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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地理]温泉
作者:于 坚

《收获》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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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说,云南大地上有三万个温泉。这是我模仿神的口气说的一句话。我以为这句话肯定是神说过的,只是没有文字记录而已。中国之神隐匿在自然中,它不是彼岸的,不是生活在别处,是此在的。中国之神隐匿在一个温泉里。神在大地上说话的时候,不是说,要有光!而是说,啊。就像一个孩子,一切都在他之前存在着了,他只是喜悦地说着“啊”“啊”。孔子获得神启,所以他对着一条河说,流逝的就是这样啊。
       你在云南大地上漫游,山花烂漫,阳光出没无常,忽然某个绿荫荫的山凹里白汽蒸腾,春意朦胧,下面隐约可见涌泉滚滚,你伸手一摸,烫得缩回来。恐惧、神秘,周围安静,一头豹子在睡觉,一只鸟扶着树叶修理它的凉鞋。
       开始时代的那些土著是否想到了要利用温泉沐浴?没有。他发现有的地方水不是那么冷,他进去了,感觉到周身舒服。这是另一个女人或母亲那样的东西,比女人更无私地拥抱着他,不问出身地爱怜着他,纯粹的母性,那么柔软,那么天衣无缝般的体贴,环绕着,抚摩着,温暖着,像返回诞生的时刻。这种体验令土著人感受到神明的存在。神明通过大地上的各种事物呈现着,并不隐匿起来,一个温泉是神明,一只鸟是神明,一棵大树是神明,一座山是神明。云南高原上没有不被视为神明的山,每座山峰都是某个民族、某座村庄、某个人心目中的神明。我青年时代曾经在一个彝族村子中听人们回忆一头豹子,那口气完全是在谈论神明。它整夜围着村庄小跑嚎叫,像六十年代的美国诗人金斯堡,眼球突出喷着火焰,如果能够把它的嚎叫翻译成语言,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愤怒的诗。村里有邪恶之人捕捉了它的孩子,这个得罪了神的村庄整夜缩在被窝里面瑟瑟发抖。后来他们释放了小豹子,神才息怒。
       在云南,神绝不是虚无的,绝不是某种对着虚空祈祷的想象中的东西,它就是一个温泉。人们进入温泉,并不是要去清除污垢,而是体验神明的存在。多么奇妙的体验,大地上有这个,像最柔软的手臂环绕着你,像舌头舔着你的肌肤,永不停止,永不冷却,而它并不是手,不是舌头,也不是柔软,不是所谓的情欲,它只是水,却有着只有母亲、女人和情人才有的动作。语言开始以后,我们越来越不知道水是什么。某些化学公式?如果我们有过爱情的体验,用柔情命名温泉也许更为合适,所以有个词叫柔情似水,但这个水决不是冰水也不是自来水、开水,而是温泉。过去的大地之上没有干净这种概念,文明的干净一词是相对于大地的,大地是带来污秽的东西,藏污纳垢。“土得掉渣”,在普通话里面,不仅有不开化、文盲之类的意思,也是脏的意思,它经常用来形容那些与大地距离最近的人们。土著人进入温泉,不是要洗干净,而是体验神明,干净之人还没有来到他们的世界,使用化妆品和肥皂的人是后来随着普通话进入云南的。就是在今天,云南某些遥远的角落依然生活着某些所谓“不干净”的人们,他们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澡,也不刷牙。我记得在哥布家的时候,早晨起来刷牙,村庄的哈尼孩子一排地蹲在我旁边看着我,他们牙齿洁白,从未刷过,他们以为我是一个病人。我满嘴泡沫,流出鲜血,他们吓得跑开了。哥布家的温泉在一处山坡上,像大地的一只乳头,忽然流出泉水来,土著们在那里冲洗身体,一千年也没有想到要把它改造成浴室。那温泉下面有一个土坑,孩子顺着温泉流下去滚到坑里,他们把这个温泉当作一个玩具。哥布家的床铺上有一万个土跳蚤,我作为一个血肉之躯才睡上去就被它们欢呼雀跃地攻克了。我浑身是红色的铆钉,奇痒难耐,只有去温泉洗澡,我周身涂上肥皂,孩子们围着我,哈哈大笑,有一个笑得滚下坡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谁这样站在温泉里,身上涂抹着奇怪的泡沫。那温泉有强烈的硫磺味道,洗澡之后,红疙瘩逐渐消退了。其实村庄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他们把温泉看作神灵。诗人哥布那个夜晚站在星空下赤身裸体,让温润的水流经过他的身体,温泉是一条神灵的舌头,他是在与神说话。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夜晚令他成为诗人,但我知道那是在他学会汉语之前。哥布,十二岁的时候去县城的学校学习汉语,学会了在公共浴室洗澡,他第一次发现他很不卫生,是个脏人,这主要是因为他的皮肤是暗褐色的。不仅仅是教材和考试的卷子,这个世界暴力无所不在,包括肥皂和香水。它们使原始的世界在标准面前自惭形秽。哥布终其一生也洗不干净了,他的皮肤由于在南方的烈日下毫无遮挡地日复一日地晒,从不使用任何防晒霜,永远地黑掉了。他祖先就是黑色的,与太阳和南方无关,那些黑色的精子是上帝造物的秘方之一。文明规定标准化的皮肤,最正确的颜色是欧洲人的颜色,一切的化妆广告、电视节目都这么宣传,因此土著人一旦进入文明世界,无不感到自卑,这种自卑依据皮肤的深浅有所增强或者减弱,在云南,暗中自豪的是从北方南下的内地人士,他们在肤色、普通话方面都有某种天然的沾沾自喜,他们怜惜地看看正在苦苦学习汉语的黑诗人哥布,经常会突然说一句,你怎么那么黑啊。他们带来了卫生的思想,把温泉改造成浴室和澡盆。他们表面上使温泉现代化了,其实是把它归类为一种药物,云南许多有温泉的地方被改造成疗养院。我是汉族,在少数民族的南方出生,一到夏天,皮肤就黑掉,冬天又白起来,我的皮肤像是驻扎着一群春去冬来的候鸟。我经常在夏天被文化人质问,你是不是少数民族,我回答不是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总是掠过一点失望。我永远无法像哥布那样黑得纯正,黑得朴素,黑得自然,黑得永不褪色,哥布的肤色距离非洲的黑夜还非常遥远,那是黑暗将临之前的土地。
       有一日我在巴黎的地铁里见到一个黑人,那黑得叫做高贵,那黑得没有一丝白色的杂质,像是用最上等的黑丝绸织出来的。黑色总是与深沉、悲哀、诚实、单纯之类的品质有关,黑色精致典雅起来,那是最高贵的,最高贵的金子放射的是黑色的光芒。黑色的终结。但他一看就是个穷人,因为他没有温泉,没有那种一拧开龙头就流出热水的浴缸。世界已经造成这种普遍的意识:看到黑人,你绝对不会立即联想到富翁、国王、大学教授。你想到的是乌干达的饥荒,多么可怕的谎言!云南也一样,世界关于云南的想象决不是工业、豪华、财富、浴缸、标准答案这些东西,而是神奇和落后!神奇永远不是时髦。神奇来自最古老的世界。人们其实对“神奇”不以为然,因为神奇是落后的,所以他们把本地的一切神奇都改造成现代化的大众浴室,并以浴室为标准,改造那些温泉的神奇之处。就像他们一直企图用美容工业来改造黑人,改造第三世界的扁平胸脯。哥布假期回家的时候从不提起这些,他依旧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故乡的温泉里,让神的舌头舔他的身体。他父亲因为哥布对外面的事情缄口不言就以为汉人的世界与哈尼族的世界是一样的。有一年,哥布的父亲跟着。儿子来到昆明,到我家找我,我问他对昆明是什么印象,他用哈尼语告诉哥布,哥布再告诉我,他父亲说,这是一个鬼盖的地方。后来,哥布的父亲走进我的浴室,用手摸摸白色的浴
       缸,他问这是于什么用的,我说,这是温泉。
       裸体的女人在世间难得遇见,但在云南的山冈中,借着温泉,裸体经常会突然地、正大光明地冒出来,你突然看见几个土著人在热气蒸腾中裸体而歌,恍如来到伊甸园。文明今天非常忌讳裸体,似乎裸体只是与生殖和下流的情欲有关。人们为了裸体要付出与法律对抗的代价。温泉使裸体成为除了生殖之外另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在温泉里,不裸体要干什么呢?而它又不事关交媾,温泉令凡夫俗子。上升了一层,成为裸体的神。云南怒江有一个地方一年要举行一次澡堂会,当地人一年中只在那一日沐浴,这肯定不是为了卫生。这是一个节日,进入温泉是一种仪式,沐浴是一个洗礼,人们与神灵的联系不是《周易》上的抽象字眼,而是亲身体验,他们一定知道那水与神的关系,他们说不出来,他们只是在进入温泉的时候体验着着力于周身的神奇。怒江边的这个沐浴仪式已经延续了四百多年。每年正月初二开始,傈僳人就走出山林,牵着马匹,驮着食物,拎着酒瓶,哼着山歌,狗跑在前面,他们扶老携幼来到怒江边。怒江是一条冰凉的江,但它的某些部分却热流滚滚,仿佛这河流含着的是热泪。这里才是怒江的心,那些地带温泉成群,清澈碧绿如宝石排列于怒江之岸。走近了,那是一口口热汤滚滚的锅,人们在泉畔住下来,一住就是几天。如果仅仅是来洗澡。褪去鏖糟(古汉语,污垢的意思,云南还在使用),抹抹肥皂就可以离开,但他们并不离开,而是在这里一连几日地唱歌,跳舞,玩耍,多次出人温泉,成双成对地相视一笑眨眨眼睛消失于夜晚。温泉令人们成为歌手、情人、朋友、诗人、艺术家和巫师。神秘的事情经常出现,开始的神秘是有些较烫的水可以把鸡蛋煮熟,由此开始,后来的事情就更神秘了,傈僳族在某些节日中可以光着脚板爬刀刃绑成的楼梯或者在火堆上跳舞。许多人在进入温泉之前还是哑巴,当他一跃而起的时候,却唱起歌来。在俄罗斯他们是茨冈人,在西班牙他们可能是吉普赛人,在六十年代他们看起来像是“垮掉的一代”的某个部落。或者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排除了思想、观念、暴力、疯狂、淫乱的圣洁部分。在高更的作品中,它就是那个大溪地,但人们并不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他们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开始和结束。这个圣洁的群浴仪式像是二十世纪时髦的先锋派生活的一个源头,但它并不是先锋派,它只是云南怒江地区的日常生活,四百年来一直如此。与云南的澡堂会比起来,先锋派的天体展览太做作了,希腊式的健美被视为天体的唯一标准,为另一个希特勒的崛起埋下了伏笔。要知道,云南怒江的温泉仪式的基本部分在过去的四百年中,一直是裸体的,一丝不挂的。裸体就是裸体,没有任何标准。温泉就是温泉,温泉的存在就是裸体的自由天堂。只是在大众浴室普及之后,它才穿起汗衫汗裤,如今你可以看到的是,昔日那些丰满的山林女神,屈原诗歌中描写的山鬼戴着尼龙乳罩,一边搓着鏖糟一边惊惶四顾,担心着哪个摄影鬼子伸出头来,喀嚓!多么理直气壮,他们以为抬着个相机就有资格拍下一切。就像六十年代的美国大兵,对着越南丛林举起卡宾枪。有些旅行社的广告如此招徕“怒江激情旅游”,其项目之一是,临晨四点起床出发,“这样就可以看到他们洗澡”。这些把自己的浴室作为隐私深藏于室内的内地游客,把看别人洗澡作为娱乐项目之一,而且深为遗憾那些土著为什么不完全脱光。有个摄影家因为偷拍沐浴场面而获得世界摄影的大奖,他功成名就,得以调离那个穷乡僻壤的肮脏澡盆,实现了暗藏在镜头后面的人生理想,在夜深人静时,放一盆水温适当的自来水在他的白色搪瓷的温泉里,静静地泡半个小时,他当然不希望有人“咔嚓”。
       我小时候不知道温泉是大地的产物。昆明附近最著名的温泉是安宁县的温泉,距离行政中心最近,也是云南最早被标准化的温泉。青少年时期,我对保养身体什么的不感兴趣。只觉得那就是一个气味难闻的大众浴室。但温泉附近的山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记得有个春天,我工作的工厂派我们到那里去干活,焊接一些东西。工作完毕,我们去山上漫步,成千上万的野山茶花自由地盛开着,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了茶花女。下山的时候,每个人的怀中都燃烧着一把鲜花。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中的那种激情也在我们心里涌动,同去的女工里面有几个正在含苞欲放,脸蛋发红,声音响亮,眼睛发射着神秘莫测的光芒。她们举着鲜花沿着山坡奔跑,为发现巨大的花丛而尖叫起来。后来我们坐下来唱歌,唱七十年代的革命歌曲,歌词是革命内容的,但歌声传递的却是内心对革命而言可谓反动的激情。哉身体中有一个滚烫的温泉在寻找出口,渴望着与少女们中的一人分享,但我只是让它在我肉体的岩穴之间慢慢地冷却,非常痛苦,那是七十年代,我的一生还没有开始,我还有大事要做,那时候我是一个傻子,我不认为身体上的事情是大事,我拒绝为我青春的温泉找一个出口。这个春天位于一个温泉,可惜那温泉被关在光线阴暗的水泥密室内,分成“男部”“女部”。如果这个温泉像古代那样,敞开在大地上,为春天的阳光照耀,鲜花簇拥着,我的生命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我对温泉没有什么感觉,洗澡的地方,就是这样。那年在德宏州教育学院教电大的语文课,学生陈立永有一天带我去温泉洗澡。我们骑着自行车穿过甘蔗地、傣族人的寨子和溪流,一路听着鸡叫、鸟鸣、狗咬,白鹭害羞地站在田坝里,像是偷吃了庄稼不好意思似的。就是经过了这样的地区,温泉出现的时候还是令我失望:一所水泥房子盖着它,热气从几个窗子里冒出来。所谓温泉,就是一个水泥池子,人们把温泉理解为就是里面含着某些矿物质的药。能够治疗是它唯一的用处。德宏地处亚热带,天气酷热,在闷热的水泥房子里洗温泉,进去的时候一身是汗,出来还是一身的热汗。我闷闷不乐,并没有由于矿物质什么之类的熏陶而心旷神怡。低头原路返回的时候,忽然瞥见浴室不远处的甘蔗地边上有一个水坑,里面泡着许多皮肤被落日照得金光闪闪的傣族女人。就往那边走,走得稍近些,够看,就站住了,女人们远远地笑起来,说,过来嘛过来嘛,一起洗喽,热水呢。我这才悟道,这才是原本的温泉。水坑边放着一溜五颜六色的拖鞋。坑里水是黄色的泥巴水,微微冒着热气,女人们泡在水里,黑发像睡莲般一朵朵散开,有人歪着头梳理头发,有人仰头看着天空的白云,有人把手在水下面摸来摸去;有人在往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浇水,就像一群美丽的河马。一个个丰腻的肩膀露在夕阳下,这些肩膀是亚热带的产物,古铜色,结实而富有弹性,乳房在温泉女神的保护下时隐时现,水声和人声混在一起,这场景就像高更画过的塔希提岛。我有些情意迷乱,赶紧走开了。
       我在学校接受的教育,以为温泉就是医院的一种高级形式。我觉悟到它与某个蒸汽腾腾的神灵的关系,是我从大学毕业以后。某年的春天,我全身赤裸,躺在云南高黎贡山中的一处温泉里,脚掌放在沙上,感觉到热流从大地的一
       个个毛孔里冒出来,那真是神奇的经验,一股股小钻头那样的热流冲击着脚掌,大地是皮肤那样的东西,它活着,血管通到它的深处,它的血是透明的。我一边接受着它的抚摩,一边想象着大地的内部,一个巨大的温暖的胎盘。我感觉自己飘到了某个边缘,身体就要化解,灵魂升入天堂。这个温泉暗藏在公路不通的森林中,我们在晴朗的冬天的下午穿过阴暗的植物隧道,腐叶和昨夜集聚起来的新落叶在路上铺了一层垫子。高起来的地方是石头,覆盖着苔藓。鸟在高处神出鬼没地做窝喂孩子什么的,从一个枝蹦到另一个枝上,踩着树叶,滑一下,脚爪腾空挣扎,扇着翅膀稳住身子。松鼠坐着,张望食物所在,瞅准了,一跃而去。许多老树断下来。横在路上,时时要跨过去。道路非常模糊,如果不是当地人带路,外地人是找不到的。走约莫一小时,忽然出现了一片林间空地,群山伸出一掌,一潭碧色的温泉被它捧着。一行人,就欢呼起来,个个脱得一丝不挂,好像挂一丝都是对神明的亵渎。泉水的温度恰到好处,只是脚掌下冒泡的地方比较烫些。水塘是多年冲刷自然形成的,潭底是石子和泥巴,动得厉害,水就浑起来,稍静,又澄明了。许多古藤子垂在水边,蓝天中漂着白云,那是另一个温泉,树林深处偶尔飘出花的气味,从来没有闻过,一阵微醉般的眩晕,把世界给忘了。当地人说,猴子也来这里面洗澡,有时候,人在里面泡,猴子蹲在树上看呢。当地人说,有一年,还来过两个外国人,男女两个,黄头发,男人是大胡子,女人是长头发,一到这里,马上脱光跳下去,就不动了,好半天,以为昏过去了,却看见光着屁股爬出来,石头戳脚都不管,钻进树林里去,都不顾我们啦。欧洲已经没有这样的温泉,那两人幸运,在云南当了一回亚当夏娃,够他们回到浴室里去回味一生的。到夜晚,那温泉依然敞开在星空下,麂子、马鹿、猴子、老熊、豹子、山狐狸偶尔都会进去泡一泡,温泉是属于大家的,在大地上,大家不只是人类。我的散文有时候会虚构,但这个温泉不是虚构的,也不是回忆中产生的错觉,我确实去过,云南过去时代的温泉全是这样。但我不会告诉你们它在哪里,以免你们杀害它,用它的尸体建造浴室,藏污纳垢。
       另一处温泉我可以告诉你们。从昆明向西,越过金沙江向小凉山方向,在丽江地区和玉龙雪山的后面,经过泸沽湖和狮子山,经过摩梭人的村庄,当最低等级的国家公路消失之后,还要顺着土路走很久,这条土路的尽头是一个温泉。那年我是和一群云南作家前往泸沽湖地区进行采风活动的,汽车从天亮开到天黑,坐得人心灰意懒。有个作家的笔名叫黎泉,很好的名字,听不出是本名还是笔名,我以为是黎明之泉的意思。黎泉解释道,这个名字是因为崇拜铁人王进喜,黎,本来是黧,石油不是黑的么。黎泉,就是黑色的石油如泉涌出。
       我们抵达泸沽湖边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那时候还没修建水泥公路,道路是沙石的,一路上时时有在暴风雨之夜倒塌的大树横在路中间,汽车轮子经常悬空于原始森林的峡谷边沿,表演杂技。我们的汽车恐怕还是进入这个地区的可以记录的车辆之一,后来水泥路修通后,就无法记录了。千辛万苦之后,惊魂稍定,终于下到地面上。泸沽湖黑茫茫的,如黧黑的石油。晚餐是从里面刚刚打上来的鱼,摩梭人只是用湖水随便煮煮,就用铜脸盆盛上来了,那个鲜美哇!那滋味已经进入我的生命,我无法回忆了,鲜美什么的形容完全是庸俗。那时候当地没有旅馆,我们被带进生产队的一间大房子横七竖八地和衣睡下,闻着地板上的松脂味酣然睡去。那是我平生睡得最深的觉之一,我梦见我自己变成鱼,在群山之间漂浮。黎明,我走到湖边,大叫一声,是发自灵魂的惨叫,我看见了一个天堂。我过去经验过的世界风景与这个天堂比起来,可以说都是地狱的郊区了。用蓝色、蔚蓝、碧蓝说这个湖的颜色是无效的,我曾经说它是高原群山忽然睁开的一只眼。二十年过去,我还是只能这么说。我被这湖,这湖畔的村庄,那土地,那黑芝麻般洒在大地上的山羊和摩梭民族所迷惑。这民族的生活,完全是天堂式的。白天劳动,播种或收获,打鱼。一年中有无数的歌舞活动、节日。夜晚走婚,男女根据爱情的指引,自由地与心爱的人约会,男人只管干活和做爱,孩子由女性为主的大家庭集体抚养,永远没有婚姻生活必然的麻木、无聊和约束。我曾经看过一张过去时代村庄中最美丽的女人晚年的照片,她因为美丽而结交太多的男子而患梅毒,鼻子塌陷,但她的样子那么安详尊严,就像女神之一。比起人类普遍的婚姻方式来,泸沽湖地区的婚姻方式真是前卫,但它也是最古老的。阿注婚姻被邪念的汉人仅仅从滥交方面去理解,真是侮辱了这些神灵之子啊,他们完全不知道,阿注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与大众浴室附近按摩室的性交易完全不同,天上地下。一生也没有交到一次阿注的摩梭人在泸沽湖有的是。我计划着在此地漫游几日,湖畔有世界最美丽的漫游之地,湖水、独木舟、岛屿、土路、舒缓的山冈,森林之冠正在秋天中升起黄金的光辉,摩梭村庄的矮土墙后面,马匹露出头来,善良地看着我。有一家人要请我去他们家晚餐……我忽然听到,那些睡眼惺忪的作家们在集合上车,我的天,他们要回城洗澡去了!所谓决裂并不像某些作家的文学宣言那么悲壮,不过是拒绝登上一辆日本进口大巴车罢了(听说日本也是一个温泉之国。我看过川端康成的小说,似乎表现的是温泉的色情形式)。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论,就是对生命的感受不同罢了,我的天堂,对他们永远只是一个呆两小时就可以离去的公园。我独自一人弃车而去,我完全没有考虑回去的事情,似乎此地除了我们乘坐的这个有着二十个玻璃眼睛的怪物以外没有另一辆汽车。我被当作不顾集体、浪漫狂妄的自由主义分子抛弃了,大巴士掉头回去,开了一截,又停下,跳下来两个诗人,是大理州的朱洪东和刘克。我们像傻子般哈哈大笑,汽车消失了,黄土的乡村土路上只剩下我们三个,就像三个中世纪的茨冈人。我们顺着土路向泸沽湖的后面走去。地老天荒,在车上的时候,以为已经来到世界的尽头,一切都消失了,汽车、公路、警察、单位、霓虹灯、围墙、烟囱、纸张……但当你在这土地上开始漫游,另一个世界悄然出现:马匹、木犁、喇嘛寺、土筑的村庄、大树、牛靠着墙、孩子们在我们出现的时候结束游戏,默默地注视我们,然后跟在我们后面跑起来。土,但并不掉渣,一切都结实得足以抵抗最可怕的暴风雨。那时候泸沽湖地区还保持着古代的生活基本样式,不含丝毫的塑料、农药,安全、充实、缓慢、宁静,安详而知足,庄稼产量不高,但足以令人们保持内心的平静,虔诚地向神献上白色的哈达。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将有一台牛逼哄哄的电视机携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图像、尺子、指标前来宣布他们自古以来的自然生活为落后、无效,判处死刑。从此他们将永远陷入对故乡世界的严重自卑中,他们的日子将变成对故乡世界的永不停止的逃亡。我们像入侵者那样惊动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一些正在干活的人停下来,
       注视我们。这种无害的入侵在未来将变成汽车或者火车撕裂般地扬尘而过。黄昏的时候我们到达泸沽湖地区行政中心永宁。唯一有砖房的地方,其中一排青色的砖房居然是一家国营旅店。现代的触须显然已经进入泸沽湖地区,现代主义是自上而下的运动,它首先由行政机构开始。但那触须还是试探性的,毁灭性的打击还没有到来,猪们大摇大摆地在行政机关的门前拉屎。喝醉酒的汉子当街而卧。疯人唱着乱七八糟的歌昂首而过。小卖部的门前躺着五六条大狗。
       现代在这个地区就像乡村医院的一个注射器。第二天,朱洪东发起了高烧,我们立即想到的是去医院,谢天谢地,这里有一家医院,我们根据指点,走过畜粪狼藉的泥泞之地,绕过一群大树,在乌鸦的胯下进入一个没有大门的院子,那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村庄的某个部分,鸡列成一排跳着啄食之舞,狗站起来,没有叫。有一个房间。我们进去看见里面有简单的医疗设备,医务室的样子,但一切都是发黄的。一些装针水的纸盒胡乱地扔在一个架子上。没有人,又出去叫,医生!医生!在村庄的某处出来一个浑身是土的男子,很热情,他说这个医院就他一个医生,没事情的时候就在地里干活,他种着些土豆什么的,还有一匹马。这里的病人很少,大家几乎不生病。他说,他决定为朱洪东注射一针链霉素。他打开一个盒子,我们立即看见那里面有一小堆生锈的针头,他拣出锈迹斑斑的一只,拧到颜色不透明的玻璃针管上,朱洪东安静地接受了注射。凭经验,他根本无法信任那个针头,但我们无法不信任这个乡村医生,他的诚实明白无蔽地呈现在他的一切动作中,朱洪东安然无恙,很快退烧。当我们到达温泉的时候,他已经昂首高歌了。
       从永宁走到那个温泉还有十多公里。就像一处神迹,当地人都知道那个温泉。条条道路不是通罗马,而是通向温泉,那里是一个圣地,当地人没有圣地这个说法,我从他们说起温泉的口气中,听出来那是在说一个神。我们在早晨穿过大地向那个温泉走去,那是秋天之末,田里的稻子刚刚收割,稻根还留着,大地上站着一群一群的乌鸦,羽毛钢硬,像是刚刚从中世纪的黑铁上切削下来的骑士。我们离开乡村土路,在田野上走,大声呼喊着,我们边走边把乌鸦一片一片地惊飞起来,它们黑压压地飞起来的时候,就像我们身上长出了披风。
       我们在中午走到了温泉,那是两个露天的热水塘。过去云南无数的温泉都叫做热水塘,温泉这个叫法是后来出现的。温泉在摩梭话里面叫做“窝坷”,窝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动作,坷是洞洞的意思。这个温泉在八十年代以前是男女同浴的,后来行政文件命令把一个水塘分成男女两个。两个水流相通的热水塘中间隔着一堵矮的土墙,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但只要站起来,彼此是看得见的。天空湛蓝,大地不动,那温泉像一对乳房,敞开着。我们脱衣入水,隔壁已经有几个女子。她们咯咯地笑,肥厚的肩膀和乳房在墙边晃着,我们穿着短裤泡在水里,心潮起伏,血液向下汇集。后来她们开始唱歌,我们也唱歌。她们唱的歌我们从来没有听过,歌声像是一群群荷花在泉水上漂,非常动听,我们也唱起歌来,朱洪东是个男高音,他的歌声很有魅力,她们安静了,水哗啦响两声,听得出是一只手在往身上浇水。后来都不唱了,泉眼在她们那边,水流到我们这边再顺着土地流走,温泉在流出地面时是热的,之后就慢慢冷却,重返大地。在云南的大河中,经常可以看到某个山凹里出来一股泉水,它们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可能是热的。那一日,我体会到孔子的“温故而知新”的另一个意思,温泉是故,我的身体在它的浸泡中重新被感觉到,每次洗罢温泉,我总是有周身焕然一新的感觉。世事碌碌,令我们在各种标准、理念、习惯中麻木,戴着各种面具,完全忘记了身体的存在,我们一生中干了多少对得起路线、立场、主义、面子而令身体受难的事情啊,为了升华,身体永远被禁锢在电梯间的小铁笼中,我们像教堂里的偶像那样永远被绑在十字架上。温泉令身体解放!女人们开始穿衣服,说摩梭话,我们听不来。她们的话随着温泉流走,在远处又变成了歌声。朱洪东昨天打了一针,今天泡了温泉,身体放松了,感冒就完全好了。这个温泉平常来的人不多,也没有人管理,夜晚就敞开在星空底下,在里面沐浴过的生物肯定不只是人。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些摩梭姑娘那一日唱的是什么歌,我对那一阵吹过我的生命之风的记忆已经散失了。最近我在大理遇见了老朋友尹明举,他一生的业余活动就是收集云南各民族的歌谣。二十年前他是大理州的文化局长,二十年后,他的头发已经积雪如苍山一峰,老人默默地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是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收集的滇西北地区的民歌,这些民歌如今已经在黑暗中隐匿了,它们在卡拉OK和电视机面前感到自卑,自动沉默。这些黑暗的歌子中的一首唱道:“美好啊,你们是高高的雪山,一个坡的那边。美好啊,我们是雪山上的狮子,一个坡的这边。一个山坡的这边和那边,去年就盼望着见面,今年幸运地相见了,我们要一起跳舞,我们要一起唱歌。”我忽然觉得,就是那些摩梭女儿从前唱过的。
       云南最著名的温泉在腾冲。温泉往往就是经岩浆增热以后涌出的。腾冲多火山,所以也多温泉。在此地,无数的温泉被以“澡堂”、“滚锅”命名。“澡堂坡”、“105澡堂”、“胆扎澡堂”“蚂蚁窝澡堂”、“魁甸澡堂”、“仙人澡堂”、“中寨澡堂”、“坝竹澡堂”、“盈河澡堂寨”……徐霞客曾描述过他对腾冲的感受,“如有炉橐鼓风煽焰于下”。据资料说,在腾冲五千六百九—卜三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共有五十八个水热活动区,平均。一百平方公里一个。云南的水热活动区居全国之冠,又以腾冲为首。在五十八个水热活动区中,水温高于45℃的热泉区有二十四个。热海是腾冲最著名的温泉区,距县城十一公里。面积十平方公里,海拔一千四百六十米。据1790年成书的《腾越州志》记载,“热水塘温泉在阿辛,其出水甚异。坞中本有小水自峡而来,为冷泉。小水左右,泉孔随地而喷,其大如管,作鼓沸状,滔滔有声,跃出水面二三寸,其热如沸。……土人就其下流凿一圆池而露浴之……”清末腾冲廪生尹家令说:“热海在……半个山疙瘩山下凹中,巨石四围成海,沸水注之,昼夜涛翻,时刻震响。如巨火丛烧于地下……离热海三丈余,有巨墩似甑。甑遍生小隙,常热气氤氲,如在釜中,……甑内蒸饭蒸肉皆可熟透。”从这些资料可以看到,早期温泉的浴者是土著,他们沐浴时是完全赤露的,到十九世纪,温泉已经被视为天然的医院了。“热水自海流出分为二沟,一为男浴池,一为女浴池……每年冬春之际,凡疾病疮癞医之不能治者,往浴无不愈……拥挤之时,恒有三五百人。地有寄宿庐舍。由一人收取浴人房金……”这是清末。再过一百年,事情又如何呢?我去这个温泉是1999年。老林约我去的。白天我们去看火山,发现其中一座已经被开膛破肚,修了豪华的水泥阶梯直达火山顶,走上去的时候犹如走在一个巨大的
       陵墓。到了山顶,非常空虚,火山的顶与平常的山顶没什么不同,野草,碎石,就是一个山顶,火山的神秘感完全被破坏了。幸好其他几座还完好如初,像金字塔般地散落在平原上。看了徐霞客的文字,我感觉热海温泉不是一般的小温泉,心里害怕着那个大滚锅。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汽车穿过一个度假区,途中我看见霓虹灯、宾馆大楼、卡拉OK歌厅和欧式的每天要用割草机剃头的草坪。我当然不会幼稚到希望这地方与三百年前一模一样,但这地方完全无法令人想到徐霞客。刚进总台,就有服务员来说,你们的房间已经预备好了,还一头雾水,已经不由分说,把我们领到一个标准间里去,只言片语听出,她们把我们当成了“组织部新来的”了。老林懒得解释,他住这里,也是打个电话的事情,也就省了电话和人情。服务员热情地告诉我们,这里的温泉水是直接通过水管引到房间里的。我看了看那个温泉,搪瓷的,两个水龙头余沥未尽,已经在盆底上形成了一圈锈迹。盆边摆着沐浴露、洗发露,上面挂着有些可疑斑块的白毛巾,某种就要被传染得病的念头油然而起,心里不快,打发服务员赶紧走,别哕嗦。老林是个急性人,放下东西就要去“自然的那个温泉”泡,他说外面还有一个露天的,我满脑子还是徐霞客描述的那个大滚锅,害怕,不想去。老林坚持要去,好吧。我们走出宾馆,出门的时候,被某种崭新贼亮的东西滑了一下。顺着一个指示牌去那个叫做热海的地方,有些路灯,走了一阵,瓷砖路到边了,开始土路,这使我感到那热腾腾的野兽就在附近了,身上热起来,心里发毛,脚踏实了许多,但还是担心着踩空了滚进大滚锅去。但走了几步,水泥阶梯又出现了,原来刚才那段土路只是宾馆装修工程的最后一小段。我们顺着楼梯向下走去,感觉是走向一个巨大的坑的底部。到了坑底,暗绿色灯光出现,房子出现,瓷砖出现,卫生间出现了,卖游泳衣和救生圈的小卖部出现,关系暖昧的红男绿女出现,门票价格表出现,有干蒸的价格、按摩的价格、游泳的价格……我们买票,进入了一个温泉游泳池,我闻见某种大众浴室特有的混杂着尿骚味、人体气味、洗发液的集体主义味道。这种温泉游泳池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我因为经常去里面游泳,很熟悉。这一个是椭圆形的,因为从前的大滚锅是椭圆的,无法改变大地的形状,只好随物赋形。腾冲以温泉著名,徐霞客看见,秋毫不动,用充满诗意的文言文记载了它,为天地立心,使它为世所知,获得不朽。我们从徐霞客美妙的文字出发,进入大地,颠簸八百公里,最后到了一个大众游泳池。
       这种事情在云南如火如茶,今天人们一发现温泉,马上推土机、水管、浴缸就跟着来了。神如果再次到云南大地漫游,它看见的是三万只浴缸。2001年我再去永宁,发现“窝坷”已经被建造成一个室内的瓷砖浴室。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大众浴室了。从前的热水塘现在要收十元的门票。浴室是全球标准,收费是地方标准。当地人没有养成清洁温泉的习惯,温泉怎么清洁呢?流水自然来,自然去,从来没有留下什么污垢,只有明月清风,“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现在用瓷砖砌起来,当地人不知道每天要用洗洁精清洗,或者用过,嫌气味难闻,或者从未闻过洗洁精味的“摩梭女生”打开一个塑料瓶,立即被毒得昏倒,就再也不用了。温泉几百年也就是这样流的,谁洗它呢,只有它洗我们呢,就不洗了,因此那瓷砖上糊着巨厚发黑的鏖糟,尿骚味,阴暗、潮湿、滑腻,可怕如地狱。我进去一看,马上捂着鼻子退了出来,这个遥远的浴室令我做了一个我在泸沽湖地区从未有过的动作,掩鼻而过,一个文明人的动作。
       比利时有个作家图森,他的著名小说集叫做《浴室先生照相机》。中国有些年轻作家对他趋之若鹜,他的小说在十六页上写道:“10,我坐在浴缸的边缘,向爱德蒙松解释道。在二十七岁(马上就要二十九岁)的年纪上,整天封闭在浴缸里的生活大概是不健康的。我低下眼睛,抚摸着浴缸上的搪瓷说,我得冒一种风险,一种破坏我平静的抽象的生活的风险,目的是,我没有把话说完。11,第二天,我走出了浴室。”
       我相信他就是在云南高黎贡山某地森林里出现的两个外国游客之一。这个小说的中国翻译者评论说:“这使我们联想起法国上一代现代主义作家萨特的《恶心》和加缪《局外人》里的主角,他们之间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缺乏参与,对当今世界的不附和,与他们所处的社会从本体上的异化,是否表达了作者的内心世界以及对社会现实的一种反抗?”他显然认定这小说表现的是一个要办护照和签证才能进入的遥远世界里的事情。而这本书的编者则说:“能从图森这里看到新小说的一种新的发展,享受他带给我们的那种叙事作品中前所未有的静止效果,的确很受感动。”他的口气很像一位刚刚进入浴缸设计公司的向往和憧憬着新浴室的见习生,他大约是躺在浴缸里用手提电脑写的这些话,喏,就是这个样子:“我躺着,浑身放松,双目闭拢,我想到那位身穿白衣的女人,想到甜品,还想到香草冰激淋,上面浇着一道滚烫的巧克力,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想着这道点心,从科学的观点出发,(我并非贪吃的人,)我在这种混合物中见到一种完美。”(《浴室先生照相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11月第1版第14页)
       我是1985年的秋天到达泸沽湖后面的窝坷的。同年,图森的小说《浴室》在巴黎拉丁区由午夜出版社出版。十一年后,这本书在中国出版。
       2004年4月5日起草
       2005—06—01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