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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轶事]何家口的二太太
作者:正 早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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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流河中游有一个何家口。这个“口”,大概取的是“通商口岸”的意思。何家口的小街窄,白日里,门对门可以谈家常;夜静更深,听得见对门窗户里头的私房话。
       街西头有一座大木桥,桥下有码头。生意人把江西的瓷器湖南的锅、咸宁的红苕应城的盐,用摇橹的大船运到这里,换五谷杂粮。周围的百姓到何家口,称为“上街”、“赶场”;何家口的手艺人和生意人,到周边一带去卖豆腐、油条,卖京广杂货,称为“穿乡”。每天清早,街上豆腐铺的驴子叫,屠户杀猪叫,箩行铺何老四的箩柜哐当响,极其悦耳。
       何家口没有械斗流血的历史。何家口亲爱、平和、风趣。
       保长封德顺娶了个二房,没有过十天,娃娃们就排起队伍,在街上拍着手唱:
       封保长,
       顶上光。
       讨个小,
       水汪汪。
       莲蓬奶子白屁股,
       水蛇细腰扭四方。
       人人见了过心瘾,
       赛过了喝鸡汤!
       封德顺听了不生气。不光不生气,还抿着嘴笑,真的去摸自己那光光的头顶。
       封德顺讨的小,是于家镇福生堂药铺老板刘允和的幺姑娘,叫金娥。她辫子长,眼睛大,腰细,会收拾打扮。十七岁那年,刘金娥迷上了外地一个卖花样子的小货郎,两人偷偷摸摸、慌慌张张地睡了两回觉,小货郎就“赵显送灯台,一去永不来”了。
       刘金娥跳起脚失悔,咬起牙骂“抢犯杂种”。骂也是白骂了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刘允和打断胳膊往袖筒子里装,无奈何,把个如花似玉的幺小姐,远嫁到何家口,做了封德顺的小。本来,刘允和打算用药打胎,刘金娥说:“不如就把砒霜我喝了还好些。你对外人讲,就说我发绞肠痧死了。”刘允和气得直摇头:“我前生杀了人,放了火,报应罗!”于是,让刘金娥下嫁到了封德顺家。
       封德顺的元配没有添人,听说是封德顺的“水”不行。刘金娥到封德顺家不满七个月,添了个相公。要是换了第二三个,哪怕你是王爷侯爷,何家口的人也要奚落你“捡了个漂亮的二水货”,“得了个便宜儿子”。可封德顺人缘好,何家口的人,不光不耻笑他,还宽他的心,见了他都一脸笑,只说“恭喜恭喜”,不朝下说。
       封德顺的心头,还真的压了一块石头。他是堂堂保长,讨个小七个月就养了儿子,日后,叫他如何拿嘴说人,如何抬头走路?
       一连好几天,封德顺四门不出,坐在东厢房里抽烟,喝茶,摇芭扇。东厢房虽是厢房,可门却是开在里头,有一条过道通向堂屋。东厢房后面有一扇临河的窗户,五尺见方。两扇樟木门,门上有浮雕,左边是“姜太公钓鱼”,右边是“白娘子盗仙草”。他把这两扇门保管得相当好。每年夏季,他都要亲手打两遍桐油。西流河涨水的日子,太阳照在水上,水光映在窗门上,窗门就好像两块铜镜。
       封德顺清闲时,喜欢进东厢房,就在窗口看西流河上的“戏”:太阳从西流河拐弯处的柳树林里升上来,如何把一段河水,染得红亮红亮的;下暴雨的时候,看那发了威的雨点,如何像石头子一样地把河面敲打得昏天黑地,白雾茫茫;夹河两岸洗衣物的女人们,如何一边捶棒槌,一边高声大嗓谈家常,说风流话,哈哈哈地笑……
       河上过往船只荡桨摇橹的船家,大都与他相熟,他们见到窗口有封德顺,就停下嘴里哼着的戏曲小调,扬起声来喊:
       “封保长———你看世景哪———”
       封德顺就扬起手来回:“恭贺你顺风顺水,财源广进啦———”
       “感激你哪———封保长———”
       从窗口往西边看,就是很有名的何家口大桥。桥上很热闹,每天早晚,过去过来的人特别多。封德顺不知看过大桥上多少喜事悲事,不知发过多少感慨。
       这几天他没有望窗外,他在怄闷气。有时大娘进房同他坐一会,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刘金娥在楼上西房里坐月子,胖胖的,佣人范妈在服侍她。她养的儿子格外好哭。头两天缺奶,他饿得哭;后来奶水吞得打呛,更加哭。他就想不到,他的哭声,叫楼下人听了多心烦。有时候,特别是晚上,“拱娃,拱娃”的哭声传到楼下,封德顺和大娘的眼光,就情不自禁地那么一碰,什么意思?说不清楚。反正是哭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天下午,渔行三爹抽空到了东厢房。他坐下来就问:“德顺哪,你闷在这屋里热不热啊?”
       “嘿,还好。”封德顺没有抬头,递给三爹烟。
       “鞋(还)好,袜子破了吧?”三爹点燃纸烟,笑,“你想在这房里过一生?怕麦林里躲不过雨吧?”
       “一不偷,二不抢,我躲什么。”封德顺也笑。
       “德顺哪,我们说正经话。老话说:‘不怕杂种,就怕绝种’。你家有人接香火了啊。你要对南天菩萨作三个长揖,磕三个响头。”
       封德顺不说话,死皱着眉抽烟。房里静了好半天。
       三爹有点生气,站了起来,恼着脸说:“这弯哪,要人转,也要自己转。人家金娥要不是破了身,你想得到手?于家镇大老板的千金,十七岁的小姐,你封德顺做梦!我同你一笔难写两个‘封’字,才来劝你。如若不然,你八抬大轿也接我不来!你的事我管不了。你有本事把刘金娥连儿带母,送回于家镇去!”说完,拉开门就要走路。
       门一开,刘金娥居然站在门外。看样子,她已经站了好一会了。她在月子里,打扮也很讲究:头发梳得光光的,脑后的髻子圆圆的。头上系一条枣红洋布头巾,齐齐的刘海从头巾下面露出来,使得粉嫩的额角越发显得新鲜。上穿水红生丝绸大襟褂子,两个奶子饱饱满满,加上又有点汗水,奶头上有奶湿,圆纠纠的奶子,好像就露在外面。下穿鸭蛋青府绸半长裤,一条金黄丝线编结的裤带,从大腿上垂下来五寸长,叫人眼睛一亮!
       封德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好像刘金娥要进门打他,他得准备招架一样。
       刘金娥没有进门,只是侧着身子,斜靠在门框上,脸对着过道墙说:“实不相瞒,三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看,保长有什么好话,也不妨当着三爹的面摊出来,免得憋在肚子里头害心病。你封保长嫌我刘金娥不干不净,失了你的体面,我还没有把人家当活宝咧。你称四两棉花到于家镇去纺(访),看我刘金娥是不是一个怕事的,是不是一个怕人的!话不遮着说,娃,不是你保长的血肉,可是一条性命。你们哪个有胆子,噔噔噔跑上楼,把他从窗户丢到街上去,我刘金娥说了半个‘不’字,不是人养的!”
       三爹说:“哎,我说二姑,你说话怎么像放铳的?”
       刘金娥不动声色,轻轻地答了一句:“我就是这个脾气。”
       “这个脾气不能在前辈面前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大娘也站在过道里了。她一身素净打扮,个子比金娥稍微高一点,瘦,脸上没有颜色,“我们妇道人家说话,总要讲规矩吧?如若不然,就是缺少教养。”
       大娘名叫汪素梅,比刘金娥大十四五岁,是河南岸大户汪年斋的独生姑娘,是知书达礼的女子。只是没有生育,思想受到压抑,性格就变得内向,寡言少语了。论口才,大娘少一点刘金娥的灵气、辣气;说话要上条板,扣字眼,大娘恐怕还要胜过刘金娥。刘金娥嫁到封家来以后,她们大小之间的关系也还过得去。封德顺比较善于把握亲疏的尺度,基本上两下都顾及到了:除了与刘金娥初婚时同床一个月之外,以后都是一个房里半个月,不多不少,清清白白。这样,两个女人尽管性格有很大差别,又是这么一种特殊关系,但是,由于封德顺的不偏不倚,家庭生活的无忧无虑,她们过得也还好,吃饭同桌,见面一笑,从来没有红过脸。今天,刘金娥正在气头上,大娘竟然这么大不咧咧地,当着三爹和封德顺的面教训她!
       刘金娥脑壳里火一冲,稍微镇静了一下,依然平声静气地说:“大娘,你不要伸出脑壳接砖头,拿到一个‘大’做。你是大户人家出身,我家也不是讨米叫花子。你是坐大红花轿来的,我也不是自己走来的,哪个比哪个低了一篾片?哪个有资格教训哪个?我把话说清白:打算我刘金娥在封家做人,头一桩事,就是热热闹闹、规规矩矩给我儿子做满月。嫌我刘金娥卡眼睛,你们开笼放雀,我娘母子远走高飞!”
       
       她说完,头一扭,“咚咚咚”地上楼去了。
       常言道:“治国容易治家难。”封德顺在偶然出现的家庭口角面前,简直是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汗流如注。
       大娘不堪羞辱,关到自己房里哭去了。
       渔行三爹看着刘金娥上楼的背影,连连摇头地说:“嘿,这二姑!嘿,这二姑!”
       那时,何家口一带,流传着“摸虎子”的故事:摸虎子手里有一种药,只要在小娃头上一摸,小娃就迷糊了,只是跟着摸虎子跑。跑到孤山野外,摸虎子想杀就杀,想卖就卖。
       这时,刘金娥的话就好比是“摸虎子”,封德顺好比头上摸了药的小娃。他能把刘金娥的话当耳旁风吗?
       刘金娥坐月子的确不是个滋味。每日每夜,能和她说两句话的,除了范妈还是范妈。
       楼上东房是封德顺的书房。但与其说是封德顺的,不如说是封家的。封家祖上代代秀才,藏书少说也有上千卷了。大书箱有十好几口,都跟要下土的棺材差不多黑。封德顺也是读了“十年长学”的,可是他不思进取,将那些被先辈视为宝贝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等等,都束之高阁,不予问津。平素进书房,只是捡几本闲书看看。不知为什么,他格外喜欢看“三言”,看了一遍又一遍。刘金娥落月后,他竟一刻也没有进书房了。你说叫刘金娥怎么不心烦,怎么不寂寞!
       幸好街对面有一个“集贤楼”。这个楼,历史颇为悠久,据楼檐横梁上所刻记载,系建于光绪四年桂月(八月),纯粹是当时何家口的百姓捐资兴建的,有进门右壁石刻功德榜作证。原为茶楼,大约在光绪三十年左右,先人增其旧制,改为戏楼。相沿成习,未易其名。只是在楼下大柱上添刻了一副楹联:
       事要勤做多为后辈奠基业
       泪莫轻弹少替先人担苦愁
       相传是封德顺的祖上撰书的。没有落款,笔法章法虽无惊人之处,但从内容上看,这位秀才倒是一点儿也不迂,恐怕还比较务实,大概也颇有名望。集贤楼没有固定的戏班子。戏子都属于“业余”性质,各有各的谋生本事。就连班主胡春成也不例外,既是掌门花旦,又兼做厨子。他做厨子名声大,手艺高,非大家望族请不动他。
       给儿子做满月的事,封德顺乖乖地照办了。
       满月那天,正是白露。何家口家家户户都给封家送了礼。店铺老板,大户人家,也有送光洋的。渔行三爹张罗操办,做知宾先生。酒席掌灶师傅就是集贤楼班主、掌门花旦胡春成。
       胡春成那年三十出头,身材漂亮,眉目清秀,风度翩翩。而粉墨登场,却活生生一个女儿家,一双丹凤眼迷得死人。他唱功做功念功都绝,光是走一个台步,叫一个板,就能把你的魂勾走。有句歌谣:“西流河的姑娘害病不吃药,只要听胡春成的哟哎哟。”他演技好,人品就不怎么样了,不过他决不乱来。寻常人家的闺女媳妇,哪怕长得如花似玉,他连眼睛都不瞟。就是对那些大家闺秀、贵府太太,他不光挑肥拣瘦,还要那些想他想得发了疯的女人们,挖空心思来找他。在这个方面,他很有点像大户人家养的猫子,一般的鱼就是不吃,有时甚至撬口不开。西流河两岸,只有少数高门大户的小姐太太养的私娃像他。你说大户人家的女人想他,大户人家却不防他。不但不防他,还“引狼入室”,“开门揖盗”,红白喜事掌灶,则以请得到他为荣。可这次为封德顺办事,他破例不请自到。哪个晓得他的葫芦里装的么药?
       为封德顺接客跑腿的是玉麻子。玉麻子没有成过家,娘老子早死了。连嫡亲叔伯也没有。他长年帮箩行铺何老四打箩柜,何老四不收他的房钱。有事做的日子,供他三餐便饭。一年到头,另外给他做一套宝蓝大布棉衣。他打箩柜很内行,专心专意,屁股扭起花来,以致上街走路,他的身子依旧微微向前倾,屁股依旧有点扭。加上他的眼圈里,眉毛里,衣裤上,总是残存有面粉,人家常常笑着喊他“白狗子”,他也亲亲切切地答应:“哎———”他的腰间总是系一条大布腰带,葱白色或是青色,拦腰系两圈。他谓之“搭包子”,擦汗用的。他流的汗特别多,恐怕抵得上二十个何家口人。他身怀一项绝技:会水。有人看见他从大桥上跳下去,朝东一个“眯妥”(在水下游)钻到了河的拐弯处,从杨树林上岸,足有大半里路。
       他极会“蹬仰窝”,就穿条短半头裤子慢慢地在河心游,有意把小肚子下面那根“桅杆”往上面挺,让两边洗衣物的姑娘媳妇开眼睛荤。
       女人笑骂他:“玉麻子,你个杂种儿子要短阳寿的!”
       他笑,闭着眼睛边游边回嘴:“我短阳寿不要紧罗,就怕你守不住寡哟!”
       于是,夹河两岸一片笑骂声。女人向他的身上撒泥巴,戽水。
       他除了帮何老四打箩柜,再就是帮别人忙红白喜事。打锣放铳,接客跑腿,挑水劈柴,收尸装殓,样样来。他帮别人这些忙,跟他打箩柜一样,随叫随到,尽心尽意,熟练麻利。忙完了一桩事,他就关在他那间小房里,像死猪一样,茶水不沾睡一天一夜。这回帮封德顺的忙,他心里的快活,连神仙也说不清楚。他那张麻脸早已刮得干干净净。莫谈胡子,连汗毛都刮得精光!他从先一天起,就连走带跑地送信、打杂、买东西,见人满脸笑,好像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做满月。
       渔行三爹受封德顺的委托,叫玉麻子请私塾先生何祖仁,为封家相公起了名字:谱名怀山,字雅操。这个瘦筋巴骨的老夫子,起了名字,意犹未尽,竟自作多情写了一副对联。
       封德顺看了名字,不置可否,想不到还有一副对联。展开一看,只见字迹苍劲古朴,意思亦庄亦谐,对仗平仄也还工稳,不过把他老夫少妻戏谑得有点过头。转念一想,不过添趣而已。图个吉利,于是,叫玉麻子贴了。能识字的都念:
       喜今朝红梅绿竹弄新秀
       待来年黄门金榜标大名
       富贵荣华
       都说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胡春成在后面下厨,闻声也赶到前面来看。他与众不同,看着看着,眼睛却瞄到楼上去了。恰好这时刘金娥斜着身子,坐在楼上栏杆旁的木凳子上,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此刻的刘金娥,太要胡春成的命了,他在心里说:“这个小娘子,真是赛过了南海观世音!”他要想方设法和刘金娥打一个照面。他退到斜对面勤行铺杨兴发的案板旁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品味对联,腾腔落板地说:“依我看,这副对子,妙就妙在‘红梅绿竹’对‘黄门金榜’。绝呀!”
       刘金娥果然看了胡春成一眼。
       正当胡春成的眼睛与刘金娥的眼睛碰到一起的时候,大家的眼睛,也一下子注意到了刘金娥。
       人群中有人喊:“二太太,下楼来看这副好对子!”
       “二太太,下来!”都在喊。
       刘金娥淡淡一笑,没有说话,起身进门去了。
       胡春成的机关似乎被杨兴发识破了。杨兴发挤着眼对胡春成说:“嘻!胡师傅,你的心窟眼足,眼福好啊!”
       胡春成一愣,笑着回了一句:“你个眨巴眼小心变成瞎子!”身子一扭,步子很好看地到厨房去了。
       一天的流水席。封德顺家里闹浑了水。
       玉麻子的骨头忙散了架,整天没有上过桌子吃饭。到快要散席的时候,他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才跑进厨屋,呼呼拉拉吃了两碗芦花面往肚子里了。
       月亮升高了。
       刘金娥正要上床,忽然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她一下子就听出是封德顺的。
       刘金娥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此刻,听到封德顺要上楼来,她忽然一横心,把门闩上了。她转过脸,背靠着房门,等待着封德顺来敲。
       “二娘,你把门闩了做么事呢?”封德顺轻轻推了一下门,怯怯地问。
       “你说呢?”
       “嘿,我说……我说你把门打开,放我进去。”
       “进来不得的,我是大麦(麻)风!”
       “莫说些西洋话,好日好时什么大麦风小麦风的!快点打开,我要跟儿子亲热一下。”
       
       “跟老子亲热也不打开门。”
       “嘿,我不相信二娘有那狠的心。”
       “我们的心是没有人家的好,一个月三十天天天伺候我们。”刘金娥的喉咙有点发紧了,咬了咬嘴唇。
       “嘿,我错了我错了。专门来跟你赔礼的。”
       “到底是亲热儿子,还是跟我赔礼?”
       “儿子也亲,礼也赔。”
       刘金娥不再说话。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刘金娥嫁过来八个月,跟封德顺同床共枕实打实只有四个月。你不要看封德顺是个善面佛,他在床上板眼才多,才会玩,才会翻花样。有时他是母鸡,刘金娥是小鸡;有时刘金娥是娘,他是心肝宝贝。封德顺翻起巧来说爽心的话,能把刘金娥说得笑起来哭;刘金娥使性子发嗲,封德顺就会跟十足的无赖一样,发誓赌咒,跪在床上求饶。反正,表面上他们是一对老夫少妻,实际上,他们的夫妻生活极其生动有趣。刘金娥很爱封德顺。这种爱除了通常意义上甜蜜的夫妻之爱以外,里头还糅进了对封德顺的歉疚与感激。
       刘金娥是个有良心、知饱足、听不得三句好话的人。她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就“哗”地一声,抽开了门栓。然后就上了床,背着身子脸朝墙壁睡下来了。封德顺推开了门,却没有马上进到房里。他两脚在门槛里外停顿了一下,才进去。
       房里很静。油灯很亮。
       封德顺足足一个月没有进这个门,连楼都没有上过。看到好像是孤儿寡母的刘金娥母子俩,他的良心陡然地受到了莫可言状的谴责。封德顺称得上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人吗?对人家刘金娥的爱,莫非是仅仅够得上“喜欢”吗?这么说来,刘金娥岂不成了他封德顺的姘头?他难过极了。千般责备,万种悔恨,一起压上心头。他活到不惑之年,思想上的负荷,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封德顺扫了一眼房间,房间里当然没有添孩子以前那样单纯了,楼板上有擦洗过尿屎的痕迹,朱红的梳妆台上多了汤勺、蓝花边小瓷碗。怎么,西墙上挂的两幅画———《梁山伯与祝英台》、《断桥会》到哪里去了?那是他封德顺在县城的好友亲手画的彩色工笔画,以资对他封德顺讨小聊表祝贺的。封德顺很有点心疼,心里说:金娥,你再不舒服,也不至于拿画出气呀。人有过而画无辜啊。
       封德顺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偏着身子挨着刘金娥浑圆的脊背坐下了。他俯下身子,对着刘金娥的耳朵轻声说:“冷落了我们二娘,我的过错。这些日子叫鬼迷住了,把我这个昏昏月亮迷成了月黑头……小祖宗!君子额上能跑马,请高抬贵手。封德顺是地萝卜眨眼睛———活苕!”
       刘金娥不理睬封德顺。封德顺的手不敢碰着刘金娥。
       封德顺把手伸向床里边的怀山,笑着说:“看看看,我们怀山的睡相又威武,又好看!”
       怀山,实在是睡得有意思。他举着两个小拳头,仰面朝天睡着。刚剃过的满月头,干干净净———眉毛也剃光了。白、嫩。小鼻子一张一翕。脚上、手上、颈子上戴的银箍子,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很富贵。身上穿了件朱红绣花缎子小褂。小肚子一上一下———活宝贝!
       刘金娥突然翻过身来,眯着眼睛说:“哎,莫假心假意把他盘醒了,我们已经吵得叫了饶。———么事值得人家稀奇哟!”说完话偏过脸去。身子却是平躺着。
       封德顺赔笑地缩回手。他知道刘金娥三眼铳的脾气,一发就空膛,不留渣滓。还有,他封德顺刚刚为儿子做满月拼死忘命忙了一天,这难道不能算是他封德顺对自己一个月来冷落刘金娥的一种戴过立功的表示吗?封德顺心里比较实在,觉得自己有一点“道理”。
       封德顺整整一个月没有跟刘金娥鱼水合欢了。眼前的刘金娥,“满月的媳妇出笼的包(子)”,这么活活生生地毫无防范地躺在面前,太使封德顺激奋了。他感到浑身的血在涌。
       封德顺在刘金娥的耳边说了一些前言不符后语的话,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抚摸刘金娥,摸头发、摸脸颊、摸小嘴巴、摸颈子,以后就杂乱无章了……
       在这次夫妻生活中,刘金娥虽然听任封德顺摆布,但过得一点也不快活,事后竟泪流满面了。无论封德顺怎么劝慰,刘金娥还是流泪,不语。后来封德顺忽然紧紧抱住刘金娥,自己也流起泪来了。于是,两人的泪水,一起流在绣了鸳鸯戏水的红枕头上。后来,两人都开始抽抽搭搭,但不敢哭出声,他们怕惊醒了一条街的好梦。
       在这个凉爽的秋夜里,何家口有一个人的梦做得最甜,最美。这个人是睡在集贤楼上的胡春成。他梦见脑后插花,身穿茄色提花缎子夹袄的刘金娥,低着头,乖乖地、羞羞地跟着他上了一条小船。小船上没有人。中舱很平。一床凉席上放着一壶酒,一碟盐豌豆,一盘猪耳朵,一碗鸡蛋汤。他们就坐下喝酒。任凭船顺着慢慢流动的西流河往下滑。他说了很多撩刘金娥、想刘金娥的话。刘金娥老是笑而不答。酒呢,就抿一抿。一抿脸就一红。胡春成心花怒放,为刘金娥唱了一段《劝姑吵嫁》,又唱了一段《十八相送》……
       天色晚了,河水变得像墨水一样黑。他把船系在一根柳树下,放下弓棚两头的蓝印花布帘子,又点燃了两根红蜡烛。
       胡春成说:“我与你隔着一条街,你不晓得,夜晚我几想你。”
       “我还不是一样。”刘金娥害羞得抬不起头来。
       “想是想,就是怕对不起封保长。”
       “封保长是个好人,他随我。———哎,我问你哟,西流河两岸,天姿国色的女人堆成山,你为什么偏想我刘金娥?”刘金娥把胡春成打算端酒杯的手,轻轻按住,要他回答。
       “我跟你有缘份。”
       “我看是有缘份。”
       他们脸挨脸玩了好长一段时间。都喘着粗气,不说话。刘金娥那细嫩的手,就放在胡春成的巴掌心里。胡春成就痴痴地看着,捏都舍不得捏。后来,胡春成实在忍不住了。吹熄了蜡烛,就同刘金娥痛痛快快地睡了。
       梦到底是梦,梦醒一场空。胡春成醒来的时候,鸡鸣声已经四起。杨兴发在生炉子,冲起的火苗把他的肥肚子照得晃亮。渔行那头已经有担子歇下来了。猪被杀得大喊大叫。
       胡春成换了短裤子,移了床单,仰面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我胡春成不把刘金娥想到手,枉为人也!
       何家口又醒了。
       封德顺他们三个人,同枕睡得正香。
       1940年的春节,何家口过得最冷清,最不舒服。
       第一是集贤楼没有唱戏。班主胡春成去年秋后不辞而别,音讯杳无。胡春成不登台,戏就不消开得锣。集贤楼不唱戏,乡里的人就在自己湾子里闹去了:划采莲船、玩龙灯、玩蚌壳精……街上的人都跑到乡下去看热闹。烧腊担子、甜酒担子、卖甘蔗的、卖小玩艺的等等,都下了乡。
       第二,最主要的是去年腊月二十四———何家口过小年的日子,东洋矮子(何家口人对日本鬼子的称呼)闹过何家口。得亏了玉麻子,何家口才人丁无损。可是,何家口世代不欺人,也不被人欺。东洋矮子无故生端做缺德事,这口冤气总哽在喉咙口,吞不下肚,见了面都快活不起来。
       那天中午,玉麻子在蔡家台帮何老四收小麦,听人说从襄河北岸过来了东洋矮子一个小队,在西流河上头害了两个湾子,正顺河而下,要到何家口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何家口的人,早就晓得东洋矮子在南京城猪狗不如地糟蹋妇女,豺狼虎豹一般地杀害百姓,南京城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玉麻子丢下箩筐扁担,一紧腰带一咬牙,飞起来往何家口跑。
       封德顺听信后,拍着玉麻子的肩膀说:“家里的事情我来管。你赶快再跑一脚,到金家嘴去,听说那里刚刚到了游击队。请他们赶快来收拾东洋矮子!”
       玉麻子眨眨眼,满脸正经地说:“封保长,你如今又是拿了薪水的维持会长啦,就这样帮人家的倒忙?”封德顺一巴掌拍在玉麻子的屁股上:“么时候了?还跟老子邪!快跟老子提起腿子跑!”玉麻子亮起一嘴白牙齿笑了一下,兔子似地跑了。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东洋矮子果真来了。他们看不到一根人毛,就找地方出气:有的在人家办年货的熬糖锅里屙屎屙尿,有的干脆“叭”地一枪打穿糖锅,歪着脑壳看糖水往下流。有个东洋矮子仰着头,看着一家神柜上面的神龛子里头,财神爷金晃晃,咧着嘴笑。两边还立了红红的烛台,圆圆的磬。他先觉得很有点趣,傻笑。后来一想,不是个滋味,“嗨———”他拼命地一推,神柜倒了。神龛子,祖宗牌子,烛台铜磬,全部落地。财神爷倒在地上了,还是笑。“嘣”,一枪把脑袋打掉了。
       东洋矮子有的喜欢进店铺,砸,砸个痛快;闹,闹个舒服。比方他们砸万隆饭馆的碗碟,就不在厨屋里砸,而是不厌其烦地一摞摞摔到街心青石板上,尖锐的破碎声响彻一条街。他们进何老四的箩行铺,就很动了一番脑筋:先把何老四囤积了三个多月的一百袋面粉和两大拖柜(何家口人特制的盛物工具:大口朝天,加盖可以当床睡的柜子)挂面全部用水泡了,接着就拆何老四的箩柜,几个人喊起号子用枪屁股砸,然后又用刺刀割断踩板上的吊绳,把玉麻子那“内八字”脚板踩了二十多年的踩板,丢进西流河随水漂走。当然,他们大部分还是喜欢找吃的。他们吃得最多的是卤菜。过小年了,家家都有卤货,鸡鸭,猪头,牛肉,千张,莲藕……他们抓到手就嚼得嘴角流油。
       他们更喜欢寻求刺激,最感兴趣的,是女人的裤子,不论长裤还是短裤,是花的就要捧起来闻,像喝了酒似的醉醺醺地笑,扭屁股。见了花被褥,就用刺刀戳窟窿。
       刘金娥的一床朱红绣花缎子被褥,一对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缎子枕头,他们见了就色迷迷地笑,嘴里“幺喜幺喜”地叫。几个人围着花被褥转了一会,其中两个东洋矮子干脆爬上床,盖上被子装夫妻“睡觉”,惹得旁边的几个东洋矮子笑得直流涎。他们闹够了,就齐心合力把被窝面子、枕头撕得稀烂了。
       在这些东洋矮子闹得很开心的时候,他们的队长“乌天黑地”(译音)喝得也很开心。这个队长一是喜欢中国的老酒,二是喜欢中国的花姑娘。不过他每到一地,只取其一:要么放起量来喝一顿,要么“干”几个花姑娘。不管干哪一行,他都很讲究。喝酒,要高的桌子,低的板凳慢慢地“润”;“干”花姑娘,要关上门在床上“干”。这次到何家口,不光没有姑娘,连男人也见不到一个,但他心里并不怎么不舒服,在前面两个湾子他都“干”了。说句良心话,到何家口他顶需要的是酒。他同翻译和几个卫兵在街上转了一圈,就看准了万隆饭馆。他们在楼上临街的一间光线不太明亮的小房里,点了两盏青油灯,摆了几盘菜。队长喝,翻译伺候。队长心无杂念,唯独有酒。在灯光下,两只老鼠眼睛炯炯有光,仁丹胡子上沾上了很多酒珠。他不笑,不说话,甚至也不“嗨”、“嗯”,全心全意地喝,以致他的部下在街面青石板上摔碗碟那要命的破碎声,他都听而不闻。喝了好长时间,觉得时候不早,从窗口往外面一看,夜幕低垂,对面房屋上的瓦沟都看不分明了。他要翻译告诉饭馆门口的卫兵,命令全体士兵进集贤楼,准备在里头过夜。并且明确宣布,在何家口不管怎么闹都可以,就是不准放火。
       不一会,卫兵报告说士兵全进去了。
       他喝得心满意足了,站起来一推桌子,打算同翻译下楼。忽然,从集贤楼那边传来了细密的枪声。“乌天黑地”二话不说,急忙下楼,同翻译卫兵一道,从大桥巷子下河,顺河坡一溜烟往上头跑了。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东洋矮子听了队长的命令,呼啦上了集贤楼。集贤楼又别有滋味,古色古香的戏台子啦,锣鼓胡琴啦,箱子里富丽堂皇、花花绿绿的行头啦,靠墙而立的十八般兵器啦……他们见了快活得连魂都不在身上了。他们把箱子里头的行头都倒在戏台上,抢着穿,拿起道具兵器相互胡乱地刺杀,尽情地疯,闹,打哈哈。
       游击队是红五军贺龙的一个小分队,队长是个女的。姓陈,人称“陈大脚”。他们一部分堵住集贤楼的大门,大部分冲上楼,关门打狗。东洋矮子猝不及防,怎能招架?但他们一个个死不讨饶,于是,全部躺在集贤楼里了。
       何家口的人,有史以来,第一回借别人的家过了小年。第二天一大早,摸清了实底的玉麻子,跑遍了几个湾子报信,何家口的人都回了。家家都在收拾东洋矮子挖空心思摆下的残局,都哭笑不得。而真正伤心痛哭的,只有何老四。他蹲在磨坊后门口,对着西流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哎呀,我的一百袋灰面啦,我的两拖柜挂面啦,我家祖传的箩柜啦……我是怎么得了啊……”
       封德顺带着大娘、二娘、佣人范妈和儿子回到何家口。他叫他们回家,他自己就背着手,把何家口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看后心想:东洋矮子还没有伤到老子何家口的元气,这是万幸。他们自己,倒是一个个歪在集贤楼里了。哼,叫花子背不起———自讨的!
       封德顺又叫了四五个强壮汉子,帮玉麻子到集贤楼给东洋矮子收尸。天气很冷,集贤楼里光线不好,四壁透风。东洋矮子一个个横七竖八,血肉模糊,都僵硬得像劈柴。玉麻子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喊天喊地,也弄不顺他们的胳膊腿子。玉麻子一边收拾,嘴里一边念:
       “来,伙计!把胳膊收拢来,腿子伸直,到那边去了,好走路,好忙日子……哎,你们这是何苦何劳哦,不在家里团团圆圆过年,就这么把爷姆妈赐的一副骨头,抛在异乡别土了,划不来哟……老的小的,不晓得像哪样在望你们回家哟……伙计们,你们过去了,就一条心回东洋去,啊?莫在何家口做孤魂野鬼。跟何家口的鬼不好过日子的。他们不打你们,不骂你们,就热一句冷一句奚落你们,挖苦你们,你们要怄得吐血的……”
       有的人忙清白了家里的事,就到集贤楼看稀奇。有的叹息,有的骂东洋矮子“生得贱”,“报应”。杨兴发穿着宝蓝大襟棉袄,头戴灰色绒帽,越发显得胖乎乎。他俯下身子,对着一具尸体嘻皮笑脸地说:“哎,你们遥途远路到何家口是稀客,没有尝到我杨兴发的油条鸡冠饺就走了,你们舍得闭眼睛?”
       “人家怕你过眨巴眼!”渔行三爹亮着嗓子在背后叫了一句。
       满楼的人笑。
       突然,何老四提着一条扁担,怒气冲冲地进楼了,嘴里不住地喊:“你们消开!你们消开!老子看是哪个野狗子害老子,老子要夯他两扁担的!”
       渔行三爹拦住何老四:“何老四!人坏是从心坏起。他们的心都死了,留下的是尸骨,打它做么事?”
       有人起哄:“何家口都是凭嘴讲道理,哪有动家伙打人的!”
       何老四大声喊:“你们不晓得人家的苦愁!这些短阳寿的,胀饱了发了疯,拆了我的箩柜,把我的一百袋灰面泡成了粑粑,两拖柜挂面泡成了饼子,我一家人还活不活啊!……眼下,他们一个个睡落心瞌睡了,我屁股头长一张嘴,也没有地方去评道理哦!老子的箩柜!老子的灰面!……”
       封德顺早就进了门,这时他说:“老四,人家命都丢了,让人家早一点入土为安。闹有么用?灰面箩柜赚得回来的。你有个好心窟眼,加上玉麻子一双好腿子,你谋一座金山也谋得回来!”随后,封德顺又叫了几十个男将同玉麻子他们一道,把十五个东洋矮子用芦席卷好,再用草绳子捆上,抬到前头乱葬岗去埋了。
       封德顺回到家里,范妈小声告诉他:二太太在楼上哭得伤心伤意,眼睛泡都肿了。大太太在劝她。
       封德顺吃了一惊,忙问:“为么事?”
       范妈说:“二太太哪里肯说?就抱着被窝枕头哭。”
       封德顺微微一笑,上楼了。一进房门,刘金娥就把烂得成了布筋子的被窝枕头,狠狠地摔到地上,跳着脚对封德顺说:“你赔我的枕头,赔我的被窝!”
       “你真会说巧话,又不是我手爪子作痒撕的,怎么说要我赔?”封德顺觉得莫名其妙,笑。
       
       “要你赔,要你赔,偏要你赔!”刘金娥扑在床上哭起来说。
       封德顺走到床边,答应刘金娥:“好好好,我赔我赔。明天去叫一只船,把你跟大娘送到县城去,由你挑,由你选,买金被窝银枕头也算数!买回来好过安逸年。”
       其实,刘金娥是在使性子,她当然知道不该找封德顺扯横皮。但是,她心里的苦处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因为那被窝枕头上面绣的花鸟,都是那个“抢犯杂种”出的花样子,而且是她娘家最合心的几个能干姑娘绣的。她有时痴痴地看着那些花鸟,就暗暗地记起了她的最合心的姐妹,记起了那个暖洋洋的初冬,偷偷摸摸、慌慌张张的爱,那张好看的脸(怀山的脸越长越像他),那短暂的、难忘的、想起来令人心热,又觉得有点荒唐的爱。有一次她想:我要是跟他盖这床被窝,睡这对枕头,讨米当叫花子也划得来哟。当然,她恨“抢犯杂种”的时候也很多,特别是她坐月子遭冷落的时候。不过,她要是记起了同“抢犯杂种”那些甜甜蜜蜜的谈话,那无时无刻都想见面的迫切心情,她就想放声大哭一场。这一生还能同“抢犯杂种”见上一面吗?她有时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抢犯杂种”的名字和他住的地岸,怀山长大以后,也好有根据去找他的生身之父呀。不管怎么说,一晃几年了,他怎么不记起我刘金娥?刘金娥不好找你,你好找刘金娥啊!是不是遇上了意外之灾,或是得了什么急症,已经不在人世了呢?当她看到被东洋矮子撕烂的东西以后,竟无端地觉得她的猜想是真的,至少是一个不祥的兆头。不然,为什么家里别的东西都好生生的,唯独把她的被窝枕头撕得稀烂?———她怎么想得到,东洋矮子是如何心疯的哟!
       刘金娥哭着哭着,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呼地爬起来,一把抓住封德顺的胳膊,瞪着封德顺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封德顺不知道刘金娥要干什么,懵头懵脑地等下文。大娘看这情景也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清楚被窝枕头里面的文章,她只觉得二娘把区区小事看得太重了。她甚至认为二娘是在借题发挥,在男人面前发嗲气。她此刻所处的态度,多少有点黄鹤楼看翻船。不过她还是站起身来,扶着刘金娥的肩膀,不住地说:“算了,二娘。算了,二娘。”
       刘金娥没有理睬大娘,她问封德顺:“哎,封保长,我问你哟,东洋矮子独独撕我的被窝枕头,你说这是么意思?”
       “东洋矮子的‘意思’,我怎么说得清白?我到各家各户看了一遍,撕烂被窝枕头的有好几十家。有用刺刀划烂的,有硬撕的。照我看,他们都疯了。”
       “你的心里疼不疼?”刘金娥放开了封德顺,坐到床上。
       “心疼还不是撕了?何老四的灰面、挂面、箩柜,都叫东洋矮子败了,他找鬼去申冤?”
       “我的东西比金子还贵重!”
       “总不会比性命还贵重吧?要不是玉麻子报信,我们只怕都去见了阎王哦。东洋矮子在南京城,差不多把老百姓杀绝了!唉哟,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往后随便是么样的被窝枕头,我们也置得起。”
       刘金娥说:“哼!我晓得,你不会心疼我的东西,我的梦灵得很。昨天夜晚,我梦见几个生面孔男人抬我的衣柜,搬我的箱子。我在旁边急得哭,你背着手不管,还笑!”
       封德顺笑了,说:“昨天晚上在人家屋里过夜,你择床,睡不安神。”
       大娘也笑:“二娘,梦是反的。”
       刘金娥还想说什么,儿子怀山蹦蹦跳跳上楼来了。一上楼,就夹着舌头对刘金娥说:“姆妈,你去看罗,蛮多洗(死)银(人)!脸都细(是)乌的!借(这),我捡老(了)朗(两)个、枪壳记(子)!”
       大娘从来没有见过子弹壳。她看见怀山手里那两个黄灿灿的东西,心里一惊,就像看到刚刚吊死过人的绳子。
       大娘说:“怀山乖,把枪壳子丢了它,腊时腊月不要玩这东西!”
       怀山的手往背后一躲:“不,我要玩!我们街向(上)的小娃们、都捡老(了)的!”一边说,一边歪着脑壳往刘金娥身边走。他看刘金娥脸上有泪痕,眼泡红红的,转面看看大娘,又看看封德顺,对封德顺说:“哼,爷爷打老(了)姆妈的!”像是疑问,又像是质问。
       刘金娥听了破涕为笑,拉住怀山:“莫瞎说,爷爷哪会打姆妈!来,我们怀山听伯娘的话,不玩枪壳子,把它丢到街上去!”
       怀山挣脱刘金娥,靠在封德顺的两腿之间,鼓着嘴说:“不!我要玩!我要玩!”说完,仰着脸看封德顺,封德顺很开心地笑了,俯下身一把把怀山抱起来,学着怀山的口气说:“我们封怀仙(山)就细(是)要玩枪壳记(子)。不怕,怀山讲(长)大老(了)当军官的!———久(走)哦,介(再)去捡枪壳记(子)哦!”
       转过身,借怀山这个梯子下楼去了。
       话说转来,何家口的人再不舒服,这个年还是得照老样子过过去,它不会像发了倔气的小娃,犟在那里不走。大年初一,何家口说不热闹也还是有那个“意思”。由封德顺领头,有头有面的一行人,到受害深的家里去作了一些安慰。他们的穿着,不管是长是短,都是一身新。封德顺头戴乌色礼帽(从正月初一到十五这半个月,他是决不打光头的),身穿宝蓝竹布长袍,套了铁灰提花缎子马褂,青履白袜。渔行三爹头上换了一顶崭新青缎子瓜皮帽,雪白的山羊胡子,似乎根根都有一点往上翘,白得透亮闪光。他一如平日,身着短装,上青下蓝,宽衣阔裤,青靴白袜,拄一条栗木拐棍。这一老一少走在人前。少的容光焕发,笔笔挺挺,体态丰满;老的虽然身躯已经弯曲,但眉眼清明,步履轻捷,颇有精神。往年大年初一,这一行人必然家家登门恭喜发财,今年就没有家家走动,只为几家受害深的人户宽心。但他们衣冠楚楚漫步街心,毕竟勾起了人们对往岁拜年的记忆。看看封保长富态的样子,那信心百倍的神情,何家口人觉得新的一年不会不吉利。
       这一行人到何老四家宽慰何老四的时候,已近中午。封德顺突然想起了玉麻子,问何老四:“玉麻子呢?”
       玉麻子到乱葬岗去了。
       玉麻子今年的年货比哪一年都充足。他那间小房里的矮脚柜子的上半头,塞满了卤货。床边一口大缸里头,装满了好吃的东西。墙上挂着一大挂腊肉腊鱼。床头还有两鸡母壶老酒。都是人家送的。往年只有他帮了大忙的人户,才送他一些年货。比如哪家的小孩落水被救起了,哪家遇到了白拆子、被识破了的,为哪家避免了一场火灾,为哪家忙了一季农活,等等,一般都不会亏待他。除了当时酬谢之外(一般送钱,玉麻子不计多少的),这过年,是要送年货的。或送糍粑,或送“麻叶子”(何家口人先把粮食熬成糖,再和米泡芝麻通过加热粘合,切成方形或圆形的薄片,很甜,很香,很脆),或送斗把糯米,或送一两斤麻油,也有送两斤卤猪肉牛肉,或一只卤鸡子的。贵重一点,竟能送他十斤腊肉,外加上一鸡母壶老酒的!
       今年更不一样。他为何家口免了一场天大的灾祸,家家都巴不得把他供进神龛子。莫说年货,就是身上的肉,要能够割下来,也情愿割得他吃。到大年三十,他简直成了富户。他收拾完了年货,买了一挂五百头鞭炮,称了两斤纸钱,按何家口的风俗,到乱葬岗去给新亡的东洋矮子烧了“新香”。
       今天早饭过后,他又提了一些卤货,带了一瓶酒,到了乱葬岗。他摆好了菜,斟好了酒,站起身来围着坟转了一圈,便抱拳高声喊道:“伙计们,来!随便喝两口。大年初一,喝两口无菜的寡酒,也是个意思。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哪!……唉,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可怜罗!爷姆妈,妻子儿女,还以为你们在世上活蹦乱跳哩,哪里晓得,你们一个个……”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酸,说不下去了。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背着手转身走了。他走得很慢,由于背着手,他更显得背驮,两脚的“内八字”,也更为明显。他今年三十出头年纪,可此刻从背面看他,少说也看得出五十岁了。
       
       玉麻子抬头看看天,天色有些灰暗,有些泛黄,虽然没有浓云,但像拧得下水来。风很尖,很冷。下雪,像是在所难免的了。远望何家口,何家口也显得有些灰暗,没有精神,连炊烟都好像比往年初一少多了。玉麻子的心情十分郁闷,沉重。他本来是光棍一条,无挂无牵,可是此时呢?他愁肠百结,像是在忧国忧民。他的视线离开何家口转向西头的寡堤。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他望见了胡春成的身影!
       胡春成走路的样子轻快、好看,就像水蛇过沟,玉麻子一眼就看出来是他了。不过,此刻的胡春成,好像比以前精神得多,简直有点神气舞扬。玉麻子心里说:胡师傅啊胡师傅,你回来得好啊!不说你带回来了多少新鲜话,你一回来,出去三个月的事情就清白了。你一回来,戏子们就会像蚂蟥听见了水响,都奔回集贤楼,这个戏就唱得成了!
       玉麻子来神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胡春成在哪里干么事呢?他在襄河北岸当了汉奸。
       他当汉奸当得巧,就在“乌天黑地”手下当差。他的主要差事是联络当地的戏子,了解当地的情况,然后把了解到的情况向“乌天黑地”报告。重要情况得赏钱,一般情况听夸奖,假情况挨嘴巴,有一回还罚了半天的站。“乌天黑地”到西流河沿岸骚扰的时候,胡春成回避了。他是个很讲脸面的人。良心可以不要,这脸面是万万丢不得的。他是个不唱戏喉咙就作痒的人。他靠唱戏能挑选女人睡觉,靠唱戏能一日三餐肉酒肉饭,靠唱戏显出他是人中一杰。他唱戏走红主要在西流河沿岸,别的地方都有自己的红角。他要是在西流河出了相,谁还让他上台呢?他怎么敢上台呢?他在唇枪舌剑、褒贬分明的何家口,如何住得下去呢?
       翻译把胡春成的苦衷和哀求告诉“乌天黑地”,“乌天黑地”宽容了他。这次他为么事回何家口呢?他想刘金娥。
       三年来,他想了很多办法,讨好,挑逗,小恩小惠,发誓赌咒,刘金娥就是不上钩,总是打岔走开,或是笑而不语,很少搭腔。回的话并不尖刻。一般是:“天底下的女人睡不尽的。”“你打我的主意,对得住封保长吗?”“少想些歪心思,积点德多活几年。”等等。有一次说的话比较重,那是在胡春成动手摸刘金娥胸前的时候,刘金娥依然轻轻一笑,说:“胡师傅,你未免太轻浮了吧?你莫把刘金娥窄看了!”刘金娥那轻蔑的眼神和说得轻落得重的话,使胡春成怄了好几天气,越想心越疼。
       他与刘金娥谈话的机会少得可怜。刘金娥不看戏,只在自己楼上听戏。胡春成与刘金娥相处的机会,主要是因为怀山。怀山喜欢上集贤楼去玩,胡春成爱屋及乌,把怀山当心肝宝贝。好吃的、好玩的,都让怀山尽兴。怀山有时玩到瞌睡来了,胡春成就让他在楼上睡觉。怀山一不在家,或是封德顺,或是刘金娥,或是大娘,就是一句话:“范妈,上集贤楼把怀山弄回来!”范妈有时忙不过来,刘金娥就亲自出马。有时怀山撒娇、使性子不肯回家,胡春成就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于是,刘金娥和胡春成在拉扯怀山的过程之中,就有了一些皮肉接触。头两回刘金娥没在意,后来发现胡春成居心不轨,就给了胡春成一个“你胡春成这样耍心眼,未免太下作”的眼神,实在让胡春成羞得无地自容。他胡春成过了中年还不找妻室,为的是尝女人的鲜。想找哪个就能把哪个弄到手,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独独刘金娥是颗钉子?
       去年秋后,胡春成是怀着满腹的不快和羞愤离开何家口的。当时没有什么明确的动机,只打算到襄北找同行知己喝喝酒,谈谈心,消消气,解解愁。没想到好友当上了汉奸,日本人器重他,中国人惧怯他,穿得好,吃得好,屁股头吊着“盒子炮”,想干什么干什么,处处迎进奉出。胡春成跟着转了几天,眼红了,请好友担保举荐,在“乌天黑地”手下当上了汉奸。
       胡春成当汉奸,赶不上他的朋友得意。他的朋友读过诗书的,戏唱得好,字写得好,还能做文章。因此,能把搞到手的情况,有骨头有肉地写出来。他胡春成小时候,只读过两年私塾,连“人之初”都没有背过全本,长大了学唱戏,也是凭肉口传授。他能写什么呢?不过嘴很活泛,心窍好。他对“乌天黑地”分派的差事,桩桩件件都不马虎。有的事情没有办成功或者出了差错,他也说得水能点灯,谎话编得比十五的月亮还要圆。“乌天黑地”从来没有下死手整过他。当然,也因为胡春成干的事情特别能够满足“乌天黑地”的嗜好:会找花姑娘。胡春成每到一个湾子,很快就能找出一两个最出色的姑娘交给“乌天黑地”。并且,他能担保个个都是黄花闺女,“乌天黑地”很满意。因此,胡春成有些过失,也就被宽恕了。“乌天黑地”年前在何家口吃的那个大亏,要追究起胡春成来,胡春成就是长十个脑壳,恐怕也是不够数的。
       说实话,胡春成自从刘金娥使他动心以来,他就很少找别的女人了。他有时“睡”别的女人,心里想的还是刘金娥。他曾经几次暗中发誓:这一生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刘金娥弄到手,哪怕只睡一回,死了也闭眼睛。他当汉奸差不多天天在与姑娘打交道,有时还亲自守在门口,让“乌天黑地”在里头“干”,他也很少起淫念。刘金娥入了他的骨。他当汉奸的几个月,几次想回何家口看刘金娥一眼,“乌天黑地”不准。大年初一,他说何家口有个特别风俗:父母新亡,子女在春节期间,一定要守灵。说他的母亲是去年七月死的,他一定要回何家口。“乌天黑地”是很讲孝道的人,答应了。其实呢,他的母亲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生身父亲是患霍乱病死的,那一年胡春成才四岁。他的祖籍嘉鱼,生父姓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父亲死后母子生活无着落,便随母亲讨米要饭到了何家口,靠胡云海落了籍。胡云海是集贤楼戏班子唱青衣的。胡春成天赋好,加之长期耳濡目染和继父的调教,十岁便登台,十五岁便走红。不料他十六岁那年,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时,被湖南的苕船骗走了(也有人说是和船老板勾搭上了私奔的)。胡云海气得倒了嗓,而胡春成却志得意满,根本不把继父放在眼里。不久,胡云海便忧郁而死。———他胡春成怎么知道他的母亲?
       胡春成这次回何家口,从表面上看,是春风得意,衣锦还乡。西装头梳得十分讲究,油光水滑。门牙右边,镶了两颗金牙,右手无名指上戴了金戒指。他换了短装,上穿暗红缎子棉袄,下穿豆青缎子长裤,脚上穿的是“乌天黑地”赏给他的又黑又亮的深筒皮靴。整个地给人一种“脱了蓝衫换紫袍”的印象。而他内心里呢,从襄北起身的时候是兴致勃勃,归心似箭,嘴里还带着年三十晚上的酒气,天刚麻麻亮就动了身。踏上了过襄河的渡船,情绪就变得有点低落。后来又碰见几个熟人,有些问话不三不四,胡春成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比方说,有人问他:“胡师傅,这几个月鹰子老鸹把你叼走了?你在哪里干好事哦?”有人打量着问他:“伙计,你莫不是在开婊子行吧?阔得很呐!”虽然没有人直接问他是不是干上了汉奸,但他心里总有点慌乱:何家口亏待过他胡春成吗?几十年如一日地亲亲热热,哪一家不把他当上宾款待?年前他胡春成让“乌天黑地”害何家口,良心何在?胡春成心里七上八下,但走路还是充好汉,趾高气扬。
       西街头有好几个人在迎候胡春成,玉麻子扬起手来喊:“胡师傅!你舍得回来啊!我们都打算背起盘缠米饭去找你的!”上了街,家家都拉他到自己家里过中,胡春成一一谢绝了。
       胡春成快到集贤楼的时候,恰好何老四送封德顺和渔行三爹出门,大家见了,都很惊喜。这时,杨兴发也走拢来一把拉住胡春成:“咳呀!你个胡师傅杀人的心哪!一晃几个月不见面,把我们差不多想疯了!”胡春成笑了笑说:“哪里疯哦?你眨巴眼还是眨巴,肚子还是肥。”大家都笑。
       
       封德顺说:“好好好,大家都不要说笑话了。”转面对胡春成说,“春成,几个月没有看到你的影子,想你呀,伙计!今天无论如何,到我家里喝两盅!”又高声对街坊说,“抬举抬举啊,都进屋去坐!”
       胡春成说:“保长,我先上集贤楼去看看。”
       封德顺说:“哎哟,一个人去看么事哟!过了中(吃午饭)再说!”又转面对杨兴发说,“杨兴发,难为你去帮范妈热菜。菜都是现成的。热好了你再来喝。”
       玉麻子一笑,说:“保长,叫二太太去热菜,不比杨兴发弄的味道好一百个?”
       渔行三爹笑着指向玉麻子:“玉麻子又在‘怪’,还不快点去跟婶娘拜年,得压腰钱了买粑粑吃。”
       封德顺笑着说:“她大清早回娘家了。”
       胡春成问:“怀山呢?”
       封德顺说:“跟他姆妈走家家呀。”
       封德顺家里一下子坐了三桌人。
       别的街坊都坐了。玉麻子不坐,站在封德顺身边微笑地看着大家,搓着手。
       封德顺发现玉麻子没坐,说:“哎,玉麻子去坐啊,有位子!”
       玉麻子说:“嘿,我端茶盘子。”茶盘子在这里是专门端菜的。
       封德顺说:“大年初一,踏进家门槛都是贵客。客听主派,去坐去坐!”
       玉麻子仍然不动脚,问:“茶盘子呢,哪个端?”
       封德顺说:“这茶盘子……茶盘子我来端。”
       大家七嘴八舌闹着不让封德顺端。
       坐在上席的渔行三爹站起身来说:“哎,这做东家的端茶盘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要争了。玉麻子坐!”
       玉麻子站了一会,就坐了。
       先喝“干茶”。
       封德顺叫范妈在每张桌子上摆了京果、麻糖、麻叶子之类的食品,大家开始边吃边喝茶。满屋子热气腾腾。
       神柜上方,挂的是红底金字木刻中堂:中间是“天地君亲师”,两边的上下联是“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顶上是一块黑底金字大匾额,用浑厚挺拔、开阔雄伟的颜体,镌刻四个斗大金字:“绳其祖武”。神柜上面,供了祖宗牌子。香炉里,香烟袅袅。烛台上,两根红蜡烛,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
       胡春成与渔行三爹同桌,就坐在三爹对面。三爹问他:“春成伙计,你这几个月在哪方发财呀?你不在屋里,你不晓得何家口今年的年,过得有几冷清罗!”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胡春成几个月的去向。
       胡春成站起身向满屋人抱拳:“感激父老乡亲的关心,感激感激!我去年九月间出门跑了几个地岸,想做两笔生意。先跑咸宁,后到应城。都难得做。盘缠也花光了。十月尾弯到岳阳,碰到我嘉鱼老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他是个精脚,做米生意、苕生意都内行。我们打伙跑了几趟。”胡春成坐下了。
       渔行三爹问:“你到底做么生意呢?”
       胡春成说:“从湖南益阳往汉口贩了几船大米。”
       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玉麻子插了一句:“哎,胡师傅,听说益阳桃花江有个美人窝,你何必不贩几船姑娘卖呢?”
       满屋哄地一笑。有人笑骂玉麻子缺德。
       封德顺靠在中堂门框上,低着头,眼睛在礼帽下的黑影里,很亮。他在听谈话,又在打量胡春成,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坐在胡春成左首的何老四问:“春成兄弟,时局这乱,东洋矮子恨不得杀绝中国人,哪里都是人心惶惶。人家逃兵荒,你能做生意,真是不容易哟。”
       封德顺说:“春成,你贩米赚钱可得。时局乱,人放灵活些。一桩哇伙计,要想天方设地法,莫要把米落在东洋矮子手里。米甘贵得很哪!”
       何老四牙齿一咬说:“小心把那些野种养起油来了害人!”
       胡春成说:“这我晓得,这我晓得!我那个兄弟路线熟,乡脚宽,我们回回都躲开了东洋矮子,一回也没有碰到过。”
       封德顺说:“好。你在外头消息灵通,有么事就回来把个信。年前要不是玉麻子,好生生的何家口毁了哇伙计!”
       胡春成故意问:“年前出了么事?”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东洋矮子在何家口如何骚扰的事。
       玉麻子上了劲,站起来说:“那天我对保长说了笑话的,我说你是拿了薪水的维持会长哪,要我通风报信,就像这样帮东洋矮子的倒忙?保长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要我提起腿子跑!嘻嘻!依我看哪,还是得亏保长。今天喝酒,我们先敬保长一杯!”
       满屋人说:“好!”
       胡春成始终在应酬,强装着笑脸。他心里怎么舒服得起来呢?
       这回扯谎回了何家口,回了何家口又不得不扯谎,很伤脑筋。刘金娥,哪怕是看一眼刘金娥,也算划得来。连她的影子也看不到。岂不等于偷鸡不着,反丢了一把米?
       酒席散场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起了一点小风,很割耳朵。先是小雨夹雪,接着雪花大朵大朵地落起来了。街心青石板渐渐被雪盖严了,屋面瓦沟两壁只露着一线黑边。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家家大门都虚掩着,门缝翕得像瞅万花筒的眼睛。大年三天,掩门是老规矩,谓之“紧财门”。
       胡春成上集贤楼去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实在没有看头。处处是灰尘,摸都不敢摸,冷。想起十几个日军在楼上送了命,更觉得满楼阴风惨惨,不由得汗毛直竖。胡春成此刻突然醒悟,想要一个家了。孤独无依确实很难受。往年过年,他多快活呢,西流河两岸的男女老幼,前呼后拥到集贤楼来,看他唱拿手好戏。戏迷子挤不上楼,在外面听,也要听得“挖台脚”(散场)。在何家口唱,他择个女人跟他睡觉;被别个湾子接去唱,天天肉酒肉饭,夜夜睡又香又热乎的被窝。就是平日,他也跟过年差不多,哪里有冷清的日子呢?喜欢哪个女人不喜欢哪个女人,到哪家去不到哪家去,凭兴趣。有一年,张家场米行老板张恒泰的小老婆,想胡春成想得害了相思病,指名道姓要胡春成去会一面,不然就寻死。张恒泰派轿子接了两次,胡春成就是不动脚。张恒泰急了,亲自上集贤楼在胡春成面前下了一跪,胡春成才勉强上轿子。今年过年呢?唉!自己一下子矮了半截,好像在襄北干的好事,就写在自己的背上,人人都在指背脊骨。他的确不想在何家口打站了,打定主意去于家镇,想个法子进福生堂同刘金娥说几句话。大年初一,又是风,又是雪,福生堂不会把他往门外推吧?刘金娥也不会在娘家破他的面子吧?他甚至还产生过侥幸心理:水性妇人无定准,她刘金娥看到我胡春成今日这般风光,再说与她以前又打过那样的交道,她要是动了心呢?想到这里,他急忙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油绿驼绒长围巾,戴上礼帽,下了楼。
       一出大门,嘿,街面的雪有两寸多深了!胡春成这时相反觉得心里头轻松些,他越走越快,向村口走去。
       走过一段柳树林,他看到前面有一乘小轿子,青色的。轿子正沿河拐弯,在白雪覆盖的河堤上,特别显眼。倒影映在清清的河水里,连轿夫的脸都看得清白。胡春成想:要是能坐轿子到于家镇去,有多好!
       快要碰面的时候,胡春成打量轿夫,四个人都是生面孔。有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四张脸都是红红的,带着笑,很有精神,大概在谈什么爽心的话。
       胡春成打问了一句:“请问,轿子到哪里去的?”
       “到了。”第一个轿夫用下巴往前面一指。
       “到何家口?”胡春成又问。
       上了年纪的轿夫,抬第二肩,怕有五十岁了,一笑一嘴黄牙齿:“嘁,巧话!不到何家口还到汉口不成!”又转头对后面说,“歇一脚歇一脚,还有一肩就到了!”
       “呃———”轻轻的一声号子,住轿了。
       胡春成也住了步,问轿夫:“到何家口哪一家呢?”他皱了一下眉,因受了抢白有点不耐烦,露出了一点当汉奸的派头。
       上了年纪的轿夫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斜眼看着胡春成反问道:“哎,你是过厘金的呀,还是要买路钱的?紧问紧问!”
       
       胡春成心头的火一碰,但还是忍着性子说:“我是想,你们转去能不能把我带到于家镇去?”
       上了年纪的轿夫语气缓和了:“哦———可得可得。我们把刘姑娘送到封保长家就转来,你稍候!”说完,就打算起轿子。
       “咳哟!轿子里头坐的是二太太!”胡春成喜出望外,“二太太,你在里头冻苕了吧?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
       轿子里头的刘金娥说:“嘻!我是想等你们打起来了,我再出去看热闹!———哎,我问你哟,你到于家镇去做么事呢?”
       “看罗!我去跟老亲爷老亲娘拜年哪,你哪么明知故问咧?”胡春成心里很滋润,兴致勃勃地说笑话。
       “莫做梦!你的老亲爷老亲娘,不晓得在哪个娘肚子里,没有出世哦!”
       “是的!他们在娘肚子里没有出世,他们的姑娘性子倒急些,先出来跟我打嘴官司!———哎,打开轿门打开轿门,我要看你。莫把我想死了!“
       “你放规矩些!抬轿子的是我娘屋的人!想我?说得几好听罗!几个月连你的魂都没有看到过。”
       “我做生意去了。”
       “做生意去了哇?”刘金娥讥讽地反问。
       “在湖南益阳贩米卖。”
       “只怕是在湖南二阳贩谷卖哟!———哄死人不抵命!你胡师傅拆白扯谎嘛,也要先看个对家。二太太是不是个木脑壳,难道说你不清白?”
       轿夫们哈哈地笑。
       胡春成不禁记起了刘金娥那一天那刻薄人的眼神,很尴尬,但又不能就这样不说话了,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那你说我在做么事呢?”
       “你在做天字第一号好事,还做个么坏事不成?”
       胡春成觉得刘金娥话中有刺,有火,很逼人。他胡春成的事,难道刘金娥晓得了?不,不会。刘金娥说话就喜欢拉反纤,何必做贼心虚?于是,胡春成转了话题:“二太太,刚才封保长说你跟怀山到于家镇走家家,怎么一去就打了转呢?”
       “各人有各人的事。你回来刚落脚,又往外头跑个么事呢?”
       “我先说了,就为你呀!”胡春成很急切,眼睛从轿缝里瞅刘金娥。
       “稀奇话!我有封保长操心,要你管个么闲事呢?趁早转去,莫误了你的大事。你现在是个人物了。”刘金娥的话很冷,已经在带气讲话了。
       胡春成生气了,冷冷地说:“二太太,大风大雪,你对人没有半句热乎话。句句伤人……我是个么人物,总不会亏待你吧?”
       “嘻!亏得你还说得出人话来!亏得你还有脸回何家口!好,你去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我们起轿,走!”
       轿夫摆好架势,起轿时故意齐声大喊:“走!”
       胡春成恼羞成怒,对轿子恶狠狠地说:“刘金娥,你莫要欺人不看日子!你跟我过点细!”
       刘金娥也不示弱:“胡春成,你有本事到于家镇去,你能够落一副全尸回来,我不姓刘!”
       胡春成朝渐渐远去的小黑轿咬了咬牙,走下堤坡,顶着风雪,抄近路到襄北去了。
       刘金娥怎么弄清了胡春成的底细?她爹刘允和说的。刘金娥的二姑妈嫁到襄北曲河镇,开杂粮行,养了个独姑娘比金娥小四岁,在读初级中学。姑娘的脸长得跟刘金娥差不多,个子高些,短头发,走路笔直笔直,手里总捧着书。去年腊月十七,被胡春成“寻”到了交给“乌天黑地”。“乌天黑地”“干”了半天之后,他的手下又拉到营房里轮换“干”。姑娘不声不响地死了。两个东洋矮子把姑娘拖到襄河边,叫起号子:“嗨———”抛进了襄河。
       封德顺听了刘金娥的叙说,气愤地骂了一句:“这胡春成活久了日子!”
       刘金娥说:“我爹顶喜欢这个老表,我也喜欢她。说话细声细气,知情在理,把书当命。夜晚我一觉瞌睡醒了,她还在看书。今天,我爹要找人碎胡春成的骨头。于家镇有人过襄河碰见胡春成,说他回何家口了。我怕你上他的当,把怀山留在那里,我一个人赶回来了。鬼使神差碰见了他。”
       刘金娥说完情况,封德顺说:“何家口的事肯定跟他有干系!看起来,东洋矮子不会放过何家口。胡春成对你说的话,话中有话。”
       刘金娥说:“你不晓得,他气得有几狠。跟我斗嘴,他还想赢?”
       封德顺说:“如今他抱老虎的屁股发威,不得不防。东洋矮子滚回东洋了,何家口才能睡落心瞌睡。”停了一会,封德顺又小声说,“他今天回来,怕就是想你的心思。不然,他大风大雪,跑到于家镇去打鬼?”
       刘金娥一笑:“我心里是静的(有数)。想我?他这生做梦!刘金娥的一根汗毛,都该封保长管!“
       封德顺动情地看着刘金娥刘海里头那圆圆的额头,看着刘金娥又黑又亮的头发,心里想:我这一生划得来。嘴里却说:“我晓得你!”
       两人在东厢房里又谈了很长的时间。刘金娥说的多些。说于家镇过年热闹,准备了两条龙灯,三条采莲船哪。说药铺生意清淡得很哪。说于家镇人人防东洋矮子,家家都选好了藏身之所哪。说于家镇的姑娘,为了防备东洋矮子,脸上时常摸锅眉烟子哪。说保长陈歪嘴号召镇上男人日夜操练,还打了三四百杆火铳,准备对付东洋矮子哪。说东洋矮子连于家镇的边都没有挨过哪……
       谈到这里,封德顺感慨很深地说:“哎!何家口的人要凭讲道理,比舌锋,一张嘴不说胜过十张嘴,胜过五张嘴是不在话下的;可东洋矮子只会用刀枪杀人,我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我们要是能习点武就好了,真与东洋矮子拢了身,也能救个急。”
       刘金娥说:“你何家口没有这个脉气。要是兴考‘嘴状元’,除开何家口,普天之下就都是平民百姓了。”
       封德顺笑笑说:“不见得。你要不嫁到何家口,一样是于家镇出的一个嘴状元。”
       刘金娥噗地一笑说:“发你的财哟,我只算一个?起码算个半。跟你比呀,”刘金娥伸出两个指头,“两个!”
       封德顺大笑起来,他双手对刘金娥做了一个“不敢承当”的手势:“不敢不敢!你是金子我是铜。莫说算两个,就算十个也屈了你!”
       刘金娥站起身,举起两只小拳头,小孩子般地捶封德顺的脊背,连声说:“你胀人!你胀人!”
       两人第一次这么开心地说笑话。两人都觉得格外有趣,舒服。封德顺的醉意慢慢消了,但还是红光满面。两人围着的铁火盆里,一直是红亮的。范妈添了三回木炭。封德顺身上有点发燥,起身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对刘金娥说:“来,二娘你看,西流河的水几清罗!”
       刘金娥走到窗边,看了一会说:“是雪映的。”
       封德顺说:“不光是雪映,打春了。一打春,河里的水就格外地清亮,清中带绿。”
       “怪不得你喜欢这个窗口的,往外面看是蛮有味。一样的景致在窗口看,就像画了。”刘金娥看了一会,感慨颇深。
       封德顺说:“顶好看的时候,是春夏两季的早晚。两岸绿树,一河红水……”
       刘金娥说:“哎呀,吟诗了。”
       封德顺仍然沉醉在其中:“真看不厌!心里有事烦不过,看这一河水,心里就光趟了,像缎子。”
       刘金娥说:“以后你告诉我看。”
       封德顺说:“还消告诉得?自己慢慢韵,那个神就出来了。”
       刘金娥说:“我这个人糊涂,哪里会韵得出神来?”
       封德顺笑了:“你是从糊涂人里择出来的!你算糊涂,天下没有聪明人了。”
       刘金娥横了封德顺一眼,非常得意地笑了。
       雪越下越大。
       晚上,封德顺找了几个人到家里,商量对策。大家首先认为,胡春成当汉奸根本没有道理,图哪一头呢?一个人不顾自己的名声,自己捅自己的“窝”,到头来自己的一堆黄土找哪里要?东洋矮子总不会在中国生根落脚吧?未必还把他胡春成带到东洋去馕干饭不成?挖心挠肝害人,日后怎么死呢?
       何老四说:“胡春成要是我屋的么人,我不把他用帘子卷了沉到西流河,我钻到牛胯里去撞死它!”
       
       反正大家没有打算惧怯他胡春成,但是对东洋矮子是一定要防的。大家的主意是三条:一是赶快派人与游击队挂上钩,最好还是找“陈大脚”的队伍,他们打仗神出鬼没,了不起。二是到襄北探准胡春成和“乌天黑地”的消息,何家口好防备。
       玉麻子说:“他不仁我不义,能不能串通襄北人,把胡春成结果(弄死)了他呢?”
       封德顺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把何家口人在异乡别土结果,欺了乡亲弱了己。再说,你在襄北探听消息,又要找好落脚户,又不能露面。要是胡春成晓得了,坏了事情不说,他还要先结果你。”
       第三条主意是号召何家口每家每户找好躲藏的处所。一有响动,就各逃各生。
       渔行三爹说:“我看,二姑还是先到于家镇去住一些时候再说,一避风头,二也可以照应怀山。胡春成的冤家对头是你呀!”
       刘金娥说:“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我一个人躲到娘屋里去?笑话!胡春成要是把我害死了,就是我的阳寿要满了。”
       玉麻子说:“二太太,打算胡春成下了你的手,我玉麻子同他打到海底摸螺蛳,也要叫他垫你的棺材底!”
       杨兴发笑了:“你莫跟我癞哈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是纯钢,也只能打几把剔脚刀子哦!”
       封德顺叫大家不再说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此下策。接着把人员一一安排好,叮嘱大家各执其事,千万不能有丝毫的失误。
       开春以后,襄北的东洋矮子,包括“乌天黑地”的队伍,几乎没有过过襄河。但襄河南岸的百姓,并没有因此把提起来的心放下;相反更加警觉,更是坐立不安。因为,襄北的东洋矮子,虽然没有像年前那样,骚扰频繁,但也没有开拔的迹象,而是各踞一地,好像打算在中国长期住下去。不知是为了来日变本加厉骚扰中国城乡而蓄精养神呢,还是抗战形势对他们不利,一时找不到逃生之路,不得已才按兵不动。难得说。
       何家口的人说,东洋矮子在何家口吃了哑巴亏,变成了缩头乌龟。可是又晓得,抗日游击队的主要力量,并不在江汉平原一带活动。东洋矮子要是乘虚而入,疯狂一阵就走,那不易如反掌吗?游击队毕竟远水难救近火。何家口的人,这段时间把东洋矮子看成是一条狗,一条下阴口咬人的狗!
       封德顺十分注意游击队和东洋矮子的动静。一两天得不到游击队活动的确凿消息,就急得睡不好瞌睡。有时,与游击队联系上了也着急。因为游击队很忙,近来总在打大仗,看样子在分步骤收拾东洋矮子。何家口的事情,不能妨碍游击队的大计划呀。东洋矮子的情况,据玉麻子说呢,实在难得讨到实信。玉麻子有一次对封德顺说:“东洋矮子打何家口的主意,只有狗日的胡春成才晓得。我恨不得当面去问他!”封德顺说:“主意就靠胡春成出哟,怎么只是‘晓得’?他出的主意他能说得你听?”
       玉麻子在襄北的刺探活动十分隐蔽。“乌天黑地”活动的主要所在,仍然是襄北曲河镇一带。玉麻子胆大心细,行踪不定。一般的时候,住在乡村农户。农户被他选了又选,都是行善积德的小户人家。曲河镇有一家小店,他也能放心大胆一回住一两天。店主是个瞎了右眼的中年女人,姓何。玉麻子攀上了就认她“姐姐”。“姐姐”虽然没有直接吃过东洋矮子的亏,胡春成也没有纠缠过她的小店,但她仍然恨透了东洋矮子,尤其恨胡春成。“姐姐”帮了玉麻子很多忙,当然主要是通风报信。有一次,要不是她那双三寸金莲跑得快,玉麻子肯定与胡春成碰了面!“姐姐”告诉玉麻子:胡春成过了年以后,气色比以前差一些了,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以前好听。他的朋友(当汉奸的戏子)正月十五的夜晚,被老百姓用麻绳子勒死了。胡春成近些日子在街上走动的少,要走动也是在大白天。“姐姐”还说,“乌天黑地”的队伍,今年也比去年安分些,有时还能叽哩咕噜地同镇上的老百姓说笑,经常给糖果小娃们吃等等。
       就是不知道“乌天黑地”对何家口的下一步棋怎么走。
       何家口的人几个月讨不到实信,大多数人就认为,胡春成当时说的不过是赌狠的气话,是抢面子。他的心不会有那么狠吧?也有人说,胡春成的心变了,要不他怎么让“乌天黑地”到了何家口?特别是,大年初一回何家口,还那样厚着脸皮扯谎,不讲脸。
       刘金娥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也不管玉麻子回报了什么情况,听了就听了,不说自己的想法,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她对玉麻子出门在外的安全,倒是十分关心,经常提醒他“眼睛要多观事”、“在外边不能喝半口酒”、“睡瞌睡也要侧耳听声”等等。暗地里也给玉麻子一些钱。
       大娘有点烦刘金娥。她对封德顺说:“开年以后这劳民伤财,弄得人心惶惶的事,都是因为二娘太任性。二娘要是顾了胡春成一个大面,打开轿门同他敷衍几句话,就不至于结这个垢,我们也不至于操这个瞎心。”
       封德顺说:“不见得。如今的胡春成,不是往日的胡春成了。”
       西流河一带的人,喜欢把端午节拉长过:入了夏开始造龙船。五月初五龙船下水,这一天谓之“小端阳”,龙船就开始天天早晚在河里悠悠地划,“咚锵———咚锵———咚、咚咚、锵———”锣鼓点子节奏平缓,花腔喊号子,男女一唱一和,很好听。
       今年由于封德顺心里有事,何家口没有设标,自然也没有造龙船,何家口的大端阳,也就过得冷冷清清。各村的龙船,从东头和西头划到何家口,在大桥墩下掉转头,就各自划回去了。
       五月十六日,何家口出了大事!
       那天早饭过后,襄北的“姐姐”请人赶到何家口,告知玉麻子:“乌天黑地”的队伍,昨天坐襄河的下水轮船走了,胡春成去向不明。
       玉麻子马上把这个信说给封德顺听。
       封德顺听完想了想说:“东洋矮子真走假走说不清白……胡春成哪里去了呢?”
       玉麻子说:“胡春成不随东洋矮子走,不好搞,他有脸回何家口来?我看东洋矮子的气数要尽了。”
       封德顺摇摇头:“不见得。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大意不得。”
       果然,过了一餐饭的工夫,从西流河下游上来了一只汽船。汽船后头插着太阳旗。汽船在大桥码头一靠岸,就有四十来个东洋矮子端着枪跳上了河坡。一会儿,大桥北头、东西街口,都架起了机关枪。街上每隔上十个门面,就有一个东洋矮子端着枪站着,昂着头,眯着眼。集贤楼的门口,也站着两个端着枪的东洋矮子,还有七八个东洋矮子端着枪在街上转。
       何家口家家关门闭户。
       又过了好一会,“乌天黑地”才带着翻译和两个卫兵,慢慢地踏着青石板上了岸。上街后就笔直往集贤楼走。“乌天黑地”站在集贤楼门口朝街两头望了望,又看了看斜对面封德顺的家,转过脸,一挥手,两个东洋矮子在前面走,他同瘦高个子的翻译在后面跟,就像是回家里一样,进了集贤楼。
       这一切,封德顺都看见了。他同大娘、二娘、玉麻子先从临河的窗口,看到东洋矮子的汽船,后来又上楼从东房小窗看街面,看集贤楼。一切都清楚。
       “大难临头了!”封德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玉麻子,你赶快从后门出去,看看外头的动静。大娘、二娘,都进书房里去。我同范妈在下面应酬。”
       玉麻子说:“我看进集贤楼的那个胖狗日的,就是‘乌天黑地’!”
       封德顺说:“管他是哪个!来的都不是好东西!你赶快走!”
       他们都还没有行动,只见那个瘦高个子匆匆出了集贤楼,就往封德顺家门口走来。
       轻轻的叩门声。
       范妈忙应:“有么事啊?”
       瘦高个子大声说了一句:“叫你家封会长上集贤楼有话说!快点!”说完转身就走了,又进了集贤楼的大门。
       大娘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封德顺,急声说:“这像哪办哪!”
       
       封德顺说:“东洋矮子到一个地岸不找会长找哪个?你们就在楼上,我不喊不开门。玉麻子你不能走了,听我的信再说。”
       玉麻子应了一声:“肯定了!“
       三人看着封德顺下楼,出门,横过街面。封德顺走得很慢,很稳重,一身白府绸衣裤,脚穿青色布鞋。
       封德顺登上台阶进集贤楼大门的时候,守门的两个东洋矮子同时用上了刺刀的枪一拦:“嗯?”
       封德顺没有看两个人的脸,挥手往楼上一指,好像有点疲倦地说:“上楼会你们的长官。”
       东洋矮子竖起枪,齐声喊:“嗨!”
       封德顺进了集贤楼。
       玉麻子他们三人看不见封德顺了,就看街面上的动静。他们只听说过东洋矮子矮,今天看见了,也不尽然。有的看起来还比玉麻子高半个脑壳。不过东洋矮子一个个都劲鼓了:站着的,像树桩;走动的,有精神。跟何家口的人做事不慌不忙、走路荡八字步相比,相差甚远。
       刘金娥说:“站得几规矩!东洋矮子的活相比死相还难得看些,像一个个活鬼!”
       大娘说:“人死了,就老实了,阎王有办法收拾坏人。”大娘嘴上在说,心里却格外怕自己男人出什么事。一个人被叫上楼去,就等于砧板上一块肉了,由人家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不好办了。
       天气很热,东洋矮子背心都是汗。站在街两边的,慢慢地往屋檐下面挪动。在街上转的,到大桥码头巷子里吹风去了。
       一会儿,封德顺出了集贤楼。他脸色不好,步子也有点乱。玉麻子慌忙下楼,刘金娥和大娘也跟着下楼。
       范妈急急地开了门。封德顺面色惨白,好像刚刚生了一场病,神色沮丧到了极点。
       刘金娥问:“他们像哪样整你?”说着,一把扶住封德顺。
       刘金娥感到封德顺的身上是冷的。
       封德顺摇了摇头,微微闭上眼睛说:“上楼说话。”
       玉麻子心里一紧,晓得出大祸了。
       刘金娥搀着封德顺,在前面一步一停地爬。他们上楼,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吃力。大娘与玉麻子走在后边,两人用眼睛相互询问,没有答案。
       四个人一起到刘金娥的房里坐下。刘金娥用手绢给封德顺擦去了头上的冷汗。大娘用毛巾为封德顺擦背心。
       刘金娥说:“到底是么大不了的事,把人急成这样!快点说出来,莫把人愁死了!”
       封德顺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乌天黑地’要我送二娘上集贤楼。”
       玉麻子一听,心里火一冲,骂了一句:“这是胡春成那狗日的做的好事!”
       刘金娥问:“不去行不行呢?”
       封德顺说:“不去可以。那要我派十五个男人,给东洋矮子抵命,拉到大桥码头,用机关枪扫。”
       刘金娥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娘说:“我看,二娘不能去,怀山还小,要人抚养。我替二娘去。”
       封德顺摇了摇头:“替不了,东洋矮子要的是二娘。哄得了东洋矮子,哄不了胡春成。二娘与胡春成在劫。”
       刘金娥说:“大娘,这事由不了你和我……冤有头,债有主。”刘金娥深深叹了一口气,两只含泪的大眼睛,深情地看着大娘说,“帮我把头发梳一下。”
       封德顺和玉麻子出了房门。
       大娘从来没有在刘金娥的头上抚摸过。平常见到刘金娥的头发老是青得发亮,总以为是摸了清油的缘故。那盘得格外圆的髻子,又格外比别的女人盘得上些,好像是故意把那白嫩的后颈窝,敞给男人们饱眼福。大娘时常为此不舒服,但又没有什么出气的话说得出口。此刻,大娘才晓得,刘金娥的头发本来就是这样青,这样亮,而且还带一点槐树花的香气。大娘为刘金娥打散髻子,用紫红色的桃木梳子慢慢梳,心里酸酸的。“乌天黑地”要二娘上楼的意思虽然明白,但是到底作什么打算还不清楚,二娘能不能回来,还是两个字。她俩平日关系好像融洽,其实只局限在“敬而远之”的程度上。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两个女人的关系,一下子靠近了。
       刘金娥从镜子里头,看到大娘眼睛里有泪水,笑了笑:“大娘,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东洋矮子的。他们万一要了我的性命……哎哟,人活百岁也是一死。”
       大娘说:“莫往窄处想。看样子,东洋矮子不会下这个手。”
       刘金娥说:“我不得不防。我的下场要是跟我的表妹一样,多谢你跟我做两件事:第一件,你做怀山的亲娘;第二件,跟何家口的三老四少,说个水清鱼白,我刘金娥是为么事死的。”
       大娘不住地点头,流泪。
       刘金娥话说得很干脆,但心里如刀绞一样难受。此时,眼泪已在心头作涌,身上也觉得有些发冷,而背心却汗津津的。刘金娥又换了几件衣裳。
       封德顺轻轻地进了门,站在门边,意思是告诉刘金娥:要走了。
       刘金娥站起身,走到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房间,突然抱住封德顺痛哭起来。
       封德顺也紧紧地抱住刘金娥,流着泪说:“我封德顺枉为人也!……”
       封德顺与刘金娥走到堂屋当中,封德顺突然站住了,对刘金娥说:“二娘,擦干眼泪,我们叩拜祖宗!”
       两人转过身,面对中堂,擦干了眼泪。
       封德顺上了一炷香。
       封德顺同刘金娥跪在堂前,一同作揖、磕头。
       然后,封德顺一字一板地说:“列位祖宗在上:德顺不肖,老大无成,惟淡泊处世,清白做人而已。所幸德顺从来不畏强暴,不凌孤寡,不敛钱财,与乡里同烟共火,和睦相处。不料今日,外贼相侮,伤我封门。儿媳刘金娥为保地方平安,忍辱负重。千斤重担,一人承担。实属大忠大孝,大仁大义,诚望列位祖宗明察!”说完站起身,携起金娥,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玉麻子、大娘和范妈站在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封德顺、刘金娥进了集贤楼。
       玉麻子急得前后跑。他在后窗看到大桥下边的河水里,有七八个东洋矮子在玩水,互相叫喊着在疯。有两个光着屁股蛋,有一个正在汽船上往河里跳。
       玉麻子牙齿一咬,对大娘说:“大太太,河里有东洋矮子在玩水,我要把那狗日的们结果一个出口气!”
       大娘问:“你赤手空拳像哪结果人家?”
       玉麻子说:“我有办法,稳当得很。”
       玉麻子脱下褂子,解散腰带,又把腰带紧紧地缠在腰间,轻轻开了后门,向两头看了看,躬着腰,几步几步就到了河边,钻进了清悠悠的河水里。
       太阳很辣,河水很满。河面上的水很热,下面的水温并不高。玉麻子凭着自己的好水性,一头扎进河里。他潜到桥南头,顺着桥墩,慢慢地把鼻孔眼睛冒出水面,换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东洋矮子的情况。东洋矮子玩水玩得开心极了,又是翻跟斗,又是打水仗,身上的肉,都白得像上了粉的老冬瓜。有一个大概还不大会水,就站在汽船旁边,不住地用手向河当中戽水,哈哈哈地笑。
       玉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把腰带挽在手上,沉入水中,然后潜到河心,把正抱在桥墩上好玩的一个东洋矮子,狠命地拉进深水里。这个东洋矮子算是碰到了活鬼,呛了一口水,还没有缓过神来,颈子上就被玉麻子系上了腰带。由于腰带系得格外地紧,东洋矮子的四肢麻木了,就任凭玉麻子摆布。玉麻子牵着东洋矮子沉入河底,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把腰带系在了桥墩最底下,心里骂了一句:不下你的绝手,你不晓得老子的厉害!
       玉麻子真是“怪”,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为什么能够把这件事,做得这样如丝过扣,万无一失呢?
       玉麻子又折身回到河南岸,顺桥墩阴阴地把鼻子眼睛露出水面,深深换了一口气。看东洋矮子一如既往地在玩,玉麻子心里好笑:等一下起坡,你们就少了一个,只有到阴间去找人!玉麻子很快又沉入水中,顺河而下,在南岸拐弯处的一片杨树林上了坡。———他在河里玩了几十年,哪里不熟悉呢?他爬上一棵歪杨树,看封德顺的窗口,只见大太太还眼巴巴地向大桥下望。玉麻子着急不能跟她通气,心里埋怨地说:大太太呀大太太,我玉麻子做事,还要你操这大的心哪!
       
       路上仍然见不到行人,大桥上空空的。有三个东洋矮子游到大桥下面,抱着桥墩歇荫。其中一个就抱在系着他的弟兄的那根桥墩上,幸好河水深,不然他的脚就会碰着他弟兄的尸体。汽船屁股高头的太阳旗,被日头晒得无精打采。架在桥头的机关枪没有人守护,东洋矮子放心大胆地在巷子里头乘凉。他们晓得,何家口的人翻不起浪来。
       何老四坐在后门槛上摇芭扇,渔行三爹不时从窗口探出头来往河里看。集贤楼上看不到一点动静,跟平常一样。
       玉麻子长到三十多岁,在河里救了好多性命。害性命的事,他是来生也不打算做的,但是东洋矮子糟蹋二太太,太使他心疼了!他搞死了一个,并没有解气。他想,老子只有把“乌天黑地”结果了,才划得来!他想起封德顺那痛苦的神情和对祖宗说的那些话,心里越发像刀绞一样难受。要是一条性命能把二太太换下来,那他玉麻子肯定会“跑”字加一个“飞”字地去换了。
       “狗日的东洋矮子哦,老子日你们的祖宗八百代!”玉麻子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日头偏西了,玉麻子的衣裳快干了。他有点疲倦,想打瞌睡。突然,他看见“乌天黑地”一帮人从大桥码头走下河来。“乌天黑地”走在最前面,翻译在身后。稍后一点是封德顺,再后面就是东洋矮子。看来,东洋矮子要走了!
       河里玩水的东洋矮子纷纷上岸穿衣裳,一片慌乱。
       “乌天黑地”跳上汽船,突然转过身来,朝封德顺的胸前“叭”地开了一枪。
       封德顺仰面倒在河坡上。他的血,顿时染红了他的白府绸上衣。
       玉麻子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封德顺倒下是什么意思,还痴痴地望着汽船,望着“乌天黑地”。
       这时,汽船后舱钻出了一个人,玉麻子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一眼就认出来了:胡春成!
       胡春成站直了身子,掏出腰间的“盒子炮”,朝“乌天黑地”的背后“砰”地开了一枪。
       “乌天黑地”一个嘴啃泥,扑在船板上。
       短暂的沉寂之后,东洋矮子都哇哇直叫,其中几个几乎是同时把刺刀戳进了胡春成的胸膛。阳光下,胡春成的血向四处飙,红得晃眼睛。
       胡春成手上的盒子炮,“当”地一声摔在船板上。
       胡春成的尸体被抛进西流河。
       岸上的东洋矮子纷纷上了船。汽船马达慌张地轰叫起来。汽船转过身,就顺河而下,船上架的几挺机关枪,不知道为什么,同时向岸上毫无目标地拼命扫射。
       汽船快要到河拐弯杨树林的时候,玉麻子从浓密的树叶子中间,看见站在后艄的一个东洋矮子,指着大桥码头方向拼命地叫,那里还有一堆衣裳一条枪———它们的主人,被玉麻子系在了桥墩底下。但是,叫声被枪声和马达声盖住了,喉咙喊破了也是枉然。
       白天,一天狂热;晚上,下了一场五月少见的细雨。
       第二天,雨过天晴,何家口举行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葬礼,因为街上同时要停放三口棺材。
       葬礼全部由渔行三爹主持。
       昨天,三爹派人到于家镇报了信。今天大清早,刘金娥娘家来了十多人。怀山也回来了。
       早饭过后,三处尸体装殓。
       胡春成和东洋矮子那里装殓很顺利。
       准备为封德顺装殓的时候,满街的人都在流泪。青衣青帽使封德顺的脸灰白得格外叫人心疼,富富态态的身躯,变成了一块木头!
       大娘和刘金娥的喉咙,哭得嘶哑了。她们跪在尸床两边,各对着封德顺的一只耳朵,带腔带调地哭。
       人们都听得出来,她俩在你一枪我一刀地争嘴。封德顺幸好死了,任她们争,任她们吵;要是活着,那他就只有指望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三爹大喊:“装殓!”
       几个妇女强行按住大娘和刘金娥,她俩大哭起来。满街一片哭声。
       怀山一身孝装,一直站在尸床旁边,一会儿看着大娘,一会儿看着刘金娥,有时看看封德顺,有时又看满街的人。他既感到新奇,又觉得很有趣。范妈几次拉他下跪,他跪了一会又站起来。这时,他看见几个人把封德顺抬着往棺材里头装,突然高声尖叫:
       “爷爷———爷爷———”
       怀山又爬上板凳,趴在棺材上,对着封德顺喊:“爷爷———爷爷———”
       街上好多人都痛哭失声。
       玉麻子精心精意为封德顺装殓,忙得浑身是汗,新换的一条鱼白腰带都擦湿了。他把尸体弄停当以后,问大娘和刘金娥:“大太太、二太太,还有没有东西要保长带走的?”
       大娘想了一下说:“有,有!”说完,就进屋了。
       刘金娥想了一下,也跟着大娘进了屋。
       大娘抱出的是一摞书:一套“三言”。刘金娥拿的是两卷画:一幅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幅是《断桥会》,她坐月子与封德顺赌气从墙上摘下的。
       玉麻子先接了书往棺材里放,大娘对着里面说:“我的姊妹啊,这是你顶喜欢看的书呀……”玉麻子又收了画。画卷用蓝印花布包着,玉麻子不知道里头是什么,用眼神问刘金娥,刘金娥说:“放进去,保长晓得的。”
       棺材要上盖子了,刘金娥抱着怀山,哭喊着:“怀山,儿呃,爷爷丢下我们,走了啊……”
       “爷爷!爷爷———”怀山拼命地哭喊着。
       出葬的时候,怀山捧着灵牌在前面走。按何家口的风俗,孝子送葬是要退步走的,见人家放鞭炮还要不停地下跪。怀山太小,做不到,只能由范妈牵着走。
       这一天,何家口添了三座坟。东洋矮子埋在乱葬岗,胡春成埋在离集贤楼后门不远的塘边,封德顺埋在大桥巷子后面的一块高坡上,离街一箭远。封德顺的坟前,竖了一块又高又大的墓碑,碑文由何祖仁老先生书写:
       故显考封公讳德顺老大人之墓
       孝子封怀山
       壬午年五月十七日立
       封德顺一死,封家的一棵大树倒了,两位太太一下子就变成了两个寡妇。没有了保长,自然也就没有饷关。没有饷关,也就雇不起佣人。范妈伤心地哭了一场,就过河回家了。家里的事情,得由两位太太亲自动手做,并且,一日三餐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宽裕了。
       封德顺刚死的一段日子,封家理所当然是何家口人的重点话题。何家口的人惯会议论人间是非曲直,主要认为刘金娥是祸根。不讨刘金娥,封德顺就不会丢掉性命。也有人说胡春成是祸根,没有胡春成,“乌天黑地”哪里会晓得何家口有个刘金娥?玉麻子说:“说些昧良心的话!二太太救了何家口十五条性命!”
       人们最解不开的谜,是刘金娥上集贤楼的事。封德顺既然亲自把刘金娥送上了楼,满足了“乌天黑地”,“乌天黑地”为什么还要结果封德顺?刘金娥在集贤楼上做了一些什么事呢?是不是惹恼了“乌天黑地”呢?既然惹恼了“乌天黑地”,“乌天黑地”又为什么不结果刘金娥的性命,却拿封德顺出气呢?
       真难得说。
       大娘和刘金娥,平常很少与街上其他女人往来,死了男人以后,越发深居简出。买油盐柴米的事,多半是玉麻子跑。玉麻子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时常出进封家。他把街上的闲言碎语,告知大娘和刘金娥,大娘总是想刘金娥表个态度,刘金娥却死活不开口,顶多说一句:“何家口的人靠嚼牙巴骨过日子,他们有力气多嚼些!”有时就淡然一笑,一言不发。到何家口过了三四年,刘金娥晓得何家口的人,虽然喜欢说长道短,但心术都还正,不至于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她也晓得何家口的人与乡下人相比,虽然多了一份小聪明,多了一张会奚落人、挖苦人的嘴巴,多了一点居住小小集镇的得意,但是一盘散沙,各人顾各人,干不成大事情。她娘家于家镇人心就齐得多。东洋矮子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在于家镇做出在何家口做的这种事情来。于家镇保长陈歪嘴,比品性比不过封德顺;比胆量、比骨气,跟封德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她对封德顺的死,除了心疼难过之外,还有一点责备。她觉得,封德顺是天底下最划不来的人。丢了脸面不说,还丢了性命,把她刘金娥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说去说来,她刘金娥最划不来,还不如封德顺一死百了。但她没有起过寻短见的念头。人生的变故,并没有挫伤她的那股倔犟劲头。她决心好好活下去,把怀山抚养成人,为封家顶门立户。不然,她对不住封德顺,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有时,她也想到胡春成。她从窗口往集贤楼那边一看,胡春成的脸就浮现在她眼前了。她想:胡春成为什么这样痴呢?既然刘金娥瞧不起你,你何必把自己不当人呢?她也有点怜悯胡春成,死的时候孤孤单单,连个端灵牌子的人也没有。她对胡春成当汉奸是恨透了,她刘金娥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是胡春成一手造成的。胡春成的一生,怎么是这样过的呢?她想过何家口的很多人和事。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想过这么多。现在,她常常记起《增广贤文》上的那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封德顺在的时候,家里不知要热闹好多。她出门上街,都是二太太前二太太后,迎进奉出;怀山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送着吃逗着玩。现在,不是怀山吵着要往外跑,她是不出门的。街上与她母子俩说话的人少多了。她有一次看见怀山到杨兴发炉子面前站着,想吃鸡冠饺,杨兴发却低着头和面,装着没有看见。要是以前,杨兴发早就把鸡冠饺送到怀山手里了。
       
       其实呢,刘金娥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何家口人的心事,人家哪里是在欺他孤儿寡母呢?哪里是因为封德顺不在,就不讲人情了呢?人家是在把她刘金娥当灾星看待:认为何家口的灾难是刘金娥带来的,封德顺的死是刘金娥造成的,有人甚至把胡春成当汉奸和他的死,也同刘金娥联系起来了。
       渔行三爹就公开在街上叹息:“唉,家要败,出妖怪哟!”背地里对大娘说:“大姑,你要好好生生把怀山抚养大,封怀山的名字,是上了我们封家家谱的!二姑迟早要离开封家,她不改嫁,我们也要想办法!”因此,大娘在家里,处处事事都是当家作主的派头。对刘金娥说话也是不许还嘴、不许打商量的口气。比如要刘金娥买菜,大娘就要把买什么菜、买多少,限定得清清楚楚,刘金娥回来要把帐交得明明白白。比如怀山要吃零食,大娘就对刘金娥说:“二娘,你快点去买,免得怀山吵!”怀山想跟着刘金娥出门,见大娘眼睛一挖,就赶紧靠在大娘的两腿中间。
       封德顺死后,大娘听从渔行三爹的旨意,严格地把怀山管起来了。吃喝玩睡,全由大娘一手承担。怀山的小床,也由楼上搬到楼下,同大娘住一个房间了。慢慢地,在怀山的眼睛里和思想上,大娘是亲娘,亲娘是佣人了。
       刘金娥倒很喜欢这个样子。她清静了。她有时到书房里去翻书看,还练一练笔,写字消遣。她对大娘的颐指气使,根本不放在心里。
       刘金娥越是这样逆来顺受,越是这样与以前判若两人,大娘对刘金娥的恶劣态度,就越是得寸进尺,并且越是肯定封德顺的死,是刘金娥一手造成的。于是,大娘把几年来憋在心里头的瘀气,也渗进对刘金娥的言行嘴脸之中,发泄出来。刘金娥有时独自坐在楼上走廊里,心不在焉地看街景,想心事,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散淡地对待人生,这样宽宏大量地容忍大娘。她心里有时笑自己:嘻,刘金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有时也笑何家口这么大个地方,竟找不到个知心人,能让她倾吐自己的心事。怀山离开她,她也没有觉得是苦事,只是好笑:怀山理当是封家的后,难道怕哪个抢去了不成?你大娘心疼怀山,我刘金娥未必把怀山当抱的儿子?任你大娘去怎样调教怀山吧,怀山总是我刘金娥身上掉的一砣肉!
       刘金娥又想到卖花样子的那个冤家。这个时候,也不来看看他刘金娥。难道他真是不在人世了吗?
       封德顺死后,刘金娥的确变了,她的三眼铳的脾气,一点也没有了。她的穿着打扮一点也不用心了,总是穿一身青蓝。封德顺死后,她没有回过娘家。娘家接她,她总是说不回,也不说出个所以然。封德顺的坟,她清明节去过一次,是同大娘、怀山三个人一起去的。那天,是阴天,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人在给封德顺烧纸。玉麻子一边烧,一边流眼泪。上坟之前,刘金娥本来打算,心里向封德顺诉一诉委屈的,见到那情景,只好作罢。大娘一站到墓碑前,就开始轻声抽泣。刘金娥咬着嘴唇,把眼泪吞到肚子里去了。怀山把烧钱纸当成放野火玩,在墓碑前烧得不过瘾,点燃钱纸,围着坟跑起来烧。最后,放了一挂五千头的鞭,把坟头炸得烟雾弥漫,大家就回家了。
       封德顺死后的第三个年头———1944年,由于消息闭塞,何家口的人,根本不晓得抗日战争在中国的许多战场上,打得如何激烈,如何已接近决战阶段,只晓得襄北一带的东洋矮子,已经全部退却。西流河沿岸,已经风平浪静了。天高皇帝远的何家口,依旧是一派“市井繁华”:大桥码头卖红苕、卖瓷器、卖湖南铁锅的两条大船,刚刚得意洋洋地摇回老家去过完年,正月尾又得意洋洋地摇来了。一条装的应城盐,一条装的湖南大米和蔬菜种子。每天清早,渔行三爹依旧是翘起个胡子,闭着眼睛高声叫喊;杨兴发的油条鸡冠饺生意兴隆;何老四又置了新箩柜;玉麻子重操旧业,还是一条白狗子……总之,惯于自得其乐的何家口人,心中早已是光光趟趟。东洋矮子糟蹋何家口的事情,已经成了古话。对封德顺的记忆,仅仅在清明节。只有在上坟的时候,才叹息何家口走了个好快活人。人们确实难得记住他。他活着的时候,觉得他很重要。他死了以后,才晓得他原来是这般平常。没有他,何家口的日子,过得不差分毫。他的保长职务,已由渔行三爹代理。渔行三爹经营鱼行,兼任保长,干得十分顺当,并且绰绰有余。于是,有人就说,原先要是三爹当保长,当维持会长,说不定封德顺就不会短这个阳寿。人们倒是时常提起胡春成。一是何家口的戏班子,因为少了胡春成,就没有再唱戏了,这几年也没有接外地的戏班子唱,集贤楼这个好生生的戏楼子,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二是不光清明节,就是平常日子,也有一些漂漂亮亮的外地女人带着孩子,在胡春成坟头烧钱纸,流眼泪。何家口的人一边看热闹,一边艳羡胡春成不枉在人世间走了一场,做鬼也划得来。
       当然人们最关心的,最感兴趣的,还是封家的一对寡妇。大娘已到中年,当家领事,管教怀山,使她更加显得老成,虽有风韵,但毕竟不是那样迷人了;相比之下,刘金娥依然是一朵鲜花。她那姣好的身材,那动人的脸,管她穿戴什么都好看。开春之后,她上身穿着紧紧俏俏的草绿缎子夹袄,两个奶子不屈不挠地高耸着。她的脸细嫩光洁,圆圆额头上的刘海,微微卷曲,两鬓的秀发,随风轻轻一动,那一对掩在秀发里的小巧耳朵,就格外打眼。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做姑娘时的俏皮与泼辣,如今变得含蓄而平和,有时也露出一点放肆。当她晓得有人盯着看她,或者三两个人挤眉弄眼议论她的时候,她内心里油然而生的自得与傲慢,就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光是那眼神就能叫别人讨个无趣,甚至从心里寒她。
       渔行三爹二月初有一次想刘金娥的心思,借故要她帮忙,在封德顺的书房里找《聊斋志异》看。两人都翻。刘金娥翻到了,递给三爹,三爹却喘着粗气,青筋暴露的手,抖抖地捏着刘金娥拿书的手不放。刘金娥先是一惊,接着,轻蔑地看着三爹的脸,说:“你要书,捏手做么事呢?”三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是不放手。刘金娥厌恶地抽开手,把书往书桌上一丢,说:“你……你下楼去!”三爹羞得无地自容,急忙下楼去了。
       《聊斋志异》就留在书桌上。
       刘金娥出门到楼檐走廊上,俯身看三爹那可怜巴巴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不禁记起了一句俗话:“几十岁,不知啐(羞耻),丢到河里喂乌龟!”
       但事后,刘金娥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气。自家屋的爹爹,居然欺负到侄媳妇身上来了。以前胡春成戏弄刘金娥的时候,封德顺还在,有个靠山,刘金娥心不虚,胆不怯;如今孤立无援,要是三爹横了心,干脆把老脸不要,强行对她刘金娥下手,她能搬起石头去打破天吗?在何家口,能把女人想到手的男人,被认为是有板眼。即使是亲爹爹“缠”媳妇,也不受人指责。相反,人家还大大牌牌地称爹爹是“扒灰佬”。何况,她刘金娥已是寡妇,三爹不过是亲房呢?刘金娥害了心病,她晓得,她这样在何家口过,不是个办法。她好好地为自己打算了一下,准备在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对封德顺讲个清楚明白。
       俗话说:清明要明,谷雨要雨。清明节这天果然是个好晴天。大清早,刘金娥就起了床。她上穿草青缎子夹袄,下穿茄色缎子夹裤,脚穿青底绣花鞋,梳好头,对着镜子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心满意足地下了楼。她走到大门外朝街西头望去,只见大娘在万隆饭馆隔壁的杂货铺,买了钱纸鞭炮,正在交钱。刘金娥心想:今天的事情还真有点蹊跷,大娘亲自去买东西,上街把房门上锁,这是为么事呢?她上了楼,靠在门框上往街上看,心里更加疑惑,因为大娘交了钱,把东西放在杂货铺之后,又转身往街西头去了。她到街西头去做什么呢?
       
       刘金娥心烦意乱地在楼上坐了一会,就听到大娘进门的脚步声,接着就是打锁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大娘轻声地喊:“怀山,苕儿子!起来,快点起来!给爷爷上坟去!……来,快把眼睛睁开……”怀山大概很快就醒了,听见他问:“买了蛮大的鞭吧?”大娘的声音:“嗯,蛮大蛮大!都该你放,啊?”
       刘金娥没有再往下听了,提了一张凳子走到楼檐走廊东头坐下,漫不经心地看赶街的人们……正看着,忽然听见大娘在楼下喊:“二娘,我跟怀山去上坟的,你照屋啊!”边说边牵着怀山提着蓝花包裹往门外走,并没有把刘金娥放在眼里。
       刘金娥好像晓得事情就是这样,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答话。她看见怀山拉着大娘的手,乐不可支地蹦着往街上去。
       刘金娥坐了一会,下了楼,却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东厢房。一走进东厢房,她心里一热,禁不住记起了她同封德顺亲亲热热、快快活活谈话的那一天。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刘金娥走到窗户边,两扇窗门已失去昔日的光泽。刘金娥记得那天,这窗门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地好看,格外地油光照人。如今,它们失去了主人,就黯然失色。唉,刘金娥与这窗门不也是一个样么?刘金娥叹了一口气,就靠在窗门上看西流河。
       抬头看大桥,桥上有很多人在过往。男人穿得整整齐齐,女人孩子穿得花花绿绿,个个笑容满面,好像不是去上坟,而是去赶会。刘金娥心里好笑:清明节其名为死人扫墓,其实是活人好玩。
       这时,有一条不带弓篷的船,正从大桥那边下来,荡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蓄平头,穿白对襟褂子。嘴里正甩腔甩调,唱着花鼓戏《白扇记》的戏文:
       小鱼网坐禅房心中不爽,
       敲渔鼓打简板叙说衷肠:
       表家乡住在洞庭湖上……
       刘金娥听得很上劲。这时,陡然悟出了封德顺说的“心里有事烦不过,看这一河水,就光趟了,像缎子”这些话中的含义。此时此刻,在刘金娥的眼里,西流河就跟她的亲娘一样亲。她无端地觉得,西流河在给她壮胆,在给她宽心,像是一双软绵暖和的手,在抚摩她的额头,抚摩她的脸颊。她忘掉了上坟的事,恍惚以为封德顺就在身边。她后悔没有听封德顺的话,经常在这个窗口看一看西流河。几年来,总是把自己拘在楼上,像一只孤雁。后来,她忽然想对着西流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把积在心里头的苦水,全部吐出来。何家口算个么好地方?何家口的人,算个么聪明机巧?大难临头都各顾各,老虎进门不能众人赶,她刘金娥千斤重担一人挑了。封德顺虽然阿弥陀佛,可他是为何家口人丢的性命,有哪个正儿八经地站在大桥巷子,为他们讲过一句公道话?想来想去,她觉得玉麻子在何家口,还称得上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能干人,就是置不起一个家……她正想着玉麻子,玉麻子到她家里来了,一进门就喊“二太太”。
       刘金娥闻声从房里出来。
       玉麻子神色紧张地说:“二太太,不好了!”
       刘金娥说:“是么事?搞得吓死人!”
       玉麻子说:“今天夜里有人要抢亲!”
       刘金娥说:“在哪里抢亲?”
       玉麻子说:“在何家口。”
       刘金娥说;“抢哪个?”
       玉麻子说:“抢二太太你。”
       刘金娥笑了,说:“我说天要塌下来哩!抢我?除非我是一头死猪。”
       玉麻子急了:“二太太,你再狠也只有一个人。去年河南岸秋葫芦,抢回来一个寡妇,是个烈性子,死不相从。后来请了四个男人,剐光了她的衣裳,按住她的手脚,还是被秋葫芦睡了。”
       刘金娥说:“秋葫芦讨了个么好?他的鼻子咬掉了一大块。”
       玉麻子说:“缺鼻子还是成了夫妻。”
       刘金娥说:“哎,我问你哟,抢亲抢亲,你是么样晓得的?”
       玉麻子说:“早晨我去跟封保长上坟,三爹对大太太说,今天夜晚襄河北岸有人来抢你,叫大太太上了坟引怀山到河南岸走人家,免得说她见死不救。他们的安排好得很,这不是里应外合是么事呢?”
       刘金娥淡淡一笑说:“这有个么事怕呢?我了不起把一条性命变成一个鬼。”
       玉麻子转过脸,生气地说:“把性命不要还有个么话说!算我是看戏的流眼泪———替古人担忧。”
       刘金娥说:“中你的,用么法子对付呢?”
       玉麻子说:“这个法子还要我说!”
       刘金娥笑:“你不说我是么样晓得呢?”
       玉麻子说:“要我说———一个字:走!”
       刘金娥问:“往哪里走呢?”
       玉麻子说:“先回于家镇再说。你几年没有回娘家了,回去走走理所当然。你一走,他们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肯定要露出马脚来,你二太太抓住了把柄,也好有个话说。———我去叫一只船,送你回去!”
       刘金娥听完,感激地说:“咳呀,玉成!你真能干!”
       玉麻子转过脸,惊奇地睁大眼睛,盯着刘金娥,亮出一嘴白牙齿,笑着说:“二太太,感激你!何家口三岁小娃喊我都是‘玉麻子’。我把我的名字都忘记了!”玉麻子说着,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刘金娥说:“哎,我问你哟,你送我走,渔行三爹说你走露风声,你么样办?”
       玉麻子说:“我长到三十几岁,还没有怕过人。我杀没肉,剐没皮,人一个,命一条,哪个敢撞我?———我去叫船,二太太你收拾东西。”
       刘金娥说:“我把钱你。”
       玉麻子把腰一拍:“叫船的钱我有!”
       刘金娥上楼简简单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收捡了一下房间,锁上房门,便下楼到厨房弄吃的。她下了两碗挂面,打了七个荷包蛋,自己盛了三个,玉麻子碗里盛了四个。自己先吃起来。
       刘金娥还没有吃完,玉麻子来了,船已经靠在河下。刘金娥叫玉麻子先吃了再说,玉麻子毫不客气,一碗面几口几口就到了肚子里。
       玉麻子说:“二太太,你吃完了,先上船到弓篷里头坐下,我把前后门闩好,从后窗子跳出去。”
       刘金娥问:“你又在想么心思呢?”
       玉麻子诡秘地笑了笑,说:“我们这叫做不打草惊蛇。你大门上一把锁,他们就晓得你出门了,就要像寻牛一样,把你寻回来。不然,他们抢个么亲?闩了前后门,他们以为你二太太在楼上睡落心瞌睡,就好来抢你。叫他们抢,叫他们麻雀跳到粗糠里———空喜一场!”
       今天,玉麻子正儿八经像个大当家的。等刘金娥下河上了船,到弓篷里头坐好,他就熟练地闩好前后门,翻出后窗,奔向河边,解开系绳,跳上船头,把弓篷两头用芦席遮好———刘金娥一声不响地坐在里头。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慢慢地吐出来,然后,怀着大功告成的得意,朝封德顺家那口窗户,看了一眼,调转船头,站好开船的姿势,对着弓篷轻声地说:“二太太,你坐好,船要开了!”
       三月的太阳,格外温暖,格外甜蜜。温暖而又甜蜜的阳光,照在西流河上,把西流河变成了一条好像就要吐丝的蚕,是这般的透亮。小鸟,在柳树林子里快乐地叫。
       玉麻子今天看上去格外精神。他上身穿一件簇新的毛蓝大布褂子,颗颗布扣,扣得规规矩矩,拦腰系一条颜色跟褂子差不多的藏青洋布腰带,铁灰色的裤子(好像也是第一次上身)。他的小平头,剃的时间不长。麻脸是刚刚刮过的,脸色比平时要略微白一些,麻子好像也比平时略微浅一些。
       玉麻子的心里很滋润。今天,他想干的每件事情都如愿以偿了。堂堂二太太,服服帖帖听从了他的摆布。他觉得他干大的事情,都是这样得心应手,万无一失。当年,他结果那个东洋矮子,就跟今天救二太太一样顺当,只不过是整死救活之别罢了。他为自己在谋划这类事情所表现出来的机敏和周到,得意非凡。十麻九怪,怪得是有道理的。
       船到拐弯处时,玉麻子朝那棵当年他上去过的杨树看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大桥,当年那使人心惊肉跳的一幕情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他心里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唉!封保长的骨头,已经打得鼓响了哦!”
       
       船过拐弯处,有一段笔直的河道,河面略微宽阔一些。满河阳光,很射眼睛。河南岸柳树林中间,夹了几棵桃树,粉红的桃花,使玉麻子忽然想起了某些女人的笑脸。迎着阳光朝前一望,河北岸还真有三个女人,在河边洗什么,说话的声音清晰传来。其中一个女人,上身穿的还真的是桃红褂子。玉麻子刚才不快的情绪,一扫而光,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龙船号子:
       三月也———桃花哟嗬嗬嗬———
       依、哟嗬嗬嗬,
       桃喂呃、花开哟,
       龙———彩———划哟———
       玉麻子应着龙船号子的节拍,一桨一桨都吃水很深,都很有劲,船行得相当快。船头的水声,相当清脆。玉麻子唱的时候,河边的女人,就停了手里的活,停了说话,朝玉麻子这头看。玉麻子也看她们。其中两个玉麻子认得。那个穿桃红褂子的,却是个生面孔,脸色鲜嫩,两个奶子鼓得并不高,玉麻子心想,肯定是个新姑娘。
       认得的女人见是玉麻子,都来了劲,高声大嗓地喊:
       “玉麻子!你摇船动桨,到哪里发财去的呀?”
       “下汉口哦———”玉麻子快活地拖长声音答道。
       “下汉口做么生意呀?”
       “卖鱼哟———”
       两个女人站起来看船舱是空的,就笑玉麻子:“你开西洋荤罗,鱼呢?”
       “我卖干鱼哦!装在中舱里!”
       女人相信了,又喊道:“赚了钱,引个洋婆子回来睡瞌睡啊!”
       “晓得的哟———准你们好再去找男人罗!”玉麻子笑着说女人的相应话。
       两个女人哈哈笑着,骂玉麻子:
       “玉麻子哦!你小心翻了船,掉到江里喂江猪子(河豚)!……”
       船走远了,女人们还在开心地笑。
       玉麻子同女人斗嘴的时候,眼睛光是在看那个穿桃红褂子的新媳妇。桃红褂子有点含羞地低着头。玉麻子透过她的刘海,看到了一双又黑、又大、又亮的眼睛。
       走过了笔直的河道,转过弯,玉麻子说:“二太太,不要紧了,把芦席掀开!”
       刘金娥掀开芦席,钻出弓篷,坐上船头,面对着玉麻子,笑了笑说:“玉成,你蛮爽快呀!”
       “唉,叫花子打响鞭———穷快活呢。”玉麻子无可奈何地说。
       “夹河两岸的女人,都认得你吧?”
       “嘿!认得有么用?戏场上的姑娘———有家的!”
       刘金娥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就转面朝前头看。河水清绿得像翡翠。两岸浅水处的水藻好像水中林带,烘托着西流河的秀丽、静美。小鱼不惊不乍,在水里自自在在地东游西荡。前面不远处,忽然从水里钻出一种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上打几个转,飞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玉麻子这时看着刘金娥侧着身子的背影,心里很滋润。刘金娥的肩胛骨,微微突出在那藕色提花缎子夹袄里头,脊背只是有那么一条浅浅的痕迹,腰眼那里两条弯弯的曲线,使下面那好像在轻轻颤动的丰腴的大腿,显得格外动人。刘金娥的头部与身体极相称,黑亮的头发,盘得很圆的髻子……突然,玉麻子注意到了刘金娥的后颈。那后颈子白嫩、光润、浑圆,在太阳下,就像新上市的莲藕。玉麻子禁不住怦然心动!他想,二太太要是不穿衣裳,坐在船头,让他上上下下地看个够,那他不是比神仙还要快活吗?玉麻子不敢再往深处想,好像自己在干着亏心的事情。于是,从幻觉中回到现实来,说:“二太太,于家镇还远得很罗。”
       刘金娥转过面问:“你晓得我在望于家镇哪?”
       玉麻子说:“我肯定晓得。老话说:‘女儿回娘家,两脚像扬叉’。你要在岸上走,还不飞起来跑?”
       刘金娥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看着河水,说:“你哪里晓得人家的心事哦。”
       玉麻子有点后悔把话题引岔了,不应该勾起刘金娥伤心的往事。这几年,刘金娥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玉麻子晓得的。逢年过节,红男绿女走亲戚的时候,刘金娥就缩在自己的楼上不露面,玉麻子想同刘金娥说几句宽心话,大娘总是把他挡在楼下,说二太太不舒服,不要吵她。不知为什么,玉麻子总是关心刘金娥的事情。这时,玉麻子心想,平常找不到由头和二太太多说话,今天好机会到了,应该好好地说些话,让二太太开开心。于是说:“二太太,我跟你说个事哦。”
       刘金娥仍不抬头,问:“么事呢?”
       玉麻子笑笑说:“刚才河边上,有一个穿桃红褂子的女的,肯定是个新姑娘。”
       “你晓得?”
       “两个奶子堆头不大,还没有怀娃。”
       刘金娥扬起头,嗤地一笑:“你操几多瞎心罗!”
       玉麻子高兴了,带点神秘地说:“哎,她的一双眼睛哪,好看得很咧!”
       “么样好看呢?”
       “又大、又黑、又亮。她一看我,差一点把我的魂都勾起走了。”
       刘金娥横了玉麻子一眼:“我看,你的魂不在身上了。”
       玉麻子说:“还在哟。不过,她的眼睛再好看,也不能跟二太太的眼睛相比。”
       刘金娥也高兴了,笑问:“你不怕我勾你的魂?”
       玉麻子说:“还谈怕,我喜都喜不赢!二太太如若把我的魂勾起走了,我宁可来生还是一脸麻子!”
       刘金娥说:“麻子是天生的。地方上的麻子多得很。我们于家镇好几个麻子都享福。还有一个在省里做官,回于家镇八抬大轿,前呼后拥。”
       玉麻子说:“说是这样说,还是有人设起法来拿麻子爽心。我念一段取笑麻子的话你听:筛,天牌———你晓得吧?就是掷骰子的十二点。”
       刘金娥说:“晓得。”
       玉麻子接着念:“烘炉盖,雨洒灰台,虫吃园中菜,石榴皮翻转来,茅厕的蛆倒头栽……
       刘金娥笑着打断玉麻子的话,说:“好了好了,我都晓得,这是一首宝塔诗,还有三句。”
       玉麻子说:“晓得吧,一些人翻起巧来奚落我们麻子,笑死人。”
       刘金娥说:“奚落麻子的不多,奚落苕女婿的笑话,多得很。”
       玉麻子又讲了几个苕女婿的笑话。
       玉麻子讲的时候,刘金娥不住地笑。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亮亮地看着玉麻子。玉麻子从来没有看见刘金娥像此刻这样无忧无虑,这样快快活活,简直像个姑娘家了。刘金娥说:“玉成,你的口才不错咧。”
       玉麻子有些得意,又有些伤感地说:“二太太,凭良心说,我玉麻子除了命不如人,还有么事比旁人差呢?”
       刘金娥说:“人是三节草,不晓得哪一节好。你说我的命如不如人呢———人的命说不定的。你何玉成有一天运气来了,还不是高官任做,骏马任骑!”
       玉麻子随口说:“那就借你一斤盐(金言)哪!”
       船快到码头的时候,已近中午,太阳光特别燥人。玉麻子没有戴草帽的习惯,今天还是热得受不住。他脸上早已叫桃花日头晒红了。他松开了衣扣以后,那露在外面的胸脯和肚皮,也晒出了一条痕迹。
       刘金娥早已钻进了弓篷,她更是受不住这份热。就是在弓篷里,水红衬褂的肩头上,也可以看出不太清晰的汗湿。她的脸和颈子更加红润,两鬓下垂的头发上,挂着几粒不容易看得见的汗珠子。
       在玉麻子的眼睛里,刘金娥身体的轮廓越来越分明。他早已注意到了,刘金娥两个圆圆的奶子和透过水红衬褂现出淡淡紫色的两个奶头。特别是在刘金娥脱掉藕色夹袄的时候,玉麻子还惊喜地看到了刘金娥那一段雪白的腰身,看到了那金黄色的丝编裤带!玉麻子神魂颠倒了。他在胡思乱想,他心里萌发了一个十分本能的念头。这个对他来说,如梦境一般神秘而新鲜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不断膨胀,不断延伸,鼓舞着他,使他心旌摇荡,飘飘欲仙。
       河上几乎没有行船,河边也没有女人洗衣物,这是一段寡堤。河上安静得就像是充满阳光的夜晚。玉麻子和刘金娥,好一会没有说话了。其实他们一路上谈得非常有意思。他们甚至互相讲了许多小时候的故事,连如何扮夫妻、如何入洞房、如何生娃、如何捡生(接生)都讲。一边讲,一边都像小孩子一样,快快活活地笑。
       
       他们大概是想到分手的时间快到了,路长没有话长,干脆就不说了。口里不说话,其实他们的眼睛还是在“说话”:玉麻子的眼神里,分明燃烧着欲望。那种试探、询问、祈求的心情,刘金娥洞若观火。每当玉麻子那企图胆大妄为的眼神,同刘金娥那坦荡而不坦露、宽容而不妥协的眼神相遇的时候,玉麻子的内心,就有点作贼心虚般的慌乱。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纸,玉麻子就是没有胆子,伸出指头去捅穿它。
       太阳照在西流河上。
       河水在船头轻声地歌唱。
       玉麻子实在忍受不了这难熬的折磨,加上太阳辣,于是,对刘金娥说:“二太太,这桃花日头要晒死人,我看我们弯了船歇一口气吧?”
       刘金娥说:“好哇!莫说日头底下,连这中舱,都好像是蒸笼。”
       玉麻子赶紧说:“咳,你不早说!”说着,就把船弯在河边树荫下,俯下身子捧了两捧河水,咕咕地喝了。
       刘金娥问:“你饿了吧?”
       玉麻子说:“主要是热,饿还好。”他准备坐下来,船艄横梁炙手。他想以此为由到中舱里去坐,就用打商量的眼光,看着刘金娥说,“这板子上面像火。”
       刘金娥笑着指河坡:“你不晓得上岸去坐?”
       玉麻子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忽然拿定主意地说:“去玩一下水哟。”他脱了褂子,解了腰带,脱了长裤,就顺着船帮下了河。他扶着船帮向中舱走了两步,对刘金娥说:“二太太,你看我的好水性!”说完,便转过身像一条鱼一样,钻进深水里去了。
       刘金娥看见玉麻子有点白的身体,在清绿的河水里晃了一下,就不见了,水面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刘金娥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她也是会水的。她的娘家于家镇,在西流河地区是一个比较特别的集镇,它处于平原上的一块高地,地面却比西流河堤还要高一点。那里池塘水洼多,离镇不到两里路,还有一口大湖。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不光是学会了游泳,有时还偷偷地跟男娃们到湖里去抽藕条,摘莲蓬,去那宽阔的湖面上搞游泳比赛,与男娃们一争高低。何况,她到襄北姑妈家玩的时候,居然还敢在襄河里游!襄河的水跟西流河和湖里的水比都不能比。襄河的水冰冷、浑浊,流得打漩,简直很有点凶。刘金娥也不怕。她跳进河里,就随随便便游个来回。她的那个特别喜欢看书、被东洋矮子轮奸致死、又被东洋矮子拖到河边抬起来叫喊着“嗨———”抛进襄河的表妹,就非常钦佩表姐过人的勇气。
       玉麻子在不太远的河心,露出了脸,白着一嘴牙齿对着刘金娥笑。
       刘金娥大声喊:“深水位子蛮冷吧?”
       玉麻子大声说:“有一点!”说着就开始仰游起来。“蹬仰窝”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胳膊腿子并不长,但是,他仰游起来还是相当漂亮的。他的胳膊和腿子,缓慢而有节奏地同时张开,同时并拢,那么舒展,那么自然,简直称得上优雅。开始,他往河上游游。他起身游动的时候,把头向上抬了一下,发现刘金娥微笑地看着他。再游的时候,他就让自己的头,平着水面前行。河面与水下水温反差很大,他的在水下受了一点凉的身子,很快暖和起来。
       河上依然十分安静。南岸的柳树林里有时吹来一阵凉爽的风,轻轻掠过河面。玉麻子知道刘金娥在看着他,他内心里的得意,就无法形容了。他向上游了一会,就转过头向下游。游了不到两丈远,他就停下来,并着胳膊和腿子,把头扎在水里,只留鼻子嘴巴在水面上,挺着胸脯和肚皮,让身子顺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慢慢地往下流。不到一会,他下身的那根“桅杆”竖起来了,已经搓洗得很薄了的灰白色短裤,就贴在“桅杆”上面。
       刘金娥看了心里好笑,就说:“玉成,你只会蹬仰窝啊?换个花样我看看!”
       玉麻子偷眼看刘金娥,刘金娥把脸对着河坡。玉麻子就说:“好!我换个花样!”说着,故意用脚手打水,而身子却仍然仰着,并渐渐向船靠拢,下身那“桅杆”也越竖越高。
       刘金娥转过面,知道上了当,干脆,就弯腰笑着向玉麻子戽水,连声说:“玉成,你不怕丑!你不怕丑!”
       玉麻子笑着翻过身,站在齐胸的水里,面对着刘金娥说:“二太太,我么事不怕丑啊?我么事不怕丑啊?”
       刘金娥停住戽水,笑着说:“你以为人家比你糊涂啊?”
       刘金娥还想说什么话,她发现玉麻子此时根本没有听她说话。只见他眼睛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紧闭着嘴,梦游似地走到船边,然后,转身坐到船头上,两只脚在水里互相擦洗了一会,就上了船。他喘着粗气,痴痴地看着刘金娥,一手捡起腰带胡乱地擦了一下身上的水珠。他放下腰带,就往中舱走。
       刘金娥清醒地料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但并不怎么害怕。她本能地往船后挪动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挪出中舱,也没有准备站起身来。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她只要稍微大点声音说一句话,哪怕只是重重地叫一声“玉成”,玉麻子就会停止动作,甚至会瘫软下来。她有点心疼玉麻子,不说是爱他,至少还有点喜欢他,因此,不愿意伤他的心。再说,玉麻子到底要干什么,刘金娥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玉麻子两眼直直地盯住刘金娥,他熟练地但是动作十分缓慢地跨过一道舱口,又跨过一道舱口,再跨过一道舱口。到中舱的时候,他的身子非常灵巧地一弯就钻进了弓篷,然后朝刘金娥的左腿边一跪,就抱住了刘金娥的身子。脸就埋在了刘金娥的两个奶子中间。
       刘金娥丝毫没有拒绝玉麻子的拥抱。她垂着双手,扭头望着河面。她表情十分平静,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玉麻子见刘金娥接受了他的拥抱,他的脸便开始在刘金娥胸前不住地移动、摩擦,一会停在刘金娥左边的奶子上,一会停在刘金娥右边的奶子上。
       刘金娥的呼吸,明显地开始急促起来,她的两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在玉麻子汗涔涔的腰上和背上轻轻地抚摸起来,好像母亲在用慈爱的手,安慰受了什么委屈的孩子。
       玉麻子心慌意乱了,浑身在微微颤抖。他开始得寸进尺,右手慢慢地从刘金娥的水红衬褂,顺着刘金娥的腰,一下子摸到刘金娥的肩背。
       刘金娥此刻也开始微微颤抖。她的手停止抚摸,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玉麻子。玉麻子得到了刘金娥的鼓舞,心花怒放,他连忙把左手伸进刘金娥的衬褂,两只手胡乱地在刘金娥的胸前摸捏起来。接着,干脆把刘金娥的衬褂掀起来,用嘴轮换地、拼命地吮吸刘金娥的两个奶头。刘金娥急促地说了一声:“轻一点!”玉麻子根本不予理会,依然拼命地吮吸。
       过了一会,玉麻子把刘金娥平放在船板上。刘金娥闭着眼,完全顺从地仰面躺着,任凭玉麻子抖抖索索地解开了她的金黄的丝编裤带……
       玉麻子度过了他的人生中销魂的一段时光。刘金娥也相当愉快而满足。她没有想到玉麻子作为一个“童子娃”,居然把事情做得这样顺理成章,这样圆满,好像很有经验似的。“人哪,做这事怎么不消要人教得?”刘金娥心里想。
       两个人很快穿好了衣裳。玉麻子有一点疲倦地仰面躺在船板上,枕着双手,十分感激地望着刘金娥的脸。刘金娥坐在玉麻子身边,用手梳理头发,牵扯衬褂,用温存的眼光看着玉麻子。她觉得,玉麻子躺在船板子上,身子比站着要抻展得多,很有点看相。
       玉麻子说:“二太太……”
       刘金娥打断玉麻子,温柔地说:“不要喊我二太太,喊我的名字。”
       玉麻子“呼”地坐起身来,惊喜地说:“金……金娥?!你准我喊‘金娥’?”玉麻子大喜过望,眼睛紧紧地盯住刘金娥的脸。
       刘金娥笑着点头:“嗯。你从今以后再不喊‘二太太’。”
       玉麻子又高兴地一把抱住刘金娥,忘情地说:“金娥,金娥……我做梦都想喊……想喊……做梦也不敢喊……金娥……我不配!”
       刘金娥明显地觉得玉麻子有泪水流在她的身上。刘金娥抚住玉麻子的肩膀,宽慰地说:“你聪明能干,心肠好,是个好人。”
       
       玉麻子离开刘金娥的身子,用手擦眼泪,抱歉地说:“我晓得你这几年在何家口遭了孽,我心里疼你。唉,光心里疼有么用?”
       刘金娥说:“我晓得你心里向我。可除了你,何家口的人心,不是用肉做的。”
       “不是用肉做的,是用么东西做的?”
       “用树做的。”
       玉麻子想了一下,说:“金娥,依我说,何家口的人心不坏,人家大不了就说不是你,封保长不会死在‘乌天黑地’手里。”
       “你说呢?”
       “我说……我说要不是你,何家口要添十五个寡妇。”
       “我问的是封保长。”
       “我说不清白。哎,金娥,你把集贤楼上的事,说得我听听吧。”
       “说了有么用?”
       “你不把我当外人,就说的我听听。把憋在心里的气吐出来,舒服些。你不跟我说,跟哪个说?”
       刘金娥叹了一口气,就说了集贤楼上的事。她说,如果不是为了救十五条人命,把刀搁在她的颈子上,她也不会上楼。她上楼之前心里并不怕,打算以死相拼。她要瞅机会,捏破“乌天黑地”的卵蛋,不让“乌天黑地”玷污她的身子。因为,她想起表妹死在“乌天黑地”手里,现在又轮到她自己,左思右想,不能便宜“乌天黑地”。哪晓得进房以后,刘金娥的心软下来了。见“乌天黑地”并不凶狠,好像很有礼节,笑眉笑眼的,不忍心下手。房门是“乌天黑地”关的。在关门的那一瞬间,刘金娥看见站在门口的高个子翻译,拼命地看了刘金娥一眼。关门以后,“乌天黑地”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了,然后,把刘金娥扶到床沿坐下,然后又走开两步,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会,然后就开始给刘金娥解衣扣。他很会解扣子,但解得很慢,好像怕惹得刘金娥不舒服。脱光了刘金娥的上衣,把刘金娥弄上床以后,“乌天黑地”就开始轻声地、急促地哇哇直叫,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地喘粗气,他的下身大得跟驴子的差不多,一下一下往上翘。“乌天黑地”在给刘金娥脱第一条内裤的时候(刘金娥穿了两条内裤),眼看来不及了,就爬在刘金娥的身上,慌慌张张地耸动了几下,就软了。过了一会,“乌天黑地”又好像不甘心似地,脱掉了刘金娥的第二条内裤,在刘金娥的浑身摸捏了一阵以后,就笑着把刘金娥扶起来坐着,他也挨着刘金娥坐下,摸刘金娥的脸颊,亲刘金娥的嘴。“乌天黑地”把刘金娥的衣裳推给刘金娥,接着,他自己穿衣服。刘金娥也穿衣服。“乌天黑地”就开了房门。
       “乌天黑地”走出房门,跟站在房门口的翻译,叽哩咕噜了几句,就往楼下走。刘金娥看着翻译,等翻译表态度。翻译先是色迷迷地看着刘金娥笑,接着用手一招,意思是要刘金娥出来。刘金娥走到房门口,翻译伸手捏住了刘金娥的肩膀。刘金娥身子一扭,翻译的手从刘金娥的肩上滑落下来。刘金娥瞪住翻译,等待着翻译说话。翻译依然色迷迷地笑着问:“嘻!队长的那,没有进去吧?”边说边指刘金娥的下身。刘金娥厌恶地看了翻译一眼,转身要走。翻译说:“莫忙走。队长说了,他说你大大地漂亮,漂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地方不大大地漂亮!他要跟封会长打个商量,叫你一个人跟他去襄北玩几天,再把你送回来。你愿不愿意呢?”翻译说着,就捏住了刘金娥的手,同刘金娥往楼下走。刚走到楼口,翻译看见“乌天黑地”与封德顺站在大门口在谈话,就急忙甩开刘金娥的手,“噔噔噔”地跑下楼,跟封德顺说了两句话,封德顺摇了摇头。“乌天黑地”脸色一沉,很快地转过身就走,封德顺跟在后面。翻译回头不满地看了刘金娥一眼,也走了。刘金娥心神不定地慢慢走下楼,刚刚走到街心,就听到河边传来了枪声……
       刘金娥讲完,含泪的两眼看着河水。
       玉麻子听完,气愤地说:“哦,是这样啊———莫提那东洋矮子,提起来老子的火就有万丈高!老子日他们的老姆妈!‘乌天黑地’那个野杂种,老子不会饶他的!说不饶他就不饶他,老子死了到阴间做鬼,都要跟他算总帐!”停了一会,玉麻子转变语气说,“何家口的人哪,也没有良心,冤枉死了人不抵命。你刘金娥拿身子去换他们的性命,没有落个‘好’字不说,还要说你是祸根。这是从哪里说起呢?看那三爹,还黑心些,还穿针引线要人家把你抢起走。———哎,你刘金娥嫁到封家,是哪一桩对不住他们呢?清清白白,安分守己,养的儿子为封家立门户,接香火。你自己吃没有落个吃,穿没有落个穿,一头都不头。”
       刘金娥听得出来,玉麻子的话里头,虽然有一些讨好的成分,但毕竟是一些老实话。有些话是她刘金娥平时想到过而没有说出口的话。因此,刘金娥听了心里很舒服,确实出了一口气,于是,转面对玉麻子说:“玉成,有你这个话,我的气就消了。”
       玉麻子靠近刘金娥,轻声地说;
       “金娥,依我看,这何家口你是住不得了。”
       “到哪里去住呢?”
       “我说的话你听不听?”
       “那看是么话。”
       “肯定是好话。”
       “是好话当然听罗。”
       “搬到金家嘴去住。金家嘴也是个集镇,跟何家口比,不相上下。”
       “那地方我晓得,离何家口二十五里路。———我到那里靠哪个呢?”
       “靠我啊。”
       “靠你?”
       “嗯。不瞒你说,保长一过世,我对你就生了心。我拼命攒了些钱,加上我以前的积蓄,可以在金家嘴买一间小门面,我们随便做点么小生意过日子。”
       “你的心好深哪!”
       “金娥,我是打算等保长满了三年,才跟你开口的。三爹这样逼人,等不到了!”
       “你这个办法好是好,可惜我不能答应你。”
       “啊?”
       “玉成,我喜欢你。你不晓得,光喜欢,是不能做夫妻的。”
       “你就在何家口这样过一生?”
       “不过一生。我跟封保长守满了三年就走。”
       “到哪里去?”
       “哪里的黄土都埋人。”
       “靠哪个?”
       “靠自己。”
       “金娥,你要跟我说实话。”
       “……好,说实话!我要找到害我的那个冤家!”
       “……”
       “我找破脑壳也要把他找到。活要见他的人,死要见他的坟。”
       “找到了他,么样办呢?”
       “他活着,我爽爽快快地骂他几句,出一口气,回我的于家镇去卖药草;他死了,我在他的坟茔头哭一场!”
       “你下定了这一条心?”
       “不说二话。”
       “……金娥,你的那个冤家好找。”
       “你认得他?”
       “认得。他名叫王得福。”
       “王得福?他家住在哪里?”
       “住在王家大湾,就在西流河边上住,从这里往下走三十多里……那一年,他同你分手以后,回去害了一场大病,把家里的积蓄都用光了,弄不到钱接你。你出嫁那一天,他在于家镇哭了一天。他发誓赌咒不再弄人了。”
       “你是么样认得他的?”
       “保长过世了以后,他到何家口找过你两回。”
       “他到何家口找过我?”
       “两回都是我把他赶走的。我说你怄他,连他的血都喝得完,见了他就要叫人打断他的腿子!”
       “你呀……咳!你的心真狠!”
       “我怕他把你引走了……你去找他,金娥。他是个好人,高个子,银盘大脸,是个福相。他如今还是卖花样子。他有房子,还买了八亩田。”
       “……”
       “金娥,你说人是三节草,不晓得哪一节好。你的恶运走过了。日后,你过余钱剩米的日子,要记得我就好了。”
       “我们以后当亲戚走。”
       “……”
       “哎,你哭么事,玉成?”
       “金娥,我死了以后,你还记不记得我?”
       “死了再说。”
       “我死了听不见了。金娥,我何玉成无依无靠,活是个孤人,死是个孤鬼……我死了以后,清明节,七月十五,你莫忘记了跟我烧几张钱纸。”
       
       “不光是跟你烧钱纸,初一十五还跟你叫饭,包你过舒服日子。”
       “好,我到了那边,也保佑你和王得福,一年四季清清吉吉!”
       “哎,玉成,你莫大白天说鬼话!你年轻轻的怎么会死?”
       “我死了比活着好。你记住你说的话。金娥!我走了!”
       玉麻子翻身钻进了西流河。
       刘金娥惊骇得大叫:“玉成!你莫寻短路!你起来!你起来!”
       过了好一会,玉麻子还没有起来。
       刘金娥跳上河坡,边走边大声地喊:
       “玉成———你起来———我跟你到金家嘴去住!……玉成———你起来———我跟你到金家嘴去……”
       玉麻子还没有起来。
       刘金娥坐在河坡上大声痛哭起来。
       后来从河上游下来两条船,刘金娥说她的丈夫落水了,求人家救命。船上几个会水的男将,很快就把玉麻子弄起来了。
       玉麻子就在船对面的河心底下,两手深深地插进淤泥里。
       玉麻子肚子里一口水也没有进。
       玉麻子的脸上,固定着一丝永恒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