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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红粉青楼风流泪
作者:张景得

《中华传奇》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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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妓女,无疑是人类社会的一种耻辱,而在中国,却似乎总是“逼良为娼”。无法否认的事实是,教科书上,这个国度几乎每隔几十年就会陷入饥荒与战乱的梦魇里,啼饥号寒之声充旷塞野,卖儿鬻女就成为人间炼狱惟一的景观。儿便为奴,女便为娼。这是宿命的轮回,人力无以逆转。而令人发指的,是那些奸恶之徒,以他人妻女为饭碗,当属千刀万剐。
       感谢作者,让我们读到了这样的文章,它会让麻木的良知重新觉醒,它能使昏眩的理智重回清醒……
       掩卷之际,忽地想到现在都市那些醉生梦死的“小姐”,心竟是难以言说的颤栗。看她们,似乎那么的自得,那么的无所谓,这不由让人惶惑不已。这个世道是怎么了?也许在灯红酒绿、求欢卖笑的背后,她们也同康小妹一样彷徨、低吟、堕落、忏悔、反抗过吧!
       毒后母 贪财卖女春熙院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反了天啦!今儿个叫你尝尝家法的滋味。再吊高点儿!”
       苏老鸨儿瞪着两只凶狠贼亮的圆眼,右手一伸,身后一个叫秋英的窑姐儿,赶紧递过一根滴着水珠的鞭子。她瞅着吊在半空的小姑娘一阵冷笑,叉开双腿,挽起袖子,运了运劲儿,大胳膊一抡,那鞭子在空中兜着冷风,“叭”地一下抽到了小姑娘身上。小姑娘浑身一颤,因嘴被堵着,只得愤怒地睁大那双火辣辣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苏老鸨。
       妓院老鸨子们用的鞭子,非常有讲究:那三股牛皮拧成的麻花辫,鞭杆短,皮梢长,终日在水里泡着,软得像根面条儿;打人时,“叭”地一声抽在皮肉上,那皮肉立刻便裂开一道血口子,叫你疼个半死,却伤不着筋骨。老鸨子们的“鞭技”,一个赛过一个,全身打遍,却不沾那粉嘟嘟的脸蛋儿。
       此刻,苏老鸨儿鞭如雨下,小姑娘的鼻涕、泪水连成了串。身上的红夹袄随着一声声的鞭响,横暴出一道道口子,鲜红的血,顺着衣服的破洞涌了出来,滴在树下干硬的草地上。
       一旁观望的“独眼龙”刘老鸨,隔一会儿便围着古桑转一圈,像卖烧饼的围着烧饼炉看火候一般。他老公——人称“尖嘴猴”的赵德顺,则在一边没心没肝地数着数:“……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
       苏老鸨已抽红了眼,鞭飞如雨。不一会儿,小姑娘的裤子便被抽破了,一块块烂布条、补丁块,秋风败叶似地落下来,身上的皮肉,张开了道道血口。小姑娘实在挺不住了,热尿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后面拉了一裤子烂菜沫似的稀屎。苏老鸨闻到臭味,这才住了手。
       “好,整整一百下,苏大姐手上功夫真是不让须眉呀,哈!”“尖嘴猴”讨好地递过手巾,叫苏老鸨擦擦汗,刘老鸨也赶忙从前院端来一杯热茶。
       苏老鸨儿接过热茶呷了一口,骂道:“妈的,这小蹄子简直就像一匹小野马,我开了一辈子妓院,还没碰上过这么硬气的小婊子。我不信就治不了她的野性!”
       忽听刘老鸨儿一声尖叫:“哎呀,小姑娘死啦!”
       苏老鸨儿回过神来,赶紧奔过去,伸手在小姑娘鼻下探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放下来吧,我的鞭子有准儿,她死不了!”
       一个血淋淋、烂乎乎的小身子,放在了滴着鲜血的古桑下。苏老鸨儿命秋英去厨房打桶清水来,“哗啦”一声泼在小姑娘的血体上。昏死的小姑娘抽动了一下,呻吟着醒了过来。
       刘老鸨乐了:“苏大姐真不愧是调教雏儿的高人,那鞭子咬人却不夺人性命,小妹我今日可是长见识了。”
       苏老鸨儿烦躁地挥挥手,命人把小姑娘抬进地下室,扔在一张光板床上。
       夜深了,冷风不时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声响。地下室里,小姑娘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活剜般地疼!她缓缓地睁开眼:呀,这不是我家的那间小黑屋吗?“爹!娘!哥……”她动了动,钻心的疼让她忽而清醒,忽而糊涂。咦,对啦,后妈不是领我买衣服来着吗?后妈呢?她极力忍着伤痛,收拾起打碎了的记忆。终于,白天的那一幕,又重现在眼前……
       小姑娘叫康素珍,家中人都称她为小妹。康小妹八岁时死了亲娘,拉黄包车的爹给她领回一位后妈。那后妈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总是变着法儿虐待她——手掐、棒打、饿饭是常事。康小妹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小妹一见后妈,便浑身发颤。那个家实在呆不下去了,康小妹便逃出家门,流落街头四处讨饭。后来爹发现了她,将她又领回了家。
       今儿一大早,爹出去拉车了,后妈一反常态,露出稀罕的笑脸,说要给她买新衣服。后妈带着她,七弯八拐,却将她带到了春熙院,一百五十块光洋将她卖给了苏老鸨……
       康小妹躺在光板床上不吃不喝已经五天半了,肚皮贴了后心,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这可急坏了苏老鸨,她坐在床沿上,一只肥胖的大手,抚在她的额上,抽抽噎噎地哭着:“儿呀,我的儿呀,看你瘦成什么模样了。妈妈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吧!”
       “妈妈!妈妈来了?”康小妹的头动了一下,轻轻呻吟了一声,眼慢慢睁了开来。可她眼里看到的却是苏老鸨那张丑陋的胖脸,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苏老鸨儿赶紧抹了把泪,又甩了把鼻涕,抽抽搭搭地说:“儿呀,你睁开眼,听妈妈几句话吧。妈妈打了你,可不知后悔了多少天呢。儿呀,你以后跟着妈妈,妈妈把你当亲闺女待。你要不愿跟着我,养好伤,我就放你走,说啥也不能叫我儿饿死呀!”
       苏老鸨这招还真灵,康小妹的眼睛重又睁开了,哑着嗓子问:“你,你真的放我走?”
       “真的,妈妈发誓。不过,你得先吃东西,把伤养好。其实,这事儿怨不得我,我可没要买你,是你后妈硬把你送上门来要换我一百五十块大洋。现如今放了你,我可是人财两空了。孩子,妈妈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儿,我身边正缺一个使唤丫头,你在这给我打几个月杂活,等你身子养壮实了,伤也好了,咱也就算两清了。你看这样可好?”
       康小妹一听,心想,是啊,人家是出了钱的。想到自个儿是亲爹不亲,后娘不爱,出去了也只得沿街乞讨,在这儿有吃有喝干几个月也不错。于是,她点头答应了。
       康小妹便这样留在了春熙院。
       求生存 三女青楼结同心
       经过半个月的调养,鞭伤好了。不到三个月,小妹的脸蛋白了,胸脯也柔软地隆起了。每天早上洗漱完毕,对着菱花镜梳头,她常常停下手,静静欣赏自己的模样。她惊奇地发现,镜子里不再是刚来时那个又脏又瘦的小丫头,而是一个水灵灵、满面桃花的俊闺女了。清秀的瓜子脸,光洁滋润的额头,一对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好美呀!
       苏老鸨儿每天都用贪婪的眼神盯着她不断变化的小身子,心里美滋滋的。
       “妈妈,今儿做什么?”
       “扫扫地,没事了。”
       就这?多么轻松的活呀,比起在街头光着屁股拾破烂,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妹扫完了地,便跑到前院,坐在鱼池边上,看姐姐们送客。
       她发现这里的姐姐们,傍晚时就像一朵朵鲜花,可一到早上,一个个花花绿绿,头发像堆乱柴,眼睛眯缝着,哈欠一个接一个,没了粉子的脸皮像死人那么黄。送完客,进屋倒头便睡。上午的春熙院,像烧死人的殡仪馆一样沉寂。
       三个月到了,康小妹决定离开春熙院,可还没等她开口,苏老鸨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早把她的心思看透了。
       “儿呀,说实话,妈妈这几月待你如何?”
       小妹连连点头:“好,好,妈妈待我胜过亲生的娘!”
       “这就好,做人可得要有良心。今儿妈妈给你取个艺名,就叫秋芝。”
       小妹愣了:“妈,你不是说,让我干几个月的活就放我走吗?”
       苏老鸨冷笑一声:“我以前是说过这话来着,可这会儿不行了。”
       
       “妈妈……”
       “住口!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走’这个字,否则,妈妈可要翻脸了!”
       “妈妈,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求求你,还是放我走吧!”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苏老鸨儿推开小妹,走到窗前,冲对面小屋喊了一嗓子:“秋英,秋英!”
       “哎,来啦!”秋英揉着惺松的眼睛来到苏老鸨跟前。
       苏老鸨儿抬手命令道:“把衣服给我脱光啦!”秋英懵懂地眨眨眼,急忙脱光了衣服。“趴下!”秋英像杂技团里被驯熟了的小狗,乖乖地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这时,小妹看见秋英细嫩的脊梁上,有个深红色的圆疤,那分明是炉口圈儿烙的。她仿佛看到那红透的铁炉圈烙在自己的背心上,“嗤”地一声冒出一股青烟……人不由一下呆了。
       苏老鸨儿冷笑一声:“今儿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进了我这春熙院,谁也别想便宜着出去。秋英背上这烙印,就是想逃走留下的。你要是敢私自越过大院里那道影壁墙一步,妈妈我可就救不了你!”
       小素珍呆呆地望着秋英背上那个烙印,想起了院里姐妹们平时对她讲过的话:“进了这春熙院,你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飞出去呀!”怎么办?再去死吧!绝食,摸电门,上吊……桀骜不驯的小素珍,如今已拼尽了锐气和倔劲儿。她只觉得全身酸软,后悔当初吃了苏老鸨儿送去的那碗饭。
       “秋芝,秋芝!”
       “唔……”她迷迷糊糊承认了自己的名字。
       “还是跟着妈妈当‘红姑娘’吧。”
       “我……跟着妈妈。”
       “这才是乖孩子。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学艺,我领你去拜一位师傅。”
       “谁?”
       “妈妈的红姑娘,锦城一枝花——凤仙。”
       凤仙的房间在二楼,典雅洁净。床上铺着龙戏凤的紫红床单,方方正正的被褥,罩着鹅黄色布罩。雪白的墙上,挂着笙、簧、箫、笛、琵琶、瑶琴。贴窗的楠木桌上,有几盆文竹、山影和文人用的笔墨纸砚。整个房间充满幽幽的花香、墨香。
       凤仙久病初愈,一头乌黑的卷发随意披散在肩头,白嫩的椭圆脸上,衬着美丽的鼻子,樱桃般的小嘴,特别是柳叶眉下那双撩人的丹凤眼,内中潜藏着女儿家特有的聪颖与秀气。
       苏老鸨那双贼眼早看出了小妹对凤仙的羡慕,忙道:“儿呀,你看妓院多出息人才,当窑姐儿可有好多学问哩。干窑姐这一行的,要想红起来,一半靠脸蛋儿,一半靠技艺。凤仙,今儿个我是领着秋芝来拜师跟你学艺的。来,露一手端盘子的本事,作为见面礼吧!”
       凤仙懒洋洋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从抽屉里抓出一把瓜籽放在桌面上,一双纤细的巧手,捏起一个饱实的瓜籽儿,变戏法似地扣在两个掌心里。只见凤仙左手掌举起,“啪”地一拍右掌,那瓜籽“奔儿”地一下跳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乖乖落进她左手背的指缝里。接着,凤仙腾出右手,猛一磕左手腕子,那瓜籽奇妙地蹦进凤仙的嘴里。凤仙一错银牙,“嘎嘣”一声响,嘴角吐出皮来,紧接着小嘴儿一鼓,“噗”地一股香风射出。说时迟,那时快,苏老鸨儿脑袋一伸,大嘴一咧,那雀舌似的瓜籽仁儿,准确地射到苏老鸨嘴里去了。小素珍看得两眼发直,半天才回过神来。
       苏老鸨儿品味了那粒瓜籽仁儿,回头说:“秋芝,这叫‘花样瓜籽’,还不去拜过师傅。”小妹如梦初醒,扑到凤仙面前,深深一躬:“凤仙姐姐,秋芝妹子有礼了!”凤仙不冷不热地一挥手:“起来吧。”
       康素珍自拜师学艺后,便从苏老鸨儿身边搬到了窑姐儿楼。凤仙对她一直冷冰冰的,除了学艺,什么话也没有。有回小妹听说接客还有“花样烟”,缠着凤仙要学,不想凤仙把脸一拉,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吓得她半天不敢吭声。
       每天夜幕降临,春熙院便闹腾开了。影壁前后安着雪亮的大灯泡,照得院里如同白昼。招摇的窑姐儿,成群结伙地站在鱼池前,争着往自己屋里拉客。稍顷,营业楼上传出动听的音乐:《苏三起解》、《拷打红娘》、《四季歌》、《光棍哭妻》、《锯大缸》……咿咿呀呀,此起彼伏。杯盏叮当,骨牌哗哗,伴着嫖客的怪笑,老鸨子们的俏骂,茶房老妈子的吆喝,五花八门,南腔北调,混成一片恶浊纷乱的声潮。
       康小妹无事可干,便溜到仙鹤姐姐的楼上,听了几段京戏和口技,就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把搂过仙鹤,让仙鹤姐姐给点花样烟。
       “花样烟?”小妹留心要看个究竟。
       只见仙鹤背着双手,嘴角横叼起一根烟卷,和男的脸对脸,把那支烟又横着递到对方嘴里。然后,划着火柴,到客人左脸边去点烟……做完了,白胡子老头开心地笑了起来,仙鹤姐姐勉强苦笑了一下。看了这一幕,小妹觉得寒碜,这才明白凤仙姐姐不愿教的好意。
       而这时凤仙正在大殿的楼上伺候一位客人。那位客人是位姓冯的局长,巴掌、指头在她身上忙活不已,一会儿捻她鲜艳粉红的乳粒儿,一会儿又掐饱实白嫩的奶子,最后巴掌游弋到两腿交汇处,嘴里啧啧赞叹,说他玩了一辈子的女人,却从未见到有谁如此丘壑迷人!“宝贝,我们来个“倒流河”吧!”康小妹正想看这“倒流河”又是什么花样儿,却听屋内一阵桌椅碰撞,杯盘落地的响声。康小妹慌忙退下来。只见凤仙醉醺醺地走出房门,一步三晃来到走廊上,破口大骂:“你们有钱,有枪,叫我们咋样就咋样,想怎么耍弄就怎么耍弄?我是人,我也是人啊……哈哈哈哈……”
       凤仙像个疯子般狂笑着,披头散发来到楼梯口,那位冯局长追出来,饿狼似地去抱凤仙。凤仙一闪身,脚下高跟鞋一歪,“咕咚”一声,玉山倾倒,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子,从高高的楼梯上滚下来,摔在楼下的地上,喘着粗气不动了。呛人的酒气,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淌出来,浸入冰凉的砖地上。
       小妹一惊,赶紧奔上前伏下身,摇晃着凤仙的身子:“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醒醒呀!”
       客人和窑姐儿们纷纷从房里跑出来看热闹。仙鹤奔到凤仙跟前:“凤仙,凤仙!摔得不要紧吧?来,小妹,快将你凤仙姐姐扶到房里去。”
       小妹和仙鹤把凤仙架上楼,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凤仙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仙鹤紧紧搂着她的身子,脸挨着她的脸,泪眼婆娑地问:“痛不痛,要不要喝水?”凤仙缓缓睁开发红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仙鹤,突然泪水滂沱,嚎啕大哭起来,骂嫖客,骂苏老鸨:“……扛枪的,你们是虎;苏茂容,你是狼——‘蹲门雕’!你个挨千刀的不得好死,我不怕你!是我们这些姐妹的血把你养肥了,我的身上,只有骨头里的骨髓没有叫你吸干……”
       仙鹤一听,吓得忙捂凤仙的嘴:“姐姐,可不敢,叫妈妈听见了,你就没命了!”
       这时,楼下有人喊:“仙鹤陪客去!”仙鹤吓一跳,忙应:“哎,来了。”回头拉住小妹的手说:“秋芝妹妹,你守她一宿吧。可别叫她闹出啥事来,我屋里还有客。”
       当晚,康小妹坐在独凳上静静地守护着醉卧梦乡的凤仙。她回味刚才凤仙的怒骂和哭诉,猜想,凤仙姐姐一定有着一段不平凡的苦难经历!
       突然,凤仙在床上呻吟了一声,猛然坐了起来要吐。去找痰盂,已来不及了。眼看凤仙要吐在干净的粉花缎子被上,小妹急忙抻开自己的袖口,接到凤仙嘴上。“哇”地一声,一摊难闻的酒食全吐进了小妹的袖子里……
       小妹清理了脏物,连忙打开窗子透气。
       屋里一凉爽,凤仙的神智清醒过来,看到小妹在屋里光着脊梁晾衣服,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激动地喊:“秋芝妹子,别凉着了,快进被窝里暖和暖和!”小妹见凤仙恢复了正常,高兴地扑过去钻进被子里。凤仙将她冰凉的小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妹一下觉得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抱似的,一种久违的幸福和惬意漾满心头。
       “姐姐,我来春熙院头些天,咋没见过你呢?”
       
       “唉……”凤仙叹口气,用额头抵着小妹的小脸儿,说,“那段日子,我恰好歇月经,突然来了个国民党军官,指名要我陪床。嫖客来头大,妓院里惹不起,我只得天天喝一碗生醋,把月经憋回去,勉强接了三宿客,肚子便疼得起不了床了!”
       “啊,这么受气呀?”
       “受气的事多呢!嫖客的要求经常出奇翻新。有的大商绅,老态龙钟,却腰缠万贯,他们想玩窑姐儿却又没了那个力气,就掏双份儿钱,买个‘一马双跨’……”
       “啥叫‘一马双跨’呀?”
       “就是一个嫖客,让两个窑姐儿陪着,一个用手扶着抚弄,替他‘充电’,另一个……”
       听着听着,小妹哭了:“我为什么是女孩儿呀?春熙院是女孩儿的地狱啊!”
       “妹妹!”凤仙含着泪说,“别看姐姐涂脂抹粉,对客人嬉笑传情,那都是做戏,其实心里面苦哇!”
       “姐姐!”小妹紧紧地抱住了凤仙。她突然想起什么,伸出胳膊问,“姐姐,你告诉我,他们在我胳膊上刺上这字是怎么回事?”
       凤仙看一眼,说:“这不是你的名儿吗?苏秋芝。”
       “我的名儿?”
       “对呀,你看,姐姐的胳膊上,也刺了字。姑娘当窑姐儿,就要刺字的,这相当于招牌,一旦刺上字,就属于老鸨儿的私有物品,任你走遍天下也抹不掉的!”
       康小妹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
       “姐姐,难道我们只能给苏妈妈接客挣钱了吗?”
       “好妹妹,逃是逃不出去了。真要逃出去,也不一定有好下场,咱们的胳膊上都被刺了字。如今这个社会,对于咱们这种命苦的女人来讲,哪儿都是地狱。妹子,听姐姐的话,要想以后少受苦,就跟姐姐好好学艺,有我和仙鹤姐姐照顾你,你以后会成为红姑娘的。成了红姑娘,不但吃穿好,还会少挨鞭子。日后,妹妹有福,也许会碰上个如意郎君把你赎出去从良。那时,你跟他相亲相爱,远走高飞……”
       这一夜,姐妹俩整整谈了一宿话。康小妹觉得自己像度过了大半个人生,一下长大了许多。
       大清早,苏老鸨儿带着秋英来看凤仙,一进屋又是帮着扫房又是帮着晒被褥。小妹觉着奇怪,苏老鸨走了,她问凤仙:“姐姐,怎么主子反倒给我们扫房呢?”
       凤仙冷笑一声:“她们这是搜查。只要窑姐儿晚上接过几回客,苏妈妈准来扫房,晒被褥。她是防备窑姐儿私藏了客人送的金银首饰。妹子,旧戏里杜十娘私藏了个百宝箱,在春熙院,这是不可能的事呀!”
       小妹听了,心里暗骂:恶老鸨,做得真绝!
       打这以后,两人关系更深了一层。
       一连几天,凤仙经常一个人坐在桌旁对着一面菱花镜子痴痴地发呆,小妹觉得好奇,悄悄走上前问:“姐姐,想谁呢?”
       凤仙被吓了一个激灵,赶紧将菱花镜移开去:“死丫头,不声不响,吓姐一跳。姐谁也没想,姐是在想……自己的过去……”
       一天夜里,凤仙不在,小妹偷着捧起那个镜子摆弄开了,她从镜子背后的夹缝里找出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喜眉俊眼的俏姑娘,一张是书卷气十足的英俊小伙。待凤仙回房,小妹问那两个人是谁,凤仙虎着脸嗔道:“死丫头,快还给我!”
       “不。你先说,那个姑娘是谁?”
       “哎,好吧,姐姐告诉你。那个姑娘是姐姐先前的妹妹,她叫仙棠。”
       “那个,英俊书生呢?”
       “他……是姐姐的梳头人,叫吕梦才。快还我照片!”
       小妹不情愿地将照片还给她。凤仙狠捏了小妹一把。“死妮子。去,把仙鹤姐姐也叫来,她正歇月经,我的过去,是该给你们说说了。”
       “哎!”小妹兴冲冲地跑出了屋。凤仙捧着照片,望着吕公子,望着仙棠妹妹,苦难的往事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突然,小妹“咚咚咚”地跑了回来,满脸的惶色:“姐姐,不好了,仙鹤姐姐被打伤了,快去看看吧!”
       凤仙一惊,忙把照片装入衣袋,匆匆跟着小妹赶到仙鹤房里。
       仙鹤两眼红红的,躺在床上。凤仙撩开仙鹤的被角,只见仙鹤身上一道道的鞭伤,洇着血丝。凤仙心疼地问:“妹妹,苏老鸨为什么下如此毒手?”
       “因为我私藏了银元。”
       “是为了那个赵玉成?”
       仙鹤点点头。小妹惊喜地问:“姐姐,你也有心上人?他是干什么的?”
       仙鹤攥住小妹的手说:“他,是个小商贩。他爱姐姐,姐姐也爱他。为了让他能常来见我,我便私藏了银元给他,想不到暗中被人听了窗户根儿。唉……以后,他,他就难再来了!”说着仙鹤抽泣起来。
       “是谁听了窗户根儿?”小妹问。
       “秋英。”
       凤仙一听,气得直骂:“小蹄子,叛贼!”
       对窑姐儿的秘密监视,本来是苏老鸨这只“蹲门雕”常干的事。自从她有了秋英后,就将这任务派给了她。秋英也是窑姐儿,同样受着非人的摧残,可是她为了讨得老鸨子的欢心,竟不惜出卖患难姐妹,这让人怎能不伤心恼恨!
       “仙鹤,这个苏老鸨儿是个极为奸诈歹毒的黑心女人!看来要在春熙院生存下去,不受老鸨们的欺压,咱们就得拧成一股绳。这样吧,咱们也来个桃园三结义,日后也好相依为命!”
       小妹拍手赞同:“太好啦。姐姐,那咱们现在就结拜吧!”
       三个苦难的姑娘,对着窗外的明月并排跪下。凤仙、仙鹤、小妹依次对明月盟誓:
       “我,于秀英,浙江绍兴人,二十岁。”
       “我,赵宝宝,河南辉县百泉村人,十九岁。”
       “我,康素珍,四川岳阳县鸳大乡人,今年十四岁。”
       “我们三人今对明月盟誓,结为生死姐妹,日后水火相依,不离不弃!”
       盟誓毕,凤仙捧出两张照片,哀叹一声:“假如仙棠妹妹还活着,那该多好呀……”
       痴情女 情断沪上抱恨长
       民国十四年,浙江绍兴城内有一家绸缎店,字号“兴兆合”,店主名叫于青岩。
       这年秋天,一个小丫头在于家呱呱坠地。于妻患有心脏病,产后大出血,三日丧命。于青岩的母亲讨厌女娃,要把这女娃儿扔进尿桶溺死,当爹的舍不得,从母亲手中夺过孩子。为了不让小丫头饿死,于青岩娶了个唱评弹的寡妇小灵花来给小丫头当后妈。
       小灵花一进门,孩子不知咋了,日夜哭闹。于母说她不会带孩子,从她怀里一把夺走了孩子。可在自己奶奶这里,小丫头那张苹果似的粉嘟嘟的小脸,一天比一天青瘦焦黄,不久,便死在了奶奶怀抱里。于青岩刨了个小坑,和小灵花把孩子放进坑内,正要填土,孩子在坑内仿佛喊了一声“呣——妈”。两口子一惊,赶紧抱出孩子,于青岩伸手往孩子的红兜肚内一摸,还有余热,他像发觉了什么,赶紧扯开红兜肚儿,从孩子的肚脐眼里拔出一枚寸把长的铁钉,钉上粘满了脓血。小俩口恍然大悟,赶紧抱着孩子到“四和春”药店,给孩子敷药包扎,小丫头居然又活过来了。
       于母良心有愧,当晚服毒自尽。好心的小灵花决计把小丫头当作亲生女儿,给孩子取名于秀英。转眼两年过去了,灵花生了个儿子,取名学海,可她依旧把小秀英当着掌上明珠一般。
       小秀英长到七八岁,便显出了超人的聪慧和灵秀,金铃似的嗓子,跟后妈学唱歌谣,学琴棋书画和评弹,不管是啥,一学就会。“兴兆合”出了个奇女子,于青岩自是高兴,小灵花也甚是喜欢。
       岂料这于秀英注定命中多舛,长到十五岁,被只色狼盯上了。
       本街有个地头蛇李万才,早就对这绝色女子垂涎三尺。他花钱买通当地警察局,栽赃陷害,以禁烟为名,一把火把于宅烧成了一片焦土。秀英的爹、后妈、和弟弟都死于火海。秀英被关进了李府,痛不欲生。她暗自发誓,绝不能轻易死去,一定要向李万才讨还血债!李府有一名叫银杏的姑娘,专门看守秀英。银杏待秀英非常好。原来银杏的父母也是被李万才害死的。共同的仇恨,使她们很快成了相依为命的姐妹。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银杏偷来钥匙,放出秀英,两人从后花园院墙的一个破洞里逃了出来。
       
       两人没命地跑呀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天亮时,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身后李家家丁的叱喝声却越来越近。眼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见河里驶来一条花船,两个姑娘一见,这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双双跪在岸上齐呼救命。那花船还真的靠了岸,从舱里走出来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把秀英、银杏接上了船。姑娘们做梦也没想到,此人正是从杭州到绍兴来买窑姐儿的王金山。船舱里坐着的一个胖女人,是他的婆娘苏茂容,一个老鸨子。
       就这样,这对黑心的男女,分文未出,就捞到了两个美人。他们将她俩带到成都,强迫她们做了窑姐儿。秀英从此改叫凤仙,银杏改叫仙棠。
       凤仙的第一个男人叫吕梦才。他的父亲在上海开玉器行,生意很大,香港也有吕家的字号。用苏老鸨儿的话说,“那可是块有雨的云彩!”
       那天,苏老鸨儿满脸喜悦地闯进凤仙的房间,开口便道喜:“儿呀,这回你可接着财神爷了。”
       “什么财神爷?”
       “啧,交通银行的总经理呀,点名要买你的盘子。……儿呀,快准备一下,用你那满面的喜气,把他的钱一沓一沓给我拿过来。”
       转眼,刘妈妈领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进了门。这人三十来岁,修长的身段,明眸皓齿,聪慧精爽,凤仙不由一见钟情。那吕梦才一见风情万种的凤仙,先自在内心里暗喝一声:好一位美婵媛!世上竟有这般绝色女子。吕梦才宛若梦中,痴痴地望着凤仙,也不落坐,激动地说:“凤姑娘,久仰芳名,今日总算见着你了。”
       凤仙一边端瓜子倒茶,一边喜眉笑眼地问:“怎么,先生早就知道我?”
       “我爱慕姑娘的文才和琴曲。”
       “是吗?吕先生您请坐,我这就给您弹奏一曲。”凤仙摘下墙上的琵琶,端端正正挨他坐下。他点了《琵琶行》。凤仙拿起拨子,眼里秋波一闪,尖笋似的小指,一调琴弦,叮咚一声,先露七分风情。吕梦才屏声敛气,凝神静候。凤仙沉了沉气,纤手轻轻一扬,琴声叮叮咚咚,似珠落玉盘,由欢愉清脆的高山流水,转入低沉凄楚的如泣如诉,一丝幽怨在空气中凝聚。吕梦才仿佛看到了白居易笔下那位琵琶女,在对他诉说人生的苦难和不平,不由沉浸到对琵琶女深深的同情中。突然,凤仙灵巧的拨子激越地跳动起来,大弦切切,小弦嘈嘈,刹时金瓶迸裂,刀枪齐鸣,金戈铁马入梦来。吕梦才仿佛看到一群驰马挽弓的勇士杀向战场。琴音进入高潮,却又戛然而止,转而一曲柔缓优美的小曲,由远而近,悠悠袅袅飘来,恰似亲切古老的乡音,使人想起遥远的故土、远别的亲人。吕梦才完全融化在凤姑娘高超的琴声之中,不由展开歌喉:“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一对远离家乡的陌路人,真像到了浔阳江头,月光下,对着枫叶荻花,倾吐心音。
       琴曲奏完,各自都投来灼热爱慕的目光。吕梦才忽地如火山爆发,嘶喊一声:“我的圣女,我的爱神!”一把将凤仙抱在了怀里……
       十五岁的女孩子,还没真正尝过爱情的滋味。那天晚上,她的梦第一次充满了斑斓的色彩。“梦才……”她在梦里自己喊醒了自己,她“扑哧”笑了,羞得把滚烫的脸蛋埋进被窝里,将被子紧紧地贴在自己狂跳的心房上。她突然觉得做一个女人,不只是悲愁和苦痛,原来也有幸福和甜蜜啊!
       凤仙的这些变化被苏老鸨看在眼里,她知道这个痴情的憨女子,已经深深迷恋上了吕梦才,倘若一时糊涂,主动投怀送抱,自己损失可就大了!因为窑姐儿头次开苞,老鸨们都是要狠敲一把的。经过再三权衡,苏老鸨决定提前让凤仙赶快“梳头”。
       消息一传出,成都的嫖客们简直要把春熙院挤崩了。苏老鸨宣布,无论谁给凤仙梳头,必须先做一个月的“花头”,也就是先领一班人来,陪凤仙打一个月的牌,打牌的利钱归妓院。客人们自然答应。这笔收入,足够买下这座春熙院。苏老鸨知道凤仙性子烈,也为了仙棠日后梳头有个前鉴,苏老鸨儿选中了凤仙喜爱的吕梦才。
       转眼间,花头期满,到了“梳头”的日子。多情的吕梦才,像过一个重大节日似的,理了发,更了新衣,天擦黑儿便来到了春熙院。凤仙心里却乱极了。她兴奋、甜蜜、又有些羞怯和莫名的悲凉。就要告别自己的童贞了,若不是相爱的吕梦才,她死也不会依从的。入夜,吕梦才亲手在楼上为她铺床叠被,耐心等待,她却不敢上楼,孤独地站在鱼池边的花丛前,撕扯着花瓣,默默垂泪。
       苏老鸨一见,忙上前规劝。她那肥胖的大手抚住凤仙的肩儿,亲昵地说:“儿呀,哭啥呢?这是好事呀,别怕。来,妈妈送你上楼。”
       吕梦才正在焦急渴盼,见苏老鸨儿送来了自己的心上人,忙起身迎接。苏老鸨从腰间掏出一块白绫,扔在床上:“吕先生,今晚你可看仔细喽,我的女儿可是顶花的黄瓜、带花的藕,红籽红瓤的女儿身,管保你那白花花的银钱不白扔!”说完退出屋,“哗啦”一声反锁上门。
       吕梦才情意缠绵地要抱她上床,凤仙推开他,神色凝重地说:“我有话要问问你。”
       吕梦才一愣,忙说:“妹妹有话,尽管问来!”
       凤仙坐在床头,单刀直入:“你家中有没有妻子?”
       “有,不过……”
       凤仙的娇脸陡地绷了起来:“你有妻子,又有钱,什么样的姑娘不能玩?为什么偏来春熙院里玩窑姐儿?”
       吕梦才急了:“凤妹子,我不是玩窑姐儿,我是找知音呀!”
       “你给我说清楚!”
       “好!其实,我心中的苦楚,早就想对你吐一吐了。我在上海老家,父母为我选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陈桂英,强压着我和她成了婚。婚后,我们两人根本过不到一块。为了逃避这桩婚姻,我向叔叔借了一笔钱,离开上海,来到此地自谋生路。闻听姑娘色艺双全,这才特意来结识妹妹的!”
       凤仙冷笑一声:“像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来找我们下贱窑姐儿,不怕坏了名声?”
       “不对!并非所有的窑姐儿都下贱。凤妹,你屈身娼门,是世道黑暗,被迫无奈。你不但人美、歌美,你还有最为可贵的洁白芳魂、须眉风骨呀!比起那些靠人供养自视清高的小姐、太太们,你要高尚得多!”
       凤仙激动得心在颤动——人生难觅一知己呀!
       “梦才,既然你这么爱我,那就带我出去从良吧!”凤仙终于说出了今晚想要说的话。
       “从良!”吕梦才惊愕地瞪大双眼。
       凤仙的心猛地一抽,一阵绞疼:“怎么,莫非我看错了人?”
       “啊,不!”吕梦才喜出望外,“凤妹妹,你不知,我的家规森严,妻子陈桂英凶狠毒辣,妹妹随我出去,我怕到时反害了你!”
       凤仙倔强地说:“今晚,我的心,我的身,都给了你,就决不能再让别人玷污。我啥也不怕。我会对你父亲像亲父一样,对桂英姐像亲姐一样,只要你敢娶我!你敢不敢娶我?”
       吕梦才一把抓住凤英的手,说:“妹妹这么有情义,我吕某真是三生有幸!我倒是要问妹妹一声,如果家中难留,妹妹敢不敢与我私奔,浪走天涯?”
       “既然我的身、心都给了你,那你就是我的夫君了,就是我心所寄,我魂所依,随你走遍天涯海角,生死相随!”
       “好!”吕梦才激动地张开双臂,凤仙双手再一次推开他的身子,眼里充满柔情蜜意:“今晚,我就做你的新娘,总得像个阵势呀!”
       “什么阵势?你说,我全依妹妹。”
       凤仙说:“你歇着,我来打扮洞房。”她把仙棠给他们剪的窗花贴在窗上。吕梦才激动得将她揽入怀里,她在他的怀里静静地依偎了片刻,抬起头说,“我们还没拜天地呢!”凤仙写了两个牌位,一个是父亲于青岩,一个是母亲小灵花。她将两个牌位安放在桌上,粉盒里插上三柱香,挽起吕梦才,双双跪到地板上……
       三日后,凤仙携着吕梦才来到苏老鸨的房里,“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妈妈,我的身子已给了吕公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求妈妈开恩,放我出去吧!”
       吕梦才也给苏老鸨跪下:“我决意赎凤仙出去,您看该要多少身价钱吧?”
       苏老鸨一见这阵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不知深浅的东西迟早会玩这一套。好吧,吕先生,我这女儿可是成都的名花,你带走她,就等于摘了我的心头肉。我若是不允吧,你们感情深重,又怕我儿受不了。这么着吧,你要是能出一万块大洋,人,你带走。”
       “什么,一万大洋!”吕梦才和凤仙两人都惊呆了。
       “对。一万大洋,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苏老鸨儿阴毒地冲着吕梦才怪笑。
       这分明是讹诈!
       吕梦才气红了眼,一拍桌子:“苏老鸨,你那心肝是黑的?好,凤仙我是要定了,就是倾家荡产,卖了银行,我也要把凤仙带出去!”说着从兜里掏出支票簿,撕下一页填上一万大洋,交给苏老鸨:“给,拿上这个,去交通银行兑钱去吧。一万大洋,分文不少!”说完,拉上凤仙走出了春熙院。
       吕梦才在成都的事业刚刚起步,其实并没有多少资产。划出一万大洋之后,交通银行几乎成了一个空架子。吕梦才只得一咬牙,贱价卖掉了银行,领着凤仙回到了上海。
       吕梦才回到上海后,找了一家旅店安顿下凤仙,他只身一人先回家,准备慢慢做父母妻子的工作。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吕梦才却杳无音信。凤仙孤单单一人住在旅店,她既担心又害怕。等到第十天头上,突然有个小男孩闯进凤仙的房间,慌慌张张地问:“你可是成都来的凤仙姐姐?”凤仙应着,忙问来由。小男孩自我介绍道:“我是吕家的仆人。凤仙姐姐,这是二百元路费,拿上快快逃命去吧!”凤仙惊愕不已,捏着手中的钱,发现钱里夹了张纸条,那可是她熟悉的字迹:
       “生难做连理,清风是君灵。年年中秋日,吻得凤仙红。吕郎绝笔。”
       诗词下,是一朵用鲜血染红的凤仙花。凤仙双手颤抖着,盯着小男孩问:“吕公子他怎么了?”小男孩说:“我们少爷一进家门,太爷便大发雷霆,将少爷关了禁闭。狠毒的少奶奶买通了一帮流氓,正满城搜查,要把你处死。少爷好不容易将这二百元钱和遗书托给我,就悬梁自尽了。”凤仙听完,连喊:“吕郎,是我害了你啊!”扑倒床上,大动悲声。
       小男孩急急推着凤仙:“姐姐,快逃命吧,我送你出城。”
       性情刚烈的凤仙决定以死相随。可临死之前,她要先回成都,见妹妹一面。
       离别春熙院一个月了,景依旧,人却不再是昔日的人。她呆呆地一步步走进了她所熟悉的庭院,一个陌生的小窑姐儿在鱼池前浇花,她走上前去问:“小妹妹,你是谁?”小窑姐回身瞧着她说:“我叫秋英,刚来不到一个月。你是谁呀?”凤仙道:“我是仙棠的姐姐,拜托小妹妹,把仙棠叫来。”
       “啊,仙棠!”秋英一惊,眼里闪露出恐惧的神情。
       “仙棠怎么啦?”
       “她……她死了!”
       凤仙抓住秋英道:“说,她是怎么死的?”
       小秋英吓得直躲:“姐姐松手。仙棠在后院的古桑树上吊死了。”
       凤仙不信,她放开秋英大声喊道:“仙棠妹子!仙棠妹子!你在哪儿呀?”
       苏老鸨和刘妈妈闻声从屋里出来了,看到去而复返的凤仙,一脸的惊异之色。凤仙环顾四周,唯独不见仙棠的影子,她这才明白,仙棠妹子确实离开了人世。
       她仰天悲泣了一声:“苍天,你瞎了狗眼!”身子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遇狂徒 凤仙舍身救秋英
       康小妹今日心里特别快活,她喜孜孜登上楼,要把一个喜信儿告诉凤仙和仙鹤:
       “姐姐,姐姐!妈妈要带我上街去烫头呢,叫你们俩也顺便去洗个头。”
       凤仙和仙鹤的伤已好,都开始了营业,这时刚送走客人,正准备睡觉。一听小妹的“喜信儿”,困倦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不安和忧虑。
       “烫头”,是姑娘遭受灾难前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卖清倌盘子”,第三步是“梳头”破身子。虽然灾难迟早要降临,可凤仙和仙鹤都不希望小妹的灾难来得这样快。
       小妹却浑然不知,仍沉浸在烫头的喜悦里。苏老鸨上楼来催,小妹欢快地拽上两个姐姐,跟着苏妈妈和刘妈妈一块儿上街烫头去了。
       小妹的头发烫了个“出水芙蓉”式。回到妓院,苏老鸨拉着小妹的手来到自己的卧室,端出一杯早已备下的橙红色的饮料:“儿呀,这叫‘花月醉仙蜜’,传说是青城山玉女洞的玉女,采集百花之甘露酿制而成,姑娘们喝了它,那张面孔会长得艳如桃花,貌似仙姑,能羞花闭月呢。这可是妈妈我特意给你留的!”
       康小妹一听天下竟有这么神奇的美食,舌尖儿底下不由地汩汩冒出涎水来。其实,这所谓的“花月醉仙蜜”,压根就不是什么“玉女”所制。这是老鸨们灭绝人性的私藏密方,是一种绝育的慢性毒药,女孩们喝了,能破坏体内的生殖功能,使输卵管粘连堵塞,终身不育。窑姐儿卖盘子之前,必须得先服此药。
       “来,我的儿呀,快尝一口。”苏老鸨将那绝育毒药送到康小妹唇边。小妹先试探地喝了一小口。真甜!还带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小妹笑了,她捧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一旁的苏老鸨儿,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她,直至康小妹把那杯“醉仙蜜”喝完,然后一声朗笑:“我儿可真能喝,将来必定有出息!”
       这时,茶房老妈子来报,说楼下有客人。苏老鸨儿将眼神儿从康小妹身上不情愿地移开,肥胖的身子一扭,口中骂道:“这是啥样的‘客人’,还不到时间,咋这么不开眼!”口里骂着,脚却随着茶房老妈子下得楼来,见大殿台阶下站着两个丑似鬼怪般的家伙。
       一个穿件黑呢子制服,五十来岁,冲苏老鸨儿嚷:“爷我姓钱,找个姑娘玩玩!”口气挺横。
       另一个穿件灰色西服,瘦高个儿,四十多岁,长了条鸭脖儿,嗓子眼里像趴着一窝小老鼠,一开腔便“吱喽吱喽”乱叫唤:“鄙……鄙人姓黄,傍黑儿要离开成都,到、到……”下文没说完,嗓子眼里的“老鼠”反了窝,一阵咳嗽,“噗——”一团鸡毛似的腥臭浓痰吐到了地上。苏老鸨儿恶心地皱了皱眉。姓钱的不耐烦了:“苏老鸨,别磨蹭了,快给我们找姑娘吧。我们是露水鸳鸯,玩了就飞。”
       苏老鸨瞧着这俩人,猛然想起他们曾来找过凤仙和仙鹤,知道他们都是军界的头目,惹不起。忙赔着笑脸说:“好,好,请随我来。”
       忽听得楼上一声高叫:“苏大姐,我们的金英姑娘乐意陪一位先生,哪位先生肯赏光呀?”
       苏老鸨抬头一看,见是“金刚钻”汪老鸨,已推着小金英走下楼梯。这小金英浓妆艳抹,玲珑轻捷的身子,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倒也显得娇俏动人。金英下得楼来,忙不迭地给两位客人递烟、点烟。小嘴皮子似学舌的八哥,还真把钱、黄二位给迷住了。
       钱先生惊叹:“啊,这位姑娘咱可没见过,新鲜。”说着话儿,身子一弯,把金英的整个身子端起来,狂吻着走上了楼梯。
       黄先生恼怒地冲着苏老鸨儿嚷道:“好你个老娘们,成心吊爷的胃口咋的?爷我今日非得尝口鲜儿。听说你手下刚来了个小姑娘,快把她叫出来!”
       秋芝?!苏老鸨儿心里一紧,暗想,坏了,老娘本指望着秋芝卖嫩芽儿赚大钱呢,能便宜了他?再说,秋芝刚喝了绝育药汤,药劲儿还没生效,若怀上孩子可麻烦。她抱歉地推辞:“先生,我那姑娘刚来,还没卖过清倌盘子呢。”
       “我多给钱呀!”黄先生看来今天是非要玩到康小妹不可了。苏老鸨看推辞不过,便退一步:“那就请先生住下,按规矩,做花头,打一个月的麻将吧。”
       “规矩?老子傍黑就没空。我多出十倍的钱,该行了吧?”说完,“啪”地一声,将两根黄灿灿的金条拍在八仙桌上。
       
       苏老鸨儿可是见钱眼开的主儿,一攥上钱,再叫她松手,那可是摘她的心肝儿。可是,就这两根金条,还不如给秋芝做花头的钱厚。赔本的买卖,苏老鸨儿可不干。她心眼里琢磨起新的招数来,这两人一进门,她那双贼亮的眼睛就看出来了,这两人虽横,可不是常逛窑子有经验的老油子,咱给他来个二锅头滥竽充数,蒙一蒙这二百五,他也未必能知晓。
       哼,今儿我叫你姓黄的当回冤大头多花钱,睡一个假处女。表面上却笑嘻嘻:“好说好说,我把姑娘叫来。不过,我这姑娘长相却平常。”
       “我图的是这一口鲜。”
       “那您稍候。”苏老鸨儿转身去叫姑娘。但她并没有去找康小妹,而是奔了秋英的楼门。这秋英其实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她是由刘老鸨从土地庙的人市上买来,又转卖给苏老鸨的。
       这世界上最下等的职业,当属窑姐儿。可是当窑姐儿,又比别的行当更讲灵气,还得要有几分天赋。窑姐儿中能红起来的姑娘,不但要口才好、眼力好,能歌善舞,还得要有天生丽质和聪颖智慧。
       可是秋英不是“佼佼者”。她勤劳、安分,少言寡语,她可以做个出色的家庭主妇,也可以做个理想的丫环使用,但却很难成为一名“红姑娘”。她实在缺乏当窑姐儿所应有的灵气和才气,她应酬不了各种古怪的客人。苏老鸨儿恨铁不成钢,鞭杆子不知打断了多少根。
       那次她逃跑被打手抓回,狠心的苏老鸨把她打了个半死,最后竟用烧红的铁炉圈儿在她背上烙了个火印儿!不断的苦刑,持久的磨难,把她驯化成了一只听话的狗。
       苏老鸨觉得她有用了,当不了窑姐儿可以用她做贴身丫环和耳目,叫她去探听或监视别的窑姐儿们的活动,还可以拿她当着刚来的姑娘做驯服的样板。她真的变成了“蹲门雕”的一只小狗。
       凤仙那回醉骂苏老鸨,她告了密;仙鹤私赠赵玉成银元,她也告了密。直闹得凤仙挨罚,仙鹤挨打。春熙院的窑姐儿们,谁都提防秋英,没有不恨秋英的。
       苏老鸨推开秋英的门,秋英像老鼠见了猫,不由缩起身子。
       “还愣着干啥,快给我梳妆接客!”
       接客?秋英可吓坏了。刚才下边的客人,她都隔着窗子瞅见了。那姓黄的一口腥臭的浓痰,使她恶心得一块凉馍没啃完,胃里便翻江倒海往上涌。
       苏老鸨儿可不管这些,她一边帮秋英梳头插绒花儿,一边导演和点化这位假黄花闺女:“秋英,接这位客人你要给我当处女,装得羞答答、娇滴滴,叫客人感觉到处女的新鲜味儿。”
       “啊,啊……”
       “你傻乎乎啊个啥?快随我下楼!”苏老鸨儿扯起秋英,下楼来到黄先生跟前。
       黄先生一见梳洗一新的小秋英,那双猫儿眼里的瞳孔立即放大,同时喉咙深处“咕嘟”一声。秋英浑身涌起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地脱口说了一句:“恶心。”
       “咋?”黄先生一听这话,立即狗脸下霜,“你不喜欢我?我说苏老鸨儿,你这姑娘都是怎么调教的?把钱还我!”
       苏老鸨一下慌了神,赶紧赔不是:“先生别火,我给你教训她,保证叫她说‘爱你’。”她一回头,吩咐茶房老妈子拿来浸水的皮鞭,扬起来就抽。
       楼上的康小妹看着觉得特解气。凤仙冷冰冰地坐在凳上吸烟。仙鹤别过脸去,她最是看不得别人受罪。
       “快去说,爱不爱黄先生?”苏老鸨凶神似地吼叫着。秋英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泪,走过去冲黄先生强作笑脸:“黄先生,我……爱你。”那笑相,真比哭还难看。气得苏老鸨一把将秋英搡出去,抡鞭又抽,就像鞭打不听使唤的牲口:“小蹄子,连笑都不会了!”这一回打得更狠,依旧逼着秋英赔笑脸。秋英像只小狗,在冰冷的泥地上打滚,嘶叫,哭爹叫娘。
       黄先生坐在鱼池边上,又一口浓痰吐到地上,他喘口气,走到苏老鸨跟前说:“你也别打了,我出个主意,就知道她爱不爱我了。让她爬过来,把我面前这口痰吃下去,就是爱我;不吃,你就退还我双倍的钱,四根条子!”
       苏老鸨一愣,踌躇了一会,立刻喝令秋英:“听到黄先生的话没有?爬!”
       秋英一动不动,她还没有完全变成狗,她还不是畜牲!
       苏老鸨厉声喝道:“你给我爬!”举起鞭子,“啪”地猛抽下来,秋英娇嫩的脊梁上立刻裂开一道血口子。“啊——”她惨叫一声,再也起不来了。苏老鸨扔掉鞭子,伏下身摸摸她的脸,低声说:“爬呀,啊!快爬呀,爬过去吃了就没事了。爬呀!”秋英缓缓撑起身子,喘了口气,艰难地往前爬去。
       凤仙“蹭”地一下从凳上跳起来,怒目圆睁,从柜橱里抓出半瓶酒,一扬脖子喝个精光,刹时满面烧红,“咚咚”几步奔下楼来,弯腰将秋英抱了起来:“不许爬,我们是人。你若承认自己是人,就站直了,天大的事姐姐替你担着!”
       黄先生眨着绿豆眼儿跳起来:“嘿嘿,怎么半路杀出个孙二娘?”
       苏老鸨掂着鞭子喝斥道:“凤仙,你要干什么?”
       “我要跟这位黄先生讲讲理。”
       “你疯啦?咱们春熙院兴旺,可全仗了黄先生他们的枪杆子保驾。”
       凤仙冷冷地讥讽道:“哼,这位先生不下川东打小日本,却跑到这来欺负窑姐儿,真是炕头上的英雄呀!”
       “你快住嘴!”苏老鸨暴跳如雷,“你这么说是要犯法的。你快给我滚回去!”
       凤仙冷笑一声回敬道:“犯法?如今哪还有法呀?苏妈妈,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曾被人赎过身,又回来与你搭班子的,我有人身自由,想走就走,你管不着!”
       “你……”苏老鸨气得浑身发抖。
       这边争吵着,那边黄先生伸着个细长脖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凤仙那张流光溢彩的粉脸瞧。他推开苏老鸨儿,笑嘻嘻问:“凤姑娘要与我理论?好哇,咱就理论理论。秋英的事儿,你敢担待?”
       “我敢担待。”
       “好。那你陪我睡一觉,要不,你替她爬。”
       凤仙狠狠剜了他一眼:“黄先生,我们窑姐儿是人,不是狗!”
       黄先生阴毒地冷笑一声:“窑姐儿是人?哈,老子有钱,叫你学狗,你就得乖乖吃下爷的那口浓痰!”
       凤仙强压下怒火:“黄先生,你看,我比秋英可漂亮?”
       “这不假。外面人都传说:春熙院里看二仙,呱哒儿一死也不冤。”
       凤仙脸子一侧,横眉冷对:“那好,黄先生,我就用我的这条命与你做个交易,你敢不敢?”
       “什么交易?”
       “你若是敢学狗,趴在地上吃了你吐的那口痰,我就敢跳到池子里死给你看。但是,我要你先吃!”
       “你……”姓黄的被气得咳喘起来。
       “姓黄的,你们有钱,有钱就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用钱买了我们姑娘的身子,还要我们学狗舔地!你家有没有女儿?有没有姐妹?你是不是女人生、女人养?”
       姓黄的恼羞成怒,拔出手枪吼道:“老子毙了你!”
       苏老鸨儿见要毁了她的摇钱树,急忙扑过去抱住黄先生的胳膊哀求:“黄先生息怒,姑娘无理我给您教训她,千万别开枪。”
       此时,那姓钱的先生已和小金英玩痛快了,双双搂着出了房门。一见楼下那姓黄的在闹事,“咚咚”奔下楼,照着他的脸就是一耳光:“混蛋!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咱可是偷着来逛窑子的,要是闹出去,有你好看的吗?”
       姓黄的气焰一下子没了。苏老鸨见状赶紧冲凤仙嚷道:“小蹄子,你等着,一会我再跟你算帐!”连忙对着钱、黄二位赔笑脸说好话。
       黄先生只得灰溜溜败兴而去。苏老鸨瞅着不成器的秋英狠狠瞪了一眼,回头看见康小妹,打起精神说:“秋芝,明天你给我卖盘子,接客!”
       康小妹吓得一愣。
       初开盘 小妹闯下弥天祸
       康小妹今晚就要卖盘子,接客人了。她从早晨睡下,到吃中午饭还没起床。凤仙、仙鹤劝了她小半天,她还发犟,不吃不喝,不出被窝儿。一想到接客,她便恶心、发怵,谁知今晚自己会碰上什么客人呢?
       
       晚霞还没收尽,影壁前的大电灯就亮了。十一月的寒风尖厉得很,各个屋里已开始送炭火,养热气儿。
       这工夫,在茶房王妈的引导下,从影壁墙前走进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瘦高个儿,虾米腰,身穿黑呢子长袍,头戴一顶瓜皮帽,手拄文明棍,颤颤巍巍踱过来。窑姐儿们一瞧他那副尊容,差点没笑出声来。他雪白的眉毛下,挤咕着一双灰色死羊眼,一张长满老人斑的干瘪长脸,活像是糖稀捏的,往下耷拉着。半边吊线风歪嘴,一下一下地抽搐着,牵得左腮帮子的肉皮,连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也“气儿”似地连连颤动。
       王妈妈满脸赔笑:“贾老儿,挑中了哪个姑娘?”
       老头子捋着花白胡子挤了挤死羊眼,操着尖细的娘娘嗓儿喊:“我瞧瞧哪个妹子好看呢?”所有的窑姐儿哄地都笑了。康小妹本来爱凑热闹,一见怪老头,早把忧愁忘到了九霄云外,捂着肚子“咯咯”地笑,嗓音特别的脆亮。贾老儿文明棍儿冲后排一位姑娘一指:“我就要那一个。”
       “那个是谁呀?”
       茶房王妈妈踮起小脚看了一眼,高喊:“秋芝,接客啦!”
       康小妹这下吓傻了眼。站在她边上的小金英一推发呆的小妹:“秋芝,你头天就红,真行。还不快去!”
       康小妹只好跟在王妈和贾老头身后,走上楼去。她瞧着老头儿朽木头似的身腰,心里暗骂:“老东西,你干嘛非选中我呀?”
       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屋里只剩下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康小妹拘束地坐着,一会儿看看老头,一会瞅瞅盘子里的香烟,憋闷得脊梁上出了汗。
       “小姑娘,多大了?”老头喝了口茶,问出了第一句话。
       “十四。”小妹不冷不热地答道。
       “唔,十四。来,小宝贝儿,给我点支烟。”
       小妹知道他要花样烟,故意装作什么也不懂,把烟点着,放在老头面前。老头不接,看着小妹说:“我要的是‘喜鹊送食儿’。”
       “不会。”
       “顶梁烟呢?”
       “没学过。”
       “你调皮呢,我来教你。”老头拿起烟卷儿做示范,小妹没法推辞了,只得忍气吞声,坐在老头怀里,来了个“喜鹊送食儿”。小妹的小脸蛋一挨上老家伙的干瘪腮帮子和毛茸茸的白胡须,就闻到了一股烟臭味,小妹浑身涌起一层鸡皮疙瘩。这老臊神还一手搂着小妹的腰,轻轻拍着,仰脸阖上双目,得意地过晕呼劲儿。
       小妹望着这张丑陋的变了形的山羊脸,心里突然有了个恶作剧的想法。她划着了第二根火柴,第二次给贾老头点烟。火柴在老嫖客的山羊胡下一过,胡子上有桂花油,“咝咝”地着了起来,火焰摇晃着往上舔,胡子烧着了,散发出一股燎鸡毛的焦臭。
       老东西像猫儿蹬在了火炭上,“嗥”地一声弹跳起来,伸手忙捋下巴颏,抹下一把焦臭的须灰。小妹见老头儿没了胡子,活像个灰不溜秋的烧羊头,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老东西气炸了肺,浑身哆嗦着骂道:“好你个小兔羔子,敢燎大爷的胡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他顺手操起文明棍儿,满屋子追打小妹。小妹胳膊腿儿利索,鱼儿似地在老东西身前身后钻来跳去。老头见打不着小妹,尖着女人嗓子喊起来:“来人呀!快来人呀……”同时冲屋里的东西撒开了气,文明棍一通乱打,桌上的碟儿、茶杯都被打碎了。
       这下康小妹心里发了慌:坏了,这下祸闯大了。茶房老妈子小步紧颠着上了楼,放下手中茶壶。一见老头子尊容,啼笑皆非,她强忍住笑喝斥小妹:“好你个小蹄子,你是怎么伺候贾先生的?我怎么嘱咐你来着?”
       苏老鸨也进了屋,还没问什么事,贾老头儿冲着她那张胖脸蛋儿就是一耳光:“看看你调教的姑娘,没他妈的教育好就来陪老子!”
       苏老鸨儿一见贾老头和地上的破瓷片,马上明白是怎么回来了,恶狠狠揪住小妹打了一耳光,骂道:“你吃了豹子胆啦?敢冒犯你贾大爷,一会我非抽死你不可!”回过头又忙着朝贾老儿赔不是。小妹想起了秋英所遭受的那些酷刑,心里不由一寒,思忖着得赶紧想个什么法儿补救才好。
       贾老头儿摸着焦黑的秃下巴,气哼哼地骂道:“混蛋!敢燎我胡须,毁我容颜,这叫大爷我怎么出门,怎么见人?”
       苏老鸨子满脸堆笑,小心劝慰:“贾老先生呀,气大伤身。您可是场面上的人物,见多识广,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别跟一个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苏老鸨儿滚动她三寸不烂之舌,香甜话儿一套又一套的,还真把老东西的火气给顺溜下去了。老家伙哼一声,提起文明棍要走人。小妹急了,客人还没给钱呢,要是走了,这顿鞭子她是逃不过了。急中生智,她几步跨到老东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老头一条腿:“老爷爷呀,您可不能走,您这一走我就得挨鞭子呀!您刚才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又砸了这么多东西,您还没给钱呢。我没钱就得挨鞭子呀!您就可怜可怜我,给了盘子钱吧。”
       康小妹这一哭,竟哭出这怪老头的几分兴趣来。他觉得这女娃儿特有韵味,即使是哭,也好看得很,就是淘气,也淘得别出心裁。他哈哈一笑,伏下身去在小妹的泪脸上拧了一把:“这回儿不调皮啦?我让你烧我的胡子,我让你和我玩‘鱼儿戏水’。得,别哭啦,起来吧,我掏钱。”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塞给小妹。
       小妹睁眼一瞧,有门儿,哭得愈发悲切。老头儿觉得奇怪:“嗨,我都给钱啦,咋还不起来?”
       小妹哭道:“爷爷呀,您这给的是砸东西的钱,买盘子的钱您还没给呢。您一走,我照样还得挨鞭子。”小妹双手抱住老头的腿不放,撒着娇儿地摇晃着。苏老鸨儿在一旁看着暗自高兴:这个小妹倒是比秋英机灵得多呀!
       “好好好!我认啦,给钱!快起来吧,你这个猴精!”贾老头儿看着小妹那张调皮俊俏的小脸蛋儿,手指一戳她的脑门儿,再掏出五块大洋塞给了小妹。
       贾老头走后,康小妹将十块银元交给苏老鸨。苏老鸨望着小妹毫无泪痕的脸,暗自喜欢:“倒是块好料子,调皮得可爱,可是太调皮了。”小妹知道摆脱了鞭灾,心里松快下来。不料苏老鸨儿胖脸一虎,厉声说:“走,跟我下楼!”拉着小妹就朝楼下走。
       突然从走廊尽头那间屋里出来两个姐姐,一下跪在苏老鸨前面,拦住了去路。小妹一看是凤仙和仙鹤,心头热辣辣的,直想落泪。苏老鸨儿叉开两条白薯脚,站住问:“你们来干什么?”
       凤仙说:“妈妈,秋芝初次开盘子,又把钱要了回来,求妈妈饶了秋芝吧。”
       仙鹤也说:“苏妈妈,您对我们这些姑娘如亲生母,秋芝还小,您就饶恕了她吧。”
       苏老鸨看看两个红姑娘,脸上怒气退了些许。小妹也机灵地挨着两个姐姐跪下求饶:“妈妈,饶孩儿这一回吧,以后我一定好好待客,多挣钱。您打伤了孩儿,明晚我怎么给妈妈挣钱呢?”
       苏老鸨听小妹真会找词儿,本来也就不想打她,这时倒落得个顺水人情,便假装虎着脸说:“算你这张巧嘴能说。今儿看在两个姐姐的面子上,饶你这一遭,以后再有第二回,我可扒你一层皮!滚吧。”
       “谢妈妈。”小妹欢喜地起身,挽住两个姐姐离开走廊,来到院中竹丛里,搂着凤仙和仙鹤千恩万谢。凤仙说:“苏老鸨不打你,主要是看你日后能红起来,否则,我们再怎么求情也是没用的。自古以来,老鸨们的心肝都是黑的,她们所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样从我们身上榨出油来!”
       仙鹤也拉住小妹的手劝道:“妹妹,往后别太任性了,碰上什么样的客人也得屈从和忍受。客人往你嘴里吐了唾沫,你也得装哑巴,往肚里咽,谁叫我们是窑姐儿呢。”
       小妹刚安下的心又惴惴不安起来。头天的灾难算是躲过去了,可是还有第二天,第三天呢……
       出条子 三女受辱泪满楼
       康小妹听了两个姐姐的劝导,开始忍辱卖起盘子来。她没有再动感情,发野性,惹事端。她开始适应这地狱般的非人生活。
       
       人,只要一糊涂,什么也不在乎,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半年之后,小妹渐渐开始走红了。
       “春熙院里出了个绝代红妓,而且还是个未‘梳头’的雏!”这消息立即一传十、十传百,在成都城里不胫而走。或小有殷实的主儿,或大富纨绔子弟,或官场商场的政客大贾,都跃跃欲试春熙院。凡是买过小妹盘子的嫖客,无不啧啧称奇,说仙女苏秋芝人美业精,说她的那张娇脸就是明月,她的那对杏眼就是星辰,说黑暗的地牢里因为有了苏秋芝也有了别样星月交辉。
       成都警察局长冯子龙风闻了春熙院的这些艳传,有些不信,心想:我倒是要见识见识,这小女子有什么稀罕有什么奇妙的,那皇帝娘娘穿龙衣,裆里都是一样的货。可是“风闻”不断,越说越奇,说那苏秋芝眼大如铃,嘴小如瓶(口),脸像鸽蛋,发像乌云。
       警察局长实在耐不住了,当晚便微服私访,买了康小妹的盘子。事后他信服了折服了,说苏秋芝一整块白玉,任你秉烛十支,察遍全身也难找出一处瑕点。说苏秋芝骨柔如绵,娇嫩如脂,搂着就化了,吻着就酥了……
       警察局长如此这般一做广告,康小妹更是名声大振,春熙院也就财源滚滚。
       这一日大清早,老鸨子苏妈妈便颠着她那两条大白腿乐哈哈来找凤仙、小妹和仙鹤:“儿儿,赶快梳妆打扮,中西饭店来了条子,点名要你们三个姑娘出去陪客呢。”
       “啊,出条子!”康小妹心里格外欢畅,她非常想出去逛逛成都的街景。她深深感受到了走红以后的快乐,难怪那么多小姐妹舍命都要红。不红的姑娘,永远也别想走出这囚笼似的妓院。
       凤仙却依旧不冷不热。她从苏老鸨那儿拿回十多条手帕,扔到小妹怀里:“秋芝,把这些手帕统统掖到腰里。”小妹不解,奇怪地问:“带这么多手帕干啥?”凤仙斜了她一眼,说:“傻丫头,你是什么也不懂!出条子得陪客斗酒,许多古怪的客人,专门设法儿把窑姐儿灌醉,从中取乐。凡是出去的姑娘,一不当心,就得走着去,躺着回,有的还叫人家解了腰呢。”小妹一听,不免心中犯怵:“姐姐,仙鹤脾气柔,我又酒量小,我们怎么办呢?”凤仙笑笑,笑得有几分狡诈:“妹子放心,只要你把手帕掖好,陪酒时不离我的左右,我就有办法治服那些坏男人。”
       “好,我听姐姐的,有您在,我就不怕。”小妹敬佩地望着她心目中的英雄姐姐,往腰里掖开了手帕。
       三个红姑娘打扮齐备,披上斗篷,跟着苏老鸨和赵德顺走出了春熙院。
       春熙路是成都最繁华的大街,下雪天却显得冷清。天,还没有晴开,街上行人稀少,时不时才有几辆过路的小汽车和马拉的轿车。街两旁卖兔肉的,卖锅贴儿的用川话殷勤地吆喝着,但客人却不多,相比之下,卖炭火的却格外活跃。
       康小妹伴着两位姐姐贴着路边走着,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树上银花似的树挂,一脸的童稚。她很为自己和两个姐姐感到自豪。凤仙姐姐乌发粉面,英气勃发,披着大红斗篷,像一位神奇的侠女。仙鹤姐姐披件粉绿斗篷,像水晶宫里走来的碧波仙子。自己披的是件银白色斗篷,翩翩似月里嫦娥。三个香艳女,在这洁白的世界里出现,越发显得光彩照人。行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她们身上。
       到了。
       康小妹可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饭店。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大院中央有个大鱼池,池内有假山、喷泉。过了鱼池,正面是一座白墙红瓦的大楼,明晃晃的玻璃窗,看得小妹惊叹不已。楼下,并排停着十几辆黑色小汽车。楼窗里传出宾客的喧嚷,早有窑姐儿在抚琴弹唱了。
       这时,从楼上唱歌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位堂倌,肉球似地滚下楼梯,来到苏老鸨的面前,点头哈腰地说:“苏妈妈,您好!三位姑娘好。”
       苏老鸨点了一下头算是还礼,抬起大胳膊朝楼上指,问道:“王堂倌,那是谁家的姑娘在弹唱呢?”
       矮堂倌朝楼上提提脑袋,回脸笑说:“那是‘凤月楼’徐老鸨的姑娘小月仙在弹唱。她们在三号房。苏妈妈,您楼上请。”说着前头领道,爬上楼梯,扯开油光水亮的嗓门儿喊道:“五号房,条子来了——!”
       五号房的白门帘一挑,走出个穿西装的壮汉,笑脸儿迎着苏老鸨:“苏妈妈,你可让我们等得好心焦呀。屋里请。”
       客厅里烟雾弥漫,两大排桌椅,早坐满了客人,过道上有两个大火炉子,喷着青蓝色的火苗,烘烤得屋里温暖如春。
       姑娘们一到,座上的客人立即骚动起来。原来,三个买“条子”的主,都是从前常到春熙院的嫖客。凤仙的客人是长着络腮胡子的城防司令刘瑞明,仙鹤的客人是五大三粗的马军长,小妹的客人是曾被他烧过胡子的贾老头。其余的人,都是这三个人带来的随从和朋友。三个姑娘给刘、马、贾献过媚笑,便各自挨着自己的嫖客坐下。饭店老板便引着苏老鸨和赵德顺下楼吃茶打牌去了。
       老鸨子一走,三个嫖客拉住自己姑娘的小手,心肝宝贝儿喊着。三个姑娘各自为自己的客人点上一支花样烟,又斟上一碗茶。然后,马军长提议让姑娘给唱上两段京戏。矮堂倌拿来一把京胡,一把月琴,二姐妹挨肩坐着,像一对天宫仙子,抬玉腕一拨琴弦,房间里猝然间鸦雀无声。这当儿,隔壁三号房里传过来小月仙幽幽的哭泣声。城防司令刘大胡子烦躁地骂道:“他妈的,咱们这刚要听戏,那边贱婊子却哭丧,老子把她扔到楼下去。”
       马军长制止道:“司令,犯不着。咱们花钱不能光听唱,听听《小寡妇上坟》的哭儿也不错嘛。一会儿也叫咱们的姑娘专门给你嚎上几声!”
       小妹狠狠瞪了马军长一眼。心想,这姓马的真不是东西!
       刘大胡子一摆手喝道:“开戏!”
       于是,凤仙站起身轻启歌喉:
       大雁儿鸣引得我暗伤神思,
       荒郊外撕扯下孝裙儿半边,
       权当作纸写下血书一封捎西川。
       昏沉沉,泪涟涟,
       血水淋淋染衣衫。
       ……
       地道的梅派韵味儿,掺合着凤姑娘独有的内惠外秀的风格,听来高亢、明脆,凄婉中又有一种弹击金玉磬石的硬性美,引来众客人的一阵喝彩声。
       凤仙喝完一段,马军长不放过,又让她唱了一段《乌龙院》,便点仙鹤唱《望江亭》。这回凤仙拉二胡,西皮流水杂板。凤仙弓儿一颤,仙鹤待琴声一响,立即紧接着过门:
       只说是杨衙内又来搅乱,
       却原来竟是这翩翩少年。
       观此人容貌相似曾相见,
       到此时不由我心绪缭乱,
       羞得我低下头手弄罗衫
       ……
       仙鹤的张派唱腔,带着一种南国瓜甜果香的芬芳。在座的客人,都屏住气息,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陶醉在仙鹤的歌喉里。他们意想不到,这个青楼女子竟有这么一副金嗓子,春熙院还真能出息人才!
       “嗨。诸位借光,酒来咧——”
       众客兴致正浓,只听门口一声尖脆的吆喝声。人们都朝门帘的下面瞧,只见矮堂倌挑着两个“邛崃”大酒篓,迈着小碎步,从过道走来,后面跟着四个端托盘的小堂倌。一眨眼,美酒开坛,邛崃酒的香气,弥漫全屋。桌上也摆满了各种珍馐佳肴。
       酒菜儿一上桌,三个姑娘儿便忙开了手脚。她们围着每一个客人转:斟酒、点烟、说奉承话儿。
       三杯酒下肚,凤仙冲小妹递了个眼神。小妹知道,斗酒的时候到了。
       果然,刘大胡子首先发话了:“怎么着,三位姑娘,谁先来陪俺两杯呀?”
       仙鹤挺身而出。“司令若是看得起我小女子,我愿陪司令几杯。”
       仙鹤举起杯,和三个嫖客轮流斗起酒来。没几个回合,着实连灌了几大杯,她不敢再喝了,只得装醉,婉言谢绝:“刘司令,小女子实在不能喝了,您是将军海量,就饶了我吧,我给你们斟满。”
       这仙鹤原本就生得人面桃花,在炭火的映照下,那张粉脸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众人看得眼呆了,周身禁不住直酥了下去。平时威震一方的城防司令此刻早已失去了真性,他恨不能一下子将这个醉美人放倒,揉碎,一口吞吃了下去,然后慢慢地回味。他站起身,又将一个满杯送到仙鹤唇边。
       
       康小妹急得满头冒汗,求救地看着凤仙,凤仙镇定自若,暗将一个小口袋给了小妹。小妹一喜:姐姐要上阵了。她赶紧贴近凤仙。凤仙从容地站起来,高声说:“刘司令,仙鹤妹子这杯酒,我替了。”
       “慢!”马军长和贾老头同时站了起来,手上各自端着一个满杯酒,“凤仙姑娘光替刘司令那一杯显得有些不够意思,要替,你把我们这三杯全替了!”
       凤仙知道他们两位这是要给自己难堪。只见她胸有成竹,微微一笑,伸出红酥手,张开尖笋似的纤纤五指,在他们三人眼前一过,刘、马、贾的三个酒杯,变戏法似地同时夹在了凤仙三个手指缝里,众客人目瞪口呆。凤仙夹杯的手在朱唇下一旋转,三杯酒一同饮干。随后抬腕、翻掌、亮杯,滴酒不漏。众客人齐声喝彩:“凤姑娘好本领呀!”“春熙院的当家花旦,果然名不虚传!”
       在一片喝彩声中,凤仙将大家全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一杯又一杯和客人周旋着。仙鹤和小妹都知道凤仙酒量大,可又都替她暗暗捏着一把汗,怕她醉倒了受人糟贱。其实凤仙陪酒有绝招,她能把一口酒咽下一半,另一半压在舌头底下,像玩戏法似地转移客人的注意力,然后瞅准了机会将酒吐进袖子里的手帕上。手帕湿透了,她暗暗将手帕交给小妹,小妹再从自己腰间偷偷扯出干手帕递给她。这是冒险的事儿,若被客人看出破绽,不但要罚酒,连条子钱也拿不到了。
       几个回合下来,贾老头儿败下阵来,凤仙依旧玉树不倒笑春风。客人惊叹:“凤姑娘好酒量呀!”“丫头片子别是有酒漏吧?”刘大胡子猜测着又邀了两个客人,加强了对凤仙的攻势。
       凤仙虽然手腕儿利索,戏法玩得巧妙,然而时间一长,头脑也不免有些发晕。看看小妹的布袋,湿手帕装了不少,然刘大胡子却仍然不依不饶,轮番对凤仙进行迂回攻击。就在凤仙将最后一块湿手帕在桌子底下偷偷递给康小妹的时候,被站在她背后的一双眼睛发现了,抓了个现行。那家伙是刘大胡子带来的一名随从,早就对凤仙的“酒量”产生了怀疑,悄悄注意她多时了。
       凤仙被人赃俱获,已喝得醉醺醺的城防司令正好借机发发酒疯。
       “好你个臭婊子,竟敢耍我,和本司令玩邪的,你胆子不小哇!”说着话儿猛把桌子一掀,“哗啦啦”热碗冷盘子飞起来,汤菜扣了凤仙满身满脸。
       “姐姐——”仙鹤和小妹吓哭了,忙掏出手帕给凤仙擦抹身子和头脸。刘大胡子却一头醉倒在沙发上死猪般不动了。
       肉球似的矮堂倌颠着两条短脚跑进来,在众人的手臂下钻来钻去说好话。看着凤仙的衣衫被汤菜渍湿了,说:“凤姑娘,别着急,刘司令他一会醒过来就没事了。我给你借身干净衣服去。”
       小妹、仙鹤护着凤仙正要离去。马军长蹿过来伸手拦住:“哪儿去?”
       凤仙说:“换衣裳去。”
       “换衣裳?”马军长冷笑一声,“你耍弄小聪明醉倒我们好几个人,就想这么轻松一走了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他转回身,朝着众客人嚷道,“诸位,这青楼女子背地里暗施雕虫小技,把咱们当猴耍。你们说,能让她就这么快活地离开吗?”
       “不能,得叫她补偿!”众人呼应。
       “对,是得叫她‘补偿’。”一肚子坏水的马军长淫邪地一笑,“怎么个补偿法呢?风闻凤姑娘有一身盖世的细白皮肉,还有那众口一词的九斤九两的大奶奶。今儿个咱们就叫她在这儿当众‘换衣服’,诸位也好开开眼界,看看那两个肉蛋蛋是怎样鬼斧神工地安装在这小女子的胸脯上的。”
       马军长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在场的其他人的热烈响应:
       “这主意不错!都道凤姑娘白嫩盖世。凡是‘盖世’,一定是珍宝!”
       “现在是‘探珍取宝’的时候了。快脱了,让我们瞧瞧。”
       “窑姐儿美的就是身子嘛。给我们来个贵妃出浴!”
       恶徒们扯着嗓子狎邪呼叫,凤仙脸色铁青,面对着一双双淫邪的血红眼睛,凤仙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劫,她已经没有退路了。老鸨们就在楼下等着,如果不按恶徒们的意愿去做,不但条子钱拿不到,嫖客们还会乘机发难。这样,不但自己回去难逃老鸨黑手,还要连累仙鹤和小妹遭殃。她一咬牙,伸手端起桌上的酒碗,“咕咚咕咚”狠灌下大半碗,昏沉沉地仰起脸,闭上双眼,两行热泪从秀目中流了下来。慢慢抬起了右手,解开了绿夹袄的扣子,露出粉红的秋衣。她脱下夹袄,把它放到凳子上。
       “好美的身段!把秋衣也脱了。”
       凤仙又把粉红秋衣脱了下来,再褪下长裤,她身上只剩巴掌大的一块米黄色胸兜和一条三角裤衩,两条修长大腿,白如冰锥儿。
       刹那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在座客人一个个眼都直了,盯着凤仙白嫩的肉身,那种眼神,就像一群猎到一堆鲜肉的饿狼。
       仙鹤走过去欲给凤仙穿上衣服。客人们这才醒过神来。
       “别穿。再脱,把那奶兜子和三角衩儿全脱了。”
       “对!再脱,全脱光了!”
       客人们并不满足于这“三点式”的现状,他们迫切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一毛不剩,光溜溜的大白羊。凤仙猛地睁开了双眼,浑身愤怒得就像一架火焰喷射器,恨不能把这帮狂徒全都烧成灰烬。她看准了不远处的桌子上,有把水果刀……
       仙鹤已看出了凤仙的意图,一把抱住她,回头对康小妹说:“秋芝,快,我保护姐姐,你快去叫苏妈妈来!”康小妹也突然意识到一种不祥,只怕要发生惨剧。她立马奔出屋子下楼去找苏老鸨。刚奔到楼下,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愤怒地嘶叫:“苍天无眼!”小妹一抬头,视线里,一个红裤绿袄的姑娘,脑袋朝下,从楼上栽了下来。
       康小妹疯了似地喊了一声:“姐姐——”
       辛酸泪 凤仙夤夜泣残红
       康小妹见楼上摔下个人来,惊叫一声,张开双臂朝外奔去,就听“呯”的一声,坠楼的姑娘早已头朝下,栽在坚硬的砖地上,头盖骨崩裂,血和脑浆涂了一地。一时间,楼上楼下到处有人惊呼:“可了不得!有人跳楼啦!”“摔死人咧!——”客人们闻声呼啦啦全跑了出来,奔往出事现场。
       康小妹的身子晃荡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踉踉跄跄扑上前将坠地姑娘抱在怀里,凄惨惨呼叫着“凤仙姐姐!”她捋了捋对方垂地的血发,姑娘怒目圆睁,小妹这才发现,死者不是凤仙,而是个俊俏的陌生女子。她吓一跳,“啊”地一声,扔下死者,躲进了人群。
       苏老鸨赶过来,骂着拧了她一把:“死妮子,这血淋淋的,你就不怕晦气?这是谁呀?”康小妹战栗着:“我,我,我不知道……”
       楼前站满了客人,议论纷纷。有客人惊愕地问:“谁跳楼啦?”“为的啥事跳楼呀?”“摔死了没有?”
       有在场的目击者说:“是风月楼徐老鸨的女儿小月仙跳楼啦。”
       “到底为的啥事呀?”
       “为的啥事,还不是不堪忍受那些客人的凌辱,那姓黄的银元局长,竟当众强迫她……唉!我都说不出口唷。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只有野牲口才会干那些事!”
       众多客人一听这话,绷紧的心弦骤然放松。唉,闹了半天,原来不过是死了个窑姐儿呀,而且还是个不听调教的下等窑姐儿。客人们感到索然无味。康小妹这时想起凤仙姐姐,急忙奔上楼。餐厅里已没有客人,桌椅歪倒,碗筷狼藉。小妹一眼看见了两个姐姐,凤仙安然无恙,已换好了衣服。仙鹤两眼红肿,正用手帕替凤仙擦泪痕。康小妹狂喜地大叫奔上前:“姐姐——”一头扎进凤仙怀里,搂着抱着,狠劲儿地蹭凤仙的脸蛋儿,眼里淌着泪。那模样,不知是哭还是笑。
       这时候,来了几个警察,围着小月仙的尸体转悠了半天,最后结论为:死者醉酒,自个不小心失足坠楼而亡,其行为后果自负。说完走人。
       折腾了半天,天色已近黄昏,康小妹和凤仙、仙鹤要了条子钱,随老鸨们返回春熙院。突然一辆黑色小汽车“嘎吱”一声停在了她们面前。车门打开,下来一位军人,是马军长!苏老鸨急忙上前打招呼:“马军长呀,刚才还未尽兴?改日来院里吧,我让凤丫头重新伺候您,包您满意!”
       
       马军长冲小妹耸耸肩,淫荡地笑笑:“改日?哼!就今晚吧。我不稀罕你那个凤丫头,让小秋芝陪我罢。我今晚就给她‘梳头’!”
       康小妹一听这话,犹如五雷轰顶,像根木桩似地钉在路旁。苏老鸨听了马军长这话,心里也颤了一下。她虽然早就在考虑赶快给小妹破了身,然后用她去挣大钱。可是小妹性子烈,怕她会闹出啥事来,所以她一直在考虑,尽量给找个有钱财有人才的英俊男人,岂料还未找到合适人选,这姓马的却要捷足先登。苏老鸨知道康小妹准看不上这个丑八怪,可马军长是成都的显赫人物,手握兵权,她得罪不起!这这这、这事儿可怎么办呢?
       康小妹可不知苏老鸨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冲姓马的唾了一口:“你甭打我的主意!我宁死也不会接你!”
       “不许没规矩!”苏老鸨儿胖脸一虎,瞪眼说。然后回脸朝马军长赔笑道,“军长别见怪,姑娘我来调教。不过,今晚就梳头,那可不行。”
       “为什么?”
       “妓院有妓院的规矩。假如这只鲜桃您非吃这第一口不可,那就先请一帮朋友,打一个月的麻将,头钱归了妓院,然后才能给姑娘梳头。”
       “好吧!”马军长点头应允,“好饭不怕晚,三天之后我马某人一定来!小丫头片子,等着吧,我服他妈的一个月金色壮阳丸,非得好好玩玩你这个小辣椒!”说完,钻进小车走了。
       三日一过,马军长果真带着几个朋友来妓院打麻将。苏老鸨变着法儿哄着康小妹。不得已,康小妹只有冷着脸子陪客人打牌。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康小妹终于临到了她最害怕的一天——梳头。
       妓院里女孩子头一回告别姑娘的童贞,有的大哭大嚎,有的寻死觅活,也有的忍气吞声,垂泪不止。小妹却与众不同,不哭不嚎不闹,她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里“梳妆打扮”。从柜橱里拿出几个尖嘴辣椒,揉碎了放在脸盆里,用热水一泡,立即辣气冲眼。她用手指蘸了点水,放舌尖上一尝,蜇得慌,赶紧儿“呸、呸”吐掉。心里骂:姓马的,丑八怪,叫你舔个够!然后往脸上和手上抹起了辣水,抹得透透的,手和脸热辣辣,这才对着镜子涂脂抹粉。刚打扮齐备,就听外面王妈在喊:“秋芝,准备接客啦——”
       小妹冷笑一声,将脸盆踢到床下,开门迎客。
       马军长乐颠颠地进屋,盯住康小妹不住地瞧。烛光下的小妹格外动人。马军长不由叹道:世上还真有这般女色精英!
       这时,只听房门“咣当”一声关上,并且从外面上了锁。马军长早已耐不住了,猴急地张开双臂就去捕捉这只美丽的小孔雀,一把捉住她的小手,伸出舌头便舔。才舔了两下,眉头不由皱起,舌尖儿像被马蜂蜇了一口。“嗖”地蹿起身,张大嘴“呵呵”地叫着,端着凉茶漱起口来。
       “小婊子,你真他妈的坏到家了!”一边骂着,又来扑康小妹。小妹撒开了劲,像只猴子,在马军长膀子底下“哧溜溜”地蹦跳。姓马的前扑后抓,只觉得周围香风萦绕,眼前花枝儿乱眼,就是逮不住人。马军长累得像六月大伏天里的狗,伸长了舌头“呼哧呼哧”地喘,而小妹却快活得像个顽童,在一旁拍了手儿笑。马军长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不再玩这种游戏了,丢开她就去擂门,骂骂咧咧冲外边吼:“开门,娘的,老子要出去!”
       这吼声震动了苏老鸨,忙喊着:“来了,来了!”门外钥匙“哗啦啦”一响,苏老鸨儿撩开帘子进了屋。还没站稳当,马军长大骂:“混帐东西!”话到手到,“啪啪”两记大耳光,苏老鸨的大胖脸蛋左右颤动了一下,立即泛起五条紫红的血印。
       “她娘的,小丫头片子没调教好就来陪老子!你舔舔她的手,舔舔她的脸,她往手上和脸上都抹了辣……辣……啊嗤……”马军长话没说完,一个喷嚏,旋即鼻涕眼泪就下来了。苏老鸨看看一旁的康小妹,再看看犯了大烟瘾满脸怒容的马军长,她立刻明白了八九成。她将姓马的扶到床上坐下:
       “马军长呀,您别生气,这丫头不懂事,我来调教。不过,这几天秋芝的身子也有点儿不舒服。这样吧,我先另找个姑娘陪您抽几口,再把秋芝调教好了给您送来,怎么样?”
       姓马的烟瘾犯得实在是受不了啦,一抹稀鼻涕说:“快去,调教不好,我他妈的……砸、砸了你的窑子……”
       苏老鸨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喊来一个姑娘给姓马的点烟,然后扯着小妹下了楼,进入一间小屋:“跪下!”
       康小妹一语不发跪在了地上。苏老鸨满脸怒气地拿出一根牛皮鞭子,在脸盆里浸了,提在手里恶狠狠地说:“今儿的事你也看见了,那姓马的在成都手眼通天,妈妈我也挨了揍。你来妓院近一年,难道还不知自个儿是干什么的?姓马的花了近一万块大洋给你做花头,就是冲着你的处女身子。现在两条道任你选:要么陪马军长睡觉,万事皆无,要么今儿你就死在这条鞭子下。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
       康小妹望着眼前水淋淋的皮鞭,身子有些发抖。她知道苏老鸨心狠手辣,说到做到。妓院里哪一个姑娘见了鞭子不尿裤子。她闭上眼睛,心里翻江倒海……她想起自己的亲妈,亲妈和自己一样俊俏,在大洋沟,她清楚地记得,妈妈宁愿死在那姓潘的保长的皮鞭下,也不把自己的身子给恶人。她又想起了凤仙姐姐,姐姐甘愿跳池一死,也不让自己的姐妹受辱……
       苏老鸨一支烟没抽完,等不及了,抄起鞭子走到小妹跟前:“怎么样,你说一声愿死,我这鞭子照着你的太阳穴一下,你的小命就玩儿完!”
       康小妹知道今儿难逃一劫,牙儿一咬,抬起头说:“苏妈妈,你行行好,积点德,就叫我一下死了吧。我见了姓马的比死还难受。您给我一鞭子吧。”说完,闭目等死。
       这可是大大出乎苏老鸨的预料之外,她今日是真正领教了这个野妹子的桀骜不驯。她握鞭的那只大白手颤抖着,真想抡圆了冲她的太阳穴劈下去。但她不能,马军长还在楼上等着睡嫩芽儿呢。若把人打死了,咋交差呀?她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小兔羔子,那就别怪妈妈无情了。死好办,可我绝不能让你死得这么痛快!我要把你手脚绑了扔进嘉陵江里喂王八!来人呀!”她喊来了刘老鸨和汪老鸨,扒光了小妹的衣服,又堵上嘴,反绑了双手和双脚,两个老鸨子,抬起康小妹便奔出了屋。小妹紧闭双眼,泪水哗哗地淌,心里悲伤地呼喊:凤仙姐姐,仙鹤姐姐,来世再相见了!
       可是鞭子并没有打到身上,自己的身子却在一步步往上走。她急忙睁开眼睛一看,是在上楼,走向马军长的客房。她明白了,狡猾的“蹲门雕”这招儿真绝!她使劲蹬腿,绳子套反勒着双手,动弹不得;想喊,嘴被堵着,出不了声,急得她“唔唔”闷嚎。很快,她被抬进了马军长的客房。
       马军长和一名叫菊花的姑娘正身对身地躺着,恰好抽到了瘾头上。菊花像哄小娃娃似的,一只小手给马军长拿着烟灯,一只小手轻轻拍着马军长的弯背。姓马的见来了人,向上翻了翻眼皮,继续叼着烟枪,“嗞啦嗞啦”仍过着神仙瘾。
       两个老鸨子抬着赤裸的康小妹,站在正屋,等马军长将那个“羊粪蛋”抽完,这才将康小妹“咚”一声扔到床上。菊花忙收了烟枪,知道没自己的事了,赶紧溜出了房门。
       苏老鸨冲马军长笑笑:“军长呀,我把女儿给您送来了,请您梳头。”
       马军长歇了一下劲儿,骤然两眼放光,精神大振,斜眼瞅瞅捆着的小妹,又看了看两个气喘吁吁的老鸨,不由哈哈大笑:“高,这一手真他妈的高。我逛了大半辈子窑子,还没见过把人捆了给我送来的。哈哈……”
       苏老鸨见状,急忙朝刘、汪挥挥手,三个老鸨子一同退出房,将门从外锁死。
       马军长笑哈哈,端着烛台照看睡美人。摆在马将军面前的,是一尊极为美妙的少女裸体,它流畅温柔的曲线,飞扬着夺目光环,尤其是胸部山峦突兀和脐下谷地水肥土美,更是令人感到造物主的鬼斧神工。马军长不得不惊呼惊叹,他一生狎妓无数,却是从未见到如此的美人。马军长激动得失手落了烛台,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
       
       黑暗中,马军长像军情火急跨战马,一个鹞子翻身便骑到康小妹身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康小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从人间跌进了地狱……
       叫她惧怕、心酸的初夜终于过去了。处女血染红了白绫。她的童贞失去了,心肺仿佛也叫那花花将军叼走了,此后,她完全听从客人的摆布。每同一次床,就得陪着客人洗一次澡。房间里早备好了热水炉和小船似的大盆,客人躺着闭目养神,她得用纤细的小手为客人搓洗身子。几天来,她没了魂儿,没了思想,完全成了一个泥塑木雕。
       晚上,马军长外出办事去了,她一人呆坐桌前,痴痴地瞅着碗里的残茶,什么也没想。
       “秋芝!妹子!”
       是谁在轻轻呼唤她。她慢慢抬起眼睛,看到了凤仙。这次,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站起来迎接。凤仙进屋坐在她身旁,把她搂在怀里,小声地问:“妹妹,为什么不理睬我呀?”在姐姐的怀抱里,小妹的心像被春风抚慰的枯树,开始慢慢复苏。她想起了在春熙院一年来姐妹间美好的感情,想起了被姓马的糟践时的情景,她如梦初醒。憎恨、羞辱刹那间汇集心头,似灼热的岩浆般汹涌。她推开凤仙呜呜地哭了起来:“姐姐,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妹了……”
       凤仙为她一边擦泪一边安慰她:“妹子,胡说些啥呀?不管到了何时,你都是我的好妹妹!”凤仙哄着小妹,不由想起自己天大的苦楚。
       “妹妹,你看姐姐是人,还是鬼?”她忽然问道。
       小妹吃惊地抬头望着凤仙:“姐姐是人呀,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不。”凤仙痛苦地摇摇头:“姐姐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小妹不解地望着凤仙,凤仙问:“妹子,你见过苏老鸨手里的那本《春宫图》吗?你知道那《春宫图》上画的姑娘是谁吗?”
       “还能是姐姐不成?”
       “是我,正是我和你仙棠姐姐。那是苏老鸨特意请了画师,让我和你仙棠姐姐脱光了身子,在床上与男人摆出各种姿态照着画的。”
       小妹真像当头一棒,吃惊地望着凤仙。那就是自己心目当中崇拜的姐姐吗?一阵凉意透过小妹的心肠。她想到这几天,自己接待最丑恶的马军长,没有荣辱,没有人格,不是也当了几天鬼吗?
       “妹子,”凤仙伤心地说,“小时候,在我们绍兴城,我就立志要胜过男儿,好好读书,像秋瑾那样,远度重洋,去留学,去报国。谁知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老天捉弄人啊,叫咱们沦落在了这烟花巷。姐姐和你一样,死过几次,没死成。如今,姐姐不想死了,要活着,要把人间的苦难尝个够。日后,我就写书,写我的家乡,写我的父母,写春熙院里被埋葬了青春和苦难的姐妹。妹妹,你比我小几岁,往后的路更长,一定会遇上个好客人,把你赎出去的。眼下烽烟四起,早晚这世界得翻个个儿。妹妹,我们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呀!”
       小妹细心地聆听着,她再一次认识了凤仙,叫她懂得了许多道理。
       戏幽女 耻辱情烈死仙棠
       寒冬将过,春节来临了。
       姑娘们见面有了说笑声,心里都感到很舒畅。她们都晓得,不过正月十五,老鸨子是不会对窑姐儿动鞭子的,即便窑姐儿做了错事,触犯了院规,也不挨打,而是记着帐,过了十五元宵再清算。
       到底是孩子,小妹早把平时的苦恼和痛恨扔到脖子后头了。她嘻嘻哈哈乐着,帮苏妈妈拾掇屋子,跟着凤仙、仙鹤打扮自己的房间,贴字画、粘窗花。
       鸨子们几天前就上街买来了鸡鸭鱼肉、果品鲜菜,帮着厨师准备年三十大会餐。
       下午五点,大会餐开始。大殿前摆了十几张红漆长桌,护院的保镖“大牛蛋”提前在院里放了一通鞭炮,苏老鸨领着汪老鸨、刘老鸨两家,端着供品到大殿神像焚香上供,口中像念经似地“哼哼”了一阵什么,便入席开宴了。
       三十多名姑娘,花团锦簇,听从着苏老鸨的指挥,对号入座。这是一年间众姐妹唯一团圆的一天,也是最快乐的一天。
       苏老雕坐在上首,右边是康小妹,左边是金英、凤仙。仙鹤坐在康小妹的对面。汪、刘二老鸨陪着菊花、桂翠几个姑娘。其余的姑娘就“提不起来”,冷冷落坐在边席。很快,厨师赵师傅和茶房王妈、秋英端着大红条盘,上酒上菜:麻辣仔鸡、爆炒牛肚、红烧狮子头、鱼丸子、清蒸鲈鱼、八宝饭、火锅儿……一样一样色香味美。不过,这些佳肴只往老鸨子和红姑娘桌上送,至于那些坐边席的姑娘,仍然和平时一样,只不过多加了一碗红烧肉和一盘鱼而已。
       开宴之前,汪老鸨冲苏老鸨谄媚地笑笑,溜须拍马地说:“苏大姐,作为一院之尊,您给众姑娘们讲几句话,助一助酒兴怎么样?”刘老鸨和赵德顺拍手赞同。苏老鸨笑着点点头,把手里的烟卷往桌沿上一搁,立起身来:
       “姑娘们,过年了,今儿咱们欢聚一堂,应当高高兴兴吃顿团圆饭。辛辛苦苦一年了,特别是咱院里的凤仙和仙鹤,名扬锦城,宾客盈门,深得客人宠爱,妈妈我也很疼爱她们。也没别的谢意,只有用薄酒表示感谢。”于是,三家老鸨和三家的红姑娘一同举起酒杯,开怀畅饮,其他不入流的小窑姐儿只能干瞪眼瞅着。苏老鸨随后右手拉起康小妹,左手拉住小金英,望着她俩说:“我们的秋芝和金英,功劳也不小。不过你俩还年轻,经验不够,要多向你们的两位姐姐学习,明年闹个一对红。来,妈妈我亲自给你们斟上一杯酒,预祝你俩来年红红火火!”苏老鸨像敬功臣一样,为康小妹和小金英斟上酒。康小妹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同时似乎也明白一个理儿,那就是,作为青楼的女子,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必须得红起来。小金英更是受宠若惊,端着酒杯,声音都有些发颤:“苏妈妈,明年,我一定为妓院多接客,多挣钱,孝敬妈妈。”老鸨子们齐声喊好。苏老鸨满面红光,对边席那些不入流的小窑姐儿们说:“孩子们,看到了吧。这就是红姑娘的荣耀!你们也应不甘落后。按咱院里的老规矩,不来客,你们闲闲身子,来客了,看中谁,谁就给我好生伺候着。你们今儿抢了客,明天就给你们改换鸡鸭鱼肉。过年么,妈妈我还格外赏洋大块。要是谁闹出事来,妈妈我心中清楚,过了十五,咱再算帐!”
       正当老鸨子和姑娘们吃喝谈笑时,忽然,“大牛蛋”像一尊大肚子弥勒佛,站在院中大殿高喊:“客人到——”
       苏老鸨一愣,心想,这大年三十的,还能有人逛窑子?这时,就见鱼池那边走来一个人,穿戴很怪,一身旧缎子蓝袍,脏兮兮的,头上扣顶破礼帽,菜色的刀条脸上黯然无光,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姑娘们愣了神,猜想这人别不是个疯子?苏老鸨起身离座,惊奇地打量来人。那人走近了苏老鸨,猛然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尖刀,冲苏老鸨大骂:“苏茂容,你这个黑心肝的东西,你他妈的撑肥了,老子却沦落到这步田地。我今儿要杀了你!”骂着,疯子样挥刀砍来。姑娘嗷嗷乱叫,苏老鸨更是吓得抱头鼠窜。来人一刀扎在苏老鸨的膀子上。这时,护院保镖上来,将刺客制服了。
       众姑娘们惊魂未定,康小妹问:“这人是谁呀?胆子也忒大,敢杀苏妈妈!”
       凤仙冷笑一声:“要问这人是谁么?他就是苏妈妈的丈夫,逼死你仙棠姐姐的仇人王金山。”
       小妹和仙鹤同时惊愕:“啊!他就是王金山?”
       当晚,康小妹和凤仙睡在一个被窝里说着悄悄话。小妹忽地想起白天的事,问:“姐姐,仙棠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王金山他为什么要杀苏妈妈呢?”
       凤仙静静地躺着,双眼仰望屋顶,哀思如潮。
       ……
       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凤仙跟着吕梦才从良去了上海,春熙院只丢下孤单单的仙棠。形单影只的她每到夜里就忍不住偷偷哭泣,苏老鸨连训带哄,希图调整她的情绪,可是效果不大。
       有一天,苏老鸨领来了个小黄毛丫头,说是给仙棠作伴的。小姑娘模样倒也端庄,只是一脸苦相,两眼呆滞无光,寡言少语。仙棠一见心就凉了,这样的妹子,怎能和凤仙姐姐比呀?小姑娘留了下来,和仙棠挨屋住。
       
       有一天,仙棠问她:“妹妹,你叫什么名儿?”
       “秋英。”
       “咱俩一块吃饭去吧。”
       “嗯。”
       仙棠问多少话,她只答一个“嗯”字。王金山见小姑娘毫无灵气,人也不漂亮,便把目光瞄准了仙棠,和仙棠套近乎。苏老鸨看出了丈夫的用意。这天将秋英暴打一顿,将她送到仙棠屋里当“徒儿”。其实,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秋英到了仙棠的屋里,天天掉泪,痴呆呆的,从不多说话。仙棠教她唱《夫妻对骂》,她小脸蛋臊得通红,不是忘词就是跑调,一星期愣是没学会。善良的仙棠叹口气,说:“妹子,你咋这么笨呀?我看下一步你可该挨鞭子了。”小秋英吓得脸色煞白,赶紧道:“姐姐,我会唱歌,我会唱我自己喜爱的歌。”仙棠一听大喜,忙问:“你会唱啥歌?”秋英说:“我会唱‘九·一八’小词。”仙棠道:“那你唱给我听听,只要能唱上一个也就挨不到鞭子了。”
       秋英第一次对仙棠笑了,眼里流露出悲凉的愁绪,一种哀伤的调子从她嘴里唱了出来:
       高粱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
       俺们百姓遭祸殃。
       中国有军队几百万,
       就是不敢去打鬼子兵。
       ……
       仙棠惊呆了,落泪了。秋英不但音质甜美,而且唱得动情。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激情,注入仙棠的胸腔,国恨家仇,历历在目。仙棠一把攥住她的手:“秋英妹子,你唱得真好!这样的歌,姐姐从来没听到过,你还会唱什么?再来一支吧。”
       真挚的感情很快溶化了秋英心中的坚冰,她笑了,笑得甜美动人,两只漆黑的大眼扑闪着,是那么地让人心动。“姐,我还会唱腰鼓调呢。我九岁时就跟着爷爷在江南卖唱,走到哪儿,打着腰鼓唱到哪儿:
       紫燕飞,柳丝长,
       挎起腰鼓到南洋。
       东山西岭都唱遍,
       难诉歌女苦断肠。
       得隆得隆锵,得隆得隆锵,
       烽烟不见爹娘面,
       松花江上有家乡。
       得隆得隆锵,
       哥为妹子赴疆场,
       妹绣征袍情义长。
       得隆得隆锵……
       秋英踩着腰鼓舞步,边唱边舞,甜美动情的歌声,叫仙棠耳目一新。乡音野趣,出自民女之口,比妓院里那些缠绵的淫荡小调要优美亲切得多。仙棠一把抱住秋英,激动地说:“好妹妹,你天天给我唱一遍‘腰鼓调’好么?”秋英使劲点点头:“姐姐爱听,我就天天唱。”
       仙棠很庆幸有了这样一个伙伴,从此,两人好得就形影不离了。这使得觊觎仙棠已久的王金山无从下手了。
       一日,秋英正唱小调,不小心让苏老鸨儿听到了,那歌声令苏老鸨喜出望外。这天晚上,苏老鸨把秋英叫去进行特殊训练,屋里只丢下仙棠一人。王金山逮着了机会,扑进屋里就要与仙棠求欢,不料苏老鸨带着秋英又返回来了,一下撞了个正着。王金山一见,赶紧溜走了。苏老鸨一肚子妒火全都撒在仙棠身上,冲上去又撕又拧,口中骂道:“臭婊子,胆子不小,竟敢偷我的男人!”一旁的秋英吓坏了,推开苏老鸨,扑到仙棠身上,用自己的小身子护住仙棠:“妈妈,这事不怪姐姐!姐姐早就和我说过爸爸对她图谋不轨,叫我和她作伴,以防不测,我……”苏老鸨哪还听得进这些东边葫芦西边瓢的闲杂碎儿,她一把将秋英抓在手里,又是拧又是掐:“小蹄子,你给我滚开!”可秋英死死地抱住仙棠,就是不松手。苏老鸨见小秋英今日像疯了似地替仙棠代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院子里喊来刘老鸨、汪老鸨,拉开秋英,三人将仙棠的大腿扯开,撕下裤衩,苏老鸨并起两个手指,血红的长指甲像锋利的竹片,伸进仙棠的下体,狠劲地抓挠起来。秋英吓晕了,仙棠发出一声声碎瓷裂玉的惨叫声。待秋英苏醒过来,床上只有痛苦呻吟的仙棠了,鲜血将床单洇湿一片。仙棠脸色苍白,口中咬着被单不停地叫着痛。秋英心痛地望着她最亲的姐姐,她的心一横,对仙棠说:“姐姐,你等着,我背你逃出去!”老实人一旦被激怒胆儿便忒大,为了姐姐她什么都敢干!
       秋英偷偷找一张铁锨,溜到后院,在墙根下拼命挖起来。她要挖开一个洞口,把仙棠救出去。她哪儿知道,这古墙的条古有多坚,根基有多深!小秋英没能将仙棠救出去,却很快被护院的打手发现了。他们将她拖到前院,扒光了衣服用皮鞭狠狠地抽,把烧得通红的铁炉圈放在她的脊梁上烙……等她从疼痛中醒来时,仙棠在后院的古桑树上吊死了……
       康小妹听完凤仙的讲述,眼睛潮湿了,不由得对小秋英肃然起敬。她怎么也没想到,秋英还有这么一段令人敬佩的义举佳话!
       “妹妹,快五点了,该起床了。”凤仙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伸腕看看表。小妹这才知道天快明了,门头上挂着的红灯笼里的蜡烛也快燃尽了,小姐妹俩竟谈了一个通宵。
       “姐姐,今儿就是正月初一了。妓院过年,咱们得给老鸨子拜年吧?”小妹问。
       凤仙说:“咱不给老鸨们拜年,而是妈妈们、茶房们、做饭的、护院的要给咱们姑娘拜年。过年时,咱们就是这院里的活佛。”康小妹听了,又觉着新奇。
       突然,远方传来“呯”地一声响,不知是谁家早起放了第一声爆仗。接着,远近家家户户鞭炮齐鸣,爆豆似地。春熙院里的鞭炮也“噼噼啪啪”响起来了。凤仙听得出,汪妈妈、刘妈妈、赵德顺、王老妈子都起来了。叫凤仙和小妹吃惊的是,苏老鸨居然也起来了,亮着嗓门朝楼上喊:“孩子们,快起来吧,过年啦。新年新岁,早起交好运哪!”那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兴奋。
       凤仙拽起小妹,望着她红喷喷的小脸蛋说:“妹妹,一夜交双岁,你今天就十五岁啦。”
       康小妹拍着手兴奋地呼唤着:“我十五了,我十五了!”两个姑娘赶紧穿衣下床,她们要去底下的院子里与其他的姑娘共庆佳节。
       苦相思 仙鹤冒死逃樊笼
       春光渐去,春熙院里的竹木花草,欲滴欲染,连青色的假山石上,也长满了鲜绿的青苔。整个院落,重重叠叠,绿得生辉。
       这天午后,难得清闲。凤仙、小妹双双到院里鱼池边观鱼。小妹望着这满眼的新绿,伸展了一下渐渐丰腴起来的手臂,对凤仙说:“姐姐,你看这竹木水石多鲜亮呀,你作首诗吧!”
       凤仙摘了一片绿叶,瞧着满眼的勃勃生机,灰冷的心也渐渐亮了起来。她看了小妹一眼,莞尔一笑:“难得妹妹今日这般高兴。好吧,那就以这竹为题,胡诌一首,给妹妹找找乐子。”说着微蹙娥眉,望着青翠欲滴的云竹,顺口拈来一句:“凌云只恨天地小……”下面却想不出什么生动的词了。
       小妹在一旁拍了手儿笑道:“姐姐,这就是作诗呀?我也会。我来吟几句罢,姐姐你听听看够味不够味?”说着诵道,“凌云只恨天地小,青竹下面生绿草,绿草叶上爬甲虫,春竹枝头落雀鸟。”诵完望着凤仙,“姐姐,咋样?”
       凤仙点头赞道:“挺好,想不到小妹也有诗才。不过,妹子的诗只是表面化的顺口溜儿,要作好一首诗,必须寓意深刻,融贯进诗人的思想内涵,还得有情有景,才称得上是一首好诗。”
       小妹听了咋了咋舌:“得了,得了,瞧我一副野小子的模样,哪是作诗儿的料,还是姐姐接着想下边的句子吧。热了,我给你打扇。”小妹撕了一片芭蕉叶,为凤仙打起扇来。凤仙坐在鱼池旁,却是一时江郎才尽,怎么也想不出下面的句子了。
       这时,隐隐传来一阵箫声,凤仙听得出,那是《苏武牧羊》,悲悲切切,从青楼一间窗户里传出。凤仙的心一下子碎了。那低沉哀婉的《苏武牧羊》曲,使凤仙想起了正在遭受磨难的亲人,想起了病中的仙鹤,死去的仙棠,还有那长眠于九泉之下、她终身刻骨铭心的吕梦才——“年年秋风起,吻得凤仙红”。她吟诵着吕郎的临终遗词,一时百感交集,她凝视着青竹吟道:
       
       凌云只恨天地小,
       敢托翠荫过青楼。
       翠竹本有节,
       刚烈亦独秀。
       叹良才,难为刀笔与吴钩,
       弄成箫笛玉人留;
       悲箫《牧羊》调,
       怨笛《折柳》曲。
       诉不尽,青楼姐妹几多愁。
       几多愁,从冬到春,从春到秋……
       “不好听,不好听,不好听!”凤仙还没吟完,小妹捂了耳朵直跺脚,“姐姐,什么悲呀愁呀的,咱们的悲愁够多的了。今儿到这来是为了寻乐子,找开心的,姐姐就不能作一首欢乐点儿的诗吗?”
       凤仙叹口气,说:“妹子说得对,姐姐是应该作一首欢乐点儿的诗。可是,你的仙鹤姐姐正身陷愁城,伤心落泪呢。”小妹说:“那我把她叫出来。”凤仙笑笑说:“对,把她叫出来,今日这阳光可真好,咱姐妹仨人,一块儿玩玩,乐一乐,驱一驱闷气。”康小妹“咚咚”地朝楼上跑去。
       那首《苏武牧羊》曲,正是仙鹤吹奏的。
       自从开春,仙鹤便病倒在床。
       人啊,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就更容易回忆已逝去了的美好往事和曾经给过自己温暖的人。
       仙鹤不知道她的心上人赵玉成现在哪里。夜深人静,她偷偷焚香祈祷,悄悄地问天上的明月,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和玉成相处时的那些甜蜜情景,特别是那个刻骨铭心令她终身难忘的傍晚。她回忆了足足有一千遍了,每一遍都叫她激动,叫她幸福,叫她欢笑。她常常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便生出许多激动人心的幻梦。她幻想着有一天,她逃出了春熙院,来到一座没有人烟的大山中,巧遇了玉成哥哥。他们居山洞,烧野味,青松白云作伴,小兔松鼠为邻。玉成哥哥用生命呵护着她,一碗野菜,一只山果,两人你推我让;夜间睡觉,她用一片芭蕉叶为玉成哥哥驱赶山蚊;白日里,玉成哥哥去狩猎,去耕种,她在山洞里烧好了饭食等候着哥哥归来……
       唉!只可惜,幻想总归是幻想,她是笼中的鸟,飞不出这春熙院的高墙。她觉得命运对她太不公了!
       康小妹寻着箫声上楼,那箫声将小妹引进了仙鹤的房内。只见仙鹤满眼含泪,手持一支紫竹洞箫,斜歪在窗前,双眼痴呆呆的,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小妹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洞箫,拉住她冰凉干瘦的手,心疼地说:“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他,可是你自个照照镜子去,你都病成什么模样了?……”小妹说着,自己的泪水也像珠子似地成串掉下来了。仙鹤见小妹哭了,忙抹把泪安慰小妹:“秋芝莫哭,姐姐不想他,永远也不再想他……”
       正在这时,忽听楼下院里有人嚷道:“哪来的臭叫花子,这儿是你来的地方么?滚出去!”
       只听另一人喊:“不不,我是来看仙鹤的,我有钱,你们瞧。”说着便听到大洋撞击的声音。
       仙鹤的脑袋“嗡”的一声,随即浑身也涨热起来:好耳熟的声音呀!这时汪老鸨的说话声传了上来:“是玉成呀,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我们春熙院了。”
       小妹惊喜地叫了起来:“玉成?是赵玉成来了!”说着跳到门口,撩起竹帘往楼下看。仙鹤忙跟过去,只见院当中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青年,他比原来瘦了,样子也寒酸了,但那白杨树般笔挺的身段儿,憨厚的气质,依旧如故。他从怀里掏出十块带着体温的银洋,交给苏老鸨。苏老鸨瞪圆眼睛盯着瞧了好一会,点了点数,马上眉开眼笑,冲楼上喊了一嗓子:“仙鹤儿呀,有你的客人!”
       此刻的仙鹤百感交集,她撩起翠袖擦了把眼泪。小妹知趣地退出房去,仙鹤顺手将门插上,赶紧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往自己苍白的脸上擦了点儿脂粉,点了些口红,描了描眉,刹那间,一个清俊的弱美人就出来了。做完这些,她低着头拉开门插,头也不抬,扭头往床前走去。她不敢去看自己日夜思念的玉成哥哥。
       门开了,赵玉成带着一股扑面的雄性之风走到她身旁,双手扳住她的两肩,猛地将她拥进怀里。仙鹤瞬间融化了,整个身子倒在玉成怀中,双手使劲儿抱住玉成,抽抽噎噎哭出声来。多少个不眠的相思之夜,想的盼的就是这一刻啊。她怕再失去他,怕这突然降临的幸福瞬间又从自己怀中飞走。她用力将自己的胸脯贴紧他宽大的胸膛,纤细的小手在他背上拧着抓着,揉搓着,捶打着……一种荡人魂魄的陶醉,使她晕眩地闭上了眼睛,惬意地享受着这狂涛巨澜般的爱的风暴。
       这一晚,俩人一直谈到鸡啼方才相拥着走进红绡帐里。春衾中,几多缠绵,几多缱绻。
       自从度过了这个甜蜜的夜晚之后,仙鹤突然珍惜起人生来。她觉得自己不但要活着,而且要像良家妇女那样,活得舒心,活得欢畅。自从十四岁破身接客,五年时光,接过多少嫖客呀!脸上的风情,身上的血肉,全变成了老鸨子手里的钞票,而自己只不过是她们手中的一棵摇钱树。
       仙鹤今年十九,青春转眼即逝,那时,身边的客人少了,挨鞭子,吃剩饭不说,老鸨子还会把她转卖到下等窑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仙鹤思忖着,突然,一个大胆的设想跳上心头,她决定闯一闯!
       这天傍黑儿,仙鹤和往常一样,梳罢头,坐在床上,望着墙上贴着的《刘海戏金蟾》,焦急地盼着赵玉成,直到天色黑尽,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只怕今日又要白等了。”
       正在这时,忽听王妈在楼下喊了一嗓子:“仙鹤,接客啦——”
       紧接着楼道上一阵脚步响,纱帘儿一挑,进来一个青年,紫红色的脸膛,高高大大的身躯儿,一身土布家衣,笑眯眯站在她的身后。仙鹤从镜子里见着来人,先是一愣,忽地心花怒放,转过身子一下扑进来人怀中:“玉成!你……终于还是来了!”
       赵玉成搂住仙鹤柔软的身子,瞧着她一对黑眼睛,无限爱怜地说:“仙鹤妹子,我知道你在等我,在盼我,可我囊中羞涩,无法满足妹妹的愿望呀!”
       仙鹤赶紧用手捂住玉成的嘴:“哥哥,别说啦,妹妹心中明白。”仙鹤回身插上门,又放入窗帘,然后将玉成拉到床边坐下。“哥哥,如果有一天,仙鹤逃出春熙院,你会娶我为妻么?你不会嫌我当过窑姐,身子卑贱么?”
       玉成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在她的唇上吻着:“妹妹说哪里话来,还真亏了你是窑姐儿玉成才有幸相识。若不然,像妹妹这样的美人儿,只怕我一个穷小子连见都见不着呢!妹妹对玉成一片真情,是玉成一生的造化呀!”
       仙鹤醉心地笑了,“那你敢不敢帮我逃出去?”她终于说出了心中潜藏已久的话。玉成一听,急忙去捂仙鹤的嘴:“妹子,你疯了?”仙鹤扒开他的手,一脸凝重:“哥哥,我问你,你敢不敢帮助妹子跳出火坑?”赵玉成这才知道仙鹤是认真的,不免有些担忧:“妹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戒备森严的春熙院,四周高墙围绕,墙上栽着铁蒺藜和玻璃角,门上有大铁锁,门口有护院的打手,老鸨子手中有皮鞭,后院有‘调教’窑姐儿的人间地狱,你不想活了?”仙鹤痛苦地摇摇头:“玉成哥哥,妹子在春熙院里是生不如死,听说政府要在成都为美国兵办特等妓院了。与其被美国兵折磨死,不如豁出命去闯一下。”听了仙鹤这话,玉成不由伤心地垂下泪来:“好妹妹,你让哥怎么帮你呢?我手中没钱,不能为你赎身……”“哥,我不用你的钱,我只要你为你办一件事,我就能逃出去。”仙鹤道。赵玉成问:“让我为你办什么事呢?”仙鹤贴着他耳根儿悄声说:“我斗胆冒了一次险,那天用一瓶西凤酒把看守后门的给逗乐了,偷偷将大门的钥匙模儿拓印在香皂上。你只需将那块香皂带走,按上面的模印配一把钥匙捎给我,我就能寻找机会逃出去。”玉成听罢,不由不喜,捧住仙鹤的脸在她的香腮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妹妹,这倒是个好办法!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赵玉成紧紧把仙鹤抱进怀里。
       三天后,赵玉成再次来春熙院,将配好的钥匙偷偷交给了仙鹤:“妹妹,你千万小心。记住,我在春熙路茉莉花茶馆里等你,你可以听着箫声去寻找。”
       
       仙鹤牢牢记住了这个地址:茉莉花茶馆,箫声吹来的地方。
       果然,一夜又一夜,赵玉成的箫声从同一个地方传来,那是召唤仙鹤逃出去的信号。可是,逃跑的机会实在太难找了。仙鹤屋里夜夜有客,秋英、茶房王妈监视得又紧,后门口夜夜守着护院打手“大牛蛋”。窑姐儿早上送客,都得有茶房老妈子陪着,而且不准窑姐儿们走过影壁墙。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耗子,也极难逃出春熙院。仙鹤每晚听着心上人的箫声,心急如焚。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七月十六。机会终于来了,仙鹤歇月经,凤仙、小妹“出条子”去了周家公馆,苏老鸨害怕这两个红姑娘出什么意外,亲自带领三个把门的护院打手当保镖。这一夜,春熙院的客人非常少。由于客少,苏老鸨又不在院中,于是,连平日里殷勤的王妈,忠于职守的秋英也显得有些懒散。仙鹤暗自高兴,这可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呀!
       夜已深沉。仙鹤几次翻身看表,远方又传来心上人的箫声,那幽幽怨怨的《苏武牧羊》曲,是在召唤她的归去。此时,大墙外,雄鸡已唱三遍。仙鹤不能再等了,要是清早老鸨子们一送客,或者出条子的人一回来,可就插翅也难飞了。仙鹤匆匆穿衣下床,她不敢开灯,就着院子里反射进来的朦胧月光,开始拾掇必需带走的东西。末了,她望一眼自己住惯了的床铺和房间,瞧着自己夜夜听箫、遥望牛郎织女星的那个窗口,想起凤仙和小妹,两姐妹的身影便清晰地闪现在眼前。多少个难忘的日日夜夜呀,姐妹三人互相救应,生死相依,一同度过了多少次难关呀!如今就要分别,天各一方,今生再难相见,她的心比刀剜还难受。
       箫声一阵阵从远方传来,不能再等了。她脱掉皮鞋,换上一双软底绣花鞋。轻轻地将门拉开一道缝儿,先看看院子里是不是有人。四更天,夜深沉,院中黛绿色的竹梢间挂着一层稀薄的雾气,偶尔一两声梦呓般的蝉鸣,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春熙院的夜似乎从来也没有这般静谧过。仙鹤把胆子一提,是福是祸就这一回了!她悄悄出屋,下楼梯来到院里,过鱼池,跑到了影壁墙,一转身,终于进了大门洞,摸到了门上的大挂锁,十分顺利地打开了它。仙鹤的心中一阵狂喜,她胜利了!她轻轻将门打开,身子一斜,出了门。此刻的仙鹤像出笼的鸟儿,正要朝宽敞的天空飞去,不料一个黑影挡在了她的面前。她吓得浑身一颤,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那黑影开口问道:“谁呀,起得这么早?”
       仙鹤一听口音,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天啦!这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偏偏就撞上了她!
       烈女恨 二仙魂归离恨天
       仙鹤冒死逃出门去,认为笼中的鸟从此获得了一片自由的天空,不料后门外与一人相遇,这人正是妓院里监视窑姐儿的茶房王妈妈。
       这王妈妈其实不老,家住春熙院南一条小胡同里,离妓院不远。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是渴望性爱如狼似虎的年龄,眼瞅着妓院里一双一对的野鸳鸯,耳听着窗口里传出的雌猫般的叫春声,她心里就痒痒的难受。院里客少时,她也断不了溜回家,找男人睡上半宿黎明觉,大清早返回妓院,公事私事两不误。
       难得这一宿红姑娘去出条子,院里客人又不多,一过夜里零点,她便向刘老鸨儿请了假,溜回家。鸡叫三遍,她又摸黑儿返回春熙院。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大门内的大挂锁在轻轻地响,她很纳闷:是谁起得这么早,而且还是走后门?她闪在一边等待。当她看到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慌慌张张的玉人儿闪出来时,她马上意识到,有姑娘逃跑。她一下来了精神。因为妓院有规定,谁要抓住逃跑的姑娘,赏洋二十。
       仙鹤被抓了。
       逃跑被抓的姑娘必定要往死里打。仙鹤被汪老鸨、刘老鸨拉到大殿的门前,扒光了衣服,两条水淋淋的皮鞭像劈雳闪电,轮番落到仙鹤白嫩的皮肉上。转眼间,仙鹤身上仅存的三角裤衩也被打飞了,浑身上下成了一个烂糊糊的血人,昏死过去了。
       三天后,仙鹤才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双手反绑,被扔在后院的地下室里。她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腰部以上刀割似地疼,腰部以下却毫无知觉。她的腰椎,已被“独眼龙”刘老鸨残忍地踩断了。地下室四周散发着一股霉腐味,地上爬动着毒蝎和叫不上名的小虫子。
       这里是窑姐们闻风丧胆的活地狱,包藏无数孤魂冤鬼的血泪!凡是有谁想私下里偷偷从良,谁想逃跑,谁得罪了嫖客砸了窑子,一顿暴打后,就被扔进这里。仙鹤心中清楚,自己这次是九死一生了。
       赵玉成的箫声,还是夜夜伴着清风细露,悠悠袅袅飞过大墙,飞过竹梢,飞进青楼的窗口。然而,他日夜思念渴盼的姑娘,再也听不见他的箫声了……
       仙鹤被毒打致残,春熙院陨落了一颗明星,连着几日,春熙院的气氛显得十分沉闷。刘老鸨其实也很后悔,是她亲手砍了自己的摇钱树,都怪当时一下愤怒,那一脚踩得太凶狠了。然而窑姐儿背底里逃跑,是老鸨子们最痛恨的事了。
       最伤心的是凤仙和康小妹。她俩出条子归来,一见仙鹤被打成了血人,当时就昏厥过去了,醒来后几乎成了两个痴呆,整天就那么坐着。她们的心,也跟着仙鹤的心死去了。
       这可急坏了“蹲门雕”苏老鸨。汪老鸨手下的红姑娘锦莺,半月前出条子回来的途中被美国兵抢走如今生死未卜,刘老鸨手下又失去了仙鹤,如今只有自己手下两个红姑娘了,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意外呀!这回不是窑姐儿求老鸨,倒是老鸨求窑姐儿了:
       “儿呀,”她亲自到凤仙、小妹的房里笑脸相劝,“仙鹤犯院规,在咱们这行里那可是死罪。唉,你们心疼,妈妈我也心酸呀。仙鹤才关了三天,不会饿死,如今刘妈妈正在气头上。等再过几天,我去求她,让她把仙鹤放了,再请个郎中给她治伤,她会没事的。你们俩可不能因为她而虐待自个,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来,儿呀,吹支曲子吧,把心里的憋闷放出来。”苏老鸨从墙上摘下箫,塞进小妹手中。
       康小妹握住黑红发亮的长箫,耳边仿佛又响起《苏武牧羊曲》,那是仙鹤姐姐最爱听的。康小妹的心里不由泛上一股酸楚,她摇晃着凤仙木呆的身子:“姐姐,咱们吹支曲子吧,吹给仙鹤姐姐听,我们的箫声,也许会使仙鹤姐姐好起来的!”
       那支古老的悲歌,通过康小妹悲凉的心田,从箫管中悲切切流泄出来:
       苏武流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匈奴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膻,
       牧羊在海边
       ……
       “我的好妹妹!”
       凤仙突然清醒过来,一把将康小妹紧紧地搂在怀里……
       八天之后,苏老鸨终于说服了刘老鸨,答应放仙鹤出来。刘老鸨拿了钥匙,操起一支大手电去地下室,凤仙和康小妹紧随其后。
       当地下室的铁门被打开的瞬间,里面“嗡”地飞出一群墨绿的大头苍蝇,一股强烈的腐臭味儿紧随着从黑洞洞的暗室里钻了出来。刘老鸨皱了皱眉,掏出手帕捂住鼻子,打开手电往里一照,突然“呀”地发出一声尖叫,扔了手电转身就往外跑。凤仙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拾起手电,雪亮的光柱在地下室里游移。刹那间,一副惨状扑进她的眼帘:只见仙鹤被紧捆手脚,弯曲着的身子躺在潮湿的地上,她的冤魂早已升入天国,往日俏丽的脸蛋如今已面目全非,张大着一张早已没有了生气的大口,像是在向人们诉说什么,两只黑洞洞的眼深不见底,愤愤不平地凝视着这魍魉横行的人间。
       凤仙和小妹浑身像患了疟疾般瑟瑟颤抖,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气往上冲。凤仙扔了手电,拉住康小妹的手转身跑出地下室,抓住铁门的吊环,努力使自己不要昏倒,头在铁门上不断地撞着,哭不出,也喊不出。
       刘老鸨儿在鱼池前盘腿一坐,干嚎起来:“我的仙鹤儿——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呀。你这一走可叫娘今后还怎么活呵?呜喂……我的仙——鹤——儿——呀……”
       
       这干嚎声强烈地刺激着凤仙的心。她满脸铁青,双眼突然射出两道骇人的凶光。她奔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朝刘老鸨冲去:“独眼龙!你个黑心狼,我杀了你!”
       盘腿坐在水池旁的刘老鸨歌吟般哭得正带劲,突然她那只独眼的余光瞅见凤仙提了把雪亮的菜刀朝她扑来,吓得“啊”地一声惊叫,连滚带爬,兔子似地蹦起来就逃。凤仙紧追不舍。赵德顺见自己的婆娘要吃亏,顺手抄起竖在门旁的一根铁门杠冲上来,冷不防朝凤仙的双腿横扫过去。这一铁棍来得太猛,只听“咔嚓”一声,凤仙一声惨叫倒在地上。赵德顺仍不罢休,朝着她双腿膝盖又猛砸了几下。
       原本在一旁袖着手儿看热闹的苏老鸨见凤仙倒地,惊叫一声。她冲上前揪住赵德顺的胸衣大骂起来:“好你个‘尖嘴猴’,竟黑了心肝朝我的红姑娘下毒手,你这分明是在砸我的饭碗呀,老娘岂能与你干休!”苏老鸨心痛不已,凤仙姑娘正是走红的时候,“尖嘴猴”那一铁棒等于是砸了她的心头肉。
       凤仙这一下是真的残废了,她的双腿从膝盖下被齐刷刷地敲断,两块髌骨都碎了。
       凤仙躺在床上,疼得整日整夜地呻吟嚎叫,康小妹心痛得泪痕满面。她啥也不顾了,整天守在病床前全心伺候姐姐。开始苏老鸨还请了个接骨郎中来为凤仙疗伤。郎中验过她的伤后,摇了摇头,丢给苏老鸨一句话:“髌骨粉碎,犹如覆巢之卵,神仙也无回天之力,我治不了,你另请高明吧。”苏老鸨接着又请了几位郎中,亦是此说,苏老鸨也就失去了信心,丢下凤仙不管,只顾去找赵德顺、刘老鸨两口子打官司去了。
       七月的成都,闷热无比,蚊蝇猖獗。凤仙的房间里,再也闻听不到箫笛琴瑟之声和嫖客的欢声笑语了。窗台上的几盆花,不知是因为缺水,还是通晓人性,那紫色的丁香,翠绿的文竹,粉红的蜀葵,也都失却了往日的精气,蔫巴巴地垂下头来。屋里蛛网四结,苍蝇飞舞。瘦骨嶙峋的凤仙,两条大腿肿得像发面馍似的,紫红的肉皮绷得透明,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大腿根部被汗水浸烂了,已开始化脓,断骨的伤口不时淌出脓血。她已多日不进茶饭,身体极度虚弱,正痛苦地挣扎在人间与地狱的死亡线上。
       第八天的晚些时候,凤仙的呻吟声突然弱了下去,一会儿没了声息,只是鼻孔里还在出气儿。一直守候在凤仙身旁的康小妹以为姐姐要死了,她急忙为姐姐整容。姐姐是人世间最美丽的女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也不能太埋汰。她细心地为凤仙擦了脸,扑上粉,描了眉,梳了头,静静地等候着。
       “姐姐,我是秋芝,你看我一眼呀!”康小妹摇晃着凤姐,眼泪簌簌而下。
       凤仙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呼吸也似乎顺畅了一些,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康小妹知道,姐姐这是回光返照,她扑上去搂住凤仙的脖子痛哭起来。
       凤仙伸手用力推开了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小妹。康小妹还从来没见过凤仙这种眼神,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凤仙一字一顿,用力地说:“不许哭,你若是我的好妹妹,就不许哭。我有话说,你听着!”
       小妹屏声敛气,紧盯着凤仙,点了点头。凤仙吃力地一句一句嘱托:“记住,我死了以后,不准你去找苏、刘鸨子为我报仇,不准去告状,你要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春熙院。你出去之后,去找赵玉成……他,是个好人……叫他也不许为仙鹤报仇,让他保护着你,远走高飞……你要,好好地活着。将来,天下太平了,无论你们的家在哪儿,每年的清明节,你冲着成都的方向,烧几张纸钱,唤几声姐姐……不要忘了,在这里的地底下……埋着你的仙鹤姐姐和凤仙姐姐,还有……仙棠姐姐……”
       小妹强忍住眼泪,使劲地点了点头。凤仙喘息着,声音越来越微弱,眼里渐渐失去了光泽:“秋芝……妹妹……”
       “姐姐,我在这儿听着。”康小妹将耳朵贴在凤仙的胸口,凤仙断断续续地说:
       “姐姐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我那可怜的,吕郎……”突然,凤仙的身体一阵抽搐,“哇”地吐出一口赤热的鲜血,两只眼睛瞪着再也不动了。
       康小妹愣愣站了一会,这才意识到凤仙已走完了她凄楚、悲惨的一生。
       “姐姐!……凤仙姐姐呀!……”康小妹猛地扑到凤仙身上,摇晃着她的身子,捶打着她的胸脯。凤仙的一缕芳魂,早已悠悠远去。
       康小妹的哭声,惊动了整个春熙院。
       终有尽 小妹洒泪迎新生
       凤仙死了。
       两个红姑娘先后离开了人世,春熙院的情景也陡然大变。往日车水马龙,如今是门庭冷落,有时来一两个客人,也不再是高官巨贾,有的姑娘甚至十天八天也卖不上一个盘子。
       买卖实在顶不住了,赵家和汪家就带着手下的姑娘离开春熙院,到别处谋生去了,院里只剩下了苏老鸨一家。姓苏的自然也不肯养着这么多白吃饭的闲人,于是,她也来了个精简裁员,把护院的辞退了两个,只留下“大牛蛋”,又将许多末等窑姐儿转卖到三等窑子,身边只留了小妹、秋英,和另两个较有姿色的小窑姐儿。这样一来,前后两个大院,就只剩了苏老鸨、王妈、大牛蛋,以及做饭的赵师傅和四个姑娘。苏老鸨让康小妹住在了凤仙的房间,其余的楼门都上了锁,封了门。一到晚上,没几处点灯的窗口。影壁墙上的大灯泡虽然依旧亮着,却再也没了花枝招展的姑娘等客的热闹场面了。清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传来几声蛙鸣、夜猫子的啼叫异常凄冷。如今的春熙院,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秋风横扫、满目疮痍的寂寞林了。
       康小妹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一躺到凤仙的床上,心里就刀剜似的难受。这屋里的东西都是凤仙用过的,琵琶、洞箫、镜子、胭脂、口红……每一件东西都能勾起小妹心酸的回忆。她几次想上吊,想跳楼,想拿刀抹脖子,想离开这个污浊的世界,然而姐姐临终前的话语又悠悠地飘进她的耳旁:“妹妹,记住,我死了,不准你去找苏、刘老鸨子为我报仇,不准去告状,你要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春熙院……你要,好好地活着……”
       这时,房门轻轻一响,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康小妹吓了一跳,原来是做饭的赵师傅摇着大蒲扇进了屋。
       “赵大伯,您老还没睡呐?请里边坐。”
       赵师傅绽开黧黑的瘦脸憨憨地笑了一声,坐在了椅子上,抽上一支烟,心疼地看着小妹说:“秋芝,都夜里两点钟了,你咋还不睡呢?”
       康小妹叹了口气,“唉……睡不着呀。”
       “秋芝,你两个姐姐都不在了,大伯知道你心里苦,可你还年轻,要往开处想,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可别……干出什么傻事。”
       康小妹心头一热:“大伯,您怎么就寻思到我的心思?”
       赵师傅望着还是个孩子的康小妹,眼中流溢出一种父辈的关爱:“丢下你一个孩子,我不放心。这几天夜里,我天天都在你窗户底下转悠,怕你想不开。”刹那,康小妹的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大伯,您别为我担心。我不死,我想好了新的出路。”
       “噢,什么出路呀?”
       “我要逃出去,离开这人间活地狱!”
       赵师傅惊惧地瞪大双眼:“秋芝,可不敢胡闹,你不知道这春熙院比监牢还看守得严?一旦被抓回来你就得死!苏老鸨子可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啊!”康小妹说:“秋芝主意已定,顾不得冒犯院规,生死二字且由它去吧!”赵师傅见康小妹已铁了心,他蹙眉思谋了一会,站起身来,说:“既如此,好吧,你等着。”说完匆匆出门,朝楼下走去。康小妹并不明白赵师傅突然离去意味着什么?心里一时间惊怕起来。正担心,赵师傅匆匆又返回屋里,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钢锯递给康小妹:“秋芝,你大伯是个没啥子用的人,没钱帮你,这把钢锯你藏好了。好在秋英和王妈近一段时间不来扫房子。这东西锯锁环儿快着呢。”
       康小妹两眼一亮,接过钢锯用手指儿试了一下,咳,还真锋利。她赶紧将钢锯藏到了床下边。赵师傅不放心,又嘱咐她:“千万要当心,要瞅准个好机会。秋芝,大伯再告诉你一件事,把门的大牛蛋近段时间常常到苏老鸨屋里串门,你要看准了时机再行动。”
       
       康小妹点点头。赵师傅又叮嘱了一番,转身要下楼。小妹突然叫住了他:“等等。”康小妹眼里噙着泪,努力不让它流出来,她望着赵师傅那黑瘦的大脸庞和略显佝偻的脊梁,不由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爷爷和小时候家乡那个经常见着的卖炭老头。自己一旦远走高飞,就永远也不能报答眼前这位慈爱的老人了。猛地,康小妹的心中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大伯,秋芝是个烟花女子,在春熙院除了两个姐姐,就再也没人疼过我了。这一年多来,秋芝接了多少个禽兽般的男人呀,却从来没遇上过一个好人,难为您把我当一个人看待。伯伯,您是个好人。可是像您这样的好人,却大半辈子无妻无伴。您没对任何一个姑娘起过邪念,没碰过春熙院任何一个窑姐儿一手指头,也没听过秋芝一支曲子。这不公平!伯伯,秋芝不过是个下等的烟花女子,没什么可以感谢您的,只有这个残花败柳的身子,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
       “孩子,不许往下说了。”赵师傅不等康小妹说完,连忙捂住她的嘴。“秋芝,你虽然身陷青楼,可是在伯伯眼里,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和其他穷人家的姑娘一样,你很聪明,心地又善良。逃出去之后,找个忠厚老实的小伙子,好好过日子吧。”
       康小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了,“扑通”一声跪在赵师傅面前,泪流满面:“赵伯伯,秋芝永远也忘不了您的这份恩情!”
       赵师傅连忙将她扶起,又叮嘱了几句,下楼去了。
       连着三天的闷热,孕育着一场雷阵雨。这天傍晚,黑压压的乌云被狂风驱赶着从东北角滚压过来,汇集在头顶。春熙院里的竹林在秋风中狂烈地舞动,一片片的枯叶在空中飞旋着。苏老鸨儿站在大殿门口,望着黑压压的天骂道:“这倒霉的鬼天气,还能有生意么?”她叹了口气,走回房里命秋英提来一大桶热水,她要把那身肥白的肉洗了又洗,直到闻不到一丝儿狐臊味。
       苏老鸨其实不老,四十刚出头。她自认,在春熙院所有的姑娘里头,论年龄,她虽已失去了优越,但要找出这么一身白净的肉,那还是不容易的。
       擦干白肉上的水珠子,穿上一条窄窄的三角裤衩和一件紧绷绷的小背心,苏老鸨坐在化妆桌旁提起圆镜,里面一张胖脸,洁白滋润,仍不失往日的妖媚。
       苏老鸨叹口气,气恼地将镜子一甩,咒骂起那个不争气的丈夫来。
       这位七岁就进娼门学艺的苏茂容,原本也是扬州的一位名妓。她虽然长得体态肥阔,但是那胖嘟嘟的一身软肉,却对男人另有一番吸引力,很多嫖客就是冲着她那一身的白肉而去的。
       当时扬州妓院的老鸨叫张洪玲,人称“调理女人之王”。苏茂容在张洪玲的调教下,十四岁已是爱河游泳高手,云雨巫山中的彩虹,她在床上千姿百态,春宫图谱中的三十六般功夫样样娴熟,精彩处,还有天才发挥,而且不疲不惫,爱河不枯。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张妈妈的那一番教诲:“容儿,记住,你要得到客人的赏赐,就得要有绝活。自古就赏罚分明,赏者必得有出处,有名堂。譬如皇帝老儿赏文官,那一定是清正廉明,为民鞠躬尽瘁的清官。譬如赏武官,肯定是刀光闪耀不变脸色、剑影重重铁骨铮铮的英烈。至于嫖客赏烟花女子,你就好生琢磨领赏的功绩吧。”
       当年张妈妈的那段话含意深刻,语重心长。苏茂容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女,但她却从张妈妈的话中悟出了一个理儿:烟花女子要讨赏钱就要出力气,就要会做事。
       结果,她靠着张妈妈教给她的信条,私下攒了一笔私房钱,自赎自身,随着杭州药堂的一位少爷王金山从了良。谁知这王金山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与苏茂容成婚后逐渐暴露出他的恶习,吃喝嫖赌,无所不及,药堂很快败落。苏茂容没有其他的生活本事,只有开窑子是她的特长。于是,她把丈夫的药堂改成了妓院。经过她精心整治,妓院居然很是兴旺。苏茂容并不满足于现状,她的野心越来越大,她瞄准了成都当时在妓院这个行当中还属于“发展中的城市”,于是来这里开起了这所春熙院。谁知王金山仍然恶习不改,终于与她闹得分了手。
       唉,往事不堪回首呀。她重新扶正镜子,往脸上扑了些粉,勾了眉,涂了唇,然后静静地躺在棕绷床上,摆出当年令无数嫖客魂荡神驰的花活姿态,等待着,她知道,他会来的。
       果然,门“吱呀”一声,他来了!大牛蛋进门见躺在床上的苏老鸨一丝不挂,一双色眼斜睇着他。大牛蛋呵呵一笑,风卷残云地脱去衣服,露出一身的腱子肉,像只牙坚爪利的鹰犬朝前就扑。苏老鸨抬起一条胖乎乎的白薯脚蹬住了大牛蛋的胸脯,大牛蛋更加性起,嘴里央告着:“好姐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放一回戒吧。”
       苏茂容冷笑一声:“你求姐姐我放戒?好呀,秋芝在楼上,你去一宿吧!”
       大牛蛋一愣,旋即明白了这个女人的用意:“别逗了,谁不知道你把手下的姑娘当作亲儿,春熙院中规矩森严,谁要敢碰姑娘一个手指头杀无赦,你这是与哥哥我逗乐呢。秋芝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有姐姐你这一身大白肉有味儿!”
       苏老鸨抬起脚丫似蟹钳,在对方的胖脸蛋上蜇了一下:“看来你还算是个明白人。”说着收回了脚,随手拉灭电灯……
       一直在暗中注视的康小妹见苏老鸨屋里黑了灯,知道她和大牛蛋已入了云雨巫山,今日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她赶紧收拾东西,拿了钢锯准备出逃。
       突然,门开了,秋英一步窜进来。康小妹心慌地倒退几步,想藏起钢锯,已经来不及了。秋英眼尖,盯视着小妹倒背在后的双手:“秋芝,深更半夜,你这是准备上哪去?”一时慌了心神的康小妹,语无伦次地扯了个谎:“我……哦,我到外边……锯段树杈儿做双筷子……”秋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秋芝,你太实在了,连个谎儿也编不圆。”小妹见事情败露,干脆横下一条心:“编谎就编谎!你去妈妈那儿告我去吧。你这条‘蹲门雕’的看门狗!”秋英听小妹骂得难听,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妹妹,你怎么就这样看我呢?咱们同是患难共苦的青楼姐妹,凤仙姐姐和仙鹤姐姐死了,我心中也同样难受。这春熙院不是咱们姑娘待的地方。妹妹,你有这份勇气逃出这喝咱窑姐儿血的春熙院,姐姐我敬佩。姐姐我愿助你一臂之力!”这倒是大大出乎康小妹的意料之外,她用一双审视的眼睛望着对方:“你这话是真的?”秋英点点头:“真的。”康小妹见她一脸诚意,眼里不由冒出喜气:“姐姐,秋芝错怪你了,还望姐姐见谅。咱俩一块跑吧,这雷雨之夜,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有钢锯,锯开锁环,不成问题!”秋英说:“好妹妹,谢谢你,但是姐姐不能随你一块走。苏老鸨命我来监视你,她随时都有可能呼唤我,咱俩若是一道跑,走不出多远就会被发现重新逮回来的。你一个人逃吧。”康小妹说:“可是我这一走,岂不是要连累姐姐?”秋英说:“这事我已经想好了。”说着话儿,她从桌上拿起一把砸核桃的小铁锤,“你用这锤子将我砸晕了,然后再走,到时,我就有话儿推去干系了。”康小妹一听这话,轰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痛苦地摇了摇头,泪流满面:“不行,小妹我办不到!”秋英急了:“妹妹,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若是想逃出这火坑,就必须得砸。这也是为了保护我呀!”康小妹仍在犹豫。秋英可真急了:“好妹妹,别再犹豫了,一会你就走不了啦!”说着,将锤子塞进她手中,看小妹仍下不了决心,秋英将心一横,捉住她握锤的手狠劲儿朝自己头上一砸,“呀”地一声倒地,血流满面。
       “姐姐——”康小妹一声嘶叫扑上前,抱住昏厥的秋英:“姐姐,你这是何苦来着?秋芝对不住姐姐。妹妹若是能逃出这人间地狱,来日一定报答姐姐的大恩大德!”
       “轰隆隆——”霹雳闪电,在天空擂鼓助阵,狂风暴雨,激烈地摇撼着春熙院,抽打着竹丛。院子里的一切,仿佛都要翻个底朝天儿。康小妹飞快地下了楼,冲过影壁墙,奔到大门前,摸到了门上的大铁锁。她放下手中的小包袱,拿出钢锯“吱吱”地锯起锁环来。
       
       这场大雷雨折腾了大半宿才收了性子。这时,锁环也锯开了。康小妹摘下铁锁,她轻轻挪开铁棍,轻轻拉开大门,闪身而出,飞奔着逃离了春熙院。
       尾 声
       黎明,阴沉沉的天空开始放亮,街面上却起了雾。
       康小妹一口气跑出了城,一道大河拦住了去路,她刹住了脚步。她实在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抱住河岸上的一棵柳树,身子往地上一坐,张大嘴儿“呼哧呼哧”直喘大气,满头的热汗珠子,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她这时才发现,手在疼,脚也在疼。抬起手一看,手上血糊糊的,原来是锯锁时弄的。
       一旦脱离了险镜,她只觉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真想就地一躺,好好睡上一觉。
       忽然,“叭”地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她惊得一个激灵,一轱辘滚进河坡地,藏在湿漉漉的草棵子里,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惊鹿般望着响鞭的方向。
       茫茫白雾中,隐隐可见一座高大的木桥,桥上,有马蹄声和车轱辘“咯噔噔”轧过的声响。看不清车的实形,只见个模糊的黑影,像是裹着五彩祥云在天空飘动的龙辇凤车,车里不时传来女人清脆的笑声。
       这是啥地方呢?
       四周全是雾,她已晕头转向了。她趟着凉津津的草棵子往桥的方向摸去。走近了,她忽然看清,这不是西门外吗?前几年要饭,她不止一次到这儿来过,八丈多宽的古河堤上,架着高大结实的木桥。桥面宽极了,中间走马车,两边走人。桥栏旁竖着电杆,安着电灯。河两边是两条西通邛崃,东过锦江的官道。呵,对啦,桥下河心里有一块巨大的馍头石,馍头石上有个凹窝,能躺个人。河水深时,石头沉入水底,水浅时,大石露出水面,常有村姑到桥下的石上捣衣。夏日的夜里,她不止一次以石为床,在桥下过夜。想到此,她笑了,桥下的“石床”,不就是很好的藏身之处么?桥面走的人,看不见桥下河心的馍头石,两岸又有茅草蒿草遮掩,就是苏老鸨派人把成都搜个遍,也不会找到桥下这块石头的!
       康小妹把小包袱顶在头上,挽起湿漉漉的绿缎子裤,摸着桥墩就下了水。水有膝盖深,桥墩挡了许多枯枝杂草,康小妹趟着水一步一步往河中走。
       她看到了那张“石床”,在朵朵浪花的迸溅中傲然挺立,石头近水皮的地方长着鲜绿的青苔。见她过来了,栖在古洼地里的几只青蛙“咚咚”跃入水中。她激动地爬上石头,放下小包袱,用小手扫净石洼里残留的积水,尔后身子往石洼里一蜷,枕着小包袱,疲惫地睡过去了。
       水岸边草棵子里的青蛙们奏响黄昏曲的时候,康小妹醒过来了。她坐起身,若有所思地四处张望,她看到一轮又圆又大的夕阳,蒸着水汽,落入长河,河水被染得一片桔红。她侧耳听听,桥上和公路上的车辆已渐稀少。肚子忽地咕咕叫了,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夜一天,连口水也没喝。
       她伏下身捧着河水喝了几口,然后在身上一阵乱摸,又在小包袱里乱捏一气。手上的戒指没戴出来,项链和耳环也没戴出来,包袱里全是姐妹们的照片和凤仙姐姐的诗词以及记述自己在春熙院遭遇的遗稿,没有一件能换钱的东西。她狠骂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为什么跑出来时就忘了顺手带些金银首饰呀?眼下可咋办呢?
       她想起早死的亲娘,想起死去的凤仙姐姐和仙鹤姐姐,不由伤心地伏在石头上哭了起来。她恨自己的亲爹,连自个的亲骨肉都不闻不问任人买卖。她恨这个世道,为什么就容不下她康小妹!她还恨自己无能,逃出妓院,她有多大的决心啊!自己可是想好了,要替含冤死去的姐姐鸣冤告状,要上山习武,练就一身的功夫,然后像疾恶如仇的小青蛇那样,手握七尺青锋剑,轰轰烈烈地大闹春熙院,杀死苏老鸨,杀死刘老鸨,替几位姐姐们报仇雪恨!想不到,拚死逃出了春熙院,如今却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住了。她枕着包袱哭,辛酸的泪,滴在石头上。
       哭了一阵,她解开小包袱,一张凤仙的照片落到了石头上。凤仙姐姐临终前的一幕,忽地闪现在眼前:
       “不许哭,你若是我的好妹妹,就不许哭……你要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春熙院……你要,好好的活着……”
       姐姐是个刚强的女人!心念及此,一股巨大的力量充溢了康小妹的全身。她咬紧牙关,抹了把泪,将凤仙姐姐的照片捧在眼前,说:“姐姐,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