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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背黑锅的人
作者:晓 苏

《收获》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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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乌鸦。这毫无疑问是绰号。本来我有一个很雅的名字,但被人们遗忘了。生活中大家都喊我乌鸦。其实我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乌鸦,仅是皮肤有些黑,我真想不通当年人们为什么要送我乌鸦这么一个绰号。
       现在,我是这所大学里的一个门卫,我的任务是给政治学院看大门。政治学院这栋楼属于古典建筑,大门是拱形的,远看有点儿像隧道的人口。我没有门卫房,从早到晚都坐在拱门下面那把破烂的藤椅上,看着师生们进进出出,偶尔碰见一个没戴校徽的,我就随便地问上几句。
       我的穿着极不讲究,衣服颜色灰溜溜的。我的头发基本上都白了,胡子也白了不少。我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眼睛总是牛睁半闭,像没睡醒。那些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们,包括那些年纪比我小一截的老师,他们从我面前经过时,从来都不正眼看我一下。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他们觉得我天生就是一个守门的,兴许还有人以为我是一个从乡下进城的打工者。只有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师们,他们对我过去的情况略知一二,进门出门时还给我打个招呼,或者点个头,或者挥个手,或者表情复杂地笑一下。
       其实我也是一个读书人,说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也不为过。我是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考上这所大学的,那是一九七七年,很多人都不会忘记这个年头。我读大学时成绩很好,毕业论文是优秀,所以毕业后就留在这所大学当了助教。有人说三十六岁是人生的一个坎儿,以前我不相信这种说法,后来我信了,觉得这话有道理。回想起来,我在三十六岁以前一直是很顺的,毕业一留校就进了逻辑学教研室,不久便被派往北京一所大学进修,回来后就开始主讲《普通逻辑》这门课,三十二岁评上了讲师,看起来我的前途将一片光明。可是,从三十六岁那年起,我突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就在三十六岁生日的前两天,我被他们从讲台上赶下来了,发配到资料室当了一个资料员,成天和那些过期的报刊和泛黄的图书打交道。后来,我居然连当资料员的资格也没有了,无可奈何,我就成了这所大学的一个门卫。
       许多人都把我的命运不济归罪于乌鸦这个绰号,认为这个绰号不吉利。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我不这么想了。我的命运不好不能怪乌鸦这个绰号。乌鸦这个绰号的确是有点儿不吉利,但不吉利的绰号多着呢。比如还有叫狗卵子的,还有叫逑毛的,还有叫苕的,这些绰号比乌鸦还要不吉利。但是,我认识的那个狗卵子现在是副厅长,我的老乡逑毛前年就当上了博士生导师,我大学时代的同学苕已经是千万富翁了。这些怎么解释呢?事实上,我在生活中越混越差是另有原因的: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为别人背着黑锅。
       这个秘密在我心中藏了十几年。十几年来我一直守口如瓶。现在,我想通了,这个秘密应该公开了。我隐藏多年的这个秘密实际上是一个十分精彩的故事。故事中涉及到许多人物,但主要人物只有三个。一个是绰号叫孔雀的女人,一个是绰号叫海燕的男人,另一个就是绰号叫乌鸦的我。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之后,我们三个人都在武汉工作,我和海燕留在了位于武昌的这所大学,孔雀分到汉口一所中学当政治课教师。故事的情节其实也很简单。十几年来,海燕和孔雀一直保持着情人关系,但人们始终以为和孔雀偷情的是我这个乌鸦。也就是说,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为海燕背着黑锅。
       我已经是一个快满五十岁的人了,可以说已过了大半辈子。在这大半辈子中,我背过许多东西,小时候在农村老家背过柴捆背过粪篓,在乡镇读中学时背过米袋背过盐包,回乡务农那几年背过炸药还背过死尸。现在想起来,人生在世背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背黑锅。如果你一不小心或一时糊涂背上了黑锅这东西,那你就算是倒上八辈子霉了!
       2
       我第一次为海燕背黑锅,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傍晚。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荒唐的傍晚。当时,汉口的晴川宾馆召开一个全国性的逻辑学研讨会,逻辑学教研室派我和海燕去参加。会议是两天时间,所以我们晚上就在那里住。本来我是想回到武昌家里住的,但海燕却坚决要住在那里。晴川宾馆耸立在长江边上,我和海燕合住一间房子,俗称标准间。吃过晚饭已是傍晚了,粉红色的晚霞映红了江面,也染红了我们居住的宾馆。海燕这时候突然喊我出去散步,我二话没说就跟海燕出了宾馆。孔雀教书的那所中学叫鹦鹉中学,离晴川宾馆不远,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中学门口。海燕一到中学门口就站住了,他忽然红着脸对我说,孔雀就住在里面。我略微想了一会儿就想起了孔雀。孔雀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披发女子,她在大学期间曾与海燕谈过一阵子恋爱。但他们好景不长,半年以后就分手了,据说孔雀在考上大学之前已经有了未婚夫。孔雀的未婚夫是一所中学里的厨师,他不仅擅长执刀切菜,而且敢于挥刀杀人。孔雀就是害怕未婚夫的那把刀才与海燕分手的。我没想到,分手这么多年了,海燕心里还装着孔雀。
       海燕在鹦鹉中学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对我说,乌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问,帮忙干什么?海燕指着校园里面的一栋楼房说,孔雀就住在201房,你能去帮我把她叫出来吗?
       我找到了孔雀的家门,为我开门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我一见到这个男人就猜出他是孔雀的丈夫,因为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葱花味。孔雀的丈夫问我找谁,我说我找孔雀。孔雀当时刚洗完澡,正在客厅里梳她的长发。她一听说有人找她,便快步走到了门口。孔雀比读书时丰满了一些,两个乳房像两只气球。她一眼认出了我,并激动地喊了一声乌鸦。孔雀的丈夫听见孔雀叫我乌鸦很感奇怪,瞪大眼睛把我看了半天。孔雀热情地邀我进屋喝茶,我说,茶就不喝了,你跟我到晴川宾馆去一下吧,我在那里开会。孔雀还没有表态,她的丈夫就警觉地问我,约她去干什么?我说,讨论几个逻辑问题。孔雀央求丈夫说,让我去一下吧,一会儿就回来。
       我把孔雀带出鹦鹉中学时,躲藏在夹竹桃里面的海燕一下子冲出来了。孔雀看见海燕后也激动异常,撒腿就朝海燕跑过去。我看见他们不顾一切地抱在了一起。后来,我们三个便一起回到了宾馆。正要进入宾馆的时候,海燕轻声地对我说,乌鸦,你再去散半个小时的步吧,我想和孔雀单独谈点儿事情。我说,没问题,我去散步。其实我那天没去散步,我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喜欢散步。那半个小时,我一直站在宾馆的大门旁边,眼巴巴地看进进出出的客人,像一个傻瓜。
       半个小时不到,我开始不停地看表。我每天在这个时间都要上一次厕所,很有规律。终于到了半个小时,我便迫不及待地朝房间门口跑。一到门口我就用手擂门。当时我丝毫也没有想到海燕和孔雀会在房间里干那种事,如果想到了,我就是屙在裤子里也不会去惊动他们的。不过还好,我敲门时他们差不多已经大功告成,只是没来得及做善后工作。如果我再晚十分钟敲门,孔雀就有时间去卫生间洗个澡,至少可以把某些重要部位洗一洗。因为我的突然打断,孔雀匆匆忙忙穿了裤头就走了,然后就回
       了家。结果,问题就出在了这个环节上。
       孔雀离开晴川宾馆不到二十分钟,站在房间窗口抽烟的海燕突然叫了一声。不好了!我听见他是这么叫的。当时我刚从卫生间出来不久,听见叫声马上跑到窗口去看,我看见孔雀的丈夫正像一股黑旋风似的闯进了宾馆。海燕是个小白脸,这时猛地变成了一个红脸汉。他惊恐万状,在房间里来回转圈,有点儿像驴子推磨。后来,海燕冲到了我面前,拉住我的双手,颤着嗓门说,乌鸦,请你帮忙帮到底吧,如果孔雀的丈夫找来了,你就说孔雀一直和你在一起,千万别说我和她见过面,否则他会饶不了我的,因为我和孔雀曾经……海燕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因为门外已经响起了刺耳的脚步声。海燕的神色更加惊慌,豆大的汗珠已经滚满了他的额头。乌鸦,拜托你了!海燕郑重地对我说。海燕说完就冲进了卫生间,并卡嗒一声将门反锁上了。
       海燕刚进卫生间,孔雀的丈夫就擂响了房门。我糊里糊涂把门打开了。孔雀的丈夫像一只下山猛虎,一进门就抓住了我的衣领,吼道,婊子养的,老子总算找到了你!我装腔作势地问,你找我干什么?孔雀的丈夫力大无比,他如老鹰抓小鸡似地把我抓到了床边上,然后按住我的脑门说,告诉老子,你刚才去我家把我老婆叫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就是这里,我把她叫到这里来了。孔雀的丈夫在我脑门上加了一把劲问,你们在这里干了什么好事?快说!,我吞吞吐吐地说,没干什么,我们一直坐在这里谈逻辑问题。我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孔雀的丈夫满意,他错着牙齿骂了起来,婊子养的,你还不老实!你们谈逻辑问题能把她裤裆里谈出那么多脏水?听到这里,我陡然感到事情复杂了,心想孔雀肯定是一回家就被丈夫验了身。从这时候开始,我也有点儿恐惧了,害怕这么大的责任我承担不起。有那么一刻,我曾想到把海燕从卫生间叫出来,让孔雀的丈夫有什么话就直接与海燕说。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我打消了,我觉得我这么做了就有点儿不够义气。再说海燕临进卫生间之前还认真地拜托过我,我不能让海燕对我这个人失望。孔雀的丈夫见我沉默下来,便坚信是我搞了他的老婆,他于是就决定对我进行正式的惩罚。他先松开我的脑门,朝后退了一大步,然后抬起了一只脚。那只脚上穿着一只钉了铁皮的大头鞋,他将那只脚抬得很高,差不多超过了我的脑门。我差点儿吓死了,以为他会用那只脚踢我的头,心想这么一踢肯定会把我踢昏过去。但孔雀的丈夫最后没有踢我的头,他一脚踢在了我的裤裆里。孔雀的丈夫真会选地方,他完全是想要我的命。我当时简直快要疼死了,倒在地上左右打滚,嘴里哇哇乱叫。孔雀的丈夫见我如此痛苦,就张开大嘴哈哈笑了两声,边笑边说,婊子养的,看你以后还搞别人的老婆!孔雀的丈夫临走时又踢了我一脚,本来他还想踢我裤裆的,但我一转身躲过了这一脚,让他踢在了我的屁股上。
       海燕从卫生间出来时,我还倒在地上没起来。他快速地朝我跑过来,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我从地上抱到了床上,接下来就对我连声道谢。你是我的恩人!海燕说。谢谢你替我背黑锅!海燕又说,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人心真是个怪东西,我本来对海燕一肚子气的,但他说了这番话以后,我的气马上消了,而且裤裆里也不像先前那么疼了。那天晚上,海燕坐在我的床前彻夜未眠。孔雀的丈夫下脚太重,他把我那里踢破了好几块皮,破皮的地方还流了血,并且已经肿了。海燕看见我的伤势后马上去外面买来了消炎的药水,并亲手给我擦在了受伤的地方。因为疼痛,我根本无法入睡,海燕于是就在我的床前眼睁睁地坐了一夜。尽管我是为海燕受伤的,但他的表现还是让我深受感动。
       晴川宾馆的事情过去不久,我的伤也慢慢好了。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这话不错,我渐渐就忘了那件事。这时候,逻辑学教研室原来的主任退休了,于是就要选一位新的教研室主任。因为我的教学效果不错,加上发了好几篇论文,所以大家都推举我。海燕是最拥护我的,他在教研室的会议上说,这个教研室主任非乌鸦莫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孔雀的丈夫把一封告状信寄给了我们政治系的总支书记,并指名道姓说我搞了他的老婆,建议组织上给我处分。这样一来,我眼看着就要到手的教研室主任便泡汤了。海燕知道这个情况以后显得非常焦急,四处奔走为我求情,他甚至强调说,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生活问题,就浪费了人才。当时我就知道,这种事情传得比蒲公英的种子还快,不是什么好事情。再说,有告状信在总支书记那儿放着,谁去求情都无力回天。除非我把真相说出来,扔掉我为海燕背的黑锅。但这又不符合我的性格,我觉得做人不能这样。后来,系里任命海燕当了教研室主任。
       3
       出任教研室主任之前,海燕和我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教师。自从当上了教研室主任之后,海燕便开始引人注目了。那年五月,北京开了一个全国逻辑学教研室主任会议,海燕出席了。那次会议有两个重要内容,一是成立全国逻辑学学会,二是策划编写一本全国通用的逻辑学教材。因为我们这所大学在全国有一定的地位,所以海燕就当上了全国逻辑学会的常务理事,并被推荐为《逻辑学教程》一书的编委。这是海燕参加那次会议的两大收获。同时,海燕在那次的北京之行中还认识了许多逻辑学刊物的主编,这为他后来发表论文找到了一条捷径。一年之后,海燕担任编委的《逻辑学教程》出版了,另外他还发表了四篇逻辑学方面的文章,恰巧学校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职称评聘,海燕就破格评上了副教授。那一年海燕只有三十六岁,是我们这所大学里最年轻的一位副教授。此前我和海燕相比差距还不大,他评上副教授之后,就像一匹脱缰的奔马,我却像一头碎步小跑的小毛驴。
       有一句俗话说,人要走起运,门板也挡不住。我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对海燕说的。海燕评上副教授不到三年,便当上了全国逻辑学会的副会长,并且在那本《逻辑学教程》修订再版时由编委变成了副主编,同时他又出版了一部逻辑学方面的专著。年纪轻轻,成果累累,海燕又破格评上了教授。海燕评上教授的第二年,我们政治系开始酝酿成立政治学院。老系主任年事已高,学校组织部门决定在政治系公开推选一位即将成立的政治学院的院长。大家一开始提名推荐了五个人选,经过两轮淘汰,最后剩下了两位候选人,一位是科学社会主义教研室主任,另外一位就是我们逻辑学教研室主任海燕。海燕年轻,学术成果多,符合干部年轻化的要求,呼声最高。
       谁也没想到孔雀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来到我们学校。
       当她穿着一件火红的秋裙出现在我们教研室门口时,我一下子就傻掉了。当时海燕正在主持教研室的会议,他看到孔雀也非常吃惊。孔雀站在门口一边向我们招手一边眨着眼睛,似乎找海燕有什么急事。海燕这时给我递了一个眼神,示意我出去接待一下孔雀。因为孔雀也是我的同学,所以我想都没想便出去了。孔雀见到我无比亲切,马上握住了我的手。孔雀和我握手的镜头被同事们都看在了眼里,我发
       现同事们的目光都有点儿怪怪的。孔雀说,我到母校的出版社来买一本书,就顺便来看看你们。我当然知道孔雀是来看海燕的,但我还是对她表现出了应有的礼貌。
       海燕那天匆匆忙忙就结束了会议,看来他对孔雀的到来十分激动。海燕宣布散会后便提着包出来了,他还顺手提出了我的那只包。我们三个人很快走出了那栋教学楼,五分钟之后来到了一棵桂花树下。当时正值金秋十月,桂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校园。孔雀闭上眼睛,使劲吸了一下说,啊,真香!看着孔雀这副陶醉的样子,我也有点感动。当时已差不多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海燕提出到学校西门餐馆去吃点东西。本来我想自己回家去吃面条的,但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了。
       我家就住在西门附近,离吃饭的那家餐馆只有几分钟的路。那天我们的午饭吃得非常简单,要了四菜一汤,每人喝了一瓶啤酒,时间只花了半个小时。从餐馆出来,海燕问孔雀,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孔雀眼睛一亮说,休息一下倒是好,但没有地方啊!海燕家住东门,而且他老婆中午在家,我想他肯定是不能把孔雀带到家里去休息的。海燕有点儿为难了,他东望西望,苦思冥想。海燕突然一转身,目光盯在了我的脸上,兴奋地说,乌鸦,我们去你家里坐一会儿吧。你爱人在汉阳上班,中午不回家的对吧?孔雀也跟着把她明亮的目光投向了我,说,也好,我还从没去过乌鸦的家呢。当时我真不愿意他们到我家里去,可是他们既然已经开了口,我又怎么好意思回绝呢?
       到家后,我先给他们每人泡了一杯茶,然后就把他们丢在客厅里,自己进卧室睡午觉去了。我知道我这个时候在他们中间已经是个多余的人。我每天都有睡午觉的习惯,雷打不动。海燕事后跟我坦白说,他和孔雀一开始并没打算做爱的,只是在沙发上拥抱接吻,可到了后来就控制不住了,海燕便不顾一切地扯下了孔雀秋裙里面的裤头,完事后,孔雀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跑到我家卫生间洗了一个澡。然而,他们在慌乱中却留下了两件不该留下的东西,一滴精液和一根长发。这两件东西留在我家沙发上,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那天我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钟,海燕和孔雀早已尽兴而去。因为我要急着出门去办一件事,便没顾上去检查一下我的沙发。再说了,我那个午觉睡得很死,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干了好事。我爱人在汉阳一家医院里当护士,每天都是下午六点多钟回家。那天我是七点钟回去的,一进门便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我爱人像鬼一样坐在客厅角落里,两眼闪着幽幽的绿光。我刚一进屋,她就从那个角落里朝我扑了过来,张开双手,咧开大嘴,像一只发疯的母老虎。她一扑过来就在我身上乱抓乱咬,一会儿工夫就把我折磨得鼻青脸肿,遍体是伤。我那会儿还蒙在鼓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一边告饶一边问,你这是怎么啦?我爱人这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骂,你这个流氓,居然搞女人搞到家里来了!我听了不由大吃一惊,马上大喊,冤枉啊!我爱人用手朝沙发上一指说,铁证如山,谁冤枉你了?我赶紧朝沙发上看,一眼就看见了海燕的那滴精液和孔雀的那根长发。我爱人这时冷笑一声说,难怪我让你想办法把我从汉阳调到武昌你一直不动呢,原来你是想利用中午搞女人啊!她接下来指着我的鼻头问,老实告诉我,你和谁搞上了?什么时候搞上的?怎么搞上的?不如实招来,我跟你没完!面对着沙发上的精液和长发,我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要让我爱人明白我是冤枉的,唯一的办法是让海燕自己出来承担责任。想到这里,我便决定到海燕家里去一趟。
       海燕那天晚上不在家,他老婆说他被组织部叫去了。我后来果然在组织部找到了他。当时组织部长正在找他谈话。我把他叫到走廊上,先告诉了事情的原委,接着就说,看来这一次你必须出面了,否则我爱人不会饶我的。海燕一开始只是有点儿紧张,等我把话说完时,他已经惊恐万状了。海燕很长时间不说话,两眼看着我脸上的伤痕。过了许久,他伸出一只手来,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摸了一下,然后说,乌鸦,看来又得求你帮我背一次黑锅!我一怔问,为什么?海燕蹙着眉头说,组织部这两天就要定夺政治学院院长了,我不能在这个关口上出问题呀!我着急说,你不出问题我会出问题的!海燕又在我的额头上摸了一下说,你的问题顶多是家里的问题,扛一扛就过去了。而我……求你了,乌鸦,你就再替我背一次黑锅吧,等我的事情完了,一定想办法报答你!我没有马上答应海燕,替人背这种黑锅太沉重了。海燕见我低头不语,就显得十分不安,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海燕突然面对我停了下来,伸手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乌鸦,你不是一直想把你爱人调到我们学校医院吗?只要我当上了院长,一定帮你把她调进来!海燕的这番话让我听了心中一动。爱人的调动问题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试了好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对此我差不多已经失去信心,没想到海燕却让我一下子看到了希望之光。我马上抬头问海燕,你说话可算话?海燕拍着胸脯说,君子一言!接下来我就再没有什么好说了,转身回了家。
       后来的事情有些出人意料。我以为我爱人会继续和我大闹,闹得日夜不宁,甚至要和我离婚。但她没有这样。她一连好几天都不声不响,和以前一样早出晚归,似乎我们家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然而,这一切都是假象,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一周以后,也就是海燕上任政治学院院长的那一天,我家里出事了。那天上午,海燕在政治学院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发表了就职演说。我听完演说回家时,看见一个鬈发男人从我家里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他跑得风快,从我身边一晃就溜走了。开始我还以为是一个小偷偷了我的钱财,进门才知道刚才溜走的这个男人原来是偷了我的爱人!当时我爱人正仰面叉腿地睡在床上,身上几乎是一丝不挂。面对这样的情景,傻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贱货!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厉声大喝。我爱人却不慌不忙地说,我想和你扯平!我顿时就气昏了,捏上拳头就扑上去打她。也怪我太心狠手毒,一气之下把我爱人打了个半死。她当时并没还手,甚至都没有哭一声。等我住手之后,她进厨房找来了一把砍刀,对着我的膝盖就是一下。
       我于是就成了一个跛子。逻辑学教研室新上任的主任与我一向关系不好,他上任不久便以跛腿不便上课为由建议院领导把我调出教研室。海燕作为院长,坚决反对主任的提议。但是,院里的人事权掌握在总支书记手里。总支书记打听了我腿子变跛的原因后说,乌鸦一再犯作风错误,即使腿子不跛也不能再上讲台了,就让他去资料室吧!海燕刚刚当上院长,怎么也拗不过总支书记,最后便只好作罢。不过,海燕还算说话算话,没过多久,他便亲自去找了学校医院院长,半年之内就将我爱人从汉阳调到了武昌。
       4
       海燕当院长以后,不仅把我爱人调到了学校医院,对我也是处处关心,事事照顾,的确没有亏待过我。我去资料室工作之前,资料员们
       从来没有配置工作服,而我去了资料室之后,海燕就亲自联系了一家服装公司,让他们派人来到资料室为我们量尺寸,给每个资料员定做了一套全毛料的西装。院长说起来还是挺有权的,所以求海燕办事的人不在少数,求他办事就免不了送烟送酒送茶。而我呢,一个资料员,是不会有人给我送任何东西的。但是,我从来不缺烟酒茶,因为总有海燕转送给我。我的职称一直是一个破讲师,如果按职称分房,那我永远只能住两室。但房管科分房时,却给我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进去后我才知道,房管科科长是海燕的老乡,两人关系亲如兄弟。作为一个跛子,我每天上班下班挺不容易的,别人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我至少要走二十分钟。后来海燕用他的稿费为我买了一把进口轮椅,这样我就可以坐轮椅上班下班了。有时在路上碰到海燕,他还会跑上来在我轮椅后头推那么一程。总而言之,海燕对我不错。
       不过海燕在许多事情上也无法帮我,用他的话说就是爱莫能助。比如评先进工作者,比如入党,比如提资料室主任等。我几十年来没当过一次先进工作者,写了一百多份申请也没进入党的大门,几次都应该提为资料室主任的,可最后都没提上去。原因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我这个人喜欢乱搞女人。政治学院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我和孔雀的事情。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在晴川宾馆被打,我在自己家里被砍,这些他们都知道,并且都能猜出这些遭遇和孔雀有关。在背后议论我的人就更多了。有的说,乌鸦什么都好,就是不该乱搞女人。有的说,乌鸦要不是乱搞女人的话,早就应该是教研室主任了。有的说,如果乌鸦不乱搞女人,他怎么可能去资料室呢?这些议论最终传到我的耳朵,听到这些议论,我真是哭笑不得。当然也有少数人对我表示理解和宽容,并在一些公共场合为我说上几句话。比如海燕,他曾经在政治学院的大会上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能没有一点儿毛病呢?乌鸦虽然有一个情人,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一点而否定他的一切。他这个人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工作认真,乐于助人,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开始听海燕这么说,我还觉得有点儿好笑,但听到后来,我就被他感动了,心里热乎乎的,仿佛一股温泉流进了我的心房。
       海燕在事业上一直是红红火火,蒸蒸日上,芝麻开花节节高。他差不多每年都要出版一本书,或是主编的教材,或是自己的专著,影响越来越大,被同行们称为著名逻辑学家。满四十岁那年,他又被评上了博士生导师。海燕的事业包括他的仕途,都一片光明,而且他还是我们这所大学十几个学院院长中最年轻的一位。校长特别看重他,许多大的事情都征求他的意见,有时校长去教育部汇报工作还把海燕带上。人们都在下面议论说,海燕迟早是要提副校长的。在海燕评上博士生导师的第二年,学校突然通知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三个月。临走前海燕请我吃饭,我问他,学习回来就可以提副校长了吧?他笑笑说,要提也是托你的福!同时吃饭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海燕为什么这么说,只有我和他心知肚明。
       孔雀在我看来一直是个有点儿神秘意味的女人,她总是在节骨眼儿上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指的是海燕和我。那年五一节前夕,海燕从北京归来。他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是星期六,那天下午,我打电话对海燕说,今天我请你吃晚饭,给你接风洗尘。海燕想了一会儿说,你到我家里来吧,我从北京带回一只全聚德烤鸭,如果你非要表示一下不可,就带一瓶酒来。我想这样也行,便提着一瓶酒去了海燕家。我去的时候,只有海燕一个人在家里,四处看看没见他老婆,就问,你老婆呢?海燕说,到元宝山干休所看她父母去了,明天下午才能回来。海燕的老婆是一位军长的女儿,从前在部队从事信息工作,后来转业到了我们大学图书馆,听说她是个独生女,每个周末都要去父母那里住上一夜。海燕虽说是个学者,又是个院长,但他很会做饭。我在他家坐下不久,他便把几个色香味俱全的菜摆到了桌上。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海燕前去开门,开门后便惊讶地说,是你?我扭头去看,也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孔雀站在门口。孔雀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胸脯比以前更显丰满。
       坐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的表情都不自然,相互之间从不对视,看人时都斜着眼睛。我们的话也很少,牙齿吃菜的声音就显得特别清脆。我不知道孔雀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难道海燕与她事先有约?当着他们两人的面,我又不好直接问这些问题,只是觉得孔雀不应该此时出现,因为海燕马上就要当副校长了,这是他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我把海燕拉到了阳台上,郑重对他说,赶快让孔雀走吧。海燕说,她毕竟是客人,我怎么能赶她?我拍着海燕的肩说,你自己想办法吧,千万不要再出什么问题,再出了问题,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给你背黑锅的。海燕说,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我们上桌,继续喝。
       我当时就想,海燕和孔雀,他们一定是预先约好的。我管不着了,我得赶紧离开,在我们三个人中,我是一个尴尬的角色。可是,我刚站起来,海燕就把我拉住。海燕似乎刚刚才喝出感觉来,把我带来的酒干掉之后,他又弄来了一瓶。我这个人酒量很差,平时两三杯就头昏眼花了,但是这一次不停地干杯,我想我起码干了二十杯。我没有想到的是,海燕的酒量竟然如此好。也许,他当上了院长之后,应酬多了,锻炼出来了。那天晚上,就这样,我不由自主地喝着喝着,头就大了。但是,我要走的念头一直没有消失。
       我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得走了。”
       我本来还想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海燕一把就拉住了我,“乌鸦!”
       他的脸似乎有些沉下来了。
       “给我点面子,我们老同学,虽然离得不远,但是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不容易啊……”海燕说,“这种机会不会太多的。”
       孔雀也说:“海燕眼看就要提副校长了,我看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以后,要找他,喝酒,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说完,孔雀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我倒了一杯,自己就把杯子碰了,碰完,递到我嘴唇边。
       “呵呵。”海燕在旁边制造气氛。
       看着这情形,我不禁感慨万千。
       虽然我们是同学,但是高下之分,可谓天壤之别。海燕马上就要升副校长了,我呢,则越发的潦倒。这人的命,或许真的是注定好的。海燕那张红扑扑的脸和孔雀那张燃烧的脸,连在我眼前,就像两只连枝的红富士苹果。
       不知道是孔雀这一杯,还是接着的哪一杯,我晕晕乎乎的,就醉倒了。
       我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在梦里,我悠闲地散步在武汉的滨江大道上,脚步飘飘,感觉非常美妙。
       海燕老婆开门进入客厅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钟。当时我正因为胃里翻江倒海,闯进厕所里,趴在马桶上呕吐。谁也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回家。
       我一直有一种错觉,好像喝酒之后回自己的家了。但是,海燕老婆的大嗓门,让我一下子定位在了马桶上。我听见海燕的老婆在书房里大吵起来。我迷迷糊糊地,这才意识到不是在自己的家里。
       问题出在一团卫生纸上。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海燕的老婆从卧室开门走到书房,看见书房的单人床上睡着一个女人,心里本来就火冒三丈,接下来她就在床边的地上发现了那团卫生纸。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女人,她一眼就看出了那团卫生纸是擦过什么东西的,于是火山就抑制不住地爆发了。骚货,你居然在我家干这种事!海燕的老婆骂道。我没有听见孔雀的声音,可能是她也看见了那团卫生纸,于是就束手就擒了。
       我听到海燕长叹一声:“乌鸦啊乌鸦!”
       海燕老婆说:“乌鸦?什么乌鸦?”
       海燕说:“还有哪个乌鸦?”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听到了孔雀的抽泣声。
       凌晨,寂静的房间里传来孔雀的抽泣声,在我的耳朵里像擂鼓一样响亮。
       我当时脑袋一嗡。
       海燕说:“孔雀,你怎么可以跟乌鸦在我的书房里……”
       孔雀只是抽泣,不说话,似乎在默认我跟她的事情。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再也不能充当这个冤大头了。我打开卫生间房门,决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一脚刚要踏出卫生间时,就看见海燕老婆像刚刚抓获了敌特的我游击队员一样,押送着孔雀向我走来。
       孔雀的脸部表情非常复杂,我觉得她似乎在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卫生间走到客厅的。
       海燕质问孔雀,“我问你,你和乌鸦究竟是怎么回事?”
       孔雀看看我,似乎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当时我们的酒都喝得有点多了。”
       这时,海燕不慌不忙地来到我旁边,轻轻地拍着他老婆的背说:“算了算了,都是朋友!”
       后来的事情就可以一笔带过了。五月上旬,海燕当上了我们这所大学的副校长。五月中旬,海燕的老婆从图书馆调到政治学院资料室当了主任,成为我的顶头上司。五月下旬,政治学院资料室进行人事制度改革,实行全员聘用,海燕的老婆认为我这个人生活作风有问题,说什么也不肯聘我,海燕出面说话也不管用,我于是就只好去给教学楼守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