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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蜀山风情画
作者:李世宗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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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上个世纪初,发生在四川的“保路运动”,点燃了辛亥革命的导火索,但以“保路运动”为背景的文学作品,目前尚不多见。李世宗先生于耄耋之年完成的《蜀山风情画》,正是这样一部难得的长篇小说。
       作品以小毛牛(毛苍然)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一个职业革命家的人生经历,生动地再现了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同时,作者以细腻生动的笔触,将早已消失的百年前川西南一带特殊而淳朴的民风民俗,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作者在这幅长卷上,以其丰厚的学养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特别要告诉读者的是,作者是穷毕生之精力收集资料后,历时十三载,五易其稿,于八十高龄方始完成这部长篇小说的。这是一种真正的作家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这部小说,卒显出非比寻常的价值。
       本文如同文学当下的尴尬一样,遭遇了出版之难,诚如作者所叹:“盛世官家贵歌舞,当今社会不读书。”确乎如此。然而,一个真的知识分子,当是有所坚守的,正是这种坚守感动了我们,作为一家大众媒体,理应肩起道义的闸门。是以我刊逆势而上,将堪称民风民俗活化石的《蜀山风情画》,奉献给广大读者,也算对真正的作家精神的一种激赏吧。川西画家江舫涛先生专为此文创作的十幅插图,也别具风味。
       引子
       大通庵的教书先生,竟把云丰寺里的尼姑拐跑了,这让何八太爷心情糟透了,而近来那些淫词秽曲大盛,什么:
       想吃樱桃口难开,
       想问情妹来不来?
       什么:
       风不吹树树不摆,
       男不招手女不来。
       更是让何八太爷夜难成眠。每天晚上听着这浸透着欲望的山歌,就想起那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不是他如何会使教化荒芜,淫词秽曲如何会横流如潮?每天清晨,何八太爷颧骨高耸的面孔都死灰一般。
       这天,何八太爷绷着他死灰般的脸,早早地坐到了袁子斋的“聚仙居”茶馆里。
       “聚仙居”茶馆临河而立,古镇美景尽收眼底。花溪河、杨村河蜿蜒而来,于白塔之下将古镇一分为三。一百多家商店沿着杨村河北岸高高低低排列了一里多长,临河一侧清一色的吊脚楼房,与对岸的镇安村隔河相望,真是“两岸高楼皆近水,千家灯影半临流”,如诗如画。
       何八太爷此时却无心赏景,他那凝重的神色仿佛天柱就要崩坠,地维就要倾折。
       “诸位贤达!”何八太爷用阴沉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干咳几声,说道,“诸位皆是名教场中贤达宿儒,主持风雅之人。近来淫词秽曲流毒乡里,伤风败俗,我看事不宜迟,必须立即禁绝!”说完,大有灭此朝食之概。
       大家闻言,面面相觑。何八太爷见大家默然不语,颇有几分不悦,忽地拍了拍坐在身旁的汪三槐,说道:“你乃一乡团总,除淫秽,淳风俗,当是义不容辞啊!”
       汪三槐一惊,连忙点头,说:“这事好办,我立刻贴张告示出去,禁唱山歌不就了事么!”
       何八太爷一听,摇摇头说:“你一张告示虽说能封住众口,可那只能治表,却不能治本。依老夫之见,最好将圣祖皇帝颁布的十四条《圣谕》重刊出来,发给各家各户,供奉室中,每日诵读。那条文上不是有‘敦孝悌以重人伦,和乡党以息诉讼,倡诗书以化愚顽,重礼教以淳风俗’吗?老百姓口诵心唯,潜移默化,日复一日,不就奏效了么!”说完,用严肃的目光瞅着众人。
       绅士们齐声叫好,只有秀才姜文仲默不做声,埋头似有所思。
       “姜兄,有何高见?”汪三槐问。
       姜文仲抬起头来,慢吞吞地说道:“刚才八太爷之言好倒是好,只是庄户人家都不识字,即使将《圣谕》贴在他们心坎上,也不过瞎子看告示———不知所云。鄙人以为要移风易俗,非一朝一夕之功,要从长远着眼,首先,还是应该把村学办起来。《圣谕》不是说‘倡诗书以化愚顽’吗?青年人都知书识礼了,还会唱那些淫词俚曲么?”
       “姜兄所言极是,此乃治本之法也。老夫早已想过,要把村学重新办起来,只是一时物色不着好老师。若选人不当,不仅误人子弟,还会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来———”
       “是呀,是呀!”众人纷纷附和。“再不能找像姓李的了,竟敢拐骗尼姑,实乃名教败类!”
       姜文仲琢磨了一阵说:“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要是此人出来掌教村学,则是桑梓之幸也!”众人忙问:“谁?”姜文仲说:“谢乐之!”
       “啊!老秀才!”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好倒是好,只是———”团总汪三槐接过话茬,停顿了一下说,“老秀才年高老迈,家里又有个年轻美貌、三寸金莲的秀才娘子,他能放心丢得下么?”说完有些暧昧地笑了。
       姜文仲瞥了汪三槐一眼说:“汪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常言道‘民以食为天’,守着如花似玉的妻子,也不能不吃饭呀!老秀才现在相当拮据,如果有人找他重操旧业,我想他是不会推辞的。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老秀才“威施”俏娘子
       老秀才的家座落在翠屏山下,距离镇上不过二里多路,一间“三合头”旧瓦房,看来已是明代建筑。没有围墙,周围用篱笆拦住。老秀才不喜欢花草,在园里种了些蔬菜,房前屋后栽了几株桃李。如今已树老无花,只剩下稀枝疏叶了。
       屋虽破旧,仍不失书香之家。书房正中挂着曾璧光写的单条,上面写的是孟东野的《春风及第诗》,两边是黄云鹄写的对联:
       元气情神仙佛迹,文章道德圣贤心。
       书架上摆着《四书》、《五经》以及《历朝会试时文草稿》、《朱子格言》、《文昌帝君阴骘文》等书,边上还放着两方大砚台,一方磨墨,一方研朱;只是许久未用,上面积满灰尘。书房左侧是卧室,箱笼帐被,收拾得整整洁洁,唯独床下放着个大夜壶,显得有些碍眼。
       老秀才睡眠不多,早早起来,“洒扫庭除”之后,盥洗时,忽听得喜鹊在屋檐上喳喳地叫了几声。
       喜鹊叫,有客到!
       他心中一热,蓬屋可是多时不见人来了。他忙看身上的衣服,像剃头佬的荡刀片,油光光的,要是真有客人来访,岂不笑话?得赶紧换换。想到这里,他走进内室,悄悄打开箱子,翻了半天,才找了件褪了色的蓝布长衫,穿在身上,又找了件发黄了的黑缎子马褂套在身上,然后走到妻子的梳妆台前,对着银光镜照了照:镜子里映出的那人又矮又驼,光秃秃的圆脑袋后,拖着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辫子,仿佛留着瓜蒂的大葫芦;脸上皱纹交错,又红又大的鼻子倒是很显眼,那几根又枯又黄的老鼠胡须还在一撅一撅的。
       老秀才对着镜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老了,不中用了!”
       老秀才走到厨下,准备做早饭,手往米坛子一伸,坛子里空空如也。米呢?莫非娘子将米放到别处去了?
       “凤仙!凤仙!”老秀才对着隔壁低声唤着,屋里却没有回声。老秀才忍了忍,提高声音叫道,“凤仙!凤———仙———”
       屋里仍无回音,老秀才正要再叫,秀才娘子却挪着三寸金莲从屋里走了出来,满面怒容。
       “老不死的,清晨大早的,你在喊魂呀?”
       “米———米放———在何处了?”老秀才小心翼翼地问。
       “放在你狗肚子里啦!”凤仙没好气地说。
       “你是说没米了?”
       “有没有米,难道你不知道么?”
       “啊!这———这怎么办呢?”
       “把嘴巴挂到屋檐上呗!”周凤仙赌气地说。
       “什么?嘴巴挂到屋檐上?”老秀才有些茫然。
       “喝屋檐水呀。不喝屋檐水,那你去偷?你去盗?”周凤仙瞥了老秀才一眼,轻蔑地说,“谅你也没这个本领!”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何言偷盗乎?”
       “不偷不盗,难道饿死不成?”
       “岂有饿死之理!”老秀才想了想,忽然喜道,“有了,有了,那菜园地里不是种有芋头么,可以充饥么!”
       
       “芋头?那能吃饱么?”周凤仙嘟着嘴说。
       “能也,能也。岂不闻颜子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乎?”
       “乐你个屁!”周凤仙骂道,“你这老不死的,动辄就拿古人来教训我,开口子曰,闭口诗云,老娘早已听厌了。不是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吗?看你这鬼样子,怎么不死啊!”
       对于妻子的骂,老秀才早已当成家常便饭。今日听得妻子能背得出《论语》上的话,反而高兴起来,连声赞道:“善哉!善哉!无愧于秀才娘子,无愧于秀才娘子!”
       “什么秀才娘子,我嫁给你这无用的老混蛋,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哈哈哈!”老秀才笑道,“我岂无用乎?我教的学生有多少入了学,有多少中了举,有多少做了官……”
       “好意思。”周凤仙打断了老秀才的话。“你教的学生都比你强,就你还是个穷秀才,连个婆娘都养活不了;我要是你呀,早跳进牛脚坑里淹死了,还有脸活在世上!”
       夫妻正在吵嘴,忽然守门的狗叫了起来,接着就听有人敲门喊道:“乐之兄在家吗?”
       老秀才听得有人叫门,忙对凤仙道:“妙哉!妙哉!今晨喜鹊在屋前叫,我就知道一定有客人来。请娘子暂且回避,我去开门。”
       周凤仙嗔道:“什么了不起的客人,我这样子就见不得人啦?”
       “什么?你这样子!”老秀才睁大眼睛瞪着妻子,只见她穿着褪了色的红绫子夹袄,腰系水绿湖绉套裙,裤脚下露出三寸金莲,腰肢纤细,亭亭玉立。尤其是她那双水汪汪的略带哀怨的秋波,绝非一般女人能具有的魅力;如果她秋波一转,或曰“美目盼兮”,绝对会叫那些来访的客人心跳加速,甚至出现轻度休克的。那次汪团总来访,他命凤仙上茶,那汪团总一见竟神魂颠倒,趁接茶在凤仙玉腕上捏了一下,竟把茶碗掉到地上摔个粉碎。自那以后,老秀才发誓,绝不允许妻子再见客人。
       “不行!不行!”老秀才吼道,“别的我都依你,这———断断不可!断断不可!”说着使出老劲,硬将凤仙推进卧室,反扣房门,方出来迎客。
       姜文仲在门外等候多时,才见老秀才出来开门,他只道老秀才行动迟缓,也不见怪,说了声“冒闯贵府”,便走了进去。
       老秀才将客人让到书房坐下,便要去泡茶。其实,他未动烟火,哪有开水?幸好姜文仲拉住他说:“不必了,我说句话就走。”
       老秀才就势一歪,问道:“姜兄如此匆忙,今日枉顾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我是特来请老兄出山的。”便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最后说,“老兄如果愿意,便可即刻开馆,学童来源不成问题。几家大户人家的少爷不必说了,就是贫家小户的孩子,也要强制他们入学的。”
       老秀才正愁没事做,一听要请他出山教书,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忙问:“馆设何处?”
       “自然是大通庵了!”
       大通庵,那离家太远了。老秀才听了有点犹豫,嘴动了动想说句什么,偏巧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老秀才脸红了一红。姜文仲也听到了,晓得他的心事,便说,“大通庵环境幽静,地点适中,虽然离你府上远了点,你十天半月也可回家一趟,比你在别处教书方便多了。”
       老秀才连忙点头称是,两人又说了几句,姜文仲便告辞了。
        汉高祖梦劓老秀才
       晒谷场上,收割上来的小麦垛着一个个草堆,宛如女人直挺挺的乳房,太阳照在草堆上,散发出一股清香酸甜的味儿。这儿成了庄户人家孩子们的天堂。
       “花娘,你藏好没有?”
       “藏好了,毛牛哥,来逮我吧!”
       一个胖乎乎的男孩,穿着白夏布汗褂儿,皮肤晒得黝黑,像抹了一层油,一副灵活顽皮的样儿,他放开捂住眼睛的小手,东张西望,最后看准一个草堆,一头钻了进去,草堆里立即传出了咯咯的笑声:
       “逮住了!逮住了!”
       “毛牛哥,放开我吧!”
       “不是说逮住了要亲个嘴吗?”
       “不!谁给你亲嘴?”
       “你刚才说的呀!”
       “我不干!”
       “不干也要亲!”草堆里又传出了咯咯的笑声。
       一群野孩子闻笑声都跑了过来,围住草堆乱嚷乱叫:“快来看啊!快来看母狗起草呀!”
       花娘从草堆里一头钻了出来,满身麦渣,头发散乱,扎了两条羊角小辫,穿一身褪了色的花布衣服,系了个青布围腰,圆圆的小脸蛋羞得通红,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骂道:“哪个龟儿子乱说?”
       小毛牛也从草垛里钻了出来,两手叉腰,满目怒气地问:“是谁说的?有种的就站出来!”
       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挺了挺胸膛,蹿到小毛牛面前说道:“老子说的!你要怎样?”
       “赖狗娃,你敢乱说?”
       “哼,乱说?你们在草堆里咯咯地笑,你怕老子听不出来?”
       “你狗日的编白,老子撕烂你的嘴!”小毛牛一下揪住赖狗娃的衣领,赖狗娃也不示弱,抓住小毛牛的胳膊。围观的孩子们唯恐他们打不起来,扇风点火地狂呼乱叫:“先打的是老子,后打的是儿子,不敢打的是龟儿子!打呀!打呀!看谁是英雄!”
       “劈叭”一声,两个孩子同时摔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还是紧紧地抱着,谁也不肯松手。赖狗娃又胖又笨,毕竟不是对手,最终被小毛牛按在地上,抡拳一阵猛捶。
       “别打了,别打了!”花娘想上前拆架。
       小毛牛哪里肯听,正打得起劲,忽然一只粗大的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小毛牛抬头一看,吓呆了,原来是他爹毛老二。
       “狗东西,快走!”毛老二骂了一声,拉住小毛牛的耳朵,像牵小牛犊一样,将小毛牛拉走了。
       一间三柱子茅草屋里,毛二嫂正在为儿子收拾上学用品,她将刚买来的《三字经》和《百家姓》小心地放入竹编的提篼内,再放入纸笔墨砚,然后放进香烛钱纸,盖上篼盖。一切准备停当,舒了一口气,枯黄干瘦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快跟老子进屋去!”
       毛二嫂抬头一看,见丈夫揪着儿子的耳朵跨进屋来,忙上前问道:“又淘气啦?”
       “可不是,又跟人打架,你看滚得一身泥巴!”毛老二说完举起巴掌。
       毛二嫂一把拉过孩子嗔道:“别打了,你看耳朵都揪红了。唉!”她叹了一口气,一边脱孩子的脏褂子,一边说道,“怎么就不听话呢?你看你一身都弄得乌猪皂狗的,快把衣裳换了。”说着,拿出一件新缝的白布短褂给儿子穿上,又打水给儿子洗脸,然后梳好头上的小辫子。做完了从头到脚把儿子看了一遍说,“这才像个读书的样子嘛!”
       “读什么书?”小毛牛瞪着眼睛问。
       “乖乖,今天你爹送你上学发蒙啦!”毛二嫂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小毛牛听说要上学,“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不上学,我不读书!”
       “什么,你不读书?像老子一样,一字认棒槌么?”毛老二睁大眼睛瞪着儿子。
       “不干啊,先生要穿鼻子的!”小毛牛哭着说。
       “傻孩子,穿什么鼻子?这是人家逗你的,是牛才穿鼻子呢!”毛二嫂笑着对儿子说。
       “不,人家叫我小毛牛,就要穿鼻子!”
       “胡说。你上了学,拜过孔夫子,请先生给你取个学名,就不叫小毛牛了。”毛老二说完,就要拉着儿子走。
       “我不干!为什么花娘不去,我要花娘一起去!”小毛牛撒起娇来。
       “花娘是姑娘,世上哪有女人读书的?”毛二嫂耐心地给儿子讲道理。
       “花娘不去,我就不去!”
       “放屁!”毛老二举起巴掌吼道,“你是男儿汉,怎么跟女娃子比,没出息的东西!不去,老子捶你!”说着,举起巴掌就要打。
       “别打。”毛二嫂拉着孩子说,“乖乖,听妈的话,识几个字将来不受欺压。快去,别叫你老子打你!”
       小毛牛在毛老二的虎威下,只得提起书篼跟着爹上学去了。
       
       大通庵座落在五凤山脚下,庙前是一片农田,绿色的禾苗随风波动;庙后是坡地,种着玉米。庙门前有两棵大柏树,像两把大伞,将庙宇覆盖了一半。因庙宇不大,仿佛殷实农家的四合院。
       庙中不供其它神像,唯独正殿神龛上供奉着“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先师”的牌位。供桌上摆着宝鼎、香炉、烛台等祭器。
       每年孔子生日,当地的绅士名流、秀才学究们,都要抬着太牢、少牢,吹吹打打,来这里举行盛大的祭典。这里是名士张带江先生讲学的“大通书院”。据说那时还是放牛娃的曾璧光,每天都来偷听先生讲课,受到带江先生的青睐,收留了他,让他免费读书。后来这位放牛娃竟考中了进士,一举成名,成了同治皇帝的宫保,出任贵州巡抚,死后被谥封为“文诚公”。大通庵因之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风水宝地。
       毛老二带着儿子越陌度阡,爬坡上坎来到大通庵,一进门便听见琅琅书声。教室设在东厢一间大屋子里,开窗亮格,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毛老二拉着小毛牛走到教室门前,不敢进去,只见老秀才红鼻子上架着一副镶铜框的老花眼镜,坐在朝南的椅子上教两个蒙童读书。毛老二站在门外叫了几声先生,老秀才都没听见,直到毛老二走到他的桌前,他才惊觉。
       “先生,我送儿子来上学。”毛老二恭顺地说道。小毛牛一见老秀才吓了一跳,不是他怯师,而是老秀才那又红又大的鼻子,他又想起了那“穿鼻子”的可怕事……
       老秀才眯着眼端详了小毛牛一阵,连声说道:“善哉!善哉!我看你这娃儿带几分聪明相,兴许将来能读个顶子来戴哩!”
       “啊呀,先生别夸他了,我们庄稼人‘祖坟上没埋弯弯木’,哪来的顶子啊?”
       “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唉。”老秀才叹了口气说,“贫穷由命,富贵由天。你们庄稼人读点书总会有好处,故曰‘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
       “先生说得好。”毛老二指着小毛牛说,“这孩子都十三四岁了,在家里愚滑得很,天上都是脚板印,送到学堂来,学点规矩,要麻烦先生了。”
       老秀才点点头说:“书以化愚,读了书以后就规矩了。不过———”老秀才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了看毛老二,皱皱眉头继续说,“先得说明,借钱莫读书,护短莫从师,你懂吗?”
       毛老二知道先生怕他家出不起学钱,忙道:“请先生放心,学钱我是知道的,三石学谷,过风交搁,不少一粒。我是不护短的,娃儿不专心,先生只管打,板子头上出状元嘛!”
       “那好!那好!”老秀才说罢,领着毛家父子走出教室,来到“大成殿”。毛老二在孔夫子牌位前燃起了香烛,叫小毛牛对着牌位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然后再给老秀才磕头作揖,这就算正式入了学。
       老秀才笑眯眯地把小毛牛叫起来问道:“改名字没有?”毛老二忙回道:“没有,请先生取个名字。”
       “有排行么?”
       “没有。”毛老二摇摇头说。
       老秀才背手低头在殿里踱来踱去,琢磨了半天,忽然说道:“好,就取名毛凤麟吧。凤毛麟角,将来必定出人头地!”
       毛老二也不知道先生用的什么典故,只要吉利就好。于是,拜谢了老秀才,自个回家去了。
       老秀才目送毛老二出了庙门,转身一看,却不见了小毛牛,忙大声喊道:“毛凤麟!毛凤麟!”却没人答应。
       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他想,是不是跟着他爹走了?不可能呀,他看得明白,只有他爹一人出去的,而且走时这孩子还在他身边,可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呢?
       “毛凤麟,毛凤麟。快出来,先生不打你。”老秀才边喊边弯着腰,伸长脖子,张大眼睛,透过老光眼镜,用他那昏花的目光搜寻了半天,也未找到半个人影。
       “哼,真不是个读书的种子!”老秀才骂了一句,向教室里招招手,把全体学童都叫了过来说道,“都给我寻,看他躲在何处?”
       十多个学童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东寻西找,终于在神龛底下将小毛牛捉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推到先生跟前。
       “站好!”老秀才喝道,“真是个野孩子,第一天就如此调皮,以后怎么读得书?”
       小毛牛两手捂着鼻子,呆呆地站着。
       “你捂着鼻子干啥?”老秀才问。
       “我,我怕先生穿鼻子。”小毛牛战战兢兢地说。
       “哈哈哈。”老秀才一听大笑起来。“荒谬,荒谬。此乃村俗之人吓唬你的,你怎么信真了呢?”说完又指着其他学生说,“你仔细看看,谁穿了鼻子?”
       小毛牛看看其他同学的鼻子都是好的,只有先生的鼻子才又红又肿,于是说道,“我明白了,只有先生才穿鼻子,现在学生不穿了!”
       “什么?先生我何时穿过鼻子?”老秀才十分茫然。
       “先生没穿过鼻子,为什么又红又大呢?”小毛牛这么一说,引得学生哄堂大笑。
       “胡说!”老秀才摸摸鼻子,那东西疙疙瘩瘩像熟透了的苦瓜,老秀才不免有些尴尬。忽地想到《纲鉴》上说过,汉高皇帝的鼻子不也是又大又红么?于是,对众学童说道,“先生的鼻子跟高皇帝一样乃‘隆准虎形’,大贵之相,尔等蒙童岂知之乎!”
       老秀才一大通“之乎者也”后,开始上课。初入学的学童,读的都是《三字经》。老秀才坐在椅子上,叫学生指着书上的字,他教一个,学生念一个;教一句,读一句。
       教了“人之初,性本善”这两句,老秀才感到有些困倦,便叫学生自己读。孩子们便头望着天,引颈高唱:“人之初,性本善”。唱着唱着,见老秀才的眼眯上了,声音便由高而低,由低而微,最后变得全无声息,都伏在桌上睡着了……
       老秀才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几个执金吾拉到一座宫殿中,殿上坐着一位皇冠冕旒的王者,鼻子又红又大。他知道是汉高祖,赶忙匍匐阶下,口呼万岁。那王者骂道:“尔是何人,竟敢与孤相比,妄称‘隆准虎形’,罪该万死!来呀,将他鼻子割下!”两个卫士一拥而上,揪住他的鼻子就是一刀。老秀才“啊呀”一声,从梦中惊醒,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感到鼻子还在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怎么湿乎乎的?定睛一看,手指上有一团血。他吓呆了,以为鼻子真的被割掉了,再用手一摸,疙疙瘩瘩的鼻子依然无恙,却摸着了一丁点儿肉状物,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捏死了的蚊子。
       老秀才惊魂稍定,才发觉教室里鼾声四起,学生们个个都睡得呲牙裂嘴,鼻涕长流,于是,拿起戒尺,“啪”地一声打在桌上,高喊:“读书!读书!”
       孩子们被惊醒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喊声便轰然而起。看着学童们摇头晃脑地唱喊着,老秀才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起刚才的噩梦,身子不由瑟索了一下。为什么会梦见高祖皇帝,而且被割下鼻子?看来是自己的言行触怒了上天,梦里是给自己一个警告!他想起夫子的话:“君子谨于言,则无悔;慎于行,则无忧。”怎么连夫子的话都忘了,竟敢信口雌黄,将自己比成汉高祖,说自己的鼻子是‘隆准虎形’,大贵之相呢?自己一个穷秀才,若非这讨厌的鼻子,如何说得出如此狂妄之话?想到此,他恨不得一下将它割下来,免得惹祸。要是此话传到当今皇上耳里,真的是要杀头的啊!幸好这话是对无知的学童讲的,料想他们听不懂,不会传扬出去。不过今后说话做事,当慎之又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能为人师表……
       老秀才忏悔了一阵,心里平静下来,望望窗外,太阳快要落山了,已是临风听暮蝉的时候,于是,宣布放学。
       一群孩子提着书篼,像飞出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跑。毛二嫂见孩子高高兴兴地回来,接过书篼问道:“读过书没有?”
       “怎么没读过?口都读干了!”小毛牛一边说,一边抱起灶头上的包壶,倒了一大碗老荫茶,一昂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喝完抬起右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说,“先生真怪,几个字就叫我们读了一天,烦死了!”
       
       “哪几个字?”毛二嫂笑嘻嘻地问。
       “人之初,性本善嘛!”
       “你全部认得了吗?”
       “怎么认不得,我还写得起哩。”小毛牛说着随手拿了根竹棍在地上写画起来。
       毛二嫂一看,真的像字,高兴得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乖乖,第一天读书就认得这么多字,还写得起,妈要弄好吃的给你吃。”说罢,便从碗柜里拿出两个鸡蛋,给儿子炒了满满一碗蛋饭。
       小毛牛吃了饭,放下碗筷,一溜烟跑出大门,毛二嫂怎么也喊不回头。他急着要去找花娘,把今天的事告诉她:他上学了,还取了个名字……
        卢大棒“安胎”粉棠花
       花娘并不是他父亲生的。
       他的父亲叫喻老大,是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母亲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村里人都叫她“粉棠花”。
       粉棠花是大山里的姑娘,俗话“高山出凤凰,小家多碧玉”。粉棠花刚满十六岁,就出落得如花似玉,丽质天生。父母怕她在山上吃苦,托媒人在古镇上给女儿选个好人户,结果却选中了喻老大。
       喻老大的相貌实在不敢恭维,脸圆得像瓜瓢,唇厚得像城墙,一张口两颗大黄门牙就往外跑,上身长,下身短,活像个武大郎。
       那时,男女双方不许亲自见面,丈母娘却可以相亲。
       相亲那天,媒婆陪着粉棠花的母亲来到田间,喻老大正在水田里干活,双腿没入稀泥里,粉棠花的母亲不知泥脚深浅,远远地看过去,他也是膀宽腰圆,是条壮实的汉子,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等到拜过天地,送入洞房,揭下盖头,在摇晃的灯光下,粉棠花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是个矮葫芦,身高还不及她的肩膀,一张木呆呆的瓜瓢脸,一笑呲着两颗大板牙,样子难看死了!这个打击叫粉棠花伤心地哭了一夜,可生米已煮成熟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俗话说:“矮子心多”。婚后没几天,粉棠花却发现丈夫不仅人矮,而且智力也相当低下,老实得近乎愚蠢,除了一身牛气力干点粗活外,便一无所能,连一百吊钱都数不清楚。只要两人走在一起,总是听到背后传出的疯言疯语:“好一朵牡丹花,插在牛屎巴!”“好个潘金莲,嫁个武大郎!”这些闲言碎语叫她伤透了心。她整天没一丝笑容,动辄就发火。
       喻老大真是蠢到了家,粉棠花给他气受,他还以为女人就是这样。他常听人说“骂是心疼打是爱”;“男人成了家,婆娘就是妈。”因此,粉棠花发火时,他总是咧着嘴,呲着两颗大门牙嘻嘻地笑。
       不管粉棠花怎样拿他出气,喻老大都不在乎,他只要粉棠花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可是结婚两年,粉棠花连蛋都没下一个。
       按说,粉棠花掐得出水来,不应该有毛病,难道是喻老大有病么?
       其实,喻老大也没有病。他身体很健康,虽说身长腿短,可这并不影响他的性功能。哪怕他再愚钝,作为动物的原始本能还是有的。可是这点本能,却为粉棠花的美而受到强烈的抑制。当粉棠花玉体横陈,喻老大看着妻子洁白如玉、光滑如脂的胴体,那坚挺如笋、颤乎乎的乳房,纤细的腰肢,滚圆的臀部,粉酥酥的大腿……仿佛一个粉捏的美人儿,指头就能戳破一样;再看自己,皮肤粗糙而黝黑,两条短短的腿像两根木桩桩,满布老茧的手和脚,简直就像熊掌,喻老大不觉自惭形秽……
       “矮鬼,来呀!你呆着干什么?”粉棠花躺在床上,挑衅地看着他。
       “唔……”喻老大战战兢兢地爬到粉棠花的肚子上,心里怦怦乱跳,连动也不敢动,仿佛怕把一墩嫩酥酥的豆腐压碎了似的,一点性冲动全消失在紧张与恐惧中了。
       “狗日的,不中用的憨货,滚开!”生气的粉棠花用力把丈夫从身上掀了下来。她愈生气,喻老大就愈害怕,性功能就愈加受到抑制,久而久之就早泄、阳痿,成了官能性的性无能。
       虽说如此,但对婆娘为何不生孩子,喻老大还是不明究竟。他总是认为儿女是菩萨送来的,只有前世作了恶的人,才绝后代的。
       喻老大一想到此,就六神不安,他到处求神拜佛,给观音菩萨许愿,给送子娘娘添盖头,到峨眉山上打童子……所有这些都无济于事,粉棠花的肚子还是瘪瘪的。
       菩萨不显灵,得想别的办法。喻老大打听到街上有个姓卢的太医,专医女人疑难杂症,尤其是给女人“安胎”十拿九稳,许多不怀孕的女人,请卢太医“安胎”后都有了娃娃,这使喻老大有了一线希望。
       这一天,喻老大一径来到卢太医的药店里。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撩人时节,粉棠花却独自在屋里纳闷。她推开一扇小窗,太阳懒懒地照在屋檐下。菜园里,一棵当作篱笆桩的柳树,已经绿叶成荫,低垂着凝重的枝条,失去了往日的娇嫩;屋角旁边的桃树,早已残红满地。唉。春天又要过去了,她叹了一口气,无端地落下几滴感伤的眼泪。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是“伤春”,但她明白,几年来她在浪费光阴,虚度年华。她抹了一把眼泪,再看看地里种的菜,便又暗暗地骂喻老大:矮鬼这几天东奔西跑,不知忙个啥?也不给白菜青菜加点粪,现在都快抽苔开花了。忽见一对对蝴蝶在菜地里翩翩飞舞,互相追逐,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哀怨……
       “开门!开门!”
       “没死在外边,还晓得回家?”粉棠花听是喻老大回来了,一边骂,一边打开门。
       喻老大先进屋来,后面“砰”的一声,一个人的头正撞到门框上。粉棠花一看,此人比门框高出了半个脑袋,比丈夫实实高了半截,简直像庙门里的四大天王,正待要问,喻老大笑嘻嘻地说道:“我给你请医生来啦!”
       “请医生做什么?”粉棠花莫名其妙。
       “给你安胎呀!”喻老大一本正经地说。
       “安你妈的鬼胎!”粉棠花一听就火了。
       “什么?你敢说不安!”喻老大鼓起两眼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卢先生请来,过去我什么都依你,今天就不得依你!”喻老大的口气显得很硬。
       “我不安胎!”粉棠花嘟着嘴说。
       “你不安胎,难道要我断子绝孙不成?你好没良心呀!”说着喻老大举起拳头就要打。
       “别这样。别这样。”卢大棒连忙拉住喻老大劝道,“夫妻有话好商量嘛,何必动武呢?”
       “卢先生,你不知道,平时我把这婆娘,将就……惯了。这,回,不……”喻老大气得说话都颤抖了。
       “喻大嫂,”卢大棒笑眯眯地瞅着粉棠花说,“这回你就让他一下吧。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看大嫂好个福相,菩萨一定保佑你早得贵子。有了儿子将来读书,读个顶子来戴,说不定你就是诰命夫人哩。”卢大棒目不转睛地瞅着粉棠花,竟发起呆来。
       粉棠花从未见过喻老大发这么大的牛脾气,额上迸起青筋,浑身气得发抖,真叫她有点害怕;再看这卢太医,虽然人高马大,说话却很文雅,甜蜜蜜的。但一说安胎,她就迷惘了。
       “快说,你究竟安不安?”喻老大又举起了拳头。
       “安,安,安。”粉棠花来不及多想,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这才像话嘛!”喻老大见妻子答应了,不由憨笑起来,颇有胜利者的味道。
       “先生,这胎怎么个安法?”粉棠花想弄个明白。
       卢大棒口角流诞地直瞅着粉棠花,忘了回答。
       “先生快说,这胎怎么安?”喻老大也急着问。
       卢大棒回过神来,吞了吞口水,装着一副神秘的样子说:“这安胎非同小可,要请菩萨下凡,稍有不敬,就会得罪神灵!”
       “要我怎样,我都做到!”喻老大忙说。
       “一要心诚,二要人静。要心如止水,鸦雀无声,一心想着菩萨。倘若心不诚,冒犯了神灵,不遭五雷劈顶,也要你九死一生!”
       “啊!”喻老大吓得目瞪口呆,连忙说道,“我心诚!我一定心诚!”
       “只要心诚就好!”卢大棒将屋里扫视一番,对喻老大说,“先把窗户关上。”
       
       喻老大立即关窗,屋里一片昏暗。
       “叫大嫂脱光衣服。”卢大棒接着说。
       “什么?脱光衣服?”粉棠花迷惑不解。
       “是的,还要脱下裤子,一丝不挂!”
       “一丝不挂?”粉棠花心里一怔。
       卢大棒一本正经地说道:“菩萨要送来飞来童子,要安在大嫂的肚子里,衣裤不干净,岂不将童子污了么?”
       “是呀,菩萨最爱干净!”说着,喻老大便将粉棠花按在床上说,“没人看见,你就脱吧。”
       粉棠花不肯,喻老大正要动粗,卢大棒拦住了他。“让大嫂自己脱,我们出去请神吧!”
       两人走出房门,卢大棒回头瞅了粉棠花一眼说:“喻大嫂,你脱好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我做完法事,菩萨就会从天降下!”
       堂屋里的神龛上烛光闪动,香烟缭绕,喻老大双手捏着一炷香,虔诚地跪在地上。卢大棒拿起一叠纸钱,点燃后望空划了几个圈,纸灰满屋飞舞,口中念念有词,他边跳边唱:
       青天悠悠一朵云,
       弟子作法来请神。
       一请黎山老母,
       二请送子观音啊———下凡尘。
       菩萨送来飞来童子,
       主家要诚心啊———
       喻老大连忙叩头说:“我诚心!我诚心!”
       卢大棒一边唱,一边跨进粉棠花房中,反手把门关上,口里还在哼着:
       降下云头把门进,菩萨来扑你的身
       ……
       卢大棒的唱声渐渐消失,接着那床席便嘎吱嘎吱地乱响起来,不时还传出粉棠花咯咯的笑声……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喻老大跪在地上,一点也不敢动,眼看手捧的香快燃完了,卢大棒才从屋里钻出来。
       “安好没有?”喻老大小心地问道。
       卢大棒哈哈大笑:“安好了。我给你安得很好!”
       “先生,要多少钱?”
       “我给你娘子说过,分文不取。”
       “啊?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做好事,积阴功嘛!”卢大棒说着跨出堂屋,又回头对喻老大说,“要是没安好,我下回再来!”说完扬长而去。
       喻老大送走卢大棒后转身进房,粉棠花盖着被子睡在床上,仿佛干活累了似的,两颊绯红,额上渗着汗珠,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气。喻老大走到床前,小心地问:
       “安好了么?”
       “安好了。”
       “让我摸摸,安在哪里了?”喻老大说着把手伸进被窝,从粉棠花赤裸的胸部一直摸到下体,大吃一惊,喊道,“怎么湿乎乎的,有伤口么?”
       “呸。滚开,你这憨货!”粉棠花摔开丈夫的手,蒙上被子睡了。
       喻老大把手缩回一看,不是血,这才放了心。
       说也奇怪,打从那天安胎之后,粉棠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粉酥酥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对喻老大也不发脾气了。更使喻老大高兴的是,粉棠花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了,于是,他逢人便讲:“卢先生的医术太高明,给我女人安了胎,现在都有了!”
       “是呀,卢先生的医术真了不起,硬是十拿九稳!”村里人都这样附和着,没一个人提出不同意见。
       卢大棒的生意便越做越兴隆,他那药店门前挂满了“华佗在世”、“妙手回春”、“医德高尚”、“救死扶伤”的金字招牌,不由给这个偏僻的山村小镇,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喻老大“自扣”绿帽子
       光阴荏苒,转瞬便是第二年初春。粉棠花十月临盆,生下个割草的女娃。喻老大虽然感到有点遗憾,但总算向全村人证明了他喻老大不会断子绝孙,而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喻老大请人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花娘。一转眼,花娘已十二三岁了,长得跟粉棠花一模一样,圆圆的杏脸儿白里透红,弯弯的眉毛下,嵌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梳着两根羊角叉小辫。那天真美丽的样儿,叫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看了一个个嫉妒死了。
       花娘不能像小姐一样藏在深闺,从小就跟穷人家的野孩子们泡在一起,看牛割草,打打玩玩,跟男孩子没什么区别。粉棠花也不给她缠脚,只穿了耳朵,让她有别于男孩子罢了。
       在一群野孩子中,花娘最喜欢小毛牛,小毛牛也喜欢她。俩孩子总是离不开,玩不够,无论爬树捉鸟,下水抓鱼,哪里有小毛牛,哪里就有花娘,一天不见花娘,小毛牛就没精打彩;花娘也一样,一天不见小毛牛,就像丢掉了魂一样。
       落日的余辉把田野染得绯红,给晒谷场上的草堆镀上了一层金色。几个没上学的野孩子,蹲在草堆旁一边玩着泥巴,一边唱着:
       黄泥巴,白泥巴,
       捏你爹,捏你妈,
       捏个女人张开胯,
       捏个男人大鸭鸭……
       小毛牛听出是赖狗娃的声音,以为花娘也在那里,跑过去却不见花娘,小毛牛有点失望。农村孩子打了架不记仇,赖狗娃见小毛牛往这里跑来,便喊道:“毛牛哥,来捏泥巴娃啊。”
       小毛牛走了过去,见石板上放着两个捏好的泥人,一个女的肚子上戳了个大洞;一个男的,肚子下捏了个大麻雀。赖狗娃还将两个泥人面对面地合在一起,说是“母狗起草”。
       小毛牛看了,怪怪地笑了笑,问道:“你们捏谁呀?”
       赖狗娃对赵老四挤了挤眼,暗示他不要说。
       小毛牛只当他们又在侮辱他和花娘,一把揪住赖狗娃的小辫子骂道:“赖狗娃,你狗日的不说,老子捶死你!”
       “别打!别打!”赖狗娃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男的泥人说:“这是卢大棒。”又指着女的泥人说,“这是粉棠花。”
       小毛牛听了火冒三丈,一下将赖狗娃掀了个仰面朝天,骂道:“狗日的,粉棠花是花娘的妈,老子不许你乱说!”
       赖狗娃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小毛牛叫道:“乱说?老子亲眼看见卢大棒到花娘家去,还有假?”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小毛牛问。
       “那天晚上哩,赵老四也看见了的!”
       赵老四点点头说:“真的,我也看见了。”
       “你也乱说!”小毛牛握紧拳头在赵老四脸上晃了几下说道,“告诉你,人家卢太医是花娘他爹请去‘安胎’的,你敢乱说,老子连你一起打!”
       赵老四求饶道:“毛牛哥,我不说了好么?”
       “我也不说了。”赖狗娃见小毛牛的样子也说。
       小毛牛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心满意足地望花娘家去了。花娘刚吃过晚饭,正收拾碗筷。小毛牛见屋里没人,钻进去拉了花娘就走。
       “站住。”粉棠花从屋里出来喝道,“你这小泥鳅,啥时滑进来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婶婶。”小毛牛站住,规规矩矩地向粉棠花作了一个揖。
       “啊呀,小东西!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调皮娃都晓得礼节啦?”粉棠花打趣地说。
       “我上学啦,先生说见了长辈要行礼!”
       “哟,你上学啦,好杂种!读圣人的书,行周公之礼,男女叫什么手,手不亲,你拉花娘干啥?”粉棠花阴阳怪气地说。
       “我,我拉她出去玩。”小毛牛老老实实地说。
       “哼,玩?吃了饭就只晓得玩。花娘是女孩子,要学着点操持家务啦。她走了谁来收拾,你跟老娘快滚!”说完,便将小毛牛推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小毛牛一个人呆呆站在屋檐下,委屈得差点哭了出来,他已一天没见花娘了。他不走,他一定要等她出来。
       “你这小娼妇,十二三岁了,每天只晓得玩。”屋里传出粉棠花的责骂声。
       小毛牛等了半天,门还是紧紧地闭着,总不见花娘出来,他不由恨起粉棠花来。
       屋檐下挂着一只蜂桶,此时已近黄昏,蜜蜂正在回巢,嗡嗡地在小毛牛头上乱飞,拂也拂不开。他灵机一动,拾块石头狠狠地向蜂桶砸去,受惊的蜜蜂倾巢而出,满院子狂飞乱舞。小毛牛高声喊道:“蜂子分桶啦!蜂子分桶啦!”喊了两声忙躲在篱笆下面。
       “蜂子分桶了,花娘,快拿水来!”粉棠花惊叫着开门出来,手里端了一盆水,泼向狂飞的蜂群,折腾了好一阵,蜜蜂才停止骚动,飞回蜂桶。等到粉棠花转身进屋时,花娘早被小毛牛拉着跑了。
       
       “小娼妇,回来非收拾你不可!”粉棠花正在发火,忽然门外钻进一个人来,她抬头一看,怒气一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毛牛拉着花娘,一口气跑到晒谷场上,赖狗娃和赵老四们已经走了,那两个泥人依然摆在石板上。花娘一看,羞得满面通红。
       “这是谁捏的?”
       “赖狗娃哩。”小毛牛沉着脸说。
       “他捏的是谁?”
       “你妈跟卢、卢大棒哩!”小毛牛吞吞吐吐地说。
       花娘一听气坏了。“我要去告他!”
       小毛牛拦着花娘说:“告他做什么?我已经收拾过他了,他告饶再也不敢捏了。”
       花娘听了转怒为笑,忽然问道:“毛牛哥,你相信这些鬼话吗?”
       “相信了我还打他们么?”小毛牛说完,拉了花娘坐在草堆上。草堆软绵绵的,舒服极了。
       天边的晚霞渐渐由红变白,四周昏暗下来,远山、田野、树木、房舍一片朦胧。天上星星眨着眼睛,地下的昆虫在放声歌唱。咕咕咕的蛙声像打鼓一样,整个田野又热闹起来。
       小毛牛默默地坐着,花娘靠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我想你妈太歪了!”小毛牛愤愤地说。花娘低着头没有回答,小毛牛问,“你妈为什么不让你出来玩?”
       “妈说,我,长大了,不许跟男娃子耍。”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她不许!”
       “那么,你也不跟我耍了?”小毛牛瞪着眼睛要花娘回答。
       “怎么会呢,人家割草都在想你!”花娘说完把身子偎向小毛牛。
       “我也想你,今天我还在教室里还梦见你哩。”小毛牛说。
       “梦见我做什么?”
       “梦见我们一起捉蜻蜓。”
       “不是捉蜻蜓,”花娘摇摇头小声说,“今天我们办大姑娘啦。”
       “谁扮新娘?”
       “当然是我呀!”
       “谁当新郎?”
       “赖狗娃哩。”
       “呸。”小毛牛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他个赖狗娃,不配当新郎!”
       “谁叫你不来呢!”花娘埋怨说。
       “我上学啦,真没意思。”小毛牛说话时吸了吸鼻子。
       “怎么,先生给你穿鼻子啦?”
       “没有。真的没有穿过!”小毛牛说完把头凑到花娘胸前。
       花娘抱着小毛牛的头,趁着星光仔细地看了看,见那高高的鼻子安然无恙,便说道:“幸好先生不穿鼻子,可妈给我穿了耳朵,好痛啊!”说着也把头凑到小毛牛的胸前。
       小毛牛一看,两边耳垂上还有伤痕,一根黑线穿过耳垂,吊了两颗苡仁籽,摆来摆去。小毛牛忽地觉得花娘真美,下意识地抱住花娘,亲了一个。
       花娘推开小毛牛说:“人家还在痛哩,你就抱着亲嘴,要是弄到伤口,妈说耳朵会灌脓的。”
       小毛牛放开花娘说:“你真好看!”
       “好看也不许亲嘴,要是妈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哼,你妈太歪了!”小毛牛忿忿地说。
       “别说我妈了,”花娘转过话题问道,“你的先生歪不歪?”
       “先生不歪,笑眯眯的,看样子不凶。”
       “有胡子没有?”
       “只有几根胡子,脑袋光秃秃的,又矮又瘦。”
       “啊,跟我爹一样矮么?”
       “先生驼着背,比你爹还矮呢。”
       “那不成土地公公啦?”
       “人家都叫他谢土地哩!”
       “天呀,真怪死啦!”花娘想了想又说道,“我爹就是矮了,我妈不喜欢他,骂他矮鬼,妈也真是……”话没说完便低头不语。
       “那你爹呢?”
       “爹也不生气,只晓得嘻嘻地笑。”
       “我说……你爹打不打你?”
       “爹不打我,妈常打我,拿我出气。”花娘说完,一颗晶莹的泪珠从腮边滚落下来。
       “你妈太歪了,我妈不打我。”
       “你是男娃子,谁叫我是女娃子呢!”花娘说着便抽泣起来。
       “别哭,花娘!”小毛牛抱着花娘说,“你妈再打你,你就跑到我家来,我妈喜欢你。”
       花娘擦干眼泪说:“毛牛哥,我也喜欢婶婶,要是真的能到你家去,天天跟你在一起多好啊!”
       “花娘,我也这么想,我们天天在一起才好哩!”
       “毛牛哥!”花娘一头倒在小毛牛的怀里。
       这时,月亮从东边山崖上羞答答地露出圆圆的脸儿,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星星,周围景物仿佛撒上了一层银粉。花娘躺在小毛牛怀里,感到十分温暖,便高兴地唱起了儿歌:
       月光光,
       下河洗衣裳。
       洗得干干净净,
       拿给哥哥穿起上学堂……
       小毛牛也高兴地唱起来:
       月儿光,挂银牌,
       扬州妹妹带信来,
       金花银花我不爱,
       打乘花轿把妹抬……
       花娘听了,娇羞地问道:“你的花轿在哪里?”
       小毛牛笑着说:“没有花轿,我背得起你!”说着就将花娘抱了起来。花娘使劲挣扎,小毛牛伸手搔花娘的痒处,搔得花娘咯咯地笑。
       “花娘!”
       一声粗声粗气的叫喊,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花娘忙挣脱小毛牛,从草堆上跳下来,喊了一声“爹!”
       “天都黑了,还玩不够,快跟爹回去!”喻老大瞥了小毛牛一眼,拉着花娘说走。
       喻老大拉着花娘走到家门口,门半掩半开,屋里没有点灯,一团漆黑。他摸黑进去,刚要喊粉棠花,却听得屋里传出一阵响声,这声音同安胎时的声音一样,粉棠花咯咯的笑声听得更清楚。喻老大立刻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生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意。他一脚踢开房门,正待摸火柴点灯,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窗口飞了出去。等他点燃灯一看,那黑影已无踪迹;再看粉棠花,像安胎时一样,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此时喻老大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种无名怒火往上一蹿,一步跨到床前,“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到粉棠花的脸上,骂道:“你这不学好的娼妇,学会偷男人啦!”
       粉棠花挨了一巴掌,却毫无反应,仿佛晕过去了。喻老大担心打失了手,正待扶她起来,却见粉棠花两眼微闭,身子一阵颤抖后,竟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青天悠悠一朵云,
       正在房中请神灵。
       有个凡人把门进,
       胆敢打我观世音!
       喻老大一听观世音,忙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南海三圣母。
       喻老大战战兢兢地问:“那,那人呢?”
       他是天王殿里的显道神!
       你冲犯神灵天不肯,
       五雷打你脑门心!
       “菩萨饶恕弟子!”喻老大吓得半死,慌忙跪在床下,又作揖,又磕头。
       快烧香烛把神敬,
       保你一家得安宁……
       喻老大听说要他烧香烛,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堂屋里,在神龛前的香炉里燃起香烛,磕头如捣蒜,口里连声说道:“菩萨恕罪!菩萨恕罪!”忏悔了半天才回到房里,这时,粉棠花已穿好衣服,依然闭目躺在床上。喻老大走到床前,用手轻轻地摇动她,问道:“你怎么了?”
       粉棠花慢慢睁开眼讶道:“我睡得好好的,怎么啦?”
       “你刚才———”喻老大惊魂未定,说话还在打颤。
       “我睡在床上,什么都不知道。刚才怎样了?”
       “啊,你不知道?”喻老大更加惊愕。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梦见菩萨来扑我的身体。”
       “什么,菩萨来扑你的身体?”喻老大睁大眼睛,呆呆地盯着粉棠花说道,“啊呀,你就是菩萨的替身了,这怎么得了?”喻老大说完大哭起来。
       “啥子不得了?”粉棠花问道。
       “刚才我打了你,就是打了菩萨,菩萨要是降罪,你说怎么得了呀?”喻老大说完又哭起来。
       “哎呀,你这个矮鬼,你怎么这么冒失?不过,不知道不为过嘛,菩萨大慈大悲,不会降罪你的。何况你已经烧过香烛,请过罪了,菩萨会赦免你的,今后不要乱打就是了。”粉棠花说完起身下床。
       
       “真的不降罪么?”喻老大还不放心。
       “真的!”粉棠花肯定地说。
       喻老大还是木呆呆地站着不动,粉棠花关心地问:“吃夜饭没有?”
       “吃了,在三太爷家吃的。”
       “那就去睡吧,别再担心了。”
       喻老大哭丧着脸,慢吞吞地走出房门。
       花娘呆呆地站在门外,看完了这一切,也不知是真是假,心中笼罩着一团迷雾。粉棠花瞥了她一眼骂道:“你这个小娼妇,一眨眼就不见了,玩够了吧,快来睡了!”说罢便拉花娘上床。
       花娘一上床就进入了梦乡,粉棠花却翻来复去睡不着。她想起刚才装神弄鬼的事有些内疚,总觉得这样对待丈夫,对待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心里过意不去。但想到丈夫的痴呆愚蠢,厌恶和憎恨又涌上心头。不是自己要给丈夫戴“绿帽子”,而是丈夫三番五次地逼着她将“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第一次安胎,粉棠花在肉体上虽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但心灵深处却受到极大的伤害。她憎恨这种骗局,憎恨这种诱奸女人的鬼魅伎俩。
       花娘长到一岁多时,喻老大请“痘儿匠”来给孩子“放痘子”。
       那是个初夏的大睛天,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屋外,粉棠花抱着花娘坐在屋檐下,让卢大棒给孩子放痘子。尽管英国科学家琴拉发明接种牛痘的方法已有一百多年了,可是当时中国农村还没有牛痘疫苗。
       卢大棒很快做完了“放痘子”手术,但他并不离开,而是用他那双贪婪的目光瞅着粉棠花,瞅着瞅着,裤裆里的家伙便挺了起来。粉棠花一怔,羞怯地抱着女儿躲进屋里去了。
       不多时,喻老大匆匆跑进屋里,从粉棠花怀中抢过孩子。粉棠花问道:“孩子正吃奶,你抱去干啥?”
       “干什么?要你安胎呀!”
       “呸。你这傻子,安你妈的鬼胎!”粉棠花啐了一口唾沫。
       “哼,都怪你上次不诚心,菩萨才送来女娃子。”
       “女娃子不好么?”
       “再好也是人家的人,没个男娃儿,谁来接起我喻家的香烟啊?”喻老大说到此,眼眶都湿润了。
       “没香烟,我也不安!”
       “什么,你敢不安?我说了许多好话,人家卢先生才答应了。他这次一定奏上天庭,请菩萨给我们送个金童子来。他还说放痘、安胎分文不取,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到!”喻老大说完,用恳求的眼光呆呆地盯着粉棠花。
       “假的!都是假的……”粉棠花话未说完,喻老大气得发抖:“你,你……你敢说是假的,上次就是你不诚心,得罪了菩萨,才送了个女娃子来。现在你再敢胡说,老子跟你没完!”说完一把抢过孩子,丢在地上,吓得孩子直哭。
       “你要干啥?”粉棠花急了。
       “老子要你脱!”喻老大耍起蛮来,将粉棠花按在床上,剥光了衣裤,然后指着赤身裸体的妻子骂道,“你这娼妇,听着,要是你再敢得罪菩萨,等会儿老子给你算账!”说完从地上抱起孩子,愤愤地摔门出去了。
       粉棠花躺在床上,她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这种事,叫她想起就脸红,然而心里却是麻酥酥的。她想,女人嘛,不是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么,好吧,丈夫要戴绿帽子,就让你自己戴吧!反正女人身不由己,水性杨花就水性杨花吧……
       粉棠花正胡乱地想着,卢大棒哼哼唱唱地钻进屋来,一见粉棠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早已迫不及待了,像饿狗抢食一样扑向粉棠花,床帐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男女之事,一经勾搭上便不可收拾,有其一,必有其二;有其二,必有其三……
       粉棠花尽管憎恶卢大棒的为人,然而,生理上的需要冲垮了精神上的防线,便不得不同卢大棒暗中往来,秘密幽会。只是这种事情不像安胎那样,是取得了喻老大认可的,这是偷野男人呀!粉棠花不能不提心吊胆,如果被丈夫发现怎么办?于是,卢大棒传授了她一套装神弄鬼的方法,不想今晚竟用上了,而且满灵验的,弄得喻老大服服帖帖,百依百顺。但看着丈夫老实巴脚的样儿,粉棠花又感到内疚,觉得如此愚弄一个善良的人,是一种罪过。可一想起丈夫的愚蠢憨痴,又使她愤懑不已,谁叫他要信神信鬼安什么胎呢?活该!
       想到这里,心中平静了许多,粉棠花慢慢入了梦乡。
       这时的喻老大也睡不着,一个人在堂屋的床上翻来复去,打过粉棠花的手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后来越痛越凶,渐渐扩展到肩上和背上,以至全身都痛了起来。他真后悔不该打女人一巴掌,女人是菩萨的化身,现在神灵要惩罚他了,这怎么得了?他不停地念叨:“菩萨恕罪!菩萨恕罪……”不知忏悔了多少遍,直到鸡叫头遍才朦朦胧胧地入了睡。
       第二天喻老大醒来,觉得全身仍在疼痛,背上像肿了一样。粉棠花脱开丈夫衣服一看,肩上和背上全是草辫子勒的伤痕,问道:“昨天你干啥活路啦?”
       喻老大说:“给三太爷家背完了一仓谷子。”
       粉棠花心中骂道:这矮鬼真傻得伤心,明明是干活把背磨伤了,却硬说是得罪了神灵遭惩罚!想起昨夜的事,心里内疚不已,便从瓶里倒了点烧酒,一边为他揉擦伤处,一边安慰他说,“这是观音菩萨净瓶里的神水,擦了就不痛了。”说也奇怪,经粉棠花蘸酒轻轻揉擦按摩后,喻老大立即感到全身轻松,疼痛全消。他穿好衣服,到神龛前作揖磕头,连声说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吃过早饭,喻老大扛着扁担干活去了,粉棠花吩咐花娘:“去割牛草,不准贪玩。”花娘拿了镰刀,背上背篼正要出门,粉棠花又叫住她说,“昨晚的事对谁也不准说,说了我撕烂你的嘴!”花娘点点头出门去了。
        老秀才饱餐“稀屎肉”
       花娘边走边想,觉得昨晚的事有点蹊跷,妈为什么要装神弄鬼?从窗口跳出去的黑影,究竟是人还是神,要是真如赖狗娃捏的泥人……妈跟卢大棒,那多丢人!她不敢这样想,因为全村的人都这么说,是卢大棒给妈安了胎才有她的,莫非卢大棒又来给妈安胎了?可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花娘!”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抬头一看,小毛牛正向他跑来,忙问道,“你上学去么?”
       小毛牛点点头说:“我来告诉你,你知道吗?赖狗娃、赵老四都上学了,是赖大头带他们去的。”
       “唉。”花娘叹了口气说,“你们都上学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没人跟我一起玩了,谁叫我是个女娃子呢!”说完,伤心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小毛牛伸手要给花娘揩眼泪。
       花娘推开小毛牛的手说:“谁哭啦?我觉得一个人不好耍。”
       “不哭就好。”小毛牛安慰她说,“别难过,放学回家我就来跟你玩,还要把认的字教你呢!”
       “好。”花娘擦干眼泪说,“那你快上学去吧,迟到了先生要打板子的。”
       小毛牛“唔”了一声,转身往学堂跑去。
       大通庵学堂恢复以来,每天都有人送孩子来上学,连家境最穷的赖狗娃、赵老四都送来了。这样,老秀才的学谷由四十石增加到五十石,乐得他眉毛胡子笑成一团。
       “上课了!上课了!”
       老秀才笑嘻嘻地喊了两声,学童们呼啦啦跑进课堂,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老秀才正准备上课,忽听外面有人喊:“何八太爷到!”老秀才慌忙丢了书本出外迎接。但见何八太爷和他的小儿子何世雄在家丁的簇拥下已跨进大门,老秀才连连拱手道:“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啊,谢翁,你好。你好!”何八太爷也拱了拱手。
       一声“谢翁”,简直叫老秀才受宠若惊,忙说:“请八爷客堂里坐!”何八太爷却不进客堂,而是直奔“大成殿”,叫儿子站在自己身后,恭恭敬敬地向孔夫子牌位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才转身步入客堂。
       客堂在教室隔壁,虽不十分宽绰,但收拾得窗明几净,靠窗一边放着四把大官椅,两个茶几;靠壁一边放着一张大八仙桌和一把太师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最醒目的是两方大砚台。
       
       “请坐!请坐!”老秀才请何八太爷在一把官椅上坐下,又献上一杯香茶,然后从门缝里伸出脑袋对教室里的学童们说,“先生有事,你们先写习字,不准出声。”说完缩回脑袋,把门关上,对何八太爷躬躬身,表示歉意。
       “坐下。坐下。”何八太爷指着身边的椅子对老秀才说。
       “是。”老秀才走到另一张官椅前,用半个屁股坐了下来,笑容满面地问道,“八爷驾临寒馆,不知有何赐教?”
       “谢翁,别客气,我是送老幺来上学的。”
       “啊呀,”老秀才又惊又喜,连忙说道,“八爷厚爱!八爷厚爱!”
       “早该送老幺来上学了,只因县尊大人驾临寒舍,抽身不得,所以才迟至今日。”
       “哦,县尊大人过府拜访,理应相陪!理应相陪!”
       “不过,老夫怕耽误了孩子的学业,如今这孩子已读完《三字经》、《千字文》,该念《四书》了。”何八太爷说完,便将候在门外的儿子叫了进来。
       老秀才一看连忙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呀!这么小就读《四书》了,真是神童!真是神童!”
       “唔,谢翁过誉了!”何八太爷喝令儿子道,“世雄,还不拜过先生!”
       何世雄忙向老秀才作了一个揖,磕了一个头,老秀才一把拉起:“不敢当!不敢当!”
       何八太爷又指着儿子说:“这东西很顽皮,年兄倒要多费心啊!”
       “理所当然,理所当然。”老秀才谦逊地说,“老朽才疏学浅,承蒙八爷器重,推荐来此设馆,敢不尽心焉耳!”
       “别这么说。”何八太爷摇头道,“这些都是众人的意见。你知道,自从那个姓李的败类拐了尼姑之后,村学遂告停办。年兄老成持重,又执教多年,今日能出山设馆训蒙,实乃桑梓之幸也!”
       “啊,八爷过奖了!”
       “不过。”何八太爷瞥了老秀才一眼,继续说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前几年闹什么变法维新,听县尊大人说,现在又闹什么红灯教,都是些乱臣贼子,亡命之徒,能成什么气候?近来地方上也出现了许多伤风败俗的事,那些淫秽的山歌,真是不堪入耳!今日年兄执教村学,设馆训蒙,务必以圣贤之书教化愚顽,以圣祖皇帝的《圣谕十四条》为德教内容,宣扬德化。尤其对那些贫家子弟,要严加管教,要教他们分得清尊卑长幼,知道安分守已。切不可姑息养奸,贻害桑梓。忠臣孝子多了,谁还敢犯上作乱?还望谢翁勉之!”
       老秀才连连点头称是。“八爷所言,使在下茅塞顿开,老朽不才,当竭尽全力教好学童,决不辜负八爷厚爱!”
       何八太爷要告辞,老秀才一直将他送出大通庵,才回到学馆。
       “真了不起呀,亲自送儿子上学!”
       何八太爷走后,好几天老秀才都这样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在老秀才眼里,何八太爷是乡里德高望重的头面人物,连县大老爷都要登门拜访!多少人想找他说句话,还搭不够梯子,连团总汪三槐也只能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如今,他亲自送儿子来上学,而且亲切地呼我为“谢翁”,还跟自己谈了不少时间……老秀才想到此,便洋洋得意起来,仿佛人也也高了许多,驼背也减轻了弯度,腰杆也挺直了些。但想起何八太爷的指示,又有些茫然。如何才能教育好这些顽皮的孩子呢?他想了许久,终于挖空心思地想到了办法,首先对学童约法三章:
       一、不准打架骂人;
       二、每天上学,先向孔夫子牌位行礼;
       三、大小便必须携带签板。
       这三条中,前两条孩子们都能做到,唯独第三条有些苛刻,孩子们听了都嘟着嘴,面有难色。大通庵只有一间厕所,却有三十多个学童,如果让他们顺其自然,自由出入,是不会有问题的。但老秀才以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仅不可以毁也,而且不可以观也。学童们一齐涌进厕所,互相观看彼此大小便,成何体统?何况何八太爷有过指示,要他淳风厚俗,教化愚顽,那就应该从小事做起,拉屎屙尿都要有个规矩,没规矩就不成方圆嘛!
       主意已定,老秀才让木匠做了一块一头齐一头尖的“签板”,就像县太爷堂上的令箭。签板上写着“如厕必携”四个字,并用绳子穿好,悬吊在教室门坊上。学童要上厕所,必先抢到签板;抢不到签板的,只好忍着。
       何八太爷的幺儿子何世雄是有名的呆霸王,他读书不上心,却专门恶作剧,每天上课总盯着那块签板,只要发现谁要上厕所,他便抢先一步拿走签板,跑进厕所里关上门玩,一定要让急于上厕所的同学,把屎尿拉在裤裆里了,他才心满意足地从厕所里溜出来。前天他整得赖狗娃尿了裤子,还奚落赖狗娃叫“赖尿狗”,叫得赖狗娃哭了起来。
       这天,老秀才又上课了。老秀才深得教书之要领,他知道要这些学童把字记得牢,必须举出孩子们常见的事物作比方,才能加深对字的印象,只要音相同,念起来爽口,不管意义如何,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在乎。
       “人就是我,我就是人。”老秀才讲书了。
       “之,就是我———谢乐之的之。”
       “初,初一、十五的初。”老秀才一边讲,学童们就跟着念。
       “性,性情慢的性。”
       “本,有本领的本。”
       对“善”这个笔画复杂的字,学童们总记不住。老秀才想了想说道,“善,就是捅黄鳝的鳝。”讲完之后,便叫学童跟着复述一遍。
       “人,就是我。之,谢乐之。初,初一、十五。性,性情慢。本,有本领。善,捅黄鳝……”
       学童们跟着这样讲,老秀才也有些糊涂起来,于是解释道:“先生不是要你们这样讲,是要你们记不得那个字时,想起先生举的事例,读出这个字的音来。”
       不管老秀才如何解释,学生总是先入为主,竟把先生讲的课编成顺口溜:
       谢乐之,性情慢,初一十五捅黄鳝……
       “人之初,性本善!”学童们周而复始地念着,这有节奏的读书声,渐渐地让老秀才昏昏欲睡,又见周公去了。
       小毛牛要拉尿,正要去取签板,呆霸王眼尖手快,一把将签板抢在手里,狡黠地对小毛牛笑了笑,上厕所去了。
       小毛牛等了半天,还不见呆霸王出来,他见老秀才眯着两眼,便溜出教室,穿过厨房,跑到厕所门外,小声叫道:“何世雄,快出来!”呆霸王关住门,在厕所里咯咯地笑。小毛牛实在憋不住了,看见厨房里放着个大夜壶,便提起来沙沙沙地把一泡尿撒到了夜壶里。呆霸王从厕所里跳出来,冲着小毛牛叫道:“好啊!你敢在先生的夜壶里撒尿,我要去告你!”说完,拿着签板跑了。
       小毛牛回到课堂,还未入座,老秀才沉着脸喊道:“毛凤麟,过来!”小毛牛赶紧站到先生面前,看到先生那副铜框眼镜架在又大又红的鼻子上,几根稀疏焦黄的老鼠胡须,随着嘴巴的开合而颤抖着,那古怪的样子使小毛牛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敢笑,为啥把尿屙到先生的夜壶里?”
       “他屙假尿!”小毛牛指着呆霸王说,“他占倒茅坑不撒尿,害得我憋不住了,才用先生的夜壶。”
       “胡说!先生的夜壶岂容你撒尿乎?你这顽童之尿,岂不冲了先生之文气也哉!”说完拿起戒尺,打了小毛牛五个手心,以儆效尤。
       小毛牛挨了先生五个板子,心里很不服气。他恨呆霸王,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收拾他,谁知放学时,呆霸王骑着家丁牵来的马,耀武扬威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教新课“苟不教,性乃迁”。学生读过之后,老秀才昂首望着天花板,又摇头晃脑地讲起书来:“苟———大狗、小狗的狗;不教———就是不叫唤也;性———姓李的姓;乃———奶奶的奶;迁———牵牛看的牵……”
       于是,学童们念成了“大狗小狗,不叫唤,姓李奶奶牵牛看……”老秀才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在琅琅书声的催眠下,又梦见周公,神游四海去了。
       小毛牛发现呆霸王要去拿签板上厕所,便一步跳过去将签板抢到手里,转身钻进厕所去了,他要回敬呆霸王一杯,让他也尝尝憋尿的滋味。谁知这次呆霸王不是撒尿,而是拉屎。呆霸王早餐吃的太多,上学后又喝了凉水,此时腹内正翻江倒海,阵阵绞痛,憋不可憋,可厕所里小毛牛怎么也叫不出来,急得他到处乱窜。他窜进厨房,见灶后有一口砂锅,揭开砂锅盖便蹲了下去,哗啦啦将一肚子消化不良的污秽之物,全部排泄到砂锅里,然后盖好盖子,悄悄回了教室。
       
       老秀才今天学放得特别早,他惦记着砂锅里炖的肉。他已经三月不知肉味了,好不容易请人上街买了一块肥膀,昨晚就炖得的,早上顾不上吃,放学后一定要美美地饱餐一顿。他走到厨下,砂锅盖得好好的,看来没人动过,于是,加些柴火,将砂锅里的肉温热,揭开盖子,满满盛了一碗端到桌上。尽管臭气熏天,但老秀才长期嗅觉不灵,已不闻其臭了。他又拿出一瓶酒来,满满地斟了一杯,正想举起筷子,忽然想起《论语》上的话“有酒食,先生撰。”读书人有好酒佳肴,怎能忘了夫子?于是,将酒肉端到“大成殿”孔夫子的牌位前,足足敬献了一袋烟的时间,才将酒菜端回原处,重斟满酒。正想动筷,又想起家中的妻子来,有酒有肉,怎能忘了糟糠?此处离家不远,本可以叫妻子来照顾他的生活,可是这里是大通庵,是供孔圣人的地方,怎能让女人亵渎神圣呢?老秀才一日三餐就只能自己动手了,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虽很寂寞,却很自由。偏这里又想起了东方朔割肉不忘细君的故事,就留了一碗,准备抽空带回家,也让年轻的妻子分享口福,然后,老秀才心安理得地准备大吃一顿。
       他挥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块又厚又肥的肉放到嘴里,连味道都未尝着,囫囵一下就滑滚到肚子里去了。他一连吃了几块,才慢慢地品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味道不像腐肉的臭味,倒像厕所里的粪味。他用昏花的眼睛凑到碗边仔细看了看,又将嗅觉不灵的鼻子凑到碗边做了几次深呼吸,嗅了又嗅,忽然“哇”地一声,吃下去的肉全都呕了出来。
       “屎!谁拉的屎?”老秀才头一晃,晕倒在地。
       第二天,学童到齐后,老秀才不让他们读书写字,而是先讲了一番尊师重教的大道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你们各家的神祖牌上,都写着‘天地君亲师’,每天都给他们烧香,还要作揖磕头。这‘师’是谁呢?就是先生,就是我!师者,德比天地,恩同父母。可是,竟有人在先生的砂锅里拉屎,这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学童们听了面面相觑,各个摇头。老秀才又道,“只要自己承认,先生不加处罚;如果清查出来,就要加倍惩处!”学童们还是低头不语,老秀才急了,指着小毛牛问,“毛凤麟,是不是你干的?快承认!”
       “不是我,我没干过!”小毛牛不惊不诧地说。
       “你前天在先生的夜壶里撒尿,难道你就不会在先生的砂锅里拉屎吗?”老秀才要从小毛牛身上找到突破口。
       “我没拉过屎,只撒过尿。”小毛牛说。
       “你拿签板没有?”老秀才问。
       “拿了的,不信你问他们!”小毛牛说完两眼环视其他学童。
       “是的,毛凤麟是拿了签板的。”学童们都齐声证明。
       “谁没有拿签板?”老秀才问。
       “何世雄没拿签板!”小毛牛指着呆霸王说。
       “是的,先生,何世雄没拿签板!”众学童一齐指证呆霸王。
       呆霸王平时欺压同学,耀武扬威,今天面对全体同学的指证,加之作贼心虚,不敢理直气壮地否认,只得低头不语。
       “先生,屎就是何世雄拉的!”赖狗娃指着呆霸王说,“昨天,我看见他从厨房里出来,还在扎裤子哩!”
       老秀才走到呆霸王书桌前,和颜悦色地问道:“何世雄,是你干的吗?”
       “说是我,就是我!”呆霸王嘟着嘴说。
       “究竟是不是你?”
       “是我,真的是我。”呆霸王供认不讳。
       “什么?真的是你?”老秀才万万没想到,何八太爷的幺少爷,会干出如此出格的蠢事,气得他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厕所里有人,我肚子疼得很,实在憋不住了,拉到地上怕人看见不雅观,所以就拉到砂锅里啦!”
       “为什么不拿签板?”老秀才问。
       “签板让毛凤麟抢走了。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我等了半天,他都不出来。他屙假屎,故意整治我!”呆霸王显得气不过。
       “毛凤麟!”老秀才一听,怒不可遏。“你真的屙假屎么?为什么不给他签板?”
       “不给!就是不给!谁叫他前天整我呢?”小毛牛忿忿地说。
       “他整你什么?”
       “他整我把尿撒在先生的夜壶里。”
       “啊?那你就整他把屎拉在先生的砂锅里,是不是?”
       “是!谁叫他先整我呢?”小毛牛理直气壮。
       “好啊,”老秀才气急败坏地说,“都是些孽徒!不加重处罚如何了得!”于是,让呆霸王和小毛牛上前,各打十个手板。
       老秀才处理此事很有些“有教无类,公正无私”的意味,不过在具体执行时,那板子就分出了尊卑贵贱、五阴六阳了。板子落到小毛牛手心上的,是抽一下一道血印;而落到呆霸王手心上,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老秀才无端损失了一砂锅肉,没有反思“签板规则”的荒唐可笑,而是认定移风易俗就要从儿童抓起,他定的“签板规则”是一大发明,将获得以何八太爷为首的乡绅们的赞许。不过,他不能白白地损失一锅肉,哪里损失哪里补回来,他决定罚每个学童交一个小钱,方不告知家长。所以众生受罚者,以其教育多数矣!从而了却了这桩轰动学馆的“砂锅拉屎”公案。
       呆霸王仗势欺花娘
       放了午学,小毛牛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挨过板子的手还在火辣辣地痛。
       “先生太不公平!”赖狗娃对小毛牛说,“打你多重呀,对呆霸王哪像打人?等于给他搔痒。”
       “人家是有钱人呗!”小毛牛咬住牙关说。
       “妈的,谢土地,矮作怪,屙过屎的打得轻,没屙屎的打得重,真气人!”赖狗娃忿忿不平。
       “气有什么用?”小毛牛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三年?太长啦!”
       “你说怎么办?”
       “过来,我跟你说。”赖狗娃把嘴凑到小毛牛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阵,小毛牛叫了一声“好”,两个孩子唱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教我捅黄鳝……”跑到田坝里去了。
       学童回家吃了午饭,很快就赶到了学堂。
       小毛牛和赖狗娃各拿了一个大竹筒,高高兴兴地往教室里走。
       “站住!”老秀才一见,喝道,“你们拿竹筒何用?”
       “先生,装水呀!”
       “装水?”老秀才把脸一沉。
       “放在课堂上,让大家有水磨墨呀!”
       老秀才转嗔为喜。“善哉!善哉!孺子可教也。”便命小毛牛和赖狗娃到厨房打水。二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打了两竹筒水来,放在教室壁角处。老秀才见了,又连声说道,“善哉!善哉!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学童们到齐了,老秀才坐在朝南的椅子上,眯着眼巡视了教室一遍问道:“钱,带来了么?”
       “带来了!”学童们齐声回答。
       “都交上来吧!”老秀才话音刚落,学童们争先恐后地把一枚枚小钱交到先生手里。呆霸王交得最多,一出手就是一大把。学童们交完钱,老秀才一数,足有八十多个,可以买两斤肉了,不但没亏本,还赚了不少,心中暗喜,感慨地说:“善哉!善哉!集腋成裘,集少成多,是故泰山不攘山垠,河海不择细流,此之谓也乎……”他摇晃着脑袋,说了一串学童们不解其意的“之乎者也”,忽想起今天古镇逢场,便吩咐学童自个读书,不准打架,自个跑出学馆,找人上街买肉去了。
       老秀才离开学馆,这里便是孩子们的自由天地,洒墨水的,画花脸的,打架的……反正是怎么开心怎么玩,玩它个不亦乐乎!
       “摆擂比武!”呆霸王跳到一张八仙桌上,高挽两袖,抱拳喊道:“谁是好汉?敢上擂台!”
       “好呀!有种的就上去,打倒了,不许告先生!”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为呆霸王助威。
       “打倒了不许哭!”赖狗娃冲着呆霸王说。
       “哭了就是乌龟!”呆霸王毫不示弱。
       
       “好,老子来也!”赖狗娃一步跳上方桌,双方喊了一声“请!”就你一拳我一腿地对打起来。呆霸王还真有两下子,没过几招就一脚把赖狗娃踢下桌来,后脑勺撞了个大包。
       “好呀!”几个有钱人家的子弟为呆霸王喝彩。
       赖狗娃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捂着后脑勺,痛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哈哈哈!”呆霸王大笑道,“赖尿狗,去吃屎吧!再敢来,老子一脚踢你到辽国去!”
       赖狗娃气得不行,想重上“擂台”,被小毛牛挡住。“让我去!”说着,小毛牛跳上了“擂台”。
       呆霸王也不把小毛牛放在眼里,喝道:“你娃娃么,照样不够佐料!”说罢,飞起一脚向小毛牛踢去,小毛牛不慌不忙地一跳闪开,呆霸王回过身来又是一脚,可这一脚没有力量,被小毛牛紧紧地抱住,怎么也挣不脱。小毛牛用力一掀,竟把呆霸王掀下“擂台”,后脑勺正好撞在一条板凳上。呆霸王疼得要命,用手捂了一下痛处,发现手上有血,便大哭起来。
       “打出血了,打出血了!”孩子们惊叫着。
       随着“啪啪”两声戒尺敲击桌面的声音,老秀才的呵斥突然响起:“吼什么?叫什么?”学童们一见先生回来了,立刻鸦雀无声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伸长脖子高声唱读起来: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啊呀!啊呀!”呆霸王的哭声传到老秀才耳里。
       “何世雄,哭什么?”老秀才问。
       “哇……哇……哇……”呆霸王捂着脑袋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老秀才走到呆霸王座位前,掀开他的手,低头细看,惊叫起来:“啊!怎么出血了,是谁打的?”
       “先生,是小毛牛!”一个学童指着小毛牛说,“是他们打擂打的。”
       “毛凤麟,站起来!”老秀才两眼一翻,有些气极败坏。“你为何要打他?”
       “我没打过他!”小毛牛理直气壮地说,“谁叫他摆擂台呢?我把他掀下擂台,他自己撞伤的,怎么怪我呢?”
       “好啊,先生才离开一步,你们就大闹天宫,这还了得!”老秀才喝道,“毛凤麟,过来!”
       小毛牛昂头挺胸地走到老秀才面前,仿佛没将老秀才放在眼里。老秀才一见更加起火,喝道,“看你这付桀骜不驯的样子,将来难免不犯上作乱!昨天你整何世雄把屎拉到先生的砂锅里,今天你又打伤他,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如此屡教不改,不加重处罚,必为害桑梓。跪下!”
       小毛牛怕挨先生的板子,只得乖乖地跪下,老秀才又拿了一方大砚台给小毛牛顶在头上,并点燃一根香。“跪完这只香才准起来!”老秀才冷冷地说。
       见小毛牛顶砚台跪香,穷人家的孩子暗暗叫屈;有钱人家的子弟却拍手称快。呆霸王早已不哭了,他幸灾乐祸地瞅着小毛牛,指指戳戳地笑个不停。
       “何世雄,你还敢笑?”老秀才用戒尺指着他说,“先生本想处罚你,不过念你有伤,才免尔之罚。有伤为重嘛,快过来先生看看。”
       呆霸王走到老秀才跟前,老秀才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子,说:“幸好碰到后脑勺,要是撞到眼睛,那还了得!”老秀才说罢,从壁上找到一块蜘蛛膜,给呆霸王贴了伤口,又用白纸蘸了口水,揩干净耳旁的血迹,关心地问道,“还痛吗?”
       “不痛了。”
       “下次再摆擂台,就要体罚你了。”老秀才告诫了呆霸王后,问道,“放学回家,令尊问起你的伤,怎么说?”
       “我,我不说。”
       “不,就说自己不小心撞伤的,知道吗?”
       “对,就这么说。”
       老秀才知道何八太爷的厉害,要是知道小毛牛伤了他的幺儿子,这是以贫欺富,以贱凌贵,岂肯罢休。不过,老秀才非常明白,如果真的追究起来,责任还在先生身上,谁叫你丢下学生不管,找人上街买肉呢?教不严,师之惰。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算了。老秀才想到此,也就心平气和了许多,不等一炷香燃完,就取下小毛牛头顶的砚台,宣布放学。
       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了庵门,小毛牛拉着呆霸王骂道:“你杂种,输不起!为啥要告先生?”
       “谁告先生?是小胖猪告的。我只哭过,根本没告过!”呆霸王分辩说。
       “你哭了就是乌龟,是好汉就不兴哭!”赖狗娃说。
       “好,有种的就到‘道子坝’,老子打你去钻沙!”呆霸王说完,骑上家丁牵来的马,扬威耀武地走了。
       玉桥上游不远处,有一片椭圆形的河滩地,原是武秀才们练习跑马射箭的地方,故名“道子坝”。坝子中间有五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像五把大伞,将整个坝子覆盖了一半。这里是大人乘凉的好地方,也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每当夕阳西下,一群放牛娃就聚集在这里,捉迷藏、摔跤、打牛趟子、打泥巴仗,直玩到天黑,还舍不得离去。
       一个铜盆大的落日,从搁鼓崖的缺口射出万道金光,给玉桥四周涂上了一层金辉,河水金波荡漾,曲折的玉桥仿佛成了一座金桥。
       小毛牛骑着他的大牯牛沿着河边走来,远远望见花娘、赖狗娃和赵老四在道子坝里玩,他高兴极了,拿起牛鼻索在牛背上重重一抽,牛撒开四蹄跑过玉桥,直奔道子坝。
       花娘一见小毛牛,立刻跑过来,拉住大牯牛的鼻索,小毛牛翻身梭下牛背,花娘问道:“今天挨先生的板子没有?”
       “没有,你看!”小毛牛摊开双手说。
       “板子倒没挨过,可你顶过砚台,跪过香!”
       “谁说的?”
       “赖狗娃刚才告诉我的。”
       小毛牛一听涨红了脸,跑过去一把揪住赖狗娃的衣领骂道:“妈的,我叫你别说,你为什么要说?”
       “我又没告诉你妈,只跟花娘说了,干吗打人?”赖狗娃说完也握紧拳头。
       “不要打!不要打!”花娘忙上前拉着小毛牛说,“真的,他没告诉婶婶,只告诉了我。”
       “真的,没告诉我妈?”
       “没有。我敢赌咒!”赖狗娃说。
       “好,只要你们没告诉我妈就算了。”小毛牛放开赖狗娃说,“我妈知道会伤心的。”
       “以后别同别人打架,好好读书,婶婶就不会伤心了。”花娘劝道。
       “嗯。”小毛牛点点头,瞅了花娘一眼又高兴起来。
       赵老四不管他们说些什么,只管打着“牛趟子”在坝子里来回奔跑。
       赖狗娃说:“我们也来打牛趟子,好吗?”
       “好!”花娘与小毛牛一齐答应,爬上牛背,挥动牛鼻索,牛就奔跑起来。四个孩子骑在牛背上,你追我赶,都想跑在前头。花娘虽是女孩子,可她骑牛的本领不比男娃子差,她站立牛背上,也不会摔下来。当地有位民间诗人曾写诗称赞过她:
       农家小女擅骑牛,洋菊花儿插满头。
       恰似木兰跨骏马,不施脂粉也风流。
       四个孩子正玩得高兴,忽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们勒住牛鼻索一看,一位披着红氅的男娃子骑着一匹小白马,向道子坝驰来,马到近处才看清骑在马上的是呆霸王,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把牛排成“一字阵”,挡住了进道子坝的路口。
       “让开!让开!”呆霸王高声喊叫。
       四个孩子骑在牛背上纹丝不动,大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快让开!快让开!老子冲过来了!”呆霸王发出警告。
       “好,你娃娃敢冲,就来冲吧!”小毛牛不甘示弱地说。
       “好,看谁冲倒谁!”呆霸王说罢,重重地在小白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两腿一夹,那马嘶叫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了下来,险些将呆霸王摔下马来。原来,小白马面对四条庞然大物,自个怯了。呆霸王见小马不敢同大牛斗,气急败坏地说,“这儿是道子坝,不是放牛场,我叫汪团总来撵你们!”
       “别说汪团总,就是你爹八太爷来也不怕!”小毛牛说,其他三个孩子也点头赞同。
       呆霸王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在人单势弱时,立马软了下来,好言说道:“小毛牛,让我过去跑两趟,我就拿马给你骑一盘,好吗?”
       
       小毛牛听说要给他马骑,那是求之不得的事,自然高兴,便问道:“真的么?”
       “真的,不过,只给你骑一盘。”呆霸王说。
       “好,大家让开!”小毛牛一声令下,四个小孩打着牛跑开,让出了路口。
       呆霸王一扬鞭,小白马四蹄生风,哒哒哒地在道子坝奔跑起来。呆霸王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喊道:“你们看,我的马多棒,比你们的牛快多啦!”说完又耀武扬威地跑了几圈。
       “停下来,给我骑!”小毛牛追了上去。
       呆霸王好像没有听见,一个劲地策马狂奔。小毛牛知道呆霸王说话不算数了,便打着牛趟子冲了过去,截住呆霸王。“你说话算不算数?”
       呆霸王知道小毛牛的厉害,无可奈何地跳下马来,对小毛牛说:“只准骑一盘,多了我不干!还有,摔下马来,该你背时!”
       小毛牛点点头,接过马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小白马扬蹄就跑。当马跑到花娘身边时,小毛牛翻身下马,对花娘说:“花娘,快来骑呀!”花娘高兴极了,忙紧跑几步,从小毛牛手中接过缰绳,呆霸王远远看见忙喊道:“不准她骑!不准她骑!”可花娘已翻身上马,那马长啸一声,便风驰电掣地飞奔起来。花娘骑在马上,更显得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呆霸王未能阻挡花娘骑马,便倒在地上发疯地哭喊起来。
       “不干啊!女人骑马,把我的马污了呀,我要她赔我的马!”接着,便在地上打起滚来。
       两个家丁闻声赶到,忙扶起呆霸王问道:“幺少爷,谁敢欺负你?”呆霸王指着花娘说:“她骑我的马!”
       两个家丁跑过去,不问青红皂白,抡起马鞭便是一顿抽打,接着便是几脚,将花娘踢倒在地。
       小毛牛见花娘挨打,立即跑过去抱住一个家丁又打又踢,赖狗娃与赵老四也跑过去,抱住另一个家丁又抓又咬,受伤的花娘也从地上爬起来帮忙。四个孩子和两个大人扭住一团,互相厮打,谁也不让。毕竟小不敌大,四个孩子都被打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尤其是花娘伤得最重,满脸鞭痕,鼻血长流。最后,两个家丁将呆霸王扶上马,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一弯新月挂在半空,仿佛不忍心看见这些穷苦的孩子受罪,才掩住了半个脸儿,发出惨淡的光芒。四家挨打孩子的母亲们聚在赖大头家,商量对策。女人们哭喊着、叫骂着:“天杀的!挨刀的!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养得好苦啊!打成这个样子,好没良心啊!”
       “狗日的龟儿子杂种!你们狗仗人势,把我家花娘打得好惨啊!黑心烂肝的杂种!”
       “别哭了。”赖大头说,“你们骂一阵起啥作用?谁打了人就去找谁。八太爷家的人打了,就去找八太爷评理,总得讨个说法呀!”
       “什么?找八太爷评理?”毛二嫂愣住了。
       “对,赖大哥说得对!”粉棠花对毛二嫂说,“你怕什么?八太爷又不是老虎,他要吃人也得讲个道理。我就不信,他是四季豆———不进油盐啦!”
       “好,就去找八太爷评理!”赖大嫂、赵四嫂都同意去找八太爷,毛二嫂寡不拗众,于是,四个女人带着孩子,踏着月色昏暗的石板路向何府走去。
       何八太爷的府第是全乡最大的庄园,院墙高矗,围着黑鸦鸦一大片青砖瓦房,仿佛一座宫殿。
       “干啥的?”四个女人刚走到大门口,一个戴瓜皮帽的人把他们拦住了。
       “我们要找八太爷评理!”粉棠花气冲冲地说。
       “评啥子理?”门房问。
       “你来看!”粉棠花指着四个孩子对门房说,“你家幺少爷指使家丁,把我们的孩子打成这个样子,该不该找八太爷评理?”
       门房见四个孩子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样子,想了想说:“好吧,你们在门外等一下,我进去禀告老爷。老爷要是肯见你们,就进去;要是不肯见,你们就回去。”
       何八太爷正躺在大花床上抽大烟,听了门房禀报,心中一怔,喝道:“哪有此事?为什么老幺回来不说呢?”于是,将呆霸王和两个家丁叫进屋来讯问,呆霸王不敢隐瞒,一一照实说了。八太爷虽豪霸一方,但对这种明目张胆地以强凌弱的事,也自感理亏。他想起圣祖皇帝的十四条《圣谕》,其中一条是“和乡党以息争讼”,这是他提倡印发给全乡百姓的,自己怎么能带头违背呢?何况如今世乱纷纷,到处都在闹“红灯教”,要是把穷人逼反了也非好事。便狠狠地骂了两个家丁一顿,然后对门房说,“你出去给她们说,两个出手打人的家丁,我已经严加责罚过了。至于学童与学童间发生点纠纷,本是常事,家长不必护短。如果不服,就叫她们到学堂找先生评理,老夫不管这些闲事。”
       门房领命出来,将八太爷的话说了一遍。粉棠花听了说:“我家花娘又没读书,找先生干啥?”
       “你女儿没读书,幺少爷总在学堂读书嘛。家有家法,学有学规,你不找先生找谁?”门房说完,“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粉棠花不服,上前拍门,那门房将大门移开一条缝,伸出半个脑袋对粉棠花说:“大嫂!我要不看你生得漂亮,你在此吼闹,早就对你不客气了!现在正告你,何八太爷是一般人能够见到的吗?多少人来见他,都被拒之门外,何况你们女人家?他能降低身份,来见你们这些婆娘吗?别妄想了,快回去吧!”说完,对粉棠花歪了个嘴,又把大门关了。
       粉棠花讨了个没趣,呆呆地站着不动。毛二嫂拉她一把说:“走吧!你还愣着干啥?”
       “好嘛,明天我们就找先生去!”粉棠花说完,拉着花娘冲前走了。
        粉棠花洒泼大通庵
       这一夜,老秀才同样过得不平静。
       放学后,老秀才十分可惜地将砂锅里的臭肉倒入茅坑,又将砂锅拿到庵前水沟里反复冲洗,直到闻不见一丝异味,才气喘吁吁地提回厨房,将买来的肉洗干净放入砂锅,加足了水,再生燃火炉。老秀才不断加柴添火,直炖到二更过,砂锅内的猪膀皮烂骨脱,才提起砂锅,舀出炖肉,先敬孔夫子,又给妻子留了一碗,才给自己舀了一碗放在桌上,斟满了酒,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享受这丰盛却迟来的晚餐。
       残灯半盏,空室一人,几十年的教书生涯,养成了老秀才自甘寂寞的习惯。尽管伴随他的只有投射在墙壁上佝偻着的身影,但他并无孤独之感。老秀才的心中这时想起了李白的诗句:“举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以及“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诗句。写得多好啊!仿佛就是他眼前的情景。老秀才是理智的,夫子曰“唯酒无量,不及乱”的教诲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那种乱人神志的狂饮,他是坚决反对的。现在他已喝干了两杯,如果尚未尽兴,也只能再喝一杯,多了就违背圣言,不堪为人师表了。
       尽管老秀才不敢多饮酒,可肉却吃了不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夫子的话说得多好啊!那又嫩又肥的坨坨肉,一送到嘴里,囫囵一下就下了肚,多么顺畅啊!然而这样的甘脂,一年能吃几回?想起何府、汪府、曾府这些钟鸣鼎食之家,连狗都要吃肉,而自己却三月不知肉味,天命竟如此悬殊,不禁又有些失落。不过孔夫子“学也,禄在其中矣”这句还是让他得到了安慰。谁叫自己没有学好呢?但是要说没有学好,又有点不服气,想起那篇《夫子之墙》的应试文章,至今念来还锦心绣口:“以秦宇为栏,立人极为柱,存至诚而为基,凝至道以为土……”破题四句,如掷地金声,珠联璧合。只恨那考官良莠不分,有眼无珠,竟让他名落孙山,仕途绝望。至今思之,犹痛心疾首。然而命中注定,不可强求,何况乎“君子忧道不忧贫”,“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才是读书人的品性,怎么忘了夫子的教诲呢?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又想起夫子的话:“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这一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道,才是他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我谢乐之,虽不能金榜题名,高车驷马,但亦不失为君子儒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同那些炙手可热的达官贵胄们相比,自己不过一介儒生,布衣细民;若比之田夫渔父,引车卖浆之流,则又高高乎在上矣!每年三四十石学谷收入,衣食无虑,悠哉游哉,可以卒岁,岂非“学也,禄在其中乎。”一想到此,便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读得书多胜百丘,不愁耕种不愁收。
       白天不怕人来借,夜晚何虑盗贼偷。
       父母官前不下跪,东家席上坐高头。
       一年学租四十石,如此冬烘欲何求!
       老秀才摇头晃脑地吟罢诗,喝下最后一口酒,吃下最后一块肉,想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再吃下去,就有违圣人的教训了,于是,收拾碗筷,熄灯就寝。
       酒足饭饱,心情舒畅,老秀才一上床就鼾声大作,进入梦乡。也许是多喝了几口肉汤,睡到半夜便感尿急,俯身从床下摸出夜壶,将下体伸进壶嘴,当热乎乎的尿液飞流直下灌入壶中时,只听壶里“叭嗒叭嗒”地乱响,好像有蛇在里面乱动挣扎。老秀才“啊呀”一声,将夜壶抛出一丈多远,正好碰到桌子角上,立即粉身碎骨,一泡热尿,几乎全撒在床上了。
       老秀才担心屋里有蛇,忙披衣起床,摸着擦燃“洋火”,点亮油灯,只见满屋都是夜壶碎片,桌子下有几条黄鳝在慢慢地蠕动。小小微虫竟使他吓一大跳,而且摔坏了跟随他多年的“宝器”,使他痛心不已。
       夜静更深,寒气逼人,老秀才只好又钻进被窝,但怎么也睡不着了。为什么夜壶里有黄鳝呢?那夜壶白天一直放在厨房里,怎么会有黄鳝钻进去呢?莫非有人在使坏?于是,老秀才想起了赖狗娃与小毛牛,想起他们手中拿的竹筒。莫非黄鳝装在竹筒内?若果真如此,只需将筒口对准壶嘴一倒,黄鳝不就全滑进夜壶里了?
       老秀才不愧为“孩子王”,他的揣测一点也不错
       哼!真是可恶之极!
       老秀才动怒了。
       不过,他知道老年人动怒会肝火上升,头晕脑胀,不能入眠,这对自己不好。于是,想起孟子的“养吾浩然之气”。跟学生动气,也太没有涵养了,何况“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不教而杀谓之虐。”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惩罚学生怎么行呢?而且“天命可畏”!如果孩子们的这一偶然行动,是神灵所使,惩罚了他们岂不得罪上天,而坐昧天机之兆?
       老秀才最讲谐音的,他想黄鳝的“鳝”,就是“善”的谐音;夜壶的“壶”,有家室之意。那黄鳝钻到夜壶里,不就是“善积一家”么?看来还是个好兆头呢。说不定还有什么好事降临,运气到来了!
       老秀才如此一想,怒气早已平息,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当老秀才一觉醒来,已是旭日临窗,阳光照到床头了。他连忙起床,把昨夜打碎的夜壶碎片清扫干净,盥洗之后便弄早饭,由于昨晚吃下的酒肉还留在肚内未消化尽,也不感到饿,胡乱扒了几口饭,便收拾碗筷,准备上课。
       学童陆续进了教室,老秀才未忘昨晚的事,他要弄明白黄鳝是如何钻进夜壶里的?如果是学生无意的举动,就不必追究了,只是摔坏了夜壶,要像赔肉一样,让学生赔几个钱才能完事。主意拿定后,坐在朝南的太师椅上,用他那从老光眼镜框边缘斜射出来的目光,巡视了一遍教室,发现全体学童,包括爱迟到的何世雄都来了,唯独小毛牛、赖狗娃和赵老四的座位空着。老秀才正待要问,忽听教室外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怕什么?毛二嫂,这里又不是衙门,谁说进去不得?”
       老秀才一怔,怎么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往窗外一看,只见一位俊俏女人拉着个女孩闯了进来。老秀才立刻想到“非礼勿视”,连忙收回目光,已经来不及了,那女人早已冲到他的跟前。
       “先生,请你评个理。我们穷人家的孩子,犯了哪家王法,昨天叫何府的幺少爷指使家丁,打成这个样子,还讲不讲公理?”
       “你……你……”老秀才听了莫名其妙,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我叫粉棠花,”俏女人自我介绍后,又指着身后三个女人说,“她是毛二嫂,她是赖大嫂,她是赵四嫂,都是本地本方的人,先生怎么认不得啊?”
       “你……你们都出去!”老秀才好不容易才把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什么,出去?你教的学生打了别人,难道就不管了?”粉棠花生气地问道。
       “你……你们是女人……”老秀才吞吞吐吐地说。
       “女人怎么了?不都是有鼻子,有眼的么?”粉棠花反驳道。
       “这……这里是学堂,是……是供孔夫子的地方,女……女人是……是不准进来的!”老秀才指着孔夫子牌位,嗫嗫嚅嚅地说。
       “供孔夫子的地方就不准女人来,难道那孔夫子不是女人养的?是垮山垮出来的么?”粉棠花一点也不相让。
       老秀才听了粉棠花大逆不道亵渎圣人的话,气得发抖,连声叫道:“反了!反了!诋毁圣人,这还了得!”说完喘成一团。
       毛二嫂见老秀才被气成这个样子,怕被气倒了,影响儿子学业,便劝粉棠花:“先生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就顺先生一口气,都出去,冲撞了菩萨不好!”她把孔夫子当作菩萨了。
       “我不信!”粉棠花瞥了毛二嫂一眼说,“啥子就冲撞了菩萨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罪过!罪过!”老秀才望天长叹道:“呜呼,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矣!”
       粉棠花听不懂什么叫“妖孽”,以为是骂她“妖精”“忸怩”,便指着老秀才道:“我妖精,我忸怩吗?那些夫人小姐们,擦脂抹粉,打打扮扮才妖精忸怩;我们贫家小户的婆娘,穿啥子?吃啥子?你还骂我们妖精、忸怩?你才怪头怪脑的呢!”
       “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养也!”老秀才痛心疾首地说。
       粉棠花更不懂老秀才骂她什么,只听到什么“女子”和“小人难养”,便以为老秀才骂她不生养小人,自然这是最使人伤心的话,于是,更加獠泼起来,冲着老秀才骂道:“你读圣贤之书,达周公之礼,怎么咒我不生小人呢?花娘不是我生的吗?你咒不倒,二天我还要生个男娃子给你看哩!你家婆娘才不会生养,一辈子不生养,让你这矮鬼绝后代!”粉棠花越骂越起劲,毛二嫂拉着她劝道:“他婶子,不要这样,他是先生啊!”
       “先生怎样?他把书读到牛屁股眼里去了,咒我不生养小人,多伤心啊!”
       老秀才从未见过如此泼辣的女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瘫倒在太师椅上,嘴巴直打哆嗦……
       毛二嫂怕闹出事来,忙拉着粉棠花说:“他婶子,别吵了,把先生气倒了,谁来教书?你家花娘又不是……”
       “不是什么?”粉棠花打断毛二嫂的话说道,“不管是不是学生,可花娘是他教的学生打的,何八太爷要我来找先生评理,现在先生不给我们作主,就让我来自己作主!”说完,冲到教室中间,高声喝道,“哪个是何家幺少爷?我不相信你长得有红眉毛绿眼睛,你叫家丁把我女儿打成这样子,你就是天王老子,我都不依!”
       呆霸王平时不把穷人放在眼里,可今天遇到粉棠花,也吓得低着头,不敢吭声。
       “算了吧,他大婶!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八太爷……”赵四嫂话没说完,粉棠花又火了,“什么鸡巴何八太爷,怕他什么?他又不是皇帝老子,我就不怕他把卵子搬翻了呢!”
       粉棠花鸡巴、卵子地骂了一通,好不容易才被毛二嫂和赵四嫂连劝带拖地哄走了。
       粉棠花走后,老秀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学童们都伸长脖子望着他,仿佛要他发表什么高论似的。老秀才明白跟这样的女人讲道理,等于秀才遇到兵,十年也说不清,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女人,天下之祸水也!”然后将呆滞的目光投向小毛牛问道,“那个女人是你的妈么?”
       “不,是花娘的妈。”小毛牛回答道。
       “岂有此理!花娘又不是读书的,为何来此胡闹?”老秀才又问。
       “昨天,何世雄叫家丁打了花娘,还打了我,打了赖狗娃和赵老四,我们找八太爷评理,八太爷说找先生评,所以……”
       “啊,原来如此!”老秀才把呆滞的目光转向呆霸王,“何世雄,你为什么让家丁打他们?”
       “花娘骑了我的马。”呆霸王嘟着嘴说。
       
       “哼,一个女娃子怎么能骑马呢?”老秀才感到奇怪。
       “是的,先生,我怕马被她骑污了,才打她的!”呆霸王觉得自己很在理。
       “怪哉!怪哉!女人骑马,而且是刚才那个歪女人的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可叹也!可叹也!”老秀才不住地摇着头叹着气。
       “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就不能骑马?”小毛牛不服气地问。
       “小子无知也。”老秀才摇晃着脑袋说,“《》曰,‘乾为马’。乾者,男人之象也。马就是男人,哪有女人骑男人的?而且女人都不干净,所以何世雄怕马被女人骑污了,正是之谓矣!正是之谓矣!”
       老秀才的话,孩子们听不懂,都笑着说:“马是男人。哈哈,马是男人!”
       “笑什么?”老秀才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有书为证的!”
       小毛牛站起来,偏着脑袋问道:“先生,你说女人不能骑马,那牛也不能骑了?”
       “怎么不能骑?”老秀才又摇晃着脑袋说道,“小子无知矣!《》曰,坤为母子牛。坤者,女人之象也。牛是女人,怎么骑不得呢?”
       “哈哈哈!牛是女人!牛是女人!”孩子们听了老秀才的怪论,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翻。
       “不准笑。”老秀才用戒尺在桌上敲了两下,说,“童子何知!这天地万物,都要分个阴阳男女,贵贱尊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东西都逃脱不了这个规矩!”
       “先生,那黄鳝也要分个阴阳么?”一个学童忽然提起黄鳝,使老秀才想起昨晚摔破夜壶之事,立刻沉下脸,用戒尺指着小毛牛问道:“是你把黄鳝捉到先生夜壶里的吗?快说!”
       “先生,我捉不进去。黄鳝是滑溜的,怎么捉得进去呢?”小毛牛嘟着嘴辩解。
       “不是你捉的,那如何能钻进夜壶里呢?难道它飞进去不成?”
       “先生,是飞进去的。啊,不。是钻进去的!”赖狗娃说完耸了耸肩膀。
       “胡说,黄鳝如何能钻进夜壶?”老秀才要追查明白。
       “先生,黄鳝最爱打洞,见洞洞就钻。那夜壶有洞,怎么钻不进去呢?”赵老四说。
       “也是胡说。先生的夜壶放在厨房里,难道厨房里也能进黄鳝不成?”老秀才反驳学生。
       “先生,黄鳝凶得很,山都能钻过,怎么钻不到厨房里,外面不都是水田吗?一钻就进来了。”赖狗娃指着窗外说。
       “啊,天意,天意啊!”老秀才想到黄鳝能钻到厨房里,又能钻进夜壶中,又想到昨晚卧室里的黄鳝,今天竟无影无踪,不知去向,都证明了黄鳝的能耐,无所不至,无洞不入。于是,他的心里完全推翻了学生搞恶作剧的判断,而归结到“天意”上来,且应了“善积一家”之兆。想到此处,老秀才一阵高兴,竟叫喊起来,“啊,天生德予余!天生德予余乎!”弄得众学童莫名其妙。
       老秀才不再追究黄鳝钻夜壶之事,叫学生们读书来背。
       等到每个学童都背了书,已是日头当顶了。
       今天是六月初一,按例放假半天,他要把昨夜留下的炖肉端回家去,以饷“细君”。于是,宣布放学。
        小毛牛情动圣母山
       光阴荏苒,转瞬就是中秋。
       有钱人家的孩子自然对先生馈送丰厚,就是贫家小户的孩子,也少不了送一封月饼和十个铜钱。收齐送礼,老秀才便放假半天,身背月饼,腰缠铜钱,兴高采烈地回家,同年轻美貌的秀才娘子过节去了。
       小毛牛回到家里,已经吃过午饭了。毛二婶对他说:“这几天忙着抢收谷子,没时间照料你,饭菜留在锅里啦。你吃了饭,把牛牵出去放。晚上回来,妈给你吃月饼。”说完,背着背篼出去了。小毛牛揭开锅盖一看,乐坏了,不但有豆腐、芋头,还有他最爱吃的炒豆子。他胡乱地扒了两碗饭,将剩下的半碗炒豆子倒入衣袋中,骑上大牯牛,顺路去找花娘。
       小毛牛骑着牛,下了一道坡,那大牯牛“哞”地叫了一声,向前冲去,原来,花娘骑着母牛来了。两牛一见,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哞哞”地叫着,互相舐着鼻子,那亲热劲儿,不亚于小毛牛见了花娘。
       “下午你不读书了?”花娘问。
       “过节呗,先生都回家去啦!”
       “那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放牛呢?”花娘问。
       “道子坝。”
       “不,呆霸王在那儿跑马。”
       “怕什么?有我呢!”
       “不,那里草不多,牛吃不饱。我们还是到圣母山上去放吧!”
       小毛牛想了想说:“好吧,就依你。”说罢,两个孩子打着牛趟子上圣母山去了。
       圣母山并不高,山顶有座圣母庙,庙前庙后都长满了茅草,这种草牛最爱吃。小毛牛与花娘,将牛鼻索盘在牛角上,让牛自由自在地去吃草,他们便放心地在庙前草坪上玩。这里很幽静,山风吹来,庙檐上的风铃叮咚作响,与这声音伴和的,是远处传来打谷子的“嘭!嘭”拌桶声。
       小毛牛站在高处眺望,满眼是金黄的稻谷,一片丰收景象,高兴地对花娘说:“今年收成一定好啊!”
       花娘点头也说“一定好”,停了一会又说,“如果收成好,我妈说过要给我缝件花衣服呢!”说罢对小毛牛嫣然一笑。
       小毛牛说:“我妈也说,我的衣服该换朝了。等交完田租,要给我缝一件长衫,说我是读书人,该穿长衫啦!”小毛牛说到此,叹了口气,“唉,哪个晓得交完田租还能剩多少?还要交三石学租,我真不想读书了!”说完,难过地低下了头。
       “毛牛哥,别难过,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我上山采笋子、挖药材卖,积点钱给你交学租,书一定要读下去!”花娘说完,羞涩地低下了头。
       “胡说,谁要你上山?山上有老虎、豹子,大人还不敢去哩!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谁要女人的钱!”小毛牛说罢,眉毛倒竖,两眼圆瞪。
       花娘红着脸说:“发什么火,人家可是一片好心呀!”
       “好心也不许你这样做!”小毛牛平静下来说,“我妈也说,再穷也要送我读书,衣服烂了不要紧,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只要肉不露在外面就行了。”
       “快把衣服脱下来吧,看你肩膀都露出来了,让我给你补好。”花娘说完,就来脱小毛牛的白布褂子。
       “你补不来!”
       “怎么补不来?我妈说我十三岁了,不学点针线,二天……”
       “二天怎样?”
       “二天嫁到婆家,不会服侍丈夫……”
       “那你要嫁给谁呢?”
       “你说嘛!”
       “我问你呢?”
       “问我?”花娘小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眼前?”小毛牛没听明白,呆愣愣地瞪着花娘。
       “你这傻子!”花娘用她那水灵灵的秋波瞟了小毛牛一眼,脸儿羞得通红,像山坡上的野玫瑰。
       “啊,花娘!”小毛牛从花娘羞涩多情的目光中明白过来,一把搂住她,在她的脸上、嘴上不住地亲。
       “你这死鬼,”花娘使劲挣脱小毛牛的手说,“白日青光的,有人看见多不好?羞死人了!”
       “谁看见?这地方没人会来!”
       “没人就好。快把褂子脱下来,我给你补好。”花娘说着便从小毛牛身上脱下沾满黄泥巴的短褂,又从怀里掏出针线,坐在草地上,一针针地缝补起来。
       小毛牛看着花娘那灵巧的手,飞针走线,只一刻工夫就把褂子补好了,小毛牛穿在身上说:“你真行,我妈还赶不上你呢!”
       “胡说。婶婶事多,顾不上你,你以后衣服烂了就来找我。”
       “找你?别人会说……”小毛牛不敢说下去。
       “怎么不敢说了?”花娘正色道,“说我是你的那个……我不怕!”
       “真的?”小毛牛一激动,又抱住花娘要亲嘴,忽听牛“哞哞”地叫了起来。
       “不好,牛打架了!”小毛牛放开花娘说。
       “不会打架,我家的牛是沙牛。”花娘说。
       “去看看。”小毛牛说完,拉起花娘向牛叫的方向跑去。
       
       在一块践踏得不成样子的乱草地上,那条大牯牛正扑在母牛背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公牛喘着粗气,那母牛张开后腿“哞哞”地叫着。看到这场面,花娘早已羞得转过身去,双手捂着眼睛。小毛牛急了,喊道:“你还站着干啥?快来拆架!”说着捡起一根竹枝,在大牯牛屁股上猛抽。可那牯牛还是紧紧扑在母牛背上,纹丝不动。
       花娘转过身来喊道:“不许打!快走!”说罢,拉着小毛牛跑回原来的地方坐下。
       小毛牛喘着气问花娘:“为什么不给牛拆架?”
       花娘红着脸,瞅着傻乎乎的小毛牛笑个不停。
       “笑什么?你说呀!”小毛牛急了。
       “你这傻子,人家怎么说得出口?”
       “怎么说不出口呢?”
       “它们在……”
       “在做什么?”
       “在……唉呀,你不懂就算了。总之,我家的沙牛要生小牛犊了!”花娘说完又用双手捂着脸。
       看见花娘吞吞吐吐,羞羞答答的样儿,小毛牛明白过来了,说:“我明白了,你不是说它们在起草吧?”说完做了个怪相。
       “你怪!你怪!”花娘揪着小毛牛的小辫子,在他背上轻轻打了几下,小毛牛反身抱住花娘,两人在草地上打起滚来。
       “掉了!掉了!”花娘喊了起来。
       小毛牛一看,地上撒满了炒豆子,连忙放开花娘。“怎么忘了?包包里还有炒豆呢!”说完便叫花娘把围腰帕解下来,铺在地上,把衣袋里的炒豆子全抖在围腰帕里,说道,“吃罢。”花娘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纸包全被油浸透了,小毛牛一见叫了起来,“月饼!谁给你的?”
       “我妈哩!”花娘回答道。
       “买的么?”
       “不,是那个卢医生送的。”花娘毫不忌讳地说。
       “我不吃!”
       “为什么?”
       “听说你妈跟他……”
       “胡说。是卢医生给妈安了胎,妈又有了。爹感谢他,昨天给他送了节,他又还了礼,就是这月饼,又不是偷的,你为什么不吃?说呀!”花娘睁大眼睛,瞪着小毛牛。
       “你家的事情,我也搞不清楚,都是听赖狗娃说的,你不要怪我。”小毛牛解释说。
       “赖狗娃,坏死了!前天抱着我做怪,我打了他一耳光,他才放了我,你怎么听他乱说呢?”
       小毛牛一听骂道:“狗日的癞子狗,敢欺侮你,明天我饶不了他!”
       “不说了,你吃不吃?人家一份好心,都给狗吃了!”花娘哭了起来。
       “不要哭!我吃,我吃!”小毛牛连忙用袖子去为花娘揩眼泪。
       花娘“噗哧”一声转泣为笑,撒娇地说:“你要是不吃,我一辈子都不跟你耍了!”
       “别这么说,你的东西我能不吃吗!”
       “要是你不吃我的月饼,我就不吃你的炒豆子!”
       “炒豆子算什么,今晚我也请你吃月饼!”
       “真的?”
       “谁骗你!我妈今天上街买了两封月饼,送了先生一封,留了一封,今晚才吃哩。”
       “好,我一定吃你的,现在你就先吃我的吧!”花娘说完,掰了一块月饼塞到小毛牛嘴里,小毛牛边吃边说:“真好吃!”
       花娘正要掰第二块月饼喂小毛牛时,他捂住花娘的手说:“别忙啊!”
       “为什么?”花娘问。
       “我们还没扮大姑娘呢,扮了再吃!”小毛牛虽已十三四岁了,仍童真十足,总喜欢同女孩子一起玩“扮新娘子”的游戏。何况这山上到处都有鲜艳的野花,是很好的游戏道具,不用跑很远去采集。可此时已情窦初开的花娘却羞红了脸,说道:“好羞人啊!”
       “怕什么?这里没有人,赖狗娃、赵老四都不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放心扮吧!”小毛牛说完,开心地采野花去了。
       花娘玩游戏,大大方方地“扮新娘子”不知有多少次了,这次却害起羞来。也许她已长大了,母亲的熏陶使她过早成熟,已经朦胧地知道做新娘子的真正涵义,不就是嫁给毛牛哥么!想到这里,她脸上泛起红霞,心里突突地跳,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激动。可小毛牛还同往常一样,憨痴痴的,什么都不在意,一心只想玩游戏。他满头大汗,采了一抱野花回来,丢在地上。花娘一看,有野菊花、野山栀、野玫瑰、野蔷薇……黄的、白的、红的、紫的都有,引得几只野蜜蜂围着花乱转。
       “快来,我给你插上!”小毛牛双膝跪在地上,拣了一朵野玫瑰往花娘头上插。
       “不忙,”花娘说,“让我理好头发再插。”说完将拖在背后的大辫子,在头顶盘了个乌云髻。花娘听母亲说过,新娘子是不许拖辫子的,至于头发要卷成啥样子,她也不知道,反正不拖辫子就行了。她盘好发后问小毛牛,“好不好看?”
       小毛牛说:“太好看了!”说罢,又要给花娘插花。
       花娘说:“你笨手笨脚的,还是让我自己插吧!”说着,挥动灵巧的双手,将野花一朵朵插到头上。花娘打扮好后问小毛牛:“好不好看?”
       小毛牛呆呆地盯着花娘,只是憨笑。
       “好不好看嘛?我问你呢!”
       小毛牛呆了一会儿,猛地抱住花娘,又要亲嘴。花娘推开他说:“别忙啊,还没拜堂呢!”
       “啊,我怎么忘了,那我们就拜吧!”小毛牛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花娘。花娘捂着脸,坐着不动,只是咯咯地笑。
       “快来拜天地呀!”
       “你自己拜吧!”花娘害羞得忸怩起来。
       “不拜,我走了!”小毛牛说着站了起来。
       “不要走,我拜,我拜!”花娘跑过去,一把按住小毛牛,两人并肩跪在地上,虔诚地望空拜了三拜。这时他们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满山草木,已是放牛娃回家的时候了,小毛牛站起身说:“我们回家吧!”
       “还早呢!”花娘拉着小毛牛说,“吃完月饼再回去。”
       “我差点忘了,还有炒豆子没吃呢!”
       此时,还剩下一个半月饼,花娘吃那半个,把一个圆圆的月饼双手捧给小毛牛。小毛牛毫不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塞,说道:“你等着,晚上我给你两个,两个!”说罢就站起身来,准备回家。
       “忙什么?还有炒豆呢!”花娘又拉小毛牛坐下来,说,“吃完了炒豆子再走。”
       小毛牛又坐了下来,耐心地吃炒豆。炒豆子不像月饼,几口就可以吃一个,那又冷又硬的炒豆子,两人足足嚼了一个时辰才吃完。小毛牛站起身又要走,花娘一把拉着他说:“毛牛哥,你真的要走么?”
       “我妈正等我吃月饼呢!”小毛牛说。
       “你妈会给你留着的,慌什么?”
       “天快黑了,这里不好耍呀!”
       “怎么不好耍呢,你知道吗?我们拜过天地,现在就是夫……”花娘不好说出“妻”字,于是,改口说:“就是两个人了,你说是不是?”说完深情地望着小毛牛。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了!”小毛牛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这个从游戏中演绎出来的事实。
       “是两个人,毛牛哥,你说该怎么样?”
       “我不知道,两个人就是两个人呗,还要怎样?”
       “还要……”花娘羞得说不出下面的话。
       “快说呗,还要做什么?”
       “你这傻子,快跟我来!”说完花娘拉着小毛牛钻进庙门前的一座土地棚里,里面黑洞洞的。小毛牛问道:“你要捉迷藏么?”
       花娘小声说道:“毛牛哥,刚才你不是说我们是两个人么!既是两个人,就要入洞房呀!”
       “洞房是什么?”小毛牛问。
       “就是一起睡觉呗!”
       “就在这里睡呀?黑咕隆咚的,怎么睡得?”小毛牛说。
       “快脱下衣裳,垫在地上。”花娘命令说。
       小毛牛顺从地听花娘摆布,他想花娘一定要玩什么新的游戏,便脱下衣服递给花娘。花娘这时也脱光了上衣,露出了雪白的胸脯和小小的乳房,然后把衣服铺在地上,自己先躺下去。小毛牛还在犹豫,被花娘一把抱住小毛牛的腿,柔情脉脉地小声说道:“毛牛哥,来呀!”
       
       小毛牛似乎明白过来花娘要他做什么,不就像下午大牯牛和母牛干的那种勾当嘛!此时情窦初开的小毛牛,有了对异性的冲动,心想:好吧!我也试试。正要躺下,忽见一缕月光透过壁缝,射到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脸上。小毛牛吓了一跳,小声对花娘说:“你看,土地菩萨在笑我们呢!”
       花娘起身一看,真的,那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仿佛在嘲笑他们似的。花娘心里来了气,对小毛牛说:“看我收拾他们!”说罢走过去,把围腰帕盖在土地菩萨头上。“叫你好看!”
       在黑灯瞎火的土地棚里,两个孩子互相拥抱、亲吻,下意识地抚摸着,甚至触到那动情之处,正想初试云雨,偷食禁果,忽听庙里响起铛铛的钟声,一个小尼姑燃着香烛来到土地棚前,两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从地上爬起来,抓起衣裤就跑……
       原来,每逢初一、十五,庙里的尼姑都要烧晚香。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晚香仪式更是隆重。小尼姑还未走进土地棚,忽见两个赤身裸体的大孩子,从棚里跑了出来,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插好香烛,若有所思地呆了许久……
       小毛牛拉着花娘跑出土地棚,穿好衣裤,找到了牛,刚要骑上牛背,花娘叫了起来:“不好,我的围腰帕!”说完,拉着小毛牛悄悄返回土地棚。
       石头香炉里,香烛还未燃尽,土地棚内香烟袅袅,烛光摇曳,那盖在土地菩萨头上的围腰帕不见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依然坐在那儿,笑眯眯地瞅着他们。
       “天呀,这怎么得了!”花娘大哭起来。
       “别哭,花娘!”小毛牛安慰花娘说,“一定是那小尼姑拿去了,明天我找她还给你!”
       “丢了围腰帕,今晚我回去一定要挨打。”
       “唉,怎么办呢?”
        月华夜两小情切切
       月华如水,丹桂飘香,中秋之夜特别迷人,整个山村都沉浸在和谐与恬静之中。家家户户摆出月饼,点燃香烛,参拜月华,就连贫家小户也不例外。
       小毛牛回到家里,心中七上八下,老是担心花娘掉了围腰帕会不会挨打。越想心里越焦急,便不等参拜月华,悄悄抓起两个月饼就往外跑;毛二嫂追到门外,怎么也喊不回来。小毛牛一口气跑到花娘家,远远就听到粉棠花的声音。
       “小娼妇,围腰怎么掉了的?快说,不说打死你!”小毛牛没听到花娘的声音,粉棠花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不说,老娘打死你!”接着“啪”的一声,屋里传出了花娘呜咽的哭声。
       “打孩子也不分个初一、十五,今晚过节,别人都高兴,只有你!打个球?”喻老大开腔了。
       “不打她?你看,成个什么样子!十多岁的女孩子了,还成天跟男娃子打打玩玩,滚得一身泥巴,满头乱发,究竟做啥怪?快说!”
       “我……我们……”
       小毛牛听到这里,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步冲进屋内,两眼瞪着粉棠花喝道:“别打了,我说!”
       粉棠花见小毛牛冲进屋来,骂道:“狗杂种,吓了老娘一跳。你来说啥?快滚出去!”
       “婶,我说……”
       “你说什么?”
       “牛打架,我们给牛拆架,牛把花娘摔下坡去了,衣……衣服才弄脏了的……”小毛牛说到这里结巴起来。
       “胡说,哪有公牛打母牛的?”粉棠花指着小毛牛的鼻子说,“你撒谎!”
       “没撒谎,是真的!我家的牛爬到你家牛的背上,趴了好长时间,打都打不下来,花娘去拉,才被牛摔下山坡……”
       粉棠花忽地扔了鞭子问女儿:“花娘,是不是这样?”
       “是的,牛打架。”花娘战战兢兢地回答。
       “啊呀,乖乖,你怎么不早说呢?那不是牛打架,是……”粉棠花不好意思说下去,转身对喻老大说,“矮鬼,你听到了,要是我们家的牛有了‘窝子’,明年生一头小牛犊,少说也要卖四五块银元,足够一家人缝两套衣服了!”
       “那你就别打花娘了,掉张围腰帕算什么?”喻老大吸了一口叶子烟说。
       “什么,算不得什么?买一尺布,够你磨一天膀子了!”粉棠花说着转向花娘,“围腰掉在什么地方了?”
       “山上。”花娘低着头说。
       “山上那么宽,究竟掉在哪里?”粉棠花追问。
       “大概……大概掉在……牛打架的地方了。”花娘边想边说。
       “不管掉在哪里,明天找不回来,非打死你小娼妇不可!”粉棠花拿起鞭子指着花娘说。
       “嗯。”花娘低头回答。
       “婶婶,明天包你找回来!”小毛牛说完便要拉花娘出去。
       “拉啥子?”粉棠花喝道,“小杂种,亏你还在读书哩,你把书读到牛屁股眼里去了?连个男女‘手手不亲’都不懂,你拉我闺女干啥?”
       “出去耍,办九酒哩!”小毛牛边说边掏出月饼在粉棠花鼻子上晃了一下,调皮地做了个怪相,拉着花娘跑出去了。
       粉棠花追到门口喊道:“花娘,早点回来,迟了我打死你!”随后又骂了一声“小娼妇!”
       仍然是老地方,月光如水,河汉澹清。晒谷场上没有其他孩子玩耍,只有秋虫凄切的叫声。
       两个孩子坐在软绵绵的草堆上,沉默了一阵子,小毛牛掏出两个月饼递给花娘:“吃吧,什么都别想了。”
       花娘心事重重,推开小毛牛的手说:“毛牛哥,那围腰还找得回来么?”
       “怎么找不回来?明天放了学,我就去找小尼姑。要是找不回来,我叫妈给你做一个新的,同旧的一模一样。别想了!”小毛牛说。
       “真的?”
       “谁哄你,哄你是小狗!”
       花娘高兴起来,可过了一阵子又嘟着嘴说:“那小尼姑真讨厌!要不……我们……”话没说完就羞得低下了头。
       “是的,那小尼姑真讨厌,还拿走了你的围腰帕!”小毛牛顺着说。
       “拿走围腰不要紧,可那种事我怕妈知道……”花娘又担心起来。
       “知道又怎么样?我们在做游戏呀!”
       “不,毛牛哥,那不是游戏!要是妈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花娘说完便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小毛牛忙安慰说,“你妈不会知道的,小尼姑又不会说出来。再说,她也不知我们是谁,就是说出来也没关系。”
       “真的?小尼姑不会说吗?”花娘不放心地问。
       “我听说出了家的人,就不管世上的事了,这叫什么看破红尘。我也不懂,是先生说的。总之,小尼姑不会说的。”小毛牛很肯定地说。
       花娘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扑到小毛牛怀里。“毛牛哥,我明白了。你说得对,小尼姑是出家人,一定不会说的,就是我也说不出口呀!”说罢高兴起来。
       “啊,月饼弄烂了!”小毛牛推开花娘说道,“快吃罢!”说完掰了一块月饼要往花娘嘴里塞。
       花娘拦住小毛牛的手说道:“不忙,还没拜月华呢!”
       “先前在山上吃你的月饼,不是没有拜吗?”
       “那时我们还不是两个人呢!”
       “现在呢?”
       “现在么,”花娘瞟了小毛牛一眼,满怀深情地说:“毛牛哥,我们拜过天地,还入了洞房,尽管没有……可我们就是夫妻了,夫妻就该在一起拜月华呀!”
       “那就拜吧。”
       花娘将两个月饼摊开,用纸垫着,放在草堆上,然后拉小毛牛并肩跪着,望着天上的月亮拜了几拜……
       天空澄碧得像一片海,没有一丝儿云纱,月亮婆婆仿佛睁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将素洁而柔和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花娘望着圆圆的月亮对小毛牛说:“毛牛哥,我们是夫妻了,像今夜月儿一样团团圆圆,永不分开,你说是吗?”
       “花娘,你说得对,我们永不分开!”说罢,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花娘被小毛牛拉走后,粉棠花从抽屉里拿出一封月饼放在桌上,对喻老大说:“花娘已经吃过了,你就吃吧,也当是过节了。”
       
       喻老大接过月饼放在桌上说:“还没敬过月亮,怎么就吃呢?”
       粉棠花说:“你要敬,你自己敬,我是不敬的。”看喻老大一脸不快,解释道,“我肚子里怀着孩子,听人说,月里嫦娥最嫉妒女人怀孕,要是你拜了她,不仅不保佑你,还会使用法力,将你腹中的胎儿变成跟她一样的女娃子,她才满意呢。”
       “啊?原来这样。幸好没拜,要是拜了,上月卢太医给你安的胎不是白安了么?我真糊涂!我真糊涂!”喻老大边说边用手打着脑袋。
       “你明白了就好,反正没拜呢,你就放心吃吧。”
       喻老大看看桌上的月饼,没有动手,问道:“你买的?”
       “不,别人送来的。”
       “谁送来的?”
       “你的朋友,卢大棒呀。”
       “啊呀,你怎么好意思接倒哟!”喻老大满怀歉意地说,“人家卢先生帮了我们多少忙!上前月又请人家来给你‘安胎’,没花一文钱,现在反而让人家花钱,怎么过意得去啊?”
       “怎么过意不去?我看他才过意不去呢!”粉棠花红着脸说。
       “怎么,人家过意不去?难道你送了啥子贵重的东西给人家了,叫人家过意不去么?我看你也没送人家什么贵重的东西嘛,怎么说人家卢先生过意不去呢?”喻老大说完两眼瞪着粉棠花。
       “好好好,你说得在理。我不给你争论,总之他愿送来,我就接倒。吃吧,别说了!”粉棠花说完拆开一封月饼,递了一个给喻老大。
       喻老大接过月饼咬了一口说:“真好吃,比玉米粑好吃多啦!”说完,瞅着粉棠花憨笑起来。
       “你高兴啥子嘛,拣到金子啦?”粉棠花没好气地说。
       “哈哈哈。”喻老大笑着说,“我高兴你肚子里又有了,牛也有了,看来我喻家人畜两旺。这都是卢先生医术高明,菩萨保佑!”说到此,见妻子脸色有变,忙问道,“你怎么不高兴呢?”
       一提到卢大棒,提起她肚里又有了,粉棠花就感到一种羞辱,脸上总是火辣辣的。看到喻老大的笑,她的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
       “矮鬼,你还好意思高兴,你听见那些风言风语没有?”
       “哪个烂牙巴的又乱说什么啦?”
       “说什么?说你戴‘绿帽子’了!”
       “绿帽子,是谁说的?老子要撕烂他的嘴巴!”喻老大怒不可遏地将烟袋在桌上重重一磕。
       “别在我面前发火,你有本领就别请人‘安胎’。”粉棠花说。
       “‘安胎’怎样?菩萨送来‘飞来童子’有什么不好?人家老秀才不也请卢先生去‘安胎’了吗?你有老秀才的本领大,还是有他读的书多?”
       “哪个老秀才?”粉棠花问。
       “还有哪个?大通庵教书的谢乐之老先生呀!”
       “哈哈哈。”粉棠花一听大笑起来,接着骂道,“老混蛋!都是些混蛋!”过去粉棠花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愚蠢,万万想不到老秀才这个读圣贤书,连女人都不准跨入学堂一步的教书先生,竟也跟自己丈夫一样愚蠢,一样戴“绿帽子”。想到此又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喻老大莫名其妙。
       “你疯了,笑什么?”喻老大有些火了。
       “笑什么?”粉棠花看着喻老大的大脑袋说,“我把你两个矮鬼好有一比!”
       “好比什么?”
       “城隍庙里的鼓槌:一对活宝!”
       “什么?一对活宝?”喻老大用呆滞的目光瞪着粉棠花说,“你把我同老秀才相比,我赶得上人家一个指头就好了!”在喻老大心里,老秀才是他最崇敬的人物。老秀才不光头上有顶子,人家说话、走路的斯文风度,也叫目不识丁的他五体投地。今天,老婆将他比着老秀才,无疑使他浑身舒坦,简直是受宠若惊。于是,笑嘻嘻地回堂屋睡觉去了。
       粉棠花吃完最后一个月饼,花娘也回来了。粉棠花瞥了女儿一眼说:“玩够了,晓得回家啦?”
       花娘点头不语。
       “小毛牛给你吃月饼啦?”粉棠花问。
       “嗯。”花娘点点头。
       “唉,”粉棠花叹了口气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叫你别跟小毛牛在一起,可你总是不听。你两个真是一对拆不散、分不开的小冤家!我拿你们没办法了,睡觉去,小娼妇!”
       花娘嘟着嘴,悄悄地上床睡了。粉棠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想起老秀才,心中暗暗发笑。
       且说中秋节下午,老秀才吃完中饭,清理好学生们送的礼品,慢腾腾地背着月饼,腰缠铜钱,踏上回家之路。沿途走走歇歇,到家门口已是日落西山时分,但见大门紧闭,叫了半天,秀才娘子才慢吞吞地出来开门。老秀才跨进门来,叫一声“凤仙!”秀才娘子连鼻子都不哼一声,转身便走。老秀才知道老伴的脾气,也不见怪,跟着进了屋里。
       其实,用“老伴”这个词并不确切,秀才娘子此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时。粉酥酥的脸儿,纤细的腰肢,再加上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忸忸怩怩,确也楚楚动人。老秀才在门外等了半天,本想发火,可一见年轻美貌的妻子,就怒意全消了。进屋后,秀才娘子上来接下背篼,又递上一杯热茶,老秀才的火气早抛到爪哇国去了。
       老秀才喝过茶,解下钱袋交与妻子,又指着背篼里的东西说:“这是十封月饼,拿去放好,晚上过节。”周凤仙见丈夫满载而归,心里着实高兴,对刚才故意不给丈夫开门耍脾气,也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赔笑道:“土地爷,刚才让你在门外站了半天,真的是人家没听见你叫门,你不怄气吧?”
       “唔,娘子,何气之有?自古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嘛,要怪都怪我回来晚了,怎么怪娘子呢?”老秀才忙赔笑说。
       “是呀,谁叫你给我定了规矩:‘早早关门早早睡,免得旁人说是非’呢!”
       “善哉!善哉!”老秀才忙点头说,“严守妇道,才是贤妻良母啊。”
       “良母个屁!”周凤仙一听“良母”二字便火冒三丈。
       老秀才知道这句话犯了讳,惹得妻子生气,忙把话题引开,赔笑道:“啊,多好的天气呀。此乃清秋佳节,今夜月圆花好,桂子飘香……”
       “又是贵子,贵子!你这没用的老东西,哪来的贵子啊?”周凤仙说完,瞟了老秀才一眼。
       “非也!非也!”老秀才赶忙解释道,“所谓桂子者,乃桂花之谓也,娘子怎么……”
       “不要酸不溜秋的了。什么良母呀,贵子呀,烦死人啦,你说点别的好不好?”周凤仙生气地说。
       “是。是。是!”老秀才琢磨了片刻说,“良辰易逝,欢聚不常。敢问娘子,如何度此佳节?”
       “你说如何度,就如何度。”妻子板着脸说。
       “还是娘子说吧。”
       “我又不懂你们读书人的雅兴是什么。”
       “啊,不错,不错!读书人是该有点雅兴。”老秀才沉吟起来。按照乡里士宦人家的规矩,要在花园里的亭台上,备就月饼香茗,瓜果酒肴,一家团聚,共赏月华,少不了丝竹管弦,吟诗作赋。自己也算是乡里名流,岂能不附庸风雅?然而,没有下人可以使唤,更不敢劳妻子的大驾,只能自己动手了。老秀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搬到天井坝里,安放停当后,再摆上月饼和香炉,沏好香茶,插好香烛。几声磬响,老秀才便气喘吁吁地要拉妻子共拜月华。
       “来吧。娘……子,我们拜……拜月华吧!”
       “要拜,你自己拜,我没雅兴。”周凤仙抱着手,面向一边说。
       “夫妻同拜,才生贵……”老秀才想到“贵子”犯讳,忙改口说:“才……才百年长寿!”
       “谁想百年长寿?我巴不得立刻死了更好!”
       “啊?切切不可!切切不可!”老秀才忙安慰道,“今晚人间天上,团圆美满,切不可说不吉利之话。娘子不拜罢了,我就替娘子一齐拜了!”说毕,望空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然后站了起来,请妻子坐在右边椅上,自己坐在左边椅上。对老秀才来说,男左女右是千万不能错位的。
       
       周凤仙刚坐下,老秀才笑嘻嘻地捧起一杯香茶,高高地举过前额,毕恭毕敬地说道:“请娘子喜用此杯!”
       “穷人礼多,瘦狗筋多!”周凤仙反感地说。老秀才这一套不合时宜的陈腐规矩,她早看腻了,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叫她吃了苍蝇一样,令人作呕。她抓起一个月饼说道,“吃就吃呗,别迂酸了!”说完,掰了块月饼往嘴里塞。
       “啊,岂迂乎哉!岂迂乎哉!”老秀才慢条斯理地说,“岂不闻克已复礼,谓之仁乎!要做到克已复礼,就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
       “别说了!”周凤仙打断了老秀才的话。“你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真讨厌。再说,我就走啦!”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请娘子别生气,快吃月饼吧!”老秀才扎了板,再不开腔,也埋头去啃月饼。
       老秀才夫妻们俩正埋头品尝月饼香茗,忽听隔壁传来吵闹之声。
       “你打!你打!打死了干净!”是女人的责怪声。
       “妈妈,我要吃月饼,要吃月饼呀!”是小孩的哭声。
       “吃你妈的卵子!老子打死你!”狠声暴气的男人吼叫声,接着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巴掌打在孩子身上的声音。
       “妈呀!妈呀……”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你少喝点‘迷魂汤’就有钱买月饼了,打孩子干啥?”女人不住地抱怨声……
       真是大煞风景。
       老秀才听到隔壁的吵闹声,立刻神色黯然,不住地摇头叹气。妻子却只管吃月饼,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沉默了一阵,老秀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转身进屋拿了两封月饼出来,递给妻子说:“你给老大家送去吧!”
       “各门各户的,我看你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周凤仙坐着不动。
       “什么各门各户的?你把他当外人啦?他可是吾儿啊!”
       “哈哈。好意思!你的儿子?”周凤仙冷笑道,“你当老娘不知道么?”
       “你……你知道什么?”老秀才有些激动。
       “你自己明白!还要我说吗?”
       “那你就说吧!”老秀才有点怒气了。
       “说就说。你家的好规矩,一代一个,代代不缺,都是‘烧火佬’!‘烧火佬’!”
       老秀才一听“烧火佬”,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哇”的一声,把吃下肚子的月饼都呕了出来,晕倒在椅子上……
        老秀才命殒女人裤
       为什么老秀才一听“烧火佬”,便气得晕了过去,要知原由,还得从老秀才的父亲说起。
       老秀才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年代久远,人们早已记不得了,只知他叫“牛贩子”。因贩卖耕牛,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是乡里的万事通。可惜比他大二十岁的妻子,在他血气方刚时猝然死去,留下一个儿子,就是而今的老秀才。牛贩子当然忘不了继承前辈人的传统,忙给刚满十岁的儿子娶了一位比儿子大十几岁的儿媳妇。当时民间传唱着这样一首山歌,描述这种畸形婚姻:
       十八姑娘九岁郎,铜盆洗脚抱上床。
       站起还没扫帚高,睡起没有枕头长。
       半夜三更要吃奶,我是你妻不是娘。
       说也奇怪,老秀才刚满十一岁,连本《三字经》都没读完,妻子就给他生了一个胖笃笃的娃娃,这就是刚才在隔壁打孩子的谢长生。有人说孩子是“飞来童子”,有人说是他爹牛贩子的功劳,谁也说不清楚。
       老秀才虽然娶了个大他十多岁的妻子,可这女人对丈夫还算贤惠。丈夫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发奋读书,她便像母亲一样坐在灯下绩麻、做针线陪伴他,服侍他。不幸的是当老秀才刚入了学,家里办“鹅案酒”的时候,她竟忽然死去。不久,牛贩子也郁郁而亡,这使老秀才伤心了多年。
       妻子去世时,老秀才已达不惑之年,经媒婆说合,娶了位十八岁的大姑娘,就是现在的妻子周凤仙。她是禀生周焕然的千金,在乡里也算得上“名门闺秀”。当听得要她嫁给个戴顶子的秀才时,也十分高兴,谁知一过门,才发现丈夫是个又矮又丑的半蔫子老头,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为此哭过多少回。无奈下安慰自己,人不可貌相,要是二天丈夫中了举,得个一官半职,自己不就是夫人了么。于是,她把“哀怨”变成一种“希望”,耐心地服侍丈夫,希望他出人头地,金榜题名。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去,老秀才却越读越迂,越读越愚,到了知命之年了,还是一个穷酸秀才!
       仕途无望,家业凋零,牛贩子挣下的一点家当,早已坐吃一空。老秀才不能肩挑背磨,年轻的媳妇经不起日晒风吹,为了减轻负担,便把比自己小十岁的儿子长生分了出去,自己走上了冬烘先生这条谋生之路。为了分家,儿子长生同他闹得翻天覆地。经过乡约、地保的调解,才将后面三间破屋分给儿子,中间隔断,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儿子虽穷,却人丁兴旺,子女成群,连最小的幺狗儿都十多岁了;可老秀才还是孤零零的两个人,门庭冷落,形影相吊。
       人总是生活在希望之中。周凤仙做夫人的梦想破灭之后,她不能不考虑怎样度过这漫长的后半生。要是老秀才死了,倒是极好的解脱!可老秀才总是老而不死,倘若再活个十年八年,那时自己已经四五十岁了,人老珠黄,再嫁何人?
       “害死他!”这个念头刚一闪,她便吓得胆战心惊,谋杀亲夫是要遭细剐细割的!何况他有个像武二郎一样的儿子就住在隔壁,要是被他拿住,自己不成了潘金莲了?
       “跟人走吧!”她听过文君私奔的故事,这倒风流潇洒,可司马相如在哪里呢?自己成天关在屋里,连大门都不敢出去一步,何处去找啊?即使找到心爱之人,三寸金莲步履艰难,怎么跑得脱哟?要是被人抓回来,岂不羞死先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希望:自己最好有个孩子,养儿防老,将来老了才有依靠,可儿子在哪里?她跟老秀才结婚多年,连屁都不曾放一个,这不怪她,全怪“土地爷”不中用。其实,刚结婚那年,老秀才不过四十多岁,而她正值青春年少,要个儿子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可老秀才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举业”上,白天黑夜地读书,仿佛世界上除读书之外,便无事可做了。多少个月夕花晨,多少个一刻千金的春宵,就这样白白地虚度了。更奇怪的是,老秀才竟把夫妻枕席之事,视为污秽他“文运”的“不洁行为”,久而久之,便得了个阳痿病,完全丧失了性功能,哪里还有孩子!如今老秀才虽然有点后悔,然而已是枯藤老树,力不从心了。
       “不孝有三,无后最大”。老秀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他并不责怪自己,而归咎于“天命”,把一切都寄托在菩萨身上,到处求神许愿,期望“天降麟儿”。这样瞎忙了一阵,毫无作用,后来听说卢大棒能“请神安胎”,而且“十拿九稳”,于是,步喻老大的后尘,请了他来,关上房门,给周凤仙做了一回“菩萨扑身”的“安胎法事”。但周凤仙不如粉棠花那样年轻,一次没能成功,几个月后,肚子依然无动于衷,使老秀才非常懊悔,因为白白地花费了十多吊“安胎”酬金。
       不过,对周凤仙来说,却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尝了人生滋味的她,那清瘦蜡黄的脸儿,也有了一些血色。每当她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时候,总会回味起“菩萨扑身”的那一幕,便就常常芳心大乱,魂不守舍。她多么想再来一次“安胎”,重温一回旧梦!不过,她却怕住在隔壁的大儿子。她怀疑那天“安胎”时,他在外面偷听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骂他父亲“老糊涂”、“老混蛋”呢?这简直是一种监视,好像是老秀才故意安排的。不然,为什么让儿子住隔壁呢?
       周凤仙的心里有了这一层意思,哪里还会给他送月饼过去?
       老秀才喘过一口气,缓过神来了。他当然不敢分辩那些说不清楚的往事,也不敢劳驾周凤仙,慢慢地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自己送去!自己送去!”说罢,抱着两封月饼,摇摇晃晃地走过天井,打开封闭已久的后门,跨了进去。
       
       “长生!”老秀才高叫。
       “做啥?”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又低头喝他的闷酒。
       “别喝了。爹来了也不让坐,谁像你这牛脾气,没个尊卑长幼!”媳妇一边批评丈夫,一边拉过一条板凳说道,“爹,你请坐!”
       “不坐了,这两封月饼快给幺狗儿吃!”说完,把月饼放在桌上。
       “幺狗儿,别哭了,爷爷拿月饼来啦!”媳妇叫喊着。
       一个流着鼻涕,花着脸的小孩,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劲地嚷着:“吃月饼啦!吃月饼啦!”
       “快给爷爷作个揖,谢谢爷爷。”媳妇拉着孩子给老秀才作了个揖。
       “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老秀才无限欣慰地说,“祖宗有德,当荫在此子身上,尔等应善待之,切不可动辄打骂,宜循循善诱,谆谆教诲。”说罢转身出来,关上后门。
       老秀才回到天井,却不见凤仙,知道她回房去了。考虑到明天一早还要赶赴学堂,不能睡得太晚,便又使出老劲,收拾好杯盘碗盏、桌椅板凳,才进屋睡觉。
       屋里没点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房中陈设依稀可辨。凤仙斜靠在床上,见他进来便把脸转向里面,老秀才也不在意,摸到床前,轻轻拍她屁股一下说:“睡好,别凉着了。”
       “睡就睡吧,别碰我。”凤仙冷冰冰地说,并将身子向内挪了挪。老秀才脱下衣服爬上床,睡在凤仙脚的一头。这床太古老了,又窄又短,好像是按老秀才的身材定做的,他一躺下,凤仙的脚便顶住了他的鼻子。
       女人的臭脚,对绝大多数男人来说,是不敢恭维的,可老秀才是个例外。这不只是他的嗅觉失灵,而是属于一种既正统又变态的审美习惯。虽说凤仙长得貌似天仙,可真正使老秀才拜倒在她罗裙之下的,是她这双百里挑一的三寸金莲。在老秀才眼里,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创造,是最伟大的艺术品,是最流行的时尚,是妇德与妇容巧妙结合的典范。
       “美哉,如此尤物!”老秀才轻轻抚摸着凤仙的三寸金莲,真如娟娟新月,纤纤玉笋。不觉神魂颠倒,精神恍惚,竟激起一点冲动来。于是,老秀才悄悄地爬到凤仙这头来,抱住她不甚丰满的胸脯……
       “你来干啥?”周凤仙蜷缩着身子问。
       “嘻嘻。今夜中秋佳节,人间天上团圆美满,如此良宵,岂可虚度!”老秀才说罢,便伸手去解凤仙的裤带……
       对于房事,周凤仙对老秀才早已丧失信心,但听他这么一说,又见他如此主动,也就不好拒绝,任其摆布。可是,刚一上阵,老秀才就气喘吁吁,溃不成军。
       “你这没用的老东西,怎么不去当太监啊?滚过去!”周凤仙将老秀才掀到床旮旯里,又骂了一声,“老不死的!”
       老秀才实在疲惫不堪,像死尸一样躺着,不管凤仙怎样怨怒,也阻止不了他进入梦乡。
       “喔喔喔……”隔壁儿子家的鸡叫醒了老秀才。屋里很暗,他怕点灯打扰了凤仙的清梦,只好摸黑穿衣服。他穿好上衣,却找不着裤子,摸索了半天,才发现裤子压在女人身下。他轻轻地推开妻子,把裤子拉出来穿上,爬下床来,穿好鞋子,像往常一样,不敢惊动凤仙,悄悄溜出大门,反手把门拉上,便匆匆忙忙地奔学馆去了。
       路上一片昏暗,也无行人。老秀才赶回学馆忙烧水洗脸,等到做好早饭,天才大亮,学生也陆续来了。老秀才赶忙吃了早饭,收拾好碗筷,戴好老花眼镜,拿着戒尺走进教室。他用迟钝的目光将课堂巡视了一遍,然后叫道:“何世雄,拿书来背!”
       “是。”何世雄伸了伸舌头,拿着才教的“学而第一”走到老秀才跟前,把书放在讲桌上,转过身去,背对着老秀才,规规矩矩地立着。
       “开始背来。”
       “子曰,学而……学而时……时习之,不亦……不亦说乎……”何世雄一开始就背得结结巴巴的。
       “什么?说乎?这个字不读‘说’,要读‘悦’,怎么又忘了?”老秀才纠正之后,又叫道,“快往下背!”
       “有朋……有朋……”何世雄像吃了涩李子一样,怎么也背不出来了。
       “哼,”老秀才沉下脸,“昨天教你几十遍,今天还背不得,如此不用心,不加体罚,便有负令尊重托。转过身来,把手摊好!”
       何世雄不敢违抗,慢吞吞地转过身去,面向老秀才,嘟着嘴,低着头,摊开右手,准备接受先生的板子。
       老秀才举起戒尺,“啪”地一声打下去。
       “嘻嘻嘻!嘻嘻嘻!”何世雄看着先生的脚下,笑了起来。
       “哼!你还敢笑?真是打不知改,骂不知羞!”老秀才正要打第二板,急听何世雄叫道:“看啊,先生穿婆娘裤子啊!”
       “什么?穿婆娘裤子!”老秀才一怔,忙用昏花眼睛往下一看,只见自己长衫摆下,露出了大镶滚边的花裤脚,顿时身不由已地颤栗起来,想躲进室内,却怎么也挪不动脚,身子早被学童团团围住。
       “哈哈哈。先生穿婆娘裤子啊!”
       “快来看啊,先生穿婆娘裤子啊!”
       “哈哈哈。快来看啊!”
       老秀才的脑袋里,仿佛一下钻进了几百个牛角蜂,嗡嗡乱响。
       “天呀!这如何是好!”
       老秀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村学堂,又是供奉孔夫子的地方,女人尚且不能进入,自己身为师表,竟然穿着女人的裤子来教学,岂非亵渎圣贤,玷污名教?如此道德败坏之人,还能设馆授徒,传道授业么?就是不教书了,也没脸见人!他仿佛看见何八太爷在瞅着他狞笑,杨二举人要摘下他的顶子,那些婆娘媳妇们都在拍着屁股羞辱他……想着想着,只觉得天昏地转,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呜乎哀哉了。
       “先生!先生!”
       学童们惊叫起来,可怎么也喊不醒老秀才。学童们吓得跑出学馆,边跑边喊:
       “先生死了!先生死了!”
       学童们的父母听说先生死了,都跑到学馆来看。老秀才两眼上翻,口大张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除了红鼻子有点变黑之外,那镶嵌着铜腿的老光眼镜,仍无恙地架在鼻尖上。不过最招人注目的,还是那露在长衫摆下的裤子———一条红湖绉大镶滚边的女人裤子。
       看着老秀才这身打扮,人们不禁好笑,而且十分困惑:老秀才疯了么?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裤子?穿错了嘛,脱下来换了就完了,为什么要死呢?莫非碰到鬼了?
       人们正议论着,忽听有人喊道:“让开!何八太爷驾到!”
       原来,何八太爷听了他儿子的报告后,立即乘轿赶到学堂来。他径直走到老秀才尸体前,仔细看了一阵,长叹一声:“唉。真想不到。伤风败俗呀!伤风败俗呀!死得好!死得好!”临走时又补了一句,“枉为人师表,太辜负我的希望了!”
       “八太爷!”一位家长说,“先生躺在地上,也不成个体统,总得拿个主意呀!”
       “这种人,不能放在这里,快抬回他家去!”说罢,在家丁们的簇拥下坐上轿子走了。
       遵照何八太爷的指示,家长们将老秀才的尸体抬回他家,并按规矩付清半年学租,草草安葬了老秀才。
       出殡那天,也没个绅士名流来送葬,连好朋友姜文仲也躲开了。周凤仙免不了要哭一场,不过,她的哭声里带有一种快意,人们也不大注意,只有老秀才的儿子听得出来,暗暗骂道:就是这个狐狸精害死我爹!
       他不愿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
       七姑子“失身”小毛牛
       老秀才死后,大通庵村塾遂不宣而散。老太爷们互相责难,都怪姜文仲举贤不当。而姜文仲说,不是他举贤不当,而是风水失灵。两年前那个姓李的先生拐走了尼姑,而今老秀才又穿着女人的裤子上讲坛,两起伤风败俗之事都出在大通庵,这不充分证明大通庵这块宝地,已经断了龙脉,走了风水,失了灵气,再也不能选做办学的地方了吗?
       村塾解体,对有钱人家,是个不小的损失,因为影响到少爷们的学业和仕途;对穷人家来说却无所谓,反正孩子回家有活干,还省得交学租。但有一点不好,就是没有先生管着,孩子们又恢复了从前的野性。
       
       就在老秀才死了的当天下午,小毛牛想起了围腰帕的事,便去找花娘,想约她一起去圣母庙,找小尼姑把围腰要回来。可是,花娘不在家,割草去了,正想转身,却被海棠花抓住。“狗东西,大白天不去上学,又逃学啦?”
       “先生死了,学堂都散了!”
       “什么?先生死了?”粉棠花没有孩子读书,还不知道这件乡里的特大新闻,愕然问道,“是怎么死的?得急病么?”
       “是……是穿……穿女人的裤子……到学堂来死的。”小毛牛结结巴巴地说。
       “哈哈哈。怎么会穿女人的裤子呢?他疯了么?”粉棠花问。
       “昨天先生回家过节还好好的,谁知今天他上课时,我们就发现他……他穿女……女人的裤子。”小毛牛有点说不清楚。
       “我明白了。”粉棠花说,“肯定是他昨晚跟秀才娘子睡觉,今早起来,把裤子穿错了。”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穿错了就另外穿过,为什么要死呢?”小毛牛说。
       “他连女人都不准跨进学堂,怎么敢穿女人的裤子到学堂呢?这是他自己定的规矩呀!”粉棠花轻蔑地说,“这叫木匠戴枷———自做自受。活该!活该!死得好!死得好!”最后补充一句,“死一百个也不稀罕!”
       “先生打板子不公平,我也不稀罕!”小毛牛说。
       “我说你这娃娃就打得好,谁叫你调皮呢?”粉棠花停了一下又说,“现在可好,没先生了,书也读不成了,你娃娃准备干什么?”
       “放牛呗。”
       “牛是要放的。”粉棠花说,“放牛总不能从早到晚都跟着牛屁股转,有空还是该把书翻出来读读,把字拿出来写写,别把学的几个字又还给先生了,明白吗?”
       “婶婶说的是,”小毛牛点点头说,“我一定照婶婶说的做。”
       “那你来干啥?又想拖花娘出去玩,是不是?”
       “不不!我想约花娘一起去找围腰帕。”
       “昨晚你不是说,你负责找回来吗?现在花娘没空,谁跟你一起去找呀!今天就要叫你一个人去,找不回来我饶不了你。快去,别让别人拾起走了!”粉棠花说完就把小毛牛掀出门外。
       小毛牛无精打采地往上山路上走。山上没人,昨天给花娘装扮新娘剩下的野花,还是那么缤纷鲜艳地散落在草地上。没有花娘在一起,小毛牛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
       圣母庙的山门紧紧地关着,土地棚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瞅着他,真使人生气!他拾起一块石头,正要朝土地菩萨打去,忽听山下有人上来,只好丢了石头,跑了过去。只见一位胖女人左手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香烛,右手提着一个油罐,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小毛牛认得是曾府的王妈,灵机一动,走上前去招呼:“王妈,我帮你拿!”王妈正没奈何,便把油罐给了他,说道:“人胖了,走不动了,你帮我拿进庙去!”
       小毛牛提着油罐,跟着王妈走到山门前,高声叫道:“开门呀!”不多时,门“嘎”的一声开了,一个小尼姑捧着佛珠走了出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进。”小毛牛一看,正是昨晚在土地棚烧香的那个小尼姑,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小毛牛跟着王妈走进禅堂,老尼姑带着四个女徒弟迎了出来。小尼姑用茶盘端了两碗茶出来,一碗捧给王妈,另一碗捧给小毛牛,当她转身时,回眸冲小毛牛一笑。小毛牛一怔,意识到一定是她把围腰拿去了。不然,她不会有如此表情。心想:当着这么多人,怎么好找她说话呢?要是只有她一个人就好了。
       王妈喝过茶,起身对老尼说:“今天来,一是奉老太太之命,请师父过府‘贡天烛’;二是我个人来给菩萨烧香,添点灯油,求菩萨保佑无病无痛。”老尼姑忙吩咐徒弟,将王妈带来的油倒进一个大坛内,又命徒弟在大殿香炉内插好香烛,然后请王妈参拜。王妈跪在圣母脚下,口里祷告了一会,站起身来拉着老尼姑说:“走吧,老太太急着呢!”接着解释道,“近来,老太太爱做梦,常常梦见火烧房子,所以许下十二堂天烛,敬献火神菩萨,求菩萨保佑一家吉庆平安。”
       “难为她老人家这样诚心,菩萨一定保佑!”老尼姑说,“请稍等片刻,待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走。”说罢,转身进了方丈室。
       不一会儿,老尼姑提了四个褡裢出来,分别交给四个徒弟挎着,褡裢里叮当作响,装着做法事的用具。临走时,老尼姑对小尼姑说:“把庙门关好,不许外人进来,我们做完法事就回来。”说完,就领着徒弟跟着王妈出了庙门,下山去了。
       小毛牛高兴极了,跟着王妈走出庙门,没走多远就开溜了。老尼姑回头不见了小毛牛,也不在意,也不好问王妈,便一直跟着王妈奔曾府而去。
       小毛牛离开众人往回跑,一溜烟躲进土地棚,接着又溜进庙内,藏在菩萨神龛脚下,那小尼姑慢吞吞地出来关上庙门,便无精打采地回房去了。小毛牛放轻脚步,溜到小尼姑的云房门前,偷偷地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小尼姑正坐在床上出神。小毛牛不知怎么办好,忽见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块布,小毛牛一看,差点叫出声来:花娘的围腰帕!他真想一步冲进去把围腰抢回来,又不敢贸然造次。再定睛一看,小尼姑将围腰摊开,里里面面地看了又看,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秘密,然后又将围腰叠好,放到枕头下,发起呆来。
       小毛牛忽然心生一计,顺手拾起一块小石子,朝殿旁吊着的大钟打去,“当”的一声,将小尼姑从呆想中惊醒过来,喊道:“是谁?”随即走出云房。小毛牛一闪身溜进房里,正想掀开枕头拿围腰帕,却被小尼姑转身回来一把揪住。“有贼啊!”
       “放开,我不是贼!”小毛牛挣脱小尼姑的手说。
       “你来偷什么?快说!”小尼姑一屁股坐在枕头上。
       “你把东西还给我!”
       “什么东西?”
       “围腰帕呗!”
       “哈哈。我正要找那丢围腰的人,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小尼姑说着,从屁股下拖出围腰帕,在小毛牛眼前一晃,然后揣进怀里说道,“要拿去也不难,可我要审问你,说得好就给你。”
       “那你就问吧!”小毛牛昂头站立着。
       “听着,我问你,”小尼姑装着一副法官的样子问道,“你那小情人是谁?”
       “什么情人?”小毛牛不懂。
       “就是跟你相好的那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说也好,我就拿着这张围腰到村里去问,还愁问不到么?”小尼姑满有把握地说。
       小毛牛一听此话,心里着实有些紧张,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满不在乎地说:“你拿去问吧,反正我不怕!”
       “你当然可以不怕,但那个姑娘却要被她妈活活打死。要是那样,你就带命债啦!”小尼姑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响亮。
       “什么?命债?”小毛牛没想过问题如此严重,要是真这样,岂不害了花娘?他想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说出花娘的名字,于是,挺起胸膛说道,“不说,就是不说!”
       小尼姑突然笑了,上前拉着小毛牛的手说:“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昨晚在土地棚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叫花娘,是不是?”
       “什么?”小毛牛挣脱小尼姑的手,紧张地问,“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不知道?”小尼姑反问一句,“我亲眼看见你们光着屁股从土地棚里跑出来,你还在喊花娘的名字,难道还错了不成?”
       小毛牛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忙哀求道:“好姐姐!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我不告诉别人,你得对我说实话。你们在土地棚干了些什么?”
       “我们在‘扮大姑娘’!”
       “‘扮大姑娘’,为什么要脱裤子呢?”小尼姑瞅着小毛牛问。
       “不知道。”
       “哼。不知道?那种事你敢做,为什么不敢说呢?”小尼姑硬要逼问到底。
       
       “好姐姐,求求你了!快把围腰还给我,我真的不知道。”小毛牛再次求饶道。
       小尼姑红着双颊,小声说道:“你不知道,我来教你!”说着一把抱住小毛牛。这下可把小毛牛吓坏了,忙说,“使不得,放开我!”
       小尼姑死死抱住小毛牛,眼里含着泪花说:“我爱你,你别辜负人家一片真心!”
       “你放开我,我不会走的。”小毛牛灵机一动说。
       小尼姑果然放开手说:“我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来吧!”说着便躺在床上,脱下缁衣,露出雪白的胸脯,正要脱裤子,围腰帕从她纤细的柳腰处露了出来。小毛牛一见,忽地扑了过去,对着小尼姑的肚子吐了一口唾沫,抓起围腰帕便跑。小尼姑翻身下床,披着衣服,一直追到庙门,望着跑远了的小毛牛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死得早的!”接着,便伤心地哭了起来……
       圣母庙的小尼姑,为何如此放荡?
       原来,她是离古镇不远的孔家坝一个叫孔文举的武秀才的小女儿。武秀才富甲一方,乐善好施,常年修桥补路,怜贫济困,村里人都称他孔善人。
       孔善人做了那么多善事,却一连生了七位千金,仿佛七仙女下凡一样。尽管个个如花似玉,美若天仙,却没一个能给他继承香烟,传宗接代,孔善人甚是心烦。到了知命之年,膝下还是无儿,请人一算,说是他前身是个和尚,必须送一个女儿出家,替他偿还前债,菩萨才会给他送个儿子来。
       孔善人如梦初醒。
       孔善人七个女儿,已出嫁五个,六姑娘也已许了人家,于归在即,只有七姑娘尚待字闺中。于是,同妻子商量,决定送七姑娘出家。尽管妻子舍不得,但觉得自己一连生了七个女儿,自愧对不起丈夫,也不敢不依从。
       暮春三月的一天,孔善人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圣母庙。
       对于一个很少出门的闺中少女来说,一路上的景物是那么新鲜。到了庙里,七姑娘也不去探究父母和老尼姑说些什么,只顾看那些菩萨、壁画,觉得既神奇又好看。一会儿老尼姑笑眯眯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说道:“长得多好,真像七仙姑一样呢。来,我陪你到庙后去看花,那里什么花都有,好看得很。”说罢,便要拉她走。
       七姑娘最爱花草,便跟着老尼姑来到庙后,这里有一片空地,中间布置了一个半圆形花坛,上面放着十几盆花。牡丹含苞待放,蓝花早已开了几盆,散发出幽幽清香,引得七姑娘将鼻子贴近花,闻了又闻。她观赏了一阵花,才跟随老尼姑转回客堂,却不见了父母,正要问,老尼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严肃而慈祥地对她说,“七小姐,恭喜你今天皈依佛门了!”
       “啥叫皈依佛门?”七姑娘忙问。
       “你出家了。”
       “什么?我出家了?”七姑娘根本不信。
       “是这样。”老尼姑说,“你父母今天来还愿,就是送你来修行当尼姑,替他们偿还前生孽债,求得菩萨宽恕,将来才有后嗣继起香烟。这是个大事,你可要体贴父母之心,不能违背父母之命啊。看来,这也是命中注定,我与你有师徒之缘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七姑娘听完老尼姑的话,“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这才恍然大悟,父亲为啥只要她一个人来,母亲为何不住地流泪,原来,父母将她舍入空门了。天呀!老尼姑见她又哭又闹,忙叫徒弟们将她拉进一间事先准备好的云房里,按在床上,然后反扣了房门,让她在房里哭叫。
       七姑娘从上午一直哭到后半夜,才朦朦胧胧地睡去。她仿佛回到家里,回到闺房前面的花园,那栏杆旁的牡丹、芍药开得多么鲜艳!花盆里的蓝花发出阵阵幽香,一对对燕儿在梁上筑巢,一双双蝴蝶在花间飞舞,她的六姐穿着新做的嫁妆,满怀喜悦地向她走来。她喊了一声“六姐”,六姐却不见了!母亲呢?母亲仿佛就在面前,眼里还是含着泪花,她正要上前抱住母亲,忽见父亲手里拿着一根棒子走来,凶神恶煞地喝道:“七丫头,送你出家,怎么回来了?”说罢,一棒子劈头打下。“啊呀!”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七姑娘定了定神,才意识到自己还睡在尼姑庵里,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垫有草席,身上搭着一床薄薄的黑被盖,一盏昏暗的小油灯放在小桌上,四壁空空,连个坐凳也没有,想起自己的闺房,锦衾绣被,玉镜妆台……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如同一场醒过来的梦。而真实的自己却身处寂寞的荒原,茕茕一身,孤独无依……想到这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小尼姑送进斋饭,那仅是一碗稀饭和一碟泡菜,七姑娘喝了两口稀饭又流下泪来,小尼姑们都来安慰她。
       “七姑娘,你别哭,我也是还愿来的,起初不习惯,后来慢慢就惯了。”
       “七姑娘,我们这里可好耍呀。没事我们就讲故事,摆家常,还要读经写字哩!”
       “七姑娘,你家把你舍入空门,你又何必去想他们呢?他们已经横下一条心,你为什么不横下一条心呢?”
       “横下一条心?”七姑娘想,这话说得好,说到她心坎上了,既然父母都舍得抛弃我,我又何必去想念他们?好,横下一条心吧!
       但第三天老尼姑要给她剃发,她却坚决不肯;要给她取法号,她也坚决不从。老尼姑不好强迫她,只好让她带发修行。说,不改法号就叫七姑子吧。
       老尼姑每天教弟子们念经、做法事,七姑子无精打采地坐着,老尼姑也不敢责备她。念了一个多月的经,她只念会了一句“阿弥陀佛!”
       七姑子憔悴了,一张苍白的小脸,褪尽了昔日桃花颜色;满含哀怨的眼睛,失去了往日水灵灵的神采。她消瘦了,与后花园里的黄花一般清瘦。
       她不拜菩萨,更不会替她父母祈祷什么。她只是常常发愣,常常想: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那么愚蠢?为了得到一个男娃子,竟不顾女儿死活,将她抛弃!男娃与女娃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男娃就有那么金贵?她长了这么大,只见过一个男人,那就是她爹———一个可恨、可恶的父亲。如果普天下的男人,都像他父亲一样,男人又有什么可贵呢?每想到这里,她就想看看别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会不会都跟他父亲一样可恨。
       她终于见到了,那就是小毛牛与花娘在土地棚里的那一幕。起初她惊呆了,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晚,七姑子躺在床上,总是翻来复去睡不着,那一对男娃、女娃,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的情景,像图画一样,浮现在脑子里,驱之不散,赶之不走,把一颗芳心搅得乱乱的。她埋怨自己不该去惊扰他们。不过,她想明天那男娃子要来找寻围腰帕,一定要向他了解个明白,这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第二天,那男娃子果真来了。看他那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样子,的确可爱,她才明白男人并不都像她爹那样无情无义,男人是多情多义的。她又想起算命先生说她是七仙姑下凡,要配一个放牛的穷娃子,莫非就是他么?要是他,那才好啊……
       当小毛牛到她房里时,她想庙里只有他们两人,岂不是姻缘有数?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像带雨春潮急不可当……谁知小毛牛竟对她那样无情!
       她羞愧,她失望,她眼泪如注……
        念佛堂偏遇火祝融
       且说小毛牛拿着围腰帕拼命地跑,他一口气跑下山来,才放慢了脚步。
       这时,夜幕降下,山村里的月亮升起得迟一些,树木、房舍、田野都罩上了一层黑纱,仿佛小尼姑身上穿的缁衣。他回头一望,圣母山全被黑纱包裹着,那孤零零的圣母庙,只剩一团黑影,显得愈发幽暗阴森。他突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莽撞来。那个小尼姑这时怎么了?她是站在庙门口骂他,还是一个人呆在房里哭泣……小毛牛的眼前那小尼姑的样儿起来越清晰:一张苍白的瓜子脸,没花娘那么红润;她总是颦着双眉,可那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却像花娘一样默默含情……小毛牛的心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他不懂什么失落,什么惆怅?他更不明白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出家当尼姑?他只是觉得她太寂寞,太孤独了,她一定像花娘一样,要有人跟她玩才好!唉,我为什么要吐她一泡口水?真没良心!要是再碰见她,一定给她赔个不是……
       
       小毛牛边走边想,不觉来到曾府花园后门,只见墙内灯火辉煌,鼓乐阵阵,还有老尼姑高声诵经的声音。他爬上靠墙的一棵大榆树上一看,那花园真大,虽说看不真切,但那座佛堂却看得比较清楚,只见佛堂中香烟缭绕,烛光摇曳,堂内堂外,丫环仆妇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突然,有人惊叫起来:“起火啦!起火啦!”
       丫头们四处乱窜。一霎时火势凶猛,烈焰冲天。曾府周围的佃户,一见东家屋里着火,都拥到曾家救火。小毛牛见了,也从树上下来跟着进了曾府去救火。大火几个时辰才被扑灭,再看佛堂,早成了一堆瓦砾。
       “菩萨啊,是谁得罪了你呀?”曾老太太面对已成瓦砾的佛堂,痛苦地哭喊道。
       “娘,谁叫你要贡什么烛,现在弄得好,佛堂都烧了!”曾二少爷满脸怒气地说。
       “胡说!”曾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说,“娘就是夜夜梦见烧房子,今天才贡烛的,现在不是应验了么?要怪,就怪你们不诚心!”
       “阿弥陀佛!”老尼姑说,“老太太说的是,看来是有人不诚心,得罪了菩萨,不过菩萨也有眼睛,只给了一点颜色,要不……”
       “二少爷,可不是么?”王妈也附和着说,“要不是菩萨有眼睛,怎么才烧了这一点?我看那火就在佛堂里烧,硬是燃不到别处,这不是暗中有神么?”
       “是有神暗中保护,要不这么大的府庭,燃起来还得了!”老太太诚惶诚恐地说,“明天还得去谢火神,拿点刀头敬酒去谢火神菩萨!”
       王妈忙点头说:“老太太放心,明天我就去!”说完,又指着那些丫头说,“今天的事别以为与你们不相干,要我说呀,都怪你们不诚心,或者是身上不干净,亵渎了菩萨,你们自己明白!”
       那些丫头们一听,都跪下来说:“我们不敢,请老太太开恩!”
       “阿弥陀佛!”曾老太太念了一声佛号说,“都起来吧。今天的事要牢牢记住,对待菩萨千万不可心不诚。”转身对曾二少爷说,“烧了一座佛堂不要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天你就请人来修,要修一座更堂皇的佛堂。菩萨不可一日不烧香呀!”说罢,在王妈和丫头的簇拥下回房去了。
       小毛牛回到家已经很晚,倒在床上就睡。第二天睁开眼,太阳都一竹竿高了,他扒了几口饭,拿起围腰帕就往花娘家跑。
       粉棠花正在房里换衣服,刚把脏衣服脱下,门“砰”地一声开了;粉棠花一惊,连忙双手捂住胸脯,她抬头一看,见是小毛牛,立即骂道:“狗东西,也不喊一声就闯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你来干啥?来吃婶婶的奶奶么?”说罢,便伸开手臂穿衣服,露出两个斗碗大的乳房,直挺挺地吊在胸前跳动着,小毛牛忙把脸转到一边去。
       “哟,狗东西还害羞呢!你妈生你后缺奶,你小时候没少吃婶婶的奶奶咧,不信回去问你妈。”粉棠花一边说一边穿好衣服,瞅着小毛牛喝道,“你来干啥?”
       小毛牛从怀里掏出围腰帕,递给粉棠花说:“找到了!”
       粉棠花接过围腰,看了又看说:“是花娘的,你在什么地方寻着的?”
       “山上呗,还挂在树枝上,幸好没人去那里!”小毛牛编了几句谎话。
       “找着就好,都怪小娼妇不小心!”粉棠花话刚说完,花娘背着满满一背篼猪草跨进门来,叫了一声“妈”,转身见小毛牛在屋里,高兴极了,忙放下背篼问道,“毛牛哥,昨晚你去曾家打火没有?”
       “怎么没去!”
       “听说把老太太的佛堂烧了?”
       “烧得好。谁叫她要信神呢!”
       “妈,”花娘转身对粉棠花说,“让我去看看嘛!”
       “有啥好看。”粉棠花说。
       “妈,你就让我去看看。”花娘嘟着嘴说。
       “婶婶,让花娘去看看吧!”小毛牛也帮花娘恳求。
       粉棠花见女儿割了一大背猪草,小毛牛又找回围腰帕,心里也高兴,便点点头对花娘说:“你今天割草专心,妈就让你去吧,可要早点回来。”说完将围腰帕丢与花娘,“拿去拴好,别再丢了!”
       花娘接过围腰,看了小毛牛一眼,正要问什么,小毛牛给她递了个眼色,拉着花娘就往外跑。
       “毛牛哥,这围腰真在小尼姑那里么?”路上花娘问道。
       “可不是。”
       “她没为难你?”
       “怎么没有?”
       “要你拿钱去取吗?”
       “不,她……”小毛牛不好说出口。
       “她怎么?快说呀!”花娘有点着急。
       “她要我跟她做……做……”
       “做什么?”
       “做我们那晚……在土地庙……里的那种事。”
       “你做了么?”
       “没有,我在她肚子上吐了一泡口水,抓起围腰就跑了。”
       花娘听了,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慰。“毛牛哥,你真好!”说完,对小毛牛嫣然一笑,忽又皱了眉说,“你不干就算了,为啥要吐人家一泡口水呢?那会让人家伤心呀!”
       “唉。我也这样想过,真不该!”小毛牛内疚地说。
       “你去向她赔个不是,好不好?”花娘说。
       “我不去,那儿尽是尼姑。”小毛牛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跟你一起去!”花娘自告奋勇。
       “太好了。”小毛牛想了一阵说,“昨晚听曾老太太说,今天要叫王妈到庙里谢火神,我们在庙门外等她,不是就可以跟她一起进庙去了吗?”
       “好。”花娘点头同意。于是,两个孩子手拉手地上了圣母山。
       刚到山门外,却见老尼姑同小尼姑从庙里出来,肩上挎着个包裹,四个小尼姑将她们送出山门。老尼姑转身吩咐四个女徒弟说:“看好家,曾府来人,就说我有事外出,要耽搁几天才回来。”四个女徒弟连忙点头答应,并齐声喊道:“师父慢走!”“七姑子慢走!”
       花娘站在路边,只见七姑子面色蜡黄,满脸泪痕,眼睛都哭肿了。她知道一定是小毛牛伤了她的心,真可怜!于是,上前拦住七姑子说道:“对不起。我们来向你赔不是,请你别伤心!”
       七姑子瞥了花娘一眼,没说话。
       “赔什么不是?你得罪她啦?怪头怪脑的!”老尼姑冲着花娘说。
       “不不!是我来向她赔不是的,请原谅!”小毛牛红着脸说。
       “昨天是你欺负她啦?怪不得她要走呢!你等着,我二天给你算账!”老尼姑盯了他一眼,拉着七姑子就走。七姑子也狠狠地盯了小毛牛一眼,气冲冲地跟着老尼姑下山去了。
       小毛牛和花娘伫立在山坡上,望着七姑子远去的身影,感到十分内疚:唉,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老尼姑“情系”瓦屋山
       原来,昨晚老尼姑见烧了曾家佛堂,心中不忍,回到庙里,见七姑子躺在床上哭泣,问她为什么哭,也不开腔,只是哭个不停,这给老尼姑更添了一重烦恼。
       “你想家了?”老尼姑叹了口气说,“明天我送你回家,看你三天没两天好的,要是哭坏了,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
       “我不回去,我已经没有家了!”
       “那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学男娃子!”七姑子突然冒出这句话。
       “什么?你疯了,男娃子是学得到的吗?”老尼姑感到十分奇怪。
       “我爹是个武秀才,我想习武,像爹那样!”七姑子说。
       “你要习武?”老尼姑一怔。
       “有了武艺,我不就跟男娃子一样了么?”七姑子揩干眼泪说。
       老尼姑想了半天说道:“我知道你尘缘未了,在这里是住不久的,你要学点武艺也好,我可以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不过,那地方很远,也很苦,怕你受不了。”
       “只要能学到武艺,什么苦我都不怕。”七姑子态度十分坚定。
       老尼姑一想,成天被一个曾老太太缠着,有些烦,便也想出去走一走。
       原来,老尼姑要带七姑子去找的人,就是让何八太爷食不甘味,夜不成寝的,“伤风败俗,名教罪人”———大通庵中的教书先生和云丰寺里的尼姑。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老尼姑还在云丰寺做住持。一天傍晚,晚斋时,寺门外来了父女俩,那老者拄着拐杖艰难地一步一挪,快到山门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佛门弟子,慈悲为本。老尼姑连忙叫徒弟们将老人抬到寺内。老尼姑给他把了把脉,发现他脉象微弱,已是死亡之症。她发现老人的病症在腿上,卷起老人的裤脚,大吃一惊,只见老人腿上烂了个大窟窿,脓血把裤子全浸透了。老尼姑问小姑娘:“你爹生大痈疮啦?”小姑娘也饿得奄奄一息,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只是一个劲地摆着头,满眼是泪。
       老尼姑赶紧拿出自制的“七宝还魂丹”,用姜汤水撬开老人牙关灌了下去,不多时,老人终于醒了过来。原来,他的腿上根本不是什么痈疮而是弹伤。老人叫曹无伤,是大顺王的人。龙孔突围时,挨了官兵的枪子,带着女儿一路逃到这里……没说完话,又晕过去了。到了半夜,老人忽然醒了过来,叮嘱女儿千万不要去报仇,然后抓住老尼姑的手,求她收留自己可怜的女儿!老尼姑答应了他后,他的头一歪,再也没有醒过来。
       老尼姑帮着买了一具棺木,将老人安葬在五凤山下,遵照老人临终遗嘱,收留了他的女儿,让她带发修行,也不另取法号,就叫红霓姑娘。
       那时红霓不过十二三岁,面色苍白,眉黛含愁,文静端庄,不苟言笑。老尼姑十分怜爱,凡事都照应几分,一切劈柴担水的活都不派她做,只让她烧烧香扫扫地,跟着姐妹们念念经,打坐参禅。
       一天深夜,老尼姑忽听窗外飕飕有声,觉得奇怪,便披衣起床,透过窗缝向外看,只见一位着红绫小袄的少女,在月光下舞剑,寒光闪闪,风声飕飕,仿佛银龙出海,上下翻飞;又如闪电白虹,左右盘旋。老尼姑屏住呼吸,看入了神。等到少女收起剑往云房走去时,老尼姑才看清楚,那翩若惊鸿的身影,正是红霓!老尼姑心中暗暗高兴,想不到平时文静柔弱的姑娘,竟是武林巾帼,于是,更加关心红霓。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当红霓长到十六七岁时,出落得像一朵鲜花,袅娜多姿,白里透红的脸儿,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胸脯,显示出青春少女的曲线美。
       云丰寺座落在大户人家中间,红霓的美引起了那些寻花问柳、追蜂逐蝶的公子哥儿们的垂涎。他们常常借口进香还愿,跑到庙里来窥窃红霓的风彩。有几个轻薄之徒,竟动手动脚,没想到红霓一身武功,打得那几个登徒子丢尽了颜面,红霓一下名声大震。
       不想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青年秀才,虽然显得寒酸,却一表人材,风度翩翩。恰巧那天寺里的师父们都不在,红霓接待了他,他是给寺里画画的,两人一见钟情,几个月下来,遂成了好事。
       事后,老尼姑知道了,开始非常生气,后来细细一想,红霓本就不属于佛门中人,她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属,应该为她高兴才是。想通了,老尼姑不仅没有责备他俩,反而给了他们五十两银子……
       老尼姑带着七姑子翻山越岭,沿途化缘,逢庙托钵,整整走了三天,到了瓦屋山下。
       七姑子抬头一望,那瓦屋山云蒸雾霭,气势磅礴,仿佛一座巨大屏风,高插云天。她听父亲讲过,这里是妖山,怎么到此来了?便问师父,老尼姑笑道:“这儿并不是什么妖山,尽管我们佛门子弟不喜欢它,却是你的好去处!”
       老尼姑告诉她,瓦屋山在明代是一处道教圣地,山上道观林立,有宝庆宫、三清殿、玄贞观、天师洞、紫阳庙、万庵庙等,殿阁雄伟,古木参天。明代末期还香火鼎盛,到了清代,统治者崇佛抑道,道教失宠,便衰落下来。道光时,传闻山上道士、道姑不事斋醮,日夜喧淫,又传有巨蟒拦道吃人,于是,官府贴出告示,严禁百姓登山朝拜,从此,瓦屋山路断人稀,彻底衰败了。
       七姑子听了,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敬畏感来。师徒二人在齐腰高的荒草中探路,双脚被花蚂蝗叮得鲜血直流……七姑子自幼生长闺阃,哪里到过如此阴森的地方,吓得直哭。老尼姑笑道:“你不是要做个男子汉吗?要做,就从这儿开始;要不做,我们就回去!”
       “不,师父,我什么都不怕。”七姑子一听,忙擦干眼泪,紧咬牙关,跟在师父后面,一个劲地往上爬。途中经过几座道观,都已破败不堪,有的完全坍塌,埋没在荒草丛中,正走着,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平地,中间有个大池,仿佛镶嵌在镂花碧玉上的一块宝镜。池水澄清,碧波荡漾,葱绿的冷云杉环抱周围,池边绿草如茵,池里倒映着一片葱绿,简直是瑶池仙景,几只野鸭在悠然地游来游去。
       老尼姑引着七姑子沿着池边小路走了一百多步,冷杉林中又现出一座庙宇,走近一看,山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女娲庙”三个大字。
       “阿弥陀佛。到了!到了!”老尼姑边说边上去拍门环,并高声叫道。“红霓姑娘,红霓姑娘,快开门罗!”
       少顷,山门“嘎”地一声开了,一位年轻俊俏的道姑走了出来。但见她身着红色道服,外套黑色百结拼花道披,云鬓花颜,袅娜娉婷,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简直像个散花仙女。她一见老尼姑,喊了一声师父,纳头便拜,老尼姑忙将她扶起,说道:“四年不见,你越发长出人才了。”又转身对七姑子说,“你来见过红霓姑娘。”七姑子正要下拜,红霓拉着她说,“不用多礼,快快进去,你们一定累了。”说罢,接过二人的包裹。
       女娲庙不大,小巧玲珑,红霓引着师徒二人穿过一条花径,登上大雄宝殿,大殿正中供着女娲娘娘:云鬓荆钗,仪态端庄,两乳外露,肩披红色长巾,下穿树叶形围裙,端坐莲台之上,一手抱着五彩石,一手抱着童男童女。大殿两侧还供着九天玄女,华山圣母诸女神塑像,仿佛这里全是女人的世界。
       七姑子听过“女娲补天”的故事,她想女娲娘娘不仅炼石补天,还用泥巴塑造了人,女人有这么大的本领,为什么父亲偏偏不善欢女娃子?
       出家人见神就拜。老尼姑拉七姑子一同作了揖,然后跟着红霓走出大殿。这时,七姑子才看清这庙的全貌:东厢房已经倾斜了,瓦上长满杂草,屋顶快要坍塌了;唯独西厢房保存完好,且粉刷一新,门上贴着对联,窗上挂着竹帘。
       红霓对着西厢房喊道:“秀才,你看谁来了!”话音刚落,只见西厢房里出来一位男子,头戴红顶子瓜皮帽,身穿蓝布长衫,眉目清秀,风度翩翩,看样子不过三十来岁。他一见老尼姑便要下拜,老尼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忙拦住他说:“李先生,你是文曲星,别折杀我了。”
       “师父,什么仙风把你吹来的?快请屋里坐。”李先生忙将老尼姑与七姑子迎了进去,坐在靠窗的两张竹椅上。红霓递过两杯热茶,转身对李先生说:“师父她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想必饿了,你快去做饭,我在这儿陪师父。”李先生点点头出去了。
       老尼姑抿了一口茶,连声赞道:“好茶。好茶。这是蒙山茶么?”
       红霓笑道:“这茶是秀才从后山采来的,用陈年雪水沏泡,比蒙山茶还清香可口呢!”
       老尼姑点点头说:“真不错。想不到李先生文质彬彬的,还会做这些活路呢!”
       “师父,他不光做茶,还要开荒种地哩。”红霓瞥了窗外一眼说,“我们初来这里多难啊,周围几十里渺无人烟,吃的用的都要下山去买。后来,我们在庙后开垦了几块荒地,种了些包谷山芋、白菜萝卜,现在粮食蔬菜基本自给了,只有油盐才下山购买。不过,买一次就得吃用上一年半载……”
       “好啊,只要你们日子过得起,我就放心啦!”老尼姑话刚说完,李先生进屋来说:“都弄好了,请出去吃饭吧!”
       老尼姑挥挥手说:“别忙,我今天到此,是带七姑子来投师的,等说完了再吃饭。”便将七姑子要求学武的事说了一遍。
       红霓听完说道:“师父吩咐,弟子怎敢不从命,只是学武之事,并非剪纸绣花,一要吃苦,二要有恒,三要一心一意,不能思家……”
       
       七姑子没让红霓说完,便“扑通”一声跪下,哭着哀求道:“师父!只求你收下我,什么艰难我都不怕。我已经没有家了,还有什么牵挂啊?”
       红霓拉起七姑子,说:“既然有师父之命,你又有如此决心,我便尽力教你。不过,你可别叫我师父,叫我红霓姐姐吧!”又指着秀才说,“你就叫他李先生好了,如果你想读点书,他还可以教你呢!”七姑子忙转身给秀才作了一个揖,叫了一声“李先生”。
       “哈哈哈。”老尼姑笑道,“七姑子真有造化,既习武又学文,将来不成了文武双全的姑娘了么。不过规矩是要的,哪有不称师父之理?”
       红霓笑道:“师父,你怎么老糊涂了?我是你的弟子,七姑子也是你的弟子,我们是师姐妹,怎么不能姐妹相称呢?”
       “只有你的道理多。”老尼姑笑着说,“你要她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一切都依你。今天,我就把七姑子交给你了。”
       “师父,你尽管放心,我一定将所学武艺传给她。”红霓爽快地说。
       “师父,我们这儿正感寂寞,七姑子来了,就多了一个作伴的,真是求之不得呢。”秀才插话说。
       “秀才说得对,饭快凉了,大家吃饭去吧。”说毕,红霓一手拉师父,一手拉七姑子进了饭室。
       饭菜已摆在桌上,除白菜、萝卜、笋子等素菜外,中间还摆了一大碗腌肉,秀才用筷子指着说:“这是野猪肉,是上月红霓用剑刺死的。野猪这东西真笨,只知一个劲地向前蹿,也不管旁边有没人;红霓侧面一剑刺去,它腹部就对穿对过了。”
       “在这山上,也只能猎些野味来补补身体了。”红霓向老尼姑笑道,“师父吃素,就无此口福了。”
       已多时不见油荤的七姑子,埋头吃了不少饭菜;老尼姑不吃荤,只吃了些素菜和两小碗米饭便放下了筷子。
       晚上,四人围着一盏熊油灯,聊起家常来。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下来了。红霓说:“师父与七姑子走了几天路,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完掌了灯,送二人到书房安歇。
       书房不大,靠窗放着一张大供桌,桌上摆着纸、笔、墨、砚,还有几个用来调色作画的土碗,壁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架上堆了些书,屋角安了一张床,床上放着简单的被褥。七姑子一头倒在床上,对老尼姑说:“师父,这里真好,就像回家一样。”
       老尼姑点点头说:“既然你喜欢这里,就要一心一意地跟红霓姐姐学武,一定要听话,千万不能耍小姐脾气呀!
       七姑子说:“师父放心,我会学好武艺的!”
        毛老二身坠佛堂顶
       老尼姑别了红霓、李先生和七姑子,慢慢走下山来,晓行夜宿,足足走了三天,才回到圣母庙。小尼姑们见师父回来,高兴极了,围着她问长问短,老尼姑道:“七姑子已如愿以偿,你们就不必替她担心了。”小尼姑们便不再多问,忙着为师父端茶,打洗脸水。老尼姑洗脸喝茶完毕,开口问道:“我走了这几天,有人来找我没有?”
       “怎么没有呢?”小尼姑们说,“曾府里的王妈,来找你好几次了,你都不在家!”
       “王妈找我做啥?”老尼姑问。
       “修佛堂呗!”小尼姑们齐声回答。
       正说着,就听外面喊了一声:“王妈来了!”接着,王妈惊风活扯地跑了进来,见了老尼姑也不问声好,劈头盖脑地说道:“我的老师父,你到哪里去了?也不打个招呼,害得我脚杆都快跑断了!这回总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老太太正等着你呢!”说完,掏出手帕来揩汗。
       “老太太叫,叫我……去做什么?”老尼姑问。
       “你去了就知道,我也不明白老太太要搞什么花样!”王妈最后补充了一句:“总之是修佛堂的事。”
       “那我……”老尼姑有些不情愿。
       “你非去不可!”王妈抢着说,“老太太知道你刚刚回来,走累了,特地打了乘轿子来接你。轿子就停在山门外,快走吧!别为难我了。”说罢,拉着老尼姑就走。
       一眨眼工夫便到了曾府。老尼姑跟着王妈蹑手蹑脚地走进集庆堂,曾老太太一见老尼姑喜得不得了。“啊呀!活菩萨!我可把你请来了!”说罢,一把拉老尼姑坐到自己身边。
       坐定了,老尼姑试探地问:“不知老太太唤贫尼来有何吩咐?”
       “什么吩咐?还不是为了佛堂的事。”曾老太太说,“你还不知道我要修佛堂么?今天找你来,帮我合计合计!”
       “合计?”老尼姑不知自己能合计个什么。
       “是呀!”曾老太太点点头说:“刚才,我找我儿子来商量,他要我照原来样子修,你说这像话吗?我想,不修则罢,要修就要修得像个样子,多花点钱也值得!”
       老尼姑连忙说道:“老太太说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修就要修得漂漂亮亮,堂堂皇皇!”
       “我就是这个主意!”曾老太太非常满意地说,“我想你们出家人,走过许多地方,到过不少名山宝刹,见多识广,所以请你来帮我合计合计,这个佛堂如何修?”
       老尼姑一听,喜出望外,忙说道:“老太太想得太周到了,只是贫尼没有这个能耐,要说见多识广,怎么比得上老太太。不过愚人所见,总有一得,依贫尼之见,最好仿照戎州‘大观楼’来修,上下两层,重檐飞阁,雕梁画栋,下面高台玉阶,回廊曲槛,与老太太的集庆堂连通一气,这样既方便老太太烧香拜佛,又可欣赏到双江景色,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好好好!”老太太连连点头说,“师父所言,正合我意,我就想修他个宏伟壮观,让菩萨知道我一片诚心……”
       “是啊!菩萨有眼,一定会给老太太送个麒麟宝贝来的!”老尼姑连忙奉承说。
       “嘻嘻嘻!”老太太笑眯眯地说,“但愿如此,不过光凭口说不行,还得出去实际看看!”说罢站了起来。
       王妈和老尼姑扶着曾老太太来到佛堂旧址,那些烧塌了的残砖废瓦已经清除干净,现出一片平整的焦土。老尼姑察看了一阵地形,然后对曾老太太说,这儿起高楼,那儿建回廊,楼要多高,廊要多长,东指西画,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说得老太太哈哈大笑,频频点头。
       末了,曾老太太一定要留老尼姑午餐,饭毕,老太太又吩咐用轿子送老尼姑回庙。
       送走老尼姑后,老太太立刻找儿子来商量。曾老二不敢不顺从母亲的意愿,当下又把管家孔撅嘴找来,仔细计算一番。按照老太太的意图,新建的佛堂比原来的大一倍,高出一层,至少也得花上千把两银子。对曾府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只不过像皮褂子上少了一根毛而已。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还请了古镇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柳阴阳来摆了罗盘,定好了方位,择了个黄道吉日,拜过菩萨后便破土动工。
       毛老二虽说只种了曾府二亩田,也算曾家佃户,东家有事,岂敢不去帮忙。按照多年的老规矩,佃户帮东家做工,讨吃不讨钱,做得好,东家可以赏几升米,或几尺布。
       毛老二起早摸黑在曾府做工,家里活路全靠毛二嫂一人支撑,小毛牛除每日放牛外,还得做点家务事儿,连花娘也顾不得去约她玩了。
       这天中午,家里没盐了,毛二嫂叫小毛牛上街买一斤盐。小毛牛接过钱,提起竹篮便往街上跑。
       古镇的街虽不很长,却很热闹,靠河一边尽是吊脚楼,几十家商店依山沿河排列,足有一里多长,卖饭的、卖小吃的、卖布匹百货、油盐酱醋的应有尽有。小毛牛走到一家盐店前,见店里的盐巴象河坝里的白石头,一块块堆在案板上,一个红鼻子老头,架着一副铜框眼镜,翘起二郎腿,仰坐在竹躺椅上,悠闲地哼着川戏。
       “打一斤盐巴!”小毛牛掏出五个铜板,放在柜台上。
       老头慢慢站起身来,瞅了小毛牛一眼说:“五个铜板,只能打半斤!”说完,拿起打盐巴的锤子。
       “怎么,又涨价了?前天……”
       “前天是前天,今天是今天!去年的皇历今年就翻不得,你要打就打,不打就算了!”老头将手里的锤子往案板上一丢,又要坐下去。小毛牛知道街上只有这家盐店,别无选择,于是说道,“怎么不打咧!半斤就半斤,你快打吧!”
       
       老头拿起锤子敲下一小块盐巴,丢到秤盘上,随便称了一下说道:“正好半斤!”接着,倒进小毛牛的篮子里,小毛牛提起篮子,扭头便跑。
       玉桥上行人稀少,石缝中长出的柳树,被中午的太阳晒得低垂着头,河水有气无力地冲击着桥下的乱石,激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小毛牛光着脚板踏着发烫的桥石,走在迂回曲折的七孔桥上,头上冒着汗,心里热得象火烧。想起那个卖盐巴的红鼻子老头,感到恶心。他从桥上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河中砸去,骂道:“他妈的!真见鬼!”
       这时,他好想找花娘说说。只要见了花娘,就像见了月亮一样,心头的乌云便会立刻散尽。
       “小———毛———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飞来。小毛牛抬头一看,正是他思念的人向他跑来。小毛牛高兴极了,提着篮子,飞一样地迎了上去,一把拉着花娘说:“花娘,我正想找你去玩呢!”
       “不,毛牛哥!”花娘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小毛牛大惊。
       “你回去就知道了!”花娘说完,拉着小毛牛就跑。到了家门口,只听屋里一片哭喊声。小毛牛冲进屋里一看,立即吓呆了,但见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母亲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一问才知父亲给曾府修佛堂,从三丈高的屋檐上掉下来,摔断了腰杆,被喻老大背了回来,现在人事不省。
       小毛牛一头扑到父亲床前哭喊着,毛老二呻吟了几声,又昏过去了。
       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挤了满满一屋人,但眼睁睁地看着毛老二昏迷不醒,谁也拿不出个主意。毛二嫂急得直喊天,小毛牛只晓得哭,屋里的人一筹莫展。
       “别哭了!”粉棠花拉着毛二嫂说,“她二婶呀,哭有何用?快请个太医来,救命要紧啊!”
       “请太医?家里连打盐巴的钱都没有,怎么请得起啊!”
       “没钱?没钱就找东家嘛!毛二哥是为他家修房子摔伤的,不找东家找谁?”粉棠花说着,又埋怨起丈夫来,“矮鬼,谁叫你背回来的?依我说,就把人给他家抬去,看他敷不敷汤药?”
       “你……你又怪……怪我啦?”喻老大很吃力地辩解道,“二少爷要我背他回来,我……我敢不背?”说完,便要躲了出去。
       “站住!”粉棠花一边叫住丈夫,一边对毛二嫂说,“她婶子呀,救人要紧,没钱也得医呀!”又转身吩咐丈夫,“你跑一趟,马上把卢太医请来,就说我请他,叫他快些,你明白吗?”喻老大连声说“是!”转身上街去了。
       喻老大走后,粉棠花便要毛二嫂去找曾二少爷,毛二嫂哭着说:“找过了,没有用,曾二少爷分文不给!”
       “什么,分文不给?”粉棠花在桌子上猛拍一掌说,“天下哪有这本书卖!就是皇帝老子修宫殿,伤了人也得医,死了人也得埋呀!我就不信他比皇帝老子还霸道!”沉默了一会,又说道,“这样吧!她二婶就留在家里守着毛二哥,太医来了也好有个应付。我带小毛牛到曾府去,无论如何也要曾家敷点汤药。”
       “这……这行吗?”众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瞪着粉棠花。
       “管他行不行!去了再说。”粉棠花拉着小毛牛就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