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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精品]必杀
作者:自在天

《中华传奇》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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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盒相托
       流沙镇,大漠边陲的一处小小的市井,人烟不多,往来的都是出没大漠的商旅。“归来客栈”因此成了大漠边陲旅人共同的驿站。出沙漠,抛开满目风沙,过一片稀疏草地,眼前市井宛然,归来客栈就在眼前。
       月奴喜上眉梢,在骆驼背上雀跃着:“这鬼沙漠,终于到了尽头了!”走在前面的猎人回头道:“这些日子可把你晒坏了,到归来客栈刚好可以好好泡一泡‘百花香汤’。”月奴衣里袖里,浑身上下,尽是细小的沙尘,和着汗水黏糊糊的难受,闻言不由悠然神往。
       月奴和猎人两人都是 “佣兵团伙”成员。佣兵团伙是近年来江湖崛起的一个秘密组织,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为业,目无正邪,只要有足够丰厚的出兵费,就可以请动他们做任何事。而他们无论大小事,也都能圆满完成。因此近年来佣兵声誉直线上升。但佣兵本身人并不多,只有十来个人,却个个都有一技之长。猎人和月奴,一个长于弓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一个刀法见长,月魂刀法诡异多变,鲜有匹敌,都是能征善战的硬手。此次奉佣兵头子柳闻道之令,从中原千里迢迢,远来大漠,为流沙镇金矿矿主金如山,诛杀大漠悍匪沙漫天。
       沙漫天是横行沙海数年的一支马帮匪徒,以沙漫天为首,有数百之众,个个精通马术,熟悉沙海气候,往来如风,劫掠商旅,敲诈附近豪强,无恶不作。
       金如山在流沙镇开金矿,获利无数,也因此屡屡招来沙漫天的骚扰。特别是近一年来,沙漫天几乎每个月都要来劫掠一次。金如山为保矿山,虚以委蛇,并不敢和沙漫天翻脸。但随着沙漫天索求无度,终是忍受不了,便暗中派人远赴中原,请佣兵出马,刺杀沙漫天。他自己则组织了一支两百人的敢死队,潜伏在沙漠中,只待沙漫天一死就直捣匪窝。
       猎人和月奴在金如山的指引下,并肩潜入沙漠。经过百里追踪,十数夜的周旋,终于抓住沙漫天只带几骑出行之机,忽地向沙漫天出击。沙漫天在手下的掩护下,拼命逃窜,最终被猎人一箭射中额头而死。
       金如山得知沙漫天已死,大喜过望,立即率领敢死队直捣匪窝。至此,为患一时的沙漫天马帮烟消云散。但金如山怕残盗死灰复燃,继续率人追击。猎人和月奴不堪忍受沙海酷热,遂先行辞别。临走时,金如山把一叠厚厚的银票交到两人手里,并叮嘱两人沿途要小心沙漫天余党寻仇。两人果然一路存了小心,但直到走出沙漠,还是风平浪静,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归来客栈人不多,小二欢天喜地地过来,将两人的骆驼牵到后院圈住,又引两人上楼。两人在二楼西厢最边上挑了两间,安顿下来了。猎人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长廊东边一扇门打开,里面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望这边望了一眼,又缩回去。猎人心中也不以为意。
       吃过饭,天便黑了下来,月奴喊来小二,要他马上准备一桶“百花香汤”。小二低头哈腰地去了,不一会儿香汤上来。月奴掩上门。宽衣解带,趟入香汤中,惬意地闭上眼。
       屋里一灯如豆,满室昏黄。大桶香汤散发出微微的热气,香花飘逐其上,缓缓往来,月奴与香水融合在一起,几日来积压的沙尘,一瞬间纷纷消融。
       “扑”的一声轻响,猛地传入月奴的耳朵,在郁郁蒸蒸的香气中沉醉的月奴,心中一凛,急忙屏住呼吸。一阵细微的呼吸声在窗外悠然可闻。有人在偷窥!纵是见惯风浪,杀人不眨眼的月奴,当此之际,心也不由绷得紧紧的,第一个反应是泡在水里不敢动。她只能把希望放在隔壁的猎人身上,希望他不要在这个时候睡着。
       果然,片刻之后,便听猎人低喝道:“朋友,你在干什么?”窗外“呼”的一声,来人飞掠而去,随之是猎人紧追而去的声音。月奴“哗啦”一声迅速跃出水面,揽衣上身,随手一系,抄起半月刀推门而出。外面长廊幽暗,空无一人。月奴攀扶着梁柱,翻身上了屋顶,凝目四望,依稀看到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疾若弹星,向大漠劲射而去,急得一跺脚:“猎人怎么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随即飞身下屋,尾随而去。
       月奴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深一脚浅一脚,心头急如火燎,直到遥遥听到猎人喝道:“朋友,再不站住的话,就射你头髫!”心头方才一安。
       “嗖!”一道凉飕飕的寒意直掼入前面奔行之人高挽的头髫。虽在黑夜中,猎人这一箭也毫厘不爽。那人身子一震,一股凉意自百会而下,耳边又传来猎人的断喝:“再动一步,下一箭就射你的后脑!”那人果然不敢动了,突然回头大笑道:“好!好箭法!看来我是找对人了!”
       猎人依旧扣弦在手,慢慢地逼上前,道:“你是谁?刚才在窥探什么?”
       那人猛地一躬身,诚恳地道:“在下燕三,有事想请两位帮忙,因为客栈说话不方便,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把两位请出来,还请兄台见谅!”“有事?什么事?”猎人又逼近两步,待看清那人的脸,愕然地道:“是你!”原来正是白天探头向他们这边张望的那个刀疤汉。
       这时月奴踏沙风风火火赶到,掣刀在手,喝道:“刚才是你在偷窥?”半月刀如一泓春水,直逼刀疤汉。刀疤汉将头顶晃动的翎羽小心地取下,笑道:“姑娘莫误会,在下这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有事要请两位帮忙!”
       “迫不得已!有事客栈为什么不能说?”想到刚才的尴尬,月奴脸皮发焦,气不打一处地问道。燕三沉声道:“那是因为,在下有一个对头,他势力熏天,无所不能。这客栈里已经有他的耳目在内,在下的行踪恐怕已经被他们发现了。但在下身上却有一样东西必须交出去,不能让那对头知道交给谁。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把两位请到这里,还请两位一定要帮在下这个忙!”
       猎人“哦”了一声,道:“你凭什么相信我们能帮你?”燕三笑道:“两位勇闯大漠,诛杀沙漫天,将马帮杀得七零八落,这威名早传遍大漠了。在下也是佩服得紧,所以专程在这里等两位!普天下怕只有佣兵能逃过我那对头的追杀,将这东西送到它应该到的地方!”说着,他从身后小心地拿出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送到哪里?”猎人不动声色地问。
       “一个盒子!只要你们将它带到南京戈马巷,交到一个叫弄局老人的人手里就行了!我可以先付你们十万两,到时候弄局老人会再付你们十万!”燕三说着拿出一叠银票。
       猎人和月奴对视一眼,月奴哼道:“我们素未谋面,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们能为你办好?再说,既然托物,应该找镖局才对!”燕三重重地叹道:“在下坚信,这东西只有佣兵才能送到位。事关重大,在下不敢冒别的险……”
       猎人沉吟道:“佣兵只要价钱合理,我们什么都可以做。但至少你得告诉我们,这盒子放着什么?到时候我们才好和接手的人交接清楚!”燕三道:“这盒子已经用特别制造的钥匙锁住了,除了弄局老人外,天下再无人懂得开。所以两位只要将盒子送到位就可以。至于这盒子……里面关系到一件天大的冤情在内。”
       “什么冤情?”月奴好奇地问,随即又感到不妥当。燕三长叹一声,道:“我既然托给你们,告诉你们也无妨!这盒子和当年‘金陵迷案’有莫大关系。所以在下日夜带在身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昭白天下。但现在已经被对头发现,随时可能死于非命,所以在下决定以身引开对头的注意,将它交给两位,希望两位能帮在下了却此心!”言罢又是一躬,顿了顿,补充道,“记住,接头之人的口令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你们要回答:誓扫匈奴不顾身……”
       目送那人身影隐没在夜色深处,月奴忍不住问道:“什么是‘金陵迷案’?”
       猎人道:“那是十年前金陵轰动一时的大案,内情错综复杂。案子虽然破了,但至今依旧留下诸多疑问,所以被人们称为‘金陵迷案’!”月奴更是来了兴趣,道:“是吗,说来听听。”
       十年前,金陵一个月之间,发生了十数起豪门血案。凶手歹毒无比,乘夜劫掠巨富,还将人满门屠灭。桩桩案子都血流成河,令人发指。整个金陵为之震动,富人人人自危。黑白两道惊骇之下,不约而同侦骑四出,联手追凶。
       
       经过明查暗访,各门各派不约而同将矛头指向金陵城外武林世家,当时有‘金枪’之称的罗家。罗家家底殷实,以枪法闻名,每代府爷在武林中都小有名气。但当时罗家的少爷罗玉却是个败家子,不肯练武,整日只混迹在赌场,闹得赌债如山。罗老爷却对他溺爱有加,不但不加呵斥,反而有求必应,最终债台高筑,几乎要典卖祖宅为儿子还债。凶案之后,罗家却财大气粗地将债务全部还掉。
       为了查明罗家巨额还款从何而来,在金陵武林“剑气阁”大弟子马天成,“钟云派”掌门葛雪等率领下,金陵十数个门派联手去罗家调查。不想罗家却闻风举家逃走。这一来,金陵群雄便认定罗家即为血案真凶,快马加鞭穷追不舍。罗家见势不妙,逃进金陵八十里外的灵峰山躲了起来。群山茫茫,群雄寻觅不着,一怒之下便放火烧山。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罗门近百口,无一逃出。
       罗家灭门后,金陵血案就此烟消云散,但事后金陵群雄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浓,总觉得这案子的真凶不一定就是罗门。而罗门已经灰飞烟灭,死无对证了。大家无可奈何,只能将这“金陵血案”称为迷案。
       月奴和猎人走出沙漠,眼前一亮,刚才黑灯瞎火的归来客栈,此时突然灯火通明,一盏一盏的灯不断亮起,如夜空里无数突然睁开的眼睛。同时遥遥里有个凄厉的声音在尖叫:“杀人了……快来人……杀人了……”
       小镇突围
       月奴和猎人赶到客栈,整个客栈已经沸腾起来,进门大堂灯白如昼,灯下却人人一脸灰败,满脸不安与恐惧,正三五一团议论着什么。
       大堂正中一人倾倒在一张桌子上,怒目圆睁,口鼻溢血,气绝多时。看那模样,赫然是刚才将盒子托给两人的燕三。猎人和月奴对视一眼,心头都是一震。月奴不由抓紧了手里装盒子的包裹,她突然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猛地一回头,大堂里人人神情各异,笼罩在一股阴森的冷漠中,却没人在看自己。
       猎人看到月奴的包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忙捅捅她。两人上了楼,一起到猎人的房间。
       月奴剔亮灯火,解开包裹,里面是个黑黝黝的铁盒子,不见有锁孔,就如浇铸般牢牢缝合在一起,只留着一条小小的缝隙。她注视着那包裹道:“燕三竟然这么快就被灭口了!看来这东西真不简单!”猎人往门外望了一眼,掩上门道:“凶手估计还潜伏在客栈里!我们刚才进来,包裹里的东西有可能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接下来得小心点了!”月奴拍拍包裹,笑道:“反正已经接下来了,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来,一律挡回去!”
       话虽如此,当晚两人却睡得老大不踏实。外面沙漠之风呼啸而来,带着阵阵酸冷意味。次日,两人一大早就起身。月奴一开门,便见小二站在门口,满脸的苦恼,见到她欲言又止。
       “你一大早在门口鬼鬼祟祟干什么?”月奴心生警惕,发声叱呵。小二满脸通红,苦气地道:“客官,大事不好了!两位的骆驼……不知道为什么,也死了……”想到昨晚死人,早上死牲口,小二满心不祥,又怕客官不依索赔,讲话都结巴了。
       猎人和月奴面面相觑,情知麻烦来了。猎人回房将包裹背上,大声道:“带我们去看看!”
       小二将两人带到牲口棚外,就悄悄地溜走了。清晨的牲口棚一片宁静,一个葛衣老汉正提着一桶水逐槽给牲口添水。
       月奴和猎人看到自己多日相伴的两头骆驼,静静地卧在槽里,身子早已僵直多时。月奴审视一下骆驼周身,没有发现任何伤痕,低声道:“是被人下毒的!”猎人点点头,道:“应该是,可惜酒虫不在这里,否则倒可以让他鉴定一下是什么毒!”酒虫也是佣兵中的成员,性嗜酒,下毒解毒却是一绝,佣兵中但有中毒者都亏他妙手回春。
       这时葛衣老人提桶过来,月奴望了他一眼,问道:“老丈,这两只骆驼是早上死的?”老人摇摇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反正是早上发现的。死个人倒好,这里天高皇帝远没有苦主。死了两只骆驼,我看掌柜要破费了……”说完摇了摇头,猛地甩手一扔,手里那桶水呼啸着向两人砸来。桶势沉浑,桶里的水被内力一催,激起一片水花,向月奴和猎人兜头洒来。
       月奴和猎人却有准备,老人手一动,两人各喝一声,凌空拔起,各跃上一座牲口棚。猎人身子甫定,随手一箭甩出,翎羽一闪而没,老人惨叫一声,捂住心口仰天倒下。那飞溅的水花喷到几匹马身上。马如遭雷击,哀声长鸣着,又跳又撞。水溅之处转眼乌黑如焦碳。月奴和猎人心下大骇,齐声道:“化金水!”
       “化金水”是南蛮之地所产的一种奇水,只对人畜和金铁有害,化金溶肌,沾上不死也伤。但这种水极是名贵,没想到边漠之地,竟然有人拿半桶化金水来暗算人。如非猎人二人久经风浪,对险情嗅觉很灵,几乎就着了道。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猎人翻身下来,牵了两匹马刚要走,马却突然哀鸣一声,纷纷跪倒,口中冒出白沫来。混乱的牲口棚一瞬间静了下来,似坟墓般安静。所有的脚力竟在一瞬间毒毙。
       两人再无迟疑,迅速穿出牲口棚,拐过一道小门,发现小二歪歪斜斜地软倒在地上,脖子被人扭断,气绝当场。显然是有人让他将佣兵引到牲口棚杀局里,再杀他灭口。两人不敢逗留,径直奔出归来客栈。外面旭日方升,街道已经有不少人在来来往往走动。
       “我们去买两匹马,尽快离开这里!”月奴低声道。猎人的视线在行人中来回巡视着,摇了摇头道:“对方既然把我们的坐骑和客栈里的其他脚力都毒死了,就是打定主意不让我们借助脚力离开这里。我敢肯定,这镇上不会再让我们买到马匹了!”月奴狠狠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路杀过去了!”言罢摸了摸半月刀,豪气顿生。
       猎人摇摇头,道:“不行,我们能杀多久,还是得去弄两匹马。”月奴道:“可往哪里弄?”猎人把眼望向西边,道:“沙漠!”月奴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沙漠此时就横卧在眼前。月奴卧在一座沙丘后,感到头顶阳光直照而下,眼目发眩,香汗淋漓而下。猎人低声道:“看,点子来了!”
       这已经是第四批从两人藏身的沙丘前走过的商队。前三批都是大商队,浩浩荡荡,有数十人之众。两人不好下手,只得放过。这一批只有三个人,骑着头高头大马,赶着七八头骆驼。骆驼背上垂着两个大大的麻袋,里面鼓鼓的估计是从西域换来的行货。猎人和月奴瞧得心喜,见商队近了,各喝一声,从沙丘后跃出。
       那商队一路战战兢兢,眼见出沙漠在即,心里都松了口气,两人突然从沙里跃出,着实将他们吓了一跳。当前的一个浓眉矮胖汉子忙抱拳笑道:“两位朋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月奴半月刀一横,哼道:“没什么好说的,乖乖交出两匹马,就放你们过去!”那人一愣,似乎没料到盗匪的要求这么简单,旋即笑道:“马是我等的脚力,还请朋友……”月奴道:“废话少说,快点!”
       胖子身后两个骑士又惊又怒,做势欲起。胖子急忙回头摆摆手,笑道:“看来两位朋友是急着要马用,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下送两匹也是应该的!小赵,小张,反正也快出沙漠了,你们就将坐骑送给两位朋友急用!”两个骑士不情愿地翻身下马来。
       猎人笑了笑,刚要答谢,忽然看到胖子眼中精光一闪,在自己身上的包裹一掠而过。心中猛地生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喝道:“小心!”月奴正要去牵马,闻言若有所觉,半月刀突然一挥,挑开马鞍。“呼啦”一声,马鞍后蓦地蹿出一条猩红色的小蛇,“嗤嗤”冒着长信,向她虎视眈眈。月奴冷笑一声,挥刀将蛇头斩落,道:“我就觉得你们下马姿势古怪,原来是底下藏着这种好东西!”
       矮胖子脸色一变,森然道:“放!”两骑士迅速跳上骆驼背上,抽出两把长刀,在骆驼身上的行囊一割。“哗啦”一声,一团团五彩缤纷的东西掉落下来,赫然是无数毒蛇交织一处,这时纷纷散开。月奴头一次看到这么多蛇,脸色“刷”地一下白了,竟僵住当场。
       
       猎人一愣,道:“沙漠灵蛇?”一把拉住月奴往后便退。矮胖子冷笑道:“既然知道我沙漠灵蛇的名号,还想跑吗?”口中发出一声怪啸,群蛇一阵耸动,纷纷高高举起头来,似乎千军万马听到号角一般。
       “沙漠灵蛇”杜蛇,是纵横沙漠的一代蛇王,待蛇如子,驭蛇如神。十几年前他曾与当时称霸瀚海的“旋风七十二骑”结怨。七十二骑尽出,欲将他围歼。却不料他啸聚数十万条沙漠毒蛇,反而将来去如电的七十二骑用蛇阵围歼了。从此沙漠灵蛇声名大震,沙漠盗贼闻风丧胆。只是他弄蛇为乐,殊少走动,近几年渐渐为人所忘。没想到今日居然有人为了这盒子,将他请了出来。
       杜蛇见佣兵想退,冷笑一声:“在我蛇阵面前还想跑!”言罢取出一根短笛,横在嘴边,正带指挥群蛇追击,眼前蓦地一点青光闪耀,在他疏忽当儿,猎人抓住机会,一箭迅速没入他咽喉。杜蛇圆睁双目,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快的箭。他“啪”地一声跌落下马,转眼被涌动的群蛇包住。两名骑士大惊失色,拼命催着骆驼想跑,骆驼脚却被群蛇缠住,哪里迈得动?
       猎人一箭既出,再无迟疑,拉着月奴拼命往沙漠外奔去。“沙漠灵蛇”已死,群蛇无首,只顾互相厮咬成一团,竟不再追来。两人跑到沙漠边缘,见没有蛇追来,这才停了下来。猎人皱了皱眉头,道:“看来我们的行踪都落入人家的眼中了,想在沙漠里弄脚力也不行!那走,回去!”月奴喜道:“好!”
       流沙镇这时候突然变得冷冷清清。月奴和猎人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心里都有种怪异的感觉。这时月奴突然捅了捅猎人。顺着她的指引,猎人看到路边墙角不知被谁用白灰画了个潦草不堪的酒葫芦,葫芦嘴指向归来客栈。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往归来客栈走去。
       归来客栈此时却是热闹无比,二三十个豪强汉子正山吃海喝大呼大叫,两人突然进去,大厅猛地一静,所有的酒杯都顿住,眼光全投在两人身上。目光中是惊讶、好奇与不安。有的忙放下酒杯,从桌下摸索出兵刃来。
       猎人和月奴却对群雄的敌意视若无睹,眼睛扫过众人,突然逗留在墙角一个喝得烂醉的酒鬼身上。
       这时群雄中一人喝道:“就是他们……还等什么,杀了他们!”群雄如梦惊醒,纷纷抽出兵刃来,缓缓地向两人逼来。猎人和月奴却一脸平静,冷冷地望着群豪。
       “倒!”一声怪叫突然响起,沙哑破败,逼上来的群豪如被诅咒一般,眼前一黑,应声纷纷仆倒。
       月奴拍手大笑,道:“好你个酒虫,还在装死吗?”墙角那醉汉伸了个懒腰,笑道:“有酒当日日醉,哪里舍得死?”这人正是佣兵团伙中的酒虫。他人如槁木,病容满面,双眼浑浊无神,跟街头潦倒醉汉没什么两样。但却有一个极为灵敏的鼻子,能一闻便知道毒性。在使毒解毒方面,江湖几乎罕有能与之匹敌的。
       原来佣兵头子柳闻道担心月奴和猎人在大漠有失,特意让酒虫赶来接应。酒虫刚到流沙镇半天,以为猎人和月奴还没出沙漠,就在街头画了个酒葫芦为记,以告知他们酒虫在这里等候。然后他自己上归来客栈喝酒,喝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朦胧中突然感到客栈人声鼎沸起来,一人大声道:“那两个佣兵就藏在沙漠里,不怕他们藏一辈子,我们先喝酒就是!”酒虫听到“佣兵”两个字,心头一“咯噔”,微微酒意抛到九霄云外,继续装做烂醉如泥的样子。那些人只当他是个醉死的酒鬼,客栈里又没人,因此讲话肆无忌惮。前一人大笑道:“他们藏不了多久的。主人说他们无非想从沙漠里劫几匹马从这里逃走。所以主人已经请沙漠灵蛇去给他们送马。再过一个时辰,如果老怪物没将他们的人头拿来,我们再一起进沙漠做掉他们,现在我们先来点酒解渴!”
       群雄大喜,纷纷叫好入座。又一个忧心忡忡地道:“对了,我们的马可要藏好,不要让两个佣兵潜回来盗走,到时候要追就迟了!”马上有人不耐烦地打断道:“晓得!我早都赶进客栈后面的‘李府’大院去了,放心,碰到沙漠灵蛇,他们别想活着出来……”
       酒虫越听越惊,在场的竟不乏江湖中声名显赫的大盗,如塞外飞鹰毛突,川中飞贼风里行,江北独行盗李客都在列。且不论猎人和月奴能否逃出沙漠灵蛇的蛇阵,单是这些人群起而攻之就抵挡不住。他悄悄将随身携带的沉迷香——“千年醉”缓缓释放出去。“千年醉”是种随风而散的迷药,微微有腥味,群豪只顾酒乐,竟没人觉察,纷纷着了道。他们一动身要对付猎人和月奴,便引发药性,被酒虫兵不血刃放倒。
       三人进了“李府”大院,各选了匹马,便策马扬鞭,迅速奔离流沙镇。走了五六十里路后,酒虫才把马控住,笑道:“休息一下。”猎人和月奴也累了,将马牵在路边喂草。酒虫拿出酒葫芦,狠狠地喝了一口,才笑道:“你们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居然有那么多高手隆重地要来杀你们?”
       月奴摇摇头道:“不知道,有可能是沙漫天的余党来报仇,也有可能冲这盒子来的!”边说边拍了拍包裹。酒虫眼睛眯成一条线,道:“什么盒子?”一把将包裹拿过去。猎人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通。
       酒虫嘻嘻一笑,喃喃地道:“看来又是一桩大生意了。”
       戈马纷争
       三人为防止沿途阻扰,一路披星戴月,掩山遮水地向南京兼程进发。二十天后有惊无险地出现在南京街头,已是风尘满面。
       月奴长长地叹口气,环眼四顾,道:“南京住户十万,街巷千百条,我们要找条‘戈马巷’已经老大不容易,再要找个弄局老人,岂不是海底捞针?”酒虫笑道:“咱先去‘三吴佳丽楼’喝两杯,说不定就打探出来了!”月奴和猎人均饥火上升,当下随着他,将马系在“三吴佳丽楼”下,走了进去。
       “三吴佳丽楼”是酒虫最心仪的一家南京酒楼,其独具特色的“三吴佳丽”酒,香醇无比。酒很快上来,酒虫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去。这时外面一人笑眯眯地踱进来,眼光在三人身上逐一掠过,忽然抱拳问道:“请问三位,可是从西边大漠过来的?”佣兵三人都一愣。看那人一身长袍,年不过四十,面皮白净,一团和气。猎人警觉地道:“有什么事?”
       那人拱拱手,笑道:“敢问可是带一样东西到戈马巷?”月奴奇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不答,继续道:“三位可是拿一个盒子要交给戈马巷的一个人?”佣兵三人浑身都绷紧了,猎人点点头,道:“正是!”
       那人神情突然萧索起来,随口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猎人一怔,和月奴一起站了起来,道:“誓扫匈奴不顾身。”那人满意地点点头,道:“三位请随我来。”回头穿门而去。猎人挥一挥手,月奴拉着还想继续喝酒的酒虫,付了账紧跟出门。
       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人身子转眼便没入人流中,只隐约可见。猎人三人紧跟在后,死死地盯着他那青灰色的背影,一刻也不敢放松。
       金陵除了几条大街外,小巷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条条小巷,便如根根曲肠,通向未知的深处。那人在大街走一阵后,便开始在小巷中穿梭。转过几条小巷,一折身又转上一条大街。等绕过两条大街,又往小巷里钻。月奴几次要发声问前面那人还要走多久。但见对方依旧脚不停步,只得默默跟着。
       前面又是一个巷口,巷口外是家小铁铺。一名矮锉汉子精赤着上身,正抡着锤子敲打一条通红铁条,“当当”之声不绝,清脆醒耳。巷口边摆着张小桌子,一个身上青衣多处补缀的五旬书生,正在“卦”字幌下打着瞌睡,听到人声喜出望外,吆喝道:“直口断金,测生知死,五钱一卦,快过来看看!”吆喝间,两个老人从巷内转出,朝猎人等看了一眼,又悠然而去。
       前面那人回头朝三人招招手,径直进巷而去。月奴眼尖,笑道:“这就是了!”指着巷口边的一座石碑。碑面平整如镜,上面刻着的三个字赫然就是“戈马巷”,文字苍劲古朴。三人见到一心向往的目的地就在眼前,大喜过望,也进了巷。
       
       戈马巷内狭窄,阴暗,压抑,那人转了两转,便消失在拐弯处。等佣兵三人拐过弯处,正见他蹩进一个小院门。三人快步跟进。
       眼前豁然开朗,进门是个小小的庭院,遍植花木,锦绣纷呈。一个皓首苍颜的老人正坐于花间石桌前,一人独对一局棋,执子沉吟不定。那人在旁躬身道:“老爷,西边的人来了!”老人“哦”了一声,放下棋子,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佣兵道:“你们从沙漠那边来的?”
       猎人点点头,道:“敢问老丈大名?”老人仰天叹道:“老夫多年耽于布局,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你们就叫我弄局老人好了。燕三不是要你们把东西交给我吗?”猎人喜道:“不错。他是要我们将这盒子交到戈马巷弄局老人手里,既然老丈就是弄局老人,那请查收这盒子。”弄局老人叹道:“燕三真是有心了,拿过来我看看。”
       月奴上前将盒子递过去,却又顿住,道:“慢!弄局老人,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东西交给你!”弄局老人一愣,旋即笑道:“对对。老夫老了……吴管家,把东西拿来。”先前那人应了一声,从屋里捧出一个小箱子来,“啪”地一声打开。里面赫然是满箱珠宝,闪闪金光,霎时让四周增亮不少。弄局老人笑道:“各位能为老夫千里迢迢送这样重要的东西,老夫感激不尽。这些金珠约值十万两银子,算是对各位的答谢。”
       月奴喜道:“好!”这才将盒子递过去,弄局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来接。蓦地,青寒之光一闪,猎人一箭骤然穿透弄局老人的掌心。与此同时,一道耀眼的光华从旁升起,直劈月奴,竟然是一直袖手在侧的吴管家。月奴冷笑道:“来得好!”盒子迅速一收,另一手半月刀扬鞘而出,反削吴管家的面门。两道光芒一闪而过,吴管家翻身后退,同时,眼前青光闪动,猎人箭来如电。吴管家面如土色,想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透心而过,仆死当场。
       月奴逼退吴管家,刀势不止,转而劈向弄局老人,弄局老人手被洞穿,鲜血淋漓,惟有后退,竟是矫捷如猿。但月奴去势却是比他更快。弄局老人脖子一寒,月奴半月刀已经神出鬼没地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只觉刀上寒气如练,婉转绕在脖颈间,冻得他一时口齿俱寒,两股战战,猛地厉声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月奴冷笑道:“如果凭你们也想蒙骗我们佣兵,那我们早就不用在道上混了!”弄局老人冷汗涔涔,不解地道:“你……你说什么?”月奴刀子往下一压,反问道:“我们做佣兵的,如果不知道你们‘鬼手灵剑’,岂不是死了几百回?”
       “鬼手灵剑”是江湖成名多年的一个杀手组合。两人行踪诡异,以鬼手近扣、灵剑突袭的杀人手法,屡屡得手。成为道上最令人畏惧的杀手之一,没想到竟然在着深巷中化身主仆。
       弄局老人面无人色,颤声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月奴冷笑道:“从你们说出那个接头口令就露出马脚了!”弄局老人奇道:“难道燕三在骗我们?”月奴笑道:“不错!”
       原来,那晚燕三说:“记住,接头之人的口令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你们要回答:誓扫匈奴不顾身。这接头之人肯定是假的,你们只管稳住他,寻机将他杀了。这五万两银子就是你们替我杀他的酬金!”又给猎人五万两银票。
       月奴望着一脸惊骇的鬼手笑道:“你们以为从他口中套出口令,可以轻松来赚我们。其实燕三早存了必死之心了!所以预付了酬金让我们替他报仇!刚才我们其实早看出你们的来历,但还假装糊涂,为的就是要在你们对我们出手那一瞬间麻痹大意之时,杀你们个措手不及!”鬼手恨恨地道:“好,好,我们栽了,动手吧!”月奴道:“只要你告诉我们,弄局老人在哪里,你们又是奉谁的命令来拿盒的,看在我们闯荡江湖都不容易的份上,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否则,休怪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鬼手一愣,见她粉脸罩煞,不由心头一虚,刚要说什么,“嗖”地一声一枚柳叶镖突然自后心射入。同时四面金风乱动,几十道暗青子向佣兵三人招呼到。暗器之后人影闪动,两边院墙各跃出十来名黑衣人,挥刀扑向三人。
       暗器又密又快,饶是佣兵等反应敏捷,还是被打得狼狈不堪。猎人百忙中扣弦而动,惨叫声不断,黑衣人纷纷中箭。但黑衣人来势神速,转眼便和猎人等短兵相接起来。
       猎人和月奴背靠背,中间护着倒地的酒虫,顶住黑衣人的攻势。黑衣人个个身手不俗,来势凶狠。但庭院内不大,又被花木占据大半,人多反而施展不开来。束手缚脚间,反而被猎人和月奴各伤了几个。
       混战中酒虫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猛地从地上捡起几根镖,甩手嗖嗖地射出。暗器本非他所长,但院内狭窄,黑衣人注意力又都集中在月奴和猎人身上,不提防间吃他乱镖打翻四五个。残余的黑衣人无心恋战,各呼啸一声,越墙而去。
       猎人四面扫视一眼,四周正逐渐暗下来,楼宇灰蒙蒙的。当下道:“我们先离开这里,明天再来寻访弄局老人!”
       三人刚走出巷口,“嗤”的一阵锐响,眼前寒光闪闪。那打瞌睡的算命人蓦然手一扬,十几枚卦钱劈面向三人打到。每一枚卦钱嘶风而动,发出呼啸之声,力道惊人。月奴在前,刀光一闪,布起一面刀网。卦钱撞到刀网上,铿锵作响,激射开来,枚枚没入两边墙壁。月奴神色一凛,直直地盯着那算命的。
       算命一声朗笑,从桌底抽出一柄长剑来,食指轻弹,剑发出龙吟之声。他看了看佣兵三人,目中流露出欣赏之色,道:“很好!能闯过鬼手灵剑和二十三黑杀的杀局,果然非同小可,但不知道能不能逃过我的‘命’剑?”
       说完缓缓起身。他本貌不惊人,但这一拔剑而起,如山岳震动,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月奴一愣,道:“你是算命剑?想不到连算命剑也请来了,要这盒子的人真是有钱!”
       江湖中,替人做事,能开出最高价码的,除了佣兵之外,就是算命剑了。论剑法,算命剑可在武林十大名剑列一席之位。他剑法诡异,往往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别人躲避的地方,似乎算好了等着在那里要你的命一般。是以号称“剑中神算,命中注定”。其人飘走不定,只有一样东西能找到他,就是金钱。所以虽然未列于杀手之列,却有杀手之实。
       算命剑笑了笑,步步上前,眼中的杀机却日益变浓。月奴将盒子丢给猎人,道:“我来!”猎人知道论刀剑,月奴远过于他,因此点点头,沉声道:“小心!”紧扣住弓弦,一旦月奴有危险,立刻出弓相助。
       虽然月奴刀法在佣兵中第一,但面对算命剑这样的高手,鹿死谁手,谁也难于说清。
       “小心了,我算准了,这剑会在你心口刺出个窟窿来!”算命剑边说边轻轻地冲剑身吹了口气,蓦地剑光一闪而起,迅若惊雷,洒下点点剑影,罩向月奴。剑气起处,如漫天星斗,点点闪闪,令人眼花缭乱。
       月奴突然发现到处都是他的攻势所在,似乎无论自己怎么躲,都逃不过他的剑网所束。一急之下,身子岿然不动,半月刀呼啸而出,绕身三匝施开,如黄龙盘身,光芒毕露。远远看去,一剑一刀,如万点寒星裹着一道彩虹,绚烂无匹。
       “当”地一声,刀剑交实。算命剑反弹出去。原来他这算命剑法虚多实少,使开繁星万点,让人捉摸不透,陷于缤纷剑花中无所适从,只能闪避,结果暴露出空门让他实招后发先至,如预言般刺中要害。但月奴不避只守,刀光护体,固若金汤,让他无机可乘,一交实反而落入下风。
       月奴逼退算命剑,心头一喜,刀芒如练,卷起道道小旋风,向算命剑喉头切去。
       算命剑已经被逼到大铁铺前,拿桩站定,眼见月奴挥刀席卷而来,却是喜上眉梢。月奴若只守不攻,他无隙可趁,月奴一动,破绽却出来了,这简直是飞娥扑火!他迅速扬起剑,画出无数个眩目的剑花,层层叠叠,挡在眼前。月奴迎上他的剑花,便如扑入百花丛中的蝴蝶,浑然不知花中有一只毒刺正指向她的心口。猎人旁观者清,大喝道:“小心!”拈弓扣箭,刚要施援,却又手一松,收起弓来。
       
       “剑中神算,命中注定!”算命剑脸上闪过一抹冷笑,剑光猛地一涨,如毒蛇暴起,噬向月奴心口。他仿佛看到自己剑尖刺进月奴心口那一瞬间血光四溅的景象。却在这时候后心一凉,看到一段尖尖的东西从自己心口穿出。
       “当”的一声,算命剑冲天而起,如飞龙在天,却又死蛇一般软绵绵落地。月奴执刀在手,惊出一身冷汗来,脸上一片茫然。她定了定神,才看到算命剑神色古怪,一段尖尖的铁条从心口透出,尖嘴黑里带红,触目惊心。
       他算过无数次别人的命,却没算到自己的命运。
       一个人从算命剑身后走出来,打量了三人一眼,低声道:“繁华零落逐香尘!”那人精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正是打铁匠。月奴一愣,应声道:“梦里翻是不归人!”
       铁匠点点头,眼睛盯在猎人手里的包裹上,问道:“你们是来找弄局老人的?”
       妙局弄人
       繁华零落逐香尘,梦里翻是不归人。
       这两句正是燕三告诉月奴和猎人,真正接头的暗号。三人见真正的接头人竟然是个铁匠,大感意外。猎人拱拱手,道:“请问兄台,弄局老人可在?”铁匠扫了三人一眼,冷冷地道:“在!跟我来!”
       此时夜幕已经逐渐笼罩下来。铁匠慢慢地在前走着,猎人等不知道他要带三人到哪里,只得闷声跟在后面。转过两条小街,又转进一个巷口,借着薄薄暮光,猎人看清那巷口写着:“妙局巷”。
       小巷弯弯曲曲,两边墙内不时飘出欢笑声和晚炊饭香。猎人和月奴扶着酒虫,突然没来由心头一阵焦急,只盼能立刻将盒子交给弄局老人,拿到酬金之后就能好好放松下来。
       小巷最后竟是个死胡同,两扇大门紧闭着,挡住去路。夜色更浓了,大门黑漆漆的不见颜色。铁匠从腰里翻出一把钥匙,哆嗦着开门进去。门内黝黑不见五指,一股陈年霉味扑鼻而来。猎人等不由闭住气。
       铁匠在里面摸索一阵,亮起一点小火焰,随之是两点,三点,转眼十几点火光摇曳,将屋里照得半明半暗。铁匠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声音中却有股让人难于觉察的颤抖之声。
       猎人等迈过黑乎乎的门槛,只见里面甚大,十几根蜡烛齐照之下,角落里依旧一片昏暗。头顶的屋梁却不高,横梁黑沉沉就压在头顶。正北一道白墙前点了四根蜡烛,蜡烛之后赫然是无数林立的灵位。饶是猎人等见多识广,在这样阴森压抑的环境下见到如此众多的碑林,也不由一阵心寒。
       铁匠捻起一炷香,在碑林前的一个大香炉上点上,猛地双膝一弯,对着碑林跪倒,恭敬地行了三个大礼,口中念念有词。月奴忍不住问道:“弄局老人呢?快来把盒子拿走吧!”铁匠沉声道:“再等等吧,估计还会有人来的!”
       他又礼拜片刻,这才起身从碑林后拉出个箱子来,顺手打开,霎时满室生辉,又是一箱珠宝横在月奴和猎人面前。
       铁匠指着珠宝道:“燕三是不是告诉你们,将这盒子送到这里来,我要再付你们十万两?”猎人点点头,道:“不过,他要我们将盒子交到弄局老人手里!”铁匠吐声道:“我就是弄局老人。”佣兵三人均是一怔。铁匠道:“我如果不用个不符其实的假名做障眼法,对头势力那么大,不是早被他们杀了?”
       他长叹一声,眼中隐约有晶莹的泪光闪现,道:“我在戈马巷打铁打了近十年,日夜就怕等到这盒子,没想到十年过去了,还是把盒子等到了,这冤案也终于要雪了!”神情间是一片落寞。
       猎人将盒子交到他手里,弄局老人小心地解开包裹,捧出那漆黑的盒子,拿在手里把玩着,眼中透出悲色来,突然问道:“燕三呢?”猎人道:“他将这盒子交给我们,自己却被人杀了!”这似乎在弄局老人意料之中,他问道:“是不是你们已经替他报仇了?”猎人一愣,没想到他知道得那么清楚,点点头。弄局老人惨然一笑,道:“好!好!燕三真是好样的,死得不冤枉!”突然恶狠狠地道,“这仇不报,誓不为人!马天成,你就等着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吧!”说完拿着盒子发出一阵狂笑。
        “马天成”,月奴和猎人都感到这名字有些熟悉,还没想起是谁,门外突然一声冷笑:“想不到我离开金陵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人惦记着我这个名字!”
       屋里的人刚一愣,一蓬密密麻麻的暗器便飞蝗般穿门而入,烛光一映,道道暗器都闪着幽幽青光。猎人和月奴见机得快,一个抽刀如电,将迎面而来的暗器尽数劈飞,一个则拖着行动不便的酒虫,翻身往阴暗处滚去。暗器“嗖嗖”地从头顶掠过,虽然狼狈点,但所幸无伤。弄局老人迅即躲避,手里紧紧地抱着那盒子,森然地道:“马天成,你终于来了,看来我没白等!”
       屋里烛光一阵闪烁,门外一个人缓缓地走了进来,冷笑道:“是吗?想不到,罗玉还有死党潜伏在金陵城中。哼哼,今日刚好一并斩草除根!”他身材高大,相貌威武,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眼中却有杀机闪动。在他身后,五个灰衣人慢慢地走进来。灰衣人个个满脸死气沉沉,眼中的利光却十分灼人。猎人和月奴见到五个灰衣人已经是大吃一惊,看清先前那人,更是目瞪口呆,失声道:“是你……”
       以一身诡异歹毒的“尸毒功”横行无忌、杀人如麻的“尸毒五常”常氏兄弟来到,固然让月奴等感到惊讶,但最让他们惊讶的还是,前面那人居然是他们的熟人——流沙镇矿主金如山。
       金如山对佣兵的惊讶报以一笑,道:“两位,想不到我们还是又见面了!”猎人反问道:“看来,一路上的杀手都是你派的了?”金如山笑了笑,道:“我也不想,毕竟两位还替我杀了沙漫天,我感激都来不及。却没想到两位居然接了这盒子……哎,我知道佣兵接手的东西,一定会不死不休送到,无奈之下,只好得罪了!没想到两位竟然能从我布置的天罗地网中逃走,害得我只好千里迢迢也跟着赶到这里……”
       弄局老人满脸煞色地站起来,冷笑道:“马天成,你来得正好,今天正好可以把我们十年来的陈账清清!”马天成目含讥嘲,笑道:“你主子这么多年一直想找我报仇,还不是斗不过我?如今罗家的人既然断后了,你又何必死抱着那盒子,将他交给我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弄局老人对他的好言相劝置若罔闻,怪叫道:“马天成,你听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吗?罗家就算只有一人,但杀你的,最终必定还是罗家的人!”马天成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月奴听得迷糊了,道:“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弄局老人冷笑道:“你既然想知道,那我不妨说说……”金如山不动声色,任由他说下去。
       “十一年前,这姓马的狗贼也是金陵人氏,还是名剑阁的大弟子。虽然名剑阁禁止弟子参赌,但他这个大弟子却经常悄悄地出没于赌场。那时我家公子刚好落下一大堆赌债,他以为我家公子赌技不行,可以从我家公子身上赢一笔,就私下和我家公子约赌。结果反而被连赢数把,将他掌管的名剑阁金库赢得差不多。如果这事被名剑阁知道,按照门规是三刀六眼的死罪。这狗贼为了掩盖金库漏洞,竟伙集一批亡命之徒,打劫金陵大户人家。他怕作案被人认出,因此所过之处杀人放火,务求寸草不留……”
       月奴和猎人齐盯着金如山,见他脸上挂着冷笑,心下恍然:金陵迷案果然另有隐情在内。月奴念头急转,道:“那么,你的主人就是……罗玉?”弄局老人狠狠地道:“不错,也就是被你们杀死的沙漫天!”月奴和猎人心头一震,酒虫一惊之下也挣扎着站了起来。
       弄局老人又指着金如山,嘶声道:“这狗贼做贼心虚,生恐东窗事发,就借我家公子赢了他的钱,将以往赌债都还的由头,暗地里制造伪证,将污水泼给我罗家,说金陵那些惨案都是我们罗家做的……”
       月奴奇道:“既然不是你们做的,为什么金陵武林要去罗家调查,你们却举家逃逸?”弄局老人道:“都是这狗贼逼的。他早就怕事情从我家这里败露出去,又想找个人顶罪,所以就抓住我们罗家世代单传,男丁唯一的弱点,在我家少爷身上种了一种慢性毒药,只有定期服用他给的解药才能保命,以此来逼我家举家迁走!为了保住少爷,我家老爷认了这黑锅,真的迁家……没想到这狗贼还不放过我们,煽动那帮金陵蠢货,追杀我家……”
       
       月奴奇道:“你们不是一家都死在山火里?”弄局老人冷笑道:“天可怜见,佑我罗家。少爷,燕三和我三个水性都很好,我们潜入灵峰山的小水沟,才逃过那漫山大火……但当我们从水中爬出来时,只见漫山焦土,老爷,夫人……还有其他人……”他指着背后林立的碑林,厉声道,“马天成,都是拜你所赐!”金如山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少爷看到这样的惨况,当即晕倒,我们含泪将少爷救醒,和他一起悄悄找上这狗贼!”
       “你们要报仇?”月奴听得一奇。
       弄局老人摇摇头,道:“不是,是向这狗贼要他下在少爷身上那毒药的解药!我家少爷也聪明得很,早将这狗贼欠下的赌债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上面每笔账都有这狗贼的亲手笔记,只要一公布,这狗贼当即身败名裂!也因为有这账本,这狗贼才不敢害死我家少爷。没想到他心太狠了,竟想将我们全家屠灭以毁灭罪证。但人算不如天算。当我家公子将一页帐本放在他面前时,这家伙当即脚软了,乖乖将解药交给我家公子……当时我们恨不得杀了他,但少爷身上的毒还要靠他定期给解药,为了罗家的香火,我们是什么都忍了……”
       月奴等三人听得心头惊骇无比,却又奇道:“那他们的恩怨本来在金陵,怎么又跑到大漠去?”
       弄局老人哼道:“这狗贼见我家公子还活着,吓得要死,表面稳住我家公子,底子里却想着怎么再害死他。我家公子也是聪明人,早将罪证交给燕三,让他隐姓埋名躲起来,只要他出事了,就将罪证公布出来。这狗贼没办法,只好一次又一次给我家公子解药。后来他听说流沙镇有金矿,就逃到大漠去。我家公子也跟着过去,组织马帮时刻骚扰他,不让他有一天好日子过。”
       月奴和猎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沙漫天骚扰金如山金矿,还有这样的内情在。这样的血海深仇已经是骇人听闻了,仇敌之间却又被命运绑在一起,互相牵制,难离难弃,诚可谓造化弄人。
       “这狗贼为了摆脱我家公子,酝酿几年,日夜探察着罪证放于何处。他自以为找到了,就让你们去杀害我家公子,但我家公子早有警觉,所以他早早将罪证转了出来……马天成,你一定扑了空吧?”他拍着拍盒子,冲金如山嘲讽一笑。猎人和月奴这才知道,原来金如山请佣兵刺杀沙漫天,又大举剿匪,背后目的竟在于毁证灭迹。
       金如山盯着铁盒冷笑道:“是的,扑了一空,可又何妨?罗玉还是斗不过我的!”他猛地长身拔起,如鹰般扑向弄局老人。与此同时,“尸毒五常”身影一动,挡在三佣兵之前,防止他们插手。
       弄局老人想躲避,脚底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金如山五爪当面探到,眼看就抓到盒子。弄局老人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冷笑,咬着牙道:“给你!”那铁打一块般的盒子,“砰”地一声,盒盖骤然弹开,一股浓焰喷薄而出,兜头射向金如山。由于相去太近,金如山感觉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熊熊的焰火蹿入他的眼内,登时让他半个人变成火人,哀号着往后滚退。
       这下变化太快了,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呆住当场。弄局老人哈哈狂笑,得意地道:“狗贼,你中计了。其实那些帐本,十年前就在山火中烧得只剩一页,就是拿去吓你的那页……哈哈,为了骗你的解药,我家公子一骗你就是十年!他知道你不会死心的,所以十年前就设下这个局,日后一定要把你,还有杀他的凶手引到这里,全部杀了,为他报仇……”
       原来十年前,罗玉便算到以金如山的阴险,一定会请杀手杀了他。所以就让弄局老人潜伏在金陵布置一个杀局,又让燕三携带一个特制的火器盒,一旦他遭遇不幸,就以盒子中藏着证据为诱饵,将金如山和杀手引到这里来,好一网打尽。罗玉被刺杀后,燕三按照计划,将盒子交到佣兵手里,让他们一定要送到南京。他自己却主动找上金如山闻讯跟踪而来的爪牙,将佣兵接盒子的消息泄露出去,让金如山为了这盒子,千里迢迢自动送上门来。果然,金如山为了毁掉证据,亲自赶到金陵,这才着了弄局老人的道。
       大仇得报,弄局老人快意地大笑着,几乎上气不接下去地道:“这局太好了,让你们狗咬狗一嘴毛。哈哈,马天成,你死定了,这火是毒火,沾身苦不堪言,要受尽万般苦楚才能死去,今天就拿你祭奠罗家近百条冤魂……”
       “杀了他……啊……”金如山发出一声怒吼,随之是痛苦的哀嚎。
       “尸毒五常”面面相觑,目中掩不住的是震撼。猛地两人飞身而起,左右各一掌,击在弄局老人身上。弄局老人的怪笑戛然而止,往后摔了出去,“喀嚓”之声不绝于耳,将一片碑林和几根蜡烛撞翻。屋里顿时暗了下来,金如山的叫声更是凄惨,阴森如鬼蜮。
       弄局老人在灵牌中艰难地挣扎着,厉笑道:“我……终于完成任务……戈马巷看纷争,妙局巷弄杀局……少爷……他们一个个都会死的……哈哈,我已经把‘一更亡’毒香点上了,你们吸了这么久了……很快就要死掉……哈哈……”他那凄厉的笑声在阴暗中犹如鬼哭神嚎,和着金如山的惨叫,听得人阵阵发冷。“尸毒五常”望着香炉中仅剩的半截香,脸色一变,各喝一声,掠步往门外奔去,甫到门边,却又各怪叫一声,齐齐摔倒,扑腾几下便不动了。
       尾声
       屋里烛火不停地摇曳着,满室灯影阴森,一地尸体中,只有金如山还在翻来覆去地哀叫着。猎人拿起一把剑,插入他的心窝里,金如山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静了下来。猎人叹口气,扶起酒虫,夹起那箱珠宝,道:“我们走吧!”
       三人绕过尸体,走出那阴森森的门,外面繁星满天,灿烂无比。一阵寒风吹过,三人精神一震,酒虫长舒一口气,道:“憋死我了,刚才差点闭过气!”月奴擦了把冷汗,道:“想不到,我们竟然接了个死亡单,自己送上人家的陷阱来!”
       酒虫咂吧着嘴巴,道:“任务既然完成,酬金也拿到了,还不快去喝两杯?”他望着珠宝,又挤眉弄眼地道,“这次酒你们一定要请我喝个够。嘿嘿,不是我酒虫的鼻子灵,闻出那屋里有毒,并在进门之前暗示你们要闭气,现在这些酬金就都是我的了!”
       言罢,他又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江湖这伎俩真多,干我们这一行,如果不多提防点,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了!”月奴道:“我们做了这么久,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猎人拍了拍箱子笑道:“都别说了!酒虫,我就请你喝酒,狠狠地喝,走!”
       三人迈步往前走。小巷深深,两边人家寂寂。正是寻常人家鼾眠之时。对昼夜奔行的佣兵而言,漫漫长夜,不过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