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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传奇]《杨三姐告状》主人公的传奇人生
作者:肖 波

《中华传奇》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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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县长送匾来了
       当当当!
       祠堂的钟响了。
       祠堂,人们习惯上叫家庙,是祭祀列祖列宗的场所。
       杨甸庄的家庙修于何时,何人所修,没有人记得了。只是门楣匾额上的四个行书大字,看上去依然苍劲:“水源木本”。门楹上还有一副对联,一边写着“尊祖敬宗家声两晋”,一边写着“守先待后世泽三槐”。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少有人明白,更少有人问个究竟。
       其实,敲的也不是真的“钟”,那东西叫云板,铁铸,长扁形,两头为云状。
       云板上有字,那上面的四个大字依然清晰———“同心同德”。落款处一行小字,细看则是“大清康熙十五年杨氏族人捐资锻造”。
       族长杨鸿斋亲自吃饭喝水,亲自拉屎撒尿,却不亲自敲云板。他老人家只要努努嘴,说句话就完了。敲云板的是村正杨守平。
       按说,族长不是官儿,村正才是官儿,这是入了册的,县衙门里备了案。无奈杨守平年岁小,辈份低,便只得跑跑哒哒支应差使;在村里还得有大有小,具体事还是只能看老族长的眼色行事。
       敲云板也有讲究。
       “当!当!当!”这样一下一下间断地敲,是族中的头面人物议事,与普通百姓无关。“当当!当当!”这样连续敲,是召集男人们议事,不包括女人和孩子,比如求雨械斗。“当当当!”按今天的这种敲法,则是男女老少全族人等都要到场,用锁头看家就是了。即便是饭没咽净,屎没拉完,也不得稍停。啥都可以对不起,若是对不起祖宗,还算人么?
       家庙的院子很宽敞,青砖铺地,壁画围墙,一尊五尺高的香炉矗立前面,香灰满满的,显示着丰盈。
       乡亲们都来了。
       老族长杨鸿斋不须说大家肃静这样的废话,他只是双手一举,脖子从东到西转动着,眼睛扫视一遍,尔后,双手猛地向下一压,祠堂里就顿时鸦雀无声了。
       他的手落到中途,趁势捋了一下山羊胡子,又干咳了一声。这些都是约定俗成,从来不差分毫。
       “全族男女老少大小人等听着,我族者,杨氏也,明朝永乐二年自山西山后陆州移居于此,五百余载也。永乐者,洪武皇帝第四子也。靖康之变,龙飞九五也。此地属燕,有伯夷叔齐之遗风,可谓人杰地灵也。我族至此繁衍生息,世代和睦相处,各有所守。不亦乐乎?七世祖继贵公乐善好施,开仓济民,州台褒奖之;九世祖永年公跳跃龙门,跻身翰林,曾任东鲁泰安知县者;十三世祖秉璋公之女,乳名小翠,年方十六,某日小解后,又见歹人在其小解处便溺,羞愧不已,回家悬梁自尽。《县志·烈女传》有载也。我族声名遐迩,人皆敬之。全赖列祖庇护之灵也。全族男女老少大小人等记之,记之,再记之可也。”
       这段话是“假驸马”杨敬儒写的。杨敬儒一生闭门苦读,进京赶考九次,结果,一次一次让乡亲们失望了;又结果,由失望而蔑视,再由蔑视而嘲弄,就把“假驸马”的帽子戴在了他头上。此公大概真有当驸马的雄心壮志,终身未娶便是佐证。直到躺在炕头上奄奄一息,嘴里还在念叨:“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苦、苦……”结果还是没苦出来,眼睛一翻,死了。
       族长杨鸿斋肚子里墨水少,他所说的是“假驸马”一句一句教他背诵下来的,迄今已经用了数百遍,烂熟于心了。
       再往下说,老族长就是原汁原味的地方特色了。
       他说,今儿个让大伙儿来,是有一码子事要告诉,啥事呢?就是杨玉清家打官司告状的事。不是他家的官司打赢了,是咱们庄的官司打赢了,到底是凭啥呢?依我看,全靠祖宗的保佑,加上大家伙儿的一个心眼儿,没吃里爬外的。我向县衙门,哦,对了,如今叫县政府,我向县政府写了个呈子,要求得有个说道。这不是,说道有了,县政府派官长送匾来了。
       人们早看见了,前面有一个戴礼帽的官长,脖子上还系了个布条儿。有人说那叫领带。边上还有两名背枪的,杨甸庄人叫跟班。
       来的是县政府的书记官,名叫赵祥瑞。赵书记官扬了扬手,高声说:“诸位乡亲,你们好!兄弟赵祥瑞,充任县政府的书记官。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县政府马县长并以我本人的名义,向乡亲们表示亲切的问候!”
       赵祥瑞说完,拍起手来。拍了两下,人们却无动于衷,只是想这书记官又不是来轰家雀,平白无故拍巴掌干啥呀?
       赵祥瑞颇为尴尬,说,鼓掌,是一种现代文明的礼节,风行世界,起于中华。诸位可能还不习惯,不知者不怪,兄弟表示理解。实际这很简单,谁都做得到。现在,我们就可以试一试。就这样———拍手。
       拍手确实不深奥,但是也有技巧。乡亲们习惯的是祷告,双手合十,真正拍手的机会并不多,实践起来,便有些不如人意。下手缓慢,兜不住气,因此不响。
       这是枝节问题,不说也罢。
       对于受匾对象,事先书记官赵祥瑞与老族长杨鸿斋有过一番交涉。按老族长的意思,褒奖的不应是个人,而是整个杨氏家族。匾额只能由他接受,然后挂在祠堂中,万古留芳。赵书记官则提出,是杨三娥告状而不是杨氏家族告状,县政府的目的是褒奖杨三娥,没有别的意思。老族长说,杨三娥是谁?是杨玉清家的三丫头;杨玉清是谁,是我侄子;我是谁,是杨甸庄的老家数。不错,是民国了,民国了就不分尊卑老幼了吗?
       双方各有说词,最终还是老族长妥协了。不过,赵书记官也应允了老族长要照顾全面,表表杨氏家族的同心同德的要求。
       赵书记官说,兄弟前来,是为杨三娥授匾,这也是贵村杨氏家族的光荣。杨氏家族在杨老先生的统领下,男耕女织,全族和睦,是乡村建设的典范。希望诸位乡亲安分守己,交粮纳税,支持国民政府富国强兵,为中华民族的南北统一尽心尽力!
       赵祥瑞说完,又拍手。
       老族长说,大伙儿拍手。
       乡亲们便拍手。
       赵祥瑞脸上有了几分得意。接着,他又讲了一通杨三娥不畏豪强、情深意重、公理战胜强权、其举动符合国民精神的话。随即,请老族长让杨三娥来接匾。
       老族长说,慢,水大不能漫过船。按说,这匾额该由杨玉清来接,杨玉清偏巧不在家,那就让玉清家里的来接吧。有其母才有其女,乱了大小尊卑不得了哇!
       赵祥瑞不以为然,但一转念,强龙难压地头蛇,再让他一步也未尝不可。便说,那就让她们母女俩共同来接受吧。
       老族长喊道:“玉清家里的!让三娥子搀着你站到前头来!”族长毕竟是族长,说出话来总是用勒令的口吻,反正人们也习惯了。
       三娥搀扶着母亲走出人群。
       赵祥瑞向三娥伸出手来:“祝贺你!”
       老族长和乡亲们都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书记官太不像话了,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要抓女人的手呀?
       三娥终究是见过世面,平静地说,我看见过,这叫握手。在我们乡下不时兴。边说着,向赵祥瑞鞠了一躬。
       杨母战战兢兢,说:“县上的老爷,给我们这木牌子要干啥?”
       老族长说:“挂在门口壮门面,别啰嗦咧,……快接着吧。”
       “哎哟,九叔,那场官司,够丢人现眼的了,还壮啥门面?这不是寒碜人么?我们家不敢要,不敢要……”
       赵祥瑞说:“老人家,我是代表马县长来送的,不要怎么行呢?”
       杨母说:“要挂就挂在这家庙里吧!”
       老族长得意了,望着赵祥瑞一笑:看看,牛皮不是吹的,还得归功于祖宗,归功于乡亲吧?
       赵祥瑞无视老族长,对杨母说:“老人家,不要叫我老爷,民国官员乃是民众的公仆,老百姓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兄弟曾留学日本,深知时代潮流发展趋势,封建专制那一套行不通了。您的女儿杨三娥敢于挣脱封建枷锁,实属难能可贵,这匾额你们母女快接过去吧!”
       杨母仍是迟疑。
       三娥说,妈,咱们接着。白给的,不要白不要。
       
       书记官赵祥瑞不虚此行。杨氏家族特意杀了一口猪,由村正杨守平操持了一桌席面,四碟八碗,满像回事。老族长没有作陪,因为他觉得书记官不过属于幕僚师爷之类,级别不够。要陪,他只能陪县长镇长等头面人物。
       人走了,杨氏家族才想起问匾上写的什么。村正杨守平说是“抑恶扬善”四个字。他说听书记官赵祥瑞说,匾上的字是县长马志远亲自写的。
       五婶来说媒
       “大屁股”进院时,三娥正与母亲在院子里打袼褙。
       所谓袼褙,就是把破旧的布块儿布条儿用面糊一层一层粘起来,晒干了做鞋底子。这样的鞋,人们叫“千层底”。
       “大屁股”高门大嗓,刚迈进篱笆门,就嚷嚷起来:“哎呀!你们娘俩咋咧,真抓活计呀!”
       杨母说,她五婶今儿咋这么闲在?
       三娥也说,五婶你坐墩子上。
       墩子是用高粱叶子编的,庄户人家没木料,打不起小板凳。
       一提“大屁股”,人们都知道是杨守保的媳妇顶针儿妈,但谁也不当面这样称呼她。她的屁股也确实硕大了些,像半盘石磨。人说屁股大生孩子不发愁,也许有道理。她不隔窝地生了八个,都没把儿,全是闺女———招弟儿、盼弟儿、来弟儿、有弟儿、棒槌、插杠、镩儿、盼得儿。从这些名字上可见做父母的苦心———棒槌是捶布的,插杠是绞车的,镩是凿冰的;只是“得儿”这个名字有些不雅。冀东方言,“得”字读dei,儿化后舌头贴紧上颚骤然发音,就是指男性生殖器了。假如是男孩儿,叫这样的乳名也属屡见不鲜。她是闺女,越长越大,“盼得儿盼得儿”地叫,人们也张不开嘴。不知怎么演变的,人们就叫她“八丫儿”了。
       对“大屁股”,人们却叫得很顺口,很坦然,也许它的位置是在背后的缘故吧。
       “咱三娥子不得了哇,比秦香莲还能闯荡,这下好了,申了冤,报了仇,她也出了名,露了脸,别人是说得了学不了,吹牛胯骨吧。”“大屁股”说。
       杨母说,她五婶你说点别的吧,别提这勾当了。她这脾气,总是钻过脑袋不顾屁———脚……
       “大屁股”一笑,大嫂子你说“屁股”也没事儿,我不往心里去。
       杨母也一笑,岔开话头说,老古话儿,穷死不做贼,冤死不告状,她就是不听。官司打赢了咋的?她二姐死了也活不了,又跟老高家结了仇,跑哒了半年多,把我的陪送———一个板柜、几件首饰都折腾进去了,还借着她大姐家三十块洋钱呢。
       “妈!”三娥叫了一声,那口气显然是制止。
       “不让我说我也得说,你五婶又不是外人。事儿我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人的命是阎王爷拨拉着算盘子算计好了的,该着九十九,莫求一百一。硬摘的瓜没熟,吃了拉稀。你这秉性要是不改,吃亏还在后头呢。”
       三娥听了母亲的这番话,说,按你老这么说,咱就让人家骑着脖梗子拉屎呀?高小六给我二姐偿了命,也就算值了。
       “大屁股”说,三娥子说得不差大指竿儿,高小六玩完了,大伙儿都解恨。连县衙门不是也来给咱们送来牌牌儿,打溜须么?哎,大嫂子,牌牌儿咋摘了?
       三娥家是篱笆门,挂不得匾额,只好挂在了院内草房的檐笼上。“大屁股”说着话,一抬头,发现匾额没了,便问。
       “在这儿呢。”三娥指着打袼褙的板子说。
       杨母说:“她五婶,为了这东西,闹得我好几宿睡不了安稳觉。挂着不是,摘下来也不是,真让人犯难了。”
       “大屁股”不解:“这话咋说?”
       杨母不愿意说。
       贵人吃贵物,贱人吃豆腐。匾是大户人家挂的玩艺儿,穷人家咋能蝙蝠跟着燕子飞?打官司不是光彩事,打赢了也不光彩,还往门上贴帖儿呀?再一层,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样一来,跟乡亲们就不齐数了,人们免不了说三道四,吃自家饭,让别人磨牙,不值。要是摘下来呢,也不相宜。匾是县衙门老爷给挂的,你想摘就摘,胆子也忒大了,往好听里说,这叫眼里没人哪!
       三娥没有想这么多,挂也好,摘也罢,都不值得琢磨。以往打袼褙都是往饭桌上糊,恰巧今儿饭桌让杨东林家借去了,他家娶媳妇。杨母说那就明儿个再打吧,三娥刚嗯了一声,抬头看见了匾额,说有了,有现成的呢。随即搬来板凳,就把匾额摘了下来。“这、中么?”杨母问。“挂在门上就是咱们的了,有啥不中?咱当切菜板谁也管不着。”三娥俏皮地说。
       “大屁股”嘻嘻一笑,说道,这板子打袼褙平整,是正用。
       “大屁股”不是来扯闲篇的,她有正经事要说。“大嫂子,我来不为别的,是想给三娥子找个人家。”
       杨母听了这话,说亏你五婶操心。又对三娥说,三娥子,去到南园子摘几根黄瓜。
       三娥说,五婶,你先给我哥张罗个媳妇吧;啥时候有人伺候我妈了,我啥时候嫁人。
       “三娥子懂事,”“大屁股”说,“恩子的事我早想着呢。总不能挑在篮子里就是菜呀!”
       杨母说,你快摘黄瓜去吧!老大不小的闺女家,说嫁人脸都不红。唉,都怪我把她惯的。
       三娥擦擦手,走出院子。
       “大屁股”说的人家,是老族长媳妇娘家的侄子,花旺坨的,姓崔,叫立秋。家里有二十多亩地,有铁瓦车,有牛;牛是乳牛,还怀着犊子呢。小伙子不秃不瞎不瘸不拐,老实厚道,模样是头排。配三娥子正相宜。
       杨母信得过“大屁股”,说中,就是不对辈份。“大屁股”说庄下辈,各论亲,不碍事。杨母说三娥子脾气烈性,得说在明处。“大屁股”说惊车冒套的牲口都是好活计,比蔫巴肉心眼子强。杨母说人家要不嫌弃咱,咱不挑。“大屁股”说都是谁跟谁呀,不用外道。杨母说这事还得跟你大哥商量商量,他是当家主事的,妇道人家定不了章程。“大屁股”说,我大哥不会打破道杵(方言:不支持,妨碍事情进展的意思),闺女的事当妈的能说了算。“大屁股”说,听说三娥子同他还见过面,是在告状的半道上……
       正说着,三娥手里拿着几根黄瓜回来了。
       三娥问:“五婶,给我说啥样人家呀?”
       “大屁股”接过黄瓜,用手撸了撸,忽然联想到男人的物件,虽然只是一闪念,却也有了一种情绪。便笑着问:“三娥子,你想找啥样人家呢?”
       “有卖的才有买的,五婶你先把货摆出来呀!”
       “对!货卖行家。”“大屁股”说,“我先听你说说笑笑,在行不在行。我问你,是想找个富人家还是想找个穷人家呢?”
       “谁不想找富人家呢?可同我们家不般配呀!再说,有钱的人家不知道柴米贵,过不了正经日子。忒穷的人家呢,光受憋还挨欺负,也不中。”
       “大屁股”说:“这人家不算富也不算穷,正相宜。还有,你是找离家近的还是离家远的?”
       “都说远亲近地家中宝,离家太近的不好,有个炊帚碰锅台的事我妈就知道了,老人家操心。要说离家远的,来往不便利,也不随心。”
       “大屁股”一拍手:“越说越贴边儿!这户人家十数八里地,不近也不远。往下,就该问你,你喜欢高个儿还是矬个儿?”
       “这也得两说着。高个儿吧,进门得猫腰,做衣裳又费布,没用。个头儿矬呢,地蹦子似的,看戏翘着脚也看不见,白花票。”
       “大屁股”点头:“琢磨得透,这小伙子是中溜个儿,不高也不矬。嗯,还有啥呢?对了,还有岁数,三娥子,你是要岁数大的还是要找个小女婿?”
       三娥噗哧一笑,说:“有人说宁嫁老头儿,不嫁小猴儿。我呢,不找老头儿也不找小猴儿。”
       “嘻嘻,年一年二,恰可。剩下的就是脾气秉性了;你是要脾气柔软的还是要秉性烈性的呀?”“大屁股”一根黄瓜吃得剩个尾巴,说了这话继续啃。
       “这更得两说着了。脾气柔软吧,不像个大老爷儿们,办事不嘎巴齐脆。秉性烈性呢,跟我还不是针尖对麦芒,光吵架吧?”
       
       杨母说:“你五婶,别搭理这丫头了。有人家能要她,我就念阿弥陀佛了。她还挑三挑四的,踩着鼻子上脸,啥话都敢说,咋知不道寒碜呢?”
       三娥说:“我是说着玩呢。五婶,你也别费心了,心里话,我还小呢,先不忙着找人家。”
       “大屁股”说:“三娥子的话有鼓点,我说大嫂子,这闺女你是咋养活的呢?八丫儿她们姐妹八个,捆在一块儿也不如三娥子一个犄角。幸亏三娥子是闺女,若是个小子,早骑大马做大官了,不是状元,也是驸马。”
       三娥觉得好笑,说:“我不是小子,也当不了状元驸马。五婶,你的嘴咋这么好使呀,啥时候能借给我用用中不?”
       杨母嗔怪地说;“这丫头!咋跟你五婶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
       “大屁股”说:“大嫂子,这你就不明白咧,三娥子这话我爱听。不是你的话我不爱听,是三娥子的话我更爱听。三娥子,五婶告诉你,要说那个小伙子,你倒也认得,前年你去县衙门口那会儿,你还搭过人家的车呢。”
       “是他?”
       三娥愣住了。
       告状路上
       告状,这个词的出现起码有了一千年的历史,谁也说不清这种行为是软弱的无奈还是勇气的迸发。说软弱,毕竟还需要勇气;说勇气,仍然是靠别人。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说到底,仍然是失掉了自我。告状不就是自己觉得委屈,依靠当官的充当“救世主”,来为自己说句话,主持公道么?
       也许,百姓们真的需要“救世主”,尽管后来的《国际歌》里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人们并不相信。说没有救世主,就真的没有么?菩萨有没有?阎王有没有?说有,有人就问谁看见了?操!你能看见?看见了你就是神仙咧,扯蛋!说没有,为啥都承认?实际上,越是没有的东西,老百姓就越需要。
       虽然没有“救世主”,自古却有王法。王法里也有人人皆知的一条,最简单又最通用,那就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三娥信这条王法。
       屈指算来,县衙门她已经跑过三趟了,昨儿才接到了传票,说是定咧,今儿个击鼓升堂,要她与高小六当堂对质。
       骄阳似火,高粱叶子被晒蔫了,显得无精打采,树上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像是哀鸣。这两天,三娥正逢到了有“事儿”的日子,两腿间粘粘乎乎,走路也不自在。女人比不了男人,总有麻烦。她嘴里干了,干得发苦,嗓子里要冒出烟来。难怪有人说,渴比饿还难受。
       三娥一路找着水,忽地听到了蛙声。
       有蛙声就有水。
       三娥闻声走过去,果然看见有一围水坑。死水,里面长了渣草,针般大小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也许它们还小,还幼稚,所以不怕人。
       三娥俯下身,用嘴吹了吹,双手掬起一汪水来,一饮而尽。母亲倒是说过,在这种日子里是不可喝凉水的,喝了爱生病。到了这关头,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更不能有水不喝干渴着呀!
       这时,传来车轴有节奏的“嘎叽”声。
       一辆铁瓦车缓缓而来,是空车,那牛走得很轻松。赶车的把式戴着凉帽,遮住了半张脸,因为露着下巴,可以断定是个小伙子。
       三娥站起身来,上前问道:“这位大哥,是往城里去么?”
       “嗯。”
       “我搭搭车中不?”
       “中。”
       这小伙子看上去厚道,浓眉大眼厚嘴唇,大概不会耍心眼儿。三娥相信第一印象。
       小伙子“吁”了一声,牛就站住了,三娥上了车,坐在车压型上。小伙子头也不回,“驾”了一声,那牛很听话,又迈开了步子。
       三娥问:“大哥是哪庄的?”
       “花旺坨的。”
       “花旺坨的?大哥,我是杨甸庄的呀!”
       三娥心头顿时增添了某种欣慰。花旺坨与杨甸庄不过三五里,房不连脊地连边,能相互看见村里的烟囱冒烟,还能论上亲戚。出门在外,乡情就是知音,就是信任,就是亲人。三娥又说,“我们庄老族长家的就是你们庄的娘家,我叫她九奶奶。”
       小伙子说,那是我老姑。三娥说,论着我得管你叫表叔了。小伙子说我姓崔,叫崔立秋。三娥说我叫三娥子,没大名儿。
       互相做了介绍,又有了辈份,两人反倒觉得无话可说了。三娥问,表叔是去城里拉啥?立秋说是去城北灰窑拉灰,家里要盖房。他也听人说过三娥告状的事,便说,“你们两家的官司我也听说了,你又去衙门里吧?怕是打不着黄鼬惹一地臊哇。”
       “哼!这条道儿我走到黑了,我二姐不能白死!”
       “白死不白死,难说呀!自古的世道就是有钱有势的人说了算,阎王殿里冤死鬼多着呢。”
       三娥说:“我偏不信这份邪!这官司赢不了,我就死给他们看!”
       这话说绝了,立秋只好咂了咂嘴,说那看着吧。
       日头偏西了,仍是毒。
       路过一个村子。
       村头上几个孩子正在踢瓦,单腿一蹦一蹦的,费鞋。看见有车来,孩子们自觉地闪开了。
       车走过后,孩子们拍着手数“白嘴”,也就是顺口溜:“小两口,坐大车,丈人家里有吃喝,得儿驾,得儿哦,到了黑介钻被窝……”
       “厌恶!”
       大秋嘟哝了一句。三娥的脸红了。孩子们把他们当成两口子了,难怪,确实也像。在这种情况下,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厌恶”,除了这个词儿,别的话都不适当。
       她扭过头去,再也没有说话;崔立秋也没有说话。进了滦县城,到了东门外,三娥说了声:“表、表叔,到咧,站下吧。”大秋就“吁”了一声,说了句,出门在外,小心着点儿。
       三娥说,小心大心我不顾咧,能给我二姐申冤就中。
       高家老四回来了
       高占彪回来了。
       高占彪是高家狗庄高占英高小六的四哥。
       高占彪出去那年,大约是十六岁。老掌柜高贵章豁出了一件羊羔袄筒子,托庄里的高志翔带他到了山海关外,落脚在奉天的一家当铺。字面上叫当学徒,庄稼话叫学买卖。一去十数年,竟杳无音信。家里人不指望他了,如今却回来了。结果是并未学成大老板或是二掌柜,却穿着一身戎装,昂着脑袋挺着胸脯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真是出人意料。
       同时回来的还有一辆小车子,带篷的,里面坐着他的老婆和儿子。同来的还有副官郑一雄,没骑马,他骑的是骡子。
       高占彪的太太叫齐雅雯,是有名字的女人。女人有了名字,就不是普通的女人。乡村的媳妇都没有名字,取了名字也没有人叫。平常,人们叫她们谁谁媳妇谁谁妈,到了修家谱的时候,充其量是注明张氏或李氏。
       高占彪管媳妇叫雅雯,人们听了很别扭,牙麻。
       人们不习惯,称呼齐雅雯是“小骥妈”。齐雅雯听了也不舒服,粗俗。
       小骥有七八岁的样子,据说属马。无人指点,乡亲们也能认出是老高家的后辈子孙,模样明摆着呢,高颧骨、翘嘴角、说话公鸭嗓,随着,差不了种。
       老高家四儿子回来了,还带来媳妇孩子,尤其腰里还掖着盒子炮,这信息很吸引人。
       村里的乡亲们都来看。
       进了院,真正吸引人的是齐雅雯。这女人穿着旗袍,开口很高,人们都看见了她的大腿。那双大腿又白又嫩,令人大饱眼福。在高家狗庄别说是大腿,有谁能看见别人家女人的脚趾头呢?
       天晚了,人稀了,一家人才有机会交流。
       高贵章说,家里当你早死了呢,没想到你当了兵。人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拈钉。如今的世道,当兵也不赖。手里有枪把子,就啥也不怕。高占彪说,学买卖的当年,我就被拉了丁,是张作霖张大帅的队伍。从满洲里到长白山,脑袋整天掖在裤腰带上,总算混出来了。高母王氏流了不少眼泪,问:我说四儿呀,你们哥几个顶数你胆子小,你咋升了大官儿了?齐雅雯说全仗着我姨父哩。高占彪说雅雯说得不差,如果没有他老人家,我也没有今天。
       
       原来,高占彪投身行伍,凭着年轻秀气,被选为某团长的勤务兵。身为奉军总参议的杨宇霆前来巡视,高占彪端茶倒水的关节,露出了老奤儿口音。杨宇霆一愣,问了他几句话,便以小老乡相称了。这杨总参议的原籍本是滦县代家岭,与高占彪的故乡高家狗庄不过三十华里。杨宇霆与张大帅,就像诸葛亮与刘玄德,他取字为邻葛,也是这个意思。对杨总参议的小老乡,长官们自然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官运也就亨通了。随后,杨总参议又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他,高占彪哪有不当官的理?
       如今,高占彪被任命为奉军驻滦县守备团上校团长,到任未久,只有三天。此次探家,也是借公务之便。
       该说的事还得说。
       “占彪,咱家门不幸啊,你不知道,去年,家里遭了灾星,你六兄弟杀了他媳妇,人家告了,闹得山摇地动。最终,这小牲畜给人家偿了命。你五兄弟把他媳妇也休了,听说她到尼姑庵当了姑子,丢人现眼哪!”高贵章说。
       “我知道了。”高占彪说。
       “你咋知道的呀?”王氏问。
       高占彪说:“绳家庄有个成兆才,你们听说过吧?”
       “不就是唱‘莲花落’的来顺头么?他是咱庄高顺增的外甥,有两下子。论着你叫他连兄。”高贵章说。
       高占彪苦笑一声,说:“他把咱家出的事编成了本子,唱红了整个东三省!”
       王氏说:“这小子也忒不是玩意了,他跟咱一无冤,二无仇,往外抖落这勾当干啥?”
       “他无非是图混碗饭吃,能写出台口去。”高占彪说,“老六也是,有啥大不了的事,何苦动刀子呢?”
       高贵章闭起眼睛,说啥也别说了,都怪我这几年手掐肚攒,在唐山开了买卖,又置地盖房,奔得成了大户人家。村西的新庄户,分给了你大哥、小五和小六,小五常年在唐山瓷器店柜上照应,剩下他媳妇在家。小六媳妇坐了月子,又到他妈家住了半年,这样一来,就出闲话了。小六媳妇一哭一闹,小六脸上挂不住,就闯出祸来了。
       齐雅雯对此事并不牵心挂肉,她也看过戏,图得是有趣。别的不说,只是觉得戏里的高贵合高拐子挺有意思,便插嘴问道:“谁叫高贵合呀?”
       高贵章说:“高贵合?贵字是我这一辈儿,咱庄没叫高贵合的呀!”
       高占彪补充说:“腿拐,是开小药铺的。”
       “哦,那是高庆安你表兄。咱们是老亲,县衙门里来人打干证,他说给小六媳妇看过病,是得血崩死的。为这,他被抓进大牢里去了,现在还关着呢!”高贵章说。
       齐雅雯兴致未尽,又说:“戏里演老六与大嫂、五嫂还争风吃醋呢!”
       这话被大嫂裴氏听见了。
       她正在外屋刷锅洗碗。裴氏惊呆了。
       她从三十二岁就死了男人,他的儿子比小六还大三个月,那阵子,婆婆奶头瘪,小六还吃过她的奶呢,都说长嫂比母,差不了。可是,戏里咋这么胡乱编排呀?
       高贵章说:“反正官司打输了,人们爱说啥说啥吧。那事出了以后,我在人前连脑袋都抬不起来了,杨家可风光了,听说县衙门还给她家挂了匾,敲锣打鼓的。四儿,你手里有枪有炮有人马,把杨家给我抄了,我也出口气!”
       “爸,你说的太容易了。现在是民国,得讲法律,不能乱来。况且咱本来就欠了理,更不能再办蠢事。再说,官场上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上头有人管着呢。”高占彪尚明智,拨郎着脑袋说。
       齐雅雯打了个哈欠,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说“都十点四十了。”
       王氏觉得稀罕,问:“小骥妈,你戴的镯子上咋还有钟点儿?”
       齐雅雯撇嘴一笑。
       高贵章见过世面,知道那叫手表,便说了句:“你妈土。”
       少女情怀
       三娥和立秋订亲了。
       两人曾经见过面。虽是偶然的,这也是缘分,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别人家的闺女有谁见过女婿的面呢?
       其实,见过面属于不正常,没有见面才是正常的。从古到今,都是老人们给张罗。戏里的词儿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约定俗成,孩子们懂得啥?算了八字,换了庚帖,下过彩礼,定个吉日,就等着过门了。
       说等着不是坐着躺着,庄户人家还得该干啥干啥,照样里里外外忙生计。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有了吃穿,别的就无关紧要了。
       三娥和八丫儿照旧到野外来挑菜。
       菜是野菜,落蓠、蓟菜、苣菜、沙蓬、马芥菜,品类不少。这些能当饭又能当菜,填满肚子就能活着,能活着还不知足么?
       八丫儿跟三娥同岁,只是生月小。八丫儿说:“三娥姐,听说你见过我三姐夫,是真的么?”
       三娥说就见过一面,是在半道儿上。我去告状的半道儿上。
       “那就值了,”八丫儿有几分羡慕地说,“见过面就值了。”
       “你呢?”
       “我妈给我说的小松林庄那家,我没见过,听说是个豁子嘴。”
       “那你咋愿意?”
       “人家趁。”
       趁是土话,意思是有钱。三娥说,要是我,趁得像刘石各庄也不中。
       刘石各庄是当地大财主,不是滦县的,是邻县乐亭的,说是把东三省都压平了,连张大帅都服了输,号称“京东第一家”。
       八丫说,让我当刘石各庄的丫头就中,我听说咧,丫头也戴银镯子,说话×呀×的,嘴臊着呢。
       三娥又说,人咋这样呢?不值钱!
       八丫说,别说值钱不值钱,有了钱说话就硬。我只是怕豁子嘴,看见兔子三瓣儿嘴也不顺溜。
       三娥说,事先不知底,都是揭了盖头,才看到了模样。万一看不上眼,心里委屈一辈子。咱庄猛子媳妇你知道吧,不是过门三天就上吊了么?
       八丫说,猛子我知道,只是她那媳妇没见过面,听说长得挺俊;猛子缺心眼儿,长得嘴又歪眼又斜,光流涎水,不会说句整落话,难怪。
       三娥说,那你咋办?
       “那有啥法儿呀?”八丫儿问。
       三娥说,如今有个词儿叫“封建”,你知道不?
       八丫儿问,啥是“封建”呢?
       三娥说,“封建”就是大事小事都有讲究。像女人裹脚呀,男人留辫子呀,男人女人不同席面呀,都是“封建”。
       八丫儿问,不封建又该咋的?
       三娥说,前年我打官司去天津卫,看见城里男学生、女学生在大街上游行,还挎着胳膊呢。
       “男的女的挎着胳膊?”
       “可不,一边走还一边唱歌。”
       “哎哟,那多寒碜呀!”八丫儿捂住了脸。
       “看惯了就不新鲜了,”三娥又发奇想,问,“八丫儿,我五婶说过没有,你是咋来的?”
       这是人们生活中应该回避的问题。八丫儿说,我是我爸早晨去拾粪,用粪箕子捡来的。
       三娥说,怕是错了。小时候,我妈说我是你大伯我爸去赶集时捡来的,谁扔得呀?
       八丫儿说,谁知道呢?
       三娥说,你看见没有,公鸡跳到草鸡身上,草鸡就下蛋。牲口与人该是一理。高小六同他五嫂子不正经,咋个不正经?就是他不跟二姐在一个屋里睡觉,却去找他五嫂子。
       八丫儿说,我以为不正经就是爱瞎说八道呢,咋还睡觉?
       三娥说,男女的事就是臊臭肮脏的事。比方说,男人不能看女人拉屎撒尿,女人也不能看男人拉屎撒尿,看见了就不正经了,要在一块儿睡觉,就啥都瞒不住了。
       八丫儿说,瞒是瞒不住,睡觉就能睡出孩子来么?我不明白。
       三娥说,这事不能说明白了,说明白了忒寒碜。
       实际上,三娥比八丫儿明白,她只是不能说出口。她从小就听过那些骂人的话,那话总离不开女人才有的东西。那东西是撒尿的地方,假如说孩子是从那里生出来的,咋生呢?那里紧紧的,窄窄的,难道就能生出那么大的孩子来?
       也许,任何事物都有联系,说到关键,八丫儿就说我要尿了。
       三娥说那边有个壕沟。
       
       八丫儿就去小解了,三娥想到了立秋。立秋是男人,不知为啥,她觉得跟男人说话比跟女人说话有意思。小时候,男孩女孩在一块儿过“家家儿”,当爸当妈,做个泥人当孩子,多好呀!长大了就知道害臊了,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隔心了,这是为啥呢?
       这事还是不明白。
       八丫儿小解回来,一边走一边系裤腰带,说把我吓坏咧,我看见了一个大耗子。三娥说怪你胆小,耗子怕猫。北边地里菜厚,咱们去哪儿挑。
       八丫儿说中。
       三娥肚子里还有话,这话也不好说在明处。她知道北边的地就是花旺坨的,已经隐约看见有人在那里耪地,她想看见立秋。她希望耪地的就是立秋。不想说话,只想偷偷看两眼。
       到了跟前,耪地的人却是个老头儿。
       第二章
       高家坟地
       高家坟地里有数十座坟头,有的前面竖了石碑,有的没竖,间隔还长着几棵枯树,是榆树,时常招来乌鸦嘎嘎乱叫。高占彪和他的副官郑一雄站到了一座坟前,这座坟前有石碑。
       墓碑上的铭文很有意思:
       高君占英
       高门杨氏
       高占彪看罢,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生前反目,死后并骨,很有讽刺意味。人情如此,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副官郑一雄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也可以理解,生死两界呀。”
       高占彪说:“据说这还是两家经过说合,取得的一致意见呢。据说,如果不如此办理,到了阎罗地府,他们便成了孤魂野鬼。假如真有地狱,阎王是否让他俩捐弃前嫌、破镜重圆呢?真的这样做了,而活在世上的人还不肯罢休,反倒显得有些可笑呀!”
       郑一雄说:“团座的见解深刻、深刻,真的好深刻!如果都能这样看问题,不但夫妻相谐,家庭和睦,就是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
       高占彪说“咳,这不过是我的一闪念而已。说到底,人活着总要争争斗斗,一为名,二为利,即使不为名,不为利,也得为个衣食生存。谁又能例外呢?”
       郑一雄又说团座高见。
       高占彪笑了笑,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郑一雄问道:“郑副官,我带你到这里来,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郑一雄眨眨眼:“不就是凭吊一下团座的兄弟么?”
       高占彪说,这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主要的是我要有话对你说。
       郑一雄说,愿听团座教诲。
       “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你跟随我已经三年多了,对吧?”高占彪问。
       “对。我是民国六年秋天来到团座身边的,那时,团座还是营长。”
       高占彪点点头,缓缓说道:“在石头峪那场战斗中,我挂花后,是你将我从战场上背下来的,我是不会忘记的。”
       “这是小人的职责,在下义不容辞。团座对我如同兄长,一雄时刻铭记在心。”
       高占彪忽然脸色一变:“哼!说得好听!你做的事对得起我吗?”
       “团、团座,我不明白。”
       “如果不明白的话,我看你是装糊涂!那事我早知道,只是没有惊动你们罢了。该受什么惩处,二营的那个排长明摆着,就是样子!”
       高占彪说的“二营的那个排长”,姓魏,因强奸民女,被处决了。
       郑一雄傻眼了。
       根源还得从高占彪说起,他也有难言之隐。
       原来,高占彪那次战斗中挂了花,挂的地方很隐蔽,不是胳膊不是腿,不是前胸和后背,一块炮弹皮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钻进他的裆里,崩掉了他的整个命根,性命虽说是保住了,可算得上是天大的幸运。伤愈后对他的生活影响不大,能走路,能骑马,只是变得像女人一样,到撒尿的时候需要蹲着。苦了的是齐雅雯。
       到底咋个苦法,不用说了。
       身边有个郑一雄,日久天长,自然而然,干柴遇烈火,因此,郑一雄就代替了高占彪。
       郑一雄惊慌失措,知道自己与雅雯之事露了马脚,其下场不言自明。想到此处,膝盖不由得软了,扑咚一下跪倒在地,连说:“团座,小人知错了,饶命,饶命!”
       高占彪不理会,转过身去,仰天一叹,随即,坦然说道:“何必如此?无须如此,起来,快起来吧,我无非是让你明白而已。”
       郑一雄仍是不敢起来,叩首不止:“小人再也不敢了,团座,饶过小人的罪孼吧!”
       高占彪转过身来,却将郑一雄扶起来,说道:“咳,本人有自知之明,也不完全怪罪于你。在关外,不是有‘拉帮套’一种说法么?两男一女,相安无事,也算习俗。不过,自古奸情出人命,也是习俗。在这种事上,我家老六太糊涂,为了女人杀女人,不值得。我还不至于如此。”
       郑一雄眨眨眼。“这么说,团座你原谅我了?”
       高占彪无可奈何地一笑:“岂止是原谅?如果换一个角度,我还得感激你呢。我与雅雯是夫妻,如今有其名无实,形同虚设,我愧对她呀。你做了,使她心情愉快,我无异议。因为我是爱她的,她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打个比方说,她如果喜欢钱,可我口袋里分文没有,你给了她,我能反对么?”
       郑一雄深为感动,说团座如此宽宏大量,小人就是今后当牛做马也知足了。如果用得着小人,掉脑袋我也在所不辞。
       不能说高占彪这样做是软硬兼施,他也许只能如此而已。他正色地对郑一雄告诫道:“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你同雅雯之事,只能她知、你知、我知,如果在军中传开,都知道我戴了‘绿帽子’,成何体统?又何以统军?到了那种地步,我也难以客气了。”
       郑一雄诺诺,头上又冒出了一层冷汗。
       勾 结
       事物都有两面性。滦县县长马志远为杨家题写了“抑恶扬善”的匾额,并委托书记官赵祥瑞送去了,觉得是办了一件得民心顺民意的大事,算得上是明智之举。但他万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了个奉军驻滦县守备团的高团长;恰恰这小子非张非李,偏偏是高家的老四,这不是往人家眼睛里插棒槌么?如此看来,又是办了一件蠢事。从来人情大于王法,自己如此办事,太感情用事了,缺乏前思后想,再弄下去,恐怕位子也不安稳。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呀!别说是七品芝麻官,就是大总统也得看武装实力说话呀!
       马县长躺在床上便没了睡意,辗转反侧。夫人知道了端底,说这不是啥大事,用不着心窄。马县长说,这不是大事,啥是大事呢?这个姓高的表面上跟我嘻嘻哈哈,言语间递着话呢。夫人说,你先把那个还关在牢里的做假证的拐子放了,让他把话递过去,咱给他个面子。马县长有些不甘,说法律岂是儿戏?说放就能放么?夫人说,别说那儿细爹粗的,我就知道当官的干啥啥有理,嘴总大。
       马县长默了默,想夫人说得有道理,亡羊补牢,悔之未晚。第二天,便将高拐子假释了。
       马县长又按夫人的指点,在家里备了一桌便饭,宴请了高占彪一顿。席间,马县长说了些“误会误会,大水冲倒了龙王庙”的话,又埋怨案子结得仓促,与民国法律不符,本人重新查审,予以澄清,还望高团长谅解。高占彪自然也说了些“马县长太客气了,占彪深表感激”的话,几杯酒下肚,越说越近乎,事情就摆平了。
       老百姓都怕事躲事,当官的则不然,办什么事也吃不了亏,如果天天没有事,浑身便不自在了。实在没有公事,私事总得办几件,要不,当官图什么呢?
       高占彪探了一次家,也算衣锦而归,实现了人生价值。老六的事覆水难收,只好随它去了。这临走前得把老爸的七十大寿办了,也算自己尽的一点孝心!
       回家后的第三天,高家的大门口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洋溢着一派热气腾腾的喜庆气氛。
       院内临时搭起了锅灶,那些抱柴的、挑水的、洗菜的、烧火的,各司其职,有条不紊;高占彪从滦县城里“美味斋”请来的厨师意气风发,把炒菜的勺子颠得老高,似乎是要在人前露一手,让人们可望而不可及。
       
       高拐子更是如鱼得水,显得异常活跃,里外张罗,腿不闲着,嘴也不闲着,俨然是二东家的派头:“大伙儿紧紧手,客人们快到齐了,别漏场呀!”
       人们说得不错,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有了老四高占彪,高家的老少爷们又仰起了脑袋,劫难云消雾散,雨过天晴了。
       马志远马县长自然是要来拜寿的,他坐了一辆马车,一路风风火火,带着几个开道的警察,看起来架子不小。这倒可以理解,如果架子端不起来,老百姓就会瞧不起。
       但马县长毕竟是民国官员,到了高家狗庄,便在村头下了车,款款步行,还抱了抱高德全的小孙子二头,问几岁啦,叫我叔叔。二头却吓哭了。
       马县长见了高老掌柜,更显得谦恭有礼,拱手说道:“伯父大人,愚侄姗姗来迟,万望恕罪。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人家松鹤延年,健康长寿,也是我们后辈的欣慰。”
       高贵章说:“县长老爷来了,小人知情不了哇!”
       高占彪一拉高贵章的衣襟,意思是不该如此说话。
       高贵章不理解,望了高占彪一眼,似乎有所领悟,说:“哦,对咧,请,请,快请屋里坐。”
       马县长说伯父请,就进了院子。
       马志远送了一幅寿幛,另有二百大洋的寿礼。寿幛上有字:
       伯父大人七秩大寿
       教子有方福海朗照千秋月
       古稀无尽寿域光涵万里天
       滦县县长 愚侄 马志远 敬贺
       好个“教子有方”!
       人们自然想到了高占英,暗自窃笑。不过,又出了个老四,也算摆平了。
       啥事都离不开吃饭,席面叫“八六二”,即八个碟子,六个中碗,两个大碗。碟子里的菜虽然只有一箸子,碗里有鱼有鸡有肘子,在乡村也算招待高人贵客的规格。
       吃饭就要喝酒,喝酒就要说话,说话就得有选择。滦县商会会长田某对高占彪说:“令尊大人是商界名流,德高望重,振兴一方。高老弟,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说不可说?”
       高占彪说,田老会长请明示。
       “老朽的意思是将令尊大人聘为商会董事,也给本会增光添色。”田某说。
       马县长首肯,说如此提议甚好。县内的公益事业全赖商界诸位鼎力相助呢。最近成立了县志局,修志的经费还没有着落,田会长,您得登高一呼呀!
       “盛世修志,此举甚善。”卸任的冯知县捋着长髯摇头晃脑。
       青坨营镇的姜镇长说:“我想起来了,县政府前天来了俩人,说是县志局的,打听那场官司的前因后果,说要写进去呢。”
       在如此场合,这话说得有失分寸,那场官司早有定论,咋写呢?无论咋写,老高家也成不了正面典型,这是毫无疑问的。
       卸任的冯知县连连摆手,说:“不妥,不妥,县志所载该是忠臣孝子、节妇烈女,致力诉讼者,属刁民也。刁民入志,遗患无穷,此风万万不可长。”
       马县长和赵书记官脸色难看了。姓姜的小子太不知趣,说什么不好,偏偏说“官司”做甚?
       姜镇长吃着老高家,酒兴上来,继续为老高家帮腔,竟不知轻重,抱怨起来:“听说县政府还为杨家送了匾,太不给高老掌柜面子了。”
       高占彪说,你喝多了。
       马县长笑了笑,说:“马某人做为县长,只能顺从潮流,不可违背民意。诸位应予理解。县政府送匾,也是为了治理本县治安。再说,所谓匾,不过是块木牌而已,诸位无须多虑。”
       姜镇长又说,我又听说,杨家把匾摘掉了,做了切菜板。
       当官的总认为自己了不起,软驴子也要拉硬粪,县政府送的匾竟当了切菜板,套用姜镇长的话说,也太不给马县长面子了。
       马县长问:“此话当真?”
       姜镇长说,错不了,老百姓讲实惠,挂个牌牌没用。
       马县长听了这话,对赵祥瑞说,你查一下,假如真的如此,就把那匾额收回来吧!你怎么搞的?当官的就有这点主动权,出了麻烦,是下属办事不周;有了亮点,就算自己的政绩。
       突然,传来鼓乐声,高拐子进来了,别看他人不压众,貌不惊人,说话却是有板有眼:“诸位,马县长明镜高悬,真乃包龙图再世;高家狗庄村民深有感触,感激之余,特来送匾,略表心意。”
       说话间,有两人抬了一块匾额进来,上面写四个大字:“爱民如子”。
       中华民族是谦虚的民族,做当官的儿子也甘心情愿。
       马志远心里如饮甘泉,异常畅快,嘴上却说:“不敢当,不敢当,马某身为民国官员,乃是国民的公仆,民众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受此殊荣,惭愧,惭愧。”
       唱影说“腰里有个货”
       成兆才会编“莲花落”,李子善会写影卷。
       李子善是本镇大松林村人,读了些之乎者也,功不成,名不就,充其量算个落第秀才。他一同高家无怨,二与杨家无亲,按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中了。李子善肚子里的几滴墨水,微波做浪,偏要发挥出来。高杨两家的官司,有声有色,确实又有些引人入胜。李子善听说了这事体,闭门三日,把那羊毫蘸足了墨汁,“唰唰唰”就这样编成了一本影卷,名曰“高杨讼”。
       俗话说:“诌书俚戏,唱影放屁”,都是当不了真的。尤其皮影本来就是民间曲种———这地面的皮影叫“老奤儿影”,就是搭起一个台子来,夜晚演出。台上用大吊灯照明,灯芯足有七八根,棉花籽油,像火把,台子顶上还得留烟筒呢。影人是用驴皮雕刻的,线条分明,色彩斑斓;唱影的掐着脖子唱,耍线的拿影人在影窗上动作。说的唱的俱是当地老奤儿的方言土语,内容虽然也离不开论今说古,但却随意得多,信口开河在所难免。老百姓图得是热闹,绝不求全责备。
       影班子好凑,稍一联络,人手就齐了。有了影卷,无须排练,皮影就唱起来了。
       这天是在花旺坨,也就是崔立秋住的那个村子。原因是崔老佑得了个孙子,有了传宗接代人,还愿要唱三宿影,庆贺一番。
       影窗上,做为老掌柜高贵章的影人老生随着鼓点上场,唱:
       老夫姓高名贵章,
       家有大小六个儿郎。
       老大身板子长得壮,
       三十多岁就见了阎王。
       老二老三也不傻,
       嘿悠嘿悠会打夯。
       老四挎了盒子炮,
       娶了个白白嫩嫩小娇娘。
       老五在那瓷器店,
       做起买卖是内行。
       小六滦师毕了业,
       肚子里面有文章。
       为人师表人夸奖,
       能考堂堂状元郎。
       男大当婚女大嫁,
       娶的媳妇本姓杨……
       影窗内,影匠陈老紫手掐脖子唱完拖腔,问:“下边是啥?”
       有了这麻烦,高拐子自然来帮忙,义务担当了提词的角色。他说:“哦,是白不唱———”
       陈老紫唱:“白不唱———”
       旁边有人说是道白,不唱。
       高拐子说:“我知道,小六高占英娶得媳妇缺心眼,不知好歹……”
       陈老紫加以发挥,说“一点不错!他娶得媳妇是二百五,别人有十个心眼儿,她有七个半心眼儿,不多不少差仨半哩!”拉四根弦瞎子说“是俩半”,陈老紫说“我知道,竟多给了她一个心眼儿”。接着唱道:
       她看见白薯叫老瓜瓢儿,
       拿着谷子当高粱。
       端起盆子她说碗,
       见了罐子她叫水缸。
       五个手指头她说俩,
       拿着菜刀说是大扎枪……
       杨二姐死了,说啥她也不知道了,糟蹋糟蹋无伤大雅。真要是戏上唱的那样,高占英咋能看不上她呢?
       杨三娥上场了,角色是小旦,用得是花木兰的影人,她上场唱道:
       杨三娥,是女流。
       走衙串县,横不溜丢。
       腰里有个货,啥也不发愁。
       县长不给作主,实在着急挠头。
       听说律师计谋有,找个后门去走走。
       (白)奴家杨三娥,是个马蜂窝。我二姐死了,就把高家蜇。闻听有个贾律师最能包揽词讼,姑奶奶凭自个儿的本钱,不信他小猫不吃腥!
       
       李子善并不认得杨三娥,完全是凭想当然,在他看来,杨三娥打赢了官司,不是走得黄门(指金钱),则是走得红门(指女色)。她家穷,黄门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红门了。这世道,光凭有理就打赢了官司,谁信?
       因此,他就虚构出一个贾律师来,按《红楼梦》中的技巧,又为他取了个贾西珍的名字,所谓“假戏真做”,与“假语村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律师是带胡子的影人,行当中称之为“髯儿”。
       这“髯儿”出场唱道:
       贾律师,刀笔手。
       最是好色,喜爱风流。
       一把三娥见,两眼直勾勾。
       她若豁出本钱,我学耗子偷油。
       上前就把娇娥搂,快来亲亲你大叔!
       影人杨三娥接唱:
       叫大叔,听根由。
       有买有卖,别耍滑头。
       让你亲个够,奴家更温柔。
       便宜不能白占,你要为我报仇。
       该出手时就出手,还管什么羞不羞?
       影人贾律师一阵大笑,四根弦过门儿,曲调悠扬,节奏感板眼紧凑。这影人脖子一伸一缩,唱得越发有韵味:
       小宝贝,心头肉。
       敲起战鼓,顺手推舟。
       不是夸海口,此事莫发愁。
       厅长与我交厚,照顾焉能不周?
       车轱辘要往前走,你算会浇润滑油———
       还是开头说过的那句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影台子下面人们看得如痴如醉,如临其境,谁还问个真假?
       县政府把匾摘走了
       县政府派人把匾额要走了,还斥责了杨母几句,说她藐视政府,不知好歹。杨母吓坏了,一个劲地说,老爷别跟我们庄稼人一般见识,我们不懂事,不懂事。
       三娥挑菜回来,听了这话,说,一块木板子要走就要走呗,我不在乎。以后谁欺负咱还不中,当多大的官也不是三只眼。我见识过了,装人顶多装到今儿晚上,到明儿天一亮就现原形了。
       杨母说还得看眼前,脚跟底下。
       眼前就是求个温饱,三娥还得去拾柴挑菜。午饭是苴菜蒸疙瘩,她吃得挺香甜。随后,背着柴筐走出家门。
       她去找八丫儿,八丫儿说,三娥姐你自个儿去吧,我不去了。
       她咋不去了呢?
       不去就不去吧,为啥不去的原因她不说,也就别问了。要是在告状以前,三娥说啥也得问个明白;经了事,经的又是拼死拼活的大事,自然学会了谨慎,管那么多做啥呢?她不去自有她不去的理由。
       街中,留住妈和大昆家嫂子正在井台上洗衣裳,边洗边说话,三娥隐约听见大昆家嫂子说,“这么一闹,三娥子不敢见人了”;留住妈说,“瓷器破了边,不值半文钱。做为女人她这辈子完了……”一扭头看见三娥,她只好随机应变,说,“今儿个天忒热,连出气都不匀和……”
       三娥走到她俩面前,问:“四婶六嫂子,你们说啥呢?”
       留住妈说没说啥,没说啥,只说今儿个天道热,你六嫂子家的老克猪呼哧呼哧光喘气。大昆家也说,可不咋的呢,热比冷还难受。人们都是笑冬不笑夏,夏天光着膀子也不没事,冬天穿得露棉花套子就挨人笑话。
       三娥说,别糊弄我了,你们的眼神不对劲。刚才是说我着,我听见了。留住妈和大昆家尴尬地笑了笑,大昆家说是呀是呀,说你能闯荡,了不起呀。谁不服也不中。
       “你们糊弄我!”
       留住妈说,糊弄你图啥?你又不给我们三间房子两顷地。三娥说,你们说我不敢见人。大昆家嫂子说咋不敢见人?我都敢见人,你还不敢见人?三娥子,你瞧不起你嫂子就说话,咋冲我来呀?我一没偷,二没抢,连说说话也不中么?
       三娥的倔强没了用武之地,本来闲言碎语也不值得计较,总计较这些还拾柴禾么?不拾柴禾就不能做饭,不吃饭就没精神。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三天不吃不喝,试试。
       世上的事有时也说不清。这天,三娥心不在焉,总觉得心里有事,柴禾也拾不下去,筐子没满就回家了。
       她一迈门坎,险些绊了跟头。
       正在此时,“大屁股”来了,满面通红,带着气呼呼的姿态,连说“啥鸡巴人家!办的事拉不下屎来,我这脸往哪儿搁,成屁股了?”。
       杨母问:“你五婶,咋啦?”
       “大屁股”说,别说了,别说了。
       三娥凭直觉她觉得与自己有关,问道:“五婶,是不是关连我的事?”
       “大屁股”唉了一声,等于默认。
       杨母问啥事?
       “大屁股”说大嫂子没听说花旺坨唱影?
       杨母说我听说了,是唱的《潘杨讼》。那是大宋朝的事,杨家将是忠臣,被奸臣潘仁美坑害了。
       “大屁股”说,错了错了,唱的不是《潘杨讼》,是《高杨讼》,是说咱们跟老高家打官司的事。
       杨母说这有啥?摆活这事不相宜,官司都结了,再摆活老高家忒现眼。咋说二娥子也是老高家的鬼。真是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人们闲着没事就嚼舌头。
       此时,“大屁股”不得不说了,要说当然就要说得婉转,这是最基本的处世之道。不过,再婉转也得说个清楚明白。她说,俗话说得好,管闲事,落不是,一点不错。大嫂子,你说谁这么“下三烂”?狗带嚼子满嘴胡勒,唱影放屁,我看还不如放屁,放屁还有臭味儿呢。大嫂子,你说是咋唱的?唱三娥子卖了身子,才打赢了官司。这不是往人脑袋上扣屎盆子么?真把死人也气活咧。花旺坨那头儿受不住了,要退亲。
       “大屁股”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早相信了“唱影放屁”,不是相信“放屁”,是相信“唱影”。你三娥子再有本事,能打赢官司,凭啥?光凭理?当官的谁讲理?要讲理就当不了官了,咱庄的二杆子尽说大实话,咋连媳妇也说不上。说书唱戏里有包老爷,谁见过?咋偏让你碰上了?那事三娥子做了,板上钉钉。唱影才把这窗户纸捅破了,要不,人们还蒙在鼓里呢。
       唱影也是艺术。
       艺术就是崇高。
       老百姓不讲崇高,讲信不信。
       杨母信了。
       信得天昏地暗,满眼金星。一时间晕过去了。
       “大屁股”拍着腿喊大嫂子,三娥哭着叫妈。
       杨母苏醒过来后,喃喃自语,我早说过,一个闺女家往外跑,早晚要出事,从我话上来了吧?唉,都怪我命不好,算卦先生早说了,我犯“大六害”,把闺女都害了。
       三娥眼睛直了,呆了。
       她尚不明白卖身的确切含义,大概的意思倒也知道八九不离十,不就是同不是自己的男人一块儿睡觉么。像公鸡踩蛋儿,老克猪赶圈。五婶问得对,谁这么“下三烂”?
       “妈,我没办丢人的事!”
       “办没办谁敢说呀?”
       “妈,你难道连自个儿的闺女都信不过了?”
       “我信过信不过顶个屁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得靠大伙儿说。”
       “谁说是谁放屁!”
       “一个闺女家,放屁放屁的,你咋不嫌牙碜?”
       三娥委屈地哭了,人家欺负你闺女,你还添闲言,你不像我妈!
       杨母也哭了,我是做了啥孽咧———
       “大屁股”劝解说,都怪三娥子是个闺女,要是小子,为打官司把衙门里的太太小姐睡了,还算有本事呢!按我说,莫说没咋的咋的,真咋的咋的了,也值。官司打赢了,仇也报了,别人想咋的还咋的不了呢。
       “大屁股”不单单是屁股大,嘴皮子也利落,把话总能一反一正来回说,咋说都有理。要不,她也生不了八个闺女。
       三娥欲哭无泪。
       第三章
       老族长得了心病
       老族长杨鸿斋病了。
       病是心病,千不怪,万不怪,全怪三娥子的事给闹的。影班子唱了影,风言风语就不时灌入他的耳朵里;县政府又把匾额摘走了,不用说,杨氏家族是栽了跟头;立秋的亲事接着也吹了,屎没拉完就得擦屁股。我这族长脸面往哪儿搁?
       正在不好过的节骨眼儿上,高拐子来了。
       
       高拐子哼着小曲儿进门,首先拱手施礼,说,表大伯,庆安看望你老来了。
       老族长满腹狐疑:自从闹了那场官司,两村生分了,连亲戚都不愿意走动了,高拐子虽然叫他表大伯,是因为老族长的姑家在青坨营,高拐子的姨家也在青坨营,论上了辈份,算不上实在亲戚。
       老族长问:“你做啥来了?”
       “来看看你老。”
       “那就多谢了,多亏你有这心思。不过,说你特地来看我,连傻子都不信,说话别拐弯,到底你是干啥来呀?你还没忘那场官司吧?啥意思?直说。”
       高拐子说:“官司早了结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别提咧,还得往前头看,咱俩庄还得该咋的咋的。”
       老族长冷笑一声,说:“那我问你,唱影的事是你们老高家鼓捣的吧?”
       “这就冤枉人了,唱影侄子倒是听说了,我还听说影卷是大松树庄李子善编的。诌书俚戏,唱影放屁。看个热闹,谁还当真?我还听说绳家庄的来顺头在关外把打官司的事也编了‘莲花落’,说我叫高贵合,是占英的二叔,这不是瞎说八道么?这且不算,还说占英跟老大家里还有一腿,更没根没叶了。唱影说小六媳妇缺心眼儿,不可信。要说三丫头让人操了,差不离。要不,她咋把官司打赢了?我们老高家花钱不少呀!”
       老族长长叹一声,“咳,让人操心哪。”
       高拐子说:“表大伯,你老别着急,在明白人面前我不说假话。当族长容易么?不容易!如果能当族长,把家族又摆弄得服服帖帖,就是当县长也够材料。”
       谁都爱听顺耳的话,老族长心里得意却又摆了摆手:“老朽无能,老朽无能,愧对杨氏家族父老。”
       高拐子乘机说,你老得的是心病,我给你老号号脉,药方子就有了。老族长眨眨眼,下意识地伸出了手。高拐子握住老族长的手腕,微闭双眼,良久。老族长问咋样?高拐子缓缓地睁开眼,说道:有道是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血足则精力盛,气血亏则精力衰,天有日月星辰,人有五脏六腑,天道以延世,人体以养生。风雨雷电为天之变,五痨七伤为人之灾。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愚者知足常乐,智者劳神常忧。此乃金口玉言也。
       老族长说,你说得不错,可是还没落到弦上。
       “表大伯别急,从脉上看,你老是肝气郁滞,心脉淤阻,肺气虚弱,神不安守呀!医书上说,百病皆生于气也。气之为用,无所不至,一有不调,则病至矣。故在其外则有六气之侵,在内则有九气之耗,而病分为虚、实、寒、热,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惊则气乱,思则气结。你老有怒有惊有思,才得了病。
       老族长说,你说的头头是道,该拿出药方子来才是。
       高拐子咂咂嘴,说道:“这方子么,庆安不敢轻易开呀!”
       “有啥说的?”
       “世上的人,大都讳疾忌医。尤其你老这病,说好治便能手到病除,说不好治伴随终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开了方子,你老能按方子服药么?”
       “别耍玄乎套了,说!”
       高拐子说,那我就写上。老族长看去,只见纸上写着:
       闭眼三钱甩手二钱
       塞耳朵四钱 不出头五钱
       面子厚半两
       煎熬三天 冷水灌下
       老族长看罢,勃然变色,说道:“姓高的!你这是啥意思?竟敢找上门来拿我取笑,是欺负我杨甸庄没人咋的?”
       高拐子满脸堆笑,说:“表大伯别生气,听我说个子丑寅卯。”
       “不听了,不听了,你拐子的屁股,放的都是邪气。我告诉你,我们杨甸庄不是好惹的,我族打赢了官司,你们老高家就编笆造讹(方言,蛮横无理,造谣生事的意思),看我族的笑话,做梦!”
       高拐子并不着急,说道:“表大伯,我开的这药方,不是没有道理,你老想,如果甩手合眼,不听不问,就能心广体胖,长命百岁。为了她一家的事体,操心劳神,不值得呀!”
       “这是啥话?我身为族长,乡亲们的吃喝拉撒都得顾及,才使全族同心同德,铁板一块,怎能像你们老高家各有心计,一盘散沙!”
       “表大伯说得对,我们高家狗庄缺头脑人儿,办不成大事。”
       “这就结了。你还想说啥?”
       高拐子说:“你老要是不用这方子也中,我就说段三国。当初,曹孟德百万大军杀过来了,周瑜周公瑾着急得直跺脚,得了心病,多亏诸葛孔明写了十六个字:欲破曹兵,须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结果把周瑜的心病治好了。我也有十六个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当机立断,严明是非。你老琢磨琢磨,我说的外道不外道。”
       老族长说:“我们杨氏家族的事不用你来多嘴乱搅和,你走吧。”
       高拐子一笑:“嘿嘿,我不过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咋敢乱搅和?实话说吧,我的腿脚不便利,谁都看得见,瞒不了人。不过,寸长尺短,我也不是二百五,不说别的,单说这耳朵,灵着呢。”
       老族长问:“咋个灵法?”
       高拐子嘻嘻一笑,说道:“哼,三里五村,七乡八社,谁不知道杨甸庄有族规族法?出了那种事,咋没动静呀?我弄不明白,想来打听打听。”
       老族长大吼一声:“滚!你给我滚!”
       高拐子觉得借刀杀人的激将法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便说:“表大伯留步,不用送,不用送咧。我滚,我滚!”
       高拐子滚了,老族长回头对媳妇说:“你去告诉杨守平一声,让他去敲钟。”
       媳妇问:“咋敲?”
       老族长说让他一下一下地敲,让头脑人儿们来,得先商量出个章程来,随后再召集大家伙儿,这事可是不小哇!
       祠堂里的风波
       杨氏祠堂内,点起了油灯。
       油灯不像寻常人家的油灯碗,寻常人家的油灯碗只有豆粒大小的火,用一根棉芯引着,不亮。这里的灯是一个铁桶,灯芯足有大拇指粗细,如同火把,把祠堂照得通明。
       云板连续三下敲了,男女老少大小人等都来了。
       老族长杨鸿斋的脸色灰暗,不似以往那般威严。乡亲们等着他转动脑袋,举手,捋胡子,而后“我族者,杨氏也”地说一通,再切入正题。
       不料,老族长一改故道,省去了繁文缛节,开口就说:“如今是民国了,有了村正村副,我老了,操劳了多半生,也该歇歇肩了。不过,话还得从两面说,国家国家,国虽然在前头,可是,没有家就没有国。永乐也好,康熙也好,光绪宣统袁大总统也好,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唯独咱杨甸庄,总是有声望的长辈人说了算。同心同德,铁板一块,这才免遭了外村人欺负。杨守平是村正,催粮讨税听他的,可族中的规矩不能没了,规矩管我、管他、管大家,谁也不得违犯,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人们参差不齐地有说是的。有说对的。不说话的点了头。
       老族长接着说,“其实,我不说大伙儿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几天,大伙儿不是都议论这事么?咳,我们杨甸庄真的丢人了,真的栽跟头了。杨玉清家三闺女打官司赢了,我向县政府递了呈文,县政府才送了匾,闹得风风光光;后来匾又被要走了,弄得灰不溜秋。就是因为有人说三娥子告状有过节,卖了身子。怪我这当族长的管教不严,思谋不周,知其一,不知其二,办了件糊涂事,在这里,我向乡亲们请罪了!”
       老族长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老族长向大伙儿鞠躬,从来没有过。
       他接着说,“然,这事有人信,有人不信,大伙儿说该咋办?”
       有人说,咱自个儿的屁股不能撅着往外臭,不管是真是假,别张扬就是了。
       也有人说,三娥子告状不容易,真的有个闪失大伙儿能体谅。
       三娥听了,走出人群,站到了前面,说:“叔叔大爷、婶子伯娘,我是清白的呀!我没卖身!我没丢人!我没跟男人睡过觉,那些都是唱影的瞎说八道!”
       
       老族长说,到了这夹脚乱套、众说纷纭的关头,清白不清白光凭嘴说咋能服众?不中啊。饿死的事小,失节的事大,这是连孔圣人都说过的。
       三娥问,那要咋办?
       老族长说,只有按老规矩办了,如果失身于人,要在祠堂前戴枷示众三天,族法惩治。
       这时,杨母也走出人群,对老族长说:“九叔,你老就饶了三丫头这一回吧,以后我们就是冤死也不告状了。九叔,我给你老跪下了。”
       杨母说着,真的跪下了。
       老族长心情沉重,缓缓地说:“玉清家,起来起来,别这样,饶她不饶她,不是我说了算。我难道愿意这样么?我身为族长,也是被逼无奈呀!无论做啥事情,须得一碗水端平,我不能有一家一户之私。况且外村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咱们呢。如果稀里糊涂,听之任之,几百年的规矩就坏在我手里了,鸿斋咋向列祖列宗交代呀?”
       “大屁股”也说话了:“九叔,三娥子也许真的没有失身,我看让她起个誓中不?”
       三娥说:“我敢起誓。上有天,下有地,我三娥子若是办了丑事,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对不起咱庄的乡亲,必遭天打五雷轰!”
       有人说起誓不是办法,这办法是不是灵验还得两说着。
       七奶奶说,要想灵验就只好用老办法了。
       所谓老办法,只有年岁大的乡亲们知道。那办法在光绪十六年用过,缘由是有人看见杨绍高家栓头和杨守山家二丫儿晚间在麦秸垛旁边一块坐着说话着。族中知道了,云板连续敲三下,男女老少大小人等来到了祠堂里,检验二丫儿是否失身。办法是:用木桶一只,桶内装一层白石灰和一只公狗,让二丫儿坐在木桶上,公狗的舌头舔其下身,而后由具有专门知识的老娘婆察看,据说就可以看出结果来。经检验,二丫儿破身了,她大喊冤枉,并没有人理她,她随后只好跳了井。
       可是,这办法谁能说得准呢?杨母是知道二丫儿跳井的,她惶恐地说:“九叔,我们认了,不用检验了。”
       三娥脑袋一扬说:“我不认!”
       老族长说:“你不认就得接受检验。”
       三娥说:“我不认也不接受检验。要检验先检验你家闺女我小姑!”
       老族长大叫:“啊?反咧反咧,拿枷锁来,拿枷锁来,示众示众。”
       阎王殿里
       三娥被示众了。
       这也是一场吸引人的热闹,乡亲们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地来观看,只好远远地看个大概,或是借串门到家庙附近的人家,扒着门缝偷偷地看个究竟。不懂事的孩子们觉得新鲜,好玩,就到跟前打打闹闹,跑来跑去。
       杨母陪了三娥整整两宿了,她搬来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拿着蒲扇白天为三娥遮阳,夜里驱赶蚊子。老人心如刀绞,面上却装得很坦然。她心疼闺女,不能再往闺女的伤口上撒咸盐哪!她劝三娥往宽里想,人活一辈子啥事都兴许赶上,没啥大不了的。
       三娥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从西北天际拱上黑压压的一片云来,一阵风过后,伴着雷鸣电闪,铜钱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但不大一会儿,雨便停了。东边出现了一道彩虹。彩虹不但吸引了孩子们,也吸引了大人,三娥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过了晌,想不到“九小儿”来了。
       “九小儿”是老族长杨鸿斋的二房,大房叫陈氏,比老族长还大三岁,成亲数年,却未能生出一男半女。为此,陈氏很是惭愧,觉得真是对不起老杨家,就把自己的表妹小翠儿说合来,给老族长做了小。小翠儿是十六岁过的门,如今已经三十一了,肚子仍是无声无息,从来没凸过。据说,毛病出在老族长身上。
       当面和背后不一样,乡亲们当面叫她九婶或九奶奶,背后却叫她“九小儿”。
       “九小儿”挎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一个瓦盆,瓦盆里炖了一只鸡。
       杨母问:“九婶子,这是咋回事?”
       “九小儿”说:“我们当家的说咧,公是公,私是私,一码是一码;三娥子终究是把老高家告倒咧,还是有功劳。所以,让我给她炖了只鸡,补补身子。”
       杨母说:“我们连累九叔咧,九叔还这么惦记着这不成材的丫头。三娥子,还不快谢谢你九奶奶!”
       三娥还是不说话。
       “九小儿”又说:“明儿个就三天了,快熬出来咧。侄媳妇,盆子我放在这儿,你喂喂三娥子。”
       三娥一直目光呆滞地仰头望着天空,这时却闭上了眼睛。无论杨母怎么劝说,她顶多是摇摇头。
       天黑了。三娥稍一打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两个索命鬼索住了,游游荡荡出了村头,飘上天空,腾云驾雾,来到了阎罗地府。
       在地府里,三娥看见被绑在树上的一个人,那模样像杨守昌———他是小贩,平日卖韭菜黄瓜。上面有一个大秤砣,一下一下不停地砸他的脑袋,那脑袋左右晃动,流了不少血。
       三娥听母亲讲过,在阳世间做坏事的人,到了阴间,都会得到报应。像这个人,就是一个小商贩,做买卖时缺斤少两,不给足秤。
       三娥一扭头,又看见两个小鬼拿着大锯一来一往,正在锯一个女人。这女人光着身子,啥都露着,有大奶子、肚脐眼儿、还有那个不能见人的地方。这事母亲也讲过,这种人生前曾经嫁过两个男人,结果两个男人在阴间争执不休,阎王爷就判给他们两人一人一半。
       “阴司里得有多少鬼呢?”
       她问索命鬼。
       索命鬼说:“阴司里鬼多着呢,阳间有啥人,阴司就有啥鬼。什么善良鬼、恶毒鬼、大方鬼、小气鬼、义气鬼、势利鬼、忠厚鬼、阴险鬼、正派鬼、淫荡鬼、长寿鬼、短命鬼、真心鬼、假意鬼、拙笨鬼、机灵鬼,长得俊的叫俊鬼,长得丑的叫丑鬼,爱赌钱的叫赌鬼,爱喝酒的叫酒鬼,吃多了的叫撑死鬼,没饭吃的叫饿死鬼……”
       三娥问:“我该算啥鬼呢?”
       索命鬼说:“我是当差的,奉命行事,姑娘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这话耳熟。哦,衙门里的警察说过。
       穿过三道门,到了阎王殿。
       阎王的模样长得像灶王爷,他旁边站着一牛一马,不用问,他们就是牛头马面了。
       索命鬼敬了一个礼,说:“报告阎王!杨三娥被传唤到了。”
       “你就是杨三娥?”
       “是”。
       “多大年纪?”
       “今年十八了。”
       “你做过多少恶事坏事?从实招来!”
       “我从来没有坑过人,害过人,也没偷过东西。我妈常嘱咐我,做人要做个热心人,多帮衬别人。”
       “你可别打马虎眼!我这里有本帐,人在阳间的一丝一毫,都记得清白如水。你说你没偷过东西,扯票呢。我问你,那年你九岁,挑野菜的时候,进到杨德正家的稍瓜地里,偷稍瓜了没有?”
       “嗯,偷了。那天我实在忒渴了,德正爷爷没在瓜铺,我就拣小的摘了一个,我妈后来说我了。”
       “承认了就好。你不是爱告状么,有人又将你告下了。”
       “谁告我?告我啥?”
       “你且朝这边看!”
       果然,有一个人得意洋洋地站在阎王旁边,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高占英!
       三娥说:“阎王爷,他是高小六呀!他杀害了我二姐,我把他告了,天津的检察厅让他给我二姐偿了命。”
       阎王说:“那是你们阳间的事,我不管。”
       高占英冷笑着说:“我不告你别的,我就告你卖身告状。”
       阎王说:“这状我准了。”
       三娥急了,哭出声来。大声喊道:“这是胡说八道,他信了唱影的胡说八道!阎王爷,你要为我做主呀!你要为我做主呀!我是清白的呀———”
       “三娥子,三娥子,别哭,别害怕,妈在这儿呢!”杨母说。
       “妈呀———”三娥仰天大哭一声。
       祠堂前老槐树上的老鸹正在打盹,听见声响,抖抖翅膀,飞了。
       小叫花子
       高家狗庄。一个衣衫褴缕,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敲开了高家的大门。
       
       王氏打开门,看也不看,劈头就说,啥也没有,走着走着快走着。
       “奶奶,我是小骥呀!”小叫花子说。
       王氏一听大惊,定睛细瞅,小叫花子果然是小骥。“哎呀!真是我孙子呀,你咋这样咧?”随后扭头向院里喊了一声,“当家的,你快出来,你快出来呀!”
       高贵章慢腾腾地从屋里走出来,说啥勾当啊?一惊一乍的!
       小骥说,爷爷,是我。
       高贵章遇事不慌,愣了半晌,慢慢吁出一口气说,哦,原来是孙子呀,进来进来,进来说话。
       王氏给小骥洗了脸,换了衣裳,把来龙去脉也弄清了。小骥说,我爸爸死了,打仗挨枪子打死了。我妈和郑叔叔带着我往关外跑,我在半路上拉了一泡屎,就找不着他们了。
       王氏抽泣起来,说,本指望老四有了出息,终久还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咋这么倒霉呀!
       高贵章说,死了就死了呗。不该死的都死了,该死的总不死,剩下咱俩棺材瓤子活现世。
       这时,高拐子在屋外嚷嚷“表叔表婶,解恨了,解恨了!”说着话就迈进了门坎,嘴没停,“杨家三丫头在他们庄家庙前头示众呢,我看了一场肥热闹。”
       高贵章老两口没搭理他。
       高拐子一看这场面,“喂呀!这不是小表侄么?老四又回来咧?”
       高贵章苦苦一笑:“他回不来了。”
       “咋咧?”
       “死咧。”
       “死咧?咋说死就死咧?”
       “枪子又不长眼睛,当兵就得预备着去死。不定啥时候说死就死,不新鲜。”
       “那媳妇呢?”
       “儿子都没咧,要媳妇干啥?”
       “小表侄咋来的?”
       小骥说:“我知道老家叫高家狗庄,就打听着找来了。”
       高拐子又“喂呀”一声,说这么小岁数,就有这么大转当,了不得,了不得,长大了准能顶起门户来。从小看大,三岁知老,这话差不了,差了管换。小表侄,你叫啥名儿着?
       小骥说我叫小骥,郑叔叔说骥字是马字边儿,旁边一个冀,冀是直隶的简称。
       高拐子说,对头,骥者,千里马也,你就是咱老高家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小赤兔儿。按你们这一门“昌盛兆百世,富贵占家邦”的排字,你该排在“家”字辈。我给你取个大名吧,就叫高家骥。这名儿意思好,吉利。
       高贵章说,啥吉利不吉利的,名字取多好也顶不了饭吃。
       高拐子说,不然,此言差矣,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对人的名字我琢磨好几天了。占英为啥死了?是死在名字上,埋人的地方叫啥?叫茔地。占了茔地不就死了么?还有占彪,老辈子没枪没炮,有飞镖,果不其然,他中飞镖了。
       “我说庆安哪,你咋这么闲得慌?过日子的事不琢磨,咋竟是邪魔外道?”
       高拐子说:“啥是个话儿呀,干呆着没劲。要不,咱爷俩喝两盅儿?”
       王氏说,没啥下酒菜。
       高拐子说,也不是外人,表婶别费事,捏几个小饺子煮了,再拨拉盘鸡蛋,就中。
       王氏说,这还不费事?你还真会挑出儿呀!
       高拐子说,都晌午了,我走了怕表叔表婶脸面上抹不开。你表侄媳妇去闺女家了,我没着落儿咧。
       高贵章说,这话你早说不就结了么,吃饭你就说吃饭,说鼻子尖儿上头的干啥?吃!吃!省着也是白省着,人都死光了,金山银山也没用咧。
       高拐子说,早就该这么想得开,车到山前必有路,活就该活个滋润。要不,到咽气的关节后悔也晚咧。
       第四章
       三娥当了媳妇
       成家是人生的里程碑。
       三娥的男人叫徐广禄,广禄的父亲跟三娥的爹杨玉清认识,都在乐亭扛活。一个有儿子,一个有闺女,意趣相投,门当户对,两句话就说定了。三娥提出来临过门要看一眼,玉清说中,依着你。就找了个赶集的机会见了一面,三娥说看着挺厚道,我就听爸妈的吧。
       男人不变女人变。男人不成家是男人,成了家还是男人,可对女人来说,则是一个由姑娘变媳妇的过程。
       过门这天,三娥整整一天也没有吃饭,肚子并不觉得饿。从昨儿半夜里就梳洗打扮好了,颠颠哒哒坐了半宿老牛车,下了车就又端端正正坐到炕上,任人们评头论足。评头尚在其次,人们只看眉眼;论足倒是主要内容,背后都议论三娥的脚有点大。
       当媳妇不容易,不说别的,只说放屁吧,有句歇后语说“新媳妇放屁———零揪咧”,恰当。真的有了屁,得憋着,实在憋不住了,要小心翼翼地往外挤。新媳妇若是放个大响屁,成何体统?
       谁让自己是女人呢?
       油灯碗,闪闪亮。俩叔伯小姑给她铺好了被褥,被褥里封上了枣、栗子和花生,寓意很明显,早立子,还得要闺女,花花哒哒地生。三娥说你俩坐会吧,小姑们说不咧,四嫂子你歇着吧,说着就走了。
       三娥坐在炕沿上,广禄还在外面应付,她感到无聊,觉得很孤独,便拔下簪子拨灯花。灯花即是烧焦了的棉芯,俗话说灯不拨不亮,拨了就容易吸油,亮了许多。
       这时,广禄进来了。
       广禄说闹闹哄哄的,忒累。
       三娥说是累事儿,我坐了一天比干活计还累得慌。脱鞋上来歇着吧。
       广禄上了炕,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用火镰打着了。
       三娥说,我听说抽烟喝酒伤身子。
       广禄说,我不会喝酒,干活计累了,抽口烟就有精神。
       三娥说,爱抽你就抽吧。
       广禄说,你不让我抽我就戒了。
       三娥说,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广禄说,我怕你。
       三娥笑了,这么说我成老虎咧。
       广禄说,人们说起来,你比老虎还厉害,是老虎妈。
       窗外有了动静,把窗户纸捅破了,笑着嚷嚷起来:“嘻嘻,老虎妈!老虎妈!”
       乡村有“听声”的风俗,当然都是孩子们的恶作剧或喜作剧,这也是为了增添热烈气氛。广禄妈早有准备,听见声响,就追出来干涉了。那话也很得体,说,小兔崽子们!你们别跑,看我把小鸡给你们揪去!
       孩子们作鸟兽散。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来的是杨广禄叫二嫂子的婆姨。二嫂子手里拿着一块白布。
       广禄问这干啥,二嫂子?
       二嫂子神秘莫测地一笑,对三娥说,他四婶知道不?
       三娥知道。前两天母亲对她说了不少该明白的规矩,这些规矩她从没听说过,听了简直让人抬不起头来,羞死了。母亲说你破身没破身,能见分晓了。你真的没破身,就该盼着这一天;破了身呢,瞒也瞒不住,说啥都没用。两口子办事,疼,还流血,你这脾气,我不放心,可得忍耐着呀!别不让人家。三娥说能检验出我的清白,我啥也不怕。
       三娥说,我知道二嫂子。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二嫂子,说得理直气壮。二嫂子心里话,不愧能打官司告状,提到这事儿咋还平心静气呢?
       三娥顾不得害臊了。
       三娥同广禄终于躺下了,没有脱衣服,就盖了被,她怕还有“听声”的。
       油灯没等吹,油就熬干了,悠悠而熄,屋里顿时漆黑一团。
       三娥摸黑脱了衣服,脱得只剩下个肚兜,仰面躺下来,把那块白布郑重地垫在了身子下面。
       广禄也解开了袄上的疙瘩扣子,躺在了三娥的旁边。良久,两人都不说话,屏住了呼吸,默默地等待着对方。
       谁都累了,虽然累了,却难以入睡,每人心里都有算盘子,左拨拉右拨拉还是心神不定。对广禄来说,不敢轻举妄动;对三娥来说,则觉得更难为情。
       喔喔喔———鸡叫了。
       三娥想不能再等了,寒碜事该办也得办,便悄悄伸过手去,摸到了广禄的命根。
       没有喜悦,没有激情,只有庄严和神圣。
       三娥紧紧搂住广禄,心里念叨你别害怕可得用心呀!要不我这一辈子就栽了。我不怕疼,不怕疼,真的不怕疼……
       鸡叫二遍,那声音嘹亮。
       终于,她终于明白了。既然有了终于,那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
       
       第二天清早,三娥看见了白布上的斑斑血迹,凝视半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她真想哭个痛快。
       八丫儿
       “大屁股”觉得三娥算个人物了。
       说三峨声名狼藉没人明白,说没人家敢要,没人家愿意要倒是实情。女人同瓷器一样,“瓷器破了边,不值半文钱”,女人破了身子,就得削价处理,弄不好恐怕要当家姑佬。直到三娥被娶走了,她着实吃了一惊,人家不但嫁出去了,还嫁了个土皮好的地方、扎扎实实的人家。虽然离家有五六十里路,也不赖。“远亲近地家中宝”,总在家门口晃荡也没啥大出息。由此,她想到了自己的闺女八丫儿,就退了小松林庄那家豁子嘴,又托人为媒,把八丫儿也嫁到了柳树庄。
       八丫儿的男人叫石昌耀,家道小康,小伙子灵气,跟广禄家住对门,比广禄家富裕。虽说不同姓,照样也有辈份,论起来广禄比昌耀大一辈,昌耀得叫广禄表叔。
       三娥生了个儿子叫徐志雨,小名叫谷雨。
       八丫儿生了个闺女叫六月儿。
       这天,八丫儿来串门儿,怀里抱着孩子,敞怀露肚,两只奶子一颤一颤,很招惹人眼。不过,那玩意“当姑娘是金的,做媳妇是银的,生了孩子是狗的”,不在乎了。
       三娥正坐在炕上纺线。左手食指绕动纺车,一条棉线从右手帛节中徐徐拉出,动作优美娴熟,边纺边哼着小曲。
       八丫儿说,三娥姐你瘦多了,准是总抓活计。你看我,吃凉不管酸,自在一会儿是一会儿。
       八丫儿还是叫三娥姐,惯了。
       三娥说,光图自在不中啊,天上又不往下掉馅饼,日子咋过呀?我给“裕德堂”纺手工,一百穗子给五个铜子儿,也是个进项。
       八丫儿问,谷雨他爸呢?
       三娥说,鸡叫头遍就走咧,去到海边灶上挑咸盐,来回得三天。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总得找点过日子的门路呀!
       八丫儿有点羡慕地说,你们两口子合手。我们那口子可好,又到间壁坐上咧,就会油梭壶。油也中,倒是赢啊,可他光输。
       三娥手不停,边纺边说,那种事光赢也不是正宗勾当,谁见靠赌钱发家咧?你没听说喝酒喝厚了赌钱赌薄了。你别不吱声,得说着他点。
       八丫儿说,三娥姐你说得轻巧,我不说他输了钱还上火呢,再一说他眼睛就瞪圆咧,骂我是妨人败家的老娘儿们。
       三娥说,那不中,我见了劝劝老叔。
       八丫儿说,劝也没用,说到耳朵里说不到心里。你一说准当我捅古的,我还得挨骂。
       三娥说,那咋办哪?
       八丫儿说,反正家里还趁四十多亩地,架得住糟。
       三娥默然了。人家有糟的,愿意糟,别人还说啥呢?一家门上一个天,东家咋管西家事?
       杨三娥买地
       过日子不容易,一靠天,二靠地。
       广禄和三娥正在院里铡草,一抬头,看见徐老紫叼着烟袋进了院,忙停下铡刀,说,二爷来了,有事吧?
       徐老紫说,没啥大勾当。
       没大勾当准有小勾当,他老人家是族中长辈,还没出五服。轻易不来,来了就不是闲串门子。三娥说,让二爷到屋里待着,我烧壶水。
       徐老紫说,不用不用,我三五句话,说完了就走,不耽误你们的活计。
       三娥搬来个高粱叶编的墩子,说,二爷坐下说。
       徐老紫说:“广禄,我看你跟孙子媳妇日子过得不赖,我心里欢喜。往后还得添人加口,也该置几亩地了。”
       广禄说:“徐志雨妈倒也念叨过,说租三年地就能置一亩地,还是置地上算。只是攒了俩钱年前买了头牛犊子,还借了他大姨家十五块大洋呢。哪儿还有钱置地呀?”
       徐老紫说:“房地产到啥时候也赔不了,借钱置地也上算。‘裕德堂’放贷呢,三分利。收成若好,三五年就能还清,地就赚下咧。”
       三娥说:“二爷,我插一句嘴中不?”
       “孙子媳妇你说吧。”徐老紫说,“你不是寻常媳妇,有见识。”
       三娥说:“二爷抬举我咧,置地你孙子愿意,借贷他也愿意,不知是谁家想卖地?”
       “昌耀家。”
       “八丫儿家?”
       徐老紫说:“昌耀昨儿晚上找到我,说想卖两亩地还饥荒,是东坟上那块,傍河沿,地力壮。我斟酌来斟酌去,觉得就你们家合适。”
       “这……”三娥望着广禄,用征询的口吻说,“他爸,眼下咱手头紧,是不是算了?”
       广禄说,算了就算了。
       徐老紫“嘿嘿”笑了两声。说:“孙子媳妇的心思我看透咧,是不是觉着你跟昌耀家是一庄的,又住对门子,好像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贴到你身上?这么琢磨可不对头。他家有地,你家有钱,有买有卖,公平交易,往多里想就错了。再说,我是帮他家的忙,你家也是帮他家的忙哩!她家至今还有三十多亩地,你家还不到八亩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
       三娥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便说:“中。二爷,那块地他家要多少钱?”
       徐老紫说:“那块地总共两亩三分七厘,昌耀说不算细帐,就要六十块大洋。”
       三娥一咬牙,说:“二爷,我替你孙子说算咧,我们置这块地!买了!借高利贷也买!昌耀不过日子,让人生气!”
       徐老紫说:“着!孙子媳妇比老爷儿们脆快!广禄,今晚儿就写文书,白纸黑字,算数!”
       私凭文书官凭印,文书就是法律,这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规矩。
       写文书的是石秀才———“裕德堂”的老四。“文武成斌,财权善举”为“裕德堂”的排字,老大石廷文,老二石廷武,老三石廷成,秀才是老四,大号石廷斌。老八是石廷举,后来钻了冰窟窿,这是后话。
       三娥家置地,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不知为啥,她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对不起八丫儿。她想,昌耀来写地契文书,自个儿可别显得太欢喜,免得人家脸上挂不住。
       三娥想错了。
       当晚,昌耀来了,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如同凯旋得胜的将军。他乐呵呵地说当间儿没人事不成,全仗我二大伯来回跑哒咧。快写文书吧,我等着按手印呢。
       石廷斌煞有介事地洗了手,挽起袖子,说了句“笔墨伺候”,其实笔墨也是他带来的,他要的只是派头。随后,他端坐桌前,挺胸收腹,运足丹田之气,悬腕持笔,刷刷点点,文书立时写就,他先独自欣赏一番,才说“此字系摹柳公权《玄秘塔》,与草草涂鸦不可同日而语也。”
       徐老紫说,别“也”了,念念。
       石廷斌拉长声调,脑袋一绕一绕念道:“立契人———徐昌耀皆因急用款———项,将———东坟傍河沿土———地一块鬻于———,须知,此处鬻者,卖也。鬻于徐广禄名下。其地———方位四至,东邻———大道,南邻———徐德山地,西邻———李成材地,北邻小清河———沿;经丈量为贰———亩、叁———分、柒———厘,计款项大———洋陆拾圆整———当面交清不得反悔空口无凭立字为据———立契人石昌耀徐广禄中人石晋三三叔徐紫阳二表兄,楷书者敝人石氏廷斌也。落款为民国某年某月某日。不用大清国号而用民国纪年,何也?朝廷易主也。若抱残守缺,因袭旧窠,不合时宜也。”
       接着,人们按了手印,独有石廷斌有印章,叫印章太文墨,老百姓只知道手戳儿。他的手戳儿是用榆木疙瘩自刻的,篆文“圣人之徒”,村里没有人认得。
       三娥准备了饭菜,饭是黍米豆干饭,菜是一盘炒各扎,一盘煎鸡蛋,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酱熬小鱼,外加炖一只鸡。人们说破费了,破费了,言外之意是很丰盛,吃得很是满意。三娥心里话,除了从青坨营镇烧锅里打酒花了三十个铜子,其余一分钱也没花呀!各扎豆腐是用豆子换的,鸡蛋是家里的鸡下的,小葱是院子里长的,炖的鸡家里养的,是公鸡却不打鸣,还有小鱼是今儿后晌广禄从西坑里淘来的。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对着哩!
       日本人瞧得起的女人
       
       家里不和外人欺。
       老百姓的话错不了,何止是家里,国家亦如此。打倒了专制,创造了共和,闹得谁也不服谁,总是窝里斗。外国人觉得有可乘之机,插手了。邻邦日本首当其冲,进了关。有人说中国的版图像桑叶,日本的版图像春蚕,春蚕吃桑叶,天经地义。所以,文墨人造了个词儿,叫“蚕食”。
       日本侵略者呀,日寇呀,鬼子呀,这都不是老百姓的语言,老百姓管他们叫“讨伐的”。
       按说,“讨伐”一词并不通俗,不知谁先叫起来,也就约定俗成了。独有石秀才不以为然,他说,讨伐者,诛戮罪人也,意为吊民伐罪,拯救黎庶。称之讨伐的,南辕北辙也。扶桑小国,犯我华夏,称之倭寇可也。
       乡亲们还是说“讨伐的来了”。
       鸡飞,狗叫,人悄然。当妈的把手伸进灶膛里,从锅底上抹两把,再抹到闺女的脸上。又让闺女猛劲勒勒胸脯,免得显眼。胸脯子高了,对男人就是诱惑。
       开大车店的门口挂罗圈,窑子门口挂灯笼,那是幌子,胸脯就是女人的幌子。
       人们被赶到了“裕德堂”的打谷场上,鬼子官儿戴着眼镜,倒背着俩手,手上还戴了白手套,看上去态度蛮和善,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呜哩哇啦地说了几句洋话,扭头向旁边的翻译官“嗯”了一声。
       井口次郎是日军一二七师第三步兵团第一支队的小队长,辖区是倴城镇,统帅十六个日本兵,二百五十人的警备队。按民国二十二年统计,倴城镇的人口是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人,一个日本兵需要管辖一万七千九百一十人,没有足够的能力是不能胜任的。
       日本人能够胜任,因为有中国人协助。
       翻译官姓胡,有人说是胡各庄财主胡老六家的二小子,到日本国上过洋学,会说洋话。
       胡翻译长得秀气,头发两边分,他向日本官儿弯腰“哈依”了一声,用两手的手指当梳子,梳了梳大分头,挺了挺胸脯,说道:“众位乡亲,老少爷儿们,刚才井口队长说了,中日一家,要建设大东亚共荣圈,长治久安,就得剿灭八路,肃清隐患,加强治安防范。井口队长说,在满洲看过莲花落《杨三姐告状》,很有意思。听说真正的杨三姐就在贵村,所以要见见她,谁是杨三姐?杨三姐站出来!”
       石晋三是保长,他这保长是两面的,明着是给日本人办事,暗地是给八路军办事。这种身份,如果没有圆滑的技巧是难以胜任的。果然,他又点头又哈腰,说杨三姐就是广禄家。说着向人群里扬扬手:“广禄家,皇军让你站出来呢。”
       广禄家心头一激凌,咋又把这事翻腾出来了?这事真的成了狗皮膏药,想揭也揭不掉了。
       广禄家往前走了两步,井口队长看了看广禄家,忽然“嗖”地一下抽出了大洋刀,亮得晃眼,随即架在了广禄家的脖子上,又呜哩哇啦说了两句洋话。
       胡翻译说,皇军问你,你是杨三姐么?
       广禄家说,那是编戏的给我取的名儿,我娘家姓杨,我的小名儿叫三娥子。
       井口队长又说洋话,胡翻译又说中国话,皇军问你怕不怕死?
       广禄家说,我怕死。
       井口队长又说洋话,胡翻译又说中国话,你告状不怕死,现在咋怕死呢?
       广禄家说,到啥时候说啥话,做正宗事,死了也不委屈;平白无故地死了,不值。
       井口队长又说洋话,胡翻译又说中国话,皇军问你,你是向着皇军还是向着八路?
       广禄家咋说呢?今儿当面说我就说向着皇军,心里头呢,还是向着八路军,为啥?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八路军来了,挑水,扫当院儿,叫我大婶;你们呢,又烧房子,又抢东西,还糟蹋大闺女小媳妇,咋向着?
       胡翻译说,你找死呀?
       广禄家说,在这么多乡亲跟前我不能扯票(撒谎)。
       日本官儿望着胡翻译“嗯?”了一声,那意思是让他快说洋话。胡翻译只得又说洋话,乡亲们都捏了一把汗,如果把广禄家的原话翻给日本官儿,广禄家怕是保不住命了。
       不料,叫井口队长的日本官儿听了眨眨眼,将大洋刀举起来,却插入鞘里,继而哈哈大笑,伸出了大拇指,学说中国话:“大大地好,杨的三姐,真真的,武士道的干活!”他中国话说得费劲,只好又对胡翻译“呜哩哇依……”
       胡翻译对广禄家说,井口队长说你真的是杨三姐,你的告状精神可嘉,你不是女人,你是中国的男人,以后有事可以找井口队长,皇军会给面子的。
       井口队长还说了一句话,胡翻译却没有翻译,这句话是“可惜像她这样的人中国太少了。”
       广禄家对胡翻译说,我惹不起,躲还躲不及呢,上敢着找他干啥?你好歹是中国人,跟东洋兵们说说,少来折腾几趟,大伙儿就谢天谢地咧!
       胡翻译说了,说的还是呜哩哇啦,听不出个数来。
       井口次郎听着胡翻译的话,频频点头,对乡亲们又摆活了一番,胡翻译说:“皇军说了,我们也希望安定,不愿意找麻烦。乡亲们真的都做好良民,皇军以后就不到你们村讨伐来了,皇军为什么对你们庄格外开恩,给了这么大的面子呢?因为杨三姐是你们庄的,皇军看重有气节的人。”
       “哈哈哈……”
       大笑的是石秀才,他身穿长衫,摇着鹅毛扇子走出人群,手指胡翻译斥责道,“嘟!尔为华夏子孙,反做倭寇鹰犬,不知耻乎?千古罪人,万年遗臭,有何面目招摇于天地之间?一言以蔽之,自裁可也,自裁可也。”
       井口队长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石秀才扭过头去,连连摆手:“荒岛蛮夷,区区小寇,不与言,不与言。”
       胡翻译把这话翻译了,微微一笑,又抽出大洋刀,却顺手递给了郭大麻子。
       郭大麻子名副其实,他确实有麻子,那麻子足有玉米粒大小,布满了脸上的沟沟坎坎。他是郭家坨人,叫郭振仓。他自幼父母双亡,却练就了一身武功,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枪法也好,一甩手能打下飞着的家雀来。讨伐的来之前,他给刘石各庄“京东第一家”当护院,如今出山当了警备队长,为日军服务。
       郭大麻子双手紧握刀柄,抡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石秀才的脑袋齐刷刷掉下来。身子久久挺立着,并不倒下。再看那脑袋上,眼睛还在圆睁,嘴巴还在蠕动……
       讨伐的走了,给人们留下了迷惑,免不了议论纷纷,说日本官儿邪门儿,咋瞧得起广禄家却杀了石秀才呢?俩人说的话差不多呀!
       马助理
       三天后,马助理住进了“裕德堂”。
       马助理是区上的民政助理,“跑敌情”时腿脚慢了,受了伤,胯骨让枪子穿了个眼儿。区里安排他住在“裕德堂”养伤,是出于几方面的考虑:一是食宿条件好,大户人家米面齐全,前出廊的房屋冬暖夏凉;二是比较安全隐蔽,车门高墙,深宅大院;三是政治上也算可靠,虽然石家是财主,与日伪并无勾搭。
       马助理的岁数不大,二十刚冒头,穿戴却很老成:剃光了脑袋,扣了个毡帽头,对襟袄上是疙瘩扣儿,免裆裤的裤角用麻绳扎着,说他三十多了也有人信。与普通百姓的区别是他戴了一副眼镜,镜片很厚,一圈套一圈,像瓶子底儿。
       马助理管石廷举叫大叔,管石廷举的老伴儿孙氏叫大婶,石廷举还有一房小,姓母。十八岁过门,恰巧比石廷举又小十八岁,今年二十九了。按当时习俗,叫她“石廷举家的小媳妇”又显啰嗦,乡亲们只好凭长相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虮各佬儿”。“虮各”是方言,即知了。“虮各佬儿”就是知了的幼虫,脱掉一层皮才变成知了,那层皮可入药,叫蝉蜕。母氏长得丰满,同“虮各佬儿”差不多。因为她是石廷举的夫人,马助理开始叫她二婶。她说从岁数上各论亲吧,我大不了你几岁,叫我姐就中。马助理就叫她二姐了。石廷举的女儿蝴蝶儿,是孙氏生的,年方十二,管马助理叫哥哥。
       马助理会看书,白天没事,就猫在屋里看书。那书很厚,砖头似的。
       
       马助理正在屋里看书,一抬头,看见门帘缝间挤着一个小脑袋,闪动着两只水灵的眼睛,眼睛里却含着几分怯弱。马助理招招手:“蝴蝶儿,进来,进来。”
       蝴蝶儿走进屋,问:“哥哥,你看啥书呢?”
       马助理说这本书叫《资本论》,革命导师马克思写的。
       蝴蝶说,那你和他是一家子。
       马助理笑了,说,你真聪明,但说得不确切,马克思是外国人,全名叫卡尔·马克思。
       蝴蝶儿说,哥哥还会看外国书呀?
       马助理说,革命无国界,全世界无产阶级是一家。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运动。用种地比,这书籍就是锄镐;用打仗比,这书籍就是枪炮。你说,世上为什么有人穷、有人富呢?是因为存在着剥削呀,榨取了劳动者的剩余价值。明白不?
       蝴蝶儿说,不明白。
       “学习了革命理论,你就明白了,虽然五四运动打倒了孔老二,但他有句话还是对的,没有生而知之,只有学而知之。首先要读书识字,你光绣花是受封建枷锁的束缚。”马助理说。
       蝴蝶儿说:“那么,哥哥你教我认字。”
       马助理就教蝴蝶儿认字。
       马助理说先从数字开始,这样一横就是一,两横就是二,三横就是三。
       蝴蝶儿说我会咧,四横就是四。
       “错了错了,四横不是四,五横也不是五,字分象形、会意、指事,中国的文字最繁琐,人学一生也难认全中国字。比如‘戌’和‘戍’,‘己’和‘已’只有微小的差别,极易混淆……”马助理对蝴蝶儿说的这番话,无异对牛弹琴。蝴蝶儿忽闪着眼睛,感到莫名其妙。
       蝴蝶儿走了,母氏又进了屋。她是来给马助理送开水,每天两次。
       母氏在村里的口碑很好,老实、稳重、贤惠、节俭,也许她的出身是穷人家的缘故,没见过啥世面,做事放不开。
       母氏感到日子过得很平稳,很舒心,所以很知足。干柴细米不漏的屋,还有啥奢望呢?
       马助理则不然,虽然他满怀革命理想和信念,无暇顾及男女情事,但对母氏的处境,却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他认为石廷举与母氏不相匹配,母氏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自己有义务肩负起解放一切被压迫者的使命。
       马助理说:“二姐,你且慢走,我有话要说。”
       母氏一愣,问:“马助理,啥事呀?”
       “我想问一下,你的心情怎样?”
       “心情?啥是心情?”
       “心情,心情就是……”越是简单的问题越不好表达,马助理沉吟半晌,才说:“心情你都不明白么,你知道心吗?”
       “我知道,心在这儿,”母氏指着胸口说。
       马助理说:“这就对了,心情就是你觉得心里委屈不委屈呢?”
       “不委屈。得得儿的。”
       “怎么能得得儿的呢?”马助理不理解,开导说,“石廷举比你大那么多,能有共同语言么?也就是说合得来吗?”
       “我愿意伺候他。”母氏说,“我们当家的不打我也不骂我。”
       马助理摇头不止,连说:“错了错了,你的认识错了。不打你不骂你就是生活的目的吗?这样的话,你要求的标准也太低了。天下还有多少穷人说不上媳妇,打着光棍,而财主们竟有三妻四妾,石廷举也娶了两个老婆,这合理吗?”
       母氏说:“咋不合理?手丫儿伸出来不一般齐,我们家有钱,有势,能同穷人家一样么?听说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谁敢比?”
       马助理说,你缺乏觉悟。
       母氏说,啥叫觉悟我不明白,我就知道吃饭睡觉。
       马助理叹了口气,想起了读私塾时赵先生说的一句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不过,他不相信这句话,他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通过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工作,她们的觉悟会慢慢提高的。
       马助理想着想着就困了。
       一天夜里,马助理被抓走了。
       到底是谁告的密,不得而知。
       石廷举毛了手脚,闹得好不自在,用词儿说叫“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这也难怪,在日本人面前,他家里住了八路军,就是里通八路,犯了“窝藏”罪;在八路军面前,他也说不清楚。打醋管拎瓶子的要钱,马助理既然住在你家,你就有责任保障马助理的安全,保障不了,就是罪过。这时真用上了那句歇后语,叫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果然,两面保长石晋三和吴区长找上门来了。
       石廷举很知趣,见面就说,我有罪,我该死,没能保护住马助理。
       吴区长说,别检讨了,据我了解,你没有责任,到底是哪个狗操的告了密呢?查出来活埋了他!
       石廷举说,活埋是便宜了他,千刀万剐也应该,这下子他把我坑苦了。
       石晋三挠着脑袋说,吴区长说了不怪你,谁告得密先别说,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得想法子救马助理。
       石廷举说,咋救呢?能不能花钱把马助理赎出来?我对天发誓,如果能救出马助理,倾家荡产我也舍得。
       吴区长说,这不是赶集买白薯,光花钱就中么?不中。闹不好打不住黄鼬惹一地臊。
       石晋三说,徐德旺家的二小子在警备队里当差,找找他中不?
       吴区长说,不中,他不过是个大头兵,屁事不顶。
       石廷举做为主要责任人,无计可施,只好光咂嘴,说,咋办呢,咋办呢,只有找透簧的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要不,就干等着咧。
       石晋三想到了广禄家。说有病乱投医,咱去找找广禄家,兴许有亮儿。
       吴区长问,广禄家是干啥的?
       石晋三说,广禄家就是告过状的杨三姐。那天鬼子进村,杀了石秀才,那日本官儿井口队长独独看重她向她竖过大拇指。
       吴区长一拍大腿,说,他妈的真巧了!我这里还真有秘密了,现在就是不能公开。杨三姐谁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的觉悟高不高?
       石晋三说,不赖,挺实在。
       吴区长说,中!就让她去找那鬼子井口吧。
       石廷举就同石晋三到了广禄家。
       广禄家两口子又在铡草。
       石晋三低眉顺眼,说,表侄媳妇,今儿个我们求你来了。
       广禄家说,这话咋说?有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咋能对我说“求”字儿?
       石廷举说,广禄家你别装糊涂,马助理让讨伐的逮去了,你不知道?
       广禄家说,我听说咧。
       石晋三说,听说咧就得想法子呀!都干看着,马助理就没命了。
       广禄说,真是看得起我们谷雨妈,她有啥神通?
       石晋三说,那天讨伐的来,听那日本官儿的口气,跟侄媳妇满有面子,还说有事去找他,这不有事了么?
       石廷举也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那东洋官儿莫说说过话,就是不说话放个屁也有臭味儿。瞧得起你,你就跑哒跑哒吧。我真上火咧,上大火咧。
       广禄家说,那是讨伐的糊弄咱老百姓呢,我算吃哪碗饭的,人家给我面子?这事可不小呀!
       石廷举说,小事也不找你。也许日本国的规矩就是看得起胆子大爱告状的人。要不,咋冲你竖大拇指?谁知道天上哪块云彩下雨呢?
       广禄说,表叔表兄看得起你,你就去试试吧。马助理是给八路军干事的,也是给咱老百姓干事的,咱该有风的使风,有雨的使雨,先救马助理一条命。
       广禄家咂咂嘴,说我有几滴脓水呀?讨伐的找的就是八路军,可逮住了八路军,还能放了?从染缸房里退白布,不好说。
       石晋三和石廷举觉得也是,闹不好就把广禄家也搭进去了,只好说你没法儿,神仙爷的爹也没法儿咧,那就有啥算啥吧。
       石晋三和石廷举,尤其是广禄家还蒙在鼓里,只有吴区长才知道马助理的出身。
       原来这马助理不是别人,正是高贵章的孙子高占彪的儿子,乳名小骥,大名叫高家骥的那个孩子。因此吴区长才说还真有秘密了。不过,这陈年老帐不能抖落出来,高家的名声太臭了,说明了对工作不利。高家骥在学校就接触了马列主义,成为中共地下党员,投身抗日事业,参加了1938年的冀东大暴动;后来根据工作需要,或许也考虑到了高家的名声,他姓了马,就是把高家骥的骥字拆开来变成了马冀。
       
       第五章
       三娥领了个日本闺女
       石晋三和石廷举走后,广禄家整整一宿没合眼,翻来复去睡不着,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人家找上门来了,就是看得起自己,拿自己当了个人看。柳树庄千八百口子人,咋没找别人?咱不能像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后缩呀,受人托付的事,不管办成办不成,都该尽力去办。当年为二姐申冤告状,就准说能把官司打赢么?三娥子呀三娥子,你咋这样咧?无论如何得去试试,万一那东洋官儿发了善心呢?马助理就能活命了,他还年轻,死了可惜。
       早晨起来,她对广禄说,今儿个我去倴城赶趟集。
       她没向广禄说实话,是不愿意让广禄牵肠挂肚。况且,这事没把握,屎没拉屁先放有啥用呢?
       倴城有城门,进进出出要验“良民证”。广禄家有“良民证”,心里没鬼,不担心,很轻易地就进了城。
       警备队住在“盛德栈”,这里是一处烧锅,即酿酒的场所,院子宽敞,环境不错,还能闻到一股粬香。
       广禄家找到胡翻译时,胡翻译正拎着裤子从茅房里出来,铁着脸问,找我干啥?
       广禄家上前说,胡翻译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不是说过皇军会给我面子么?我是柳树庄的,你咋不认得我咧?
       胡翻译想起来了,她是告状的杨三姐,皇军瞧得起的人呀,不可慢待。马上笑得露出了金牙,说,原来你是告状的杨三姐呀,怪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来找我么?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广禄家便开门见山地说,胡翻译,我来找你就一码事,你跟那东洋官说说情,把马助理放了。
       胡翻译解嘲地说,谢谢你看得起我,他如果是个屁,我想放就放了。可他是八路军的区干部,算重犯,态度还很死硬。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求这个情。
       广禄家说,那你带我去找那东洋官儿。
       胡翻译问,那小子是你什么人?
       广禄家不能实话实说,多了个心眼,只好说,是我外甥。
       胡翻译说,既然是你外甥,我就带你去见见井口太君。
       东洋官儿井口在屋子里正在看一本书,广禄家不知道,这是中国的书,叫《论语》。
       胡翻译说鬼子话,广禄家听不明白。
       东洋官儿当然更说鬼子话,广禄家更听不明白。
       随后,胡翻译笑着对广禄家说,杨三姐,皇军听说那姓马的是你外甥,感到很意外,表示同情。你可以去劝劝你外甥,如果归顺了皇军,不但能活命,还能有官做。
       这样一来,就把广禄家挤在中间了。一头是八路军,一头是东洋军,水火不容,咋说呢?
       广禄家说,要劝我可劝不了,我只是为他说说情,保条命。这东洋队长红口白牙地说有事可以来找他,说给我面子。我找来了,面子还是不给,他白说咧,我也白说咧,拉倒,我走咧。
       胡翻译又翻译,鬼子官听了,闭着眼睛好久没有说话,后来,终于说话了,说的仍然是鬼子话。
       胡翻译看来不理解,向东洋官儿比比划划地询问,东洋官儿说“哈依”。
       胡翻译这才笑了,对广禄家说,太君说看你的面子,可以保你外甥的命,先不杀他。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你把太君的女儿夏子领去抚养。
       这事怪了,东洋崽儿还用得着咱抚养?
       胡翻译解释说,井口太君重视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同时,也算是看得起你,让你去教夏子小姐的中国生活习惯,风土人情。这事太君早同夫人商量过,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你今天来得好,被太君选中了。
       给鬼子干事,老百姓就叫他汉奸,收养个东洋崽儿,算啥呢?比汉奸还不如。广禄家拨愣拨愣脑袋,说,我就知道馇食喂猪,知道啥风土人情?
       井口看出了门道,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说,不行的,姓马的统统死了死了的有。
       广禄家听明白了意思,这让她为难了。
       这是一桩买卖,要讲算是公平交易。要救马助理的命,就得收养东洋崽儿;不收养东洋崽儿,马助理就没命了。可马助理没命了,就对不起八路军,一切也就白忙活了。
       广禄家正在盘算,胡翻译又说,皇军说了,在经济上不让你家吃亏,每月给你们家一袋洋白面,另有十块零花钱。这种事别人抢都抢不到手呀,皇军是拿你当人物了。要不,就是大联乡的乡长也不中,错过这个门儿就没这个店了,你还琢磨啥劲儿呢?
       广禄家觉得胡翻译说得有道理,总得要豁出点啥,才能救马助理活命。不过,就是愿意了也得把丑话说在前头,留个后路。想到这里,她便说,庄户人家邋遢,加上这年月又乱腾,洋小姐到我们百姓家里,万一有个闪失,我们可担待不起呀。
       胡翻译点点头,说也是,这话我告诉太君。接着就又说鬼子话。
       东洋官儿听了,摆摆手,不以为然。又说了几句鬼子话。
       广禄家张着耳朵努力去听,仍然听不明白。胡翻译却听明白了,他对广禄家说,太君信得过你,说你能救八路军,就能照料好夏子小姐。半年后,你把夏子小姐平平安安地送来,就可以把你外甥领走。
       广禄家说,我明白了,这叫“走马换将”,大鼓书里唱过。半年时光可不短哪,你们还不把我外甥折腾死呀!
       胡翻译没有翻译这句话,自己就做主了,说皇军最讲信用,他们在战场上拼刺刀,先把子弹退出来,不像八路军,一看不好就搂火儿。
       广禄家说为了救马助理,我答应,中,就这么着吧。
       胡翻译又翻译了,东洋官儿笑了,向内屋招呼了一声。从里屋出来个东洋娘们儿,猴捣蒜似地迈着小碎步,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小闺女。
       石秀才说过,东洋人是中国人带去的种,那是在秦始皇的时候,去找长生不死的药,听说是去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配成了对儿。这话大概错不了。你看,他们的长相同中国人都差不多,尤其这娘们儿长得身段苗条,很白净,肉皮也细,要挑毛病也有,是单眼皮。石秀才也说过,日本女人都是单眼皮。看她的穿着,跟咱不一样,穿着长裙子,后面还背了一个小垫子,再看那小闺女,估摸有八九岁了,样子倒是满招人喜欢。
       她是井口队长的夫人,叫麻原春代。
       她向广禄家弯腰鞠躬,嘴里说了一句鬼子话。
       胡翻译说,太君夫人说拜托你了。
       广禄家说,中。
       广禄家就把井口队长的小闺女夏子领回来了。
       高拐子的儿子是八路军
       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终于弄明白了,马助理是被八丫儿的男人石昌耀无意中说出去的。虽然不叫告密,也达到了告密的效果。
       原来,倴城镇自从来了日本人,一下活泛了,洋行、白面馆全开起来了,还有窑子馆,让人们尽情享受。这样的好事,石昌耀哪肯轻易放过,隔三差五就去遛达一趟———抽足了白面,情绪振奋,就去窑子馆消磨精力。
       他落脚的地方在东南街,那里有个绰号叫“吃不饱”的女人,早年死了男人,一直不安分,偷偷摸摸,弄俩钱儿花。日本人来了,“共存共荣”,她就挂出了牌子,立起门面,正正经经做买卖了。
       “吃不饱”有个闺女,叫白丫儿,年在二八,细皮嫩肉,天生眉眼里就带着风情。在“吃不饱”的熏陶下情不自禁地入了股,尝到了甜头,一发而不可收,名声大振,挤掉了母亲,成为主角。
       石昌耀手里有了钱就来找白丫儿亲热一番。说腻了污言秽语,就说些家长里短。一日完事,石昌耀就说,我越来越不中用了,刚成家那阵子,一宿七八遍,我们庄石财主那么大年纪,他是咋打对“虮各佬儿”的呢?白丫儿问啥叫“虮各佬儿”?石昌耀说是他小老婆的外号,长得胖胖乎乎,“虮各佬儿”似的。白丫儿说他准跟着扛活的。石昌耀说扛活的倒不一定,她家住了个区里的马助理,怕是得有一腿。
       一腿两腿对白丫儿来说无所谓,马助理“虮各佬儿”也与她无关,谁送来的票子多,谁就是好顾客。马助理的事坏在了警备队长郭大麻子身上。
       
       郭大麻子虽然脸上有麻子,同时也有了地位,足可互补,暇不掩瑜。因此,主动来给他提亲的大有人在,可他就是不点头。说,我早看透咧,我干的这买卖有今儿没明儿,脑袋长得不安稳,娶谁是坑谁,她准当小寡妇。再说了,娶了媳妇就有崽子,狗皮膏药就贴在身上了,想揭也揭不下去咧,老子才不干那傻事呢。
       不娶媳妇不等于不需要女人,白丫儿就很适合他的需要。人一来脸就热,人一走茶就凉,当面锣对面鼓,两清,比啥都自在。
       白丫儿不嫌郭大麻子的麻子,只是嫌他忒小气。有一天忍不住了,说,郭队长,你折腾了我多半宿,才给两块钱,我的亏吃大咧。郭大麻子说,你没坏帮儿也没坏底儿,吃啥亏咧?老子黑汗白流,才吃亏了呢。
       白丫儿就撅起了小嘴儿。
       郭大麻子并不怜香惜玉,只想看个喜笑颜开,就说,小丫头,你不是想多挣钱么?老子给你找个门路。你听着点儿八路军的消息,给鬼子当情报员,有赏。小李庄的大老黑上月就领走了三十块大洋,逮的八路军的那个区长,就是他报告的。
       白丫儿说,我可不当汉奸。
       郭大麻子说,婊子跟汉奸是一个价。老子就是汉奸,你跟汉奸睡觉,早有罪过咧,在八路军眼里,比汉奸还可恶。
       白丫儿觉得也是。
       她就说,啥庄的谁好像说过,有个八路军的助理住在哪儿,
       “啥庄的?谁呀?”
       “你着啥急呀?让我想想。”
       白丫儿皱了半晌眉头,仍是没能想起来。
       郭大麻子说,你见的割下来有一筐了,难怪。这样吧,想好了给我个话儿。
       石昌耀再来,白丫儿就想起来了。白丫儿就给了郭大麻子个话儿。马助理就被抓去了。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石昌耀———白丫儿———郭大麻子成了一条线,吴区长得到县锄奸科的指示,要解决石昌耀。
       吴区长对高全说,把柳树庄的石昌耀解决了,是他告的密。
       高全是区小队的队长。说来也巧,他的父亲就是那个高拐子,高拐子夫妇已经死了,撇下了这个独生子,无依无靠,就参加了革命。
       高全带上两个队员,夜里跳墙翻进了石昌耀家的院子。
       石昌耀正跟他的女人八丫儿胡闹,高全敲开了门,一条口袋往石昌耀脑袋上一扣,石昌耀就被架出了门。八丫儿吓傻了,光张嘴,说不出话来。
       村西的岗子上早挖好了坑。
       石昌耀被搡了进去。
       高全问,石昌耀,你知道为啥要解决你么?
       石昌耀说知道,因为我不学好。
       高全说,我们讲政策,光不学好也不至于解决你;实话告诉你吧,是因为你告密。
       石昌耀说,我没告密呀,你们弄错了吧?
       高全说,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承认了是初一,你不承认是十五。错不错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执行。
       这样,石昌耀就被活埋了。
       白丫儿也被解决了,但真相很久才知道。
       这是一个名叫卢俊发的当事人喝醉了酒说出来的。他问,白丫儿,白、白丫儿呢?我要找白丫儿。说完,就哭了起来。
       不用人问,他又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回,我跟、跟齐殿臣去解决白丫儿,齐、齐殿臣你们认得不?锄奸科长呀!我们带她到、到一片玉米地里,她想活命,拉拢我们,解开怀扭屁股,我们没经得住考验,齐殿臣先、先干了,接着我、我也干了。干完了、也得、也得完成任务,我们就、就劈下了一个玉米棒子,这么长、这么粗(他用手比划着),给她塞进去了。可她还是不死,我、我只好上去、把、把她掐死了。
       纪律是铁的,卢俊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几句话就要了他的小命。经调查果然属实,因为他们的行为影响极坏,联合县委做出决定,将他处决了。齐殿臣已经牺牲,也就不追究了,只能给他个“开除党籍,撤销烈士称号”的处分。
       世上的事情总是阴差阳错,不好轻易下结论,就说郭大麻子吧,他却是另一个结果。当时解决他有难度,让他躲过了。等到抗日战争胜利了,他又摇身一变,当了“国军”,任新编保安团的团长,做最后的挣扎。1948年秋天,他见大势已去,率部起义了,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给他安排了适当的工作,退休了还拿工资。
       石二林砍向鬼子的大刀
       老和小就是不一样,广禄家还不算老,就说自己不中用了,昨天的事都拿了筢子忘了扫帚,三十年前的事却还记得一清二楚。神仙老了不捉鬼呀。这话谁不服也不中。
       她这话是有感而发,是针对日本崽儿井口夏子说的。夏子来到她家,仅仅半个月就会说中国话了。确切地说是冀东方言,当然,还包括风俗习惯、生活礼仪也粗知大概。
       广禄家想,到底东洋鬼子有门道,他们为啥到中国来,人家早琢磨好了,除了抢金银财宝,也学中国话、办中国事呢。中国人老实厚道,谁来掺和也不吃亏。
       广禄家前几年又生了个一女一儿,女儿是先生的,生在农历十月,取了个乳名叫小雪。九岁了,属兔的。儿子是后生的,生在农历四月,叫小满,七岁了,属小龙的。
       小雪与夏子同岁,生月比夏子大俩月零十一天,夏子就管小雪叫姐。
       小雪和夏子在院子里“抄大把”。这是乡村女孩子们的游戏,工具是猪骨头节,从地上抓起来往上一扔,然后落在手背上,扔了五个能接到四个就不错了。男孩子们不“抄大把”,他们去“挤旮旯儿”,几个人在墙乱挤一气,还数着“挤旮旯儿,挤旮旯儿,挤出屁来熬豆芽儿”,看谁的力量大。
       广禄家正在过道屋簸豆子。他家买了一盘磨,晚上磨豆腐,广禄早晨就推着独轮车去串庄卖豆腐。小满抹着眼泪从街上跑回家,广禄家问谁欺负你了?
       小满说:“蛋子他们不跟我玩儿。”
       “为啥?”
       “他们说咱家养着鬼子崽儿,叫我小汉奸。”
       广禄家默然了。
       这该咋向孩子说呢?
       刚开始,区里的吴区长知道广禄家收养了井口夏子后,也烦。吴区长说,真操蛋,咋又出了这种事呢?我不好表态。广禄家说,我也没法儿,区长你说该咋办?要不,马助理就没命咧。吴区长说,这事我也不明白,要请示上级。结果,吴区长请示了上级,上级说,这事奇怪,党的政策要搞统一战线,打入敌人内部,这事特殊,不是统一战线,也不是打入敌人内部,要请示上级。上级说,这是繁琐哲学,聂荣臻司令员就收养了一个日本女孩儿,有什么了不起的;可以嘛。吴区长就说,上级说可以,组织负责,不管是瞎子还是睁子,你先收养着。广禄家说,她叫夏子,不是瞎子。吴区长说,我不管夏子瞎子,组织负责就中了。
       广禄家并不明白什么组织,但是有吴区长这话,心里也有了底。
       她对小满说,小满呀,你还小,很多事不明白,大人的事你更不明白。你记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好心总有好报,咱不做坏事,不管啥鬼子崽儿呀,小汉奸呀,瞎说呢,别听。人嘴两层皮,谁爱说啥说啥。有组织呢,组织就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像八路军,就是组织,妈听组织的,你听妈的。
       小满说,我听妈的。
       这时,门口吵吵嚷嚷,广禄家一看,原来是二林头,正领着几个孩子喊口号,喊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鬼子崽儿滚出去!”
       二林头大名叫石二林,辈份不低,连石廷举还得叫他二叔。由于人不压众,貌不惊人,乡亲们平时只是叫他小名。
       石二林趾高气扬地说,小的们!听本元帅的号令,我教你们唱抗日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
       孩子们就跟着唱。
       石二林很负责,说:“是这样,‘大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去,这个字要往下一压,就像真把小鬼子的脑袋砍下来咧。”
       石二林有老资格,十六岁那年就参加过冀东大暴动,放枪放炮没学会,却学会了这首歌,暴动还没失败,他就开小差跑回了家。
       
       小雪和夏子吓得跑进来,拉住了广禄家的衣襟;广禄家走出屋,问,二林头兄弟,你这是干啥呢?石二林说我在做抗日工作。让小日本知道咱中国人不好惹。广禄家说喊喊口号,唱唱歌就算抗日工作咧?这叫瞎起哄。石二林说小雪妈你落后……广禄家说你别叫小雪妈,你叫我四嫂子。石二林说,四嫂子就四嫂子。四嫂子,马助理说过,这叫宣传鼓动,也是抗日工作的组成部分。
       广禄家说,我就知道有倴城,不明白啥叫祖城。你有本事,对着据点鼓动去,在家门口吓唬孩子算啥能耐。石二林说我到据点去,那不是耗子给猫摩挲胡子,找死么?广禄家说你真想抗日,要不就当八路军去,去烧炮楼,砍电线杆子,真刀真枪地跟讨伐的支楞支楞。
       石二林蔫了,说当八路军忒苦,东跑西颠的,我受不了。广禄家说这就结咧,怕吃怕烫,就莫如当个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扎个笤帚到集上也能卖几毛钱,省得整天游游逛逛的,照你这样下去,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石二林一听媳妇二字,又来了精神,笑了,哈哈,我早听说了,将来革命胜利了,共产共妻,一夫一妻制,媳妇多的都匀匀,像咱庄的石廷举,就得把“虮各佬儿”分给穷人。
       广禄家说,到啥时候天上也不往下掉馅饼,我看真分给你个媳妇,你也养活不起。
       石二林说,八路军说男女平等,不分贵贱,谁养活谁呀?有个媳妇跟我睡觉就中,别的我啥也不图稀。广禄家说,你没出息。石二林说,四嫂子,你是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当光棍不好受呀。
       这话不好往下唠,广禄家就转移了话头,问,二林兄弟,我二婶近来咋样?
       广禄家问的是石二林的妈,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二林妈平素身板儿不结实,有痨病,爱咳嗽,一咳嗽就喘不上气来。
       石二林说,她死不了,还在炕上拱呢。
       广禄家说,这样说话你是牲口。
       石二林说,我承认。牲口咋的?可猫还走湿狗还恋帮猪还赶圈呢,我能做啥?连牲口都不如。
       第六章
       长工的妈死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中国人终于扬眉吐气了,终于盼到云消雾散,中国人成了人,不能让外国人随便屠宰了。积压已久的仇恨爆发出来,人们不用号召,就把白面馆砸了,把窑子馆砸了,把洋行也砸了,讨伐的东洋鬼子如今成了背猫鼠,千夫所指,万众唾弃,脑袋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让他洋气他也洋气不起来了。
       不过,打跑了东洋鬼子,照样有人穷,有人富。
       某日晚间,广禄家说,我琢磨着光靠种地不中。广禄说庄稼人就是靠土里刨食,不种地干啥?广禄家说,当年老高家哥六个,要不是在唐山开了瓷器店,怕是连媳妇都娶不起。咱得做点小买卖。广禄问做啥呀?广禄家说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倴城二姑家不是有两间临街的房子正闲着么?开个杂货店,正好做门市。广禄说家里的地咋办?徐志雨一个人忙不过来呀。广禄家说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找个工伕呗,一年豁出两斗高粱就够咧。
       说了不白说,得有行动。徐广禄就在倴城开了个小货栈,卖些毛虾、贝类、干杂鱼之类,自有人从海边贩来,转手批发给他,零售时随行就市,货栈让人起了个名号,叫“宏发海鲜店”,经营起来,果然获利不薄。
       工伕也请好了,来给徐家当长工做工伕的叫王敬来。
       这时正是“耪三遍”的时候。“耪三遍”是术语,指的是为玉米除草培土,大暑时节钻玉米地,玉米棵没了脑袋,又热又闷,让人透不过气来。王敬来和徐志雨到了地头,一阵风吹来,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好凉快!徐志雨望了望日头,说晌午咧,王叔,咱回去吧。王敬来却说,就剩下两条垄了,不值得跑一趟咧,紧紧手,一猫腰就干完了。豁着恋点儿晌吧。徐志雨又说,还有后晌呢,我的肚子饿得直叫呢。王敬来说后晌还得起圈粪呢。
       王敬来虽然是长工,徐志雨虽然是少东家,徐志雨也不得不听王敬来的。这并不奇怪,一是王敬来年龄大,算长辈,他不得不听;二也怪王敬来的活计好,明摆着呢,不服也不中。艺压同行,能者为尊,这是庄户人家的规矩。
       饭熟了,是玉米饼子熬豆腐。
       过了晌,小满放学回来了,徐志雨和敬来还没回来。小雪说饿了,广禄家说,那也得等着,你叔你哥还在地里干活计呢。
       徐志雨和王敬来虽然没有回来,却有乡亲们俗称叫“且”的客人来了。来人是个小伙子,问这儿是不是徐广禄家?广禄家说是,哪儿的且?来人说我是王庄的,来送信儿的?我大叔不是在这儿打头么?他妈我二奶奶过去咧。
       广禄家“喂呀”了一声,问道,老人家不是挺壮实么?咋说过去就过去咧?来人说可不,前晌还砸碾子呢,一迷昏跌了个跟头就咽气咧。广禄家说,敬来大兄弟下地咧,还没回来,你是啥辈———咋称道?先坐下喘口气。
       来人说我叫王德有,敬来是我大叔,在五服头儿上。
       广禄家说那不远,亲着呢,你就叫我表婶吧。
       王德有早有耳闻,知道王敬来的东家就是杨三姐,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同普通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呀?便眨巴了几下眼睛,打量着广禄家,问,表婶,你就是告状的杨三姐?
       广禄家不愿意听这话,她不愿意当杨三姐,乡亲们早已经体验到了。而外人却总拿这事当曲儿唱,实在没有辙。便岔开话头说,你还没吃饭吧?正好饭熟咧,不是正经待且的饭食,你要是不嫌弃就凑和着吃点。
       来人说那我就不做且咧。说着就拿起了碗筷。
       广禄家说,你先慢慢吃,我去找。
       来人说不忙,按说也该回来咧。
       广禄家说这事不能拖拉,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妈呢。
       广禄家走到半路上,迎面碰上了徐志雨和王敬来,王敬来闻听,就直接跑回了家,锄头由广禄家拿了回来。
       母子俩到了家时,送信儿的人已经走了。小雪说,临走,我看见他把锅台上的铲刀子揣在怀里掖走了。他是小偷。广禄家叹了口气说,唉,百人百性,靠这个发不了财,还不够丢人的钱呢!
       吃饭间,广禄家又对谷雨说,估摸着你敬来家明儿个准发送,咱虽说不是三亲,也算六故,你去吊唁吊唁。
       谷雨有些为难,说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不去不中么?
       广禄家说,啥事都是学的,没干过今后也躲不开;说个不吉利的话,还有你舅你姑父呢。这回不去也说得过去,我琢磨还是去好,你敬来叔给咱家扛活,实心实意的,人家家里有事咧,咱站在河沿上看热闹,显得忒没人情了。再着说,这对你也是个机会,先在场面上试巴试巴。
       “妈你别说了,我去。可我没干过,怕丢人。”
       “干啥事有干啥事的规矩,有大值宾呢,请且奠纸的时候,一招呼‘柳树庄的徐先生’,你就上去,要哭奶奶,哭上几声,就跪下磕头,记着,磕四个头……”
       小雪说:“妈,错了,是磕三个头。”
       “没错,磕三个头是给人磕的,人三鬼四,人死了,就变成鬼咧。”
       小满也插了一句,说:“我们先生说,世界上并没有神鬼,那是封建迷信。”
       广禄家说:“书本上没有,老百姓心里有。信啥有啥。”
       不讲阶级的感情
       人心换人心,八两对半斤。王敬来把他老娘安葬完毕,又过了三天,也圆了坟,再往坟头上添几锹土,插上几根撅弯了的黍秆,就回到了徐家。同时来的还有他的媳妇和闺女,他的媳妇娘家是吴家庄的,姓吴,他的女儿乳麻名叫米粒儿。
       这母女来的意思很明确,扛活的家里死了人,少东家竟能来磕头奠纸,村里轰动不小。说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王敬来一家人担待不起,特此前来登门拜谢。随身还带来了礼物,礼物虽说不重,却是情意缕缕,该说是费了一番脑筋。吴氏两宿没合眼,给广禄家做了一双绣花鞋,王敬来又到南坑里搭埝淘了一天鱼,左挑右选捡了几条大的,有一筷子长短,是鲫鱼,还活着,一个劲儿地甩尾巴。
       
       广禄家正在过道屋纺线,听见动静,就迎了出来。有王敬来领头,不用问也不用介绍就知道谁是谁了。一进门吴氏就说,米粒儿,给你大伯娘磕头。
       米粒儿就跪了下来。
       广禄家拉起米粒儿,说别介別介,谁跟谁呀,用不着。快进屋,快进屋。
       吴氏说,坐过道屋吧,凉快。
       广禄家说也中,今儿个天道热。
       王敬来是男人,不便同她们拉喀儿,说了几句话,就问,老嫂子,徐志雨呢?下地了吧?
       广禄家的说,没有,他没下地,今儿个不是倴城集么,他赶集去咧,扛了半口袋稗子糠去卖,想换把大镐。
       王敬来说,耽误了好几天,我看圈粪还没起完呢,活计拖拉咧,有这空儿我去起了。
       广禄家说,他敬来叔,没你在旁边指溜着,志雨这孩子磨蹭。那粪就是这两天借早上头吃饭的半个时辰起的,你刚来,连口气还没喘呢,先歇会儿,不忙。
       广禄家嘴上说不忙,王敬来却知道自己的身份,说走路就是歇咧,还歇啥?活计可不能耽误。
       王敬来抄起锹跳进了猪圈,米粒儿同小雪就去院里“抄大把”,广禄家与吴氏在过道屋坐下来拉喀儿。拉喀儿用嘴,她们的手也没闲着,广禄家接着纺线,吴氏就顺手搓“布节”。“布节”是用箭杆把棉花在“布节”板上搓成棍,然后才能纺成线。
       吴氏说:“老嫂子,我们家年纪人过去咧,你让少东家去吊唁……”
       “啥少东家?别这样叫,他还是小辈呢,叫他小名儿———谷雨。”
       吴氏说:“这可让我损寿咧,东西有贵贱,人也有贵贱,得讲究呀。”
       广禄家说:“老妹子,你说这话就外道咧,他敬来叔在我们家干活计,黑汗白流地,啥事都精心照料,跟自个儿家里似的,我们家该谢候他呢。”
       吴氏听了这话,深受感动,说:“老嫂子你这人真是天底下少找,咋这么好呀?不像凡人,难怪咋能———”
       她本想说“把官司能打赢了呢”,却没有说,她猛然想了起来,王敬来说过,东家奶奶最不愿意人们提告状的事。险些说漏了嘴,灵机一动,改口说,“咋能、咋能把日子过好了呢?跟我们家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广禄家笑了笑,说差不了那么远,顶多是我们家能揭得开锅,你们家眼前困顿些。过日子总是河东河西,过几年也许咱就换个个儿,你家趁了,我们徐志雨去扛活呢。
       吴氏说嘻嘻,这梦我还没做过呢。
       街上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
       平时,广禄家从来舍不得给孩子们买零食,今儿个来“且”了,该大方也得大方,她打开钱匣子,拿出了两毛钱,给了小雪,说小雪你去卖两串糖葫芦,你和妹妹一人一串。
       傍晌,谷雨回来了,广禄也回来了,吴氏要走。广禄家说,走可不中,我忘说咧,今儿个是你大哥的生日,正好咱两家子吃顿团圆饭,不费别的事,切长寿面,还有你们带来了鱼,连酒菜都有咧。
       这顿饭吃得很和谐,广禄家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到了晚间,她才对广禄说,他爸,你看敬来家的闺女咋样?
       广禄说,挺招人喜欢的,模样随她妈。你是想———
       “可不,给咱小满说说中不?”
       “孩子们还不大呢,着啥急。”
       “早晚得有这一出,早张罗了早省心。他家咱知底,老实厚道人家。”
       广禄说:“中,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要不跟敬来先透个话?”
       广禄家说:“先透个话倒中,听听人家的心事。不过真正办起来,还得正经八板,不能草率了,要不让蛋子妈到人家家里去说合说合,算求婚呢。”
       不用细说,事情的结果尽如人意,吴氏听了蛋子妈的来意,一拍巴掌,只说了两句话:徐家能要咱们的穷丫头?真是的!我是哪辈子烧高香咧!
       石二林偷驴
       很多人都知道,广禄家的哥哥叫杨国恩,也算是舞台上的人物;他扛了半辈子活,如今终于能够卖得起一头小毛驴了。他在青坨营集市上相中了一头五岁口毛驴,付了钱,牵着毛驴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碰上了石廷举。
       石廷举到底是有钱的人,穿着件狐狸皮的长褂,戴了一顶毡帽,耳朵上还扣了耳勺。他盯着杨国恩手里的驴子看了两眼,拦住杨国恩说,大兄弟,我问一声,这头驴是哪儿的?
       杨国恩说,刚买的,缰绳还没攥热乎呢。
       石廷举说,这驴是我们家的,你是偷驴的贼!
       杨国恩说,这可新鲜咧,我花了二百三十五块钱,牲口经纪是大松林的李子良,唱影的李子善是他哥,咋成你家的了?
       石廷举说,光天化日下,我难道瞎说六九不成?我家这驴全庄人都认得,你看,右蹄子上有一块黑记。
       杨国恩说,这是明摆着的,光凭这黑记就中么?
       石廷举说,不光是这黑记,你再仔细看看,这驴笼头上还写着仨小字呢。
       杨国恩说,我是睁眼瞎,不识字。可这牲口确实是我花钱买的。
       石廷举说,那我告诉你,上面写的这仨字是“裕德堂”,这是我们家的堂号。在我们柳树庄,谁不晓得?
       杨国恩一听他是柳树庄的,就问,你是柳树庄的?徐广禄你准认得呀。
       “当庄的人咋不认得?不就是杨三姐的当家的么?”
       “他是我妹夫子。”
       “那你就是戏里的杨国恩咧?”
       “就是我,我就是杨国恩。”
       石廷举说:“那就没说得了,我该叫你表叔。你老说是你老买的,我信。这驴就是昨儿黑介让人偷走的。还是你外甥徐志雨说今儿个是青坨营集日,说不定偷驴的人在这儿出手。果不其然,还真碰上咧。”
       事情发展到这么个结果,真是出人意料。
       石廷举问:“那卖驴的人是哪庄的?”
       杨国恩说:“他说是倴城跟前的。”
       石廷举又问:“他是啥长相?”
       杨国恩说:“看上去快小三十咧,好像还有点对子眼。”
       石廷举说:“我知道是谁咧。表叔,算你老倒霉,得跟我麻烦一趟,来个三头对案,事情就择络出眉目了。”
       杨国恩说:“事儿既然到了这份上,也只能这么着了。”
       石廷举和杨国恩到了广禄家,不等广禄家问,二人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广禄家知道这是指二林头,对子眼的特征无法改变。便说,兴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手脚咋总这么不干净?
       石廷举说,他是真短揍咧,要不是看我大嫂子的面子,早就该让他蹲进去了。
       广禄家觉得乡里乡亲的,还是息事宁人为好,便说,我看把他找到这儿来,说道说道,让他把钱退出来,也就结咧,要是哄嚷开,他更破箩破筛了。
       徐志雨说,那我去他家找他。
       广禄家说,你别出马一条枪,开口就说这驴子的勾当,就说有个小事让他来商量商量,省得让你大奶奶操心。
       不一会儿,徐志雨回来了,说他赶集还没回来呢,我跟我大奶奶说了,让他一回来就到咱家来。
       石廷举说,那我先回家,吃了饭我再来。广禄家说在这儿吃吧,给我们陪陪且。石廷举说我家也有且,改日吧。两人说的都是虚乎的客气话。
       过了晌,石廷举来了,石二林还没露面。徐志雨又去找了一趟,大约有半个时辰才回来说,还是没在家,我听徐守业说他在二寡妇家油梭壶呢,我又去了二寡妇家,果不其然,正耍得来劲呢。我说我妈有事找你。他问啥事?我说好事,你去晚了准后悔。他说手气刚上来,再整一圈儿。广禄家说,这二林头落道行里是全活儿,没不会的。都怪他爸死的忒早咧。
       石二林来了,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八路军好,八路军强,八路军打仗为老乡……”他进了广禄家的院子,看见了那头驴,心里就发毛了,待到见了杨国恩和石廷举的面,更明白自己的戏法变露馅了。不过,他还是大摇大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广禄家说:“二林兄弟,别的话不用说咧,你牵了‘裕德堂’的驴子,卖给了你表兄,事儿明咧,你看咋办?”
       若是换了别人,早就无地自容,低头认错了。可是,石二林嘻嘻一笑,说:“这事儿闹的,有别扭了,我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没法儿办。”
       广禄家说:“你没法儿我有法儿,你就把钱还给你表兄,把毛驴让我牵走,两清。”
       石二林说:“想清也清不了,说到‘裕德堂’,我家也是‘裕德堂’,蝴蝶爸他是我大侄子,我把大侄子的驴卖咧,是因为缺钱花,不缺钱花的话,谁能半夜翻墙头去牵个鸡巴驴,还得跑二三十里去转手捣动?牲口棚里还有大骡子,我都没好意思牵。”
       石廷举说:“这是啥话?看在祖宗面上,你要像人,我叫你二叔,你真不当人,我叫你三孙子!你也敢说是‘裕德堂’的子孙?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分家了,你缺钱别怪别人,哥四个分家,四一二十二,你爷爷我三太爷抽大烟把地抽光咧,怪谁?分家另过,井水不犯河水,你这么捣动,就一个字,叫偷!”
       石二林拨郎了拨郎脑袋,说:“别说这字儿,这字儿不好听。咋叫偷?马助理给我上过政治课,说我是无产阶级,革命最积极,往后就靠我们这些穷人当家做主人,建设新中国。他是共产党,立马就坐江山。牵你头驴子咋的?是瞧得起你,要不,你到时候想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杨国恩不服气,说:“你是五产阶级,我也不是六产阶级。再着说,我还是抗属呢,我儿子是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你欺负我不中!”
       石二林一拍巴掌,说:“那咱是一家人,啥也别说咧。表弟,还是那句话,“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别跟有钱的人扯羊皮。走,咱哥俩去玩两圈儿,我就不信不整个清一色!”
       杨国恩说:“表兄,我家里还有活计呢,闲话少说,把那二百三十五块钱给我,一了百了,省了经公。”
       石二林瞪起眼,说:“错了吧,我拿到的是二百一,哪有二百三十五?你把狮子牌的卖光咧,要卖唬(虎)牌的不中。”
       广禄家说:“当间儿还有牲口经纪呢,两边糊弄,是他赚去了二十五。二林兄弟,今儿个的事算你表弟倒霉,你就把那二百一拿出来,算没这一回事。”
       石二林说“别说二百一,我连一百八也拿不出来咧。我在集上吃了顿饭,花了六块,又看了看西方洋景,花了两块,我想当孝子,不能忘了老娘,散集的时候就给我妈买了两块肉饼,六毛一块,花了一块二。”
       广禄家说:“还有啥?”
       石二林说:“我有啥说啥,不隐瞒,刚才油梭壶,好像摸姑子×了,手气不好,半天一壶没开,光点炮儿,少说也输了十好几。不信,我把钱全抖落出来,你们看看。”石二林说着,当真就把口袋全翻了过来,说,“多少就剩这点儿,再多一分我是四条腿的,爬着走。”
       广禄家说:“这点儿就这点儿吧,我数数,哦,是一百七十六块二,我说老兄弟,你也老大不小咧,往后办事得琢磨琢磨,总这样可不中。”
       杨国恩说:“这钱是我们家口喃肚攒了好几年,连咸菜疙瘩都舍不得吃,就这么赔进去,心里不顺当。”
       广禄家望了望石廷举,说:“廷举,钱让二林给糟咧,从染缸房倒不出白布来,你们‘裕德堂’有家底,你们又是没出五服的家里,咱算赶上咧,你看咋办?是不是三一三十一,我家也算一股,认赔。”
       石廷举说:“这可不中!他偷了我的驴,还让我出血,天底下没这理。”
       石二林一抱胛,说:“如今都解放咧,还讲啥理?你们唠着,我是老猪摔耙子,不伺猴(候)了。”
       杨三姐坐牢
       抗日战争胜利了,国共双方争地盘闹得不可开交。没几天,国民党占领了京山铁路的沿线,在倴城建立了“滦宁县”。
       形势严峻,环境残酷,区小队被打散了,小队长高全藏在马狼坨村他姐夫家里;他姐夫胆小怕事,怕受牵连,报告了本村的保长;保长不敢隐瞒,就向大联乡告了密;大联乡向上如实报告;就来了一队伙会,把高全抓走了。
       开始,高全对敌人的威逼利诱无动于衷,与敌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不过,我们有我们的方针,敌人有敌人的手段,谁掌握了政权谁就有主动性。敌人在县城里贴出了布告,公开造谣说高全已经自首,被任命为民众自卫团的情报组长;同时,又对他说村里的乡亲们将他媳妇不当抗属了,而当做反属看待了,有人还把他媳妇奸污了。
       是时,高家狗庄因为地处偏远,不属于交通要冲,还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势力范围。
       高全不相信,敌人就把逃亡地主高贵文(此人系高占英的三叔)拉出来做证,证明确有其事。高贵文说,我说大侄孙子呀,你别不相信,谁搞了你媳妇的我先不说,等你反正了我再详细告诉你。好汉不吃眼前亏,别一条道走到黑咧。八路军都是大老粗,定下的规矩是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我早看透咧,他们即便打了江山也不能坐江山。
       高全难辨是非,就叛变了。
       中央军开了欢迎大会,给高全披红戴花,同时真的任命他当了情报组长,虽然不穿军装,却给了他一个少校军衔。
       情报组长需要嗅觉灵敏。
       高全受过战争环境的锻炼,心理和体格有较强的承受能力,不像中央军那些只图享乐的官僚兵痞。况且,他又急于表白自己,邀功请赏,所以,对交给他的任务尽职尽责,显得格外卖力。
       高全装扮成卖猪胰子的小贩,走门串户,说是卖猪胰子,实则是刺探情报。
       这天,他到了柳树庄。
       言语之间,他了解到,徐广禄的媳妇解救过区里的马助理,还收养过日本鬼子的闺女。他进一步知道,这徐广禄的媳妇原来就是告状的杨三姐!他自然想到了老爸高拐子,就对这个告状的杨三姐滋生仇恨了。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任何时代,概莫能外。滦宁县的国民党政权为了长治久安,继续肃清残余,确定了抓捕重点:一是日伪时期汉奸特务;二是共产党的干部。但对这两种人也有区别,具体地说,就是对前者算打“死老虎”,貌似出于民族大义的考虑,目的是为了笼络人心。对后者则是捉“活老虎”,必须彻底铲除。处理上也就有了区别,抓了汉奸特务,交了钱财可以取保候审;抓了共产党,要写自首书,必须表示改弦更张,重新做人;否则,从严处理,格杀勿论。
       表面看来,广禄家对这两条都具备,理所当然地成为抓捕的重点。
       广禄家稀里糊涂被抓到了县城,关进了一个叫“感化院”的地方。
       高全负责审讯,一提审,广禄家就明白了来龙去脉———醋是咋酸的。她说,不假,我是收养了东洋鬼子的闺女,经人说合的,为了救区里的马助理。马助理是八路军不假,八路军是打东洋鬼子的,中央军不也是打东洋鬼子么?好比说哥俩跟外人打架,我向着你兄弟了,如今你们哥俩闹翻了,还纠缠我原先帮忙帮错了,没这理!我看你面熟,有个买猪胰子的,你们是不是“双把儿”(即孪生)?
       高全说,他妈的你倒眼尖,明挑吧,老子当过八路军的区小队长,八路军对不起我,我掉过枪头来了。
       广禄家瞧不起没主见随风倒的人。她说,你应了那句话,老百姓,墙头草,哪边风硬哪边倒。觉悟变得快呀。
       高全说,你还懂得觉悟?觉悟是共产党的词儿,可见你受了赤化宣传,需要彻底反省反省,进一步提高。
       广禄家说,提高也是共产党的词儿,我听马助理说过。到底我错在哪儿咧?说明白了,省了我不觉悟。
       高全说,哈哈,到底你是杨三姐!我算服了你。
       道理很简单,广禄家的为什么收养日本鬼子的闺女?是为了救八路军的干部。为什么救八路军的干部?是因为八路军的干部打日本鬼子。从这个角度说,广禄家不是汉奸,救八路军也不是过错。不过,谁也不能轻易地赔礼道歉,承认抓错了。有史以来,当官的说的永远正确,承认不正确是迫不得已,其目的还是为了自己的正确。
       
       从广禄家身上榨不出油水来,也不能劳而无功,白费气力。高全说,弟兄们抓了你,拉的屎不能再坐回去,得有个台阶下,那你得找个铺保,我也好说话。
       广禄家说,马助理当时是住在我们庄石廷举家,是石廷举和石晋三找的我,他俩能当铺保。
       石廷举身上有油水。
       高全一句话,石廷举就乖乖地被传来了,审讯室里,特意摆了老虎凳,高全说,石老爷,你还认得我吧?对咧,我是当过八路军的区小队长,如今换门口咧,照样吃饭。听说你犯了窝藏共党之罪,是去守法还是出钱?两条道由你挑。
       石廷举说,我出钱。
       高全说,那你出两千万(当时通货膨胀,买一头牛得背一麻袋钱)。
       石廷举说,那我就宁可守法。
       高全说,一千五百万。
       石廷举说,一千五我也守法。
       高全说,那你出多少?
       石廷举说,二百万。
       高全说,不中。这是打对花子呢。
       石廷举说,庄稼人日子紧巴,多了拿不出来。
       高全指着老虎凳说,有话你冲它说。
       石廷举害怕了,说那就五百万,还得到集上把牛卖了。
       高全说,你把车也卖了,出八百万。
       石廷举琢磨了好大一阵子,才说中。
       高全又想起了一件事,柳树庄还没保长呢,便说,你除了出八百万,还得当保长。不是两面保长,是一面保长,为中央军办事。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保长这种不入品的官儿不是抢手货。石廷举说,我不会操持事儿,保长可当不了。
       高全问,你们庄谁能当?
       石廷举嘬了嘬牙花子,说让石二林当吧,他有官瘾。
       高全说,那小子我认得,蹲啥上头拉啥屎,不是个好蘑菇。八路军靠穷人,中央军靠富人,得找有钱的当保长。
       石廷举说,那就让我叔伯兄弟石廷秀当。
       高全说中,他要不干的话,先交二百万块钱来。
       这年头好怪,不是花钱卖官,而是花钱辞官。石廷秀舍不得二百万块钱,只好当了保长。
       石廷举耍了滑头,他没有卖牛,也没有卖车,照样交了八百万块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毕竟有家底,动了动积蓄。财去人安了,省却了麻烦,广禄家也被放了出来。
       蝴蝶儿的爱情
       石财主石廷举家那个小名儿叫蝴蝶儿的闺女,一眨眼就长了大姑娘。胸脯鼓起来了,脚步迈得轻了,眼睛会说话了,并且有了大名儿———石亦馨。有教养,有文化,两年前当了本村完全小学校的教员。
       石亦馨早年受过马助理的培养教育,追求进步,向往光明。完全小学校的周校长是地下共产党,石亦馨知道后也想加入这个组织。周校长就代表组织对她进行考验,没想到这时她却遇到了一个既麻烦又尴尬的难题,困扰得她精神萎靡,觉睡不香,饭也懒得吃了。
       原来,石廷举早就将蝴蝶儿许配给了王庄的老王家。王家也是财主,有地有车有扛活的,门当户对。可是,蝴蝶儿教了书,又看了书,况且还看了外国书,其中有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司汤达的《红与黑》,年轻人看了这种书,心里就骚动了。
       按说,想追求进步的革命青年有什么思想该向组织汇报,只是这事有特殊性,想保留意见,不好向组织交代,交代了就要挨批评。
       她要爱情。
       她也有了爱情。
       她的意中人便是周校长。
       周校长叫周蓬,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面目清秀,文质彬彬,像马助理那样懂得革命道理。明里是校长,暗里又担任着当地地下党组织的支部书记,以校长的公开身份做掩护,开展活动。
       周蓬将自己的个人问题向组织如实汇报了,组织上说恋爱可以,但是石亦馨不合适,因为她出身地主家庭,是下一步革命的对象。周蓬却说,家庭与个人是两码事,石亦馨思想进步,即使思想不进步,也是可以改造的,模样却不能改造,我看中了她的模样。组织上说你要慎重考虑。周蓬说我考虑过了,我们志同道合,是真正的革命伴侣。组织上说工作第一,先谈工作,这事要向上一级组织请示。
       请示归请示,蝴蝶儿先怀了孕。
       周蓬最终听了组织的,与蝴蝶儿断绝了关系。蝴蝶儿不知道自己怀了孕,周蓬也想不到蝴蝶儿怀了孕,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在组织和爱情之间,我只能选择组织,牺牲爱情。
       蝴蝶儿好不委屈!
       这时,国民党“拉大网”了。
       倴城建立了“自首登记所”,凡是共产党的干部,只要坦白自首,可以既往不咎。石廷举并不知道蝴蝶儿与周蓬两人之间的事,却知道周校长同八路军是一伙。中央军一来,他就走了。学校正好放了寒假,石廷举就逼着蝴蝶儿赶紧出阁成亲,了却一份心事。因为老王家来催了,对方的小伙子最近当了“伙会”(国民党建立的民众自卫团)小队长,很耀武扬威。
       广禄家来石廷举家来换面,因为“裕德堂”开着面铺,有磨有风箩,一斤麦子九两面,白赚麸子。她刚进院子,就听见厢房屋里传出异常的叫声,她推开门,不禁大惊,映入眼帘的是蝴蝶儿腾空挂在房梁上,也许是对上吊不得法,绳子卡在了下巴上,死不死,活不活,不由自主地两手扑腾,双腿乱蹬。
       广禄家上前将她抱了下来,说你这是何苦呢,非得走这条道儿不可?
       蝴蝶儿知道广禄家叫杨三姐,为女人争过气,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到了关键时刻,一定能拿出主意来。蝴蝶儿哭了,也顾不得害羞了,抽泣着诉说了缘由。
       广禄家劝解道,值不得,值不得,天无绝人之路,人哪,活着就有沟沟坎坎,迈几步也就过咧去,千万别想不开。
       蝴蝶儿说,四表奶奶,我宁愿死也不到那老王家去。
       广禄家说,死啥?不到老王家就不到老王家,你真要是看上了那周校长,你就别想吃怕烫,想找他就去找他。
       蝴蝶儿说他转移了,到解放区去了。
       广禄家知道解放区就是八路军的地盘,便说,解放区不就是在铁道北么?就百十来里地,一天的道儿。有名有姓的,好找。
       蝴蝶儿说,我还怕他不认我。
       广禄家说,这你就错咧,他如果不认你,那他就是陈世美,你还想着他干啥?该向他的上级检举。
       蝴蝶儿说,我还是没把握。
       广禄家说,不要把握,要个说法。别看八路军身上虱子多,可是最讲公道,你要跟八路军合伙,错不了,依我看,八路军受老百姓作相(方言,意为尊重),比中央军强一万倍,早晚要撑江山,坐天下。
       蝴蝶儿听了广禄家的话,觉得有道理,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解放区,找到了民主政府。此时环境严峻,斗争残酷,恋爱的事也算不成事了,况且怀孕并没有人知道,具体到家庭出身,事实证明是经得住了考验,敌占区离得近,她却跑到解放区来了,这种实际行动说明了一切。因此,组织决定,马上吸收她入了党。区委还特意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后来,蝴蝶儿就随周蓬南下了。
       第七章
       谷雨成亲
       徐广禄的儿子谷雨大了,男大当婚,该成亲也就成亲了。
       成亲就是配对儿。猪叫“赶圈”,狗叫“恋帮”,鸡叫“踩蛋”,意思都一样。有人说,人和动物有本质区别,不仅仅是生理本能,还要讲思想感情。似乎是马助理这样说过。又有人说,扯他妈的蛋!感情当啥讲,有的人对狗也有感情,有的狗对人也有感情,就能配对儿么?
       啥事都不要瞎琢磨,不要认真,也不要研究。琢磨了,认真了,研究了,就会莫名其妙。
       “好日”这天,是冬子月二十六,是让瞎子看的黄道吉日。天有不测风云,夜里静悄悄地下了一宿鹅毛大雪,清晨起来,漫天皆白,连门都被封住了。
       莫说下雪,天上如果下尖刀子,也要脑袋上顶口锅,“好日”绝对不能更改。迎亲的篷子车半夜冒着漫天大雪就走了,篷子车是从石廷举家借的,借也不能白借,有代价,说定是半斗红高粱。石廷举还算有面子,以往别人家借,是一斗红高粱,斗不满不中。
       
       银装素裹,好一个晶莹的世界!
       广禄一家人睡不成觉了,全家动员,拿笤帚扫雪,不停地扫,雪又不停地下,扫了还得用簸箕抬筐运出院子,堆在了大街两旁。
       成亲程序繁琐着,每一步有每一步的讲究。不像戏里演的那么简单,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牵入洞房就万事大吉了。敢情的,拿个鞭子就当马,转两圈就算跑了数十里,没那么容易!
       天下的父母呀,谁也不要说谁,都是在为儿孙当牛做马。
       广禄家的在大红喜联的门框内外不停地忙活着。那喜联是:
       看汉世才俊今朝鼓琴瑟
       乃宋典门庭来日论瓦璋
       喜联是徐仲亭写的,有好事的乡亲问他是啥意思,他便在门前指点着:这副喜联我沉吟了良久,搜索枯肠,方得书就。上比,即上联,联语用比分左右,右为上,左为下,不可不知。上比的意思是,他之乎者也地唾沫四溅……
       乡亲们说,随时论时,货卖当时,他小子生晚了,若是早出生百八十年,赶上大比之年,凭肚子里这么多墨水,起码能考个举人,不做个九门提督也能当八府巡按,全庄的乡亲都能跟着沾光。
       日头冒嘴的时候,迎亲的车就该到,因为下着雪不出日头,是早是晚谁也不敢较真,最后还是石廷举过来说,咋还没到啊?时辰都九点半咧。
       他家有一台座钟,能打点,因此说话就有根据,有份量。
       人们都着急。着急和着急不一样,真正着急的是广禄一家人,心如火燎,坐立不安。三亲六故们都来了,乡亲们也在帮着里外忙活,还有那群孩子们叽叽喳喳,等着抢糖球瓜籽。就像看皮影,观众眼巴巴地望着影窗户,就是光敲锣鼓,不出影人,着急不着急?
       去赶车迎亲的回来了,浑身泥水,说雪忒大,车窝住咧,窝在了扒齿港,咋也周不出来。
       广禄说,咋这么不顺当?
       广禄家的心里说,你刚知道?我早体验到咧,啥事跟我连上边儿,就顺当不了。她嘴上却说,大喜的日子,咱不说不顺当,我看这叫好事多磨,好货不便宜。爷儿几个拿个章程,咋办啊?
       乡亲们说,还能咋办?去几个年轻力壮的周出来呗!
       明摆着呢,难道不周出来常窝着不成?不过,这话得让乡亲们说,人家除了是来帮忙的就是来贺喜的,凭个心甘情愿。
       立刻就有小伙子们自告奋勇,说我去、我去、我也去。
       还是人情厚啊!
       广禄家的对造厨的师傅说,再焖两锅豆干饭,没别的庄稼饭,用我妈家老族长的话说,叫男女老少大小人等,都来捧个场。
       吃饭就是人情。
       吃饭就是捧场。
       老话早就说过,酒席好备且难请,如果全庄的男女老少都能来吃饭,就算没白当回人!
       苟连长的姓不中听
       谷雨成亲第三天,按风俗是媳妇回门的日子。
       回门要由娘家人来接,二十多里路,估计傍晌才能到,只好耐心等待。
       接亲的还没到,中央军却到了。
       保长石廷秀走门串户通知,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男人都到区公所,不去的话以私通共匪论处。
       在倴城驻防的是傅作义部所属的二十一师,到柳树庄来的只是一个姓苟的连长,带了十几个马弁,穿便衣的有情报组长高全和县政府民政科的龚科长。
       见了面,石廷秀问,长官贵姓?
       苟连长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管我姓什么,去召集人就是了。
       石廷秀说,那我咋称道您呀?
       高全说,老苟的姓不中听,你就叫长官,没毛病。
       苟连长笑了,说到底是暴露了目标,我他妈的偏姓这鸡巴姓,当上总统也是狗总统。
       该来的都来了。
       苟连长说,兄弟我不是日本鬼子,是国军,大家不要害怕。当然也不是八路军,不号饭不住房免得给乡亲们找麻烦。今天召集你们来,用八路军的话说,是先要个态度,然后布置任务。高组长,你说吧。
       其实,这次活动全是高全出的主意,他说,八路军的工作方法,总是先做思想动员,我们要用他们的拳头凿他们的眼,不能硬摘瓜。
       苟连长说,那就听你的吧。
       高全说,老少爷儿们,我姓高的不给八路军卖命了,觉悟了,弃暗投明了;国军兵强马壮,一定胜利。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现在,就要看一看乡亲们的态度,拥护国军的站到这边,拥护共军的站到那边,抓紧时间行动吧。
       这是要干啥?
       不管要干啥,令行禁止,不是儿戏,脚步不想动也得动。
       人们开始动了,三三两两地站到了这边。
       那边———所谓拥护共军的人,还真的走过去了一个。他穿的破棉鞋成了鲇鱼嘴,露出了脚趾头;穿的棉袄没有疙瘩扣,用麻纰系着,胳膊肘子上露出了棉花套子,吞着袄袖,歪歪趔趔。
       高全认识他。
       柳树庄的乡亲们更认识他。
       二林头———石二林。
       高全上前对他说:“你他妈的没听明白吧?拥护国军的是站在那边,拥护共军的才站到这边,你分清分不清?”
       石二林说:“我听明白了,国军就是中央军,共军就是八路军,我拥护八路军。”
       高全说:“你找死呢。”
       石二林拍着胸脯说:“对头,对头,我找死呢,活够了想找死,你不怕费枪子,就朝这儿打,老子刚才喝了半斤三六(酒),天不怕,地不怕,就想说实话。”
       高全说:“我想听听你放啥屁。”
       石二林说:“高队长你缺乏觉悟,缺乏水平,缺乏肚脐眼儿!话从嘴里说,屁从屁眼儿放,有上有下,我分得清,你连屁话都分不清,就是叛徒。”
       高全说:“你他妈的喝酒咧。”
       石二林说:“我喝的不是酒,是三六,三六一十八,三七二十一,哈哈。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知道九九八十一,唐僧取经就有八十一难,我是齐天大圣孙猴子,火眼金睛,腾云驾雾,有七十二般变化。”
       高全对苟连长说:“操,碰上了个醉鬼。”
       石二林说:“别操醉鬼,你想操就操老克猪去。我喝多了明白,你不喝酒混蛋。八路军是我们穷人的仗势,这叫阶级。马助理早说咧,团结起来到明个,我们是世界的主人。”
       高全命令:“把他捆起来!”
       石二林就被绑了。
       石二林不但毫不畏惧,反而嘻嘻笑着:“我当八路军咧,我当八路军咧!我死了就是烈士,我妈就是烈属,庄里的爷儿们知道我妈守寡不容易,得替我这不成才的玩艺照顾照顾老婆子。”
       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值得赞赏,活猪不怕开水烫就令人刮目相看了。乡亲们心里说,酒后吐真言,二林头还真算条汉子!
       苟连长和高全不再搭理他,接着由高全落实第二步方案,他说:“大家既然拥护国军,说话算数,不要放空炮,学草狐狸光放屁不炼丹不中。保家卫国嘛,谁都有份,县里成立了民众自卫队,要壮大,与八路军比试比试,看谁的胳膊粗力气大。我们也实行共产党的政策,自觉自愿,不强迫命令,想参加的站到这边来,不想参加的站到那边去,我喊一二三,就能看出谁是真回回谁是假回回了。”
       这是实质问题,不仅仅是表态了。去当伙会就是拿枪杆子跟八路军打仗,打仗就是卖命,不是闹着玩的,谁自觉自愿?
       “一、二———”
       高全环视良久,“三”字不出口,拖延着时间,见人们无动于衷,便举手示意,马弁们便“叭叭”地拉开了枪栓,对准了人群。
       终于分化了。
       有的人站到这边来,想当伙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高全只好喊出了“三”,不用数,用眼一瞅就知道结果:想当伙会的不过七八个小伙子。
       虽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可看上去这七八个小伙子确实不如人意———有秃的、有拐的、有瞎的、有傻的,比较像样俩,却因为家里穷说不上媳妇。
       猫逮耗子总有办法。
       高全说,你们想跟老子玩哩哏龙,是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我看咱得拐子屁股来斜的,想参加的态度好,留在庄里算“堡垒户”;不想参加的缺乏觉悟,跟我们走,到县里去办培训班。
       
       石二林酒醒了些,说高队长,我也去当伙会。
       高全说,你拉倒吧,不是有鸡巴的就能当伙会。你呀,在家伺候你的寡妇妈吧,我们可不要鸡头鱼刺蘑菇根儿(方言,下脚料,比喻不是正经人)!
       石二林嘟哝了一句:手里没点儿,放屁也砸脚后跟。
       伙会算什么东西?说是兵,不穿军装;说是民,却拿枪杆儿。这样兵不兵,民不民,只能算“二胰子”。可他想当伙会也当不成,不能不觉得无地自容,感到悲哀。
       村里的几十个小伙子后悔站错了队,被押走了。其中,包括谷雨。
       中央军撤退了
       倴城“放弃”了。
       “放弃”是书面语言,也是中央军自欺欺人的说法。
       正规军撤退了,只剩下了伙会,成了没娘的孩儿,上面却有鼓舞士气的办法,给了个番号叫新编保安第五团,不但发了军装,还发了委任状,要他们当炮灰,做垂死挣扎。
       局势动荡,人心惶惶。有人说,八路军已经到胡各庄了,顶晚明儿后晌就打进来了,当局就造出谣言来说,共产党预备了一百口铡刀,两百把剪子,三百条光棍,查出谁跟国军有过来往就铡,谁流着分头就剪,谁家姑娘媳妇模样俊就“共产共妻”。
       谷雨身不由己,就随着溃败的队伍东撤,伙会们有了喘息的机会,便在滦河岸边的董各庄驻扎下来。
       徐广禄在城里开的海鲜店也受到了浩劫,附近村里的老百姓听说倴城“放弃”了,八路军还未能及时赶到,就纷纷进城来哄抢。当铺呀,烧锅呀,杂货店呀,被抢了个一干二净,徐广禄只好跑回了家。
       风雨飘摇的“滦宁县”只存活了一年就寿终正寝了,共产党在倴城重新建立了政权,叫“滦南县”。虽一字之差,却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时代的来临。
       广禄说,昨儿黑介石德新就跑回来咧,是他哥找回来的,咱得把谷雨也找回来,要不连个整尸首也怕见不到了。
       广禄家的说,我也正在琢磨呢,中央军的气数怕是尽了,谷雨给他们卖命不值,是得去找他回来。
       广禄说,那我后晌儿就去。
       广禄家的说,要找我去找,娘儿们家好说话,你去了人家说不定说你是八路军的探子,雀儿打不着,把“诱子”也搭进去就不值了。
       中央军方面的武装力量是伙会,共产党方面的武装力量是县大队,都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不能摆开阵势拼个你死我活,输赢胜败,只能是来回“拉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广禄家的装做串亲戚,挎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是馍馍头和一小罐大豆酱。事先她向石德新打听了,石德新说,跑也不好跑,我表兄是营长,我哥说我爸爸死了,咋说我爸爸也是我表兄的大舅,就让我回来发送老人,发送完了再回去,随带探探八路军的情报。为了跑回来,连我爸爸都咒咧,我还能再回去遭罪?四表嫂你不知道,伙会是落到后娘手了,三五百人要吃要喝,附近的几个村子都被“划拉”(即抢劫)光了,八路军逐步缩小着包围圈,伙会们像被关在屋里的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连枪都扛不动了。
       咋去呢?俩肩膀扛着一张嘴,广禄家的边走边问,找到了董各庄,正巧在村头碰上了一个女人。
       她是八丫儿的外甥女、”大屁股”家老五“棒槌儿”的闺女,正月十五落的草,小名儿叫“元宵”。元宵嫁到了张士坎,跟柳树庄是邻村。
       元宵怀里抱着孩子。
       元宵问,三姨,你干啥来了?
       广禄家的说,元宵,你咋在这儿呢?我来看看———哦,你多大了?那他就是你表弟,听说他在这儿当伙会呢。
       元宵说,我们当家的也在这儿当伙会呢,倴城一“放弃”,我怕受八路军糟蹋,就跟着跑来了。
       广禄家的说,别听风就是雨,八路军不糟蹋人,连问也没问我们一声,还说当了伙会也属于受蒙蔽。喂,咋看不见个人影呀?
       元宵说,他们一早就出去划拉了,走,三姨,先到我们住的地方歇会儿。
       刚到元宵住的地方,忽然,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阵枪声。大伙慌慌地跑到村头,顺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好大一会儿,伙会们松松垮垮地回来了。
       原来,他们抢掠回来的途中,被八路军打了伏击,不但抢来的柴禾粮食被劫走了,还有一个叫邵国旺的伙会殉了职,还有四个挂了花。
       广禄家的见到了儿子,谷雨瘦了,黑了。广禄家的一阵心酸,说你真让妈担惊受怕。
       谷雨说,我挺好的,人们都一样。
       人多不便于说话,广禄家的和谷雨就来到后院的猪圈旁边,广禄家的说,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是来找你回去,别受这份罪了。
       谷雨说,看得紧着呢,跑不出去。前两天八户庄的张秉顺开了小差,被抓回来枪崩了。
       广禄家的说,啥事都要看你想不想,怕不怕,想了就别怕。我听说跑出去的不少了,得想法子找机会。
       谷雨想了想,说,机会倒是有,今儿个黑介半夜该我的岗,可站岗的是俩人。
       广禄家的问,那人是谁?
       谷雨说是张继先。
       广禄家的问,他是哪个庄的?
       谷雨说是张士坎的,他媳妇还在这住着呢。
       广禄家的说,是他呀,跟咱连着亲呢,你该叫他表兄,他媳妇我见着了,我先跟他媳妇透个话,我们先走一步混出去,到了黑介你们俩再搭帮一块走。
       谷雨说中。
       后晌,广禄家的和元宵说是去庄外头挑野菜,伙会对娘儿家管得比较宽松,没有详细查问,她们就很轻易地出了村。
       谷雨将意思向张继先说了,张继先毫不犹豫,一拍即合,说我早干够了,人挪活,树挪死,按你说的,就这么着吧。
       两个要出逃的人到了晚上睡不着觉,到了半夜,谷雨和张继先就去换岗了。张继先说急不如快,走吧,要不碰上排长来查岗就操蛋了。谷雨说,走,我们把枪搁这儿。
       张继先说,别搁这儿,带着,我听说带着枪去找八路军,就叫携械投诚,区里一条枪给两袋小米呢。
       谷雨是机枪手,他来站岗拿的是班长的“七九”。他说,那不中,枪是孙家宝的,我要是拐走了,他有麻烦,得为他着想。
       张继先说,随你的便,反正我是扛着。
       啥事都难预料,张继先家确实得了两袋子小米,他却丢了性命。原来,他还没来得及携械投诚,第二天一早,隔壁的鼠头来了,看见了枪,觉得好新鲜,摆弄着玩,枪上着膛,不小心走了火,子弹正打在张继先的脑袋上,白花花的脑浆子溅了半门板。
       广禄家的说,枪炮不是好东西,少摸它为好,它可要人的命呢。
       排练《白毛女》
       为了尽快解放全中国,共产党不失时机地开展了土地改革运动。
       上级派来了工作队,队长是前面提到的吴区长,全名叫吴昊。很多人不认识这个“昊”字,当时文字习惯竖写,有人就读成“日天”。有闲心爱琢磨的人就说了,喂呀,要“日”天,那他得有多大的家伙呀?所以他又得了个绰号叫“大家伙”。
       吴队长的手下还有两名队员,一男一女,男的叫崔成泰,戴眼镜,原是《冀东日报》的记者,下乡来体验生活,挂职被指定为副队长兼材料员;女的叫李庆芬,梳着两条大辫子,翻着白袄领,说是刚从滦师毕业的学生,和蝴蝶儿一样,与家庭决裂了参加了革命工作。
       吴昊屁股后头掖着“二十响”,走起路来敲打着屁股蛋儿,只露出来枪口准星和红绸子,很惹眼。
       他们吃号饭,给钱,不白吃。
       共产党搞工作有一套程序,首先做思想动员,发动群众,做为第一步,办起了夜校。一边教认字,一边讲革命道理。小李当了教员。
       据说,小李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读书读得背叛了家庭,立志要为劳动人民翻身得解放奋斗终生。
       本来,学识字应该先从一二三四人手口开始,由浅入深,由表及里,这是通常观念,共产党讲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实际出发,一切服从斗争需要,就先学了“贫”和“穷”两个字。前一天,有吴昊坐阵,人们很规矩,一声不吭,也许是因为他屁股上掖着带响的家伙。到了第二天,吴昊另有工作,去访贫问苦了。当小李站到前面的时候,人们还在说说笑笑,石二林破了一个谜,说“站起来抿上,蹲下去掰开,离屁股不远,莫要瞎猜”,人们听了,都骂他是“下三烂”,他却郑重其事地说,你们的思想忒不健康,把问题总向歪里琢磨,我说的就在跟前,你们都坐着呢,是马扎子呀,你们说贴乎不贴乎?人们一琢磨,还真是贴乎。
       
       小李说,乡亲们请安静了,今天的第一课先讲“贫穷”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各有各的道理。小李说着,就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贫”字,她说,乡亲们先看这个“ ”字,由“分”字和“ ”字组成,贫了就得分宝贝,分了宝贝才能有吃有穿。乡亲们说是不是?
       人们说是。
       小李又在黑板上写了个“ ”字,说这个字就是穷字,这个“ ”字,上面是一个穴字头,表示房屋,下面是一个身字,一个弓字,表示的意思是睡觉连身子都直不开……
       有人说,那就成弯钩虾咧。
       人们哄笑起来,有人说成了弯钩虾不是伸不开腿,是冻的。有人说钻你媳妇被窝里去呀!石二林说有媳妇的好说,那没媳妇的咋办?二寡妇说,那你就往墙上蹭蹭。
       人们笑得更开心了。
       来上夜校的有男人,也有姑娘媳妇,其中包括小雪、六月。她们听了钻媳妇被窝的话,脸上觉得发烧,小雪说咱们走吧。六月说走了就不进步咧,先坐会儿。
       小李说安静安静,革命是很严肃的事业,不是开玩笑。往墙上蹭什么?
       石二林说,我二嫂子是说蹭痒痒。
       小李说,痒痒是因为有虱子,有虱子是因为不讲卫生。
       石二林说,不讲卫生我还痒痒呢,要是讲了卫生我更受不了了。
       小李问,这是怎么回事?
       石二林说,咋回事你不知道,只有我们光棍明白。
       有人竟鼓起掌来,喊了一声:好!
       小李不好发作,只有向吴队长如实汇报了。吴昊说,石二林这个人我了解了,苦大仇深本质好,曾经参加过冀东大暴动,做过抗日宣传,还同恶霸地主进行过面对面的斗争,尤其在国民党反攻的关键时刻站到了革命一边,了不起呀!板上钉钉是我们的依靠对象。他身上确实有不少毛病,谁没毛病呀?没毛病就不是人咧。他的毛病是咋来的?是被剥削的呀,是被压迫的呀,毛病再大,他也是重点。我们得培养他。所以说呢,我的意见是让他当个夜校校长。
       小李眨眨眼睛,说吴队长你说错了吧?让这种人担任夜校校长,就滋生流氓习气了。
       吴队长语重心长地说,小李呀,看来你们这些嚼过书本的人太片面,小资,刚来这么几天,群众就对你已经有反映了。比方说,你早上起来,还拿个小刷子捅咕嘴,脱离群众嘛。他说了两句大众话就流氓咧?让他当校长绝对可靠,错不了。
       小李没有解释,她没有资格解释。
       石二林于是就担任了夜校校长。一夜间,他嘴也勤了腿也勤了,尤其维持夜校的秩序极端负责任。有人不听话,他就用政治上的话,你们不听共产党的想听蒋匪帮的呀?再不觉悟,想想石昌耀。着急了就用粗话,瞪起眼睛说,谁再在下面开小会我操谁妈。
       人们就真的老实了,既不想闹个像石昌耀那样被活埋的下场,也不想因为说话挨骂。
       吴队长去县里开了个会,回来时说县里为了配合运动,安排了,让排节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油印的,封皮上还刻画了一个女人,头发长长的,仰着脑袋,双手一高一低地举着,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吴队长说,这是剧本,叫《白毛女》。小李说我知道,在滦师我们演过呢。我演的角色是黄母。吴队长说那忒好咧,这事还得你负责,你就当师傅,挑模样俊的扮好人,让歪瓜裂枣那长相的扮坏蛋。操练好了就演出去。
       小李就召集了石二林、邢永贵、多余儿、石昌光、徐庆海家和六月。石二林是负责人,吴兴福是有名的秧歌脚,石昌光常赶集买五香面,嗓音好,邢永贵这小伙子粗眉大眼,模样俊,多余儿是罗锅儿,看上去脊梁上像扣了顶凉帽,但他有特长,会拉胡琴。徐庆海家就是二寡妇,装神弄鬼唱过大仙,是石二林提的名,说她的嗓音好。六月则是因为不随她妈而随她姥姥,像“大屁股”那样开朗大方,敢说敢笑。
       小李首先介绍了剧情,说喜儿是穷人家的姑娘,过年的时候他的爸爸杨白劳只能给她买二尺红头绳,地主黄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来逼债,抢走了喜儿,又把喜儿奸污了,喜儿还怀了孕。结果跑到深山里,没有盐吃,头发就变白了,解放了,共产党才将她搭救出来,最后她和革命青年大春结为夫妻。这出戏表现的主题是旧社会让人变成鬼,新社会让鬼变成人。
       石二林听到这里,举手说,报告!我有不同意见。
       小李问你有什么不同意见?
       石二林说,那闺女咋叫白毛女呀?我的看法叫这是糟尽穷人。啥是毛儿?长在牲口身上才叫毛儿,长在人脑袋上的不叫毛儿,叫头发,人身上要说是毛儿,长在哪儿呢———这里有女同志,我注意影响,不说咧。
       他不说人们也明白,小李已经发育成熟,也能领会。
       六月说,谁不知道谁有啥?说就说呗。
       石二林说,别说咧,别说咧,那话说了确实是有些不入耳。
       小李也认为石二林提的意见有道理,她又认为上级的“文件”句句是真理,绝不会错。思忖了半晌,终于找出了根据,便说,本来旧社会就拿穷人不当人看,当牛做马,这里的毛是借用,意义更深远。看问题要看主流和本质,我们不要纠缠枝节问题,现在时间紧,任务重,我们没有讨论的任务,还是抓紧自认一下角色吧。
       人们刹那间沉默了,不知是思考还是在等待。自个儿适宜演啥,把握不准。
       石二林开了个头,说,咋都不说话?你们不认,我起带头作用,挑个坏角儿,就装那姓穆的狗腿子。
       吴兴福说,二林表弟既然先带了头,我也不能落后,我长得富态,没当过财主,在台上就装装财主吧,不过丑话得说在前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不能干。
       小李说,艺术高于生活,当然只能是象征性地表现一下。具体到这个问题,下一步再研究解决。
       二寡妇说,该我发言了吧,我本来就是穷人家的姑娘,从小到大还没扎过红头绳呢,那喜儿要是没人演,我就演。
       石二林一笑说,我操,二嫂子你脱下鞋底子来照照,一脸摺子,早过口咧,我们组织上是有打算的,小范围里议论了,让你装黄世仁的妈。喜儿让六月装。徐昌光装那喜儿爹,叫啥白劳动。小李说,我纠正一下,是杨白劳。
       石二林说中,石昌光跟六月是爷俩,他们正对辈儿。
       剩下还有一些技术性的问题,比如说下雪咋表现呀,喜儿的头发咋能染白了呀,如何表现奸污喜儿以及怀了孕呀,经过议论,都有了解决的办法。下雪就让人在上面往下撒纸片儿,白头发用马尾巴来代替,石廷举家有匹马正好就是白的,当任务让他剪些交来就是。奸污问题不是问题,就是石二林上前一搂,接着就灭了灯,老百姓都知道是咋回事。说到怀孕,这事更好办,肚子上塞些棉花套子或是扣一顶凉帽都中,肚子立马就鼓了,谁也都明白。
       石昌光最后说了一句:其实,广禄家的小雪要是演喜儿比我们家六月强。
       二寡妇也说小雪身段儿是苗条。
       小李说,你们说的是不是徐广禄家的闺女?有人推荐过她,经了解,她家还雇着长工呢,不可靠。
       第八章
       石廷举的十大罪状
       人们都要靠组织来团结、来凝聚、来指导自己的行动,没有组织就群龙无首,只能是一盘散沙。有了组织,就好比下面有了腿,就可以鞍前马后,俯首照应。柳树庄早就有了组织,先是有族长会长,后是有甲长保长,个个称职,人人服从;解放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员变更,组织除了夜校,又相继建立了贫民团,还有民兵队、妇联会和儿童团。
       经过内部讨论酝酿,外部调查研究,决定吴兴福当了贫民团的主任,邢永贵当了民兵队长,石桂英当了妇联会主任,钟小辫儿当了儿童团长。石二林夜校校长兼贫农团委员。石桂英就是六月儿,这是前几天小李为她起的名字。虽然她的爸爸被高全活埋了,但小李并不知道,吴昊也只是听说她爸爸早死了,没有做深入的调查研究,看她很泼辣,有积极性,就明确了她做妇女干部。
       
       “裕德堂”的石廷举首当其冲被确定为斗争重点,他家有一顷多地,常年雇着三个长工,农忙时节还找短工,家里还有两头牛,一匹马,一头驴和一辆胶皮车(值得一提的是全村只有这唯一一辆胶皮车,其余有车的人家包括徐广禄家都是铁瓦车);另外,石廷举的媳妇死了,还能说上小媳妇“虮各佬儿”,足以让人眼红吃醋。这些都不说,谁一进庄看见那高大的门楼,钉着蘑菇头钉子的大门,也就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此时的所谓工作,就是发动贫雇农“刺刀见红”,揭发地富分子的压迫剥削罪行。这也是一场战役,揭发出来的材料就好比是炮弹。最好能弹无虚发,打中要害。这样,才能使下一步的平分财产情通理顺,使有钱的财主们束手就范,心服口服;穷人们扬眉吐气,心安理得。只有如此,才好体现政策和策略,以区别于历史上那些占山为王的绿林响马和杀富济贫的英雄好汉。
       但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揭发谁呀?吴队长开了几次座谈会,工作终于有了进展,经崔成泰崔记者分门别类地“梳辫子”,石廷举的罪行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继承衣钵,孝子贤孙。
       经查,石廷举的祖先就有人当过反动乡总,镇压过太平天囯的农民起义,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家的财产是用劳动人民的血汗堆积起来的。
       二、残酷剥削,手段阴险。
       群众反映,人们当面叫“裕德堂”,背后叫“损德堂”,还叫石廷举是“笑面虎”,他家对待长工,早晚的伙食总是两盆稀粥,云里雾里找不到米粒儿,到了逢年过节的关口,确实也炖过肉,不过光肥膘子,腻得慌。尤其可恨的是开了锅往里面兑凉水,故意让扛活的吃不下去。
       三、肆意迫害,人面兽心。
       石二林的父亲石占财也给“裕德堂”当过长工,有一回铡草的时候,他坐着入草,把手指头铡掉了仨,他家连管都不管,后来经人说合,只给了半斗高粱米了事,使石占财终生残疾。
       四、抢男霸女。无恶不做。
       石廷举本来有老婆,还生了两儿两女,他却又娶了“叽个佬儿”,正是柳树庄的“黄世仁”,糟蹋了贫家闺女的青春年华。
       五、花天酒地,作威作福。
       石廷举夏天摇蒲扇,冬天穿皮袄,养的狗也吃棒子面,他从来没拿过锹镐,还玩过鹰放过鹞子。
       六、拉拢腐蚀,出卖同志。
       抗日战争时期,区里的马助理曾经住在他家,他阳一套,阴一套,大搞两面派,结果造成了马助理被捕。
       七、仇视革命,逼女自杀。
       他反对女儿“蝴蝶儿”参加革命,破坏自由恋爱,要把女儿嫁给顽军伙会,使女儿自杀未遂。
       八、充当汉奸,助纣为虐。
       石廷举的四哥柳老四石秀才被日本鬼子杀害了,石廷举不但不表示敬仰,还说什么我四哥是书呆子,跟鬼子叫板,死了也活该。
       九、垂死挣扎,顽固不化。
       石廷举闻听要进行土改,散布流言蜚语,说什么“谁分我的地,谁养的孩子没屁眼儿”,气焰极为嚣张。
       崔记者对吴队长说,老吴,你审阅审阅,看是否可以。吴队长说我不阅咧,阅也阅不了,你念给我听听。
       崔记者就把这九条罪行念了,吴队长说,我看基本可以,只是要有补充,最好凑足了十大罪状,说着才顺当。
       下级服从上级,崔记者就把第五条一分为二,又添加了一条“声色犬马,吃喝玩乐”。
       下一步就要开斗争会,对准备发言的人首先要进行培训,免得出现差错。根据外村介绍的经验,有的地富分子很狡猾,斗争会上百般刁难狡赖,竟将贫雇农问得哑口无言,闹得工作很被动。
       石二林就是其中被培训的对象之一。明确他揭发的重点是第二部分,即“残酷剥削,手段阴险”,事例是石廷举给长工的饭是两盆稀粥,汤多米少。崔记者为了形象生动,还编了几句顺口溜,说要长期流传,让石二林死记硬背。
       进了“损德堂”的门儿,
       稀粥两大盆儿,
       数数没有仨米粒儿,
       只能当镜子儿。
       黑汗白流呀呼嘿,
       当牛做马空呻吟儿,
       脖子累成锄钩子儿,
       东家却会装好人儿。
       还有一个情节需要补充,那就是周蓬和蝴蝶儿联名给区委来了一封信,说不要考虑他们是革命干部,而对石廷举心慈手软。据说,石廷举也收到了女儿女婿的一封信,里面告诫他要认清形势,端正态度,听从人民政府的处理。石廷举当时就气得跺脚,把信撕了个粉碎,骂了句很难听的话。
       吴队长碰壁了
       仅仅有一个石廷举是不够的,阶级的构成要有百分比,柳树庄也不能例外。吴队长和崔记者经过调查了解,知道徐广禄家也是殷实的人家,城里开着门市,家里还雇了长工,毫无疑问应该是被平分的对象。吴队长早就知道,这徐广禄家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杨三姐”!
       此时,已经进入了冬子月,场了地光,活也散了,工钱当然也算清了,王敬来卷了铺盖回带了王庄家里。吴队长和崔记者为了工作,顺蔓摸瓜,来找王敬来征求意见。
       王敬来正在院子里围水缸。就是用谷草把水缸围起来,预防冻裂了。吴昊说,你是老王吧,我是柳树庄的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姓吴,今天是来找你了解情况。王敬来说我是姓王,不是老王八。
       吴昊说,老王你挺有意思。
       王敬来说,说句笑话,同志别责怪。
       听话听音,王敬来听出了吴队长的来意,咂了咂嘴,说咋说呢?这话我真不忒好说。
       吴昊说,老王,我们了解你,你别有顾虑,该咋说咋说,解放咧,我们当家做主人咧,就天不怕地不怕咧,地富分子连秋后的蚂蚱都当不了了。目前,他们正是三伏里的凉冰,日头出来就化咧。徐广禄家是咋压迫剥削你的,不扩大,不缩小,原原本本不折不扣实事求是说就中。
       王敬来说,我先抽棵烟,本来我不会抽烟,看见同志你抽烟,就来瘾咧。
       吴昊说,本来我也不抽烟,是到区里开会,区长说你工作有成绩,就给了我这半盒烟,说是奖励,让我瞎巴达,干脆,都给你。不过,你抽了我的烟,就得给我提供材料。
       王敬来抽上了“哈德门”的烟卷儿,猛劲吸了几口,大概还是不习惯,咳嗽了两声,就掐灭了,说,我没有这口福,不抽咧不抽咧。
       吴昊说,你不抽烟就说话。
       王敬来说,是,我说话。说话不是放屁,得凭良心。按我说,徐广禄家我大嫂子不赖,她是东家,我是扛活的,差着行市呢。咱不能比,也不想比,就像你吴同志,我敢比么?
       吴昊说,老王你不该这样说话。
       王敬来说,我看见咧,你屁股后头掖着盒子炮呢,那玩艺能崩死人呀。因为八路军向着我们穷人,你是八路军,我才敢说话;你要是中央军,我就啥也不说。
       吴昊笑了笑,说老王,你还没觉悟,我们来的意思是让你揭发检举。徐广禄家是地主兼资本家,天下乌鸦一般黑,他家榨取的是穷人的血汗。
       王敬来说,人又不是乌鸦,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人家对我确实不赖,到时候该吃了吃,该睡了睡,还劝我干活别逞强,省了累着。我妈死了,少东家还来吊纸哩。
       吴昊说,你是被表面现象迷惑了,这只能证明徐广禄的媳妇狡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用小恩小惠拉拢你,你就乖乖地做了俘虏,心甘情愿为他家卖命。
       王敬来说,咱坟里没长那棵蒿子,就是靠卖苦力活着。要不,咋活呢?去偷去抢犯律条,咱没那胆儿。
       吴昊说,现在马上就要搞平分咧,把他们扫地出门,房子地亩浮物金银财宝都得分给贫雇农。你拥护不拥护?
       王敬来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不说拥护,也不说不拥护,只说了句:分给我我也不敢要。
       吴昊说,平分是土地还家,本来一切都是我们穷哥们创造的。
       王敬来仍是不觉悟,说我得去拉屎。
       
       王敬来拉屎去了好大时辰,回来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说,我真没出息,跑肚了。
       吴昊见状,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在搪塞推诿,说我是白费吐沫了,想不到你还想当奴隶。
       王敬来问,奴隶是干啥的?给工钱不?要给工钱我就去当奴隶。日本鬼子不是玩意儿,挖“防共沟”不给工钱,白使唤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吴队长见他的水平如此低下,只好承认所做的思想工作失败了,算是瞎子掌灯,白费蜡。
       武力解决问题
       毛泽东主席有一句名言,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石廷举就是反动的东西,是狗东西,是坏东西,还可以说他不是东西,与狗东西坏东西是一个意思。不光是石廷举,还有徐广禄、石晋三、石振业、徐广润这些有钱的人都被划为另类,隔离关押,圈进了“裕德堂”的大院里,限制人身自由,反省剥削罪行,每天由家属们来送饭。
       其实,徐广润家没有雇过长工,只是借给过吴兴福五块大洋,说好年终要有一块钱的利钱,崔记者说那叫高利贷,也属于剥削。
       贫民团的成员们尝到了当家作主的滋味,说是摇身一变从地下蹦到了天上毫不过分。这比前几年赶走了日本还过瘾。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该吃糠还吃糠,该咽菜还咽菜,该穿不上鞋子还是光着脚,眼下则不然;就说吃的吧,早晚不算,天天晌午村里管一顿饭,黄米豆干饭粉条炖肉,不怕你牙口好,肚子大,尽管猛劲吃。吃饱了喝足了出气也粗,说话也硬,放屁也响,成了舞台上那大摇大摆“哇呀呀”的人物,自然趾高气扬了。
       为了让有钱的人威风扫地,第一步是游街示众,就是戴上用纸糊的高帽子在村里走一圈。石廷举首先知道了被人唾弃践踏是啥滋味。刚开始,乡亲们还顾及面子,对他显得客气,待到了火候,人们大喊大叫斥责辱骂不但不在乎了,还有了一种宣泄的快感。
       土地和牲口、车辆是藏不了瞒不住的,评议委员将好的差的评出了等级,经过丈量,互相搭配,按人口平均分配,重新钉上了界桩。当然,地势有高低,离家有远近,谁家分哪块地,还得用古老的办法———抓阄来解决。这种办法最公平,抓的阄不满意,也不能怨天怨地,只怪自己的手臭。
       牲口、车辆达不到家家有份,只能照顾表现积极的贫雇农和军烈属。石二林提出来,说我就要“裕德堂”那头小毛驴。
       贫民团满足了他的要求。
       石二林得意地说,我能掐会算,知道准有这一天,早就先走了一步,有的人不觉悟,还说那是偷。鱼向鱼,虾向虾,乌龟向着大王八。有钱的人向着有钱的人,广禄家的还帮着给要回去了。
       他的话是对是错,便说不清楚了。说对吧,世上的小偷就合法了;说错吧,事实已证明了小毛驴的归属。
       金银细软是能藏得住的,贫民团把石廷举的家抄了,刨了炕洞,捅了天棚,啥也没找到。吴队长说根据外村的经验,有的财主家里有夹皮墙,浮物藏在了夹皮墙里。结果把“裕德堂”的墙也推倒了,不过墙是实心的,填的馅是碎砖头。
       吴队长说,阶级敌人是狡猾的,还得加大斗争力度。吴兴福说,依我看差不离咧,折腾了这么多日子,石廷举成了耗子尾巴,也没有多少脓水咧。石二林却说,你的观点是心慈手软,我听吴队长的,继续。吴昊说,有枣没枣再打三竿子。
       晚上,就进行继续斗争。敌人审讯革命者往往是严刑拷打,贫雇农审讯财主也不能和风细雨。不过,共产党有规矩,绝对不允许像敌人那样野蛮残酷,而主要是政策攻心。石二林们坐着,石廷举也坐着,只是看到石廷举态度不端正的时候,才让他站起来低头猫腰,老实交代,有时踢一脚扇俩嘴巴也是难免的。
       吴兴福说,石廷举,我们认为你还有隐瞒,金银浮物藏到哪儿咧?说吧!
       石廷举说,你们不是都翻遍了么?
       吴兴福说,我们翻是翻了,现在是看你的态度。
       石廷举不说话。
       石二林说,站起来!你他妈的还充老幺憨咋的?
       石廷举慢腾腾地站起来,说,你虽然岁数不大,好歹是我二叔。二叔你别着急呀,谁都有倒霉的时候,该体谅你就体谅着点你这大侄子。
       石二林一听,瞪起眼睛说,别放屁!谁是你二叔?如今套近乎来咧?你不是还叫过我三孙子么?忘了咋的?
       石廷举被揭了老底儿,脸上挂不住了,说,一时是一时,我那也是气话,你不是偷———咳,啥也别说咧。
       说呀说呀,有屁咋憋回去咧?
       我、说就说,老石家出了你这么一个人物也是祖宗的荫德!
       这句话很恶毒。
       石二林偷过驴,瞒也没瞒住,村里的乡亲们都知道。
       石二林脸皮厚,笑着说,我不就是牵了你一头小驴子么?说吧,说明白了,这儿就是公堂。
       石廷举说,这儿算啥公堂?公堂上明镜高悬,张文放榜。广禄家的告过状,有原告被告,原告先得递上呈子,县长不能公断她才告到了天津。
       吴队长原以这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不愿意再包办代替,想尽量让群众自己锻炼自己,自己提高自己,自己解放自己。可他听石廷举说到告状的事,好像共产党还不如旧社会的衙门,大为光火,吼道:你太猖狂了,太猖狂了!二林,你们好好端正一下他的态度,让他知道烙铁是热的,他若是不彻底交代就搞到鸡叫!
       吴队长说完,气呼呼地离开了。
       石二林见吴队长发了怒,便问吴兴福:咋办?
       吴兴福是外姓人,虽然穷,却不横,当惯了老好人,所以才获得了乡亲们的好评,选他当了贫民团的主任。到了这紧要关头,他没了主见。说,吴队长吩咐你咧,你说吧。
       石二林听出了吴队长的用意,便叫人找来了一条绳子,把石廷举倒剪双手捆绑起来,吊在了房梁上。
       吴兴福对石二林说,这,合适么?
       石二林说,我负责。
       吴兴福说,我先去拉泡屎。
       石二林当了主审,对石廷举说,大侄子,你想跟我们玩哩哏龙,做梦!你小老婆“叽各佬儿”都坦白了,你就交代吧,鸡不叫就算今儿个,今儿个过了还有明儿个,啥时候交代了啥时候放你下来。他吩咐一个叫蛋头的小青年,去,再找副牌来,咱们油梭壶,省了打盹。
       徐永典说,油梭壶是赌博,八路军共产党反对赌博。
       石二林说,我不反对你说的话,当然不能赌博,不过总得论个输赢才有意思。
       徐永典问,不来钱的咋论输赢呢?
       常言说,各有一段才,石二林的才别人想不到,比不了,他出了个主意,说谁输了就去弹石廷举一个脑壳儿,问他一声你交代不交代?
       弹脑壳也弹不疼,要的是乐趣。
       到了后半夜,石廷举挨了几十个脑壳,受尽了奚落,主要是胳膊吊得实在难受,像刀割一般。他心想,也许贫民团掌握了底细,看来不说实话是过不了关了,便说,爷儿们,你们放下我来,我交代。
       石二林说,你先交代,交代了再放你。
       石廷举说,放下我了我立马交代。
       石二林说,交代了立马放下你来。
       到底还是石廷举服软了,说我埋了一坛子洋钱,在茅房缸旁边。
       “真的假的?”
       “说假的我图希啥?”
       石二林说马上行动。
       徐永典和邢永贵继续监护石廷举,石二林和蛋头找了把铁锹,就到“裕德堂”去了。
       石廷举没有说谎,果然从他家的茅房缸旁边挖出了一坛子洋钱,清一色的“大脑瓜儿”,也就是“袁世凯”。
       事后,吴昊队长总结说,看来,搞工作光用唾沫不中,关键时候还得靠武力解决问题。
       牛也懂感情
       广禄家也被查抄了。
       有句话说是“祸不单行”,不知有没有道理,就算没有道理吧,在徐广禄身上却得到了验证。他病了躺倒了。人吃五谷杂粮,必有五痨七伤。如果是伤风感冒,拉稀跑肚还不在话下,可他得的这病奇怪,嗓子眼变细了,吃了饭咽不下去,只能靠喝水维持生命。经郎中诊断,他这病也有说道,俗称“转食”,后来科学的名字叫喉癌,人们当时没有癌的这种叫法,也不知道它是不治之症。
       
       查抄广禄家的时候,广禄虽然有病,照样被关进了“裕德堂”的大院里,隔离审查,坦白交代。
       这天吃罢早饭,广禄家的正在用铁挠子给牛挠毛,又叫谷雨牵出驴来打个滚。谷雨早听到了风声,牲口、车辆要没收平分。他很有抵触情绪,说,妈,牲口今儿个是咱们的,明儿个就不知道是谁家的了,别管咧。广禄家的说,不管分给谁家,别拿牲口治气,驴子早上不打个滚它就不受用。谷雨说,咱起早贪黑攒下的家业,为啥平分?天底下没这条理。广禄家的说,人随王法草随风,你想挡也挡不住,平分就平分吧。谷雨说,那不中,他们敢来牵牲口、推车辆,我就跟他们拼了!广禄家的说,你拼得过么?别当二百五。谷雨一拍脑袋,忿忿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还不如当伙会不跑回来,跟八路军支搏支搏。
       一听这话,广禄家的变了脸,说谷雨你给我住嘴!别嘴上没把门的胡说八道。八路军跟中央军比,是天上地下。八路军咋样?中央军咋样?老百姓都看见咧,当伙会的又都是啥东西,那是鸡头鱼刺蘑菇根儿,如今虽说是八路军伤着咱们了,也不能枉着心说话。
       谷雨不吱声了,他不糊涂。可是,像石二林这样好吃懒做的人给八路军打下手,八路军竟然要他,尤其还让他当了头面人物,人模狗样地来平分,咋让人接受得了?
       广禄家的在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确实,像二林头那样的德性,八路军是看错人了。不过,她不在乎什么二林三林,却对这样的运动比谷雨想的更多更远,似是劝说谷雨也似是自我安慰:平分了也好,手指头一般齐了再见上下。哥俩分家也是平分,过上十来年,有的创了家业,有的当了花子,“裕德堂”就是尺子,在眼前摆着呢,总不会是越穷越体面吧?
       (八路军的称谓抗战胜利后,已不适宜。不过,解放后的若干年,人们还说共产党就是八路军,共产党的干部也叫八路军。)
       母子俩正说着,吴兴福带着石二林一行人来了。
       广禄家的打了招呼,爷儿几个来咧?
       吴兴福说,来咧。
       广禄家的说,那就到屋里坐会儿吧?
       吴兴福说,不咧。
       说话的口气虽然很冷漠,言语却很有乡亲们之间的温情。
       石二林走上来,双手插在胸前,脚尖踮哒着说,明说吧,我们来的目的,是要牵驴拉牛推车辆,外挂搬桌子椅子板凳柜,你有什么意见吗?
       广禄家的故意问道,有意见咋说,没有意见又咋说?
       石二林说,嘿嘿,我答复你,你有意见是锯锯齿,没有意见是齿齿锯,和尚姑子一码事。
       广禄家的说,那你还问啥?
       石二林说,看你看你,还是不觉悟,这是考验你的表现呀!要是没有意见,你们娘俩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站着,争取闹个好态度。
       谷雨一步抢过来,想跟石二林理论,广禄家的一把拉住他,说没你的事,站着看着。
       石二林说,这态度还可以。
       广禄家的不想再跟石二林说话,眼睛盯了他半晌,石二林被看毛了,说看啥看啥,不认得咋的?广禄家的一笑,回头对吴兴福说,听说你是贫民团主任,有话我冲你说,爷儿几个随便,想搬啥就搬啥。
       吴兴福从来就尊重广禄家的,那年,他家曾受过广禄家的接济,至今仍是念念不忘,可是到了这关节,不能假公济私,只能公事公办,他便对人们说,大伙儿稳当着点,工作吧。
       人们就开始动手了。
       人多手杂,翻箱倒柜,闹闹哄哄地折腾了好大一阵子,也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物件,不光没有金银财宝、珍珠翡翠,甚至连一件皮袄也不趁。家有黄金外有秤,乡亲们心里都清楚,广禄家上几辈没有老底,日子是她过门后才逐渐兴旺起来的。两口子心齐,又豁出起早摸黑,整天想着创家立业,除了一家人省吃俭用的开销,余下的都置地卖牲口、车辆了。
       有句很夸张的话说,“破家值万贯”,过日子必备的锹镐木锨锄、耠子犁杖概(播种时盖土的一种工具)、被褥衣服鞋袜、扫帚簸箕笸箩、锅碗瓢盆、炉钩子掏火筢子还算应有尽有。
       广禄家的看见,邢永贵腰里掖了个小薅锄,徐永典把铁锹拿走了。
       真正的财产是一牛、一驴、一辆铁瓦车。
       都说顺毛驴子,果然不假。那驴子很犟,牵着不走,打着后缩,蛋头狠狠抽了它几鞭子,好不容易才被牵出门口;那老牛倒是很温顺,人们毫不费力就它套进了车辕子,广禄家的提醒说,还没有系小肚带呢。有人就给牛系上了小肚带。
       那牛拉着车,车上装了板柜,慢腾腾地走出了院子。广禄家的却发现,那牛回了回头,“哞———哞———”地叫了两声,眼眶里无声地滚出两滴浑浊的泪来。
       看来,牲口也讲感情,通人性。
       广禄家的眼睛湿润了,牛比人可怜,效力终生难免刀下死。
       八路军好,八路军强
       人是铁,饭是钢,广禄得了“转食”,吃不下饭,不几日就饿得皮包骨了,气息奄奄,朝不保夕。贫民团经过研究,决定放他一马,让他回家养病。
       广禄家为丈夫煎熬了几副草药,仍是不能奏效,也许任何病都与情绪相关,广禄看见家里牛没了,驴没了,铁瓦车也没了,骤然血压升高,心律加速,当天夜里就死了。
       时在隆冬,滴水成冰,天道冷得出奇。发丧这天,正是腊八,已经算是年关了。世道沧桑,今非昔比,不能讲究了也无力铺张了,没有请吹鼓手,也没扎纸车纸马,广禄走得冷清。只是招魂幡不能省略,那是到阴间去的通行证。当然要由谷雨举着,全家人一路嚎啕,草草将广禄送到了坟地,入土为安了。送葬的时候,虽然没有请吹鼓手,街上的喇叭却是吹得正欢,喜庆激荡,震耳欲聋。往年乡亲们即使家无隔夜粮,身无遮体衣,过年的时候也要扭扭秧歌,闹闹花会,那叫“傻子打鼓———穷欢乐”。今年家家分了胜利果实,翻身解放,心花怒放,秧歌扭得又是一番滋味。吴兴福是公认的秧歌脚,扮拿棒槌的“老蒯”,节奏感强,浑身有点儿,喝彩声一阵接着一阵。
       万家欢乐一家哭。
       从来如此。
       亲戚们照样来吊孝。
       其中自然包括杨国恩。
       本来,杨国恩的儿子满仓该来,广禄是他姑父呀!杨国恩说,满仓走了,入“翻身营”当八路军去了,我是军属老大爷了。
       广禄家连说不能怪他,不能怪他,还补充了一句很文墨的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杨国恩还说,这下好了,家里分了地,分了房,还分了一辆车,听说以后还要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呢。
       杨家兄妹是一奶同胞,自幼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感情自然深厚。时过境迁,如今各有家庭,状况存在差异,所思所想也有了区别,兄妹之间与当年告状的时候不能同日而语,过了三十年,命运就变得河东河西了。正如毛泽东主席说的,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话千真万确。
       八丫儿———昌耀家照常来串门儿,她有了中用的闺女,腰杆直了许多,她说,三娥儿姐,我看你该再去告状。
       广禄家问,告啥状?
       这世道不说理。平分“裕德堂”石老八家应该,连挂上了你们家不应该。你家趁啥呀?不就是多几亩地么?
       广禄家说,总比你们家趁。我琢磨好几宿了,毛病还是出在自个儿身上。你想想,八路军是为大伙儿着想,学梁山好汉,讲平等,可我整天想的是咋过好自个儿的小日子,就应了那句老话,出头的椽子先烂。
       昌耀家说,还是三娥儿姐你明白。
       广禄家说,不是我明白,谁也不明白,只有八路军明白。
       大约过了三五天的光景,广禄家听见街上敲锣打鼓,锣鼓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进了自家的院子,她心中一激灵,哎呀!又来啥祸事咧?
       她习惯地用手拢了拢头发,掸了掸衣襟,走出房门,到了院里,真是不看则已,看罢惊同小可。只见吴队长率领着吴兴福、石二林、邢永贵、石桂英一行人来了,后面是那牛套着的那车,车上还拉着板柜,不同的是那牛的脑门儿上多了一朵大红花。
       
       吴昊吴队长满脸笑容,对广禄家的说道,徐大娘,按照党的政策,我们进行了复查,觉得你家应该纠偏。这不是,我们有错必纠,把东西都送回来了,还得给你老人家赔不是。
       啊?
       广禄家的似在梦中。
       梦也是现实。
       染缸房里真能倒出白布来?真是世道变了。
       她变得结巴了,连连说,真是的,真是的,真是好了,我说八路军好,八路军强,八路军想的是公平合理。
       崔记者的错误
       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一帆风顺,免不了风云变幻,节外生枝。
       人们在革命工作中朝夕相处,极容易产生感情,说到感情,不仅是革命者,即便是不革命者,甚至是反革命者也同样存在。青年男女的感情发展下去,就可以叫爱情。也许,爱情这个词对石二林来说还很生疏,但他确实对六月有了“意思”。这个“意思”的意思用语言不好解释,有意有思,像《西厢记》里的张生想到崔莺莺,“疑是玉人来”了。
       “意思”是逐步形成的,早在排练《白毛女》的时候就打下了基础。虽然石二林是“穆仁智”,六月是“喜儿”,两个人物在戏剧中是狗腿子与穷家女的关系,有黄世仁首当其冲,没他穆仁智越俎代庖。只是现实生活和舞台戏剧是两码事,毕竟这二人还是属于没着没落的孤男寡女,男未婚,女未嫁。有了“意思”才正常,没有“意思”就不正常了。
       按说,六月嫁给别人也许更合适,主要是各人有各人的具体情况,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眼前就只有石二林。比如“黄世仁”———吴兴福已经成亲了,目前有了儿子天亮;“大春”———多余儿也定亲了,媳妇是石廷举的外甥女;“杨白劳”———徐昌光是六月的叔叔,另当别论;拉弦的多余儿是罗锅儿,六月看不上他,他也绝不敢做非分之想。因此,石二林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不尽人意的是,石二林还只是单相思或者叫误解,六月压根就瞧不起他,参加了革命,就更瞧不起他了。平时,爱同他多说几句话,也无非是拿他开心,寻个乐趣。女人需要乐趣,乐趣就在男人身上。哪怕这男人是二林头。
       实际上,在六月的心里,倒是有人占了位置,这个人就是工作队的副队长兼材料员崔记者。
       六月是妇联主任,总有借口找崔记者汇报动向;石二林是夜校校长,也有理由找六月研究工作。联系是必不可免的。
       吴区长又到县里去开会了。正是连绵雨的季节,这天的雨下得不紧不慢,时大时小,不打雷,不扯闪,却是无休无止,像是很耐心。那云很低很浓很均匀,看样子一时半会是难开晴了。
       在这阴雨天,石二林更增添一腔难以名状的烦恼,觉得坐卧不安,浑身不自在。不可讳言,他就想到了六月。他想的很现实很直接很赤裸,在他眼前晃动的———是六月丰满的屁股,走路那一扭一扭的形态!
       这么一想,越发坐不住了,他披了件蓑衣,戴了顶凉帽,冒雨到了六月家里。六月妈昌耀家正坐在织布机上在织布,穿一下梭子扳一下杼。不知咋回事,自从昌耀死了,她却勤快起来,忙里忙外的不停闲,连广禄家都觉得新鲜,好像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广禄家曾经问过她,你咋变了呢?她苦笑了一声,说有个沾手的活计才中。要不,咋活着呢。
       石二林该叫昌耀家表侄媳妇,有时还说句笑话,今儿个却没有叫,也没有说笑话,只是很规矩地说,忙哪?该歇会儿就歇会儿,别累着。
       昌耀家知道他是来找六月的,八路军真是了不起,像石二林这样的人都学得好了,会说话了,看来人的秉性不是天生的,要靠调教。她也投桃报李,带着尊重的口吻说,哦,是表叔来咧,雨下得不小吧?石二林说,浑天儿,没完没了。昌耀家说,六月在厢房屋里呢,崔记者也来咧。石二林听了,心里不是滋味,问他小子来做啥?昌耀家说,来说工作呗。我们六月管全庄的女人,出息咧,整天忙得脚尖朝后。
       石二林没有心思再逗留闲扯,就说,你织你的布吧,我也去找她谈工作。
       厢房在正房后头,六月在冬天跟母亲弟弟住在一块,天气暖和了就独居一室,一是为了省火,二是为了方便。石二林到了院里,雨下得似乎更猛了些,他加快了脚步,掀开了门帘子。
       眼前的情景令人难以置信,只见崔记者和六月紧紧搂在了一起,很疯狂地亲着嘴。崔记者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他们两个也顾不得了。崔记者看见了石二林,想推开六月,六月却将他搂得更紧了,嘴里还发出不依不饶的娇声浪气。
       石二林冲上来,大喊了一声:“不准动!举起手来!”
       崔记者大惊失色,瘫在了地上。
       六月坐在了炕沿上,铁着脸说:“咋的咧?你瞎咋唬啥呀?”
       石二林无名火起,拎起了崔记者,左右开弓,叭叭!扇上两个嘴巴,说:“我打死你这狗操的王八犊子!”
       崔记者说:“这,这是怎么说?我,我犯错误了,二林同志,你原谅吧。”
       石二林做为胜者,便有了主动权,有了主动权,岂能善罢甘休,就说:“你们狗恋帮,违反纪律,我他妈的不能隐瞒!”
       任何事情都有世俗的是非标准,六月觉得自己的行为也不是光明正大,只好对石二林妥协了,破天荒地叫了一声“表爷”,说:“表爷,这事你不说就中咧,你要说,有啥好处呢?”
       石二林不讲面子,冷笑一声,说:“我是革命干部,不要好处,只讲政策,这事不说不中,必须要说个透彻!”
       六月问:“咋说呀?”
       石二林说:“今儿个晚上在夜校里开个斗争会,你们坦白交代!”
       二寡妇的话有深度
       石二林看见了崔记者和六月亲嘴,觉得是稀奇古怪,违背了规律,也就等于是捉了他们两人的奸。在他眼中,亲嘴和通奸没有什么区别,亲嘴就是通奸,通奸就是亲嘴,两者只是表现形式不同,性质是同样的。可以说,对这种事他尚缺乏亲身体验,还停留在朦朦胧胧一知半解的水平上。既然男女搂在了一起,就说明了问题的一切。
       工作队的小李还是姑娘,更缺乏经验,对这种事———尤其是别人的这种事她更有本能的抵制情绪。况且她对崔记者已经有了意思,而这个姓崔的却另有它图,很难让人理解,所谓的醋意油然而生,这时也激动了,说问题严重,要解决,不解决不行。其实,她在这种问题上也是半桶水,同石二林不相上下,她甚至以为,女人肚子里有了孩子,毫无疑问就是这样产生的,足可以说是道德败坏,乱七八糟,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
       雨,还继续下着。
       尽管也没有广播喇叭,消息传播得照样迅速。不出半个时辰,就闹得全村的男女老少人人皆知了。
       吴队长不在家,小李还是年轻的姑娘,更不便擅自做主。就与贫民团同民兵、妇联组织开了联席会,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
       石二林是发起者,首先发言说,吴队长早说咧,自己解放自己,一切权力归农会,吴兴福表兄,你是主任,我是委员,主持一切,你说吧。
       吴兴福挠了挠脑袋,倒吸了一口气,说,发扬民主,我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石二林说,民主就民主,我不隐瞒观点,让我拿意见,很简单很扼要,俩字:游街。
       民兵队长邢永贵举手说:“我反对!我不同意游街。为啥呢?崔记者是工作人,是领导,他能管咱们,咱们管不着他。让崔记者游街,不正确,还是等吴队长回来再说吧。”
       村文书徐子才说:“吴队长不在,小李同志也是领导。小李,你就代表吴队长表个态,也算工作队的指示。”
       小李说:“我是向劳苦大众来学习的,对问题认识不透彻。按我个人的意见,自由恋爱是允许的。不过,崔成泰和石桂英的问题损害了革命感情的纯洁性,应该批评教育。”
       吴兴福想息事宁人,说:“实际上这也不是啥原则问题,别复杂,复杂了也不是咱柳树庄的光荣,是不是?转头又对石二林说,二林,那事你就当没看见,压谜了吧。”
       
       “压谜了不中!压谜了就是丧失立场,就是划不清界线。我举双手不同意。”
       说话的是二寡妇,二寡妇也有了名字,她娘家姓赵,上夜校的时候就叫了赵木兰。赵木兰是妇联的副主任,她听说石二林捉了六月的奸,心里很兴奋。她的年岁比六月大,也有对男人的生活经验,却安排她给六月打下手,从早就不服气。盼望着六月快嫁出去,她好取而代之。眼前出了这种事,对她就是难得的机会。
       吴兴福说:“压谜了是为了顾全大局,咋算丧失立场?你要讲事实,摆道理,以理服人。”
       二寡妇冷笑一声,说:“我的道理大着呢,有阶级觉悟。你们都受骗咧。我早想揭发,原先不好意思,现在看清咧。咱庄谁不知道,六月的爸爸石昌耀是让八路军活埋的,她家是反属。六月假装积极,混进来了。混进来就拉拢工作人,露出了狐狸精的尾巴。我说不怪崔记者,母狗不晃尾巴,牙狗(公狗)就不上身。你们男人不明白,我们女人最了解。”
       应该承认,二寡妇说的这番话有深度,有哲理,有水平。
       石二林心中却有自己的想法,这想法很微妙,他对六月还是一往情深。所以,他还要尽力保护她,为了保护她,就得狠狠整治那个崔记者。就说:“别把这狗屁事说复杂了,男女平等,妇女要解放,吴队长说过,重在表现,六月不是六月了,她已经叫石桂英,石桂英是女人,女人是受害者,石廷举的闺女蝴蝶儿就是例子。是姓崔的主动找到石桂英的家里,不是石桂英主动找他乱搞,可以说石桂英怕共产党的干部,不敢不服从。还有一条,共产党的政策上总是对老百姓宽容,要求松,对工作队的人严格,要求紧,这是有区别的。大家讨论,我服从。”
       讨论了大半宿,意见还是不统一,只好搁下了,说明儿再进一步研究。
       石二林说,我还没媳妇
       到了明儿了,最后决定,把崔记者送到区政府,叫组织处理。据说,这个意见是广禄家跟昌耀家说出来的,广禄家说,孩子淘气找他妈,村里不好办,就该找区里。把这崔记者送到区里去。
       石二林说可以采纳。石桂英的叔叔石昌光提议得将崔记者绑上,免得他半路上跑了。石二林又说可以采纳,就毫不客气地把崔记者用绳子绑了,招惹得乡亲们都走出家门,前拥后挤地来看热闹。石二林亲自带了两个民兵,将崔成泰押解到了区政府。
       区政府设在扒齿港镇。
       吴区长不在,主持工作的是副区长靳大年,靳副区长却正在杜平坨下乡,财粮助理老赵听了石二林的介绍,觉得事态严重,非同小可,骑上小毛驴就去找吴区长。石二林就把崔记者绑在院子里的牲口桩子上。
       傍晌,吴区长回来了,他对这件事也感到很挠头。便说,我个人现在目前拿不出什么意见,不是我怕担当责任,而是因为这个姓崔的不是区里的同志,他是上级委派来锻炼的,所以我不好表态。区里不能研究,要请示,不请示是不行的。请示你明白不明白?就是跟上级说,跟上级说了才能给你们答复。
       石二林说,我们要求组织对他执行纪律,崔记者的问题是十二分严重的,不枪崩也得蹲大牢,
       吴区长说,我们应该相信党相信组织,这个问题一定会得到严肃的处理,给广大人民老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
       石二林说,那组织要是说错了呢?
       吴区长说,你这个小子有问题,组织咋能错了呢?你能错,我能错,组织绝不会错,如果错了,就不是组织了。要参加革命,这个道理该知道。
       石二林还是不理解,说神仙还有打盹的时候呢,组织也得听贫雇农的意见。你姓吴的区长不为我们作主,我们就去找组织,你说组织在哪儿?
       吴区长发火了,一拍桌子,说你胡闹!你算吃几碗干饭的?竟敢管起组织来!老子打过鬼子,挂过花,还没敢对组织放屁呢。
       石二林从来就是欺软怕硬,一见这势头便蔫了,他嘻嘻地笑着说,吴区长,你老别着急呀,我不是向你请示吗?我不放屁咧,刚才算我放的屁没臭味。中吧?
       吴区长也笑了,说,香就香,臭就臭,我不在乎。这事情不折不扣地重大,我不能做主,我看今儿个是没有结论了,没有结论的意思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我不能拍板,你着急也是干着急。
       石二林说,我的明白。大大的明白。
       吴区长说,你是汉奸吧?说话咋还带鬼子味儿?
       石二林说,我受压迫忒深咧,万丈深。
       吴区长说,没那么深,顶多像大口井,大口井三丈深就能淹死人。你受的压迫是四尺半。
       石二林问,吴区长的账眼儿好,我缺觉悟,还是不明白,这四尺半到底是咋算出来的呀?
       吴区长掰着手指头说,明账呀,在家里你爸爸压迫了你一尺,在庄里财主们压迫了你一尺,日本鬼子压迫了你一尺,国民党反动派又压迫了你一尺,还有那半尺,是你媳妇压迫你。
       石二林说,我还没媳妇。
       区长说,是我算多咧,那你受的压迫只有四尺。
       石二林说,到底是区长水平高。你就说这姓崔的咋处理吧。
       吴区长说,你咋这么磨即(烦人)?我说了,没结论。你们先回去吧,有了组织结论区里就通知你们。有组织负责,你就用不着再承担责任。
       石二林说,我不怕承担责任。
       吴区长说,敢情的,我更不怕承担责任,你知道啥叫承担责任?承担责任就是说话算数。你做梦都想承担,坟里长那棵蒿子了么?
       石二林说,我们家同石廷举家是同一个坟地,人家的坟堆上有碑有松柏树,我爸爸的坟上长了酸枣棵子茅子草。
       吴区长说,茅子草要打倒松柏树,这就叫革命。
       石二林不想跟吴区长扯闲篇,还是念念不忘崔记者的事。说,吴区长,假如组织处理得不公平,我们庄的贫雇农绝不答应。石桂英也不答应。
       吴区长问,不答应咋的?
       石二林说,我又说错了,组织处理的绝对公平,不公平就不是组织咧。
       吴区长说,你提高得很及时。接着,初步表了态,说崔成泰的问题确实很严重,按我理解,枪毙倒不至于,起码要开除党籍。
       能开除他的党籍,石二林也达到目的了。醋劲减了,愤懑消了,站起来双腿一并,立正敬了一个礼,说感谢吴区长!
       吴区长感到这石二林又可笑,又可爱,就说,你小子他妈的真有意思,比我还有意思。哎呀,过晌咧,你们还没吃饭吧?
       石二林们临来之前就有打算,想在区里混顿饭吃。石二林说,没吃呢,确实没吃呢,靳区长,我们好凑合,不要求鸡鸭鱼肉,烙饼炒鸡蛋就中。
       吴区长笑着说,烙饼炒鸡蛋还算凑合?那就得弄桌“八碟四海(碗)”。
       石二林说,那忒费事咧。
       吴区长说,我给你棒槌呢,你倒想认针(真),实打实说吧,你要求也是白要求,区政府没有伙房,我在老乡家号了饭,再添人是给老乡找麻烦,我看该撤你们就撤吧,别不自觉。
       石二林讪笑着说,我不讲价钱,听组织的。
       马冀到地委干校学习去了
       县委对崔成泰的问题很重视,专门组成了联合调查组,深入基层,调查研究,充分听取了各方面的意见,将材料如实汇报给中共滦南县委,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后,最后的结论是: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反革命暴乱事件!
       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论。
       经查:崔成泰与石桂英二人只有亲密动作,并未发生关系,系背后有人操纵,小题大作,怀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石桂英的爸爸叫石昌耀,石昌耀因为当汉奸被处决了。石桂英属于反革命家属,对共产党有杀父之仇。因此,她施用“美人计”,拉革命干部下水。
       石昌光是石昌耀的弟弟,不但暗中操纵,而且公开跳出来亲手捆绑了崔成泰,别有用心地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让革命干部威信扫地,是给共产党的脸上抹黑。
       徐广禄之妻徐杨氏系富农分子,利用花言巧语,欺骗了有关贫民团干部,得到复查纠偏后,迫不及待地反攻倒算,提出将崔成泰押送到区政府,目的是造成既定事实,给上级组织施加压力。
       
       地主分子石廷举听说此事后,喜形于色,公开叫嚷“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还说“八路军也不是清一色”。
       石二林出身贫苦,参与了这个事件,是因为由于封建残余势力的影响,缺乏阶级观念,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做了傻事蠢事,使亲者痛,仇者快,性质上属于受蒙蔽,应该批评教育,并动员他们端正态度,分清敌我,积极揭发,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这样一来,就有了前因后果,理出了是非曲直,具体采取什么措施,也就不言自明了。
       马冀已经是副县长,亲自来坐阵,在吴昊和靳大年的陪同下,找吴兴福和石二林谈了话。马冀有理论水平,从历史到现实(如西汉时晁错的“清君侧”,蒋介石谋划的“中山舰事件”),从国际到国内(如马克思对“巴黎公社”,毛泽东主席对湖南农民运动的观点),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掰开揉碎,苦口婆心地讲了一番道理。
       吴兴福和石二林听了,云山雾罩,似懂非懂,自愧孤陋寡闻。马冀最后特别强调:态度是关键。
       这样说,吴兴福就明白了。
       吴兴福是党员,知道党对态度的政策。同是一件事,态度好,就属于“好人犯错误”;态度不好,那叫“坏人办坏事”。对徐广禄家的复查纠偏是吴兴福首先提出来的,他难辞其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石二林在崔成泰事件中积极活跃,造成了恶劣影响,更需要吸取教训。他俩如梦初醒,知道闹出大乱子来了,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上当了,受骗了,阶级立场站错了,一致表示认真检讨,将功折罪,落实在行动上,坚决与阶级敌人划清界限,一切听从党指挥。
       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
       假话说三遍可以让说假话者自欺欺人;真话说三遍可以让说真话者坚定信念。
       石二林虽然认为自己早是党员了,其实他还不是党员,只是积极主动。别看平时他随波逐流,但是在这个事件中却执迷不悟,说姓崔的犯了错误,别拉不下屎来怪茅房,没石廷举我侄子的事,没广禄家四表嫂的事,也没石昌光六月叔的事,有事是我石二林的,好汉做事好汉当,说搞暴乱是我搞暴乱。
       话是这样说了,不算政策,也不算策略,还是吴区长说的话一针见血:你想负责任,能负得了么?
       历史潮流不需要石二林同志负责任,透过现象看本质,想负责任的先在旁边晒着,不想负责任想逃脱也逃脱不了,
       新历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中共滦南县委在倴城镇隆庆寺门前召开了公审大会。
       开会是形式,是现象,是落实。打个比方的话,就像一出戏剧排练成熟了之后的演出。在舞台上该用刀就拿刀,该用枪就拿枪,该带胡子就带胡子(行话叫髯口),该装小丑就画白鼻梁。否则,就“砸锅”了,成为笑料。
       人生大舞台,在会前大量的工作已经做了。可能吴兴福想不到,因此他只能当村贫民团主任;石二林也想不到,因此他只能当村里的夜校校长。“不打无准备之仗”;“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关门打狗”。这些都是奋斗了几十年用千百万仁人志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宝贵经验,岂能等闲视之?
       吴队长直接找到了儿童团。他对儿童团长钟小辫儿说,小辫儿,党要考验你,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你能完成么?钟小辫儿说,没问题。吴队长又问,你怕不怕死?钟小辫儿说,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吴区长说,那就结咧,现在,你就把儿童团员们一个不落地召集起来,越快越好,我要布置任务。
       孩子们手脚利落,动作迅速,不一会儿,儿童团员们就到齐了。其中还包括徐广禄的儿子徐小满,石廷举的小女儿石亦香。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此时的儿童团不像后来的红卫兵组织那样严格,地富子女也可以参加。
       吴区长说,明天县里开公审大会,不准请假,一律参加,日头一冒嘴儿就出发,不用拿红缨枪了,要拿擀面杖或者棒槌,短兵相接,表演一场精彩的节目,进行一场特殊的战斗。
       孩子们都喜欢战斗,欢喜得一宿睡不好觉。
       第二天,果然是人山人海,气氛庄严,会场周围有民兵持枪站岗,场地上用白灰画了界线,各村按预定地点就坐,柳树庄的儿童团被安排坐在了前排。
       公审的对象有三名,一是叛徒、反革命分子高全;二是伪警察局长王子川;第三个就是反革命暴乱首犯石昌光。
       他们三人是被头戴钢盔腰系武装带的人押着站到了在台前的,看上去有气无力,胳膊五花大绑,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有黑字,黑字上有红叉。
       首先是控诉。
       按说,公审大会由有关领导公布其罪行,宣判处理结果也可以;不过,那样的话,太直接,太理性,太缺乏声势。需要极大限度地利用有利时机,充分调动群众情绪,这种程序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控诉高全的是雷震龙的妈冯氏。
       高全叛变后,就问高贵文到底是谁搞了他媳妇,高贵文说是雷震龙(雷震龙是光棍汉,秋天曾经偷过高贵文家的玉米棒子,高贵文就怀恨在心了)。高全就带着伙会们把雷震龙杀害了。
       高全媳妇也上台作证,说她平时都没跟雷震龙说过话,谁这么下三烂,往她脑袋上扣屎盆子?
       控诉警察局长王子川的是谷家营的李品端老汉。
       李老汉声泪俱下,说他兄弟李品正一不是八路军,二没偷没抢,三年前,王子川不打鬼子,却当“海洋”(即海盗)头子,将李品正绑了票,家里穷得叮当响,实在拿不出钱来,最后他们将票撕了。
       王子川辩解说,那次是绑错了,记错了门口,本来是想绑财主李老槐的票的,但这时没用了。
       石昌光由他媳妇来控诉。
       他媳妇说,石昌光忘了本,心肝肺让狗吃了,八路军分给了房子分给了地,他还总记着他哥让八路军活埋了,组织反革命暴乱,想让中央军再打回来。
       接着就宣读了判决书:
       叛徒、反革命分子高全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滦南县审判委员会合议,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伪警察局长王子川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滦南县审判委员会合议,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事不宜迟,雷厉风行,会场就是刑场,高、王二犯被当场处决。
       石昌光觉得自己冤枉,知道自己死定了,浑身颤抖得像筛糠一般,要不是被人架着,早就瘫下去了。
       处决了高、王二犯,又对石昌光进行了宣判:
       反革命暴乱首犯石昌光,仇视共产党,与人民为敌,组织反革命暴乱,破坏土改运动,经滦南县审判委员会批准,交给广大群众严肃处理。
       听到了宣判,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古以来,只有杀人才能偿命,到底还是活下来了,活下来就是人,变不了鬼。
       石昌光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只听钟小辫儿喊了一声———上!儿童团员们听到号令,一跃而起,争先恐后,一窝蜂冲上来,按照事先布置,除了拿擀面杖的,就是拿棒槌的,雨点般没头没脑地打向石昌光。
       混乱中也难免有误伤,小满的肩膀上就挨了一棒槌,不知是谁打的。
       人多力量大,石昌光就这样被打死了。
       他死得不明不白。
       据内部消息,对石昌光怎样处理,审判委员会意见不统一,还发生了争执,有人同意判处死刑,有人主张管制教育,政权初立,百废待举,还没有几年徒刑的说法。主要领导说,那就交给广大群众吧,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只有依靠人民群众,我们就能无往而不胜。
       主要领导向吴区长打了招呼,话虽然没有说透,吴区长对主要领导的倾向性早已心领神会,外地曾经有“发动群众全民镇压”的经验,值得借鉴。他担心成年人们重乡情顾虑面子,就想到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将儿童团发动起来了。
       这件事办得漂亮。为此,吴区长被提拔为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兼公安局长,原副县长马冀思想右倾,到地委干校学习去了。
       
       第九章
       吴祖光给她取了名字
       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
       高级合作社社长吴兴福不敢怠慢,一拍大腿说:“我操,这事儿不能耽误。”一溜儿小跑赶到了徐家坟地里,喘着气对正在薅苗的徐杨氏说,快,快,别薅咧,别薅咧。
       徐杨氏问咋咧?
       “上头来人咧,你快着点儿,磨蹭啥呀,跟我来,跟我来,有事找你呢。”
       徐杨氏问谁来了呀?
       吴兴福说你不知道,是北京来的,北京你知道不?是首都呀!毛主席派来的,是俩男的一女的,女的长得忒俊,听说还会唱戏呢。
       徐杨氏问,唱戏的找我干啥呀?
       吴兴福说,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虫子,干啥不干啥我咋知道?你别磨叽咧,见面就知道咧,来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大干部呀。你缺乏觉悟,跟你多说也没用,你知道个大小上下就中咧。
       徐杨氏问谁大谁小?我也快到花甲子咧,六十花甲子,不死就活埋,这事我明白。
       吴兴福说,你不明白,谁也不明白,只有我们共产党明白。我可警告你,见了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瞎说。
       这话耳熟。对了,是当年临去告状时老族长告诉过的。
       徐杨氏说,古今同理,我明白。
       家门口果然有一辆马车停着,套卸了,那马拴在车辕子上,正在埋头吃草料。
       果然有几个人在院子里站着。
       吴兴福热情地说,领导们,她来了。
       那女的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杨大娘,你好哇!身板儿还这么健壮,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徐杨氏端详了这女的一眼,是忒俊,鼓鼻子大眼,还梳了两条大辫子,像画上画的。
       袄兜里插着钢笔的男人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吴祖光同志,著名剧作家。
       叫吴祖光的人说,我不过是个写唱本的。接着他就指着那女人说,这是我爱人,叫新凤霞,是唱戏的。随后,又说照相的那位是《新观察》杂志的龚记者。
       徐杨氏这才发现有人在举着匣子照相。
       她下意识地用胳膊遮住了脸,她早就听说照相吸人血脉,不能随便让人乱照。她说:“咋站在这儿呀?快请到屋里坐吧。”
       这话该说。
       人们进了屋子。
       徐杨氏说:“领导们坐吧,领导们坐吧,庄户人家埋汰,领导们将就。”
       这话也该说。
       新凤霞说:“我们不是领导,我也是穷人家出身,大娘别客气,您坐。”
       “找我有啥勾当呀?”
       吴祖光说:“大娘,是这么回事,我和凤霞在中国评剧院工作,按照上级的指示,想把《杨三姐告状》这出戏拍摄成电影,所以访问一下大娘,请你介绍介绍当年告状的经过。”
       徐杨氏脑袋“嗡”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又来了。
       又来了。
       这事咋又来了呢?
       吴兴福说领导们问你话呢。
       吴祖光说别急,让老人平静平静。凤霞刚才说了,我们不是什么领导,徐社长就叫我老吴吧。能打赢那场官司,需要何等胆量,何等气魄!经历千辛万苦呢,一位年仅十七岁的乡村少女,难能可贵呀。
       “咋说呢?”
       新凤霞说:“大娘,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有顾虑。”
       “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不用提了。”徐杨氏说。
       吴兴福说:“让你说你就说,说错了我负责。”
       徐杨氏长长叹了口气,说:“我活了五十多岁了,早就有体验,凡是沾上这事边儿的人,日子过得都不顺溜,我的命硬,妨人。”
       吴兴福说:“别讲命,那是迷信。”
       吴祖光笑了,说:“我的命也硬,咱是硬对硬,否定之否定,就都顺溜了。古人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如今是新社会了,但您敢于抗争,奔走告状的精神是有教育意义的。”
       徐杨氏不明白啥否定之否定,只是觉得这“吴唱本”说话中听,比兴福水平高,老话错不了,阎王好惹,小鬼难搪。真是官越小架子越大,官越大架子越小。你兴福的职位不就是原先的村正么?人家是从京城来的呀!
       不过,县官不如现管,还得听兴福的。
       共产党讲坦白,得先坦白。徐杨氏说:“我是富农的分子。”
       吴祖光说:“你的情况县委向我们介绍了,历史问题总有历史原因,抛开好了。我的家庭比你家富得多,我的父亲还当过故宫博物院的院长,我不是照样为人民服务么?富农有什么了不起?毛主席家也是富农。”
       “毛主席家是富农?”
       “毛主席家是富农!”
       吴兴福走了。
       他去给乡里打电话了。他怀疑这几个人的来历,竟敢说毛主席家是富农,这还了得!说不定他们是从台湾派过来的吧!
       徐杨氏不怀疑。穷人家的孩子没钱念不起书,念不起书就是睁眼瞎,睁眼瞎当不了毛主席。
       她与他们的距离拉近了。
       距离近了就好说话。她说:“那我就说两句,毛主席共产党打跑了鬼子,赶走了中央军,坐上了金銮殿,想的是老百姓,办出事来公平,让人服。告状不叫告状,叫揭发检举。一分钱也不用花,再说告状过时咧。新社会当官的不叫官,叫干部。干部不享福,先吃苦。听说有俩大官要享福,贪污了,毛主席知道了,就把他们枪崩了。新社会好,爷儿们娘儿们平等,赶上这年月,高占英也不敢杀我二姐。”
       吴祖光问:“大娘叫什么名字?”
       “如今公家叫我徐杨氏,乡亲们叫我小满妈。”
       吴祖光说:“大娘算华夏巾帼,一代风流,得有个正式的名字才好。”
       徐杨氏说:“我原先叫过杨三娥,是为打官司写呈子的先生给取的,除了在大堂上,从来没人叫。”
       吴祖光说:“这个名字谐音不好听,娥与恶同音。三个字都是平声,叫起来也不响亮。”
       徐杨氏想,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名字都有这么多讲究。便说:“名儿是随着我大姐、二姐取的,庄稼人不会讲究。”
       吴祖光说:“我给大娘取个名字吧,将来也许用得着。你的哥哥不是叫杨国恩么,你就叫杨国华怎么样?国华国华,就是国家的精华。”
       徐杨氏说:“名儿不过是个记号,叫啥都中,那我就叫杨国华。怕得是没人这么称道。”
       少说话,多念书
       徐广禄家的二儿子小满,取了个大名叫徐志满,初中毕业后考上了昌黎农校,徐家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徐杨氏感到很欣慰。他哥谷雨只念了两冬私塾,就辍学务农了,不得不一辈子跟土疙瘩打交道。还是新社会好,人人都能上学读书,半年只要五分钱的学费。先生是国家雇的,不打不骂,口袋里插着钢笔。
       她嘱咐小满,少说话,多念书。
       一九五七年,一个不平凡的夏天。
       学校动员学生们大鸣大放,给共产党提意见,心里咋想嘴上就咋说,不要有任何思想顾虑。谁提的意见多,尖锐深刻,就是进步的表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是犯自由主义。
       老校长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在全体师生大会上做典型发言。他说,本人非中共党员,但是衷心拥护中国共产党,立志走社会主义道路,爱之深才能痛之切,就像医生对与患者,先讲预防,再做诊断,然后对症下药,窃以为在教育问题上要重视人才的培养,国家建设亟需要专门人才,要分清主次,比如又红又专的提法就值得商榷。专,即在某一科学领域有所发明,有所创造,就该受到尊重。只要不危害社会,白专道路也可以走。还有,阶级的观念要逐渐淡化,不能总强调人的出身,像封建社会的统治者那样查三代,株连九族,这不利于调动一切积极因素。
       徐志满对老校长的话深有同感,尤其因为他是富农家庭出身,自幼定亲的对象“米粒儿”来信说,他如果连共青团都不能加入,婚姻问题就要重新考虑。
       他写了发言稿,题目是“呼吁取消成份论”,在班里的鸣放会上念了,说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拥护党中央,热爱毛主席,可是因为家庭出身的影响,觉得低人一等。我听说毛主席的家里也是富农,同样可以领导人民闹革命,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有人问,你怎么知道毛主席家里也是富农?徐志满说是中央来的吴编剧说的,他到我们家去过。
       主持会议的班主任刘老师说,徐志满同学的态度很积极,提的意见很好,同学们应该向他学习。
       徐志满受到鼓励,认为入团有了希望,王翠兰(即“米粒儿”)对他的爱恋之火又可以燃烧起来,因此,晚饭时他多吃了一个馒头。
       他太天真了。
       老校长也太天真了。
       没几天,政治形势便急转直下,对那些提意见的人审查甄别,对所提的意见上纲上线,给了一个名字叫“右派”。学校的教导主任李老师同样伤了脑筋,原来,所谓的“右派”早已分配了名额,农校的名额是三名,除了老校长,还有教物理的方老师(他提的意见是“当领导的不能是外行,得懂业务”,矛头直指学校党支部书记老姜。老姜是退伍军人,曾经出过“金黄的稻谷绿油油”的笑话)。班主任刘老师虽然也有“右派”言论,但她是女的,又是烈士子女,不宜戴帽子。最后还差一个名额,老李说,实在找不出人来,只能领导负责,那就是我了。
       他也天真,好像当“右派”关系不到身家性命。
       教导主任李老师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保留公职,行政降两级;老校长和方老师也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开除公职,遣送回乡;徐志满因年龄不满18周岁,从轻处理,只是被开除了学籍。
       徐杨氏说,小满,你的书白念了,我让你少说话,你还是当了耳旁风。你上三年级的时候,不是就学了“乌鸦一张嘴,肉就掉下去”的课么,咋忘咧?
       徐志满说,我说的话不反动,觉得符合党的政策,是真理。
       徐杨氏说,从古到今,讲真话的人都吃过亏。
       徐志满说,我不怕吃亏。况且那话是吴编剧说的。
       徐杨氏问,你把吴同志也供出去咧?
       徐志满说,那是论据。
       徐杨氏说,论“锯”你来我去,俩人拉,眼下是论斧子咧,一面砍。
       王翠兰终于退了婚。
       要成亲先问家庭出身,徐志满打上了光棍。
       这是徐杨氏的一块心病。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儿孙做马牛”,这是嗓子眼儿上头的话,儿子说不上媳妇,就是做家长的废物,不合格。不能当人上人,吆五喝六,儿子一不缺胳膊少腿,二不痴癫呆傻,却连媳妇也说不上,怪啥呀?
       就怪自己,怪自己原先多了几亩地。
       这又该咋办呢?
       小雪说,妈,实在不中,要不我也退了,给我兄弟换门亲。
       徐杨氏摇了摇头,说妈知道你懂事,这事我也琢磨过,不中啊,退亲不光是委屈了你,也对不起人哪。
       徐志满说,光棍也是人打的,有啥了不起。要找对象的话,我有两条标准,一是成分要好,二是模样不比王翠兰差。
       徐杨氏说他不知深浅。
       深也罢,浅也罢,徐志满却收到了王翠兰的一封信。信里说,她退婚后,找了一个对象,是当兵的,人家入了党,提了干,又把她甩了,“我错了,认错了人,片面地认为思想进步就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实际上不是这样,有人积极是假积极,根本瞧不起劳动人民。你虽然在组织上没有入团入党,但你仍然是革命青年布尔什维克。我反复考虑,觉得我和你还是有感情的,那天睡觉还梦见了你,你能原谅我吗?我们的关系还能恢复吗?”
       徐志满回信说,只要你不后悔,经过了慎重考虑,我同意。
       王翠兰真的嫁给了徐志满。
       徐杨氏感到很欣慰,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是缘分。
       立秋来乞讨
       有史以来,乞丐是做为一种职业存在的,同样有组织、有领导、有规矩、有活动。结了伙谓之“丐帮”,帮主俗称“花子头儿”,其权势威望乃至生活水平,比县太爷也差不了多少。
       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了,都说生活幸福美满,乞丐因此不复存在,算是抹杀了社会的一道风景。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天灾人祸接踵而来,放“卫星”所谓亩产十万斤的余音还在缭绕,“公共食堂”的灶膛尚有残灰,“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的歌声一直响亮,可是,不少人家却揭不开锅了。
       那天,公社召开了现场交流大会,新庄子村介绍了经验,说把玉米骨头、花生皮儿磨碎,粗粮细做,制成糕点,很有食用价值。果然,那糕点摆上来,五颜六色,印有图案,极能引诱人的食欲。只是吃着揦嗓子,吃到肚里拉不下屎来。
       这天,徐杨氏正在街上砸碾,来了个要饭的,她觉得这要饭的老汉好面熟,他是谁呢?到底在哪儿见过?
       待到老汉快要走出村口,徐杨氏猛然想起来了。
       是他,是他,错不了。
       她夹着小簸箕追上去,说这位大哥,你等等。
       老汉眨眨眼,咋咧?
       徐杨氏说,你不认得我咧?我是杨甸庄的三娥子呀!
       “哦———不像咧,不像咧。唉,都老了。”
       “可不,一转眼就四十多年了,再不老就怪了。走吧,到家里去坐会儿。”
       老汉叹了口气,说坐会儿就坐会儿,唠唠喀。
       老汉叫崔立秋。
       亲戚不成仁义在,这是人之常情。
       崔老汉到了徐杨氏家,坐在院里,言语间互相探问了家境生计、儿女状况,你言我语,无须保留。崔老汉说我这多半辈子不顺溜,光仨儿子没闺女,大儿子当兵死在朝鲜了;二的不成人,摸挲间壁的小丫头被判了七年刑,还在大清河盐场劳改队里呢;老幺有残疾,还没说上人,至今打着光棍。你大嫂子妈家是小水坡的,身板儿不好,整年端着胛儿喘。
       徐杨氏说我也是仨儿子,比你多俩闺女,都干庄稼。
       崔老汉说,当庄稼人也不错,这年头吃皇粮的日子更不好过,一个月的薪水才买十斤白薯干。我们庄的德善是教书老师,说啥也不干咧。
       徐杨氏说,不能光看眼目头儿,得望长。吃皇粮的终究会雨过天晴,那是给国家干事呢,受不了亏待。你看都是在机关厂子里犯了错,下放到乡下来;干庄稼的弄红了,才能升到机关厂子里,高低上下明摆着呢。
       崔老汉说,还是你看得透。连我这烈属也没你看得透。
       徐杨氏心头猛然醒悟:是了,人家是烈属,我是“四类”呀!人们常说亲不亲,阶级分,弄不好就犯了拉拢罪。再说,当初连亲事都黄了,如今还拉啥近乎呢?
       徐杨氏说,中咧中咧,不说咧,都是瞎吃瞎过瞎活着,只是不称想你还要饭。
       崔老汉说,人到了关口上,就顾不得脸面了。
       徐杨氏说也是。
       崔老汉仍然相信她是卖身告状。到了这年岁,有事也不是事了。
       徐杨氏没有表白,那种事越表白越让人怀疑,”大屁股”五婶几十年前就说过,官司打赢了,仇也报了,莫说没咋的,真的咋的咋的了,也值。
       徐杨氏擓给了崔老汉一瓢黍米,说我都是吃定量,我也没多大脓水。不留你吃饭了,孩子们下地回来不得劲。
       崔老汉说,我知道你心数好,事儿想得周全。
       有他这句话,就足够了。自己养的儿子闺女为啥叫谷雨、小满、小雪?连他爸也不明白,咋说呢?虽然没费脑筋琢磨,还不是心里早有了立秋这个名字?用节气取名儿,不洋气也不俗气,中听。
       扫大街的老人
       蝴蝶儿多了个名字叫“女高丽”。
       显然,“女高丽”这个名字是绰号,就像《水浒传》里的“一丈青”、“母大虫”之类。她们虽然豪爽,却非正统,终究不入正史。土改那年,蝴蝶儿与家庭划清了界线,跑出去参加了革命,说了很多革命的话,干了很多革命的事,觉得自己就是革命者了,常常自以为是。尽管如此,她同样被遣返回老家了,乡音已改,鬓角未衰,只是被人剪成了不男不女的阴阳头。据说,她原在南方一个城里当妇联主任,因为给她脖子上挂了破鞋,她才疯了。
       疯的标志是她在男人面前脱裤子。同时,还嘻嘻地笑着说,干不干?不干白不干,干了算白干!
       
       没有人干。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只能是牲口才干的事,谁敢干呀?
       不过,“女高丽”的名字却叫起来了。原来,乡间有句歇后语,说是“高丽国的王子———白送铜”。据明白人讲,高丽就是当今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盛产黄铜。在老辈子它曾经是中国的附属,每年都得派使节前来进贡,而贡品就是铜。
       石二小姐就是白送铜。
       她是女人,不是王子,所以人们在她头上加了个女字,叫她“女高丽”。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女高丽”的肚真得凸了起来,她可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疯女人呀!还真得有人干,到底是谁干的?
       “经风雨”战斗兵团的人都年轻,年轻的人对任何事物都容易产生了兴趣。为此,曾经审讯过她,问了个山穷水尽,“女高丽”一声不哼,只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最后倒是说出了一个名字,可是柳树庄却没有这个名字,见多识广的徐进禄说,这个人不简单呀,报纸上登过,是她在南方那个城市的市长。
       啊呀呀,市长不是老百姓,官不小呀,谁也不再追根究底。天高皇帝远,追了究了也不去内查外调,谁找这麻烦呢?老百姓们终究是老百姓,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有了这种色彩,人们的生活便充实起来,少了些无聊。
       天尚朦胧,星们还未隐去,“女高丽”就到了街上,看上去她的衣服破烂,蓬头垢面,仍然区别于普通老百姓,像苏联时期的白俄贵族,骨子里渗透出高贵血统的气息。不知昨天夜里她又在哪里打发了一宿,也许睡觉了,也许没有睡觉,睡不睡觉都无关紧要,谁管她呢。现在,我们只知道她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歌,双手还打着拍子。
       她唱的是《语录》歌。
       “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语录是毛泽东主席的语录,都说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谁不听也不中。不信,试试。
       她走到了扫大街的老人面前。
       这时,她却没有脱裤子,因为扫大街的老人也是女人,女人了解女人,女人之间没有隐私,用不着显示。
       老人停下扫帚,上前为她摘下了沾在头发上的草屑,只是说了句:唱吧唱吧,你唱得挺好听。
       老人说话已兜不住风了,头发也白了,但是她还不糊涂,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女高丽”的乳名儿就叫蝴蝶儿,她小时候不去挑野菜,也不去拾柴禾,光猫在屋里绣枕头顶儿。绣的那莲花瓣儿好鲜活,让人仿佛能闻到香味。
       老人又感到几分内疚。那年,假如马马虎虎,不怂恿她跑出去追求自由,也许她就参加不了革命,参加不了革命,就当不了干部,当不了干部,就挨不了整;挨不了整,就回不了老家;回不了老家,也是决不会疯的。
       错了。
       不是参加革命错了,是她没经得住检验错了。哦,不是检验,是考验。检验是开棺。
       开棺?
       老人又回忆起来了。
       容不得回忆,“女高丽”又换了一首歌,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唱着唱着就走了。
       老人叹了口气,伫立良久。老人相信报应。报应很简单,就像有吃就有拉,有种就有收,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干活就有歇息。拉是吃的报应,收是种的报应,黑夜是对白天的报应,歇息是对干活的报应。那么,蝴蝶儿呢,是不是对她“划清界限”的报应?
       老人今年七十三岁了。
       有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意思是年岁大了,总活着讨人嫌。可是,话是好说,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去怎么个去法呢?上吊?跳井?还是喝卤水?
       要是真想死,等不到今儿个。
       为啥不想死呢?因为是个人,就都想活着,活的时间越长,就越想继续活下去,尽管有的人活得很无聊,有的人活得很累,却都不愿意轻易地去死,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还有活的办法,死就不值得了。
       老人忽然看到她的孙子从东边跑过来,一头扎进了路边的茅房里。
       庄户人家的茅房不分男女,一家人没有什么顾忌。当然,假如公爹遭遇儿媳,也显得尴尬。不过,这种可能性极为罕见。人们都有生活经验,如果有人在里面,听见脚步声,会干咳一声,发出警示信号,使前来方便的家人止步。跃进还是孩子,想不到装咳嗽。
       “进头,今儿个咋没去上学?”老人问。
       “奶奶,我、我不想上了。”跃进说。
       老人的脸色阴沉起来。读书识字在她眼里占有崇高的位置,不读书就是睁眼瞎,睁眼瞎干不成大事,说不定人家把你儿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会写字就有了本钱哪,那年在衙门口,让人写了个呈子,好说歹说,还花了二十个铜子哩!
       几个字就值二十个铜子?贵。
       老人接着又问:“为啥?”
       跃进说:“上学我也不能当红小兵,李大忠还骂我是狗崽子。”
       老人默然了。
       从古到今,总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原先有钱的王八大三辈,有了财就有了势,自从共产党坐了天下,变咧,越穷越吃香。成了上等人。自家是下等人,搞“四清”那阵儿叫“四类分子”,如今又叫“黑五类”,说是“帽子”。咋偏让人戴这顶帽子呢?早先多了几亩地,就犯王法了么?
       她想不通。
       老人想起来,早晨在门口看见了石廷举的孙女水灵儿,她胳膊上好像戴着红胳膊箍儿。石廷举是地主,自家是富农,按说富农比地主还高一等呀!戴了红胳膊箍儿的就是上等人。便问:“那水灵儿为啥戴了红胳膊箍儿呀?”
       跃进说:“石冬梅当上了。”
       “那为啥?”
       她写了大批判稿念了,能揭发批判她爷爷。
       “哦———”
       水灵儿的爷爷石廷举运动一来就死了,死法简单,是钻的冰窟窿。冰窟窿是为扒河泥凿的,扒出河泥来当粪用。他钻进去好长时间无声无息,直到“七九”河开的时节,他的尸首才漂上了水面。
       老人佩服石廷举想得周到。
       假如在家里上吊抹脖子,那叫畏罪自杀,家人立马就要受到牵连,板上钉钉的叫反属。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毕竟是个活物,家里的人还可以问一问呢。他确实当晚是被“经风雨”战斗兵团揪走的,斗了多半宿,直到三星偏西的光景才结束。兵团的人说没动手打他,只是很正常地问了问他是如何剥削长工的。他交代完就让他回家了。他真要是抗拒运动,顽固不化,就是死了也活该。
       天上有日头,日头落了又有月儿,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何苦去死呢?死了就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了,他知道老坨上打了机井么?他知道徐永林生的儿子是六指手么?他知道吴兴福的胳膊被打折了么?
       老人想到这里,又怨石廷举想不开。
       不要说石廷举,自个儿也曾经想不开,可那阵儿年轻气盛,爱较真儿,县衙门的书记官早说过,不知者不怪。可石廷举眼眉都白了,不该寻短见。
       老人撅下一节秫秸,给跃进擦了屁股。
       天上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大,人们形容说叫“棉花套子大雪”,大人们倒无所谓,孩子们却很兴奋,因为盼了好久好久,终于有滚雪球、堆雪人的机会了。
       这时,广播喇叭响了。不失时机地联系实际,人们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是土改,他先念了两段“最高指示”,都很简单,合辙压韵。一段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另一段是“梅花喜欢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有明白人说,这是毛主席的诗词,叫“卜算子”和“七律”。
       接着,土改换了语气,咳嗽了两声,一字一板地转入“大方向”:“全体贫下中农革命群众请注意!全体贫下中农革命群众请注意!现在发布,发布革命委员会109号通告,全文如下: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揭老底’战斗兵团定于今天下午召开批斗党内走资派吴兴福大会,另外,勒令徐永贵、石绍春、徐杨氏———就是徐广禄家、石冯氏———就是石廷举的老妖婆陪斗!不参加者以逍遥派论处。特此通告!特此通告!特此通告!”
       
       老人心里一颤,明白自个儿的名字就叫徐杨氏。
       批斗会上,土改竟也成了批斗对象,原来他把最高指示“梅花欢喜漫天雪”念成了“梅花喜欢漫天雪”,虽说欢喜与喜欢意思是一样的,毕竟是颠倒了,这罪名可不轻,叫“别有用心篡改毛主席诗词”,被细心的革命群众揭发出来,他只好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终于低头了
       老人终于想通了。
       为了生存,为了未来,说白了,归根到底是为了后代,不通也得通。人老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子孙后代,别的全不在话下。常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对着呢。到了节骨眼儿上,父母的话可以不听,父母的生计可以不管,儿子,尤其是孙子的前途比命还重要,不仅仅是要靠他们传宗接代续香烟,重要的是责任。所以,不该拐弯儿的时候也得拐弯儿,该拐弯儿的时候更要拐弯儿。有句话说得好,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不过,拐弯需要脸面。
       脸面早就丢过好几回咧,再丢一回也无所谓,况且脸面又算得啥呢?不能吃,不能穿,只能活受罪。也有话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差哩!要撞墙的话,除非是孙猴子的脑袋,凡人的脑袋撞不过墙,别说是铜墙铁壁,就是破砖碎瓦,不碰个头破血流才怪呢。谁要硬撞南墙,发傻呀!
       老人傻过,如今年岁大了,不傻了。
       老人把跃进叫进屋来。
       “进头,你想不想当红小兵?”
       “想。”
       “这就对了,我听人说,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学习要落后。你想上学,就得揭发批判奶奶,奶奶对不起你,是个牛头鬼、蛇神仙,大坏蛋,坏得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你要提高觉悟。”
       “奶奶是好奶奶,你不是大坏蛋。”
       “是不是不靠你说,今儿后晌村里不是开斗争会么,你就上台去。”
       “不,我不。”
       “得去!要听奶奶的话,不听话不是好孩子。你进步了,奶奶就高兴,你不听话,奶奶就生气了。”
       “那我说啥呀?”
       “拣时兴的说呗!比方说,你就说奶奶人还活着,心没死呢。整天想着变天,变天是刮风下雨,如今不是这意思,是说要改朝换代,有财有势的人说了算。那不中。我想这样,就要用铁扫帚把我扫到垃圾堆里,成臭狗屎。一千年,一万年,一万零十年八年不翻身,还踩上一脚,解恨。还有,你还得说我是牛头鬼、蛇神仙。”
       “啥牛头鬼、蛇神仙,那叫牛鬼蛇神。”
       “对,对,奶奶老了,嘴里兜不住气,时兴的话你比我会说。我琢磨不透,蛇是长虫,会迷人,倒有情可原;牛光拉车驾套,咋成鬼了呀?算了,别管这么多了,广播喇叭里咋说你就咋说,照葫芦画瓢,错不了。”
       “奶奶,我,我……”
       “我啥?亏你是大小子呢。奶奶年轻的时候,也出门办过事,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刚开头也发怵,逼到墙旮旯,就啥都不怕了。进头,我在这儿猫腰站着,咱俩演习演习。”
       老人在跃进面前弯了腰。
       “奶奶,你快坐下吧。”跃进也站起来,扶住老人。
       “不中!我不能坐着,”老人说,“有话说,装虎像虎,装狼像狼,狼虎不像,不如不唱。干啥得像啥呀!你说!”
       跃进迟疑着,眼里转出了泪花。
       老人又鼓励道:“当革命小将就得天不怕,地也不怕,广播喇叭里不是常说么?你想想,你为啥当不了红小兵,不怪别的,全都是奶奶的弊病啊!”
       “奶奶———”
       “对了,你不能叫奶奶,奶奶是在家里叫的,斗争会上你该叫我的大号,我的大号叫徐杨氏。我教给你说:徐杨氏!你是牛头鬼蛇神,是臭狗屎,就这样说!”
       跃进低着头。
       “说!”老人声音严厉起来。
       “徐、徐杨氏,你、你是牛鬼、蛇神,是臭狗屎……”跃进终于说了,说得很勉强。
       老人摇摇头说:“不中,这样不中。你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久病成良医,那一套我都学会了。得这样———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尖儿,扒开嗓子嚷,装得气呼呼:徐杨氏!你是臭、狗、屎!一个千不答应!一万个办不到!”
       “徐杨氏。”
       “声音再大点儿。”
       “徐杨氏!”
       “差不离,接着说。”
       “你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我们革命小将一千个不答应,你一万个办不到。因为你,我上不了学,当不了红小兵,同学们都当红小兵了,我怎么就不能当呀?他们骂我是狗崽子,我不是狗崽子,奶奶,你咋不当好奶奶,为啥偏当坏奶奶呀?奶奶,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
       跃进哭着说。
       老人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流到脸颊上。
       老人抬起头,说:“我死了就好了。”
       跃进扑到老人怀里:“奶奶不能死!我不让奶奶死!我不当红小兵了,我要当奶奶的好孙子!”
       “天哪!”老人紧紧搂住跃进,哽咽着哭道,“奶奶的心肝肉呀!”
       祖孙抱头哭成一团。
       屋外的阳光很灿烂,亮堂堂。
       第十章
       地震也是机遇
       晚上村里演电影。
       老人爱看电影,只是每次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坐在银幕的反面,乡亲们不说银幕,而叫“电影布”,竖两根杆子,把一块白布扯起来就成了。反面虽然不如正面清楚,影像也是反的,却比较清静。再说,她与贫下中农是两个阶级,混在一起也不太适宜。今儿个她却坐到了正面,因为外甥女英子学校放了暑假,住姥家来了。英子是小雪的女儿,属羊的,十三了,正上五年级。
       天气又燥又闷,很多男人都光了膀子,很多女人都扇着扇子,全场弥漫着酸汗的气味。
       片子叫《计划生育好》,有图画,画了男女生殖器。还有显微镜下的小蝌蚪,说是叫精子。有的姑娘低下了头只用耳朵听,有的姑娘捂住了眼只透一条缝。老人想,真是新社会咧,啥事都能摆到桌子面上来。
       放映的正片叫《决裂》,在换片子的空隙间,除了人们的品头论足,就是孩子们撒尿的声响。还有人伸出了手,让人们看他那手在银幕上的图像。突然,东北角出现了一阵吵嚷和骚动,人们都站了起来。
       原来是小兰和石土改闹起了纠纷。
       小兰是邢永贵家的闺女,没上过学,连一年也没上过,赶集的时候进错过男厕所,成了村里的笑料。她的模样长得也不怎么样,蒜头鼻子兜齿嘴,说话还有点结巴。
       石土改也曾经风光一时,官至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只是昙花一现,早没了当时的显赫,变得平民百姓一个,光棍一条,媳妇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正应了那句话: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纠纷因何而起,不用说读者也会猜测得到。
       石土改留下了证据,难以抵赖。
       不少手电的光束照在了小兰的裤子上,裤子后面湿了碟子大的一片。
       小兰说,他尿了我的裤子。
       有人嘻嘻笑着,说那不是尿,刚演的,是精子。
       小兰说,精子就是尿。
       土改说,啥也别说咧,大伙儿还等着看电影呢,你就说咋办吧。
       小兰说,你赔我的裤子。
       土改说,中。我们拿口子撇下了一条,就是补了补丁,你不嫌弃的话,明儿个就去拿。
       小兰说,有补丁我也要。
       片子换好了,电影继续放映。
       散了电影,村庄变得格外宁静,夜深了,凉风还没有下来,仍是燥热,英子躺下就睡着了。老人看着她安详红润的脸庞,叹了一口气,跃进是老徐家的根苗,受连挂了,情有可原。外甥女再受牵连就有点过分了。外甥想当兵,就因了我这当姥姥的成分不好给刷下来了。咳,我这一辈子谁都对不起了,不怪人家批判我说想变天,细一琢磨,不冤枉,我真得是想变天哪!刮风下雨不用变,只变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株连九族就中了。
       这天是公元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凌晨,也就是二十八日的凌晨,历史记下了这一灾难性的时刻,人们正在梦中,闷雷滚动,大地颤抖,举世罕见的大地震发生了。
       
       老人睁开眼时,房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四面只剩下了墙壁。英子还在酣睡,仍然无动于衷。
       人声鼎沸,鸡飞狗叫。
       老人经历过地震。那是在民国三十八年,人们说,“地动山摇,花子扔瓢”,果然改朝换代了,过上了新社会。
       咋又地震呢?母亲说是鳌鱼眨眼或翻身,地是用一条大鳌鱼驮着的,不知啥时候就会眨眨眼,翻翻身。
       难道又要改朝换代了?
       容不得多想,只能说眼前。志雨和志满住对门屋,两家人相继都跑出来了。人刚跑出来,房子就坍塌了,老人见状,松了一口气。
       八路军和共产党真是好,毛主席一声令下,就送来了油毡、杆子,让搭简易棚;送来了被褥衣服,说八方支援;还有飞机撒下了饼干罐头,饼干是压缩的,罐头是铁盒的,见都没见过。
       也许是上级没规定政策,竟然是不分阶级,平等对待,老人家也分了油毡、杆子、被褥,说到飞机撒下来的饼干和罐头,谁抢到手就归了谁。老人不敢去抢,偏偏有一箱饼干落到了自家的院子里。立马来了众乡亲,其中包括石土改,石土改说,一切行动听指挥,这箱东西归大队。
       不知是谁说,你他妈的算老几?嘻嘻,不就是精子么?别充大尾巴狼了,来,咱砸开,看看有几个人,哦,六个,六六三十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等下去,就狼多肉少咧!
       老人却说,听土改的,错不了。
       人们愣了,石土改算啥东西?不是东西!没把你整疼咋的?当初你能告状,都竖大拇指,如今咋不分青红皂白咧?
       老人有老人的想法,想法有想法的道理。从浅层次上说,她觉得土改是公事公办,不讲私心。从深层次上说,她体会到,不能占小便宜,占小便宜终究要吃大亏。
       实践证明,老人毕竟是老人,没白活这么大岁数,她的想法是有预见性的。
       地震是灾难,对于石土改来说,却是难得的机遇。那天凌晨,他穿着裤衩跑出来,没有去救压在废墟中的父亲,却想到了生产队的牲口。结果,一溜小跑到了饲养处,把那头牛犊子救了出来。再一个结果就是,他的父亲因为抢救不及时,失去了生命。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不需要隐瞒,自然该发扬光大。人们不免要问,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什么境界?可以说已经到光辉灿烂的程度了。
       几天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了“唐山丰南抗震救灾表彰大会”,石土改被选为代表,胸前戴了光荣花,受到了中央首长的亲切接见。
       他回来说,操!大会堂真大,电灯像满天的星星,一个挨一个眨着眼,光吹号的就有百八十个人,真牛×呀!有人问,看见毛主席了么?土改说,虽说没有看见毛主席,但是看见毛主席的媳妇江青了,在旧社会说,人家也是贵妃娘娘啊。
       老支书死得其所
       天塌了。
       天真的塌了。都说天大地大没有毛主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把中国人民的领袖人物毛泽东当成神灵,说他老人家是救星,是太阳,是主宰一切的唯一。救星就是菩萨,没有了菩萨,谁来救苦救难?谁来普渡众生?太阳就是日头,天上没了日头,只有漆黑一片,还能活么?
       毛主席逝世了,就等于说是皇帝驾崩了。皇帝不是平民百姓,死也要死得不同凡响。娘说过,那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是一块死的,老百姓要戴“双国孝”,不能吹喇叭,不能剃头,不能穿红挂绿。这是旧社会。新社会更要讲大小老幼,尊卑上下,毛主席自个儿不讲,他死了后人们要讲。你看,阎王爷怕他老人家走着孤单,就发动了一场大地震,让几十万人同路去了。信不信由你,事儿在眼前摆着呢。
       结果,村村搭了灵堂,人人戴了黑胳膊箍,“咚咚咚动———东———”,哀乐声声,全国上下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
       老人家里也挂了毛主席的像。毛主席像的两边贴了“最高指示”,老人不识字,却让跃进念过,那意思很明白。
       左边是: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右边是:
       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芋头、蕃薯、野菜之类。
       老人说,不怪老人家能当毛主席,说的话到底儿咧,除了做人的道理,就是过日子的章程。如果人们都按老人家说的去做,该多好哇!
       人老了觉就少,睡不着就爱瞎心思。她掰着手指头算,曾经听说过袁世凯,大洋钱上有他的像,大洋钱就叫“袁大头”;还有张大帅、吴大帅,仗打得可厉害哩,后来听说张大帅让东洋鬼子炸死了;接着是“蒋委员长”,老辈子留辫子,八路军留分发,蒋委员长是秃脑袋,因此又叫他“蒋光头”;新社会出了毛主席,毛主席下巴上有颗痦子,大富大贵。
       破瓦罐熬坏柏木梢,他们都走了,我还活着。
       这年头不吉利,先死了周总理、朱总司令,接着又死了毛主席,老哥仨都曾经为老百姓翻身得解放,带过千军万马,东荡西杀,终究坐了天下。都说共产党的经不错,是歪嘴和尚念坏了,歪嘴和尚是谁?是各级领导么?毛主席不会错,错了就不叫毛主席;共产党也不会错,错了就不叫共产党。让人不可理解的是,毛主席身边咋总出坏人呢?走资派咋总走呢?
       毛主席的死不能叫死,要叫逝世。毛主席逝世了,吴兴福也死了———老百姓的死也不叫死,礼貌的说法叫“老”。应该说,吴兴福的“老”与毛主席的逝世密切相关,有着前因后果联系。
       据说,这天下午三点多钟,吴兴福正在搭防震的简易棚,一边垒墙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样板戏,是《沙家浜》中的智斗,“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忽然嘎然而止,听到预告说十六点有“重要新闻”,十六点就是四点,也许又有原子弹爆炸了吧?但是,他却听到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毛主席咋会死呢?要是年纪大了就死,不也就成了凡人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呆愣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眼睛一翻,露出了白眼,身子向后一仰,腿就直了,有人再用手在鼻子前试了试,毫无感觉,说明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吴兴福当过大队支部书记,后来被结合进了大队革委会,当主管生产的副主任。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就又成了“死不改悔”,“走资派还在走”的典型,被撤职了,重新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了。
       他与老人有缘分,当年老人出嫁的时候,他是“蒙红”的,同时也同老人做过战友,共同扫过大街。即使没蒙过红,不是战友,没有共同扫过大街,乡里乡亲的,总该去看一眼,以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对家人的安慰。
       因此,老人就到吴兴福家去了。
       通过这场文化大革命,兴福家也有了名字,不过,她的名字只有在背后叫,可以算绰号,也可以不算绰号,那名字叫“李兰香”———就是地区评剧团里那女主演的名字。
       “李兰香”的眼睛已经哭红了,说自个儿的命苦。
       老人问,给草籽信儿了么?
       “李兰香”说,打电报了,道儿远,打电报他也赶不上了。
       草籽儿是吴兴福的儿子,是困难时期吃草籽儿那年生的,大名叫吴学军,去年靠吴兴福还在位子上,当了兵,说是海军,在海南岛,那里冬天光着膀子也不冷。听说这小子进步快,还入了党。
       人活着就总会招来非议,一旦人死了,乡亲们自然变得宽容起来,不再纠缠平时生活中的恩恩怨怨,反倒要念叨死者生前的功德,什么老实厚道,什么敬老爱小,什么不贪不占,什么为大伙儿操心费力,挨整也不抱委屈……等等等等,“李兰香”听了,感到很欣慰。
       “破四旧”将喜事丧事的仪式都破了,办喜事在毛主席像前敬个礼,念一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就入洞房。办丧事呢,也按毛主席教导的,“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可是吴兴福死得不合时宜,追悼会不能开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石土改在广播喇叭里念了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人固有一死,或重泰山,或轻于鹅(应为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鹅(鸿)毛还轻。
       
       吴兴福是泰山还是鹅毛或者鸿毛,石土改没有说明,只好让人们去评判了!
       跃进改了名字
       广播喇叭天天响,今儿个响得最特别。像歌里唱的,就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小苗挂满了露水珠。“徐新我,徐新我,到大队部取通知书来!快着点来啊,要不整丢了大队不负责任!”
       徐新我就是老人的孙子跃进。因为跃进这个名字,老人也挨过批斗。造反派们说,取这样的名字是别有用心,其目的是恶毒咒骂三面红旗。比如说,跃进不听话或是淘气了,家长就可以说“跃进你真不听话”“跃进你个臭崽子”“跃进,你等着,看我不收拾你”等等。
       确实,墙上的标语清清楚楚地写着“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指引下奋勇前进!”
       老人找到了当教师的徐仲亭,让他给跃进改改名字。徐仲亭也很为难,说你家情况特殊,叫什么也不合适。就是叫向党,也说你是向着国民党;叫爱军,不是热爱解放军,而是热爱中央军。老人问那咋办呢?徐仲亭说你去问问石二林老汉吧,他是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
       街上,有两个孩子伸着小脑袋正像斗鸡一般地骂架,一个说“你爷爷是伙会。”另一个说“伙会咋的?你爸爸还是老师呢。”
       虽然高小六也是老师,老人仍然敬重老师,因为老师有文化,知书达理,她也听说过“师徒如父子”的话,这年头,老师咋也不吃香咧?
       她恰好碰上了石二林,石二林扛着锄刚下地回来,老人说他七叔我正要找你,石二林问找我干啥?老人说求你给跃进改改名字。
       石二林说操,四表嫂你拿我开心呀,我把那一横叫扁担,俩圈叫二饼,连自个儿的大号都不认得,能给人改名字?
       老人说,是徐仲亭徐先生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是代表。
       石二林吐了口唾沫,“呸”了一声,说狗屁!那是硬拿我鸭子上架,早先穷出名来咧,土改又反戈一击,当了个公社革委副主任。是有人拿我打溜须呢。别人知不道四嫂子,你还知不道我肚子里有几泡屎?
       老人心里话,他没白活,终于成了明白人。嘴上却说,也不能这么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你还是有水平、有觉悟,你家土改、卫星这些名字就取得好。我是想家雀跟着燕子飞,朝你看齐,没称想看出毛病来了。
       石二林说四表嫂,你也会给我戴高帽儿咧,要不是赶上了新社会,我给你拾鞋都不配。新社会穷人放屁都响,实情是我连琢磨都没琢磨,赶了赶时兴,他们钻出来的时候,上面搞啥就叫了啥,算个记号。
       老人说,那我们家的孩子也得有记号呀,为孙子的名儿挨整,不值。
       石二林说不光不值,是冤枉。
       老人说那你就费心给他起个,不论你给起个啥名儿,我就有了说道。
       石二林皱着眉头说,哎呀,你也拿我鸭子上架,我这人是顺毛驴子,听不得好话,就应四嫂子了。
       石二林撮了撮牙花子,说小名儿好起,狗头猫头砖头儿瓦片儿都中,大号真得琢磨琢磨。要不就叫改造?徐改造徐改造学习改造,这名儿贴乎。
       老人说,贴乎是贴乎,可我要说改造淘气,改造不听说,罪过更大呀。
       老人心里还有话没说出来,叫这名字不是糟践人么?让孙子带着幌子背黑锅呢。
       石二林说,那我就没辙咧,他爱叫啥就叫啥吧。
       事情总有偶然。这天,跃进来敲门,老人问谁呀?跃进说奶奶,是我。
       老人灵机一动,说有咧有咧,叫啥都有毛病,“我”没毛病,就把跃进的名字改成了新我。事后,连徐仲亭都说,脑筋若是够用了干啥啥中,新我这个名字起的不俗,有艺术味儿。
       老人还是叫孙子进头,只是在学校的徐跃进成了徐新我。
       徐新我初中毕业,尽管学习成绩拔尖,也未能上高中,不光是他,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都属于政审不合格,不再给予继续深造的机会,只有放下书包,拿起锄头回家参加生产劳动。
       徐新我不注意,把眼睛使近视了,说是五百度。老人不理解,说电灯泡二十五度就挺亮,眼睛五百度咋看不清东西呢?
       在乡村,看不清东西也不能再戴眼镜。贫下中农的子女都不戴眼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戴眼镜更不适宜。弄不好也是不接受再教育、脱离广大群众、仇视社会主义的表现。
       徐新我不戴眼镜了,仍然对书本情有独钟。在学校叫读书,在家里叫看书,他尤其喜欢看数理化的书。
       他的爸爸徐志雨大为不满,说书里不长庄稼,也没工分,扒着俩眼珠子一看多半宿,熬油费蜡的,想败家呢。
       老人却说,百艺不压身,看书不是坏事,啥朝代都得用读书人,你看进头总有一天会用得着。
       徐志雨说,到哪个猴年马月用得着呢,他看的是“马尾巴的功能”,电影里昨儿刚演的。土改兄弟的公社刚念到四年级,就被推荐上了大学,如今世道变了,不看文化看成份。
       老人说,我说句话放着,总有一天还得变回来,没文化的人管人人不服,管事事出漏,不中。
       徐志雨不想再跟老人分证,只说,妈,这话关着门在家里说中,到外头千万别说。
       老人说,我知道,东风压倒西风,我说东风暖和西风冷。
       真让老人说着了,政策变了,恢复了高考,不讲成份出身,谁都可以报名,徐新我就进了考场。
       徐新我考完,就被派出去当民工挖海河了,能吃饱肚子,生产队还给一双绿球鞋。临走把书本也带去了,说考不上明年还考。老人说有出息,你爸爸小时候念过《三字经》,里面就有一句说“苏老泉,二十七”,你还能靠五十年。
       老人到了大队部,说我们进头,哦,就是徐新我,传过帖子来了?
       土改说,不是帖子,是录取通知书,这小子瞎目枯眼的倒有道行,考上的是清华呀。
       老人说,不管是青花绿花,能考上就是共产党万岁。
       马冀和井口夏子
       柳树村来了两辆小汽车。
       老人家门口本来就停了两辆自行车。
       骑自行车来的是乡政府的郑副乡长和秘书小王。郑副乡长对老人说,过一会儿他们来了,你说话要注意,因为是外国贵宾,大老远的来看望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乱说,千万不能产生不良政治影响。
       老人说,这话吴兴福多少年前就嘱咐过,我不乱说乱动。
       郑副乡长说,错了错了,不是乱说乱动的问题,你的帽子已经摘了,现在是普通劳动者,不讲“黑五类”了。你只说共产党光荣伟大,改革开放好,过上了美满幸福的晚年就行了。
       老人说,咋能说没满呢?我扫大街的时候也满足着,不信,你问草籽儿,他爸爸我们是战友。
       草籽儿是老支书吴兴福的儿子,大名叫吴学军,当了三年兵,入了党,如今接了他爸爸的班,又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
       吴学军说,四奶奶你咋想的就咋说,没事儿,不就是个小日本儿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副乡长说,学军你还年轻,油梭子发白,少炼。我到年就五十岁了,啥运动没赶上?要紧跟形势呀。
       吴学军说,中央有文件,以后不搞政治运动了。
       郑副乡长说,文件是文件,反右的时候就有“引蛇出洞”的说法,那是策略,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老人说,郑乡长说得对,这话是毛主席语录,叫最高指示,我和你爸爸都背过。
       正说着,小汽车就进了村。
       首先进了院子的是马冀。他后面还有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女人。
       谁也没有介绍,那女人见了老人,扑嗵一下就跪下了。
       事先老人就知道了,这女人是夏子。
       马冀已是县政协副主席兼统战部长。
       马冀说,徐大娘,我今天来,也不仅仅是陪同夏子女士,更重要的是来道歉的。我的父辈有愧,对不起你老人家;我也有愧,你老人家在战争年代救了我,“文革”中又救了我,我早该来看望你老人家,由于种种原因,当然是政治原因,最终我也没有来,不像话了。希望得到你老人家的谅解。
       
       马冀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老人说,还是那句话,水过地皮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说了。马助理,你是好样的,没服输。
       马冀说,战争年代嘛,对每个人都是考验。
       老人说,你受住了考验,前几年搞“大革命”,我就没受住,兴福也没受住。
       马冀说,向前看向前看,道路总是曲折的,这是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革命事业总是波浪式发展。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关键是要有信心,有信仰,百折不挠。
       井口夏子咳嗽了一声。
       马冀这才意识到不能忘了此行的目的,便说,徐大娘,井口夏子女士不远万里来看望你老人家,有言道,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不说其他的了。按小平同志的指示,还是那句话,团结一致向前看吧。
       吴学军果然年轻气盛,不懂辩证法,不加考虑地说了一句:向前看是向前看,可是,革命导师列宁还说过一句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呢。
       对这话,马冀不满意,你小子还说马列?老子能背《资本论》!讲理论你嫩着呢,列宁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王明是教条主义,毛主席才将马列主义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凭你这句话,在“文革”中就该开除党籍。
       不过,他只笑笑,没说话。
       郑副乡长更不满意,他有组织观念,县里领导说了,你小子唱反调,不像话!粉碎了“四人帮”,难道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实际上,不是吴学军对邓小平的名言有什么看法,而对井口夏子不感兴趣。他自幼受革命传统教育,不光受《红灯记》、《小兵张嘎》、《地道战》等电影的影响,同时受他父亲的熏陶也太深了,吴兴福常说,日本鬼子忒坏,实行“三光”政策,潘家戴庄一千多口子老百姓被活埋了,里头就有你二姑、你二姑父。吴学军当然知道,他在上学的时候,每年清明节学校都组织学生去凭吊,纪念碑上有八个大字:“血海深仇,永世不忘”。
       井口夏子很会说话,说的是中国话,同时也很流利。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家父在家乡参加了“反省会”,深刻反省战时的所做所为,决心为中日世世代代友好而努力。
       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老百姓又最听不得好话,听几句好话就心里热乎了。况且人家是客人,再况且也道歉了,再说别的就不够意思了。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饭总是要吃的,郑副乡长事先对吴学军有交代,说由村里安排。安排就要负责开支。吴学军先说村里钱紧,郑副乡长说钱紧也得想办法解决,这是政治任务,有国际影响。吴学军就没话说了。只好到镇上买了十斤猪肉、两条花鲢,还有蒜黄、木耳、西红柿之类。
       近午,郑副乡长说村里条件差,准备了简单的饭菜,马主席,是不是请夏子小姐就餐?马翼说好吧。
       老人说,夏子是来看我的,该我们家里得待且,进头妈操持着呢。夏子就爱吃小葱拌豆腐,贵人吃贵物,贱人吃豆腐。
       郑副乡长说,夏子小姐可不是贱人。
       老人说,我知道那是旧话,新社会不分贵贱,老百姓也当家做主人了。
       郑副乡长说,你算有觉悟。
       马翼说,徐大娘本来就有觉悟。
       井口夏子听得懂中国话,说豆腐很好吃,今天我就在二妈家吃豆腐,吃豆腐得得儿的。
       这句“得得儿的”就弥补了一切,好像她回到了故乡,让人拿她不见外了。吴学军说,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刚才说话忒随便咧。夏子说,谁跟谁呀,我到家咧,别拿我当且。
       既然如此,主人只得尊重客人的意愿,就吃小葱拌豆腐。当然,把村里准备的饭菜也端来了。果然,井口夏子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光夹豆腐。
       最有规矩的是秘书小王,始终没说话,只负责倒水,开车门子。
       村里人谣传,井口夏子这次来,给了老人一万块钱,是日本票子,上面还有大洋刀呢。吴学军说,这是造谣,没有影儿的事,那日本娘儿们忒小气,就给了她一幅画,画的是两只羊,小羊在地上跪着吃老羊的奶,上面写着“跪乳图”。还说从日本带来的,花了两万五千日元呢。
       毕竟有明白人,就是本村的石守常,他看了那幅画,作者题款是“逍遥居士”,印章是“孙氏文峰”,摇头一笑,说此人是县文化馆的美术干部,我认得。他的画向日本出口,挣老鼻子钱了。
       啧啧,事有凑巧,天下真小。
       尾 声
       有人说历史是公正的。
       比如说,“女高丽”没有人叫了,她又变成了“蝴蝶儿”(乡亲们的称呼)和石亦馨同志(组织上的文件),党和政府为她平了反,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工资,只是她的疯病尚难根除,虽然到九龙山精神病院诊治过,也到北戴河干休所疗养过,结果成效甚微,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默然不语,只是坐在屋里纳鞋底;糊涂时仍然是唱《语录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前面曾经提到她的肚子鼓起来了,后来真的生了一个婴儿,白白胖胖,很招人喜爱。她是没有条件抚养的,只好由她的小娘“虮各佬儿”代为料理。随着时光的流逝,孩子慢慢成长起来,人们无意中发现他越来越像一个熟悉的人,不但眉眼像,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是个“六指手”。毫无疑问,这是民办教师徐向阳做的孽。谁也想不到为人师表的徐老师竟然是个牲畜,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徐向阳受到了乡亲们的藐视和唾弃,感到无地自容,只好吃了“灭鼠灵”,一命呜呼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有人说历史并不公正。
       比如说,村党支部书记吴学军热心为乡亲们办事,深受群众拥护,却被公社领导撤销了职务,留党察看两年。原因是他太“抗上”,上级为了提高产量,“一刀切”让种杂交高粱,他却带头种起了草霉果,说是联产承包就是单干,责任田自主经营,啥来钱多就种啥,谁也管不着。乡亲们说他正确,公社领导却说他是群众的尾巴,结果他就下台了。提拔上来的是石土改,乡亲们说石土改是流氓,但是领导们说他与党保持一致,政治可靠。到了年终,种草莓果的挣了钱,种杂交高粱的赔了本,领导说要算政治帐,赔了钱也合算。
       老人说老就老了,转眼间就到了八十寿辰,人活七十古来稀,年岁大了也算“星”,寿星就是现成的词儿。儿孙们商量着庆贺了一番,特意请来了公社电影放映队,要演场电影,老人说是我长老的,不是让人骑着溜老的,别摆谱儿。徐志雨说不是摆谱儿,是我们做小人的心意。老人说得花钱吧?徐志雨说演电影是娱乐,花不了三瓜俩枣。老人说中,我就爱看电影。
       前面提到,老人爱看电影,武打的不爱看,亲嘴的也不爱看,爱看的是戏曲片,结果就选了《花为媒》。
       老人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后半夜还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开始想事了。
       她想,时来运转,烦恼事越来越少,欢喜事越来越多,真的变天了。
       戴了三十多年的富农分子的帽子被摘掉了,不挨批挨斗了,弯了大半辈子的腰终于直起来了,这是一喜;生产队的地亩牲口车辆分给了各家各户,同贫下中农一样抓的阄儿,抓到的地块竟然是东坟傍河沿那块地,不但比原来平整了,还多了一口机井,这是二喜;值得一提的是三喜:跃进凭自个儿的本事考入了清华大学,老人说是中了秀才,明白人说高中毕业就是秀才了,跃进没上过高中,把秀才这一坎跳过去了,是中了举人,比秀才还高。哎呀呀,举人可不得了哇,不就是青坨营镇出过一个王举人么?举人在大堂上都不下跪呢。归根到底,这还应该算是报应,撒啥种,结啥瓜。要不是总催着让跃进看书,他能考中么?
       一早起来,老人把志雨志满叫到跟前,说我要去逛逛北京城。
       徐志雨说,妈说得对,该去逛逛。你老人家一辈子光为儿孙咧,要去我陪你老去。
       
       老人说,你也是小六十的人咧,让他叔跟我走一趟吧。
       徐志满问:“妈,你老咋想起来去逛北京了?”
       老人说:“三十多年了,那年唱戏的新姑娘不是来过么?她说北京城里不光有金銮殿,还有动物园,里面飞禽走兽啥都有,让我去逛逛。她说她爱吃各扎,我说临死我一定得去逛逛,再给你捎几斤各扎。应了的事就得办,昨儿晚我看见了新姑娘,一宿光寻思。”
       志满说中,你老操心费力一辈子,也该散光散光咧,你老要想去的话,明儿我就带你老去。
       老人说不着急,不着急,等收完了秋再说,别耽误活计。我是先给你提个醒,预备个盘缠钱。
       其实,老人想去北京,还有一个原因,她想孙子了。跃进———新我是她的心头肉,冷不冷,热不热,吃饱吃不饱,出门在外,两眼一抹黑,犯难的事多着呢。她经历过,明白。不过,这个原因她不想说出来,要是说出来就显得忒小心眼了,越老越没出息了。
       虽说离北京路途不算远,也得先坐汽车再坐火车。
       汽车比牛车快得多,路边的电线杆子一晃而过,好像向后一根一根地倒去。这天赶上是扒齿港集日,路上的行人不管是马车还是自行车,都被甩在了后面。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晃郎着脑袋猛蹬,紧紧贴着汽车穷追不舍,老人想,这小伙子!要跟汽车较劲,二虎。
       老人爱说话,问“纲治国”是干啥的,咋总逮不着?又有人说谁叫纲治国呀?老人说广播喇叭里不是天天说抓“纲治国”么。车里人大笑,说你是歪批三国,老娘婆抠肚脐,外行偏上。
       说笑着,北京就到了,老人到了中国评剧院,院长热情地接待了她,接着,又到了吴祖光新凤霞伉俪的家里,新凤霞也老了,胖了,身体还瘫痪了,老人问咋弄的呀?吴祖光说,就因为俩字:运动。
       老人说,我也受过锻炼。
       吴祖光说,民族灾难,民族灾难,不说了。
       北京城里果然有金銮殿,有动物园,还有地下小火车,老人大饱眼福。说北京城里景致好,就是茅房不好找,一泡尿憋了半天,好不容易在动物园里的一角找到了,虽然找到了,但是叫茅房忒不恭敬,那地方干干净净光光滑滑,进去都不忍心解裤腰带。
       老人的心里感慨良多,北京毕竟不一样,旧社会皇帝住在这里,新社会毛主席住在这里,我也终于到了北京,死了也不冤咧。
       某剧场。
       中国评剧院上演《杨三姐告状》,落幕时,主持人说:“各位观众,我荣幸地告诉大家一个惊喜,真实的杨三姐今天来到了现场!现在,就请杨三姐同大家见面!”
       老人被人搀扶着从幕后走上舞台。
       全场起立,掌声雷动。
       老人眼睛湿润了。六十多年了,天变了,地变了,原来人们把自己还真当成了人物,人物呀人物,这一辈子的苦辣酸甜又有谁知道呢?
       哦,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天;细细回味,又恍如隔世。
       附:新华社石家庄电 社会知名人士杨国华(杨三姐)于1984年1月6日病逝,享年83岁。杨三姐在旧社会不畏强暴,为其被害的二姐告状申冤,终于使凶手伏法。她的事迹被改编为文艺作品,广为流传。
       【创作谈】
       一点说明
       肖波
       拙作承蒙贵刊发表,不胜感谢。杨三姐告状的事件发生在我的故乡,上世纪20年代评剧创始人成兆才先生将之编写成剧本,搬上舞台,演出后产生了轰动效应。近百年来,久演不衰,焕发着旺盛的艺术生命力。杨三姐成为一个敢于抗争的典型,家喻户晓。1980年,我经过深入调查走访,开始创作长篇小说《杨三姐》,此书1986年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1991年被天津电视台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对于杨三姐这样一个人物,打赢了官司之后的命运如何,是人们所关心的。问题还不仅仅如此,她的生活经历,带有事物发展规律的普遍性,人生道路的独特性--女人、名人、名女人具于一身,必然遇到一系列这样那样的问题。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人们之所以能对她加以赞赏,就说明她不同凡响。也正是因为不同凡响,随之而来的就是不被社会所包容。也就是俗话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从这个意义上说,官司在名义上是赢了,在人生命运上却输了。因此,我认为应该将这个人物写出来,以引起人们更多的思考。但杨三姐是真实的人物,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契合点是创作的难点,我在这方面做了些尝试和探索。
       我想,告状的杨三姐是一类典型,告状之后的杨三姐是另一类典型。通过她的人生境遇,可以折射数十年间社会生活的变革,历史的发展进程,亦是把冀东地区的风土人情展现给读者。
       《〈杨三姐告状〉主人公的传奇人生》可以叫纪实小说,也可以叫传奇故事,读者是否喜欢,也就不是笔者所能左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