红睡在床上像小猫那样安静,他不安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林红的床前。隆起的被子显示了林红柔和的身段,林红的头发遮掩了美丽的脸,宋钢觉得自己血往上涌,心跳越来越快。也许是感受到了有一个身影移动到了床前,林红微微睁开了眼睛,她先是吓了一跳,当她看清楚是宋钢站在床前时,脸上出现了幸福的笑容。她闭上眼睛抿嘴笑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抬起了右手,她的手伸向了宋钢。
       这时宋钢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巴巴地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林红像是被子弹击中似的浑身一颤,她瞪大眼睛看着宋钢,随即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长长地流出了她的眼角。宋钢浑身哆嗦着把手帕轻轻放在了林红的被子上,转身以后逃命似的冲出了林红的屋子,他走向大门时好像听到林红的父母说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后,还是夺门而出了。
       守候在外面的李光头看到宋钢脸色惨白地跑了出来,那模样像是死里逃生,李光头喜气洋洋地迎上去,问宋钢:
       “胜利啦?”
       宋钢点点头后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永不回头似的疾步走去。李光头看看宋钢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哭什么?”
       接下去李光头像是梳理头发一样,摸了摸自己亮闪闪的光头,又掂了掂手中的苹果,迈着功成名就的步伐走了进去。
       林红的父母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时,李光头进来了,李光头笑呵呵地叫着“伯父伯母”,笑呵呵地走进了林红的屋子,笑呵呵地回头关上了林红的屋门,关门的时候还对林红父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让林红的父母摸不着头脑,两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李光头笑呵呵地走到了林红的床前,笑呵呵地说:“林红,听说你病了,我买了苹果来看你。”
       此刻的林红还没有从刚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无声地看着李光头,眼神疑惑不解。李光头看到林红没有喊叫着让他滚蛋,心里一阵暗
       喜,他在林红的床边坐了下来,将苹果一只只拿出来,放在林红的枕头旁,同时吹嘘道:
       “这可是刘镇有史以来最红最大的苹果,我跑了三家水果店才挑选到的。”
       林红仍然是无声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以为自己马到成功了,他温柔地抓起了林红的右手,一边抚摸着,一边就要往自己的脸上贴。这时林红突然清醒过来了,她猛地缩回自己的手,发出了一声让人胆战心惊的喊叫。
       林红的父母听到女儿的惊叫,推门冲了进去,看到女儿害怕地缩在床角,手指着李光头仿佛要拚命一样,林红喊着:
       “滚!滚出去!”
       李光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像上次那样抱头鼠窜了。林红的父母这次没有用上扫帚和鸡毛掸子,他们赤手空拳把李光头打出门去,打到了大街上。林红的父母当着围观的群众,再次破口大骂,癞蛤蟆和牛粪也再次用上了,还新加上了流氓、二流子、坏蛋等等超过十个难听的词汇。
       林红的父母骂到一半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赶紧跑回屋里去。李光头悻悻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骂人话,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围观的群众嬉笑地看着李光头,纷纷向他打听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没什么事。”李光头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是爱情引起了一些小小纠纷。”
       李光头说着正要转身离去,林红的父母捧着苹果出来了,他们叫住李光头,如同向敌人扔手榴弹一样,把苹果向李光头身上砸去。李光头左躲右闪,等林红的父母扔完了苹果回去后,他一脸无辜地对围观的群众摇摇头,蹲下去将砸破的苹果一个个捡起来,一边捡着,一边告诉群众:
       “这是我的苹果。”
       然后李光头双手捧着他的破苹果神情坦荡地走去了。我们刘镇的群众看着他将一个苹果往衣服上擦了擦,举到嘴边大声咬了一口,嘴里嘟哝了一声“好吃”。李光头嚼着苹果走去时,群众听到他嘴里念起了毛主席诗词:
       “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
       八
       宋钢从林红家出来后眼泪夺眶而出,在夕阳消失的时候,沿着刘镇的大街悲壮地走去。那一刻宋钢痛苦绝望,他的眼前不断闪现着林红闭上眼睛泪水长流的情景,让宋钢心里仿佛刀割般的疼痛。宋钢咬牙切齿地走在刚刚降临的夜幕里,他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仇恨。从桥上走过时,他想纵身跳进下面的河水里;走过电线杆时,他想一头撞上去。有个人推着一辆板车嘎吱嘎吱地过来,板车上放着两个重叠起来的箩筐,箩筐上挂着一捆草绳,宋钢迎了上去,随手抄走草绳,疾步走去。那人放下板车追上去拉住宋钢的衣服喊叫:
       “喂,喂,你干什么?”
       宋钢站住脚,凶狠地看着那人说:“自杀,你懂吗?”
       那人吓了一跳,宋钢把草绳套在自己脖子上,又伸手往上提了提,还吐了一下舌头,凶狠地笑了笑,凶狠地说:
       “上吊,你懂吗?”
       那人又吓了一跳,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宋钢走去。他推起板车时嘴里骂骂咧咧,心想真他妈的倒霉,天没黑就遇到了一个疯子,被疯子吓了两跳,还损失了一捆草绳。他推着板车走去时骂个没完没了,走完我们刘镇最长的那条街,一直走到林红的家门口。那时候李光头刚好捡起了苹果,咬着嚼着走过来。那人喊冤似的对李光头说:
       “他妈的,老子倒霉透了,撞上了一个疯子……”
       “你才像个疯子。”李光头不屑一顾地说着走去。
       宋钢把那捆草绳套在脖子上以后没再取下来,像是一条稻草编织出来的围巾。宋钢飞快地走着,仿佛向着死亡冲刺过去,他听到了衣服上发出的飕飕风声,急速的步履让宋钢觉得自己时时踩空了似的,身体像是波浪上的船只一样微微摇晃。宋钢觉得自己闪电般的走过了那条长长的街道,然后闪电般的拐进了那条小巷,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宋钢摸出钥匙打开了屋门,走进黑暗的屋子后,他想了想才知道应该打开电灯。灯亮了以后,他抬头看看屋顶的横梁,心想就在这里了。他把凳子拿到横梁下面,身体站到凳子上面,他的手抓住了横梁,这时他发现手里没有草绳,他疑惑地东张西望,不知道草绳忘在什么地方了,可能是掉在半路上了,他跳下了凳子走到了门口,一阵风迎面吹来,脖子上发出了毛茸茸的声音,他笑了,原来草绳就挂在脖子上。
       宋钢重新站到了凳子上,取下脖子上的草绳,认真地系在了横梁上,认真地打了一个死结。他用力拉了拉,把脑袋伸进了绳套,勒住了自己脖子,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屋门是开着的,睁开眼睛后看到屋门在风中摇摆,他的脑袋从绳套里出来,跳下凳子去关上了屋门。重新站到凳子上,重新把脑袋伸进了绳套。他闭上眼睛,最后吸了一口气,又最后吐了一口气,然后踢翻了脚下的凳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被拉长了,呼吸猛地被塞住了,这时他模糊地感到李光头进来了。
       李光头推门而人时,看到宋钢的身体在半空中挣扎,他失声惊叫着冲上去抱住宋钢的双腿,把宋钢的身体拚命往上举,随后发现这不是办法,他就像一头笼中的困兽一样嗷嗷叫着在屋子里乱窜。他看到菜刀以后有办法了,他拿起菜刀,竖起凳子,站上去以后又跳了起来,挥刀将草绳砍断。宋钢的身体掉下来时,他也摔倒在地,他赶紧翻身跪在那里,抬起宋钢的头使劲摇晃。李光头哇哇哭着喊叫:
       “宋钢,宋钢……”
       李光头哭得满脸的眼泪鼻涕,这时宋钢的身体动了起来,宋钢开始咳嗽了。李光头看到宋钢活过来了,擦着眼泪鼻涕嘿嘿地笑,笑了几下以后,他又哭了,一边哭一边说:
       “宋钢,你这是干什么?”
       宋钢咳嗽着靠墙坐起来,他木然地看着哭泣的李光头,听着李光头一遍遍喊叫着他的名字,他悲哀地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他又张了张嘴,这次有声音了,他低沉地说:
       “我不想活了。”
       李光头伸手去摸宋钢脖子上那条红肿的勒痕,哭叫地骂着宋钢:“你他妈的死了,我他妈的怎么办?我他妈的就你一个亲人,你他妈的死了,我他妈的就是孤儿啦。”
       宋钢推开他的手,摇着头伤心地说:“我喜欢林红,我比你还要喜欢林红,你不让我和林红好,还要我一次次去伤害……”
       李光头擦干净眼泪,生气地说:“为一个女人自杀,值得吗?”
       宋钢冲着李光头喊叫了:“要是换成你,你会怎么办?”
       “要是换成我,”李光头也喊叫起来,“我就宰了你!”
       宋钢吃惊地看着李光头,他用手指着自己说:“我是你的兄弟啊?”
       “兄弟也一样宰了。”李光头干脆地叫道。
       宋钢听了这话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嘿嘿笑了起来,他仔细地看着李光头,看着这个相依为命的兄弟,这个兄弟刚才的那句话让宋钢突然获得了解放,他觉得自由了,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林红那里去了,而且势不可挡。宋钢笑出了声音,他由衷地对李光头说:
       “你这话说得真好。”
       宋钢刚才还哭着喊着“不想活了”,现在突然笑声朗朗了,李光头心里一阵发毛,他看着宋
       钢像是比赛跳高似的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走向了屋门。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要干什么,他从地上爬起来,“喂喂”地喊叫,问宋钢:
       “你要干什么?”
       宋钢回头镇定地说:“我要去见林红,我要去告诉她,我喜欢她。”
       “不能去!”李光头喊叫着,“他妈的你不能去,林红是我的……”
       “不。”宋钢坚定地摇着头说,“林红不喜欢你,林红喜欢我。”
       李光头这时又使出了杀手锏,他动情地说:“宋钢,我们是兄弟……”
       宋钢幸福地回答:“兄弟也一样宰了。”
       宋钢说着跨出了屋门,脚步响亮地走去了。李光头气急败坏,一拳打在了墙上,然后痛得龇牙咧嘴,对自己受伤的拳头又是摸又是呵气又是吹,嘴里的嗷嗷叫声变成了咝咝的吹气声。等到疼痛缓过来了,看着门外空荡荡的黑夜,李光头对着早已消失的宋钢喊叫:
       “你给我滚!你这个重色轻友,妈的,重色轻兄弟的王八蛋!”
       宋钢走在月光的街道上,深秋的落叶在街上滑行时咝咝响着。宋钢嘿嘿笑个不停,他已经压抑了很久,现在他终于享受幸福了。他大口呼吸着秋夜的凉风,大步走向林红的家。他沿途走去,他觉得刘镇的夜晚是那么美丽,灯光和月光交错在一起,就像林红的秀发编到了一起。冷清下来的街道上偶尔出现几个行人,从路灯下走过时身上仿佛披上了光芒,让宋钢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当他从桥上走过时更是万分惊讶,他看到波动的河水里满载着星星和月亮。
       九
       这天晚上林红的父母经历了大起大落,先是沉默不语的宋钢走进了林红的房间,让林红伤心绝望;接着厚颜无耻的李光头又来了,让林红失声惊叫。林红的父母唉声叹气,刚刚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又听到有人敲门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来的人又是谁?他们穿上衣服走到门前,敲门声没有了,他们议论着是不是听错了,正要往回走,敲门声又响了。林红的母亲隔着门问外面的人
       “谁呀?”
       “是我。”宋钢在门外回答。
       “你是谁?”林红父亲问。
       “我是宋钢。”
       林红的父母听说是宋钢,气就上来了,交换了一下眼色后,打开了屋门,他们正要训斥宋钢,宋钢满面春风地说: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林红的母亲说,“这又不是你的家。”
       “莫名其妙。”林红的父亲沉着脸说。
       宋钢不安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林红母亲想骂他几句,话到嘴边时又改了,她冷冷地说:
       “我们已经睡觉了。”
       说着关上了屋门。他们回到床上躺下来以后,林红的父亲想到女儿的遭遇,立刻愤愤不平了,他骂着屋外的宋钢:
       “像个傻瓜。”
       “本来就是个傻瓜。”林红母亲狠狠地说。
       林红的母亲觉得宋钢脖子上好像有一条血印,她问林红父亲是不是也看见了?林红的父亲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他们熄灯睡觉了。
       宋钢站在林红家的屋门外懵懵懂懂,他站了很长时间,夜晚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没有,后来有两只猫蹿到了屋顶上,它们追逐时叫声凄惨,宋钢听了心里发抖,这时他才意识到夜深了,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这时候来敲林红家的门。他走出了林红家的院子,重新走在了大街上。宋钢走上大街以后又精神焕发了,他练习竞走似的让脚后跟先着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走过去,又走过来,他来回走了五次,觉得自己仍然有使不完的力气。这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他这个晚上第七次来到了林红家的院子门口,他决定停止自己的竞走,他要在林红家门口安营扎寨,一直守候到天亮。
       宋钢靠着一根嗡嗡响着的木头电线杆蹲了下来,他蹲在那里不时偷偷地笑,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声正在黑夜里回响。林红家的一个邻居下了夜班回家时,听到电线杆发出了笑声,吓得他全身发抖,心想连电线杆都会笑了,是不是要发生地震?他仔细一看,看到有东西蹲在那里,笑声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吓得他推开院门逃了进去。这人进了屋锁上门,躺进被窝时仍然不放心,把被子蒙住脑袋才终于睡着,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来,醒来后逢人就说天亮前看见了惊人一物,不知道是什么?说它像人呢?它圆滚滚的;说它像猪呢?没有那么胖;说它像牛呢,又没有那么大。这人最后肯定地说:
       “我见到了原始社会里的动物。”
       林红的母亲天刚亮就起床了,她把马桶端出来时,看到了满头满身露水的宋钢站在那里,她吃了一惊,抬头看看初升的太阳,心想昨晚上没有下雨,她明白了,宋钢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全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了。落水狗一样的宋钢笑容满面地看着林红的母亲,林红母亲觉得宋钢笑得有些稀奇古怪,她放下马桶就回到了屋里,对林红父亲说,那个叫宋钢的人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她说:
       “是不是犯精神病了?”
       林红的父亲惊讶地张开了嘴,他像是要去看熊猫似的走出去,他看到宋钢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他好奇地问宋钢:
       “你站了一夜?”
       宋钢高兴地点着头,林红父亲心想站了一夜还这么高兴?转身回到屋里对林红母亲说:
       “是有点不正常。”
       林红早晨醒来后退烧了,她感觉自己身体好一些了,坐起来后又觉得浑身发软,她重新躺下。她是这时候知道宋钢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夜,她先是一惊,随即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她咬了咬嘴唇,满腹的委屈让她涌出了眼泪,她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了。林红哭了一会儿后,用昨晚上宋钢还给她的手帕擦干净眼泪,对她父亲说:
       “让他走,我不想见他。”
       林红的父亲走了出去,对还在那里笑眯眯的宋钢说:“你走吧,我女儿不会见你的。”
       宋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不知所措地看着林红的父亲。林红父亲看他站着没有动,就挥动着双手,像是驱赶鸭子一样,驱赶着宋钢。宋钢被林红父亲赶出去了十多米,林红父亲站住脚,指着他说:
       “走远点,别再让我见到你。”
       林红的父亲回到屋里,说把那个傻瓜赶走了,把那个傻瓜赶走比赶鸭子下河困难多了,那个傻瓜走一步就回一次头,那个傻瓜站着不动好比是灰尘……毛主席说得好: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林红父亲一口气说出了七个傻瓜,林红听到第七个“傻瓜”,心里不舒服了,她扭过头去,嘟哝着说:
       “人家也不是傻瓜,人家就是忠厚。”
       林红的父亲对林红的母亲眨了眨眼睛,偷偷笑着走了出去,走到了院子里,这时一个邻居从外面买了油条回来,他对林红父亲说:
       “刚才被你赶走的那个人又站在那里了。”
       “真的?”
       林红父亲说着回到了屋里,悄悄走到了窗前,撩起窗帘往外面张望,果然看到了宋钢,他笑着让林红母亲也来看一眼。林红母亲凑上去,看到宋钢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林红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她对女儿说:
       “那个宋钢又来了。”
       林红看着父母脸上的怪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侧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不让父
       母看到她的脸。这时她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气又上来了,她说:
       “别理他。”
       林红母亲说:“你不理他,他就一直这么站下去。”
       “把他赶走。”林红叫了起来。
       这次是林红母亲出去了,她走到忐忑不安的宋钢面前,低声对他说:“你先回去,过几天再来。”
       宋钢迷惑地看着林红母亲,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林红母亲看清楚了宋钢脖子上的那道血印,她昨晚上就看见了,她关心地问:
       “脖子怎么了?”
       “我自杀了一次。”宋钢不安地说。
       “自杀?”林红母亲吓了一跳。
       “用绳子上吊。”宋钢点点头说,接着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没死成。”
       林红母亲神情紧张地回到了屋里,她坐在女儿的床边,说宋钢昨晚上吊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她说昨晚就看见宋钢脖子上有一道血印,刚才见了比昨晚见到的血印还要深,还要粗。林红母亲说着唉声叹气,她推推面壁躺着的女儿说:
       “你出去见他一下吧。”
       “我不去。”林红扭动着身体说,“让他去死吧。”
       林红说完这话,心里一阵绞痛。接下去她越来越不安了,她躺在床上,想着站在外面的宋钢,想着他脖子上的血印,心里越来越难过,也越来越想去见见外面的宋钢。她坐了起来,看看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知趣地走到了外屋。林红沉着脸下床走到外屋,像往常那样不慌不忙地刷牙洗脸,坐到镜子前认真地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又把长发编成了两根辫子,然后站起来对她的父母说:
       “我去买油条。”
       宋钢看到林红出来时激动得差一点哭了,他像是怕冷似的抱住自己的身体,嘴巴张了又张,却没有声音。林红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向了卖油条的点心店,潮湿的宋钢跟在她的身后,终于说出声音来了,他沙哑地说:
       “晚上八点,我在桥下等你。”
       “我不去。”林红低声说。
       林红走进了点心店,宋钢神情悲哀地站在门口。林红买了油条出来时看清了宋钢脖子上的血印,她心疼地低下了头。这时宋钢更换了约会地点,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在小树林等你?”
       林红迟疑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宋钢喜出望外,他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做什么,继续跟随着林红走到了她家的院子门口。林红进门时,回头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走。宋钢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使劲地点点头,看着林红进去以后,他才转身离去。
       宋钢脑子昏昏沉沉度过这个难熬的白天,他在工厂上班时睡着了十三次。在车间的角落里睡了五次,中午吃饭时睡了两次,与工友打扑克时睡了三次,两次靠着机床睡,一次上厕所撒尿时头顶着墙睡着了。然后在傍晚的时候情绪激昂地来到了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这时候刚刚夕阳西下,宋钢像个逃犯似的在树林外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样子鬼鬼祟祟。几个认识他的人走过去时,叫着他的名字问他在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们笑着问他是不是丢了钱包?他点点头;又问他是不是丢了魂?他也是点点头,他们哈哈大笑地走去。
       这个晚上林红迟到了一个小时,她美丽的身影在月光小路上款款走来,宋钢见到她时激动地挥着手迎了上去,不远处还有人在走动,林红低声说:
       “别挥手,跟着我。”
       林红走向了前面的小树林,宋钢紧跟在她的身后,林红再次低声说:
       “离我远点。”
       宋钢立刻站住了,他不知道应该离开林红有多远,站在那里不动了。林红走了一会儿发现宋钢还站在那里,就低声叫他:
       “来呀。”
       宋钢这才快步跟了上去,林红走进了小树林,宋钢也跟进了小树林。林红走到树林的中央,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了才站住脚,听着后面宋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没有脚步声,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了。林红知道宋钢已经站在她身后了,林红站着不动,宋钢也是站着不动,林红心想这个傻瓜为什么不绕到前面来?林红等了一会儿,宋钢还是在她身后站着,还是呼哧呼哧地喘气。林红只好自己转过身去,她看到月光里的宋钢正在哆嗦,她仔细地看了看宋钢的脖子,那道血印隐隐约约,她开口说话了:
       “脖子上怎么了?”
       宋钢开始了漫长的讲叙,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着,李光头如何逼着他来说那句话,他说完后回到家中就上吊自杀了,恰好李光头又回来了,把他救了下来。林红的眼泪在宋钢的讲叙里不断地流出来,宋钢说完后,结结巴巴地又从头说起了,林红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别说了。宋钢的嘴唇接触到了林红的手,他浑身颤抖起来。林红缩回手,低头擦了擦眼泪,然后抬头命令宋钢:
       “取下眼镜。”
       宋钢急忙取下了眼镜,拿在手里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林红继续命令他:
       “放进口袋。”
       宋钢把眼镜放进了口袋,接着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林红深情地笑了一下,扑上去搂住了宋钢的脖子,她的嘴唇贴着宋钢脖子上的血印,心疼地说:
       “我爱你,宋钢,我爱你……”
       宋钢浑身颤抖地抱住林红,激动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十
       宋钢和李光头分家了。他害怕见到李光头,他是在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回家中,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放进了那只破旧的旅行袋,把两个人共有的钱分成两份,自己拿走一份,另一份放在桌子上,零钱全归李光头,又把李光头给他配的那把钥匙压在了钱的上面,然后关上门,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和李光头相依为命的屋子,他搬到五金厂的集体宿舍去住了。
       宋钢和林红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地下爱情以后,决定公开他们的恋情了,当然这是林红的决定。林红选择了电影院,那天晚上我们刘镇的群众吃惊地看着林红和宋钢并肩走人了电影院,林红吃着瓜子和宋钢说说笑笑,找到自己的座位后,两个人并排坐了下来,林红继续旁若无人地吃着瓜子,旁若无人地与宋钢亲热地说着话。倒是宋钢谦和地和所有认识他的人点头打招呼,我们刘镇的男群众个个百感交集,电影开始放映后,那些没有结婚的男群众和已经结婚了的男群众,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在看银幕,另一半时间扭着头,回过头,在后面的伸长了脖子,偷偷看着这两个人。看完电影后,这个晚上不知道多少个多情的男群众辗转反侧,失眠睡不着,宋钢让他们羡慕得死去活来。
       接下去林红和宋钢时常一起出现在大街上,林红似乎更漂亮了,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甜蜜的微笑。城里的老人们伸手指点着她,说这是个泡在蜜罐里的姑娘。宋钢走在林红身边时幸福得不知所措,几个月下来后他还是改不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城里的老人们说他实在不像一个恋人,说他还不如那个气势汹汹的李光头,李光头起码还像个保镖,这个宋钢充其量也就是个随从跟班。
       在幸福里晕头转向的宋钢买了一辆亮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这差不多花去了他全部的积蓄。这永久牌自行车是什么?在当年就是现在的奔驰宝马了,一年到我们县里也就是三辆,那年月别说是没钱了,有钱也买不到亮闪闪的永
       久牌。林红的叔叔是五金公司的经理,专管每年三辆永久牌自行车卖给谁,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多少人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林红为了让宋钢在我们刘镇出人头地,整天缠着她的叔叔,差不多都要哭哭啼啼了,要这个叔叔给她亲爱的宋钢弄一辆永久牌。林红的父亲也是对这个弟弟缠住不放,林红的母亲都快指着鼻子骂这个小叔子。林红的叔叔万般无奈,咬咬牙将本来应该给县人武部部长的永久牌自行车,给了林红那个亲爱的宋钢。
       宋钢从此春风得意,他骑着永久牌自行车风驰电闪,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亮闪闪的自行车晃得我们刘镇的群众眼花缭乱,他还时时按响车铃,清脆的铃声让群众听了不是吞口水就是流口水。他下了车就会拿出塞在座位下面的一团棉线,仔细擦去车上的灰尘,所以他的永久牌是永久地亮闪闪。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雪花飘飘,他的永久牌都是一尘不染,比他的身体还干净,他一个月也就是洗澡四次,可他的永久牌天天都要擦。
       那些日子林红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一样,每天早晨当清脆的铃声在她门外响起时,就知道她的专车,亮闪闪的永久牌自行车到了。她笑吟吟地出门,侧身坐在永久牌的后座上,一路欣赏着众人羡慕的眼神,去她的针织厂上班了。当她每次下班走出厂门时,英俊的宋钢和亮闪闪的永久牌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她坐上幸福的永久牌,前面的后背是那个让她幸福的男人,她一上车就会提醒宋钢:
       “打铃,快打铃。”
       宋钢立刻将车铃按出一连串的响声,林红侧身看着厂里其他女工们落在后面,优越感油然而升,她们累了一天了,还要靠自己的两只脚把她们带回家,她却已经坐上专车了。
       只要林红在车上,永久牌的铃声就会响个不停,一路上只要见到认识的人,林红就会提醒宋钢打铃,宋钢每次都是卖力地打出了像街道一样长的铃声来。林红的微笑里充满了自豪,她一路上笑着和认识她的人点头打招呼。
       这时候我们刘镇的老人们觉得宋钢像个恋人了,他们说宋钢骑车的模样像从前骑马的将军,他打出的一串串铃声就像马鞭声声。
       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带着美丽的林红,遇到谁都要打上一阵子铃声,就是见了李光头他不打铃了。李光头还是满脸的牛气,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迎面走来。这时候宋钢反而是一阵心虚,一阵慌张,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扭过头去,歪着脑袋骑车了,好像眼睛长在耳朵上。林红就不一样了,她看到李光头时赶紧让宋钢打铃,可是宋钢打出来的铃声总是七零八落,那种一连串的响亮铃声他怎么也打不出来了,林红知道宋钢是怎么了,她马上伸手搂住宋钢的腰,把脸贴在宋钢的后背上,满脸幸福和骄傲地看着李光头,看着李光头故作镇静的模样,林红就会咯咯地笑,就会指桑骂槐地说:
       “宋钢,你看呀,这是谁家的落水狗?”
       李光头听到了林红的话,嘴里嘟哝地骂出了一连串的“他妈的”,比宋钢的铃声还要长。然后就是一脸的失落,心想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的兄弟跑了,自己的兄弟跟着自己的女人跑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他妈的鸡飞蛋打,他妈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着宋钢和林红的永久牌远去以后,李光头才把自信找回来,他自言自语地说:
       “来日方长呢,谁是落水狗还难说……”
       接下去他开始鼓励自己了,满嘴唾沫地说:“老子以后弄一辆超大型永久牌,前面坐西施,后面载貂婵,怀里抱个王昭君,背上驮个杨贵妃。老子带着这古代四大美女骑上他妈的七七四十九天,从当代骑到古代去,再从古代骑到当代来,老子高兴了还要骑到未来去……”
       林红和宋钢的恋情曝光以后,我们刘镇最大的爱情悬念终于揭晓了,未婚的男青年像是多米诺骨牌倒下似的纷纷死了心。这些死了心的男青年纷纷去找其他未婚的女青年,于是我们刘镇谈情说爱的男女青年,像是雨后的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把我们刘镇的大街弄得甜甜蜜蜜,让我们刘镇的老人目不暇接,老人们伸出一根手指说:
       “好像都有了,都有女人了……那个李光头还没有。”
       刘镇的群众很少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了,李光头瘦了一圈,像是得了一场大病。那天晚上自杀未遂的宋钢幸福地夺门而出,李光头暴跳如雷地骂了一个小时,然后鼾声如雷地睡了八个小时。早晨醒来后看到宋钢的床还是空着,李光头屋里屋外侦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宋钢回来的蛛丝马迹,嘴里“咦咦”地叫了起来,他不知道宋钢在林红的家门口守候了一夜,以为宋钢是躲着他,李光头哼哼地说:
       “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第二天宋钢仍然没有回家,到了晚上李光头坐在桌前,想了一条又一条对付宋钢的计策,可是没有一条是毒计,李光头只好全部否决。李光头最后想出了一条煽情计,就是拉住宋钢的胳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回忆童年岁月,他和宋钢的童年血淋淋泪汪汪,两个孩子举目无亲相依为命。李光头相信这样一来,宋钢肯定会羞愧地低下头,肯定会难舍难分地把林红让给他。李光头得意洋洋,觉得这才是一条毒计,而且是剧毒之计。李光头一直等到了深夜,等得李光头呵欠连连,上下眼皮直打架,宋钢还是没有回家,李光头只好骂骂咧咧上床睡觉了,上床前李光头环顾屋子,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宋钢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回家来,到时再使出他的煽情计。
       第三天李光头下班回家,见到桌子上的钱和钥匙以后,知道大事不妙了,知道跑掉的和尚不要庙了。李光头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把中国话里面难听的都找出来骂上一遍,又把抗战电影里学来的日本话骂上两句,还想找几句美国话,美国话他一句都不知道了,只好哑口无言地坐在床上发呆发痴。李光头心想自己小看宋钢了,宋钢读过半部破烂的《孙子兵法》,自己的煽情计还没有使出来,宋钢抢先使出了三十六计里的走为上计。
       这天晚上李光头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此后一个月他都是茶饭不香睡眠不足。李光头人瘦了,话也少了,不过走在大街上时仍然威风凛凛,他见到过几次宋钢,每次宋钢都是远远地躲开了;他也见到过几次林红,每次林红都和宋钢走在一起,林红亲热地捏着宋钢的手,让李光头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后来宋钢骑上了永久牌,后面坐上了美林红,风光无限地从李光头身旁闪闪而去,李光头已经不是痛苦了,而是觉得自己颜面尽失。
       我们刘镇的群众都是好记性,都记得李光头痛揍那两个爱情炒作者时说的话,李光头扬言谁敢自称是林红的男朋友,他就把谁揍得永世不得翻身。群众里有些坏小子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时,就会酸溜溜地对他说:
       “林红不是你的女朋友吗?怎么一眨眼成了宋钢的女朋友了。”
       听了这话,李光头就会痛心疾首地喊叫:“他要不是宋钢,我早把他宰啦!早提着他的人头去笑傲江湖啦!可是宋钢是谁?宋钢是我相依为命的兄弟,我只好认命了,只好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宋钢为林红上吊自杀,脖子上的血印一个月以后才消失掉,让林红想起来眼圈就会发红。林红把宋钢自杀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又忍
       不住告诉了自己最亲近的几个针织厂女工。林红的父母和那几个女工再去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宋钢自杀的故事在我们刘镇传播时像细胞分裂一样快,没出几天就家喻户晓了。我们刘镇的女群众对林红羡慕之余,就要去盘问自己的现任丈夫或者未来丈夫:
       “你能为我自杀吗?”
       刘镇的男群众苦不堪言,个个都要口是心非地说上一堆“能能能”,还要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这些女群众问起来没完没了,最多那个男群众回答了一百多次,最少那个也回答了五六次。有几个男群众被逼急了,只好把绳索套进自己的脖子,把菜刀架在自己的手腕,信誓旦旦地说:
       “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马上弄死自己。”
       这时候赵诗人无爱一身轻,前面的女朋友跟着别人跑了,后面的女朋友还没有从别人那里跑过来,赵诗人正处在爱情的空白时期,他对刘镇男群众的遭遇幸灾乐祸,心想这些窝囊废活该受罪。赵诗人扬言,他不会找一个让自己为她.自杀的女朋友,只会找一个让她为自己自杀的女朋友。赵诗人如数家珍似的说:
       “你们看看孟姜女,你们看看祝英台,真正的爱情都是女的为了男的自杀。”
       赵诗人觉得自己和李光头是同病相怜,都是在林红那里栽了跟头。自从刘作家挨揍以后,赵诗人一直躲着李光头,最近的几次在街上相遇,李光头都是对赵诗人点点头就走过去了。赵诗人觉得自己安全了,他开始和李光头套近乎了,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走来,赵诗人招呼着迎上去,亲热地叫道:
       “李厂长,近来可好?”
       “好个屁。”李光头没好气地说。
       赵诗人嘿嘿笑着拍拍李光头的肩膀,当着过路群众的面,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他说李光头根本不应该把上吊的宋钢救下来,宋钢活过来就把李光头的林红抢走了,宋钢要是没有活过来……赵诗人说:
       “爱情的天平还不是向你倾斜了又倾斜?”
       李光头听了赵诗人的话很不高兴,心想这王八蛋竟然敢诅咒宋钢去死。赵诗人全然不顾李光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继续自作聪明地说:
       “这好比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农夫看见路上有一条冻僵的蛇,就把蛇放到了胸口,蛇暖和过来后就一口咬死了农夫……”
       赵诗人最后忘乎所以地指点起了李光头:“你就是那个农夫,宋钢就是那条蛇。”
       李光头勃然大怒了,一把揪住赵诗人的衣服吼叫了:“你他妈的才是那个农夫!你他妈的才是那条蛇!”
       赵诗人吓得面如土色,眼看着李光头威震刘镇的拳头举起来了,赵诗人急忙伸出双手抱住李光头的拳头,连声说:
       “息怒,李厂长,请你千万要息怒,我这是一片好意,我是在为你着想……”
       李光头迟疑了一下,觉得赵诗人像是一片好意,他放下了拳头,松开抓住赵诗人衣服的手,他警告赵诗人:
       “你他妈的听着,宋钢是我的兄弟,你要是再敢说宋钢一句坏话,我就……”
       李光头停顿了一下,他在“揍”和“宰”两个字之间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选择了“宰”字,他说:
       “我就宰了你。”
       赵诗人表示同意似的点点头,转身就走,心想赶快离开这个粗人。赵诗人匆匆走出了十来步,看到街上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自己,赵诗人立刻放慢了脚步,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来,同时感叹地对群众说:
       “做人难啊。”
       李光头看着赵诗人走去时,突然想起了当初狠揍刘作家时许下的诺言,立刻对赵诗人招手了:
       “回来,他妈的给我回来。”
       赵诗人心里哆嗦了一下,当着刘镇众多的群众,他不好意思撒腿就逃,他站住脚,为了显示自己的从容,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李光头继续向他招手,李光头一脸的亲热表情,他对赵诗人说:
       “快回来,我还没把你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呢。”
       眼看着群众兴奋起来了,眼看着自己要倒霉了,赵诗人心里怦怦乱跳,他急中生智地摆摆手说:
       “改天吧。”
       赵诗人说着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向李光头解释:“这里突然来灵感了,我要赶快回家把灵感记下来,错过了就没有了。”
       听说赵诗人的灵感来了,李光头就挥挥手,让赵诗人放心地离去。街上的群众十分失望,他们对李光头说:
       “你为什么放过他了?”
       李光头看着赵诗人离去的背影,通情达理地对群众说:“这个赵诗人不容易,他脑子里怀上灵感,比他肚子里怀上孩子还要难。”
       李光头说完一副宽容的模样扬长而去,他走过布店的时候,沉浸在幸福里的林红正站在里面和售货员说着话,给自己和宋钢挑选布料做衣服。李光头没有看见林红,也不知道林红和宋钢准备结婚了。
       十一
       林红准备结婚那天在人民饭店摆上几桌酒席,把男女双方的亲朋好友都请过来喝喜酒。林红在一张白纸上把女方亲友的名字都写上了,又拿了一张白纸给宋钢,让宋钢把男方的亲朋好友也写上,宋钢手里拿着笔像是举重似的吃力,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宋钢支支吾吾地说自己在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李光头。林红听了这话不高兴了:
       “难道我不是你的亲人?”
       宋钢连连摇头,他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他充满爱意地对林红说:“你是我最亲的亲人。”
       林红幸福地笑了,她说:“你也是我最亲的亲人。”
       宋钢拿着笔还是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林红,是不是也请李光头出席婚宴?他说虽然和李光头没有交往了,可他们毕竟是兄弟。宋钢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再声明,要是林红不答应,他坚决不请李光头。结果林红爽快地说:
       “请他吧。”
       林红看着宋钢满脸的疑惑,扑哧笑了,她说:“写上吧。”
       宋钢在白纸上写下李光头以后,飞快地把自己车间里工友的名字都写上了,最后他犹豫了一下,把刘作家的名字也写上去。然后宋钢按照两张白纸上的名单,填写婚宴请柬了,林红把头依偎在宋钢的肩头,看着宋钢漂亮的字体一个个从笔尖下流淌出来,林红一声声惊叹:
       “真好看,你的字真好看。”
       这天下午,宋钢满心欢喜地拿着请柬,骑着他亮闪闪的永久牌来到了大街拐角处,守候在李光头下班回家的路上。宋钢坐在自行车上,伸出一只脚架在梧桐树上保持平衡。当李光头走来时,宋钢不再骑车躲开了,他远远地喊叫,远远地挥着手。宋钢的热情让李光头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扭头看看身后,以为宋钢是在和别人打招呼。李光头走近时,宋钢喊叫他的名字了:
       “李光头。”
       李光头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问宋钢:“你是在叫我?”
       宋钢热情地点点头,李光头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阴阳怪气地说:“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宋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头看着宋钢坐在永久牌上,右脚架在梧桐树上,那模样神气极了。李光头越看越羡慕,他说:
       “他妈的,你这模样像是天上的神仙。”
       宋钢立刻跳下自行车,抓住车的把手,也请李光头上车去做一回天上的神仙。李光头从来
       没有骑过自行车,就是自行车的后座,他的屁股也没有沾过一次。他却像个老手一样抬腿跨过了横杠,坐上去以后就破绽百出了。他的身体一会儿往右边斜,一会儿又往左边倒,双手抓住车把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的双手像两根棍子似的僵硬。宋钢双腿夹住自行车的后轮,喊叫着要李光头身体放松,要李光头将车把扶直了。然后宋钢在后面推了起来,刚开始李光头的身体不断左右摇晃,宋钢一边推着,一边还要伸手去扶住李光头,不让他掉下来。慢慢地李光头找到骑车的感觉了,他身体僵直地坐在自行车上,宋钢在后面越推越快,李光头根本没有蹬车轮,全靠宋钢在后面推着。宋钢推着自行车奔跑起来了,李光头尝到了什么是速度,他觉得自己正在刘镇的街上飞过去,李光头高兴地哇哇大叫:
       “好大的风啊!好大的风啊!”
       宋钢在后面推着奔跑,跑得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眼睛发直,跑得口吐白沫。李光头听着风声飕飕的响,衣服哗哗地抖,自己的光头更是滑溜溜的舒服。李光头指挥后面的宋钢:
       “快,快,再快一点。”
       宋钢推着自行车跑出了一条街,实在跑不动了,慢慢停下来,再用双腿夹住后轮,把李光头从车上扶下来,然后他蹲在地上喘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粗气。李光头从车上下来后意犹未尽,他双手抚摸着宋钢这亮闪闪的永久牌,回味着刚才风驰电掣的美好感觉,再看看蹲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的宋钢,李光头才意识到宋钢推着他跑完一条街了。李光头蹲下去像是要帮助宋钢喘气,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李光头对他说:
       “宋钢,你真了不起,你简直就是一台发动机。”
       说完这话,李光头又遗憾起来,他说:“可惜你是台假发动机,你要是台真的,我就一路去上海啦。”
       宋钢喘着气笑了起来,他捧着肚子站起来说:“李光头,以后你也会有一辆自行车的,到时候我们一起骑到上海去。”
       李光头的眼睛像宋钢的永久牌一样亮闪闪了,他拍拍自己的光脑袋说:“对呀,我以后也会有自行车的,我们一起骑车去上海。”
       这时宋钢缓过来了,他幸福地说:“李光头;我要和林红结婚了。”
       宋钢说着将请柬递给李光头,请他来喝喜酒。李光头刚才还是喜气洋洋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没有接请柬,慢慢地转过身去,独自一人走去了,一边走一边伤心地说: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喝什么喜酒。”
       宋钢呆呆地看着李光头走去,刚刚恢复的兄弟情谊又烟消云散了。宋钢推着他的永久牌沿着街道心事重重地走去,他都忘记了骑车。宋钢回到家里,把请柬放在了桌子上。林红见到给李光头的请柬又回来了,问宋钢: “李光头不来?” 宋钢点点头,不安地说:“他好像还没死心。”
       林红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他还有什么不死心的?”
       宋钢听了林红的话以后吃了一惊,心想这两个人说话怎么一种腔调。
       林红和宋钢在人民饭店摆了七桌酒席,林红的亲友占了六桌,宋钢的只有一桌,李光头没来,那个刘作家也没来,吃喜酒就要送红包,他表示不屑于参加宋钢的婚宴,其实是他舍不得花钱,他伸出小拇指说,宋钢是个小人物,他从来不吃小人物的饭,不过刘作家施舍似的表示,他会去宋钢的新房看看,送上自己的祝福。宋钢同一个车间的工友都来了,刚好凑成一桌。热闹的婚宴晚上六点开始,每桌都是十菜一汤,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白酒喝掉了七瓶,黄酒喝掉了十四瓶,十一个微醉,七个半醉,三个全醉。全醉的三个分别趴在三张桌子下面嗷嗷叫着呕吐不止,把七个半醉的也勾引得呕吐了起来,十一个微醉的触景生情,张开十一张嘴巴,打出了十一串酸甜苦辣之嗝。把我们刘镇当时最为气派的人民饭店弄得杯盘狼藉,弄得像是化肥厂的车间,都闻不到食物的香味了,闻到的全是化学反应的气味。
       这天晚上李光头也喝醉了。他独自一人在家里喝着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后呜呜地哭,又呜呜哭着睡着了,天亮醒来时他嘴里还有呜呜声。邻居们都听到了李光头失恋的哭声,他们说李光头的哭声里有七情六欲,有时像是发情时的猫叫,有时像是被宰杀时的猪嚎,有时像是吃草的牛哞哞地叫,有时像是报晓的雄鸡咯咯叫。邻居们意见很大,说李光头吵得他们一夜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李光头呜咽嚎叫了一个晚上以后,第二天就去医院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他先去了福利厂开好了单位证明,证明上的结扎申请人是李光头,单位领导签名同意的也是李光头,还一本正经地盖上了公章。李光头拿着单位证明一脸悲壮地走进了医院的外科,把单位证明往医生的桌子上一拍,高声说:
       “我是来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
       医生当然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李光头走进来劈头盖脸就要医生给他结扎。医生看着李光头的手掌像把刀似的在自己的肚子上划拉着,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又看了看李光头的单位证明,申请人和批准人都是李光头,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证明?医生忍不住嘿嘿地笑,他说:
       “你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为什么要结扎?”
       李光头豪情满怀地说:“没有结婚就来结扎,计划生育不就更加彻底吗?”
       医生心想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医生低下头嘿嘿笑个不停,李光头不耐烦地一把将医生从椅子里拉起来,好像是李光头要给医生结扎似的,又拉又推地把医生弄进了手术室。李光头解开皮带,推下去裤子,撩上来衣服,躺到了手术台上,然后命令医生:
       “结呀,扎呀。”
       李光头在手术台上躺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下来了。完成了输精管结扎壮举的李光头,面带微笑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左手拿着结扎手术的病历,右手捂着肚子上刚刚缝上的伤口,走几步歇一会儿,来到了林红和宋钢的新房。
       那时候林红的针织厂来了二十多个女工,正在大闹林红的洞房,刘作家也来了,喜气洋洋地坐在二十多个姑娘中间,一副梦里花落知多少的表情。姑娘们从屋顶上吊下来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一只苹果,嚷嚷着让新郎和新娘一起咬苹果。李光头走了进去,姑娘们一片惊叫,她们都知道李光头和宋钢和林红之间的关系,又像三角关系又不像三角关系,说不清是什么关系。她们以为李光头是来寻衅滋事的,林红当时也紧张了,李光头横着眼睛走进来,林红觉得他没安好心。只有宋钢没有看出来,他看到李光头惊喜万分,心想这个兄弟终于还是来了,宋钢抽出一支香烟迎上去高兴地说:
       “李光头,你终于来了。”
       刚刚结扎了的李光头用右手一拨,就将新郎宋钢拨到了一边。屋里的姑娘们吓得都不敢出声,李光头从容不迫地将结扎病历递给林红。林红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去接,她去看自己的新郎宋钢。宋钢伸手去拿,李光头挡开了他的手,将病历递给身边的一个姑娘,让她传给林红。林红拿着这份医院的病历,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李光头对她说:
       “打开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林红打开来看到上面有“结扎”这样的字,她还是不明白,小声问身边的姑娘:
       “‘结扎’是什么意思?”
       几个姑娘凑上去看病历时,李光头对着林红说:“什么叫‘结扎’?就是阉割,我刚去医院把自己阉割了……”
       屋里的姑娘们哇哇地惊叫起来,新娘林红也是花容失色。那个时期我们刘镇流行把买来的雄鸡阉割了,养成大公鸡以后宰杀煮熟,吃起来就会鲜嫩,就会没有公鸡的骚味,刘镇的群众都把阉割的公鸡叫“鲜鸡”。一个姑娘听说李光头去医院把自己阉割了,脱口惊叫起来:
       “你是个‘鲜人’啦?”
       这时候刘作家出头露脸的时机到了,他从容地站起来,从林红手里拿过病历,读了一遍,满腹学问地纠正那个姑娘的话,他说:
       “不是,阉割和结扎不一样,阉割后就变成太监了,结扎了还是可以……”
       刘作家扫了一眼屋子里鲜花盛开般的姑娘,下面的话欲言又止了,那个姑娘还在问:
       “还可以什么?”
       李光头不耐烦地对这个姑娘说:“还可以和你睡觉。”
       这个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咬牙说:“谁也不会和你睡觉。”
       刘作家点点头,表示同意李光头的意思,补充道:“就是不能生孩子了。”
       刘作家的补充让李光头满意地点点头,他取回了自己的病历,对林红说:
       “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儿育女,我也绝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
       说完这话,忠贞不渝的李光头转身走出了林红的新房,他走到门外站住脚,回头对林红说:
       “你听着,我李光头在什么地方摔倒的,就会在什么地方爬起来。”
       然后李光头像一个西班牙斗牛士一样转身走了。李光头一二三四五六七,走出七步时,身后的新房里鸦雀无声,当他跨出第八步时,新房里发出了一阵哄笑声。李光头脚步迟疑了起来,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这时宋钢追了出来,宋钢跑到走路变成了瘸子的李光头跟前,拉住李光头的胳膊想说些什么:
       “李光头……”
       李光头没有答理宋钢,他左手捂住肚子,一瘸一拐悲壮地走上了大街,宋钢也跟着走上了大街。李光头走了一阵子,宋钢仍然跟在后面,李光头回头对宋钢低声说:
       “你快回去。”
       宋钢摇了摇头,嘴巴张了张,还是只有一声:“李光头……”
       李光头看到宋钢站着没有动,低声喊叫了:“他妈的,你今天是新郎,快回去。”
       宋钢这时把话说出来了:“你为什么要断后?”
       “为什么?”李光头神情凄楚地说,“我看破红尘了。”
       宋钢难过地摇起了头,看着李光头沿着街边缓慢地走去,李光头走出了十多步以后,回头真诚地说:
       “宋钢,你以后多保重!”
       宋钢一阵心酸,他知道从此以后兄弟两人分道扬镳了。看着李光头一瘸一拐地走去,宋钢的脑海里出现了小时候两人第一次分手的情景,爷爷拉着自己的手站在村口,李兰拉着李光头的手在乡间的小路上越走越远。
       我们刘镇的西班牙斗牛士头也不回地走去了,他在街上遇到了小关剪刀。小关剪刀看见李光头像一个瘸子走来,左手还捂着肚子,好奇地叫住了李光头,问李光头是不是肚子疼上了?李光头还没有回答,小关剪刀就自作主张地说:
       “蛔虫,肯定是蛔虫在咬你的肠子。”
       这时的李光头还沉浸在自己结扎的壮举里,他神色悲壮地拉住小关剪刀,举着手里的病历,不屑地说:
       “蛔虫算什么?”
       然后打开病历给小关剪刀看看,还特意指了指上面的“结扎”两字。小关剪刀仔细地将李光头的病历读了一遍,一边读着一边埋怨医生的笔迹太潦草。小关剪刀读完了病历,也不知道“结扎”是什么意思,小关剪刀问:
       “什么叫‘结扎’?”
       李光头这时候得意起来了,他骄傲地说:“结扎?就是阉割。”
       小关剪刀吓了一跳,失声惊叫:“你把自己的屌剪掉啦?”
       “怎么是剪掉?”李光头很不满意小关剪刀的话,他纠正道,“不是剪掉,是结扎。”
       “这么说,”小关剪刀问,“你的屈还在?”
       “当然在。”李光头说着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补充道,“完好无损。”
       接着李光头豪迈地说:“我本来是想剪掉的,考虑到以后要像女人那样蹲下来撒尿,不雅观,所以我结扎了。”
       然后李光头拍拍小关剪刀的肩膀,捂着肚子,挥动着结扎证明,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小关剪刀站在那里笑个不停,指点着李光头走去的背影,告诉街上的群众,李光头把自己结扎了,也就是阉割,不过……小关剪刀实事求是地补充道:李光头的屈还在。李光头越走越远的时候,小关剪刀身边的群众越聚越多,群众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远去的李光头,纷纷说自己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这些群众谁也想不到,十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了我们全县人民的CDP。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