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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秘事]麦香、小翠和摩登女郎
作者:轻舞飞扬

《中华传奇》 2003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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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狗屯的麦香到南方打工也快有三个年头了,干的是建筑工地轧钢筋的重活。换了城里人,恐怕一天也撑不住。可对这个从小就在北方砍山刨地的二十来岁的大汉来说,正像电影台词里常说的:小菜一碟。他最感难熬的是夜晚,挤在几十个单身汉住的低矮工棚里,那汗臭、脚丫子臭、屁臭,堵得人心慌。
       不过,只要工头交代完第二天的活路,一离开工棚,大伙的劲头就上来了。首先冲破这沉闷空气的,是大伙公认的老江湖。他是工地上的老人,有一肚子倒不完的奇闻怪事。常常说些男女之间的荤话儿给大伙搔搔庠。但麦香有些厌恶。他是打工仔里的知识分子,堂堂高中生。只是因为家里太穷:一个老爹,好吃懒做,只会耍嘴皮子;而奶奶供他上中学,累得躺下了,他才无法继续深造,中途辍学。而且,处的对象小翠,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养家、婚配,都急需一笔数目可观的银子,他只得背井离乡到南方当打工仔。虽然他自觉高雅,却从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工棚里的人,都是喜欢讲女人的。这也难怪,从早到晚困在工地里,累得黑汗直流。除了伙房有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女人,他们也难得再见到一个异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麦香已不再厌恶老江湖和其他人讲女人的事,好像女人是的确值得讲的。老江湖曾说:女人是一本男人永远翻不完的书。当他们在津津有味地谈女人的时候,麦香其实也正在想小翠。
       小翠也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自小丧父,母亲守寡。她生得单薄,却很清秀,胆小而善良。虽然只读过小学,但聪颖过人。一双大眼睛总是贮满忧伤。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星夜,月儿高悬。当她在村子尽头的池塘边送麦香远行的时候,她本想冲麦香露出一个笑脸。然而,却情不自禁地淌出了伤心的泪水。
       “哭啥,咱是出去挣钱,挣大钱!有了钱,你妈和你就可以过上好日子,咱也可以风风光光地办婚事了。”麦香的手搁在小翠肩上,感到一阵心酸。小翠太瘦了,多么需要营养和一份好心情。
       “啥时回家?”小翠低着头,嗓子带着哭音。小翠心里难受,她听麦香的老爹麦驴头在村子里吹牛,说什么麦香要去的地方像外国一样。外国像啥,小翠不知道,但她可以想像外国比野狗屯要好。麦香老爹还说,等麦香发了财,麦香就要到城里过上等人的日子。但麦香毕竟是上过学的,他反复强调老爹是在说胡话,说麦香不是忘本的人。
       麦香到南方打工三年,甚至连春节也没有探过家,他要拼命攒钱。
       其实,他也并不十分想回去。老爹是个老混混,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东混西混,瞎编些故事哄没有见识的乡亲们,蹭顿饭或骗几个鸡蛋。乡亲们虽唤麦香的老爹“麦驴头”,但在偏远穷困的山坳子里,也少不得他那几声驴叫。他只是惦记瘫痪在床的老奶奶,放心不下小翠。但他明白,没有经济实力,回去也是白搭。
       日子久了,大伙兴致勃勃地谈女人的时候,麦香也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天天讲女人,把我们这位大弟弟的心也讲活了。”老江湖打趣麦香说。每到这时,麦香的脸一阵通红,露出很羞涩的样子。因为在这群打工仔中,麦香的年纪最轻,所以大家都唤他大弟弟。还因为麦香生得高大英俊,却寡言少语,像个女孩子似的。起初他不好意思,后来就习惯了,倒也无所谓了。大弟弟还常常给大伙代写书信或帮忙做些需要文化的事情,大伙都很喜欢他。
       有天,老江湖问他:“大弟弟,今年满二十没有?”
       “二十一啦。”
       “该娶个漂亮姑娘做老婆啰!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同女人睡过三年觉了。啧啧,那时候最盼的就是赶快天黑,好上床睡觉。”
       麦香不好意思这样露骨地谈论婚姻。在他心里,小翠是纯洁的。他答道:“还年轻呢。”
       老江湖用嘲笑的口气说道:“笑话,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年轻?”
       “用不着,我还不需要女人。”麦香搪塞老江湖的攻势。
       “你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自然不知道女人的可爱。将来结了婚,就会明白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老江湖带着教训的口吻结束了这次夜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便径自睡下了。
       但老江湖的一番话,已经深深印在麦香的脑海中。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反复思索,感到意味无穷。
       晚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平常,大伙都是洗衣服或者坐在工棚院子里聊聊天。而麦香却偷偷溜到几里外的商场里,找一个空闲的座位,撑着下巴看商场里穿梭往来的人流。在他的脑海中,印着许许多多女人的脸。她们身段苗条,衣着时髦,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他总忍不住要贪婪地多看上几眼。有时候,偶尔有个漂亮的女人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不敢正视,内心却感到满足,偷偷地胡思乱想一阵。这个女人一走,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的确,他是感到些没有女人的烦闷了。
       日赶夜忙的工程总算告一段落,工头宣布休息一天。麦香早该理发了,但附近的一家发廊剪个头就要十元,贵得不像话。他总是跑到离工棚十里外的郊区,一个老头经营的剃头挑子那儿,剪发带刮脸才两元。他原打算像往常一样走着去,可是,最近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诱惑自己。他竟穿上唯一的一套西服,袖口上的商标是几个外文字,这是小翠卖了家里攒了几个月的鸡蛋,外加两只老母鸡,走了几十里山路,从集镇上专程为他买的。麦香换上西服,浓眉大眼,黑漆漆的一头硬发,加上一米八的魁梧身材,俨然是个城里帅哥。
       这正是一个暮春三月的好天气。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舒坦极了。麦香溜出工棚,伸了伸四肢,感到十分快意。尤其是缝在内裤里的那份三年打工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当”,让他腰杆子也硬了许多。他早就听说大城市的小偷比家乡的野狗还多,就把钱缝在内裤里。除非杀了他,神偷也别想得逞。他觉得上一趟街不容易,仅仅去理个发,又回到工棚,太无聊了。听说这里的滨海公园好玩得很,最近废除了门票,不如到那里去逛逛。逛的目的,也是想看看漂亮女人。
       他乘上了开往滨海公园的电车,但车里的座位早就被占满了。他站在车厢门旁边,手扯住车厢里的皮圈,身体随着车厢的震动摇晃着。
       一站站过去,电车开得飞快,像比赛似的。他听城里乘客说,现在时兴承包,开得快,拉得多,就挣钱多。越往前开,上车的越多,下车的越少。车厢挤得满满的,几乎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挤得人东倒西歪。麦香恼火极了,早知乘车这样受罪,倒不如走着去。再加上五毛钱就可以理发了,这真是一举两失。正想着,电车又到了一站。车门开了,仍然没有人下,反而又上来了一个乘客。车动了,麦香忽然感到一阵好闻的香水味。他转过头定睛一看,是一个女人上了车,背对着她。那女人一头卷发,黑得放亮,细柔如丝。他在想,这样漂亮的发型,人也一定长得很漂亮。他的鼻孔在领略那股香味,脑海在遐想中,也不感到拥挤,倒希望这趟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
       急刹车的时候,车身起了一阵剧烈的震动。那女人因惯性往后猛一退,正撞在麦香的怀里,一只高跟皮鞋还重重地踩在麦香的脚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使麦香大感意外,他没有感到脚痛,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觉得心在狂跳。因为,他还没有与一个女人像这样亲密地接触过。虽然同小翠青梅竹马,但在偏僻的乡下,人们的思想是非常禁锢的,也只是牵牵手而已。
       那女人急忙站直身体,掉过头来对麦香说了一句:“对不起!”一口京腔,不仅好听,而且动人。麦香趁势看清了那女人的脸:白皙的皮肤,红红的嘴唇,弯弯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迷人的黑眸子。麦香语无伦次地说了一连串的“没关系”,那女人见他那副不善应付的样子,友好地冲他一笑。
       麦香的心激动得几乎蹦出了胸膛。
       那美丽的女人,在滨海公园前一站下了车。麦香竟也跟着下了车。仿佛那女人是一块磁石,他就是一根被紧紧吸住了的铁针。
       她体态娉婷,背着一只浅色鳄鱼皮的小坤包,款款而行。回头一看,麦香正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紧随其后。麦香体格健壮,脸庞英俊,皮肤黑黑的,简直就像古天乐。
       那漂亮的娘儿放慢了脚步,突然回头朝麦香一笑:“到滨海公园去?”
       “是的,你呢?”麦香在答话的同时,放大胆往前紧跟了几步,和那女人肩并肩走在了一起。他虽然竭力想放大方一些,但嗓音发干,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
       “我们一起走吧!”女人很大方地说。
       麦香受宠若惊,不会是做梦吧?他悄悄用手指掐了掐大腿,生疼。
       虽然已是暮春时节,公园里仍是一派草长莺飞的景象。小桥流水,奇花异草,还有那怪模怪样的雕塑,虽不知是啥意思,麦香倒也觉着顺眼。一对对年轻的情侣,或搂或抱或喃喃私语。往日,麦香在商场看见挽着手的情侣,满怀妒意;但今天,他的心情也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美好。他忍不住打量走在身旁的女人:她不但脸儿生得俊俏,走起路来也是婀娜多姿。在浅绯色的薄呢大衣里,衬着一件嫩绿色的真丝绸上衣;一条熨烫得笔挺的浅色裤子,配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整个人就像一朵散发着幽香的名花。
       忽然,那女人的胳膊伸过来,紧紧挂在麦香的臂弯里。麦香的臂像触了电,一阵酥麻。他像喝醉了酒,步子也走不稳了。他暗暗鼓励自己:放大方些,千万别出丑。
       两人的身体越发贴得近了。他们在一条幽僻的小径上漫步,一阵阵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使麦香如醉如痴。
       他们选择了树荫下一条干净的长椅,像一对情侣似地紧紧挨着坐下。麦香的心“咚咚”直跳。当那女人将一只白嫩的手放在他膝盖上时,他大着胆子将这只洁白如玉的手握住了。好一阵,他才学着小说里的样子,嘎着嗓子说:“我还没有请教小姐的芳名呢!”
       她只是向麦香投过来一个妩媚的微笑,调皮地说:“我没有名字,就叫我小姐吧!”
       “怎么会?”麦香感到茫然。他是情场新手,还未入调情的门道,只知道握在自己掌心的手是那样温润、舒适。
       “真的,我不撒谎,我没有名字。你假如一定要叫我的名字,随你叫一个好了。”那女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打量着麦香。
       麦香傻傻地呆着。对于女人,他知道得太少,老江湖谈的那一套,在这样高贵的女人面前,如何敢启齿?屯子里的女人不是叫小丫,就是叫甜枣,最中听的名字就数小翠了。忽地,他记起读书的时候,镇上有一家豪华的舞厅,名字叫蓝梦。他虽然从不敢跨进去,但那耀眼的灯箱里闪动着的“蓝梦”二字,却使他产生过神秘、美妙的幻觉。
       “蓝梦!我送你这个名字好不好?”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一串鲜脆的笑声,从女人红艳艳的唇里蹦出来。一排雪白的牙齿,闪着光,像一粒粒珍珠。
       这悦耳的笑声,使麦香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说起话来也自然了许多,他情绪亢奋:“蓝梦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所大学读书?”在麦香的记忆中,一直以为只有女大学生才会有这样既漂亮又高雅的名字。
       那女人又发出一串笑声,她把弯弯的长眉一扬,说道:“蓝梦?好吧,我就是蓝色的梦幻。你问我在哪所大学读书?我在社会大学。”
       “社会大学?这大概是所新开的学校,校名倒不熟悉。”麦香憨厚地说。
       “熟悉不熟悉,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想去报考。”
       麦香被这位姑且叫做蓝梦小姐的话勾起了兴趣:“我读过中学,我可以去报考。我想同你在一个学校读书。”
       “谁要和你在一起,羞不羞?”她逗着麦香,又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那么,蓝梦小姐读的是哪个专业呢?”
       “我吗?”蓝梦似乎很正经的样子,“我读的自然是社会专业,研究男人怎样追女人的方法呢!”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弯了腰,把身体整个投到了麦香的怀里。
       麦香经不住这种引诱,把头凑到蓝梦的耳边,颤抖着说:“蓝梦小姐,你真好看。”
       憨厚的麦香,完全被这个女人征服了。
       “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听说是一部很精彩的美国大片。”蓝梦小姐站起来说,麦香自然是惟命是从。两人挽着臂,走过花径,跨过一座小桥,向公园门口走去。游人们都向这对帅哥靓女投去艳羡的目光。
       他们买了票,走进电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黑黑的,他们在后排双人包厢里坐下,并不真在看电影。
       黑暗中,她似乎有点放荡了。把上身紧靠着麦香,头枕在他的肩上。麦香的胆也放大了,他把一只手从蓝梦小姐的后面伸过去,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他们脸和脸的距离已不到两寸,她的鬓发有时会痒痒地碰到他的脸上,好像在搔着他的心。她的樱唇透出一阵幽香,让麦香迷醉。他轻轻瞟了蓝梦一眼,尽管在黑黑的电影院里看不真切。但在银幕的反光下,她的倩影更加动人了。麦香揽着她腰肢的那条胳膊更加用力,她也把自己粉嫩的脸和他的脸紧贴着。
       两小时飞一般地过去了。他们从电影院出来,蓝梦提议去吃海鲜。麦香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下,内裤里藏着好大一叠百元大钞。趁蓝梦点菜的空挡,麦香借故方便,到洗手间悄悄拆开内裤里缝死了的荷包,数了几张大钞。这时,色胆已使他不顾一切。
       
       一桌海鲜的花销足以吓死野狗屯的老少爷们!到底付了多少账,麦香也记不得了。光那两小杯酸不里几的马尿,就是一张百元大钞!
       他俩出了饭店,蓝梦招来一辆的士,二人携手钻进了车厢。蓝梦小姐对司机说了声:“海洋大舞厅”,的士就向前疾驰而去。大街两旁霓虹灯的绚丽流光,映在蓝梦小姐的脸上,她越发显得娇艳。
       到了舞厅门口,麦香两腿发软,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嗫嚅道:“我……我不会……”
       蓝梦小姐还未等他说完,已挽着他的胳膊登上了舞厅的台阶:“不要紧的,你只要乖乖地听我的话。”
       他糊里糊涂地被蓝梦小姐带进了舞厅,又像梦游一样,被蓝梦牵着手下了舞池。他们搂抱着。她隆起的胸贴着他的胸,她的卷发时不时拂到他滚热的脸上,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直钻他的心,他的胸膛似乎因为欢乐快要爆炸。
       她的眼睛望着被自己驯服的“俘虏”。她眼波流盼,时而逼视,时而闪开,闪着令人销魂的光彩。麦香的心痒痒的。蓝梦小姐那可爱的红唇,有时微微地颤动着,像要说什么。麦香有好几次想把自己火热的嘴唇凑上去,但不得不忍着。
       乐声骤停,舞场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全亮了。大家回到桌子旁边坐下。麦香虽然不再紧张,害怕走错步子踩上她的脚,但心里却痒得难受。他真想永远搂着她。
       她放下了窗帘……这一夜,他仿佛全身腾在空中,又仿佛置身在万丈怒涛的海洋里。
       美丽的夜悄悄地跑了。
       麦香因过度疲劳,到八点钟才醒来,身体累得像瘫痪了一样,连起床看钟的力气也没有了。
       “蓝梦小姐呢?”他发觉那可爱的女人已经不在床上。他好像被人用鞭子抽了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蓝梦小姐不在洗手间。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呢?
       “梦吧?”麦香惶恐极了,可又明明是真的,连那女人身上的气息还留在房间里。猛地,他想起老江湖讲的故事,女骗子往往用这种手段:等你熟睡之后,将你所有的钱席卷一空。他愤愤然,脑子像要炸开了。他还光着身子,内裤的荷包里藏着三年来打工积攒起来的全部血汗!他不顾一切,疯狂地在床上乱翻,天哪!其它衣裳都在,唯有那条宝贝内裤不翼而飞!他浑身颤抖,又去翻那女人睡过的地方。忽然,发现她的枕头旁边有一条花手绢包着什么。抓过来一看,手绢里包着的全是一百元的大钞!当他翻开钞票时,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是蓝梦小姐留给他的。他立即跳下床,拉开窗帘,外面射进强烈的阳光:时间已经不早了。
       白纸上写着秀丽的字:
       可爱的男孩:
       我还是满意你的,你给了我某种满足。但你显然还是一个新手,一只“雏鸭”。否则,你还会得到更多的酬金。
       他数了数那女人留下的钱,竟有五千元。
       这时,他的心还是悬着的。他翻开自己的枕头,发现内裤和缝在里面的钱安然无恙,这才平静下来,再看了一遍蓝梦小姐留的字条。
       他呆着,似乎明白字条的意思,但又似乎不明白。“一只雏鸭?”他自言自语,以为那女人像喜欢一只鸭子那样喜欢他。
       走出宾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昨夜坐的士出来,今日已分不清方向。先找到一处大排档,吃了三份牛腩粉,一盘生煎包。
       这时,他已没有去考虑旷工的后果。而是像个醉鬼,在街上东游西荡。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支配他。或许在人流里又遇见了蓝梦小姐,他要问明白“雏鸭”是什么意思,她留下那么多钱是对自己的欣赏还是侮辱?他来南方打工,曾经有一个很美的愿望:攒一笔钱,替奶奶治病,同小翠结婚。然后,安心在野狗屯新办的小学里当一名教师,过平静的生活。昨夜的艳遇,既让他兴奋,又让他感到不安。内心却透出深深的负罪感。直到天黑下来,他才回到工棚。
       他失踪了一天一夜,大伙非常好奇,缠着他问这问那。他只谎说碰到了一个老乡,硬留着玩到现在。老江湖拍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大弟弟,别不好意思,是不是遇上‘野鸡’了?”
       上铺那个急性子忙问道:“什么叫‘野鸡’呀?”
       老江湖笑道:“就是妓女嘛!”
       麦香像受到什么启发似的,头脑一炸,冲口问道:“那什么叫‘雏鸭’呢?”
       老江湖非常惊讶,打量了麦香一眼。麦香立即低下了头。老江湖说道:“我们的大弟弟才出去逛了一晚上,长进真大。什么叫‘雏鸭’?这‘鸭’嘛,就是男妓……”
       上铺那个小伙子又打岔了:“别哄咱们,哪有男人当妓女?”
       老江湖说道:“不是妓女,是妓男。有钱的富婆,嫌自己老公不中用,专门上街找年轻体壮的小伙子玩。这‘雏鸭’还不就是才干这行的新手嘛!咦,大弟弟,你昨夜做‘鸭’去了?”
       麦香感到血往上涌。不知是出于羞辱,还是出于自尊,他控制不住地骂道:“你才是只该死的‘鸭’!”猛一拳打破了老江湖的鼻子,鼻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麦香被炒了鱿鱼。即使不被解雇,他也呆不下去了。他要离开这里——这可恶的工棚!可恶的老江湖!还有……可恶的蓝梦!
       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跋山涉水,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野狗屯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依旧落后、愚昧、贫穷。
       麦香首先将蓝梦留下的五千元钱捐给了屯子里的小学,借它来洗刷自己的污点。然后,背着奶奶上县城治病。
       转眼到了夏天。山区夏天的傍晚,凉风习习,吹散了大地的湿热。忙了一天的人们,终于能透一口气,爽快一下了。
       自打麦香回来以后,小翠姑娘心里就踏实了。不过,当麦香把给学校捐钱的事拿出来同她商量时,她吓了一跳。可是,她没有反对。
       这时,她刚把场上满地的鸡屎,用竹枝扫帚扫干净。搬出一张小桌子、两条长凳和吃夜饭的碗筷饭茶。安放妥帖之后,她扯开清脆的嗓子喊道:“娘,吃夜饭了!”
       屋里应了一声,娘并没有走出来。小翠便坐在条凳上,抚摸着垂胸的长辫子,想大姑娘的心思。
       “傻丫头,累了一天,坐着发啥呆?你只管先吃,等娘干啥?”小翠娘今年虽还不满五十岁,但已被半生的辛劳、小翠父亲的患病去世和儿子的早逝折腾得非常苍老了。粗粗的皱纹像一条条水沟,深深地刻在她的额头。
       “娘,我哪里在发什么呆?等娘一块儿吃嘛。”小翠被娘看破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故意生气地站起来,把背对着娘。
       “我只随便说一句,就发脾气,将来怎样去做人家的媳妇!”她走到小翠身边,两手向她肩头一按,道:“坐下,娘是说着玩的。快吃吧。你看,你麦大爷已经来了,就要开始讲故事了。”小翠娘指着从竹篱笆墙那边走来的一个干瘪老头说道。
       母女俩很快就吃完了一餐简单的夜饭。
       夜幕低垂。小翠娘坐在牛棚里穿煨蚊烟。那头在山沟里耕了一天地的老牛,时不时发出几声低叫。一阵山风吹来,蚊烟堆闪出一束光亮,照见不远小翠家场子里讲故事的麦驴头和听故事的人们。
       以前,小翠是不去听故事的。打麦香回来后,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因为是未来的公公在讲故事,自己不理不睬,恐怕影响关系。所以,她搬了一条凳子过去。
       麦驴头高踞在一张竹椅上,捋着花白的胡子,唾沫四溅,正在高声讲着“长毛的故事”。眼下,野狗屯没有电视,也没有报纸,信息不通。听麦驴头讲古,是野狗屯乡亲们的消遣。其实,自麦驴头出生以来,就没有见到过什么长毛。而且,他也不识字,只是听老人们瞎讲,他再添油加醋地胡吹一番。
       “……有一次,长毛出来打先锋。一个老婆婆,抱着孙儿……那孩子‘哇’地大叫一声,被挑死了,血水滴落满地,长毛用枪挑着转了几转,向外一丢,‘扑通’一声,那孩子就被甩在路旁的河里,老婆婆也跳河自尽了。”
       小翠姑娘听了,毛骨悚然,连忙向人丛中挤了一下。有一只干瘪的手,在她光着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她因为在听故事,也没在意。周围的人们发出一阵“啧啧”的感叹声。
       “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姑娘,”麦驴头又讲起来了,“她脸上涂着炭灰,头发上拖着泥巴,也夹在逃难的人群里。忽然望见远处有一队长毛走过来,她急忙躲进一间空屋……”
       麦驴头讲到这里,小翠姑娘的乳房,又给那只干瘪的手摸了一把。小翠不禁大叫起来,小翠娘听见女儿惊恐的叫声,连忙跑过来拉着小翠的手问道:“小翠,啥事?”
       小翠羞涩地凑到娘的耳旁,轻声说:“不知哪个浮尸摸我的奶。”
       小翠娘听了,火星直冒。一把抓住小翠姑娘身旁的张癞头,拼命地吼:“你这天杀的畜生,敢摸我家小翠!”
       张癞头正想争辩,忽然蹿上来一个魁梧的小伙子,很响亮地打了张癞头两记耳光。张癞头破口骂道:“小骚货!不要假正经,人家摸得我摸不得?况且我也没有摸!”
       “好了,好了,乡里乡亲的。”大家上来相劝。麦驴头见是自己的儿子麦香,也吆喝着叫他放手。原来麦香正回来替奶奶取换洗衣服,刚赶到场子上,就发生了这件事。这时,天忽然下起雨来,大家便一哄而散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草上沾着露珠。小翠正在场上锄马草,忽然听见麦香在喊她,小翠连忙跑到竹篱边。探头向外一看,只见麦香背着一篮鲜嫩的青草,向她凝望着。
       “小翠,那张癞头真可恶。你以后要提防他,不要和他接近。”说着,麦香便把一篮青草倒在小翠家的牛棚里。
       “知道了,谁愿意和那种人接近。”小翠说着,跑到麦香旁边,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
       “小翠,我奶奶的病还要治一段时间,我们的婚期又要延后了,你不会怪我吧?”麦香向身旁的小翠看了一眼,见她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正向自己望着。小翠听到这话,羞涩地低下了头。那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脸,透出一种可爱的处女红色。麦香忽然想起了蓝梦,心中涌起对小翠的负罪感。
       “不怪。”小翠姑娘的声音很轻,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她勉强地吐出这两个字,从篱上摘下了一朵红色的花儿,替麦香缀在衣襟上。
       “小翠,和谁在说话?怎么鸡也不去放出来?”小翠娘边说边走出门。见是麦香,连忙带笑地说道:“呀,是小香,奶奶咋样了?”
       “能下床挪几步了。大夫说,过段时间就能出院。”
       小翠见娘出来了,忙回到屋里去开鸡棚,把鸡放出来。
       正在这时,一向喜欢睡懒觉的麦驴头也慢慢悠悠地走过来。见麦香在同小翠说话,他也跨近了篱笆门,搭着讪说:“老妹子起得真早!”回头又对麦香道,“你还不动身,天黑能赶到县城?”
       “老哥,你真福气,有小香这样的好孩子。”
       “好个啥?比叫驴还蠢呢!白花花的五千块,也不同我商量,就扔进水里,连水泡也不冒一个。我想着就生气,心疼得不行。”
       “叫我说呢,钱是好东西,可买不来好德行。娃子们可沾你家的光了,这钱花得值!”小翠娘叹了一口气道,“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好孩子,梦里也会笑醒呢!”
       “你家的小翠姑娘,又聪明,又好看,还不好吗?”
       “小翠好虽好,但到底是人家的人呀!”小翠娘有些感慨地说。
       “就近出嫁还不等于是在家里……”麦驴头虽然知道儿子和小翠好,但还没提亲,也没行聘礼,这样试探着说。
       “能像你家小香,我就放心了……”
       这时,小翠姑娘正赶着一群鸡出来。她听见娘在说麦香,忙问:“小香哥咋了?”
       “你娘说小香做你的男人就好了……”麦驴头打趣地说。
       小翠姑娘羞红了脸,连忙逃开。
       在她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麦驴头仍是天天夜里在小翠姑娘家门前的场上讲故事,他现在不再讲长毛了。因为有个多嘴多舌的人,问麦香长毛是啥。麦香说长毛是农民起义军,他爹净胡说。话一传开,麦驴头的长毛故事就成了笑柄。大家相信屯里最有文化的人是麦香,而且捐了五千元给学校。他自己也要当老师了,自然他的话信得过。幸亏麦驴头的故事多得很,什么唐伯虎点秋香,白蛇传,水浒一百零八将……说得有鼻子有眼。听的人仍旧那么多。不过,张癞头却被剥夺了听故事的权利,原因是他曾调戏过小翠姑娘。
       为了避免屯子里公认的漂亮姑娘小翠再次遭到调戏,麦驴头指定小翠姑娘坐到他身边,受他的保护。因为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又是小翠未来的公公,自然顺理儿。不过有一天,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听故事的时候,小翠姑娘无意中碰到麦驴头的手。她心里有些发毛,好像那天晚上摸她腿和奶的,正是这样一只干瘪的手。但她又不敢这样猜测,在她心里,麦驴头是像自己爹一样的身份。
       正是一个大伏天。小翠姑娘家里来了远房亲戚,是她的姑母和表弟。姑母住在离小翠姑娘家几十里的小镇上,开一家小杂货铺。今天特意来看看小翠母女俩,也是顺便来探探小翠娘的口气,看她是否愿意把小翠送给她做媳妇。所以,这次还特地捎来一些山里少见的稀罕物,什么洗发水、小挎包、口红、丝袜之类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小翠,你越发长大了,好看了。”姑母一进门,就拉着小翠姑娘的手说。
       “娘!哦,娘到地里去了,我去喊娘回来。姑母您和表弟先歇会儿。”小翠挣脱姑母的手,惊慌地逃出去找娘。
       那面黄肌瘦,像有痨病一样的表弟,贪婪地向她望着。小翠觉得表弟和麦香一比,简直是粪土比黄金了。
       她安排姑母和表弟坐下,飞也似地跑出去,到田里喊她娘回来。那时,火伞一样的太阳,正高张在地面上。四处乱跑的野狗,也躲在石头下面,伸着舌头喘粗气。
       不一会,小翠娘回来了。她们逐渐把话题扯到小翠姑娘的婚事上,小翠避到里屋去了。小翠娘一想自己家里没有像样的点心,连鸡蛋也只剩下两个了。
       “小翠!”小翠娘喊了一声,让小翠快去麦香家借几个鸡蛋。
       小翠冒着酷暑,翻过一座山岗,就到麦香家了。推门进去,只见麦驴头赤膊躺在竹椅上。
       “大爷,娘叫我来借几个鸡蛋。”
       “有,有,你跟我来拿。”他连忙站起来。
       说着,麦驴头却将大门拴好。两只欲火熊熊的眼睛,死死盯住小翠。
       小翠急了,想要夺门逃走,她的手刚搭在门拴上,却给一只干瘪的手握住了。身体也被另一只干瘪的手拦腰抱住了。
       “让我回去!”小翠挣扎着。
       “小翠,我想你想得好苦。我真的喜欢你!”麦驴头忘记了自己的年纪、辈份。说罢,就在小翠姑娘的脸上强吻了一下。
       “大爷,你不能欺负我!我已经同小香哥约好,我们就快结婚了!”小翠姑娘声音打颤,几乎要哭出声来。
       “小翠,那就更好了,我们就成一家人了!”他的手在小翠姑娘身上乱动。
       一阵拼命挣扎后,小翠姑娘精疲力竭了。被麦驴头按倒在地上,遭受着麦驴头疯狂的蹂躏。
       她含着泪水,拿着几只鸡蛋走出麦香家的时候,太阳仍是热辣辣的。山里一片寂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小翠,我和你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你的婚事完了,也嫁不出去了!”麦驴头在她身后喊道。
       几天后,麦香接奶奶回家,便匆匆赶来找小翠姑娘,同她商量结婚的事。小翠姑娘听着,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麦香问她为了什么事这样伤心,她摇摇头,什么也不说。麦香急了,扳着她的双肩,“小翠,你嫌我了?不喜欢我了?”
       小翠姑娘伤心地说了一句:“我被人欺负了,再不能嫁给你了!”
       第二天早晨,屯子旁的池塘里浮起了两具尸体:一个是麦香,一个是张癞头。他们紧紧地抱着,好似一对殉情的男女。乡公安特派员和县里的法警认定,二人系斗殴致死:张癞头被强壮的麦香掐住了脖子;而麦香却被张癞头抱着滚进了水塘。屯子里人都知道,麦香是不识水性的旱鸭子。
       这新闻,自然飞快地传遍野狗屯,大家都猜不出这二人为啥以死相拼。晓得内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麦驴头,另一个便是小翠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