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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钩沉]金牌大师傅
作者:臧勇强

《中华传奇》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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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贴红榜窑主选贤婿
       1944年夏,某日清晨,两位长者和一个后生,来到山水县城大街热闹之处。
       为首的是窑场业主方宏业,50来岁,慈眉善目,头戴凉帽,穿灰色香云纱衬衫,手摇纸扇,神态欣然。那位汉子48岁年纪,是方家窑场的金牌大师傅,姓金名石开,长得高大魁梧,皮肤黝黑,敞开着白布短褂,露出一身肌肉疙瘩,一看就是干窑活的一把好手。后生是他的儿子,名叫金刚,24岁,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手里端着一碗浆糊。
       方老板跟金石开嘀咕几声,指着一处平整墙面:“就贴这儿吧,显眼!”
       金刚应声抓起浆糊刷子,往粉墙上刷刷几下,金石开展开一卷红纸,三下两下,海报便熨熨贴贴地粘上了墙。方老板看看红纸黑字,满意地笑笑:“走,喝茶去!”
       金石开尾随老板,一前一后进了对面的陆羽茶馆。
       路人见了红榜,止步观看,不一会挤满了人群。金刚怕有人不识字,大声读起榜文,读得正起劲,突然有人大喊:“东洋鬼子来了,快跑啊!”
       人群乱作一团,街两头被鬼子兵堵死,想逃也逃不脱。
       一队日本兵手持明晃晃的刺刀,将看榜的人团团围住。
       鬼子翻译官上前仔细看了看,对为首的日军武田少佐解释道:“不是新四军布告,是方家窑场比艺招亲的海报。”
       武田满脸迷惑:“中国人大大的奇怪!招亲还要比艺?”
       武田看看并无可疑之处,手一挥,鬼子们走了。
       众人朝鬼子背影啐了口唾沫,接着围上去往下看。
       方、金二人正坐在茶馆里喝茶,将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见年轻陶工们闻讯而来,争先恐后地看着红榜,两人脸上漾起欣慰的笑容。
       山水县东邻太湖,河道港汊,纵横交错,水运便利。西面是绵延的天堂山脉,崇山峻岭,有取不完的陶土和燃料,自古以来“千户烟灶万户陶”,素有“小陶都”之称。
       天堂山下窑场虽多,规模最大的要数方家,200多个陶工,一条大龙窑,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工厂。方老板是个聪明人,从不欺负工人,也怕工人万一捣起蛋来,到时候在客户面前交不出货,倒霉的还是自己。那年月,水泥和玻璃是稀罕物事,塑料制品根本没有,盛东西除了木箱,用得最多的便是缸甏陶器。什么水缸、米缸、咸菜缸,酒甏、油甏、茶叶甏,就连茅坑里还得用一只大粪缸咧,谁家没个一大堆缸缸甏甏的?开店办厂,哪家能少得了?几分钱泥巴捏来捏去,放在窑里一烧,坐在家里,就等老板把现大洋送上门来,哪还有比这门手艺更吃香!于是,常有人拎着烟酒,来求金石开,帮忙带个徒弟,在窑场上混口饭吃。
       每年正月十五,方老板最忙也是最开心的日子,各地客户趁元宵佳节,前来拜年,顺便预订这一年的窑货。十五这天,金老板忙着将各路老板迎进门,安排吃住,还要宴请窑场上各位师傅,落实一张张定单,光酒席一摆就是十几桌。这天也是金石开最神气的一天,老客户们送上烟酒土产,不住地奉承,希望今年的窑货能做得好些快些。
       六月天,黄梅水上涨,运河水满,便于行船放筏,正是送货旺季,一船船金光闪闪的窑货,浩浩荡荡,顺山水港进太湖,运往各地。船工们赤裸着古铜色的身板,撑着竹篙,一路高歌吆喝,好不快活……
       方宏业有两个女儿,貌若天仙。大女名叫金枝,年方二十,手脚勤快,为人和气,闲话不多,是个做家务的好帮手。小女唤作玉叶,正好十八,刚上完女子中学,赋闲在家,整天捧着《啼笑因缘》、《西厢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年,县商会郑会长相中了金家两个女儿,几次托媒上门,叫方宏业无论如何也要挑个女儿给自己做儿媳。
       方氏夫妇心想,这年头女大惹事,万一被鬼子撞见,贞洁不保。能和有脸面的人物结成亲家,往后做生意也就有了靠山,正是求之不得。夫妻俩决定让小女嫁到郑会长家去,大女留在家中,中秋节比艺招亲,从窑场上的后生里,选出一个大师傅做女婿,也好把窑场里里外外的事务,交给小夫妻看管,老俩口落个清闲。
       大女金枝老实,答道:“爹妈做主就是了。”
       小女玉叶圆滑,嘴一撇:“我才不稀罕做什么会长儿媳呢,我要留在家里,叫姐姐去好了。”
       其实,玉叶早就有了心上人,那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金刚。
       夫妇俩当然不肯应允:“自古婚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了你自己!”
       玉叶知道明里拗不过父母,心想,我先把生米烧成熟饭,到时候看你们拿我怎么办!令她担心的是,不知金刚能不能选上。
       选大师傅是祖上传下的规矩,每隔几年,窑场老板要从年轻陶工里选出一人,帮助掌管制陶和烧窑事务。自鬼子侵占山水县后,百业萧条,若非急着嫁女,方家还不想选呢。
       大师傅手艺非同一般,不仅窑活样样熟悉,而且精通配制陶泥、掌握烧窑火候,关键的是肚里有几张釉水秘方。有如郎中行医,手无秘方,终难成名。别小瞧制陶这门手艺,看似烂泥一坨,里面学问大着咧。一件陶器做得好否,要紧的是上釉水。坯是骨肉,釉是面皮。这釉水由石英石、铁砂石等多种矿石研细,神秘配成,浇在陶坯上,经火一烧,如同镀上一层金属,不仅牢固好看,而且密不渗水。釉水配方在大师傅眼里,比性命还要紧,轻易不肯外传。东家想赚钱,自然巴结大师傅,缺了他,窑场便开不成。
       窑场生意好坏,一半要靠大师傅,老板接下定单,便交给大师傅安排手下人去做。新来的陶工,都得先拜见大师傅,方能上工。陶工好坏去留,只要大师傅一句话。一旦坐上大师傅这把椅子,不但工钱加倍,到年底老板还会包上一个大红包。因此,对选大师傅要求特严,一要比手艺,艺高压众,做一套缸甏窑货,由年长的陶工和老客户们评判打分,看看这做缸和烧窑的本事如何。二要比体力,窑上主要的活,如滚缸、垒甏、装船,看谁做得又好又快。
       方家红榜贴出后,轰动大半个山水城,倒不是大师傅这个位子稀奇,诱人的是方家选女婿。见过方家两位千金小姐,谁不说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一旦选上,方家万贯家产等于就是他的了!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就像个穷秀才,一夜间成了状元郎驸马爷,平时从戏文里听过的事,如今却看得见摸得着,怎不叫年轻陶工摩拳擦掌!
       方家门槛差点儿被人踏平,各家窑场的年轻陶工,纷纷送来八字庚帖,几日里竟收得七八十份,报名的后生,个个身强力壮,眉清目秀,喜得方宏业夫妇合不拢嘴。
       中秋临近,这天,金石开、郑会长等人,正在方家商议比艺之事,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马达声,一辆飘着太阳旗的三轮摩托,在院门外嘎然停住,跳下鬼子翻译官和两个日本兵。
       日本人来干什么?大伙不由得紧张起来,方宏业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将翻译官迎进客厅。
       翻译官在太师椅上坐下,见众人都站着,抬抬手:“各位别怕,都请坐下,也没什么大事!武田先生听说方家比艺招亲,特派我来恭贺!”说着朝方宏业抱拳作了一揖。
       一个日本兵端来一只盘子,翻译官揭去红绸,露出五封银元:“武田先生久闻方家金缸牌窑货的大名,想跟你们做笔大买卖,这是定金!”
       另一个日本兵拎来一只酒甏似的东西,往八仙桌上一放。
       金石开眯眼细看,这东西光不溜秋没点儿花纹,甏口有个螺旋式的盖子,甏肩上做着两个拎耳,形似酒甏,却又不像,疑惑地问道:“这东西派什么用场?”
       翻译官呵呵笑道:“金大师傅,这你就不必多问了,皇军自有大用场!”
       翻译官说要订做七石大缸100口,外加3000只陶甏,限期一个月内交货。
       金石开和方宏业面面相觑。
       方宏业心里直发毛,谨慎地推辞道:“窑上的活实在忙不过来,能不能另找一家?”
       
       翻译官摇摇头:“不行!武田太君说了,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若敢违抗,炸窑!”说罢,扬长而去。
       翻译官的话,如同平地一个炸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方宏业浑身哆嗦:“这、这,这不是在逼人吗?天底下哪有强迫别人做生意的事!”
       金刚在一旁冷眼观看多时,此时忍不住插嘴道:“跟他们做生意,岂不成了汉奸!”
       方宏业焦虑万分地:“不做行吗?他们把定金和话都撂在这里了!万一真的炸窑,那怎么办!”
       金石开浓眉紧锁,沉吟道:“鬼子心狠手毒,说炸就炸,到时候不光是倒了金字招牌,窑上几百个弟兄靠什么活命!”
       金刚怒道:“就让他们炸呗,宁愿饿死也不做狗汉奸!”
       金石开冲儿子两眼一瞪:“你懂个屁!一边玩去!”
       金刚头一扭,委屈地撅着嘴走了。
       金石开和方宏业商量半天,仍是一筹莫展。
       郑会长想了想说:“二位别急,我跟翻译官有点儿交情,待我设法打听打听再说。”
       令他们觉得奇怪的是,鬼子要这么多缸甏干什么?难道也酿酒办厂?
       争花魁比艺逞英豪
       龙窑旁那棵老桂花树,开满了黄澄澄的花,清香四溢。
       夕阳西下,窑工们收工回家了,金刚独自呆在窑场上。
       按规矩,参赛的人得先送上一套作品评选,选中了才有资格比艺。午后开了一窑,这是金刚花了个把月时间,使出浑身本事精心做成。从申方、海方大缸到时长缸、放小缸、皮蛋缸、大酒甏、小酒甏、茶叶甏……整整一套18件,件件精品,在落日余晖映照下,金光闪烁,敲上去清脆悦耳。
       金刚正喜滋滋地欣赏着,玉叶悄悄来到他身后。
       玉叶留着一头时髦的齐耳短发,上穿一件月白色短袖衬衣,胸前微微隆起,下穿一条黑绸裙子和一双黑布鞋,露出两截雪白的胳膊,手里拎着一盒月饼。
       “这么晚了还来干吗?”
       “我爹叫我给你送月饼!”
       “嘻嘻,是你自己想送给我吃吧!”
       “你心里明白还问什么!”玉叶红着脸羞涩地说。
       金刚干了半天活,正觉饥饿,抓起火腿月饼咬了一大口:“真好吃!”
       玉叶看他吃得很香,心里甜滋滋的,不由得偷眼看他。他赤露着上半身,一身肌肉,健壮如牛,古铜色皮肤闪着光泽,散发出的汗水味,闻了叫人觉得心跳。她那双发亮的凤眼看着金刚,心神不定地问道:“金刚哥,快要比艺了,有七八十个人呢,你能赢吗?”
       金刚自信地笑道:“能!”
       他飘然地想,凭自家祖孙三代为她家做了几十年的好缸,爹又是山水县赫赫有名的金牌大师傅,这回选大师傅,正是三根手指捉田螺———稳拿。换句话说,再过几天自己就是方家女婿了,只是两位小姐,不知哪个会做自己的新娘。
       “你喜欢我姐,还是喜欢……”玉叶低着头,手不停地扯着脚边的青草。
       金刚明知她的心思,却故意逗她:“一个也不喜欢!”
       她生气地在他腰里捅了一拳:“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
       “嘻嘻,当然是喜欢你啰!这辈子除了你,我还娶谁!”
       “可是,我爹妈硬要我嫁给郑会长的儿子,叫我姐留在家里,说什么也没用!真是急死人了!”玉叶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金刚脸上布满愁云,嘴里的月饼也索然乏味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玩泥人过家家,早像一家人似的。这事怎能拗得过父母?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两人唉声叹气地呆坐着,一时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玉叶早就打算好了,只有把生米烧成熟饭,才能让父母改变初衷,可是女孩子家怎开得了这个口呢?想了想,嘻嘻一笑:“身上好痒痒,我去洗个澡,你帮我看着点,不许偷看噢!”
       龙窑旁搭着一间大草棚,里面排着三口大缸,比地面高出三尺,一半砌在窑砖里,烧窑时窑砖发烫,将热气传到缸里,水便热了。温度高时水是开的,工人们既喝也洗。另外几只稍微小点的缸,用来洗澡。几根粗大的毛竹,劈成两爿,将不远处的一路涧水接住。清澈的泉水,通过竹槽源源不断地引进三口热水缸。缸的下端凿了个小洞,热水再经一条条小竹筒流进一口口澡缸,只要动一动竹槽,便可以随意调节水温和水量。无论冬夏,工人们每天收工后,就在这里洗澡,妇女们要等男人们走光了,直到很晚才敢来。
       上弦月慢慢爬上夜空,很明亮。晚风徐来,远处黑幽幽的马尾松林,传来轻微的涛声,草丛里几只蟋蟀唧唧唱个不停。金刚靠在桂花树身上,耳边不停地传来哗哗的舀水声。澡棚的墙,用竹篱巴隔成,上面挂着几片草帘,早已破烂得遮不住什么,经风一吹,再借皎洁的月光,几乎能看清里面。金刚心里想着别偷看,眼睛却不知不觉地朝那里瞟去,只见玉叶站着,从缸里舀起热水,举过头顶欢快地往下浇,小巧玲珑的身体,雪白雪白的,肥臀浑圆好看,一对不太大的乳房,随着搓洗动作不停地颤动。
       金刚看得如痴如醉,脸烫心跳。突然,玉叶发出一阵恐怖的尖叫,身子一趔差点滑倒。金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腾地跳起来,来不及多想,冲进澡棚。
       玉叶浑身颤抖地叫道:“蛇!蛇!”
       顺她手指望去,只见挂衣服的竹竿上,缠着一条扁担长的花斑蛇,足有小孩胳膊粗细。金刚仔细一看,松了口气:“是家蛇,不咬人!”
       那蛇也受了惊,从篱巴缝里钻了出去。
       这时金刚才察觉到玉叶正紧紧地搂着自己,沾满水珠的身体,温柔滑腻,透出一股处女特有的蜜香。金刚顿觉脑子一片晕眩,呼吸急促:“你、你真好看!一定要嫁给我!”
       玉叶依偎在他那结实发烫的胸膛上,含羞地点点头。
       金刚想推开她,却被她抱得更紧了。他喉咙里激动地哦了一声,将她娇小的身体,放倒在潮湿的地上,地上垫着一层防滑的草包,他那壮实的身体,山一般地压了上去。
       一阵急风暴雨过后,她喘息着,觉得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满足,迷恋地抚摸着他身上一块块起伏的肌肉疙瘩,她从小就打心底里喜欢他的壮实和憨厚。
       玉叶深情地注视着他,神色凝重地:“你一定要当上大师傅!否则我就一头撞死!”
       金刚全身震颤,肃然地点点头。
       中秋节早晨,陶工及老少们全聚在窑场前。
       窑前龙门口,有一座神龛,内供窑神陶朱公,龛前摆着一张石桌,桌前放一只陶制大香炉,平时香火不断。每回装窑出窑,必先祭拜窑神后,方可进龙窑干活,这成了窑场上必不可少的规矩。若家中逢大事,也来此祭拜,以求平安。
       一位老者先去石桌供上猪头三牲、时鲜果品。
       金石开大师傅手执三炷清香,大步走到香炉前,仰天高喝一声:“祭神了!”顿时群山回荡,身后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
       金石开燃香上供,洒酒祭神,然后率众陶工行三叩首大礼,窑场上响起一片高喝:“窑神保佑,金缸平安!”
       祭毕神灵,众人来到方家缸场,这里几亩地大小,宽敞平坦,是堆放窑货的场地,早已围满了赶来看热闹的人群。缸场一端搭了个很大的看台,方老板从各地请来十几个老客户,又从各家窑场,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傅,还特地请县商会郑会长担任司仪。
       事先由报名的陶工,将自己做的全套缸甏摆在缸场上,由老客户和大师傅们一一评判,最后筛选出前五名,参加正式比赛。昨日已经选定,前四名都是别家窑场的年轻后生,金刚名列第五。
       第一轮比赛:做龙缸。
       空地上一字儿排开五只泥凳,每只三尺宽五尺长,木马一般,皆用百年银杏树对剖做成。这门手艺,最能显出陶工的真本事,先将陶泥用木锤打成泥片,这泥片大有讲究;硬了,缸缝无法粘接;烂了,陶坯竖不起来。厚了笨重,薄了易裂,得打成橡胶皮一般,方见功力。
       就听一声令下,五个陶工手持木锤,左右开弓,上下飞舞,拍打声如百子鞭炮般脆响,眨眼便将一坨缸泥,打成片状。手量指划,裁成数段,在一只圆锥形的木模上拼凑起来。缸沿是最难的一道工序,将陶泥搓成胳膊粗细的长条,如蟒蛇缠身般背着,手捏一头,顺着竖起的薄泥片,一下一下捏上去,稍不留神,整个缸坯便会塌倒。最后用硬布蘸水,将缸沿镗得溜光圆滑。缸坯做完,还有一道绣花般细活,将另一种颜色的粘泥,小心翼翼地贴上缸壁,全凭心灵手巧,随手浮雕出龙凤呈祥的图案。
       
       玉叶在旁边看热闹,见金刚紧追猛赶,才得了第三名,心里不免着急。她知道爹平时很要面子,脾气很倔,万一别人中选,自己这终身大事岂不完了!
       稍事休息,郑会长站在台上,手拿计时怀表,高喝一声:“第二项:滚大缸!”
       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众人望去,只见窑场上,三个头扎红布,系着黑腰带的小伙,赤裸着壮实的身板,各自站在一口大缸前。那缸大得吓人,缸沿齐胸,可以十人围着吃饭,起码可装十五担水,足有三百多斤重。
       随着天空中一声爆竹炸响,三人同时伸出一双粗壮的大手,抓住缸沿,嗨地一声吼,往胸前一扳,大缸被仄了过来,剩下缸底一角着地。左手把舵,右手使劲,这几百斤重的东西沿着一条直线,竟然轻巧地向前滚动起来。
       别小看这滚缸的活,里面窍门大着呢,光有蛮力是不行的,主要靠巧劲。即使扳得动,不一定能滚得走,弄得不好,手脚一软,倒下来不压断腿骨,也会深深地刮掉一层皮肉。从山坡上的窑场,到河埠旁的缸场,足有两里地,要将这口大缸在10分钟内滚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金刚从小在窑场长大,由小缸滚到大缸,自然早已练出一身好功夫。只见他不慌不忙,脚和缸始终保持一条线,用力均匀,大气不喘,借着惯性越滚越轻,越滚越快,滚到来劲时,用一只手顺着缸沿拨动,大缸便稳稳地向前飞转。
       两个对手也不含糊。一时间,道上尘土飞扬,响声隆隆。眨眼功夫,三人一起冲到了红线,打了个平手。
       接下来要把这口大缸装上船去,这就更难了。
       河埠和木船之间,架着两块跳板,每块一尺多宽,十几米长,要想把这口大缸装上船,一个人搬是搬不动的,只能滚上去。连人带缸,不下五百来斤重,一上去跳板便会弯成一张弓,弹性十足。
       三人正在思考如何把大缸弄上船去,就听人群一阵骚动,武田和翻译官领着几个日本兵,突然闯进赛场。
       翻译官笑道:“方老板,这么热闹的场面,也不请武田太君和我来观看?”
       方宏业忙将武田和翻译官安排坐下,悄悄问金石开:“还比不比?”
       金石开道:“怎么不比!不就是几个日本人吗?也让他们看看咱们中国人的威风!”说罢,冲金刚吼道:“别给你老子丢脸!”
       金刚朝父亲使劲点点头,紧了紧腰带。
       第一个对手滚缸上船,跳板吃到重量弹了几下,船身一晃,连人带缸噗嗵一声滚入河中。
       第二个对手上了跳板,死死抓住缸沿,摇摇晃晃,半拖半滚,弄得大汗淋漓,总算把大缸装上了船,围观的人看得心惊肉跳。
       武田看着摇摇头,几个日本兵发出一阵嘘声。
       轮到金刚上场,他回头看了玉叶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玉叶紧张得不停用手绢擦汗,暗中为他使劲。金刚接受了前两人的教训,将缸对准跳板,摒住呼吸,顺着河埠与木船之间的斜度,快速滚上跳板,未等跳板反弹起来,一口气连人带缸冲上船头,眼看就要跌入河中,只见他两脚生根死劲一撑,嗨地一声吼,将缸猛地往回一扳,那缸便稳稳地停住。顿时河水荡漾,船身摇晃了半天才稳住。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喝彩,金刚和玉叶同时吁出一口长气,两人会意地一笑。
       武田瞪大眼珠,击掌惊叫:“哦,精彩!”
       最后一关是:垒酒甏。
       按规定,两人各垒一堆,第一层长12只宽12只,第二层长宽各11只,依次减少一只,徒手将600多只酒甏垒作12层,金字塔一般足有6米多高,谁先垒完谁就取得最后的胜利。这是平时堆放窑货必须干的活,需要很强的体力和技巧。体力不够,垒到高处,脚底打滑,人就爬不上去。垒得不好,会一下子全坍塌下来。
       剩下的那个对手比金刚高出一头,铁塔一般,浑身的肌肉结实饱绽。他斜了金刚一眼,阴冷地一笑,眼里流露出必胜的神情。
       武田指着金刚叫道:“这个矮的肯定不行!”
       玉叶听见众人都在替金刚担忧,不由焦急万分,她心里明白,这是决定自己命运的生死关头,灵机一动,舀了两碗凉茶,先走到对手面前,给了他一个媚眼,甜甜地叫声:“大哥,喝碗水吧!”
       对手受宠若惊,道声“谢谢二小姐”,接过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
       玉叶端着另一碗茶水递给金刚,见他神色忧虑,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音说:“你要是输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金刚脑子里蓦地闪过澡棚里的事,心头一震。他了解玉叶的脾气,说到做到,万一输了,她真的会去寻死,那自己还有脸活着吗?今天赢不了,拼也要拼死在这里!
       锣鼓声又敲响了。两个对手紧紧腰带,随着一声爆竹响起,开始最后一轮角逐。
       两人拎起散放在一边的空酒甏,来回奔跑着,将甏放在用石灰划出的方块里,渐渐地,两堆酒甏一层层地高了起来。
       到了最后一层,金刚觉得两腿发软,浑身直冒虚汗,嗓子里像有团火,拎起最后两只酒甏,手脚沉得像灌满了铅,偷眼看对手,见他劲头十足,心想完了,今天必输无疑。
       玉叶瞪大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大声喊叫,却又不敢。她正在吃着盐水炒黄豆,紧张得不停地往嘴里塞黄豆,一不留神,牙齿咬破舌头,疼得直吸凉气。眼看着金刚被那对手拉下一大截,忽然急中生智,走近去,趁人不注意,将手中吃剩的十几粒黄豆,悄悄撒在对手来回奔跑的路线上,意味深长地朝对手嫣然一笑。
       对手正拎着最后两只酒甏,看到方家二小姐诱人的笑容,边跑边仰头朝甏塔望了一眼,眼看胜利在望,不由得轻飘起来,也回头还玉叶一笑。说时迟那时快,对手一分神,一脚踩到几粒黄豆,鞋底一滑,仰天重重地摔了个大字,手一松,两只酒甏滚出十几步远。
       金刚见状,顿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咬紧牙关,拎着最后两只甏从后面赶了上去,挣扎着往塔顶上爬。他像壁虎似的爬到半空,忽觉喉咙一热,眼前一阵金星飞舞,身子晃了晃差点摔下来,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他定了定神,艰难地爬到最高处,放好最后一只酒甏,再也忍不住了,嘴一张,吐出一大口鲜血,幸好底下的人谁也看不见。他悄悄地抹了抹嘴角的血丝,转过身来,激动地朝黑压压的人群挥了挥手。
       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呼。顿时,鞭炮齐鸣,锣鼓敲得震天响。
       武田和翻译官也忍不住站起来,使劲鼓掌。
       金石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点着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对手坐在地上,揉着后脑勺,傻傻地无可奈何地,仰脸望着金刚神气地从高处下来。
       谁也没注意到,方家二小姐此时正躲在静处,捂住小腹,格格格地笑得透不出气来。
       真英雄正气冲云霄
       金刚终于如愿以偿,名正言顺地成为方家窑场的大师傅,同时也成了方家女婿。
       金枝、玉叶同日出嫁,一样的嫁衣,一样的花轿,为了避免搞错,方宏业特地叫人在花轿上各系了一块红绸和绿绸。
       眼看就要上花轿了,玉叶急得不得了,自己已是金刚的人,若是被人抬到郑家去,那还了得!只好红着脸把自己和金刚的事,跟父母说了。方宏业夫妇一听,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气得真想扇她耳光,事到如今,生米成了熟饭,也只好临时改变初衷。
       按乡俗,大户人家娶嫁,迎亲队伍得绕城一圈,以示排场。
       吹鼓手在前面开路,金刚头戴黑礼帽,胸佩大红花,骑着一匹大白马,身后跟着花轿,最后便是长长的抬嫁妆队伍,一路上喜气洋洋。金刚一出家门,耳旁就飘来“大师傅,大师傅”的招呼声,不时有年轻女人在背后小声议论,他就是比艺招亲独占花魁的大师傅呀,怎么你连他都不认识!听了这话,金刚心里甜滋滋的,腰板也挺得更直了。
       路过日军关卡,从炮楼里跑出几个鬼子,嘻嘻哈哈拦住花轿,一个鬼子撩起帘子,淫笑着去抓新娘。金刚见状,怒从心起,飞身下马,一把拽住鬼子的手腕,暗中使劲,鬼子兵的脸顿时变了色,身子矮了下去,疼得哇呀呀怪叫起来。旁边一个鬼子兵,端起刺刀朝金刚身后捅去,金石开大吼一声:“住手!”跳上前一把托住枪口。
       
       四个鬼子兵见金石开人高马大,捋捋衣袖,围住他想把他摔倒。金石开后退一步,摆开架势,跺脚吼道:“谁敢过来,老子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鬼子们一愣,被金石开的气势镇住。
       吵闹声惊动了里面的鬼子,武田和翻译官“登登”地跑出院子。
       武田叫道:“什么的干活?”
       金石开厉声道:“今日是我儿子娶亲,你手下的兵这样做,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武田根本不理会,一见玉枝,淫笑地叫道:“花姑娘的哟西!”伸手就欲去摸玉枝的胸口。玉枝吓得尖叫一声,金刚两眼喷火,紧了紧拳头就想上前跟武田拼命。
       金石开闪身将儿子挡住,急中生智,出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武田先生,今天你是要她,还是想要那一百口大缸?”
       武田一怔,翻译官上前耳语几句,武田眼珠一瞪:“你的什么时候完工?误了皇军的大事,死啦死啦的!”
       金石开冷笑道:“哼,不就是一颗人头吗!”
       武田讨了个没趣,手一挥叫道:“开路开路的!”
       鬼子们让开一条道,吹鼓手重新奏起喜乐。
       快乐的日子没过几天,金刚恼透了。
       新婚第三天,金石开对儿子说:“你现在也是大师傅了,武田要的那批货,你赶紧安排人手做吧!”
       金刚吃惊地看着爹:“你真的想当汉奸?”
       金石开叹了口气:“窑上几百号人要吃饭,不做行吗?”
       “爹,你难道忘了我娘是怎么死的?”
       儿子一句话,勾起金石开满腹心酸和愤慨,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令人悲愤的场面:1937年冬天,日本鬼子攻打南京城,飞机沿途轰炸,金刚他娘被炸得血肉横飞。七年来,金石开带着儿子过日子,很多人劝他再娶,他都摇头拒绝了。
       金刚见爹低头不语,闷头抽烟,叫道:“就是不做,看他们敢怎样!”
       金石开眼圈红红地骂道:“我怕他娘个逑!我是为陶工们着想,叫你去做你就去做!废话什么!”
       金刚头一倔,大声吼道:“宁愿饿死,我也不干!”说罢扭头就走。
       金刚闷闷不乐来到县城大街上。
       山水县城横竖两条街,除了戏院,茶馆便是最热闹的去处,那里可以听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逢年过节老板还请人来说书弹唱。金刚从小就跟着爹上茶馆,天刚蒙蒙亮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跟在爹身后上街了。爹一进茶馆,每回总是要四两白酒,半斤花生米,外加一壶碧螺春茶。落肚后,脸色通红,两眼发光,起身叫道:“儿子,该回窑场干活去啰!”金刚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闹哄哄的茶馆,跟在爹屁股后面,顺路带些小菜往回走。也只有冬日或雨天,窑场上没法干活,才能在这茶馆多呆一会儿。久来久往,金石开把一身好手艺,连同泡茶馆喝白酒的爱好,全都传给了儿子。
       金刚进了陆羽茶馆,从兜里抓出一把银角子,往八仙桌上一拍,亮开粗嗓门,神气地叫道:“陆老板,来半斤白酒,一斤花生米,外加一壶碧螺春!”
       金刚在角落里找个位子坐下,一边闷声不语地喝着,一边听老态龙钟的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说着老掉牙的故事。
       金刚听老一辈人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特地来过天堂山,看陶工们做缸,亲笔写下“金缸”二字,从此,每年都要做一批贡陶,过太湖上运河,运往京城,从那时起,金缸牌窑货便有了名气。多少年来,金缸牌窑货的大名,大江南北,无人不晓。如今爹却要为鬼子做缸,这岂不是自砸招牌吗?
       想到这里,金刚一阵郁闷,欲哭无泪。
       金刚在茶馆里呆到天黑,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家中。金石开生气地说了几句,拿着毛巾,上前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污物。金刚将父亲推开,怒骂道:“我没你这个做汉奸的爹!”
       金石开背过脸,含泪长叹一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楚。
       其实,金刚错怪了他爹。那天,金石开带着一帮徒弟,替鬼子赶做缸甏,方宏业慌慌张张跑来,叫道:“大师傅,不好啦!”
       方宏业接过一碗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个精光,抹抹嘴急着说起事情。
       原来,武田逼方家窑场赶制陶器,方、金二人十分为难:做吧,怕落个汉奸的骂名;不做吧,难逃此劫,两人商量了一番,委托郑会长出面去翻译官那里打听打听。方宏业刚才进城去看郑会长,两人在门口碰了个正着。郑会长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要紧事找你!
       昨晚,郑会长把翻译官灌醉,终于打探到实情,那批缸甏是鬼子用来屠杀中国人的!
       日军在华北战场吃了大亏,华东战况也很吃紧,武器弹药紧缺。南京日军总部从日军731细菌部队,弄来一批细菌、毒药,准备开展冬季攻势,想用化学武器对付江南新四军。那批大缸是鬼子用来盛毒药的,而那种形状古怪的陶甏,根本不是什么盛酒用具,而是化学炸弹,用它装满毒药和细菌,由飞机带上天,然后往人多的地方一扔,不费一枪一弹,可以把整座城里的人全毒死。鬼子想先试做一批,然后把方家窑场接管了,大批生产。
       金石开一听这话,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这3000只陶甏,就是3000枚重磅炸弹啊,会杀死多少中国人!怪不得武田如此看重这批货,自己差点儿成了鬼子杀害自己同胞的帮凶。
       金石开怒吼一声:“弟兄们,都给我砸了!”
       陶工们纷纷手起锤落,把一大片刚完成的缸坯砸了个稀烂。
       方宏业急得团团转,哭丧着脸叫道:“砸了好是好,可是到时候交不了货,鬼子会炸窑杀人的!”
       陶工们一听这话,都心情沉重地坐在地上没了主意。
       金石开也愣住了,这可怎么办?
       金石开坐在那里连抽了几支烟,终于想出对付鬼子的良策。叹了口气,不露声色地吩咐陶工们赶紧和泥,重新制做。
       此时,金石开见无法再对儿子隐瞒自己的计谋,只好把对付武田的秘密说了出来,金刚恍然大悟,明白了爹的一番苦心,也弄明了那天娶亲途中,爹对武田一番话的份量。
       金石开叮咛儿子:“千万不能泄露这个秘密,否则窑场彻底完蛋!”
       金刚使劲点点头。
       离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武田派了几个日军前来督工。
       方家龙窑,还是清朝年间传下来的,沿山坡挖出一个个台阶,再用砖砌成拱形,足有60米长20米宽,两边开着36个鳞眼洞,用来看火。烧窑时,沿着窑里的台阶,装满缸甏陶坯,周围护满松毛柴,再用砖封住窑门。
       每回点火,都是由金石开大师傅率领陶工们,拜祭窑神,祈求窑神能保佑烧出上好的窑货来。这回轮到金刚祭神了,只见金刚大师傅舀起一大碗白酒,一口气喝下,脸色憋得通红,学着爹的模样,挺起胸膛,冲着起伏的天堂山,放开喉咙,中气十足地高喝道:“点火啰!”群山回应,好不神气!
       玉叶最喜欢看金刚那副神气劲,她觉得天底下只有像他那样神气的男人,才配做自己的丈夫。金刚接过点燃的松树火把,扔进窑中。火苗借着山风,顺着窑洞直往上窜,顿时龙窑里燃起熊熊大火,把整座窑烧得通红,山顶的窑尾窜出一股黑烟,乌龙般直飞云天。到了夜晚更是好看,36个鳞眼洞,像一团团火球,照亮夜空,甚是壮观。
       三天后开窑了,武田亲自前来验看,见窑场上堆满缸甏,他学着陶工们拿块沙石敲几下,当当当,声音洪亮,高兴地拍拍金石开的肩膀:“你的大大的良民,大师傅的哟西!”
       金石开冷笑着不作搭理。
       鬼子连夜开来几辆十轮大卡车,将缸甏装上车往外运,三天三夜才运完。
       鬼子将缸甏运到前线,装满毒药,不料过了一夜,却发现毒液不停地渗漏,根本无法使用。那些缸甏外表看上去完好无损,敲上去也清脆如金,无丝毫破声响。鬼子工程兵疑惑地砸碎了一看,缸甏壁上,全是马蜂窝似的沙眼,方知中了圈套。
       原来,金石开得知鬼子想用这批陶器去做屠杀中国人的化学武器,想出一个办法,在配制陶泥时,悄悄掺了许多砻糠。缸甏做成后再浇上釉水,进龙窑一烧,经过近千度的高温,陶泥越烧越硬,泥里的砻糠自然烧没了,留下无数个细沙眼,外表看不出,一盛水就漏,经毒液的腐蚀,沙眼变得越来越大,整个缸甏,几乎成了淘米箩。
       
       武田带领几十个鬼子,把整个窑场包围了,金石开深知难逃此劫,便对儿子说:“你带上玉叶,赶快从后山上走!”
       金刚不肯丢下爹:“要死就死在一块!”
       金石开毅然地摇头道:“爹是金牌大师傅,窑在人在,爹要设法保住这口龙窑!”
       金刚和玉叶见爹不肯走,也固执地坐着不动。
       金石开急得跺脚吼道:“儿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呢?爹把秘方都教给你了,就算鬼子杀了你爹,炸了窑,只要你这个大师傅还活着,金缸牌窑货,照样可以东山再起!”
       金刚含着热泪,悲怆地叫了声:“爹!”和玉叶跪下,朝爹叩了个头。金石开眼里噙着泪,一把拖起二人,推出后门。这时鬼子正在用枪托将院子大门砸得乒乓响。
       金石开坦然地走到院子里,打开大门。鬼子冲进院子,武田气疯了,一把揪住金石开的衣领,抬手就是两个耳光。
       鬼子将金石开五花大绑,推到龙窑前那棵老桂花树下,按倒在地一阵鞭打。
       武田暴跳如雷:“你的想活命,就赶紧再做一批!”
       金石开照武田脸上,呸地啐了一口血水:“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想要老子再为你做缸,休想!”
       武田恼羞成怒,嚓地拔出指挥刀,在金石开面前晃了晃,歇斯底里地嚎道:“你的违抗,死啦死啦的!”
       金石开挣扎着抬头,仰天一阵狂笑:“工友们,都听清楚了,砍了我金石开的脑袋不要紧,可是咱们这金缸牌窑货的大名,不能倒啊!”
       人群里一阵骚动。
       金石开冲儿子逃走方向,竭尽全力,狂吼道:“记住!金缸不倒!金缸不倒啊!”
       金石开的吼声,震得群山回荡,震得人心哆嗦,震得满树的桂花儿,雨雪般飘落。声音刚落,只见武田举起屠刀,一道寒光闪过,金石开的人头滚出几步远,目睁嘴张,“金缸不倒”这四个字的声音,仿佛还在人头里喊出。再看他的身子,直挺挺地耸在那里,脖子依然梗着,鲜血泉水般地往外喷涌。
       小夫妻俩正躲在不远处的树丛里,金刚见状大嚎一声,昏死过去……
       武田本想炸窑,翻译官说,炸窑容易,这批陶器怎么办,前线等着急用,交不了差,可是要军法处治的。武田想想也对,便放弃了炸窑,这批缸甏还得找大师傅做,金石开死了,秘方在他儿子肚里,于是,四处搜捕金刚。
       别家窑场的大师傅,得知此事,纷纷连夜逃走。
       鬼子一阵忙乱,金刚还没抓到,新四军却打进了山水县城。
       方家窑场的全体陶工们,无论男女老少,个个披麻带孝,按陶工们最隆重的葬礼,将金石开大师傅的遗体盛进两口对合的大缸,进龙窑里火化了,葬在高高的天堂山顶,坟前树起一块足有一人多高的石碑,上刻一行大字:
       金牌大师傅———金石开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