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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色
作者:尤凤伟

《收获》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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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暑假里,吴桐跟学校组织的旅游团去小珠山游览,这是时下较普遍而尤在学校盛行的福利性出游活动。吴桐所在的商业中专资金短缺,虽不甘落后别家“游”自家也要“游”,却是“游”不出多远。国外新、马、泰连想都不敢想,国内如海南、九寨沟、张家界之类著名风景点也是望而却步,最终民主加集中选在离市区二百余公里的小珠山。坐大巴两三个小时便到山下。许是期望值不高’的缘故,到达实地一看觉得尚可,有得一览。小珠山是一个新开辟的旅游景点,与大珠山遥遥相望,当地素有“大珠山不大小珠山不小”的说法。其实小珠山不高也不嶙峋,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名胜古迹。但山上裸露的巨石与挺拔的松树各显峥嵘又辉映成趣,构成一幅独具一格的景象。除此还有环境的幽静与气温的凉爽,都使人觉得这次旅游不虚此行。
       因是近程,时间也短(只在山上住一天),许多老师都带着家属。在山脚下的宾馆分配完房间后,游览基本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吴桐是单挑,他的对桌杨老师是独身,这样两人便单单成双结伴而行。整个白天游玩得也算尽兴。
       吃过晚饭,见太阳还高,吴桐和老杨商量一下,决定去白天没去的尼姑庵看看。听当地人说尼姑庵正在修整不日将列为正式观光点,他俩都不认为有为此再来一遭的必要,况且现在要比修整后更有看头。他们慢慢爬到一道平缓的山梁上面。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山两边被夕阳光辉沐浴着的景致。两人驻足观赏了一阵,又感慨了一番,正要继续往上登顶时,发现侧方不远有一个女子依树而坐,两手抱着头,好像出了什么事端。吴桐看看渐渐西沉的太阳和四下空寂的山林,不由为这女子担起心来,遂向杨老师递个眼色,迈步走到女子身前。他看清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双眼半合,面相平和,不像遇有危难。吴桐宽下心来,同时又意识到这般可能会造成误会;有轻浮之嫌,便赶紧转身离开,又和杨老师一块往山上走,没多会儿便来到要看的那座尼姑庵。打量了几眼后,吴桐颇感失望,寺院充其量是一幢大些的房舍,只在大门上方有一块“珠光庵”匾额。大门紧闭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外观有修整的迹象,山墙用石灰水刷过,然而刚刷白的墙面已早早被游人涂写了“×××到此一游”之类字迹。有一处还有数个人的“合著”,由上至下写着:此处不准写,为何你先写?他写你也写?要写大家写。好像这里是对句大擂台。吴桐和杨老师对此感慨一番,对“古迹”的凭吊就算结束,折身下山。
       走了一会儿,吴桐又看见那个女孩,她仍然靠树半坐半卧,抱头合目。吴桐想女孩要么是睡着了,不知天黑,要么是病了,这样下去后果难以设想,无论如何得过问一下,不可麻木不仁。他走近几步朝女孩呼了声“喂”。女孩睁开眼。他问:“小姐,没事吧?”女孩没应声,看着他,吴桐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得硬着头皮再问:“小姐需要帮忙吗?”女孩这才金口玉牙地回句:“不。”吴桐由此松了口气,拉着杨老师下山,刚走几步,听女孩在后面“大哥,大哥”地呼叫。吴桐和杨老师回身见女孩追来,就等着。女孩到近前朝吴桐媚媚一笑,说:“大哥你真是好人,谢谢你呵。”吴桐倒不吭声了,心想;谢谈不上,你不出事就行了。女孩又说:“我在等着日落呢。”吴桐说:“那你就看吧,可别耽误了下山。”说罢迈步就走。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这次小珠山之行也就过于平淡无奇了,也不会在今后为吴桐留下不尽的想念。事实上,女孩适时喊住了他。说:“请留步,我看大哥心地和善,为人忠厚,所以忍不住要有几句话说给你,以后兴许有用。”吴桐闻听立刻明白这女孩的用意所在,不想理会。他看了杨老师一眼,便甩身而去。刚走几步又听女孩在后面说:“大哥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不是算卦看相的。”这一说就说得吴桐尴尬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头讪讪看着女孩,女孩跟上几步说:“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投桃报李。”一旁的杨老师闻听似乎来了兴致,看看吴桐说:“吴老师不妨听她说说。说得对也让她给我说说,反正……”他想说反正也不花钱,后觉显得小气便住口。女孩洞察一切地冲杨老师笑笑说:“没错,没错。不过我倒可以先说说大哥你。”杨老师说:“好哇。”见杨老师这样,吴桐就不坚持走了。
       女孩不想潦草,选了一处大家可坐的地方——几块兀起的山石。吴桐望望眼看就要落下去的夕阳。再看看女孩,发现女孩原是很好看的,眼特媚,身材也好。
       坐下后女孩便盯着杨老师看,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开口问:“大哥你的生日是——”“十月五日。”女孩说:“那么我们就开始了,大哥你想知道自己哪些方面的事,只管问。”“你知道?”“天知道。”“不管什么事都能问么?”杨老师又问。“能,可人人都想知道自己的人生大事。”女孩说。“哪些算着人生大事呢?”杨老师再问。女孩挑挑眉,脸还是笑样,“人生大事无非那么几件嘛,事业啦、财运啦、婚恋啦。”“那就先说说我的事业吧。”杨老师说。“大哥的事业嘛,两字:平平。”女孩说。“……?”杨老师像被噎住了吐不出音,瞪眼看着女孩,过了好一会儿又问句:“我的婚姻状况呢?”“大哥你不外乎三种情况——已离婚,要离婚,未结婚。”“你得讲明确,我是没结婚?是结了婚要离婚?还是已经离了婚?”杨老师追问。“没结婚。”女孩断言。杨老师张张嘴没出声,拿眼去看吴桐。“那么今后会是什么情况?”吴桐替杨老师问,这也是杨老师最关心的,吴桐可谓善解人意。“难如意。”女孩出言不逊,一句话说得杨老师满脸沮丧。“小姐你咋这么出口伤人呢?说来说去还是算命相面那些把戏。”吴桐为杨老师抱不平。“大哥你说错了,你见过算命相面的净说人不愿听的话么?”女孩问。吴桐想想也是,遂问:“那你根据什么?”“我会看星相。”女孩说。“那我是什么星座呢?”杨老师问。“大哥是天秤座。”女孩说。“天秤座就注定一辈子不顺利么?”杨老师声音凄凄的。“也不完全是,只要正视自己的缺陷……”“我有什么缺陷?”杨老师质问。“胆怯,被动,优柔寡断,把机会丧失掉。”女孩说。杨老师和吴桐再次交换一下眼色,眼里俱布着惊异与迷茫。单就杨老师这个人而言,吴桐相信女孩没有说错,特别是婚姻爱情方面说得更准。有一桩事吴桐不忘,几年前学校分来一位女教师,大学毕业,其他条件也不错,经人撮合两人谈上了。从一开始杨老师就老觉得自己配不上女方,怕婚后出问题,犹犹豫豫的,结果惹得那个女教师很不高兴,误会是杨老师挑她,事吹了。事实上这种情况伴随着杨老师整个的婚恋过程,如此才落到今天这种欲婚不能的境地。“呵,看,太阳下山了!太阳下山了!”女孩突然欢快地叫起来。吴桐和杨老师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西方,见太阳已靠近地平线,又大又圆又红。“我要下山喽,下山喽。”女孩又吆。“你,你不是要给我看吗?”吴桐看着女孩说。
       “大哥不是反对吗,咋又要看了呢?”女孩眼光闪烁着说,“再看可要收费了。”“可以嘛。收多少?”“不多,一顿饭钱,请我吃一顿饭。”女孩又开始笑模笑样的。“可以,得说对了才请。”“当然了。”女孩说,“那就把你的生日告诉我。”“六月十六日。”“知道了。大哥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天晚了,不多问,只问一件事,你说说我的婚姻状况咋样,好呢还是不好?”吴桐说,他想既然女孩把杨老师的婚姻说得很准,不妨也让她说说这个,对她的什么星相加以印证,反正自己的情况自己有数,不怕她乌鸦嘴。“大哥的婚姻挺好的。”女孩没打艮说。“挺好的?”“是挺好的……就是……”“就是什么?”吴桐不自觉紧张起来,直盯着女孩。“好是指现在,以后……就难说了。”女孩说。“你这是啥话哩?!这么说有根据么?”吴桐忿忿。“有的,大哥是双子座,这个星座的男人都爱情不专,个性浮华,喜欢过刺激变化的生活。”女孩像背诵书本似地说。“你错了,恰恰相反,我这人对爱情专一,对婚姻负责,不寻花问柳,好男人一个,不相信你问他。”吴桐用下巴指指杨老师。“小姐你是错了,我最了解他,他是模范丈夫,规规矩矩,我敢打包票的。”杨老师作证。“咱们谁也没有错,只是你们说的是以前,而我说的是今后。”女孩说。“今后怎么的?”吴桐问。“那我就告诉大哥吧,你很快就会交上桃花运。”女孩说。“哈,我交桃花运?那太好了,求之不得呢。”吴桐调侃说,笑笑地看着女孩。“听大哥的口气是不信了。我不多说,就让时间来检验吧。不过我还要对大哥说一句:男人有桃花运不是坏事,别的好事会跟着一块来。”女孩认真说。“噢,这更好了,我得快快行动,别错失良机呵!”吴桐还用先前的口吻说。“也不用急,命里有的,终归会有,甩都甩不掉。”女孩说。“听你这么说,我坐等就行了?”吴桐问。“姜太公钓鱼?”杨老师插言。“对。”“那好,我就当一回姜太公。不过我还有句话要问小姐,一旦来了桃花运,我的家庭……会不会受影响?”吴桐问。“这个么?”女孩沉吟了一下,又说下去:“这就要看大哥是啥心思喽。”“咋讲?”“是喜新厌旧呢?还是喜新不厌旧?…‘要是喜新不厌旧呢?”吴桐问。“我知道大哥会这么问的,男人都希望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就是喜新不厌旧。不过在别人那里行得通的在大哥这里就不一定行得通。”女孩说。“不明白。”吴桐已不再笑了。“因为大哥为人忠厚,想玩这一套怕也是玩不转的。”女孩说。“那会咋样?”“这还用说?婚姻要出现危机,破裂也是完全可能的。”女孩说。“小姐开什么玩笑,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肯定不会的。”吴桐说得斩钉截铁。“天意不可违。”女孩说,“人生有定数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只因要报答大哥,我才把天机说破。”“但你说的事情不会发生。”吴桐说。“要是发生了呢?”女孩逼问。“就按你说的,请你吃饭。”“我赢定了。”女孩一副欢快的样子,又说,“大哥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以后好进行查对落实。”吴桐没打艮,说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陌生人为了一件虚无缥缈的事竟然叫了真。
       “小姐,你是什么地方人呢?”吴桐问,只为打破尴尬。
       女孩用手指天,笑笑的。
       此女应是天上有。吴桐头脑中浮现出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句子。
       太阳已落下山去。
       女孩说走就走,快步下山,看她的背影,就像一只小兔子蹦跳而去,很快隐于山林之中。
       一晃就过了暑假,吴桐一向按部就班的生活忽然有了变化,上下班不再乘公交车,改成步行。他对“外界”的说法是要开始减肥。对此“外界”却不肯当真。减肥自是要有“肥”可减,而他“肥”是完全谈不上的,甚至连“发福”也够不上,顶多算个健壮,而健壮对于一个中年男子正如丰满对于一个少妇,是恰如其分的。当然,这内中隐情也只有吴桐本人心知肚明,他的小题大做是小姨子双桃的一句话伤了他的自尊心:那天他去岳母家接儿子萌萌,恰碰双桃也在。双桃朝他扬眉一瞥,说句:瞧哥,不是老板倒长出老板肚来了。他当场就被噎住了,张张嘴没嘣出一个字。也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减肥决定,目的只在对一向轻蔑他的双桃予以回击。
       关键是,接下来吴桐的生活又出现了变化,实际上这次变化又与前次变化相关连,只因步行,在大街上显形露影,这一天就被他的中学同学王梅看见,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戛然刹住,从里面钻出来一派华贵的王梅。可以这么说,尔后接踵而来的一切变幻莫测的事情皆与王梅的出现密切相关。
       王梅给他的名片上印着:泰达集团副总经理。泰达可是市里赫赫有名的公司,而他只是一所普通职专教财会课的教师,通常的说法是两人不在一个层次上,即使吴桐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对这次邂逅想人非非,更何况从天性上讲,吴桐也不是那种善于攀附
       借水行舟的人。吴桐也是真没当成一回事,回家也只是对妻子双樱顺口一提,说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女同学,而双樱同样没有多想,一笑说八成不是个美女,不然还不得藏着掖着?他没回腔,此事到此也就划了句号。
       然而就在吴桐差不多把王梅忘了的时候,王梅却再次出现。这次不是在街头,王梅把电话打到他单位里。话很简洁,问他下班后能不能出得来。他说没问题。她说没问题就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好。
       放下电话,吴桐就被这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事弄得有些心神不宁了。王梅为什么要见他呢?只为联络I司学以叙旧谊?只为吃饭而吃饭?他想不会,不会那又会是什么?还有,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舣樱?王梅在电话上问他能不能出来,显而易见是问他是否有充分自由。这方面他不担心,自从结婚,十几年来一直当守法丈夫,守法没得到别的,倒是得到了自由,有应酬或娱乐(他有时下班后和杨老师下象棋)一类事只要和双樱说一声,无不放行。回家再晚。双樱也不追根刨底。总起来说,他和双樱属于透明夫妻。不过,王梅在意他的“人身自由”不免让他思忖,他兀地想起一个月前游览小珠山遇见的那个说星相的神秘女孩,女孩在说准杨老师的婚恋不幸后又一口咬定自己将交桃花运。敢情让她说准,桃花运说来就来了?有句话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可是与自己对上了?再进一步说,现在时兴老同学相聚交往,情爱也由此而生,社会上不是早就流行“找情人太累,找妓女太贵,找同学免费”的荤段子吗?王梅今天主动联络自己,是否意味着……刚往暧昧处一想便立刻撞了南墙,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两人原本关系便很疏淡,又一隔多年,最重要的是现在身分有天地之差,根本不是一个鱼缸里的鱼,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神经。这样想便给双樱挂了电话。
       下班前,双樱又接到一个电话,是妹妹双桃,叫她下班立刻回家,说有事情。双桃所说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是父母家。双桃说有事情,她也大抵清楚是什么事,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嘴上还是答应了。她不是不愿回父母家,也不是脱不开身,吴桐晚上有事她倒乐得和独生子去爸妈家吃现成的,她是不愿受双桃的颐指气使,反感双桃四十年一贯制对她耍老小脾气。其实说小也实在小不了多少,她俩是孪生姐妹,双桃比她晚出生半个时辰,只是半个时辰之差便在她们之间形成长幼之序,确定了姐姐与妹妹的身份与责任。从小双桃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姐姐应该让着自己,久而久之,连双樱自己也认同了这种不平等局面。
       双樱在下班前一分钟给儿子萌萌打了电话,萌萌的同学有手机,双樱吴桐有事找萌萌都是通过同学的传递。她告诉萌萌她要去姥姥家,问他去不去.不去就回家做作业,饿了先吃点饼干,等她回去做饭。萌萌说要自己回家。其实不用问答案已预料到,萌萌巴不得有一个人的自由好和同学去网吧。
       双樱回到父母家双桃已在。说“已在”有些不确,自双桃离了婚下了岗,就开始泡娘家,尔后又“瘦驴拉硬屎”(缺乏经济来源)把女儿送到北京一所舞蹈学校,成了孤家寡人,更是在娘家安营扎寨了。嘴上说是方便照顾父母,事实上把这当成旅馆饭店,白吃白住。都清楚的,可没人肯把事说破。一是双桃从小被娇纵惯了,不大好惹;另外也觉得她确实可怜,特别做父母的,总是对境况不好的子女心存怜悯。须不知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双桃的可恨在于任何时候包括自己处于人生低谷靠别人接济时都是那样居高临下,倒驴不倒架,对人发号施令。
       果不出双樱所料,双桃叫她回家仍是那桩让她大感头痛的事:给她当替身,与别人介绍的男人见面。双樱的脸拉长了,不吭声,心里很不痛快,反感。让别人当替身选婿,这等蹊跷事也只有双桃才想得到做得出。离婚后不时有人给介绍对象,开始傲得要命,一概不见,她幻想着有朝一日白马王子会自己奔到她面前,单腿跪下向她求婚。可一晃几年过去,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她自己又下了岗,就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女人的年岁不是闹着玩的。“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这市面上的话她不会没听说。她开始见了,一连见了几个都不满意,就打住,说这么像买东西似地挑来挑去早晚会挑花眼,有好的也漏过去了。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她提出让双樱先替她见人,过头遍“筛子”,要是双樱觉得还好,属可考虑范围,她再接上,往下谈。说起来尽管双桃这一创意荒诞不经,但却有可操作性,姐妹俩模样身材甚至说话的腔调都极相像,差别不能说一点没有,却不是陌生人能发现得了的。问题是这种可操作是建立在为难双樱的基础上。开始双樱不同意,不愿干这种既荒唐又尴尬的事,后经不住双桃软硬兼施的缠磨(不排除成全妹妹的一份好心),答应了。前后替双桃见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她觉得不错,可以考虑,荐给了双桃,双桃开始也说行,可谈了几回又说不行,拉倒了。双樱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不想再替她干这劳什子事了。
       大概双桃也意识到双樱要“撂挑子”了,待双樱一进门便笑脸相迎,颠颠地帮双樱脱外套,拿拖鞋,尔后又拿出一件和自己身上那件一样的T恤衫,递给双樱,话是不用说的,从小到大,父母每回给她俩买衣裳都是一买两件,成了习惯。两人结婚后,也互相给对方买,因尺码相同,总买不错,一人穿好另一个也穿好。不过后来双桃离婚下岗(用她们爹的话说是“屋漏偏遇连夜雨”),生活拮据,就多是双樱替双桃买衣服了。说起来,双桃买东西是有眼光的,有审美方面的天才。
       “挺好的。”双樱接过衣裳,眼睛却看着双桃,双桃是她的镜子,看见她就等于看见了自己。
       “当然好了,看谁买的么?”双桃面露自得。
       “王婆卖瓜。”双樱妈在一旁插言。“双樱妈”是她们爸的叫法。
       “多少钱?”双樱问。
       “一万。”
       “别闹,到底多少?”双樱拿出钱包。
       “衣裳二十八,跑腿费九千九百七十二,加在一块不是一万?”双桃油嘴滑舌。
       双樱不理睬,拿出三十元钱递给妹妹,说句跑腿费两块。
       “真抠。”双桃接了钱,财源短缺使她无法潇洒,平常双樱给她买东西是执意不要钱的,反之双樱一定照单付款,已成惯例。
       “穿上看看。”双樱妈说。
       其实双桃穿了,双樱试衣已变得没有必要,可双樱还是从了妈妈,或者说满足妈妈,从小时到现在,看两个一模一样的宝贝闺女站在面前是妈妈永远的欢愉和骄傲,她不想剥夺妈妈的这种幸福感。她拿着衣裳朝双桃现在住着的房间走,被双桃一把扯住,嚷嚷:“看把你封建的,好像我们没看过你的光身子似的。”“死贫。”双樱被双桃说红了脸,张着手不知所措,双桃就不由分说伸手解她的扣子,衣裳脱下又环过手解乳罩扣子,吓得双樱连忙抱臂护住,“干吗呀,干吗呀?”“真老土,穿这样的T恤哪有戴乳罩的?”双桃指指自己,“你看看,看看,这多显形。”双樱拿眼去瞄双桃,双桃的胸确实没有乳罩的轮廓,一对圆乳隆型真切,挺立向前。“这咋行哩?”双樱嘟囔着,终是放弃抵抗,她知道自己拗不过双桃,从小就是这样,双桃总是驾驭着她。“你自己看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噢。”双桃把双樱往穿衣镜前推。双樱像看别人似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准确地说是看着自己的胸部,看着看着心加速跳起来,她不由得想:大概这就是男人眼里的性感吧。“就这么穿着回家,你那口子瞧见,准晕。”双桃说。
       这个双樱不听,把衣服换下来,回到正题问双桃这次要见的是什么人,在哪里见,双桃就正经起来,一一做了说明。
       双樱按门牌号码找到“中间人”——关系拐了好几道弯的陈阿姨家。“男方”已先到了。陈阿姨为两人做了介绍。双樱一向羞涩,当年自己谈对象时,差不多是被妈用鞭子赶着去“见面”,每回都像受刑,刚一坐就走,像多呆就会被人吃了。而今番毕竟不同,她只是一个“替身”,这注定能拥有一份超于物外的镇静与从容。她很坦然地端详一下“男方”,第一印象不错,此人形象端庄敦厚,有点像电影演员张丰毅,也比已知年龄显年轻。这么说吧,假如自己是双桃,她会同意和这个人谈。这么想,便生出一种轻松欢悦心情。
       归纳陈阿姨的介绍,男方几个方面的条件为:区艺术馆工作人员,工资一千二百二十二元整,有现成住房,五十八点六平方,离异后女儿随母生活,他每月负担生活费一百二十元,等等。
       “尚朝人是艺术家,会拉手风琴,会吹管子,为人正派,忠厚老实,过日子,不乱花钱,对人好,没脾气,能干活,会做饭……”“硬件”之后陈阿姨又大力介绍“软件”诸方。双樱听着不由泛出笑容,想这么好的一个人他老婆咋就肯放手了呢?莫非真像流传“孩子自己的好,男人人家的好”的话?
       被极力推介者也露出笑容,与“女方”双樱相比,“男方”尚朝人一直显得挺拘束,看一眼双樱,又赶快肥眼光移开,不久又再看。双樱一度想:一个搞艺术的人咋这么沉闷呢?身在文化圈而不沾染文人习气,说明是个真正的老实人。
       “您吸烟么?”双樱问,问过方意识到有些冒味,就算是双桃不喜欢吸烟的男人,也不能急火火把这条端出来呵。
       “我,我,可以忌的”尚朝人赶紧说;
       陈阿姨笑了,双樱也笑了,最后尚朝人自己也笑了,说:“我忌过好几回了,不难。”
       双桃让姐姐替她“见人”,自己却去为别人当差,陪朋友姚眺看新房,确切点说是查验新房风水。双樱刚一离家,她就抱起家里的“黑猫警长”(萌萌给黑猫起的名字)下了楼。不一会儿,姚姚就开着车来了,她从摇下的车窗探出头问:人猫洗澡了吗?双桃说洗了,边说边上了车。
       出了居民区车速快起来,不久便上了海滨大道,放眼观望,一侧是灯光闪亮的毗连楼群,一边是被晚霞抹成绛色的大海。双桃问姚姚新房在哪里,姚姚说在海秀花园。停停又说,现在不上那里,先去吃饭。又行驶了一段时间,车从海滨大道转向新市区,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酒楼门前停下。双桃抱起“黑猫警长”下车,却让姚姚止住,说你在车上等我。双桃问:“不是先吃饭吗?”姚姚说:“是我们一大家子。”双桃“哦”了一声,姚姚说毕磕了车门向酒店里走去。
       一时间双桃气不打一处出,抱着黑猫警长发怔,却也是干生气没有办法。说起来这种情况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常常是姚姚让她陪着上街,逛到又累又饿把车停到一家饭店时,姚姚要么让她自己回家,要么把她撂在车上让她等,自己进酒店和“一大家子”会合吃饭—双桃也清楚姚姚说的“一大家子”是怎么的可笑,也真让人难以置信,“一大家子”是指天东集团老板“胡司令”和他的三个女人:前妻、现任太太和情人(姚姚)。所谓的一龙三凤。“胡司令”不时将属于他的女人们集合起来,一起吃饭,一起旅游,一起到夜总会唱歌。刚开始知道这种情况让双桃恶心了好一阵子,也想不通,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不是一个男人同时有几个女人,这种情况在如今不稀奇,而是这个“胡司令”居然能把三个女人好好拢在一起,真的像军队的司令那样,号令一下,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姚姚还说几个女人在一起以姐妹相称,关系融洽,一团和气,谁也不吃谁的醋。“胡司令”也很会摆平事情,不偏不倚,三个女人开的乍是同样型号的,每次送礼物一人一份,零花钱数目相同,包括这次换新房也是同样的户型。双桃未见过大名鼎鼎的“胡司令”,她倒真想见识见识此公是何等模样,可姚姚不肯提供这种机会。
       幸好没等多久,姚姚就从酒店出来了,步履匆匆不像是吃完饭样子。果然上车后边发动车边冲双桃说:快快。双桃问快什么?姚姚说快去选房。车开动后沿一条大街折向海边。车速很慢,姚姚不断转头向路两边寻觅,同叫不无得意地告诉双桃,“胡司令”瞅空把三套房的钥匙给了她,让她先来选,选定后再回去。
       
       吃饭的地方离新房所在的海秀花园不远,几分钟便到了,姚姚把车开进大门,停在一排五层小楼前面 姚姚下了车,双桃也随后抱着黑猫下来。姚姚指指小楼告诉双桃,三套房子在这三幢楼的相同位置,如果不考虑风水好坏也是用不着挑的。双桃没吱声:她是不大相信风水一说的,认为是迷信可姚姚很信。她不知从哪听到用婴孩和猫查验风水好坏的方法:把小孩或猫带进房子里去,要是反应有异,不愿呆在里面,就证明房子的风水不好,这房子不能人住。要是小孩和猫反应正常就说明风水好,是吉房,姚姚自己没有小孩,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孩子,就让双桃抱来她家的猫。
       看第一套房开始上楼时,姚姚从双桃怀里接过黑猫,自己抱着。据说这也是必须的,这样才灵验,新房在四楼,爬到二楼时黑猫开始骚动不安起来,努力从姚姚怀里挣脱,嗷嗷地叫。姚姚不理睬,紧紧抱住继续上楼,上到三楼时黑猫叫声凄厉,用爪子使劲抓姚姚的肩膀,双桃见状赶紧从姚姚怀里接过猫,但情况并没由此好转,黑猫仍然拚命挣脱,姚姚停卜脚,说算了不用上去了,已经有结果了,这一套房不能要。双桃心领神会,跟着姚姚下楼。刚到楼梯口,只听得楼上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双桃和姚姚都愣在那里,不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个牵狗的女人,胖胖的大狗一照面,只听黑猫狂叫一声从双桃怀中挣脱出去,一蹿老远,很快便没了踪影。双桃急了,拔脚便追,边追边一声连一声唤猫。她听见姚姚和那个女人吵架的声音。但双桃无暇理会,继续在一幢幢楼座中间寻觅,呼唤。她知道黑猫是她妈的心肝宝贝,在她们家是萌萌第二,弄丢丁可是惹了大祸。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姚姚在喊她,声音凶凶的,她的气又转到姚姚身上,想不是你这么臭摆,能把猫丢在这地方?她想不理姚姚,可想想觉得不妥,便很不情愿地回到原来的地方,灯光下姚姚站在汽车旁边,脸绷绷着,冲双桃吆:“什么破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走。”双桃不旨上车,姚姚说你愣着干咐,上车呀。双桃说猫还没找着呢,咋走?姚姚说还要什么猫,不要了。双桃说不要猫我回家咋向我妈交待呀。我得找猫,你自己走吧,别管我。姚姚说那好.我可是不能再等了,本来就是抽空出来的。姚姚说着上了车。开着车跑了。
       也真是让双桃哭笑不得:姚姚刚离开,她就看见“黑猫警长”从两幢楼房中间的通道上一步一踮地向她走过来,像巡视归来的巡警一般,气得她真想上前踢它一脚。
       回家路上她发誓:不再和姚姚交往,这样的人太不通情理。
       吴桐被王梅约在市新区一家海鲜鲍翅酒楼。不用寻思,今天一准能大饱口福,于是一种喜悦心情在胸中悄然荡开。说起来吴桐是个好吃的人,可以说吃是他生活中唯一嗜好。在他们家,吃饭是从不马虎的。只要有空吴桐就自己下厨,精工细作,用双樱的话说是一块白菜帮子也想做出个“花”来。细想起来,他的好吃与他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代的日子贫苦有关,他家乡有句形容百姓生活境况的话叫:地瓜干是主粮,鸡腚眼是银行。前一句不用说,后一句是指养鸡下蛋舍不得吃,卖了换钱。吴桐就不记得小时候吃过炒鸡蛋,煮鸡蛋只有在每年的端午节才能分到几颗。有一次他和双樱说,他从小到大吃的鸡蛋加起来不够一篮子装。这丝毫不是形容。肉也只在过年过节才见得到,也就是香香嘴而已。在邻村读完小的时候,中午带的饭是不变样的地瓜干加咸萝卜,咸萝卜没了,就带炒咸盐粒。有次一只鸡把盐粒抢吃了,结果齁死了。那时候他努力念书,动力就是以后成个公家人吃上鸡蛋和猪肉。尔后真的成了公家人,真的成了个好吃的人。
       吴桐正点到达,王梅已在房间等候。
       同学一场,离校后两人未曾一起喝过酒,班里的同学时有聚会,但王梅没参加过。开始通知她老是说忙,忙是个说法,但也不全是,一位同学就把话说得很情绪:要我们中间有个把市长、部长什么的,她肯定就不忙了。尽管这话说得难听也不乏醋意,可还是被大家认同,后来就不再叫了,用那个同学的话说是“开”。自然就有些“阿Q”的胜利法了。
       坐下后吴桐有些局促不安,心惶惶的,身子绷得紧紧,整个像敷了石膏。他自己也知道这没来由,不应该,再怎么也是同学啊,同学是平等的嘛,他努力使自己放松,却难以奏效。幸好这时王梅的手机响了,王梅边接电话边走向窗子。看着王梅微胖的后身,他想起双樱说的“肯定不是个美女”的话。他佩服双樱的直觉,在班里的女同学中,王梅不怎么出色,一般人物(连名字也一般)。但就是这个一般人物如今却很不一般了。想到这儿他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上:王梅请饭何意?
       小姐进来请点菜,王梅虚让了下吴桐,便一样一样地从容说给小姐。吴桐看了王梅一眼,心陡地一动,他第一次发现并不漂亮的王梅透出一种很别样的风采,这种风采从双樱脸上是看不到的。甚至包括自视甚高的双桃,脸上也看不到。
       “老同学还经常聚会吗?”放下菜谱王梅望着吴桐问,不等吴桐回答又说:“我老是瞎忙,参加不上,挺遗憾的。”“是,是,能经常一块聚聚挺好的,很有收获。”吴桐说。“收获?”“比方说谁遇上什么难事,能帮的一帮就解决了。”王梅点点头,端起杯喝茶,放下杯子问:“你知不知道陶楚现在的情况?”“知道。她下岗了,离婚了。”吴桐说。陶楚是当时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女生,被称为班花。吴桐不晓得那么多同学王梅怎么惟独问她。“谁的责任?”“据说她丈夫花心。”王梅笑笑,说:“记不记得当时你们男生都围着陶楚转?”吴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平心而论,当时他也喜欢陶楚,暗恋。不像别人那么紧追,是因为自己信心不够。“现在她有了困难,你们可以大有作为了,是不是争先恐后呵?”王梅依然是玩笑口吻。
       吴桐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晓得王梅为啥老提陶楚。莫非王梅怀疑自己和陶楚关系密切。想到这他在心里笑了,他又想起那则男人找性伙伴的段子,确如王梅所说,男同学都尽力帮助陶楚,至于是不是为了“免费”,他不晓得,他只清楚自己没有这种企图。
       头一道菜端上桌。每人一盅原汁鲍鱼。王梅端起酒杯与吴桐碰碰笑说:“干了?”吴桐说:“干。”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王梅问:“吴桐,你现在过得好吗?”“还行吧。”“还行是什么意思?”“还行就是一般般。”“这么说是对现状不满喽?”吴桐摇摇头,说:“也谈不上。满不满得看有什么样的期望值。”王梅笑笑,问:“那么你有什么期望值呢?”“我这人没远大志向,满足于现状。”“换句话说,你对现状是满意的了。”“倒不是。人不一样,有人天生能干大事,有人不行,像我,也只能当个教书匠。”
       光说话,忘了喝酒,王梅又举起杯子,说:“吴桐咱们再干一杯。”
       又上来一道菜。一人一盅鱼翅。
       又喝了一杯酒,王梅放下杯子看着吴桐说:“吴桐约你见见,是有件事想问问你,这事不惊天动地,却也不是件小事。”吴桐对着王梅的眼光。“想不想动动?”王梅问。“去哪儿?”“到泰达。”“我?”吴桐确实有些吃惊。事先他猜测多多,却惟独没猜到这上面。王梅看着神情严正的吴桐,不由笑了,说:“看你吓的,好像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吴桐不好意思地笑了,停停说:“我去能干什么?”“是这么回事,我们公司的总会计师刚刚退休,倒出个位置,我想到了你。”王梅不兜圈子,“这个位置在公司是举足轻重的,这你懂。”
       吴桐血一点点往头顶上冲,竞有些眩晕。与其说是对王梅提出的问题没有思想准备,不如说令他难以置信。正如王梅所言他不会不懂:一个大公司的总会计师职务非同小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甚至作为事业的终极目标来追求。而王梅说把泰达的这个职位给他,实让他震惊不已,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用马上做决定。”王梅向他举起杯子,“也别久拖不决,许多事情瞬息万变,我这么}兑你自然会明白。”
       吴桐点了点头,将酒一饮而尽。酒桌上有句话叫“一切都在酒里”,吴桐此时便是。他冷丁又想起那句“同学免费”的臊话,所以免费,自说明同学关系的纯洁、无私、平等和无保留。
       “待遇我还是先说一下。按惯例,总会计师在公司相当于副总一级,企业改制后进董事会。能否持股现在定不了。年薪能有个大体数字:十万元左右,奖金跟着企业效益浮动。”王梅的口吻有些公事公办。
       吴桐仍无语。如果说王梅举荐他当总会计师让他震惊,那么在听了待遇后那就是震撼了。每一项都不可思议。一步登上副总,与王梅同级。什么董事、股份之类的实际利益尽管有些虚,可十万的年薪是实实在在的,这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砸在他头上,把他砸懵了。
       “你如果还有别的方面要求,可以提出来,比如房子,如果困难可以得到改善,总而言之,成了泰达人,进了泰达决策层,一切都会按规矩办的。”
       “好的,好的。”吴桐喃喃说。
       “想好了给我打电话。”王梅笑盈盈地看着他说。
       “好的,好的。谢谢你王梅。”吴桐举起杯。
       两人碰一下,干了。
       又上来一道菜。龙虾。这一刹吴桐混沌的思维中陡然跳出一个清晰的字眼:鲤鱼跳龙门。他觉得这道菜是一个征兆,导人联想,尽管有些不真实。这时他再看王梅一眼,希望能从她的眼中找到真实的存在。
       “萌萌呢?”吴桐一进门便问。在他们家,夫妻俩无论谁回来晚了,只要头一眼没看见儿子,张口便是这句话。可见儿子是他们生活中的重中之重。
       “睡了。”半卧在床上看电视的双樱回答。同时关了电视,身子往床下挪。
       同样也是习惯。不管得到的回答是什么:儿子睡了,在学习,在拉屎,也都要到所在地玄瞅一眼,证实似的。吴桐从儿子房间出来,正要脱外衣,却见双樱笑模笑样地盯着他,他不摸头脑,问句:“咋啦?”双樱笑笑说:“精神焕发哟。”吴桐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与王梅见面的兴奋劲儿还留存在脸上,让双樱一览无余。“你也精神焕发呵,你不是也去约会了吗?“”你少来。”双樱抗议:“见的那个男人怎么样呢?”吴桐问。“反正比你强。”“这么说你看中了。”
       双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说:“我看中了顶屁用,双桃相中才作数哩。”
       说到双桃,吴桐便来了火气,忿忿说:“挑三拣四,她以为她是谁呵!是妙龄小女?”双樱替妹妹辩护:“桃子也就说你长了个老板肚,就记仇了?”吴桐说:“她说我不是老板长了个老板肚。”双樱问:“说错了吗?”吴桐咽了下唾沫,想要是今晚王梅说的事实兑现了,就是错了。想到这忍不住要把这事说给双樱,可这时双樱打断了他。“你看看我。”双樱站在吴桐面前说,同时将没戴乳罩的胸朝前挺挺。吴桐不解她的意思,眼在双樱身上横竖看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看不出变化?”双樱再把身子转转。吴桐“噢”了一声,说:“穿了新衣。”“怎么样?”双樱问。“挺好。”吴桐答。“好在哪儿?”“式样颜色都不错。”“我不是说衣裳。”“不说衣裳说啥?”
       双樱十分扫兴,双桃说的“准晕”在吴桐身上不仅没有实现,竞没一点感觉,她嘟囔句:“老土,没情调。”
       睡到半夜醒来,吴桐发现身上还穿着衣裳,就开始脱,脱得一丝不挂了便钻进双樱被窝里,把双樱搂在怀里。在他们家,一切都是有序的,包括夫妻的性生活。两人从有关资料得知,如他们这般年龄婚龄的夫妻每周两次为佳,他们便照章行事。还有,发牛的时间应该在睡了一觉之后,此时精力旺盛,他们也遵循不贰,像遵守工作守则一般。当然,这是现在。自从学校分给这个小套二房子,才将萌萌分出去,夫妻俩可以单独在一起。吴桐记得当时全家人住一问屋时,他和双樱总是提心吊胆的,躲着避着,做地下工作似的,生怕孩子发觉。那时萌萌才三四岁,那么
       个小萝卜头不知怎么就神经兮兮的,对他爸充满戒备。吴桐每晚躺下给他讲故事哄他快睡,手从被窝下面伸到双樱那边,萌萌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动静,一旦发现不对头便高声质问:吴桐你干什么?!他就赶紧缩回手。分了房子这事就解决了,人妻牛活可以按部就班地来。今天并非是“法定”同房日(所以才分了被窝),吴桐醒来却兀地有了要求。双樱睡得很死,身体软软的热热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就像一块刚刚烤好的蛋糕。欲火高涨的吴桐对自己的“越规”终是有些怯意,犹豫着不知该把双樱弄醒,还是不管那一套。他记起双樱在睡前似有不悦,心想把她弄醒事情倒会麻烦,不如偷袭。偷袭他也是中规中矩,小心翼翼地褪下双樱的内裤,只要将这道程序完成,事情便无阻无碍,任双樱怎惮抵抗也终是虎口下的羊羔。不过今番倒大出他的意料:上身后双樱醒来,竞然没有反抗,只是迷迷糊糊地问句:“今天周几?”吴桐信口说:“周三。”双樱说:“不对吧?”吴桐答:“没错。”双樱说:“咋我觉得不是。”吴桐说:“是,是,是……”随着“是”字的节拍加快动作频率,双樱就呻吟起来,顾不上日子对与不对了。
       一如既往,完事后双樱变得柔情似水,软热的身子水蛇似的缠绕着丈夫,以防他抽身而去,很快又睡过去,打着细细的鼾。吴桐却睡不着了,脑中又闪现出与王梅见面的那一幕。他想等双樱醒来,便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一定会高兴得发疯,因为这是他们生活的重大转机。
       但大出吴桐意外的是,当早晨醒来他将事情和盘托给双樱时,双樱连想都没想,便泼了吴桐一头凉水:不干。
       吴桐匪夷所思,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出乎吴桐意料的是,在一次家庭会议上,一向与他相左的双桃这次竟然站在他这一方,首先表态,说:“这是好事,大好事,没什么可犹豫的。”
       吴桐暗自松了口气,把感激的眼光投向双桃。他知道双桃的意见很重要,她对双樱有影响力,作为姐姐的双樱从小就被妹妹牵着鼻子走。
       “桃子说得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看是好事。”双樱爹表态。
       “眼前看是好事,可往后呢?”双樱妈说,“就说那个姓曹的,才提拔了个副科长,就开始出坏水了,”
       “姓曹的”是双桃的前夫。
       “他出坏水和当副科长挂拉不上。”双桃辩解说.“他本来就不是个东西。”
       “不是个东西当初咋要死要活跟他?轰都轰不散!”双樱妈揭双桃的短。
       吴桐知道双桃与“姓曹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姓曹的”除了混了个副科长再满身没一处周正地方,但是长了个甜嘴,双桃就叫那张甜嘴给“套牢”,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要嫁。全家人一起反对,怕她私自登记,把户口本都藏起来了。可那个“姓曹的”不是等闲之辈,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先搞大了双桃的肚子,以实际行动让所有反对的人闭了嘴。
       按说老太太的揭短也能让双桃闭嘴。可不然,双桃是个永远不肯服输的人,她近乎在嚷:“干吗老是拿姓曹的说事,他还算个人吗?现在说的是哥,说的是十万年薪。”“你是光看见好处了。”双樱妈说。“当然要看好处了,没好处谁去当官呵。”“光看见好处也不行呵,不看那些抓起来的贪官,个个没个好下场。”双樱妈说。“说偏了说偏了,说小吴咋说上贪官了呢?”双樱爹转舵说,“事不能老往坏处想,那样谁还有上进心呵。”“你们知道咱派出所的汪副所长吗?”双樱妈问。“知道,咋又说他?”双桃问。“都说汪所长是所里最和蔼最关心群众疾苦的公安干警,是上级表扬的模范人物。可死了才知道,是个贪官,是贪官不说,还是个杂种,手里窝着海了的钱不让媳妇知道。什么人呵。”双樱妈说。
       吴桐也知道那个胖乎乎的汪副所长,听说了他的事:半年前出了车祸,死了,开完告别遗体仪式后,按规定家属当着派出所的人的面,打开了他的办公桌的抽屉,一看,里面满登登的全是钱,足有几十万,还有厚厚一摞子存折。见状派出所的人赶紧闪开了,说除了枪和子弹其余都是私物,拿回去吧,拿回去吧。汪的媳妇一句话也没说,把钱和存折卷巴卷巴拿走了。可这事没保住密,传得沸沸扬扬。
       “他从哪弄来那么多钱呀?”双樱爹不知是向谁发问。
       “这还用问?”双桃说。
       “反正我不同意吴桐调动工作。”双樱表态说。脸色很难看,显然是受了汪所长幽灵的影响。
       “你说就算了?”双桃横眼看着姐姐。
       “我说算我的一半,吴桐一定要去,就先把婚离了。”双樱说。
       “你这小冤家,咋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呀。”双樱妈埋怨说。
       “要不,这事以后再说吧。”吴桐说,他知道今天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吴桐陷入极度的情绪波动中,茫然不知所为。双樱的决绝态度事实上形成“一票否决”的态势,拦住了他的去路,双樱最后倒是说了实话,她主要是担心王梅居心不良,在一次她参加的吴桐的同学聚会中,一个同学忘记双樱在场,在诟病王梅时开吴桐的玩笑,说王梅曾对人说班里的男生她最喜欢吴桐,双樱听见了没当回事,同学间的胡言乱语不足为凭,就是那天王梅请吴桐吃饭,她也没往歪处想。可事情急转直下,王梅又以不可思议的条件让吴桐到她身边,这就有所警惕了。当然除了警惕王梅,她相信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是永恒真理。她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多少野心的女人,男人能挣来万贯家产自然好,可要是把男人搭上,把家毁了,这蚀本的生意她坚决不干。
       日子似乎又成老样子,他照样教书,照样为减肥上下班步行,照常定点定时定量地与双樱做夫妻功课。他一直没给王梅回音,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说不去泰达的理由(他真的没想出一个可信理由)。同样王梅也没再给他打电话。他既盼着王梅与他联系,又害怕王梅与他联系,很矛盾。
       如果陶楚没有出现,吴桐仍将在烦乱的情绪中难以自拔。那天在班上他接到陶楚的电话,他有些意外,陶楚是很少给他打电话的。电话里陶楚声音急切,问他认不认识公安局的人。他问出了什么事。陶楚说我儿子李赛被派出所抓起来了,你快帮忙想想办法吧。吴桐一惊,问你现在哪儿?陶楚说我在派出所门口。吴桐说我马上过去。
       撂下电话,吴桐和杨老师对调一节课,便奔出校门,拦一辆出租车上去。在民安路派出所外面下来,他看见脸色苍白、跳舞似地转着圈的陶楚。吴桐招手把她引到附近一处街角。陶楚一边流泪一边对吴桐诉说事情经过。其实那时候陶楚还不知道全部情况,所知只是儿子李赛同学的电话内容:中午放学出了校门,有手机的同学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说他们几个同学走到八十九中门口与他们学校的几个学生发生冲突,吃了亏,希望他们立刻赶过去支援。李赛便和同学奔到八十九中门口,看到自己的同学被围在中间情势危急,便一拥而上展开“拯救同学行动”(同学语),结果把对方一个学生的头打出血,派出所接到报警便把李赛一伙拘留起来。陶楚说完急得又落下泪来。
       “你儿子今年到不到十六岁7”吴侗问。
       “刚过十六岁生几。”陶楚哽咽着。
       “麻烦了。”吴桐脱口说,又问,“他是不是……带头的?”
       “好像他是里面最大的。”陶楚说。
       吴桐觉得事情严重.他想了想,说:“陶楚,你别慌,一定要冷静,现在得赶快找人,公安方面,还有医院方面,还有被打孩子的家长,得分头找,越快越好,晚了局面便难以控制。对了,李赛他爸爸知不知道这事?”
       “我给他打电话了,他光知道焦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不行,咱分头行动,我去找分局的一个熟人,让他给派出所打打招呼,先把案子压住,别上报;你打听一下受伤孩子在哪儿治疗,知道了打电话告诉我;你再对孩子他爸爸讲讲,打听一下那孩子的家长是什么人,什么单位的,家住在哪,快去向人家求情。当然,得送礼,安抚住他们不向公安方面施压。”吴桐条理分明地说。以前办过类似的事,知晓其中的过节。陶楚用泪眼看着吴桐,眼光布满感激和依赖。吴桐无形中感到一种压力。
       和陶楚分手后,吴桐又立刻快马加鞭往公安局长阳区分局赶。在出租车上他先给那个认识的警员小赵打电话。小赵是分局财务科会计,曾在财会培训班学习过,也算是他的学牛。电话甲小赵非常客气,一口一个吴老师叫,又说不用亲自往局里跑了,在电话上把事说说,能办的一定办。吴桐说他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就到。对方就不说什么了。
       吴桐在分局门口下车,小赵已等候那儿了,握手后原地站着把事情对小赵讲了。小赵听了没说什么,拿出手机拨号,吴桐等在一旁,留意小赵的话。他觉出有些不妙,果然小赵挂机后说:“事情挺复杂。”吴桐问:“咋?”小赵说:“所里说性质很恶劣,团伙抢劫。”“抢劫?!”吴桐头一炸,连忙分辩说:“没有没有。”小赵问:“吴老师谁告诉你的案情?”吴桐说:“李赛的家长。”小赵问:“李赛是谁?”吴桐说:“就是打人的学生。”小赵说:“家长不了解情况,抢劫的情节已经录了口供。”吴桐心想麻烦大了。他望着小赵问:“这会怎样处理呢?”小赵说:“单抢劫一项就构成刑事犯罪,伤害一项视伤害程度,轻微伤以上也构成刑事犯罪,这事是复杂了。”小赵张张手,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吴桐头上沁出汗珠,怔怔地站着不动。
       “吴老师,那个孩子的家长是你的什么人?”小赵问。
       “他妈妈是我的中学同学。”吴桐如实说。
       “吴老师,你真想帮她吗?”小赵望着吴桐的脸问。
       “当然。”
       小赵点点头,诚恳地说:“吴老师我要是只为应付你,会说尽力帮忙,可你是老师,我不能不负责任,把事揽下到最后办不成,我对不住你,你也对不住求你帮忙的人,所以请吴老师理解。”
       吴桐不言声了。
       回到学校,杨老师已代他上完了课,坐在桌前看一本家庭杂志,见吴桐回来问句:“事办完了?”吴桐摇摇头。杨老师见吴桐情绪低沉,关切地问:“遇到麻烦事了?”吴桐正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机响了,他一边掏手机一边往教研室外面走,在走廊电话接起来了,是陶楚哭咧咧的声音,她告诉吴桐在医院找到了那个被打伤的孩子,头用纱布包着,她向孩子的家长道歉,人家理都不理,丢出一句:这事由公安局处理。吴桐问:“孩子住院了没有?”陶楚说:“没有。”吴桐说:“这么看伤得不重。”他冷丁想起小赵讲的案子仃抢劫情节,心不由往下一沉,不知该不该告诉陶楚,正思忖着,那边陶楚问他在哪儿,他说已旧学校了。陶楚问找到公安局的熟人没有。吴桐说找到了,人家答应帮忙,又说一旦有消息我就告诉你。陶楚说谢谢你了吴桐。通完话吴桐没挪步,站在那儿愣神,他心里很难受,也很自责,他欺骗了陶楚,说什么公安的熟人答应帮忙,哪有的事呵,小赵明确表示无能为力嘛。这时冷丁想起小赵说的那句“吴老师你真想帮忙吗”的话,当时他没在意,现在回过头琢磨,这句话肯定是有含意的。他接着掏出手机,再找小赵。小赵说吴老师你说。吴桐便把他的想法明确说给小赵:他知道真想办成一件事情“意思”得到。这方面希望小赵能从中协调一下,怎么办就怎么办,花钱不成问题。小赵真诚地说:“吴老师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误会了,你说的那个案子,在杠杠上面,至少得搬动区局一二把手才成。”
       “我明白了,明白了,小赵,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吴桐由衷说。快下班时陶楚又来了电话,声音愈加悲切,说她已打听到消息,李赛和他的同学不仅伤人还抢了人家的钱。陶楚在电话里又哭起来,说:“吴桐你可要帮帮我呀,别把李赛抓起来判刑,那样他一辈子就完了。”吴桐说:“陶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全力以赴的……”说到这儿只能听到陶楚呜呜的哭声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给双樱打了电话,叫她下了班什么也别干,去学校门口接萌萌,带他回家。双樱疑惑问:“不是早就不接了吗?”吴桐生硬地说:“接,从今以后要接。”双樱问:“为什么?”吴桐说:“回家再说。”
       这天晚上吴桐失眠了。脑子里翻动的整个是陶楚的事。他从记忆中搜寻所有熟悉的人,看其中有没有人能“搬动”公安局领导,最终他想到一个:金正。金主席,论级别金主席不高,处级而已,但他毕竟是个名人,名人交际广,求他帮忙也许能成。心里有了些许安慰,瞌睡虫便飞来了,睡着了。
       早晨出门刚把手机揿开,陶楚的电话便打进来了。他知道陶楚不打家里的电话是怕给他惹麻烦。只听陶楚急急地问:“吴桐你在哪儿?”他说:“我在路上。”陶楚又问:“能不能见见?”他说:“现在不行,我第一二节有课,也没法调了,下了课我找你行吗?”陶楚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他不知道两节课怎么下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都讲了些什么。他抱着讲义往教研室跑,进了办公室坐下刚要抓电话,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小赵。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想或许小赵有好消息告诉他吧,然而小赵说的不仅不是好消息,反倒是个坏消息。小赵说他又从所里摸了摸情况,所里正准备往分局报材料,案件性质定为合伙抢劫。情节是打斗之后“胜方”向“败方”索要“赔款”,说由于他们的挑衅耽误了回家吃饭,要出打的费,败方一个学生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钱没用来打的,一块买冰激凌吃了,还没吃完就被抓。吴桐这才清楚所谓“抢劫”的过节,听过倒松了口气,他问小赵:“这够得上抢劫吗?”小赵说:“也许吧。”吴桐说:“抢劫的对象应该是陌生人,抢认识的人,明明知道会被指认出来,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呵。”小赵说:“这看怎么理解了,说抢夺也可以。”吴桐问:“抢夺是什么性质呢?”小赵说:“轻,够不上刑事。”吴桐有些激动地问:“既然在两可之间,为什么一定要定抢劫呢?他们还是些孩子,为什么不能放一马?”小赵说:“吴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把这事告诉你,是觉得这个案子有可操作性,你就按我昨天说的,赶在派出所上报分局前把事化解。”吴桐说:“小赵,我明白了。真谢谢你了。”
       他看看表,知道陶楚正在等自己与她联络,但事情没有着落联络了也没意义。他走出办公室,下了楼,走到操场边上的一棵梧桐树下给金正家里拨了电话,铃响了好长时间也没人接。
       万般无奈时,吴桐忽然想,何不自己到派出所去一趟,摸摸情况,这么想定便速速赶到民安路派出所。
       许是自己也觉得此举过于莽撞,吴桐进到门里心“噗噗”地加快跳动,像自己做了坏事一般。他轻轻走到一个年轻女民警桌前站下,又轻轻叫了声“同志”,说:“我是为那个学生打架的案子来的。”女民警问:“你是家长?”他说:“不是。”不等女民警说话,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民警粗声粗气地说:“出去。”他吓了一跳,却没动,他对男民警说:“同志。”男民警又说:“出去。”他急中生智,说:“是小赵让我来的。”“哪个小赵?”“分局财务科的小赵。”“不晓得。”“他,他来过电话的。”“来电话的多去了,谁记得。”男民警这么说口气倒缓下来了,再打量了一眼吴桐,又说:“回去等着吧,我们会依法办事的。”吴桐赶紧说:“知道知道,我相信法律,但我想说明一下情况。”男民警一副努力耐着性子的样子,问:“什么情况?”吴桐松了口气,却也清楚人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便言简意赅地讲出自己的两点看法:一是就案情实际情况定抢劫过重,定抢夺或者索要为宜;二是犯事的都是些孩子,而且属偶发事件,应以宽大为怀,给他们一个出路。吴桐这么说时,满屋的民警都像看怪物似地看着他,有的还在窃笑。“你说完了?”男民警问。他说:“是,是。”男民警面露讥诮说:“我倒觉得,你可以给嫌犯当律师,把刚才这套话拿到法庭说去。说在这儿没用。”
       吴桐只得出来了。
       他懊恼万分,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垂头丧气往学校返时,手机响了,他担心是陶楚,却又不能不接,硬着头皮问句:“哪位?”“王梅。”“啊,是,是你呀!”吴桐惊讶万分,连忙收住脚步。可谓一心不可二用,这两天来只顾忙陶楚,别的全丢脑后了。“吴桐你在忙什么呐?”王梅问。“我,我瞎忙。你,你好吗?”吴桐嘴里回应,脑子却在飞快旋转:王梅是催问去泰达的事吧,该怎么回复?“我挺好,也是瞎忙。上次说的那个事考虑得怎么样呢?”王梅开门见山。“差,差不多了……”吴桐胡乱回答,头上沁出汗珠。电话里王梅笑了一下,说:“差不多是什么概念呢?该怎么去理解?”吴桐听出王梅平淡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悦,更增添了心中的不安,想人家这么提携自己,而自己却如此消极对待,可以说近乎无理,给谁谁也会不高兴呵。他想对王梅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这时他听王梅又笑起来,说:“吴桐,人民教师的头衔就这么有吸引力么?”“不是,不是。”吴桐连连说,又想到刚才受到的耻辱,想狗屁人民教师,自没说出口。“难道有什么问题吗?”王梅问。问题?吴桐的心一跳,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陶楚的事啊。脑子里一闪,他说:“王梅,我没顾上是有一桩没了的事。”王梅问:“什么没了的事?”“一桩官司。”“什么官司?”吴桐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王梅听。只是“少犯”的家长他没说是陶楚。“在哪个派出所?”王梅问。“民安路派出所。”“行。我给问问。有了结果我会告诉你。”王梅说毕收了电话。
       吴桐松了口气。他觉得王梅能帮上这个忙。为什么开始没想到王梅呢?他想。
       不到中午,吴桐便接到了王梅的电话,告诉他事情解决了,她找的人给派出所打了招呼,要求这个案件从“关心下一代”的原则处理,于是派出所便把“抢劫’’改为“索要”,由此批捕程序被中止,李赛可以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回家了。王梅口气平淡地把事情说完,吴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
       早晨离家的时候,双樱追到门口说:“下了班你去接萌萌,一块去他姥姥家。”吴桐刚要反问又幡然醒悟:今天是双樱的生日。说声:“知道。”心里却想:好玄。
       下了班他急急赶到萌萌学校门门,放学好久了也没见萌萌出来。他有些急,给萌萌的同学打手机,接通后他从里面噼哩啪啦的声音猜到是网吧。他问吴萌在不在那儿,同学问叔叔要吴萌接电话吗?他说不要,叫他立刻到学校门口。
       网吧离学校不远,一会儿就见到萌萌走过来。吴桐迎上前质问:“你什么时候出的校门,我怎么没看见你?”萌萌以攻为守说:“我也没看见你啊,”吴桐说:“我就站在这儿你看不见?你躲着我去网吧?”萌萌赶紧说:“没有没有。”可从萌萌的神情中他清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很是生气,训斥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知道不听话的后果么?要是哪天作了孽……他停住了,他本想说哪天作了孽让派出所抓去,看谁救得了你。他煞车是觉得对孩子说这个不好,会给他心理上造成阴影。他叹了口气,牵起萌萌的手走向公交车站,不知怎么,自从陶楚的儿子出事,他就对萌萌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担心。
       一进门生日的气氛便扑面而来,双樱埋怨了句“你爷俩咋才来呀”又投入到备宴的忙碌中,忙着的还有双樱妈和双桃。其实这个生日是为姐妹俩一块过的,从小就是这样,两人结婚了也如此。如今略有不同的是参加的人数减少,减少的俱是双桃方面的人:先是“姓曹的”被“开”,尔后是女儿好好离家去了北京。说起来“孤家寡人”的双桃免不了有些凄凉,好在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或者说是个心肺太强的人,没表现出异常,边忙活边吆二喝三地对别人发号施令。
       出现异常的倒是一贯正常的姑爷吴桐。
       在生日宴即将结束,无论酒客肴客皆心满意足时,顶着一张红脸的吴桐陡然开口宣布:“我要工泰达。”
       双樱板着脸说,“你喝多了……”“我没喝多,我头脑清醒……”吴桐说。“清醒个屁,说过的事干吗再提!”“我想了好多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去是错误的。”吴桐说。“去才是错误的。”双樱针锋相对。“我的事,我……我决定。”“你……”双樱被噎住。“一家人的事,哪能一个人做主,全家商量着办嘛。”双樱妈劝道,立场还是向着闺女。“回家说回家说。”双樱嚷。“姐,你别这样,哥没喝醉,醉了心里也明白。”双桃开言说。“我是明白。”吴桐说。“你,是双樱,我媳妇,她,是双桃,我姨子……我明白着呐。”“你是明白,明白不想要这个家了。”双樱说着眼圈红了,像要哭出来。
       “我保这个家,也不光是为了我,更是为萌萌,我不想让萌萌缺爹少妈的。”双樱说着眼泪从脸腮流了下来。
       “我要去泰达,更,更是替萌萌着想。”吴桐声音有些哽,为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拾起酒瓶给丈人爹斟酒,又给自己斟满杯。
       “萌萌怎么啦?你不去当官就没有个好前程了?萌萌书念得好,年级前十名,上大学没问题。你别打萌萌的幌子。”双樱不相让。
       “双樱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吴桐摇着头,好像一刹间醒了酒,一副很沉重的表情,说:“我们可以甘于贫弱,这没什么,别人怎么过咱也怎么过,能住上房子吃上饭,孩子再能读上大学,平平安安的也挺满足的。可一旦遇上个什么事呢?”吴桐看着双樱。“什么事?”“一旦有难了,谁去解救他!”“什么难?”双樱质问。
       他把李赛出事和营救的过程和盘托出。
       “爸,派出所都有铁笼子吗?”萌萌问。“咋的,你想进去勘察勘察地面?”吴桐自己都不晓得咋会把话说得这么狠。“你,你干吗吓唬孩子!”双樱抗议说。“吓唬……”他想说的是:要有进去的一天,就不是吓唬的问题了。他怕一语成谶,才收口。“我就不信,笔尖一歪歪‘抢’就变成‘要’了?”双樱妈说。“这是事实嘛。”双桃说。“要定了‘抢’,能咋处置呢?”双樱妈问。“判刑。”吴桐答。“判几年?”双樱妈又问,“那得看法官的笔尖怎么歪歪啦。一年、二年、五年,都是说不定的事。”吴桐说。
       “邪乎,邪乎呵广‘醉汉”双樱爹说。“爹,你想说什么呐?”双樱烦烦地瞄她爹一眼,“我说,我说小吴能进步,就叫他进步,不为别的,也为保一家老少平安呵………‘要是家庭出了问题,你负责任!”双樱质问。“我……我……”“别说了,净添乱。”双樱说。“我想了想,倒想出一个办法,既能让哥去发展,又能让姐放心。”双桃说。“啥办法?”双樱妈抢先问。吴桐和双樱也看着双桃。“哥和姐签个协议。”“啥协议?”“姐允许哥调到泰达,哥保证对姐永不变心,一旦发现和别人的女人好,马上离婚,孩子和家产全归姐。”双桃说得有板有眼,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
       全家人大眼瞪小眼。
       “亏你想得出来这等馊主意!”双樱妈提出异议,
       “说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妈,你不懂。”双桃指出:
       “现在是契约时代,很多人没结婚先去公证,一旦离婚
       什么什么财产归准,一条一条清清楚楚。”“你在说个啥哩,没结婚就想离婚以后的事,那不是有病?”双樱妈摇头不止。“这不是病,是社会进步,我要是再结婚,也要先签协议。”双桃说。“你签个啥?要嘛没嘛,怕人家占了你的财产?寒碜人。”双樱妈说。“好了好了,你什么都不懂,和你说个啥哩。”双桃转向双樱,问:“姐,刚才我说的你觉得怎样呢?表个态。”“他同意,我就没意见。”双樱赌气说。“哥,你也表态。”“我……没意见。”吴桐说。“都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吃完饭就把协议签了。我做中间人。”双桃说。
       吴桐顺利地调到泰达集团公司。说“顺利”自是指与双樱达成协议之后,吴桐并没仔细研究协议条款是否合理以及其利弊所在。他没当真,只把它当
       着一道必须跨越的栅栏,他不相信协议会有生效的一天,双樱的顾虑纯系空穴来风,是一个神经质女人的痴迷。略有不顺的是学校方面,开始不肯放人,强调吴老师是教学骨干,走了会影响学校教学质量云云。这说法煞是冠冕堂皇,而吴桐更愿意相信是校领导的“望人穷”思想作祟:手底下的一名普通教师,平常未见有多少过人之处,忽一日有人像挖宝似地来挖,设身处地替领导想想这种情况也确实难以接受。这事最后还是王梅出面加以解决。
       他是星期一正式到泰达上班的,上午是公司的例行高层碰头会,出席范围是集团老总、副总及下属各分公司的“总”(叫总会是恰如其分的)。吴桐参加了。这也是对他副总级别的确认。当所有的“总”把眼光投向他时他慌乱不已。集团一把手何总和蔼地朝他点点头,随即把他介绍给大家,不知怎么他称吴桐为“吴老师”。大家用掌声表示对“吴老师”的欢迎。除了王梅,在座的全是陌生面孔,包括何总。何总本应在他报到时接一下,这也是惯例,可恰好有事抽不开身,于是就在碰头会上一并表示。何总讲话时他注意地观察着他,觉得何总有些年纪了,尽管染了发,但开始松弛的面部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关于何总他所知有限,且多是从王梅那里得知:他原先是市财政局的中层干部,到快半退时调到财政局下属泰达公司任总经理,显然是领导为照顾他才打这个时间差。现在又快到退休年龄。平心而论,他对何总的初始印象不坏,何总貌相端正,气象不凡,讲话思路清晰,表达准确,具有一种大将风度。他讲完之后各副总及下属单位一把手开始汇报各分管部门的工作。吴桐用心地听并做记录,他知道这是他这个“新人”了解泰达的好时机。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泰达的面貌如同雾中的风景在太阳升起之后渐显清晰,他惊叹不已,泰达原来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呵。它经营的除了房地产,还有商贸、药业、家电、服装,甚至还有投资和证券,可以这么说吧,除了银行、保险、通信等几项国家专业垄断行业泰达几乎无所不包。吴桐自然清楚,泰达如此壮大自是得益于财政的强劲支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犹如一家庭,孩子的待遇总是最优厚的。泰达就是财政的孩子,一个营养充足的大胖墩儿。当吴桐对泰达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后,他真的感到万分庆幸,不由把目光投向坐在何总身旁的王梅,是这个女人将自己带进泰达王国这个新天地中的,知遇之恩将永世不忘。在与王梅眼光相逢的那一刹,他似乎从王梅眼光中也发现了相近的东西。
       随着司机小汪的一声“吴总再见”黑色奥迪缓缓驶离吴桐家门,这时吴桐便从“泰达新生活”回到他熟悉的以往。“萌萌呢?”依然是那句不变的话,如果得不到回应,便知道双樱已上床睡了。于是蹑手蹑脚到儿子房间去看看,再悄没声地上床。他不想把双樱弄醒,不是懒得和双樱说话,而是这般可以免受双樱的盘查,否则便大有麻烦。盘查首先从抱怨开始:几点了,怎么才回来?他的回答也一成不变:有应酬。“什么应酬?”“请工商。”(有变数)“在哪儿?”“泰达美食城。”(变数不大,因是泰达的酒店,故“肥水不流外人田”成为公司的宴请地)“美女在不?”(在双樱的语汇中“美女”专指王梅),起初他对双樱这种对王梅明显的敌意很是不满,批评她,讲“吃水不忘打井人”的道理,要她不要这样。而双樱似乎得意自己的创造,不改口,“美女美女”照叫不误,惹得吴桐以认同的方式“以夷治夷”:“美女在。”“吃饭之后又去了哪儿?”“夜总会。”他实话实说。“美女也去了?”“美女没去,帅哥去了。”效法双樱,他将公司财务处的副处长焦亮叫着帅哥,焦亮确实算得上是个帅哥,公司财务方面的应酬焦是参加者之一。“找小姐了?”“没有。”“没有?”“是没有。”“那去夜总会干吗?”“和客户谈事情。”“在哪不好谈到那种地方谈?”“在那儿容易谈得拢。”“光谈不干别的?”“喝酒,唱歌,也跳跳舞。”“你行啊吴桐。”“嫖赌可一点没沾呵。”“我咋知道,反正人得有良心。”“那是那是。”每晚的“夫妻剧场”都是这般基本雷同的情节。渐渐地吴桐也习以为常,他知道双樱不厌其烦的“审问”是给他打预防针,防患于未然。他呢?也确实没做对不起双樱的事,心里很坦然。不过,他吃紧的地方倒在另处:夫妻性生活。一向对这事淡淡的双樱近来一反常态,要求很强烈,打破常规变成隔日一回或更多,这让吴桐有些吃不消。后来他倒是明白了双樱“性趣大长”的真正用心。她把他当成一把茶壶,在家里给喝光了,出去就给不了别人。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吴桐接到总经理秘书程巧的电话,说何总今晚宴请澳大利亚客户,请他一起参加,因为客户带着夫人,而王副总(王梅)今晚有事,所以请他把夫人带上,礼陪女客。放下电话吴桐微微有些激动,这是何总头一次邀他参加活动,且带着夫人,这事非同一般。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王梅举荐的人,按官场惯例属“王梅的人”,因此并不奢望何总会青睐于自己,只要不抱成见就可以了。所以何总这一姿态他多少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事得告诉王梅,王梅分管他这块工作,于公于私都应对她不加保留。他往她办公室拨了电话,问她忙不忙,不忙就过去一趟。王梅说焦亮在这儿,没事,你过来吧。他就去了。见他来焦亮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汇报完了,吴总你坐吧。焦亮退出后王梅对他粲然一笑,问他有什么事。他就把程巧的电话内容说了。王梅听毕略一沉思,说我是有事,你是一定要参加的,这是好事,可以对何总加深了解,对工作有利。吴桐听出王梅有打官腔的味道,心里很没底,又说我媳妇从未出席过这种场合,恐怕应付不了。王梅说也别把外国人当回事,告诉你太太以不变应万变就可以了。吴桐不明白王梅的话,想问又难于开口,讪讪的。王梅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补充句:回答好客人的问活就可以了。
       回到办公室,他赶紧给双樱打电话,告诉她今晚一起参加外事活动,下班把萌萌接到姥姥家,等他去接。为防备没有和双樱单独说话的机会,又把王梅说的注意事项对双樱做了交待,倒把双樱弄得紧张起来,想打退堂鼓,说吴桐我还是不去吧。吴恫说句胡闹,就挂了电话。
       吴桐计算好时间,喊了小汪去岳母家接双樱。进屋后见双樱爹在阳台上浇花,双樱妈在厨房做饭,双桃披着湿发坐在镜子前面。吴桐眼光在屋子里扫了一遍,没见双樱和萌萌,他问双桃:“你姐呢?”双桃说:“没回来:”吴桐看看表说:“快到点了,怎么还没回来,再晚就来不及了。”给双樱打电话,打小通,他急得跺起脚来,连说麻烦了麻烦了。双桃说:“看你急成这样子,耽误了就能把乌纱帽掉了?”吴恫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再打电话,还是不通,吴桐脸上的汁都下来丁。这时双樱妈从厨房出来,说句:“实在不行就叫桃子替她姐去吧。”吴桐一怔,他没想到丈母娘能指出这么一条路,有句话叫丈母娘当家——净出馊主意,说得还真对。
       “真他妈的戏剧化。”吴桐带着假太太卜楼时不由在心里嘟噜句。
       “嫂子慢下。”车停下小汪快速下来开车门并关照着“嫂子”。小汪见过真正的嫂子,今天近在咫尺却没发现嫂子已易人。吴桐的心稍稍定了些。
       今晚的客人是一家澳大利亚公司的总裁和夫人,他们来本市是评估投资一家大型超市项目,投资额甚巨,泰达欲承建这个工程,或以合资方式参与,才管何种形式的合作,都有大利可图。今晚是双方初次接触,因此愈发重要。对自己而言,初次亮相必须有亡好表现,不能有什么疏失,一只给何总留下不好印象,将影响深远。这么想,心甲便忐忑不安。
       他和双桃在大厅前迎接了何总,他把“老婆”介绍给何总,还有随同何总进来的总秘程巧、集团地产公司宫总和投资公司陈总。脚前脚后,澳方一行四人也从旋转门进到大厅,与约定时间几乎分秒不差、
       澳方总裁赫本·乔是一位面相和善的白发老人,面色红润,眼光矍铄,夫人略显年轻,棕色头发,眼睛深蓝,让人觉得更接近欧美人种;总裁临时助理马尼,像大多数外国中年男人那样难于判断其真实年龄,四卜?五十?都沾边儿,他是该公司在本市另一个合资项目的业务代表,总裁来了自然要跟随照应,所以翻译把他说成是临时助理,担任中方翻洋的是何总秘书程巧,她用流畅的英语一一介绍,当介绍到双桃时和蔼的赫本·乔称赞了一句,说她具有中西合璧的美。吴桐想这外国老头倒很有眼光,双樱曾对他讲过,她姐俩从小就被人叫着洋娃娃。当程巧把话翻译过来,双桃回说谢谢,又说在高贵的总裁夫人面前,这样的美誉是不敢领受的。程巧把话翻译过去,逗得总裁和夫人乐不可支,吴桐发现何总也露出满意的神色。他不由得想:这个双桃还真像有句话所说:给点阳光就灿烂。
       随后双方便随意交谈起来,气氛很融洽,有一种朋友间的亲和,谁都知道这是难能可贵的,当然不能说这种气氛是双桃创造出来的,但起码有关连,赫本·乔夫人更多的是与双桃对话,双桃应答得都很得体,没有露怯的地方。这当间他发现临时助理马尼的眼光一直在双桃身上转悠,似乎粘在上面。不过作为“丈夫”的吴桐一点也没计较,显得很有风度。
       第二天,他正在办公室坐着,忽然电话铃响了。是程巧,说何总让他立刻过去一趟。如同条件反射,他马上想到把这事告诉于梅。他拨了电话,占线、等了会再拨,依然。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去找何总,之后再向王梅汇报。
       只何总一人,埋头于巨型老板台上写着什么,见吴桐进来和蔼地指指沙发,说你先坐,我一会儿就好。吴桐是头一次进入这个集团一号人物的办公地点,气派豪华自不待言,引起吴桐注意的是墙上挂珠许多字画。吴桐喜欢书画,便忍不住站起来走近了欣赏,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面不少书画作品是出自名家之手,画有张大千的山水,徐悲鸿的马,字有欧阳中石和李铎的,更让他吃惊的是清代人石涛的一幅山水。除此,还有诸多本市书画家及何总本人的作品。他留意一下何总的字,他觉得他的行草写得狂放有气势。他听人说一些领导干部多书行草,以狂乱不羁掩其功力不逮。也许何总便属于这一类。
       “吴老师对书画有兴趣?”何总的问话小断了吴桐对书画的沉浸。他说:“也就是喜欢,基本上是个门外汉。”他坐回沙发,说:“何总的字遒劲有力,很见功力呵。”他知道自己说的是恭维之词,但做下属的不如此又似乎没有道理。
       “我是瞎写,以前在财政上分管文化这一块拨款,和书画家熟了,他们有什么活动就拉我去参加,时间长了,手就痒痒,就写,我是真正的半路出家呵。”何总说。
       “坦白从宽”倒不由使吴桐感动,正可谓“真话感人”,何况是对自己这个下属甘于自贬。
       对书画就不再有话说。何总言归正传,问:“到泰达有半个月了吧?”何总问。“是。”吴桐答。“工作性质改变了,适应起来有没有困难?”“开始不太顺劲儿,现在好多了。”“我当时从机关到实业也是好长时间转不过弯来,需要有个过程。不过你还年轻,适应力强。”
       这时程巧进来,坐下后掏出一个小本子。吴桐开始汇报情况,说:“这段时间,王副总要我熟悉一下集团情况,就往下属各分公司跑了跑。”吴桐简要讲了这些天自己的工作情况,然后正襟危坐,准备聆听上司的指示。“熟悉情况很好很必要,只是我们的集团太庞大,一处一处跑没一两个月跑不完,最佳方式是边工作边熟悉情况。当下集团的工作重点是企业改制,上级部门催得很紧,我们在年底之前把这项工作完成,向元旦献礼。”何总说。“时间很紧呵。”吴桐说。“所以现在必须赶紧做出一个改制方案来,我想由你来做,做出来直接交给我。”何总说。“是何总。”“务必抓紧呵!”何总又说。“是何总。”吴桐说。“关于你来泰达的待遇问题,王副总对你说了吧?”何总
       问。“说了。”“你放心,答应了的都会兑现,没定下来的就是占股和住房,我想了想,虽然你来得晚,但也可以定下来,享受其他副总一样的待遇,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嘛,只要同心协力把咱泰达这条大船开出去,今后就风光无限啊。”何总动情地说。“谢谢何总,我一定把本职工作做好。”吴桐由衷说。
       吴桐起身告退,程巧送他出去,在快到门口的时候程巧悄声说:“你咋不趁机向何总求幅字呵?”他在心里打个激凌,想自己怎么就忽略了呢?赶紧返身回去,笑着对何总说:“我想求何总幅墨宝,不知能不能……”何总哈哈大笑,说:“我的字一般是不送人的,特别是不送附庸风雅的人,你喜欢,自另当别论了。行,等我写好了让小程给你。”小程说:“何总干脆抽几分钟时间,现在就写给吴总,也省得我在中间传递呵。”何总想想说:“中。”程巧就立刻把何总的写字台收拾出一个地场,又把一应书写物品放上,何总的神情便专注起来,不慌不忙从笔架上选了一支毛笔,凝神片刻便一挥而就,四个行草大字跃于纸上:只争朝夕。吴桐连连称赞,说大势磅礴,寓意也深,自己一定把它当成座右铭。何总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神采飞扬,与刚才像变了个人。等“墨宝”稍干,吴桐便捧着离开了何总办公室。
       他一回来,便给王梅打电话,这遭通了。他问可不可以过去一趟。王梅说,来吧。进屋后王梅又在接电话,他就坐在沙发上等。他发现墙上也挂一幅何总的字,同样是四个行草大字:气定神闲。只是猜不透这是何总对王梅的评价还是勉励。
       “有什么事吴桐说说。”王梅放下电话,很轻松地说。自从来泰达与王梅打交道,吴桐发现王梅在他面前有着两副面孔,有时是上司公事公办的,有时是老同学亲近随和的,这两副面孔不断变化着,而他也只得随着这变化而变化,什么叫看人眼目行事,这就是。
       吴桐说何总让他去,去前给她打过电话,占线,便直接过去了。接着又把何总对他说的一番话和盘托出,然后等王梅开口说话。不料,王梅并不接这个茬,倒问起昨晚接待澳大利亚人的事。“挺好,对方看来很有诚意。”吴桐说。“下一步怎么进行?”王梅问。“何总说由合资公司具体谈判,拿出个对外商有吸引力的方案。”吴桐说。王梅笑笑。“看来投资公司的陈总胸有成竹。”吴桐说。“他呀,是个大吹,真要由他来做,要么吹灯,要么得有人跟在他后面擦屁股。”王梅说。“那怎么办?”“也没啥怎么办,就权当没这回事。”“上亿的项目,谈不成挺……”“也是没办法的事,何总赏识陈,陈是何总从财政局带过来的人,去年在经济上出了点问题,何总力保,过了关。他很感恩,对外界说今生要与何总共浮沉。不过这没有什么不对,相反不这样就不对了,有何总才有他的今天,别说共浮沉,共生死也是应该的。”王梅轻描淡写地说。可吴桐听着心却一点点往下沉,他明白王梅是借题说事,其实是没必要的,从来泰达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何总提没提改制班子的事?”王梅话锋一转问。“没具体说,只是叫我拿出一个方案报给他。”吴桐说。“什么时候?”“这一周。”“这么急呵?”王梅笑笑。
       “何总这人雷厉风行,这是个大优点,可事情常常是欲速则不达,企业改制是新生事物,政策性极强,没有现成的经验,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出纰漏挽回都难,所以咱们作为何总的助手,不但对何总负责,更对工作负责,这样才有利于集团的发展。”王梅说。
       吴桐不语,他觉得王梅话中有话。
       “要不这样,改制班子的事我想一想,再定。你呢,开阔一下视野,去已经完成改制的单位取取经,看看人家是怎么搞的,让财务中心的许点点跟你一起,去外地和本市都行,能到深圳、珠海那边更好,那里是中国改革的前沿。”王梅谈了自己的看法。
       吴桐表示同意。又问句:“何总要的计划?”
       “等等再说。”王梅说。
       六点钟从宇通大厦出来,街上的路灯已光芒四射,天明显短了,风也明显凉了。吴桐要给小汪打电话让他来接,许点点对他做个篮球场上的暂停手势,吴桐问句:“怎么?”许点点嗲声说:“吴总,今晚你请我吃饭。”吴桐问:“为什么?”许点点瞟了吴桐一眼说:“你说请我就告诉你。”吴桐想,今晚倒是没事,双樱和公司都没电话过来。他说:“好,我请。”许点点说:“理由到饭店再说。”说着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来到一家咖啡厅。许点点说这里的牛排很不错,她轻车熟路地把吴桐引到二楼,找了一个位置不错的隔断雅间。咖啡厅还不到上座的时候(用餐的除外),很是清静,咖啡厅特有的幽暗给人以适闲、温馨之感,自然还有一丝暧昧。坐下后吴桐笑问:“现在可以说了吧?”许点点说:“别急,还没点菜呢。”点好菜,啤酒也上来了,两人干了一杯。
       “许点点你可以说了。”吴桐看着许点点说。
       “也不是在公司里,干吗左一个许点点右一个许点点?听着不顺耳。”许点点节外生枝。
       吴桐想起在财务中心大家都是点点、点点地叫,他叫也未尝不可,便以大人逗孩子的口吻呼了声:“点点。”“哎。”许点点应了声,接着笑了。一副胜利了的样子。这一刹,吴桐陡然觉得许点点蛮有些可爱。他对许点点所知甚少,只知是几年前被泰达录用的大学生,未婚。他放弃了对许点点请客理由的迫问,女下属择机对男上司撒撒娇,再平常不过,无理由可言,他一再索问更多是找一个话题罢了。不料,他不问,许点点倒主动说了。
       “吴总我向你坦白。让你请饭呢,是不良思想作怪。”许点点说。吴桐惊了一下,问:“什么不良思想?”许点点说:“吃大户。”吴桐不明白:“吃谁的大户?”许点点笑:“你呀。”吴桐问:“我怎么成了大户?”许点点说:“百万富翁、千万富翁还不算大户?”吴桐似乎领悟到什么。许点点张着笑眼,“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吴桐没反驳许点点。他知道她这番话与今天到宇通集团公司取经有关,是有感而发。原本国营字通家具总厂于一夜之间变成字通木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原先的厂领导都成了持股的董事会成员。其中董事长占企业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三十,按宇通现有资产换算,说身家千万是毫不为过的。
       “吴总,你看见贴在字通大厦走廊里的一张小字报吗?被刮过了,但还能辨认出字迹。”许点点的话打破吴桐的沉思。
       “是什么字?”吴桐说。
       “一元钱买个地球。”许点点说。
       服务员端来了两人的牛排,许点点要的是三分熟,吴桐要的是八分熟。许点点在牛排上放了很多胡椒,吃得吴桐一愣一愣的。
       两人举杯,各人又喝了一大口。吴桐问:“一元钱买个地球是个啥意思呢?”“我想是与改制有关吧。职工提出自己的看法。”许点点说。“什么看法?”“指买了便宜货嘛,你说一块钱买个地球便宜不便宜?”“怎能把企业比成地球呢?”“比得。对于一个普通职工来说,企业就是他们的整个地球,有人把地球弄走了,他们便一无所有。”“那是对改制不理解,或者说是患红眼病。”“问题是,问题是……”许点点不知该怎么说了。“问题是中国的经济不转轨是根本没有出路的,这已经被历史所证明。”吴桐像在课堂上讲课。“我同意,来为改制干杯。”许点点笑眼闪闪地朝吴桐举起杯。
       开始上座了,多是一男一女的组合。
       “点点,你会看星相么?”吴桐冷丁问出一句话。
       “不会。”许点点说。
       “你信不信?”吴桐索性问下去。
       “我信。”许点点说,又问,“吴总你干吗问这个呢?”
       “随便问问。”吴桐说着端起杯,“来,喝酒。”
       连着喝了几杯,吴桐看出许点点显出醉模样,便把酒瓶子由自己掌管,他知道她喝醉够自己麻烦。果然许点点狂放起来,眉飞色舞,说话也不着调:“吴总,你咋不带我去深圳、珠海走一遭呵,那一定会是个浪漫之旅呵。”吴桐问;“点点你想去南方?”“连做梦都想。”许点点眼光飘忽,“咱们去吧,王梅已同意了,干吗不去?不去白不去。”“把最向往的地方留给与自己相爱的人一起去。”吴桐这句算有点诗意的话是从书上看到的,恰巧能用得上。“我没有相爱的人。”许点点说。“不对吧,我听说……”吴桐隐隐约约听说许点点和焦亮在谈恋爱。“你是说焦吧?”许点点替吴桐说出来,“他,他现在是名花有,有主……”“什么?厂连男女都不分了嘛,真的醉了?他纠正说:“焦亮是男的……”“男花。”吴桐摇着头。“男花傍款姐,不,款婆……”
       吴桐眼前猛地跳出一个人来,王梅。
       吴桐知道不能呆下去了,匆匆结了账,搀着软了身子的许点点出了咖啡厅。他不放心她自己回家,在外面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她死拖硬拽地弄上出租车,一路上许点点似睡非睡紧紧依偎着他。他想推开她,试了几试也不成,只得作罢。他能感觉到她身子的软度和温热,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悄然向他袭来,他叹了口气,他不由想到焦亮,想到王梅,同时也为身旁这个许点点鸣不平。丢下王梅不讲,他觉得焦亮实在不成样子,许点点叫他“男花”一点也不冤枉他。好端端一个俏丽女孩他不爱,去搂抱个半老徐娘。到了许点点家门口吴桐付钱让车走了,他又把许点点搀上楼,开门后许点点转过身口齿不清地说:“你,你想留,留下来,我,我不反对。”吴桐苦笑笑。
       回家路上,吴桐脑子里继续翻腾着许点点说的事。他想既然王梅和焦亮有一腿,再猜想她对自己有想法便是错误的。这么想,他倒轻松了许多。
       节日真是个匪夷所思的事物,本是一个空洞的时间概念,而一旦到来,就异乎平常有声有色地呈现于人们的面前。
       中秋节,吴桐从公司赶到岳母家,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不是表面上,表面上过节的因素是一应俱全的,人该到的到了,东西该买的买了。他感觉到一种很沉闷的介质在空气中弥散着,同时意识到这不谐气氛的发源地是双樱。一家人都在忙活,惟独她“大小姐”似的(也确是他们家的大小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并以脱粒机般的效率大嗑瓜子,瓜子皮乱扔,他进门连看都不看一眼,似乎与她全无关系。电视里演的是家庭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可从她表情上看,演的不是喜剧而是悲剧,满目疮痍。他心里一阵不悦,刚想说她几句,丈母娘及时向他丢眼色,意味是:又发毛了,别理她。他就作罢,进到厨房对正在做菜的双桃说:“你要的词典我带来了。”双桃说:“谢谢。”吴桐又吃惊又觉得有趣,大概从他认识这个小姨子那天便没讨她说过这两个字,无论他做了什么应当感谢的事。他问:“怎么,要学英语了?”双桃笑笑说:“试试,不知道行不行。”吴桐说:“我想没问题。”不是廉价的鼓励,而是从心里觉得双桃能行。从上回当假“吴太”的表现,他看到她的一种潜质:可塑性。双桃说:“哥,你得当我老师。”吴桐说:“我差不多忘光了,怎能教你?”双桃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大学生教我这个中学生小菜一碟。”吴桐问:“你现在是什么基础?”双桃说:“我只会说三句话:BYe bye,Thanks,Morning,对了还有一句English。吴桐笑了,说:“真是这样我还能当你的老师,只是我太忙,时间有限。”双桃说:“我知道你忙,可我是闲人,我就凑你的时间,见缝插针。”吴桐觉得双桃想得精细,便点了点头。双桃满意地笑了,悄声问句:“哎,你惹我姐了?”吴桐摇摇头。双桃说:“那她咋像个受气包似的。”吴桐说:“你还不知道你姐,整天莫名其妙。”双桃神秘地笑笑:“哥,看在拜师的份上,我教你一招,要是你认准自己没错,就别退让,叫她明白自己错了,明白不能拿着不是当情理。女人是你越让她,她越不明白事情。哈哈,我这话你可别告诉我姐呵。”吴桐也笑了。这时听双桃问道:“活鱼,想吃清蒸的、红烧的,还是油泼的?”吴桐说:“你姐不是
       喜欢吃油泼的吗?”双桃挑挑眉毛说:“我是问你。”吴桐不由心里一热,说:“那就清蒸吧,活鱼清蒸最好。”双桃说:“知道了。”吴桐又看了双桃一眼。
       大家坐好后,吴桐举杯说:“爹,妈,祝您们二老中秋愉快,健康长寿。”
       “桃子,我想起来了,该把尚朝人叫来一起过节呀。”双樱妈说。
       “倒是,他一个人孤单单的。”双樱说,这是吴桐进门后听她说的头一句话。
       “给他打个电话,叫他过来?”双樱妈说。
       “要散了。”双桃打断妈妈的话说。
       全家人的眼光都聚在双桃脸上,想要看个究竟。
       “散了?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双樱妈放下筷子说。
       “谁说好好的?我从来没说。”双桃说。
       “不就是嫌乎人家花钱紧,论过日子,那是长处,不是短处。”双樱教育说。
       “反正我看不惯,穷酸,钱是挣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像他那么样,过一辈子也过不富。”
       “那你打啥谱?就这么谈一个丢一个,一直谈到白头?”双樱妈问。
       “嫁是要嫁的,我凭什么不嫁,可不能乱嫁。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已经嫁错了一回,不想错第二回。”双桃说。
       真是风云突起,好端端的团圆节变成双桃的婚嫁辩论会。
       “那咋样才算没嫁错郎呀?”双樱质问双桃。
       “你就没嫁错呀。”双桃说。
       “哼,你知道个屁哩?”双樱横了双桃一眼又捎带着吴桐。
       “桃子,打盆理正盆,打碗理正碗,说你,你就别挂拉你姐。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和尚朝人散是不是有了别人?”双樱爹说。
       “算是有吧。”双桃说,“当然,现在只是个目标。”
       “他是谁?”双樱妈盯着双桃问。
       “马尼。”
       “……什么?”
       “马尼,马尼。”双桃又连说两遍。
       “啥个怪名,听名就不是牢靠人。”双樱妈说。
       “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双樱问。
       “澳洲人。”双桃回答。
       吴桐一直在旁听,听到这里他的心格登一声,想:双桃说的这个澳洲人莫非是那天那个总裁临时助理?记得好像是叫马尼。他似乎又不相信,单是一面之交就当成了追求对象,这也太那个了吧。为得到证实他开口问道:“你说的这个马尼我是不是见过?”
       “你当然见过。”双桃说。
       全家人又一起把眼光歪向吴桐,好像这出戏里又一名主角登台。
       “怎么回事?”双樱首先发问,很警觉的神情。
       吴桐就把那天宴请外宾的事讲出来,也讲到马尼。
       “这……这不是在做梦吗?啧啧,还看中一个外国人,你看中人家,人家能看得中你?”双樱妈摇头不止。
       “我有这个自信。”双桃说。
       双桃的话使吴桐想起那晚马尼的表现,看出他对双桃感兴趣,但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当时双桃的身分是人妻而不是单身女子,马尼即使有好感也属泛泛,根本不会有其他想法,而双桃竟想人非非,闹半天学英语就是为了挂拉马尼,也太自说自话了吧。
       吴桐问:“单独见过面没有?”
       双桃摇摇头,“还没有,等把英语速成速成,再……”
       双樱妈说:“现上轿现包脚呵。”
       本质上说吴桐是个循规蹈矩的男人,称之为“家门口的汉子”那种。在学校时下了班就回家,偶尔有饭局(多为同学聚会)也都对双樱实说,什么什么事、什么什么人、什么什么地方,交待得一清二楚。到泰达之后,就应了那句“官身不由己”的话,情况和以前大不相同,工作忙且不说,几乎天天晚上都有应酬。一般来说到了这种程度,也就无须一次一次说了,那就像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可吴桐不,他一如既往,每回都提前打电话告诉双樱,略有不同的是不再详细提供背景材料,一是顾不上说,事催着像火燎鸡毛,再是说了双樱也未见得明白,这“总”那“总”,牛头马面,说了也是白说。说到底变化大的是双樱,早先吴桐一说晚上有事她乐得不用做饭,和儿子到娘家吃现成的。而现在充满了警惕,风声鹤唳,吴桐事前的通报与她事后的盘查都必不可少,每晚都对回家的男人这儿瞅瞅那儿嗅嗅,鹰犬一般。吴桐就有些怨声载道,认为不该这么不信任他,把自己当嫌犯对待。还有对“公粮”的不断追加催缴,他有点应接不暇,人不敷出,心身疲惫。有时他不惜喝醉了酒以便回家倒头便睡。
       不过这遭吴桐没醉,喝酒时他留有余地,不是打算今晚履行义务,而是要给双桃补习英语,已经补了几次了,效果尚可。只是双桃急于求成,总一遍一遍打电话约,无奈只好利用应酬之后的时间,让双桃来个“见缝插针”。
       一般是这种情况,吴桐一进门,双桃先给他泡一杯茶,然后抓起电话给她姐打电话,说句:“姐,哥过来了,你放心。”便把电话挂了。双桃乖觉,处处体现得到,但吴桐对那句“你放心”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觉得暧昧,不晓这话的确切含意,是说他在这儿回家晚些不用担心?还是说他来教课,不会有别的?
       用“蜗居”来形容双桃的住处是再恰当不过了。从四楼开始木板楼梯便呈螺旋状往上盘升,通到一间无棱无角如同螺壳状的阁楼间,不足十平方米,高个子头能碰着屋顶,几样简陋家具,为节省占地都是小一号的,那张小床一个人睡也不敢翻身。如此陋室也并不属双桃所有,是租来的。吴桐知道双桃和“姓曹的”婚姻关系兴盛与衰亡的全过程,正像一个电视主持人自传的书名《痛并快乐着》,她也是这样。只是快乐消失得太快,痛却长久留下来。两人仓促结婚,可以说除了提前装进双桃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一无所有。所以离婚便几乎没有财产纠纷。女儿好好是她的唯一“财产”,同时也是她的沉重负担。“姓曹的”很绝,说要么孩子归他抚养,要么归她,他什么都不管,双桃选择了后者。可以想象只有两百元下岗补助金的她负担一个进京读书的孩子有多么艰难。在教双桃英语前,吴桐并没来过她的这个家,头一次来看了这里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也开始理解她对新谈的对象尚朝人抠门的深恶痛绝,同时也清楚她为什么会在去泰达这个问题上坚决站在自己一边,他觉得她和双樱虽是姐妹(且是双胞胎),但对生活的认识却大不相同,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双樱是一只狗,看家母狗,一门心思把家牢牢看住,别无所求;而双桃却是一只狼,伺机出动的母狼,眼下那个澳洲人马尼就是她面前的猎物。
       “今天我又记住××个单词。”这是每次开始学习前双桃要向老师汇报的一句话。而今天反常,她说的是:“我听姐在电话里腔不对,是不是你又惹了她?”
       “我哄还哄不好呢,还敢惹她吗?”吴桐颇有情绪地说。不知咋的,近些日子双樱对他态度反常,总是气鼓鼓的,像受了老大委屈。
       “是不是因为来给我上课?”双桃问。
       “不会。”吴桐说。
       “我知道她对这事有看法。”双桃说。
       “她是对你谈对象的方式有看法,不是别的。”吴桐说。
       “要不今天就不学了,你回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双桃说。
       吴桐站起身来竟有些不情愿,呆在双桃的“陋室”里,不知怎么觉得很舒适。一想到要回家,心里就有些怯怯的。
       “回去别惹乎她。”出门时双桃叮嘱道。
       吴桐回家的路上可以用“快马加鞭”来形容。“马”是一辆崭新的出租车。“师傅,路上没人,快点开。”他不断“加鞭”,恨不得飞到家门。他承认,他现在真有些打怵双樱,早点回家好像可‘以减轻一些罪责一样。这些天她看自己横竖不顺眼,又不知为了什么。
       他很希望回到家双樱能睡下,可没能如愿,双樱在看电视,见他进来投任何反应,这在他意料之中,他问句:“萌萌呢?”没有回腔,这也在意料中。他去到萌萌房里,开灯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然后闭灯出来,走到沙发与双樱并肩坐下。他想和双樱搭讪几句,不料双樱用遥控器关了电视,他清楚这是她“找事”的前兆。“怎么啦?”吴桐尽量压低嗓门,“到底怎么啦?”“电视有啥好看的?里面的美人摸不着也勾不着。”双樱答非所问,冲劲十足。“你,你到底是怎么啦?”吴桐看着双樱。“怎么啦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死?你活得有滋有味儿,巴不得活二百岁呢。”“有事,你说明白。”“九月二十六日那天你干什么了?”双樱冷丁问。
       他愣怔一下,随之思想开了小差,他记起金正写的一本书,审案子的,公安一上来就问犯人某年某月某日干了什么,犯人想不起来,只得像大海捞针般一点一点回忆。他觉得眼下自己和双樱都成了书中人物,双樱是公安,自己是犯人。“说呀,九月二十六日。”双樱抓住不放。“上班呵。”他答。“晚上。”“晚上我回来了。”“回来得很晚。”“回家晚就是有应酬。”“什么应酬?”“隔这么久,记不起来了。我想想。”“快编筐编篓!”“我编什么筐什么篓?”吴桐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情绪有些激动,在沙发和门之间有限空间内踱着步子,像只困兽。“不编就快说。”
       吴桐走到沙发对面,正视着双樱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但我要告诉你,没有这种事情,你有证据就指出来吧。”“指出来?”“指。”“我要是指出来怎样?”“怎样就怎样,执行协议也行。”“这是你说的?”“我说的。”“那我指啦。”“指,我听着。”“那晚你在谈生意。”“可能。”“只和一个人谈生意。”“一个人?”吴桐皱起眉头。“对。一个人。”“什么人?”“美女。”“王梅?”“我说王梅了吗?世上就王梅一个美女吗?”“那是谁呢?”吴桐自言自语。“你自己清楚。”
       吴桐又重新踱起步子,“我想不起来了,你再指。”“非让我指出来不可?”“指。”“好,什么人我先不说,你们谈了一笔生意。”“什么生意?”“大生意。”“大生意?”“对。”“什么大生意?”“买卖地球。”“……”“生意很合算呵,一元钱就买下了。”
       吴桐张张嘴没出声,可他能听见自己的心“嗵”一跳,像鼓被敲了一槌。到此,一切已了然。他只是想不出双樱是怎么知道那晚自己和许点点在一起的?她跟踪了……还是……“还用我再指下去吗?”双樱以胜利者的姿态注视着一脸难堪的吴桐。“行啊。”吴桐已无心对应,心里仍思索着那个让他迷惑不解的问题,还有该怎样对双樱讲清楚。“和你差不多的个子,瓜子脸、长头发,一甩一甩那个劲儿的……这些对不对?”“对。”“后来她挎着你出去,在门外你把她抱上出租车……”“双樱你,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吴桐急了,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双樱,他急于解释,双樱的话太刺激,他受不了。“我不听你的瞎话,只问你我说得对不对。”双樱不通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你别管,你心虚了?”见吴桐不说话,双樱接着说,“后来你们就找地方……胡搞。”双樱的语气是探询的,因为别人没有提供丈夫和“美女”上了出租车之后的情况,只能由自己的推断来补充。“……”吴桐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胡搞了?”“你,你认为是这样?”吴桐哆嗦着嘴唇。“对。”双樱说。“你说对就对。”吴桐说。
       “你——”双樱顿时目瞪口呆。
       “双樱你还要揭露我什么呀,除了搞女人,还有杀人放火、贪污受贿什么的,说下去,一直说下去。”吴桐语气陡然变得平和,连心情也变得平静,这种骤变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本想等双樱稍稍平静下来后,好好向她解释一番,告诉她和许点点一起吃饭的原由,还会向她保证永不背叛她,但是在双樱认定他和许点点“胡搞子”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不想那样做了,承认他搞了。这简直算是自掘坟墓的事体,可他做了,而且做过之后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你要没什么问的,我就要睡觉了。”吴桐又说。
       双樱“哇”的一声扑在沙发上大哭起来。
       吴桐不予理睬,按部就班地洗刷上床就寝,不久
       便在双樱的哭泣声中进入梦乡……
       这场有指控没有辩护的“官司”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双樱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家庭的变故又使吴桐情不自禁地翻开“老皇历”,想起那个看星相女孩告诉自己的“桃花运导致家庭危机”的人生“定数”来。现在可好,他妈的“危机”是出现了,可桃花运并未来到,事情弄颠倒了。
       当吴桐家里出现危机时,公司里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为报答王梅的知遇之恩,自到泰达那一天吴桐便不折不扣把自己当成“王梅的人”,事事请示,言听计从。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最重要的是,在改制这件事上,何总和王梅的态度不一致。商场经验欠缺的吴桐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后来想起大学同学毕可超来。此人在市计委的一个处做处长,据说做得很好,便给他打了个电话。久不联系,没想到毕可超对吴桐很热情。吴桐便放心地把自己的难题给他说了。毕可超问:“是那个女副总举荐你过去的不是?”吴桐说是。毕可超说:“你应站在她那一边,否则人家会说你忘恩负义,今后会落骂名,以后她的对立面也不敢重用你。再说,根据你讲的情况,二把手既然能跟一把手抗衡,说明她心里有底,才不在乎一把手,这样你的地位基本是牢固的,一把手不会把你怎么样,当然也不要彻底把一把手惹恼了,要是他恨死你了,不顾一切要治你,你就够呛。总而言之,我不了解情况,瞎说,你捡着听捡着用,对不起,我要开会了,哪天一块‘坐坐’,拜拜。”
       吴桐似乎觉得有些开窍了。
       双桃听吴桐说马尼可能要回国,一下子坐不住了,再加上女儿好好一遍遍打电话催寄学费,她决定立刻采取行动。她知道自己应该沉下心多记些英语单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懂这个道理。但客观情况已不容她再拖延下去,马尼在她心目中就像飘在天上的一块云彩,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逃离她的视线,有谁能找回过眼烟云?没有的。
       晚十点稍早,双桃扭动腰肢有款有式地走进海字酒店咖啡厅。经一番精心“策划”,她选定在这里与马尼见面,也就是所谓的“邂逅”。她在一处座位前站住,脱下风衣,露出上次替双樱赴宴时穿的那身淡蓝色连衣裙。时令渐移,天气趋寒,那时的穿着于当前已不合时宜,这个双桃知道,可思想再三她还是这么穿了。她以为除了脸蛋,衣着也是吸引马尼眼珠唤起他记忆的重要标识。不可因小失大。只是为防备感冒,出门时她穿上一件风衣,尽管如此,深秋的夜风仍侵蚀着她的肌肤,令她一阵阵紧缩。好在酒店有中央空调,一脚踏进,身前身后判若两个节气,温暖使她的身心得以舒展开来。
       坐下后她要了一杯咖啡。咖啡要的是速溶,便宜,也快捷,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了。侍应生刚一离开,双桃便看见马尼走进厅里,仍然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当他在一个位子坐下,将眼光抬起时,双桃赶紧低下头去。不知怎么,这一刻她有些心慌,像猎手(她就是这么将自己定位的)撞见一头比自己强壮十倍的野兽那样。
       事情有些不妙,她一勺一勺慢慢喝着自己的咖啡,直至空了杯子,也未见眼皮子底下的马尼有什么动静。他本应先盯着她看,看一阵子然后走到她面前,用英语打声招呼,然后说好像在哪里见过您。却没有。马尼无动于衷,这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马尼,那个马尼见了漂亮女人应该像“苍蝇见了血”,趋之若鹜。而眼下这个马尼只埋头喝咖啡和吸烟,做派像一个善于伪装的老式中国男人,不动声色。双桃一直不喜欢吸烟的男人,前夫“姓曹的”是生生让她逼着戒掉的。可现在她看马尼吸烟的样子,倒觉得有一副潇洒气派。她望了马尼一会儿,仍未见马尼注意到她的存在,觉得大受挫折。她拿出手机做拨号状,然后开始自说白话,以此来吸引马尼。倒是奏效,马尼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注意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睛随之瞪大,尔后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及时地收了机,做惊愕状与马尼对视。之后的情状与她事先料想的相差无几,马尼用英语问句你好,然后向她伸出手,握手之后马尼大大咧咧地在她对面座位坐下,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神情。他“哇啦哇啦”地讲话,她一点也听不懂(这时方明白自己死记硬背的单词到实战时根本不起作用),她大致推断出马尼的话会有这样一层意思:我曾经见过你。这与事实相符,Yes,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说Yes,而必须说No。她就说No。马尼先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后便以更快的速度“哇啦”起来,她就不仅听不懂,甚至连猜都无处猜了。她的心不由一沉,晓得自己实现目标的难度:她和马尼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就是语言。这道鸿沟就像天上的银河,把她和马尼隔成牛郎织女。果然,马尼见得不到回应,也停止了说话,用失望的眼光盯着她看,同时站起身做撤退准备。双桃干着急没办法,心想完了,一切都完结了。却也是急中生智,双桃的聪明劲儿又帮助她得以“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扭身向吧台,朝服务小姐招招手,很快小姐应招而至,她问句:小姐会英语吗?其实这纯属多余,她忘记了这里是涉外酒店。小姐点点头。她说你替我问这个老外为什么凭白无故骚扰我。小姐怔了一下,可还是用英语对马尼说起话来,这转机显然也使马尼感到意外,兴奋地与小姐交谈起来。过会小姐转向双桃,说这位先生说他认识你。双桃说你告诉他,他认错人了。小姐说他说印象很深,不会记错。双桃说你问问他在什么场合见到的我。小姐转向马尼问,后转向双桃说他说在一家酒店,你丈夫所在的公司招待他们澳方人员。这个不用他说,双桃自是心如明镜,她觉得已可以摊开了,便让小姐告诉马尼,她知道这回事,可出席那次晚宴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姐姐,她们姐俩是双胞胎,难分彼此,所以……小姐把话翻译给马尼,眼见得马尼怔了一下,接着又转向小姐“哇啦”起来,等停下后双桃问小姐:他说些什么?小姐说马尼先生说难以置信。双桃在心里笑笑,想难以置信的事恐怕还在后头哩。
       马尼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又拉住小姐说了一句什么,小姐翻译说:马尼先生问能不能请双桃女士喝一杯酒?她转向马尼看了看,点了下头。
       “Thanks.”马尼望着她说。
       这句她能听懂,可没吱声,只在心里说句:谢什么,巴不得呢。
       这晚没事,吴桐把大学同学毕可超约到泰达大酒店“坐坐”,这个昔日的差等生现时的小官僚在吴桐眼里有了另外一种身份:老师,他的社会关系学老师。此言不讹,自上回向他请教并获益,毕的老师地位便在他心中确立下来,每每有不知该怎么办的事都要向他求教,他牛认真牛开玩笑地称他为“毕老师”,而“毕老师”也当仁不让,每次都认真帮“学生”分析问题并提出建议,使吴桐学会了许多官场规则及潜规则,受益匪浅。他早就想表示一下意思,可要么他有事要么毕可超有事,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如愿。
       虽然是在本公司酒店,但吴桐是以最高规格来款待。菜品酒品都是。服务小姐殷勤伺候,一口一个“吴总”地叫,给吴桐在毕面前争足了面子,某一瞬间似乎仍有一种不真实感,想自己一个平凡人物,如今一下子这么风光,就像老家里的那句“鞋帮做帽檐——一步升天”的话,真是弄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兴奋,喝酒就没数了,说话也没数了,拍着胸脯说老毕以后你不管有什么事只管对我说,没问题。
       不料毕可超马上接了他话茬,说眼下倒正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忙运作运作。吴桐又说没问题。毕可超就说出这桩“小事”:他的一个表兄在郊县开一家生产水净化设备的工厂,打市场遇到困难,想请个名人写篇文章宣传宣传,点名让民间文学协会的金主席去写。因知道吴桐和金主席的关系,请他跟金主席说说,哪天拉着他去厂里一趟,招持招待,把这事促成。
       “没问题,没问题。”吴桐大包大揽。
       喝了一会儿,毕可超渐显醉相,把领带解下来,又解开衬衣领扣,吴桐眼尖,一下子看见他脖颈上有一块牙痕,吃惊地指指:“这,这是咋的?”“咬的。”毕可超淡淡说。“老婆?”“老婆?瞎,老婆会有这份激情?”“那……那是什么人?”“老婆之外呗。”毕可超洋洋得意。“你这家伙,花心!”吴桐摇头笑着。“谢谢你的夸奖。”毕可超也笑。“你这家伙。”吴桐继续摇头。“老吴,你,你坦白,一共搞,搞了多少女人了?”毕可超反戈一击。吴桐看了站在门边的服务小姐一眼,小姐领悟地退出房间。“你这家伙,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胡说。”吴桐责怪。“她们呀。”毕可超指指门,“全都被熏陶出来了,具有职业抗药性。别打岔,快说,共搞了多少女人?”“还能多少,一个。”吴桐说。“一个?什么人?”“老婆。”“瞎,和自己老婆能算搞么。”“除老婆我没和别人。”吴桐实话实话。“谎话。”“真的,撒谎是王八。”吴桐极力证明自己。“你就这么纯洁?”“真的纯洁。”“你纯洁,就没有女人往枪口上撞?”“老毕,我没必要和你说谎,我真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吴桐诚恳的样子不由得毕可超不信。“老吴,真这样我也尊敬你。”顿了顿,毕可超又说:“那老吴你过得咋样呢?”“不咋样。”吴桐不想隐瞒,便把老婆无理取闹的经过讲给毕可超听。毕可超说:“女人是天然地对男人不信任,个个都会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棍子把男人全打死。这样,男人便失去了做好男人的理由,再好,再一片忠心人家也不承认,比方说你老婆。”吴桐并不认同毕可超的说法,他混淆了是与非的概念。坏男人有瞒老婆的本事也不是好男人,好男人受了冤枉也算不得坏男人。他觉得自己就是后者:被冤枉了的好男人。“既然这样,你有什么打算?”毕可超问,听口气像又要为他的“学生”分析问题,拿章程了。“没打算。”“不打算离婚?”“我不知道。”
       “不要离婚。”毕可超警告说,一反往常的先分析再结论的“教学”方式,而是先做结论后分析。“婚姻这东西,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假若要上吊,在松树上吊,在柳树上吊,或者是在槐树上吊,本质上是没有不同的,反正都是个吊死。”
       吴桐同样不认同他的这一极端看法,把婚姻一概比成上吊去死,这不符合婚姻的客观实际,许多夫妻都过得好好的嘛。当然他只是不同意他的分析,但同意他给下的结论,即不能离婚。
       “我不打算离婚。”吴桐说。
       “OK.”
       吃过了饭,毕可超兴犹未尽,说要找地方放松放松,他请客。吴桐心里不情愿,可他已经提出来了(自然不会让他请),又难以拒绝。便问他想到哪儿去,毕可超说今晚酒喝多了,去桑拿桑拿,醒醒酒,再按按脚。吴桐同意。
       吴桐签了单带毕可超出了酒店,小汪已把车开到跟前,上了车,吴桐问毕可超去哪一家,毕可超说了一家洗浴中心的名字。小汪说知道,就开车直奔而去。
       在那家洗浴中心门外吴桐下了车,正等着毕可超,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往洗浴中心里走,呵,陶楚!吴桐差点喊出声来,慌忙钻进车里,对小汪吆句:开走,再换一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中午,吴桐突然接到毕可超的电话,问晚上有没有时间“坐坐”,有一个人想请你。他问是谁。毕可超说你认识的,王前进。王大眼。吴桐差点喊出声来。外号王大眼的王前进是个会计事务所的负责人,这几天正想找他,不料倒自己冒了出来。毕可超又说,他听说你们泰达要改制,想通过你把资产评估这一块揽过去做,今晚想和你谈这个事。吴桐一听觉得挺接茬,就说好呵。
       下班后他让小汪把车拐到市府门前接了毕可超,然后一起去到“坐坐”的酒店。他让小汪回了,说今晚不用接了。
       一两年未见,站在吴桐面前的王前进胖了许多,几乎胖走了型。要讲同学关系,他与王前进倒是比毕可超更深一层,两人在小学便同班,同到王前进四年级转学为止,尔后大学再次同班,问题是二度同学关系并未加深他们之间的同学情谊,这可能跟小学时代有关。那时班里的男同学对王前进很“感冒”
       (可能与他家境富裕,各方面消费脱离群众有关),经常加以奚落,同学一块,只要觉得王前进的言行不顺眼,必有一个同学手心向上做接物状伸到他面前,说眼珠子快掉下来了,接住接住。一阵哄笑,弄得王前进面红耳赤,愤恨不已。吴桐也做过这样的动作。
       要说刚见面吴桐还觉得与王前进有隔膜的话,那么坐下不久隔膜便得以消除。他端起酒杯与王前进碰碰,说:“王前进,老同学今天借你的酒,对年幼无知时的所作所为表示歉意。”他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王前进稍显慌乱,“不值一提的,那时我们都是儿童团嘛。”
       他的态度表明心里依然装着从前的事。
       “什么事,什么事,我咋听不明白呵?”毕可超问。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王前进掩饰说。
       “对,是我们两个人的私事,与你无关的。”吴桐看出王前进不想旧事重提,附和他说。
       这时服务员端上一个菜,申明是经理送的。王前进冲他说:“叫你们经理来敬酒,我说了今晚请的不是一般人物,她怎么就怠慢了。”服务员诺诺退下。
       不一会儿,一身清爽的年轻女经理端着一杯酒出现在面前,先道声“对不起”。吴桐冷丁觉得面熟,却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他端起杯,随着毕、王站起身。
       “这位是泰达副总、总会计师、我的大学同学吴桐,这位是市计委我的大学同学毕可超处长。”王前进不厌其详地介绍,“这位是夏总,岛城名记。”
       “吴总、毕处,幸会幸会。”女经理将酒杯易手,然后与吴、毕蜻蜓点水般一握,说:“欢迎各位高客光临,先喝为敬,我干了。”
       夏经理并未多作应酬,干巴巴道声谢谢便转身离桌而去,弄得王前进大没面子,悄声骂了句什么。“好大的架子呵!”毕可超也愤愤不平。“老王你说她是岛城名记?”吴桐问。“闹牛天你没认出来呀。”毕可超抢先说,“你难道不看电视?”“看呵。”“看,不知道她是‘财经新闻’记者兼主持人夏真呀。”王前进说。“噢,原来是她呀!”吴桐对上号了。“这个夏,大众知道的是干了两职,不知道的还有一职呢。”王前进悻悻说。“啥职?”“二奶。”“真的?这我咋不知道呢?”毕可超显得兴致勃勃,“老王你说她是谁的二奶?”“算了,不告诉你,你的嘴臭,你知道了等于全市人民都知道了。”王前进说。“滚一边去,又不是你的二奶,犯得着为她保守秘密?”王前进说出了一个在本市颇有些名气的私企老板的名字——冯朝阳。“噢,原来是他,我见过,样子很不起眼,五短身材,武大郎似的。”毕可超说。“老毕真没让你说差,他的外号就叫大郎。别看人不起眼,可脑瓜灵光,很有策略。几年工夫就把生意做大,成了亿万富翁。哎,老说他干啥,也不搭界,咱们喝酒。”王前进举起杯。
       吴桐还在想冯朝阳,他没见过此人,可听说过,在工商界冯算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了。放下酒杯他问王前进:“这个人做生意怎么有一套?”
       “你清楚?”毕可超也问。
       “我再清楚不过了,他本是郊区一个农民,改革开放城市大发展,他那个村庄成了都市里的村庄,人口农转非,房子拆迁原地盖大楼。当时他分到一套新房,按面积算他须交二千元补偿金,可他交不上,正犯愁时有人动员他一块去广州贩服装,他去了,一趟净赚了八百块,这八百块能顶他种地一年的收入。他精神大振,想既然干这个能赚大钱不干才是傻瓜,他就接着跑广州,几趟下来挣够了一个数。”“多少?”吴桐问。“一万。”王前进说。“也不多呀。”毕可超说。
       “那时都争当万元户,有一万块就十分可观。说他有策略是指他知道钱该怎么用。给一般人多数是存银行生利息。但他不,他从一万中拿出二千交了房款,将其余八千全部送了礼,之后从银行贷出一笔款。贩毒是暴利,却是掉脑袋的事体,他不想干。设赌,也是暴利,有风险却有回旋的余地。他决定干这个,开始就设定只干半年,发誓多干一天就砍掉自己一根指头。决心下后他先将有关‘环节’买通,然后租场地装修买赌博机。开张后果然进钱似流水。他也遵守诺言,不多不少干了半年整,到底挣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为不留后患,赌具能转让也不转让全部销毁。然后改弦更张,投资做正经生意,且奉公守法,多次被评为模范企业家。你们说这是不是个人物?”
       “是个人物。”三个人议论着出了酒店,王前进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并上了。吴桐心里疑惑,后听王前进对司机说了要去的地方,连忙说:“算了,回家吧,我想……”
       “你回家也是光棍一个,就干脆听王兄安排吧。”毕可超说。
       这一刹,吴桐便明白王前进在酒桌上没谈正题是因为还有“项目”进行,他不由想起流行的“铁”关系的几个背景:一块下过乡,一块扛过枪,一块同过窗,一块分过赃,一块嫖过娼。今晚一旦进行完毕,便会在原来同窗关系上又加了另一层别样关系,关系就更“铁”了。
       在一家叫“水世界”洗浴中心门前下了车,吴桐再次迟疑起来,可毕、王二人死拉硬拽地把他拉进门去。
       在存衣间脱衣裳的时候,毕可超贴着吴桐的耳朵说:“不要紧的,这里很安全。”
       他心想毕可超考虑的只是安全不安全,没有别的,真如他自己所说:孙膑的腿——没治了。
       王前进履行了他所谓的“铁律”,出手大方,一人一个单间,洗浴、桑拿、按摩一条龙。吴桐进屋不久,便听见敲门声,不等他应声,门便被推开,进来一个十分瘦小的大眼睛女孩。女孩朝他笑一下,问句先生我可以吗?见没有回应,女孩以为事情已走上程序,便把门关上迅速脱衣,待吴桐喊出“别这样”,女孩已脱得只剩下乳罩和内裤了。也许是吴桐的反应过于强烈,女孩被吓住了,愣了一刹,便立刻把衣服穿上,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等待发落一般。吴桐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失当,道声“对不起”,停停又说:“你坐一会儿吧。”女孩听话地在床边坐下,低着头。
       坐了一会儿,女孩轻声说道:“先生要是看不中我……就再换一个。”“不是不是。我……”他一时不知怎样解释才好。“那……”“你……回去吧。”他踌躇一下说。女孩讪讪地站起身。“来,我给你签单。”他说。“这……这怎么行,你,你什么也没……”“就当做了。”他说。
       “这……”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单子和笔递给了他,他在上面划上自己的更衣柜号码。
       “谢谢你了先生,我是六十七号,以后再来……”
       “再来找你。”他说。
       女孩冲他感激地一笑,走出房间。他开始脱下浴衣洗澡,在热水的冲刷下,他觉得身体里有一种让他感到羞耻的东西在蠕动,尔后心里便始终怅怅的……
       中部
       自到泰达后,吴桐心里一直装着一件事,就是向王梅表表心意,几次提出请王梅吃饭,可王梅都以“没必要”或“把工作干好就行了”的说法谢绝了,吴桐虽然也理解王梅的心情,可总觉得这是一件未了的事。
       这天休息,他一人在家里无所事事,陡然想起那天王梅讲她的女儿数学不好,就想与其这么闲着,不如去帮她女儿补习一下功课,也算是帮王梅一点忙。这么想了,便立刻往王梅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正是王梅。他说了自己的想法,王梅听了欢快地笑了,说真是的,我怎么就忽略了你这个数学专家呢,可是……吴桐问怎么?王梅说前不久刚请了补习老师。吴桐说那就算了。又问王梅在家干什么呢?王梅说在家难受。吴桐一惊,急急问王梅你生病了吗?王梅说胃一直不好,不消化。吴桐问吃药了吗?王梅说大把大把地吃胃药,可就是不管用。吴桐一下子想到双樱,年初也是犯胃病;吃药不管用,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位外地中医,去看了看,中医号了脉说胃没问题,是肝郁,肝连带的胃,开了几副中药,回来不等把中药吃完病就好了。吴桐把双樱的情况对王梅讲了,建议她也去找那个中医看看,并自告奋勇说陪王梅前往。有道是有病乱求医,王梅听了有神医连艮都没打说去,且立刻动身。
       一个小时后两人已在路途,王梅自己驾车,吴桐坐副驾驶座位。他侧目注视王梅。许是驾龄不长,再是路面铺着一层薄雪,王梅认真驾驶,神情专注而宁静,吴桐又一次从王梅身上看到了美,美又让他的心动了一下,同时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他觉得有王梅这么一个同学真是一种幸运。
       然而吴桐的“窥视”未逃过王梅的眼,她问句吴桐看什么呢?吴桐一惊,连忙调整目光,并否认:没有哇。王梅笑笑说:不诚实噢。吴桐怕愈描愈黑,就不吱声了。王梅又说:吴桐说点什么吧。吴桐没有思想准备。问说什么呢?王梅说:随便。吴桐一时找不出话题,急得满脸通红。王梅说就说个笑话吧。吴桐就开动脑筋想。说起来现如今“段子”不缺,尤其是荤段子,不仅在场合上传播,一打开手机就见。可他不能给王梅讲太荤的,就挑了一个适度的说起来:有一个男人得了精神病,被送进医院治疗,治了一个疗程后嚷着要出院,大夫便对他做精神测验,问他出了院干什么,他说出了院去砸你家玻璃。大夫就明白他的病没好,继续治疗。又治了一个疗程,那人又嚷着要出院,说自己完全好了。大夫仍然问那个老问题:出了院干什么。他说出了院回家。大夫问回家干什么?他说回家找对象结婚。大夫想找人结婚正常,又问结婚干什么?他说结了婚入洞房。大夫想结婚入洞房没错,又问人洞房干什么?他说给老婆脱裤子,大夫想也对,又问脱裤子干什么?他说从她裤头里抽皮筋,大夫就开始不明白,问抽皮筋做什么?他说做弹弓,大夫问要弹弓做什么?他说还砸你家玻璃。王梅笑起来,说这人真拧,非砸人家的玻璃不可。吴桐也笑,说什么叫有病,这就叫有病。王梅又笑,似未尽兴,又说吴桐再讲。吴桐想想又讲了一个:有一个鹦鹉钻进麻雀窝寻衅闹事,把麻雀赶跑了,占了麻雀窝,正得意时飞来一只老鹰,进到窝里与鹦鹉大战起来,鹦鹉很快败下阵来,满身的羽毛被鹰啄得光秃秃的,对着观战的众鸟鹦鹉自觉面上无颜,把光身子一抖说:哼,看样子不脱光膀子打不过他呀。王梅笑得几乎不能开车,连连说这个好,又健康又有趣。
       一路上笑声不断,不知不觉到达目的地。因吴桐来过,多少算是轻车熟路,他在一旁指挥着王梅,不久就到了那个中医疗所,见到了很年轻的冯中医。冯中医是接了电话放弃休息在等候的。看中医要比看西医清爽,不用化验不用拍片,号号脉看看舌苔就能断病开药。冯中医说是肝火引起胃功能失调,无大碍,调理调理即可。冯中医开了处方,问是带成药回去自己煎服还是由他加工成丸药或汤药。吴桐建议丸药。冯中医说丸药须等到下午才能制作出来。王梅说等。冯中医善解人意,说今天有庙会,二位可以去看看,很热闹的。王梅一听颇有兴致,问是普灵寺么?冯中医说是。王梅说她听人讲去那座庙拜佛许愿的人很多,也很灵验。冯中医说:是。许多外地的大款和高官都闻名而来,香火费几万十几万地出手。王梅看看吴桐说反正有时间,咱们也去表示表示?吴桐看出王梅有意拜佛,便迎合说好呵,好呵。
       依冯中医的指点,车穿过市区驶向南郊,又行驶半个多小时便来到一座小山下。下车观望,在山半腰的寺庙格局不大,更不气派,不由使吴桐想起小珠山的珠光庵(同时想起了星小姐),也应那句“庙小神灵大”的话了。大冬天来赶庙会的人很多,山门内外熙熙攘攘。香火的青烟直冲云天。
       进到庙院,王梅无心观景一心拜佛,买香火时,王梅手在包里摸索了半天,说声糟。吴桐见状心明,赶紧掏钱说我来买。王梅摇摇头,说心诚才灵,这事不可替代。吴桐缩回手。王梅思忖了片刻,走到一个僧人面前,说师父我没带现金,这里可不可以刷卡?僧人摇摇头。王梅说不能刷把卡留下怎样?僧人又摇摇头。吴桐问怎么不行,卡里面有钱。僧人说谁晓得是不是废卡。王梅不由苦笑笑,说,我怎会亵渎神明呢。吴桐说,师父,她是我们公司王总。一
       定是王总两字起了作用。僧人再次抬眼看看王梅,随之点点头,说就信你们了,留下密号吧。王梅写密号的时候吴桐心想,连出家人也与时俱进,晓得信用卡的用法叼。
       烧了香,许了愿,二人没逗留,匆匆退到庙外,这时天已近中午。吴桐记得来时曾路过一家门面气派的宾馆,遂向王梅建议去那里“打尖”。他觉得在王梅囊空如洗的情况下,自己终于可以请王梅吃一次饭了。
       因惦着回程,吃饭也像拜佛般匆促,不过倒有一个小插曲。自作聪明的女服务员以为他俩是来求子的夫妇,鼓动吴桐点活海参,说向菩萨许了愿,再吃几只生猛,保准能得贵子,说得吴桐和王梅面面相觑。然而服务员并不打住,又向他俩推荐一种新酒,说这酒怎么怎么好。王梅说开车不能喝酒,醉了就回不了家了。女服务员继续鼓动,说喝醉了没有关系,可以开房住下嘛。吴桐听了心不由一跳,却见王梅一笑,逗服务员说住出问题你负责任呵。女服务员似乎明白自己乱点了鸳鸯谱,讪讪地笑,嘴却不服软说,没关系,开放时代嘛。弄得他俩哭笑不得。吴桐觉得这有些狎昵的小插曲无形中拉近了与王梅的距离。
       果然,回去的路上气氛融洽多了,话题一个接一个。不过吴桐最想说的话却没出口,就是问问王梅卡上有多少钱,再是她向神明许的是什么愿。
       也是奇怪:这一晚吴桐做了一个有关王梅的梦(这是有生头一次),其梦无比荒唐,王梅赤裸着上身站在他面前,眼盯着他看,他惊愕问:王梅你干吗……王梅哼一声说看样子不脱光膀子弄不过你呵!吴桐就醒了,醒后心仍跳跳的,茫然不知所向。
       上班不久,吴桐接焦亮电话,问办公室有没有杂人,没有他过去一趟。他说你过来吧。放下电话心有诧异,想平时焦男花(许点点语)自以为有王梅罩着,牛逼兮兮不拿他这个顶头上司当回事,从不向他请示汇报,有事直接找王梅。刚才又是一副颇神秘的声腔,来找他又会有什么事呢?虽然还不知道,可直觉中他觉得不会有好事。
       焦亮进门后二话没说将一封信放到吴桐桌上。吴桐先扫了一眼,见贴在信封上的打印字条写着:泰达集团财务负责人亲启,没有落款,便大体清楚是封匿名信。他问焦亮信是怎么回事。焦亮说是从邮局寄过来的,传达室又送到财务中心。吴桐问看了吗?焦亮说收信人是你,别人不便拆看。吴桐问以前这种信都是给关总?焦亮说对。吴桐问关总怎么处理?焦亮说那就不知道了。
       焦亮匆匆离去,似乎很避嫌的样子。吴桐不去管他。他觉得焦亮理解得对,如果写泰达集团财务中心负责人收应归焦亮拆阅,写泰达集团财务负责人收便是自己。他拆开信,浏览了一遍,立刻有了内急的感觉,赶紧把信塞进抽屉里,去洗手间解决问题。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何总和程巧,彼此点了下头打个招呼,没说话。见何总和程巧进到电梯间,吴桐才吁了一口气,心里说何总恐怕有麻烦了。
       回到办公室,吴桐拿出信再看一遍,这时他更明确何总是“有麻烦”了,也包括程巧。信是揭发何总问题的,两方面,经济和生活作风。经济问题列举了许多项,有受贿行贿,有慷国家之慨大数额赞助。揭发的问题严重,但用语谨慎,有一定保留。每一项前面都冠以“据说”二字。包括何总的作风问题,也是“据说”,“据说与女秘书有不正当关系”。
       在信的最后,举报人谈了信寄给集团财务负责人,是鉴于负责人有条件将问题落实。还谈了对此事的处理意见,即迅速查证落实形成材料,连这封举报信一并上报上级纪律检查委员会。
       吴桐手擎着信,就像是一只刺猬握在手心,让他‘嘛了爪”。事关重大,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确实懵了。
       有问题,找老毕。当略为清醒些他想起这句被自己总结出来的座右铭。便给毕可超拨了电话,把自己遇到的难题向老师和盘托出。毕想了想说我不怀疑揭发信内容的真实性。吴桐惊讶问你了解何总?毕可超说我不了解你们何总,可了解目下的官场商场,一湾子浑水,人在里面扑腾,想干净都办不到。吴桐不赞成毕可超的说法,说老毕你绝对。毕可超说绝对不绝对让事实说话,几年前南方一个小城塌了桥,淹死几十个人,由此追究县委书记的责任,结果查出腐败行为,受贿一百多万元;去年西部一座煤窑塌方压死几十个人,县委书记、县长瞒报死亡人数被迫查,结果都查出腐败问题,那个书记受贿数百万元。这就形成了一条规律,查谁谁有问题。再说你们何总,掌握那么大的公司,上亿资产,无数的项目,要是没一点问题,那倒真是世外奇谈了。
       毕可超总是雄辩,说的话让吴桐无法反驳,当然他也不想反驳什么,首当其冲是眼前的事。他说老毕不知什么人把举报信寄给了我,你说我该咋办哩?毕可超说你处理什么?别说何是你的上司,就不是,这事也轮不到你管。吴桐觉得毕可超说得对,可心里还不踏实,问要是人家再追问怎么办?毕可超说追问好呵,让他从暗处跳到明处,看看这个扶死猫上树的是何许人也。吴桐想想说老毕就照你说的做。谢谢你。毕可超说客气什么,哪天见面你把信带给我看看,再进一步分析分析。吴桐说好。
       挂了电话吴桐又看了一遍信,从某些内容他看出这个举报人对泰达的情况是很熟悉的,弄不好就是内部的人干的,很多人对领导有意见都是采取这种方式,既便当又有成效,查不出问题也叫当事人心里不清爽。从总体上说他觉得这种行为很小人,而该小人把他也牵连进去就更让他心里有气了。
       郁闷中电话铃响起,是财务中心的许点点,问他有没有时间,想过来一趟。他说欢迎。“欢迎”确能代表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真如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许点点比前鲜嫩多了,脸显得很白,可能与刚染了棕发有关。见吴桐异样的眼神许点点问句怎么这样看我?吴桐赶紧避开她的目光,说没有没有,请坐。
       许点点坐下后便开门见山,说来是想落实一件事情。吴桐点点头,让她说。许点点说听说你和老婆闹分居,罪魁祸首是我?吴桐大吃一惊,连忙否认说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心中却想这事她怎么知道的呢?许点点看他惊吓的样子,不由笑了,说用不着紧张,你说没这回事是指没分居还是说与我无关?吴桐不知该怎样回答,脑子却在急速旋转,想这事她肯定是知道了,不然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如此这般说谎便没必要,于是他朝许点点点了点头,说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点点说自然是有人告诉我。吴桐想这事他只对毕可超一人讲过,便问点点你认识一个姓毕的么?许点点说我不认识姓毕的可认识姓毕的朋友。吴桐问谁?许点点说朱丹丹。吴桐一听就明白了,朱丹丹是毕的小情人,肯定是毕说与丹丹,丹丹又说与点点。双樱知道他和许点点的事大概也跟这种信息传播方式有关,他觉得双樱还不至于去跟踪他。他问点点你和朱丹丹是什么关系呢?许点点说是大学同学、好朋友。吴桐“哦”了一声,随之向许点点道声“对不起”。许点点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呀。我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是不是由我出面,去找你爱人当面解释清楚,告诉她咱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叫她消除误解,与你和好。吴桐没料到许点点会如此勇敢,如此坦荡,心先被感动了一下,说:点点你能这样,我很感动。谢谢你。但这种做法不太可取,我那口子脾气很拧,你的好心不一定落好报。许点点说她能这么不通情达理?吴桐苦笑笑。许点点说这我倒更要见一见她。吴桐说见了又能怎么样?许点点说我告诉她我不是第三者,没有破坏你们的家庭,她若不相信,我就告诉她让我背黑锅不行,那就干脆做个真正的第三者。吴桐吃惊地望着许点点。许点点格格地笑起来。
       许点点的事情大致如此。轮到吴桐,他拿出刚收到的信给许点点看。许点点看了一遍又倒回再看了一遍,说事情奇怪得很哩。吴桐问奇怪在哪儿?许点点说没见有这样举报的,自己匿名拉上一个人实名,典型的借刀杀人。吴桐点点头,想起刚才毕可超对自己的“指示”,遂说我才不会上当呢。许点点问你想怎么处理?吴桐说把信压住,这事不告诉任何人。许点点说可你已经告诉我了呀?吴桐眨一下眼,随之笑了,说你不是外人。许点点也眨眨眼,说不是外人就是内人,看来我竞争第三者是有可能的了。这一句话又把吴桐一惊,想现在的女孩子也真是生猛,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当许点点出了门,吴桐的脑子一下子转了弯,想莫非她真有当第三者的想法?这么想便是一阵脸热心跳。
       吴桐去学校看儿子,没想到双樱抢先一步将儿子带走了。吴桐的情绪有点低落,他站在马路边上,茫然望着下班时川流不息的车流,有一种身心被放逐的感觉,不晓归宿是何处。一度想直奔岳母家,在那里和双樱谈谈,哪怕谈崩了干一仗也比这般没着没落好。可在稍加冷静之后,他意识到这不可取,那样又要回到以往的老路上,旧愁不去添新愁,不解决问题倒陷入更深的苦恼。这样想了坏情绪倒有所缓解,就像街上亮起的璀璨路灯一扫心中的阴霾。他妈的,世界是美好的,自己的前途是美好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纯是庸人自扰哩,他想。
       自我宽慰让他上来了精气神,他打定主意把这个晚上过得充实些,找个人聚聚,不挑不拣,逮谁算谁,放开喝几杯,喝倒了也无所谓。李白不是就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诗句么?那是大明白呵。不待感叹完兜里的手机响了,一阵心喜,想这个电话真是来得不迟不早,正是时候。他接了电话听出是毕可超,更是高兴,张口就嚷老毕你可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呵,心领神会。毕可超说操。他说我请你喝酒,你在哪里?毕可超说,早不请晚不请,单等我拉不开栓的时候请,不行,今晚有事。吴桐满心不自在,说你这人可真别扭,平时老叽咕请客,真要请了又说不行。那你打电话干吗呢?毕可超说找你自然有事,你帮我打个马虎眼。吴桐问咋呢?毕可超说要是有人打电话问我的事,你就说昨晚和我在一起。吴桐一听就明白是哪档子事了,说又叫老婆抓了“现行”是不?不是说老婆不管你的事么?毕可超哭咧咧地说:谁说是老婆了?自作聪明。他有些意外,忙问:是谁?毕可超说丹丹。他唔了声。毕可超说的这个丹丹他见过,毕带她一起吃过饭。丹丹是个很出色的女孩,能看出毕可超很喜欢她。他不解地问:老毕怎么就弄到她干涉你的地步了呢?又不是你老婆。毕可超说:女人还不都是这样,你不知道她都吃我老婆的醋。吴桐心想这个家伙把事闹大了,不可收拾了。但他不能拒绝毕可超的要求,说我知道了,我会照你说的说,不过,我想你是多虑了,她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毕可超说她有你的电话,一旦发起小姐脾气来……我是无事防三分呵。
       收了机,吴桐突然心血来潮,给陶楚挂了电话,也没打算真能拨通。这些日子他拨过几回,都没回应。他甚至想是不是陶楚换了电话号码。自从在洗浴中心门外看见陶楚,陶楚便在他心里变得神秘起来,或许她已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这遭竟挂通了,听声音正是陶楚。一时间他有些慌乱,以至变声陶楚听不出是他,直到他报了姓名,陶楚才欢快地叫了一声,问他怎么才想起给她打电话。他告诉陶楚他打过好多回电话,要么关机,要么不接。陶楚含糊说是吗,我几次要给你打电话,又怕你忙。又问吴桐你现在怎么样?去了新单位一切顺利吗?吴桐刚要回答,又止住,他问陶楚你今晚有时间吗?陶楚顿了下,说有。接着又说吴桐你要有空我请你吃饭……吴桐打断说陶楚你的嘴真快,我还没说出口请你,你就抢先了,谁请谁都一样,想见见你是真。那边陶楚不吭声。
       吃饭地点在陶楚家附近,吴桐打车赶到,陶楚已经在酒店门外等他。这里是老城区,原先的繁华不再,不过倒有一份清静。这家酒店吴桐来过,认为菜品不错才将陶楚约在这里。
       刚在房间坐下,陶楚便向吴桐声明说:“吴桐,先讲好了,我请你呵。”
       
       “又来了,这事重要吗?”吴桐问。
       “重要。”陶楚说。
       吴桐理解陶楚的心情,想就由她吧。
       “吴桐,很为你高兴呵,这第一杯酒,首先祝贺你。”陶楚笑眼闪闪地向吴桐举起杯。
       “谢谢你陶楚。”吴桐举杯看着陶楚说。陶楚没说她为什么高兴和祝贺,可他理会得到,亦不客气地领受,这也是他期盼的,他有一种满足感,心里很熨帖。喝干了酒杯他再次把眼光聚集在陶楚脸上,这么长时间不见,他觉得陶楚有些憔悴,不过倒也更显清爽,他不由泛出笑来。
       “笑什么呢吴桐?”陶楚疑疑地问。“我想起那时我们男同学给你起的雅号。”“什么雅号?”“楚楚动人。”陶楚笑笑。“你知道不知道?”“知道。”“这么叫你,高兴不高兴?”“美誉嘛,咋会不高兴?”“你知道是谁起的吗?”“是你?”“不是我,是仇坚。”“仇坚?没想到是他,我觉得他对我没有好感,几乎不和我说话。”“那是装相,咬人的狗不露齿。”陶楚笑了。“你别笑,我说的是事实……”
       而“事实”不仅仅存在于仇坚那里,他也跑不脱。只是他不肯当陶楚的面承认罢了。他从认识陶楚时起便对她心存爱慕(如果不说暗恋的话),那时他刚从农村转到城里上高中,住在姑姑家,没见过世面,一身土布衣,一口庄户话,令他很自卑,不肯与同学接近。这种情况继续了一个学期,因为他学习成绩好,同学才开始接纳他,他亦开始与同学“打成一片”。他现在还清楚记得,与陶楚的头一回说话是下乡助农,割麦子。吴桐大展身手,不但割得快,还利用休息时间帮同学磨镰。陶楚走到他面前很客气地问句:吴桐请你帮我磨一磨好吗?他说没问题,接过来便低头磨起来。他心里有数,陶楚的镰是他磨得最锋利的一把。后来陶楚时而向他请教功课,他也尽力帮助。有一件“丑闻”他会永远埋在心里秘而不宣的。一次陶楚把她的字迹留在他的作业本上,是红墨水写的。他在没人的地方把字亲了又亲,这还不算,还用自己的生殖器去触摸,虽然是孩提时的荒唐事,可以后每当想到这他便感到无地自容。脸火辣辣地烫,直叫自己流氓。
       陶楚并不晓得吴桐思绪奔腾,她端起杯,看着吴桐说:“吴桐,这一杯是感谢,真的很感激你,那么出力帮我。先喝为敬,我干了。”
       “说什么谢呢,应该的。应该的。”吴桐一饮而尽,他能感觉到冰镇啤酒从嗓子眼淌下去沁人心脾的凉爽,这也是他此时心里的感觉。
       “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他问。问过他发现陶楚的脸罩上了一层阴云。“陶楚有什么问题吗?”“孩子下学了。”“下学?为什么?被学校开除?”陶楚摇摇头,泪无声地从面颊上流下,赶紧用餐巾纸擦拭,说:“对不起,我……”“陶楚你告诉我,孩子为什么不上学了?”吴桐追问。“他爸爸……”“陶楚,李赛他爸爸究竟怎么啦?你说呵。”“他,他刺激孩子,说孩子惹祸让他背了债,叫孩子给他写欠条。”“岂有此理,哪有这样当父亲的?”“他背什么债?赔偿金?”“不是。赔偿的数目还没定下来。”“那是什么?一送礼。”“给谁送礼?”“公安。”“公安?”“他说为这事他送了三四万块钱。”
       “什么?!”吴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随之怦怦狂跳,头也嗡嗡响。他大感意外,可以说振聋发聩。明明是自己请王梅帮忙解决的问题,而李涛却说是他花了钱救出李赛,这是真的吗?难道王梅——
       “他,他……他说没说钱……钱花……花在哪个人身上?”激动使吴桐变得口吃。陶楚说:“问他,他不说。”“咋……咋不说?”“他说这是规则。”“狗屁规则。”吴桐愤愤说,“首先他就不懂规则。他知道你已托了人,送钱也应该先和你通通气,不行再送也不迟。可他……”“……”“你信他的话吗?”呆桐问道。“疑疑惑惑的。”陶楚湿眼望着吴桐。“让他说出收钱的人,你是李赛的妈妈,对你隐瞒是没道理的,你有权利知道。他再不肯说,你就声明不承认他花了钱。”吴桐说。“这话我也说了,可不管用,他一口咬定不能出卖人家。”陶楚说。“纯是胡咧。”“吴桐,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会感激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全力帮我,要没有你我可能会发疯的,真是这样。”陶楚看着吴桐泪水又流出来。“不,不能这么说,咱们是老同学,帮忙是应该伪,何况……”吴桐兀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不对头,怀疑李涛窃功为己,自己又何偿没有这种意识?他觉得自己很“小人”,很可笑。
       陶楚又说:“吴桐,我真的很感激你,你说当成自己的事,你就是这样做的,我心里很清楚。”
       吴桐没说什么,心里怅怅的。他还是不相信事情如李涛所说,更难以接受这一事实。他想等见了王梅一定要向她问个究竟,将此事澄清。他又想,要是王梅糊弄他,她就太缺德了。要不是这样;公安的人就更缺德,为一件事收两份人情,比“吃了原告吃被告”还损,他妈的是什么事呢。
       “吴桐,我……和你喝杯酒。”陶楚举杯,眼光幽幽地望着吴桐。
       酒兴已无,只沾了沾唇,吴桐放下杯子说:“陶楚,李赛不上学了,他自己怎么想?”
       “他说要找活干,挣钱还他爸爸……”陶楚说着声音又哽了。
       “必须让他回学校读书,否则……”吴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我知道,可他就是不听。”陶楚说。
       吴桐叹了口气说:“终归得想个办法呵。”“这事快把我给愁死了,一天到晚想,想来想去只剩下一条路。”“哪条路?”“把他送出国。”
       吴桐吃惊地看着陶楚。
       陶楚叹口气说:“吴桐,不知怎么,经历了这回事,我老觉得孩子不安全,说不上哪天还会再出事。孩子的精神也有点反常,看见街上穿警服的就躲开,绕道走。夜里做恶梦,一遍一遍吓醒。还有,他不肯上学,是怕见老师和同学。所以我想,还是把他送出去,到一个新环境,才能挽救他。”陶楚说。
       吴桐没说话,端杯朝陶楚举举。
       一起干了。又一起沉默。良久。
       “陶楚,你知道送孩子出国是要花好大一笔钱的。”吴桐说。
       “我知道。”陶楚说,“我挣。”
       “挣?”吴桐冷丁想起那晚在洗浴中心门口见到的情景,心被刺疼一下,难道陶楚……
       “我想分两步走,头一步我先出去,到国外挣钱,然后再让儿子出去。”陶楚说。
       吴桐觉得陶楚过于天真,问:“你怎么出国?”
       “我见一家中介公司在报纸上登广告,说介绍女的到国外做家政。我去面试,他们说我的条件没问题。我报了名。现在正学习。”“学习什么?”吴桐问。“家庭护理。”陶楚说。“什么叫家庭护理呢?”吴桐故意问。“打针服药、足疗、保健按摩。”陶楚说。“在哪里学?”“他们中介公司办的培训班,一边跟老师学一边去实习。”“到哪儿去实习?”“洗浴城。”
       吴桐不由吁了口气,陶楚所言与他所见对起来了,这便消除了原先对她“那个”的怀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好像这事与他关系重大似的。不过,他还是不能赞同陶楚出国两步走的设想,觉得不现实,他觉得有必要对陶楚说说自己的看法,他说:“社会上到处都是陷阱,千万不要上了黑中介的当,许多招数都是骗人的勾当。”
       “我知道。”陶楚说。
       “再是这事不能太乐观,就是办成了出去,前景也难说,外国不是黄金铺地,等人去往回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知道。许多人都这么说。”陶楚边说边用手转动着玻璃酒杯,眼光也一直落在杯上,“可我没别的办法呀,现在真知道了什么叫‘逼上梁山’。人不得已时……咳,看看儿子那个样子,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怎样都无所谓……”
       “这么悲观呵。”吴桐看着她说。
       “想乐观也乐观不起来呵。”陶楚继续转动着酒杯,酒在里面一晃一晃的,几次要洒出杯子,她也不觉。
       吴桐伸手过去抓住杯口,使其停止转动,陶楚不好意思地看看吴桐,说:“不知怎么,这些日子总是走神儿。”“有心事呗。”吴桐说。“也许是,都成病了,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吃着吃着就在桌上转碗,一转好久,自己还不觉。”陶楚说。“刚才都把我给转晕了。”吴桐说。“真的?”陶楚问。“就是。”“是喝多了吧?”“不是,就是叫你给转的。”吴桐坚持。他想逗逗陶楚,转移一下她的精神。“噢,赖上我了。”陶楚脸上绽出一丝笑来,又说,“那怎么办呢?要不我给你理疗一下吧。”“怎么理疗?”“做做头部按摩。”“你会?”“我才说过我在学嘛,头部按摩是保健按摩中的一项,也是最基本的。”“要这样,我就把我的头提供出来让你实习一次吧。”
       按摩并未进行。见陶楚心情好转,吴桐倒低沉起来,想到陶楚现在的困境,他就觉得自己负有责任,没把她儿子的事办好……吴桐问:“陶楚,要不让你儿子转学吧,我帮你办,好不好?”吴桐问。“我和李赛商量过,也商量不通。”陶楚叹了口气。“这事不能由着他,耽误一两年就完了,再想读书也跟不上趟。”吴桐说。陶楚不自觉又转起了杯子。
       这遭吴桐没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出国的事要从长计议。要有不成的打算,眼下最好能有一份收入。”“工作不好找。”陶楚脸沉沉的。“有一份工作不知你想不想做。”吴桐突然想起何总来,有次到他家谈改制的事,他一个人过,好像有请个家政的意思,只是担心人不可靠。眼前的陶楚不正是个合适的人选吗?陶楚停止转杯。看陶楚有意,吴桐便把公司何总的情况对她讲了。说如果她愿意,他就和何总讲。“人家地位那么高,要求一定高,我怕干不好。”陶楚说。“不存在这个问题。”吴桐说。“这位何总人怎么样呢?”陶楚问。“挺和蔼的。”吴桐说。
       开完改制领导小组会快到下班时间,吴桐往办公室回时感觉到王梅走在身后,以为王梅有话对他说,便缓下步子等着,不料王梅从他身旁走过时连脖子也没转一下,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走。吴桐心里便嘀咕起来:是不是会上自己说的什么话不对她心思,惹她不高兴?想想也没想出什么,转而寻思许是她正憋着一泡尿急着去洗手间,顾不上他。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有误,王梅从洗手间经过并没有进去,仍朝办公室那边走,这一刹吴桐自己竟有了憋尿的感觉,加快步伐朝洗手间挺进。
       方便了出来,吴桐的思绪又回到先前,想今天的会议气氛很融洽,意见比较一致,自己也没发表与王梅相左的意见,相反对王梅提出的债务清理设想还表示了支持。她不该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啊?但她那副样子又……他觉得应该到她办公室去一下,摸摸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快到王梅办公室时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出是地产公司宫总。宫问他今晚有没有安排。不用听下句他就知道是约他吃饭,因为前几天宫约过,他推辞了。他说今晚还不行,有个饭局。宫说要不就吃了饭以后?吴桐同样明白“以后”的意思,依然说不行。宫便罢休,说“再约”,挂了电话。
       讲完电话吴桐已在自己办公室了。他站着不动,在要不要立刻去见王梅的事上犹豫着。他想是自己多心了吧,王梅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因为自己没做让她产生看法的事。相反王梅的许多做法倒是让他难以接受。比如前几天王梅对他讲财会中心主任的位置空缺,问他想不想兼,不想就把这位置给焦亮。他当时很犯难,从总会计师的职责出发兼自是有利,这他清楚。可从王梅和焦亮的关系出发,又是让给焦亮为宜。这也无疑是王梅所希望的。后来是许点点对他指点迷津:王梅不直接安排焦亮,可能是何总有异议,甚至何总提出让他来兼,在这种情况下王梅只好征求他的意见,当然是希望他推辞。许点点还指出不能让给焦亮,那样总会计师一职说架空就被架空。如果王梅一意孤行非让焦亮干不可,那就在他身上输了理。他觉得许点点分析得有道理,就告诉王梅自己可以兼。结果王梅再不提这件事,好像根本没有过这码事。这样他就很有看法,想与其这么把他当
       “外人”,就不该把他弄到泰达,提拔焦亮做总会计师,一起开“夫妻店”不是更便当么?这么想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王梅为什么要把他调来?调来咋又不把他当“自己的人”?
       正想这一揽子不痛快,手机又响了,他无精打采地问句哪位?回应是女声,很陌生,心想定是错了,却问了句你找谁?耳机里传出一串笑声,笑过说我找双子星先生呵。他刚要说你打错了,心却紧张,问你是谁?对方说我是天上女,不记得了吗?这时他的心豁然开朗,知道打电话的是在小珠山上给他和杨老师看星相的女孩。不知怎么,他竟有些喜出望外,说原来是你呵,你怎么找到的我。女孩说你给过我电话号码嘛。他连忙说对不起,又说实事求是我没忘了你。女孩又笑起来,说这证明大哥是个讲信义的人呵。他也笑笑,说过奖。女孩说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是不是该请我吃饭了。他心里一乐反问句你猜呢?女孩说该差不多了吧。他说那你猜错了,我这儿太平无事。女孩说是吗?他说绝对。女孩说我相信大哥,不过你也得相信我。他问相信你什么?女孩说相信我说的不会错,为期不远了。他开怀大笑起来,说不瞒你说现在我还真希望好事从天而降呢,可就是没有。女孩也笑,说没问题的,我说的从来都灵验。他说好哇好哇,你现在在哪儿,在本市吗?女孩说在哪都没问题,我会飞。他说会飞好呵,那咱们见见,叫上杨老师一块,请你吃饭。女孩说这可不行,讲好是兑现了再请。他说这么严格?女孩说当然,人在江湖信为上。不待他回应,女孩道声再见挂了机。他怔了一下,然后让手机显示出号码,记在台历空白处,不知怎么他心里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不由叹了口气。
       双桃坐在咖啡馆里等吴桐,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为什么每次知道姚姚的做派,每次还要受她的播弄。
       今天姚姚突然打电话请双桃去做美容,完事后又请她到咖啡厅坐,双桃想可能姚姚有求于她。果然姚姚说到自己的处境:杨老板给每个儿女一千万教育费,分别由他们的母亲掌管。姚姚心里不平衡,决定生个孩子,但杨老板不同意,每回做爱都看着姚姚把避孕药片吞下去。姚姚向双桃寻求对策。双桃说好办,偷偷更换药片即可。这时杨老板打电话召姚姚,姚姚匆忙而去。双桃也没觉得什么,也要走,但姚姚还想请双桃继续讨论换药片的事,把她按在椅子上,请她务必等她回来。但是,双桃等了两个小时,也不见她的踪影,结果,一个电话打来,说她脱不开身不能来了。而双桃兜里的钱根本不够买单,只得打电话让姐夫吴桐来救急。
       从香格里拉美食街出来,雪已经停了。宫总开车先把双桃送回家,看着双桃窈窕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宫转向吴桐问:去哪儿?吴桐说回家。宫笑了一下,说吃饱了就睡可要长肉的。吴桐敏感地问:你看我比刚来公司的时候胖了么?宫不正面回答说胖不胖都得防忠于未然呵,停停说:找地方蒸蒸?吴桐说算了。宫又说去喊喊?吴桐还说算了。宫总说那就找地方喝茶。说罢不等吴桐表态,便启动了车子。吴桐虽不情愿,也不好再拒。
       有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只是种说法而已,未必为真,而喝茶正合,几乎所有的茶楼都开在僻静处,像有意躲避繁华似的。在窄窄的街道上官把车开得像扭秧歌,“艰难险阻”中也见出轻车熟路。
       “熟”字在进去后更加显现出来。宫不仅人熟,对整个茶楼的格局也了如指掌,不用小姐引带,便“噔噔噔”地踏着木板楼梯上楼,径直进到一个房间去,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
       坐下不久,茶和配盘便端上来了。小姐斟上茶便退出门去。
       “这里的‘大红袍’是最好的。”宫看看冒着热气的茶说。
       吴桐想茶自不会差的,但“最好”却未必,也是一种说法,表明是最高礼遇。
       “老吴,你姨子和你太太模样太像了,真不可思议呵。”宫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上一次,宫请吴桐吃饭没有吃成,今天又请,吴桐不好再推,正好帮双桃付完账后无处可去,就答应了宫。双桃也跟了去。他这话在吃饭时当着双桃的面就说过,现在又重复证明他意犹未尽,都知道再像的孪生也会在细微处有差异,而宫在招待澳方人员的宴会上见到的“太太”与今天见到的“姨子”却半丝没有见出,因此称奇。
       吴桐笑而不语,他自是不能暴露上回“姨子”顶替“太太”的底。不过说到这个他倒是想起与澳方谈的那个项目,遂问道:“和澳方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希望?”“难说。”宫说。“何总不是让你和陈总负责么?”吴桐问。“我们负责谈判,最后是何总定盘子。可何总优柔寡断,迟迟不肯拍板,这么拖下去早晚会黄了。”宫话中明显流露出不满。吴桐有些疑惑,觉得宫说的不合何总一贯的工作作风,何总最鲜明的特点就是讲办事效率,快字当头,雷厉风行。他把这种印象说给宫。“也只限于改制上吧。”宫脸上现出一种不屑,“在这上面他当然是不会放松的。”“为什么?”“因为他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吴桐定定地看着宫。宫的话可谓振聋发聩。宫看出吴桐的惊讶,又问:“老吴你真不知道这个?”吴桐又摇了摇头。但在这一刻,他理解了何的“快”字方针。他问宫:“如果何总退休前改制不成,就……”“下台呵。”宫替他说出。“这样何总就亏大了。”吴桐似乎有些替何总惋惜,他知道,按泰达的家底,如企业转到何总手里,他就是亿万富翁。这可是成者王侯败者寇的事体呵。
       宫一心一意品起茶来,一副与已无关的样子。吴桐忍不住问:“要是何总当不上董事长,那又会是谁呢?”宫笑笑,问:“想不出来?”这一刹吴桐想到王梅,想到王梅又像刚才理解何总那般理解了她的所作所为。他突然想到常被人挂在嘴上的那句“理解万岁”的话,看来要理解一个人首先要清楚他(她)心里的目标是什么,不然是不成的。“你咋就想不到你的老同学呢?”宫冷丁问。“我想到了。”吴桐承认。他还想到没准是王梅让他向自己交底的。宫是靠王梅的。他料想宫还会以此事对自己说项,让自己看清形势,坚决站在王梅一边,却没有。只开了个头便缩回去了。宫换了话题,说:“老吴,你姨子现在没事,叫她到我公司办公室工作吧,我看她很有灵气。”吴桐多少感到意外,又记起了上次老家来人的事,他们听说他在城市里做了“官”,就有一个堂弟找上门来,请他给安排工作,多亏这个宫总给找了个活。于是他说:“上次我老弟的事就给你添麻烦了,怎能……”宫打断说:“这是哪儿话,不是添麻烦,是给我支持。”吴桐笑着点头,说:“我小姨子的事等我问问她吧。一她同意。”宫说。“这么说你们已串通好了?”吴桐打哈哈,“既然这样为啥不叫她一块来喝茶呀?”解决了双桃的工作问题,他很是高兴。“不叫她来,是因为有一项重大决策要和你单独谈谈,你知道,有些事只能两个人谈,不能有任何人在场,自己的老婆也不行。”吴桐看看宫没说什么,心里却不由警觉起来,宫所说的“重大决策”会是什么?为什么要单独和自己谈?宫明察秋毫,说:“老吴今晚我想推心置腹和你谈谈,把你当成好哥们,希望你也如此,我首先声明我没带录音机,我相信你也没带。不用担心什么。”吴桐故作轻松,说:“这么神秘,老宫你要拉我干什么呀?”宫笑笑,“暴动。”
       “暴……暴谁的动呵?”
       “泰达。”
       吴桐脑袋仍没转过弯来,眼光疑疑地看着宫,等他的下文。宫喝了口茶,继续讲:“我宫某人不想把上亿资产拱手相送,我得行动,不能任人宰割。”吴桐终是明白了:宫想趁改制之机把地产公司从泰达分离出去,归于自己。吴桐先不想宫,而是想政策,以他对改制政策的了解,似乎觉得宫的想法不太现实,比较难实现。宫说:“老吴,这事,我想和你联手一起做。”吴桐盯着宫看。没出声是紧要处他记起毕可超对自己“多思考”的谆谆教导,他告诫自己从师勿懈,要思考,思考,再思考……
       “你先别表态,听我把话说完了。”宫说。
       “首先,把地产公司从泰达拉出去,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泰达是国家的,泰达地产也是国家的,是国有资产。不存在谁该得谁不该得的问题。就是占便宜,占的是国家的、老百姓的,不是哪一个人的。因此,无论将来谁占有泰达,我都不觉得理亏,凭什么他们抱个大金娃娃,我们就不能抱个小金娃娃?”
       我们?我们是谁?吴桐思考着。
       “老吴你继续听我说。刚才说了我,再说你。有些事别人不好给你点破,可我今天必须点破,也许你听着不顺耳。你来泰达大家都知道是王副总办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吴桐的心咯噔一声。宫提的这个问题几个月来一直困惑着自己,因此很想听宫“说破”。“显然是为地自己。与何争泰达她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我?”“确切地说得力的不是你这个人,是总会计师这个职务,这个职务平时也不见得多么重要,但在改制这一特殊时期却举足轻重。”“总会计师必须听老总的。”吴桐说。“这不假,可实际上你是听谁的呢?对谁负责?”“不明确。”吴桐说。“不对,你心里很明确,你为王总负责。”“何总是一把手。”“不错。通常情况下,任何人都得听一把手的,一把手政治就是这样。但我们泰达的情况比较特殊。”“特殊在哪儿?”“何王两人势均力敌,难分高下。”“为什么会这样?”吴桐问,回想以往,他以为宫说得不差。
       “原因是多方面的,王副总是你的老同学,我就不褒贬了。单说何,何这人不坏,城府也不深,可在官场这不是值得夸耀的优点。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当财政官,让人宠坏了,以老大自居,精细不足,浮华有余。特别是跟着一帮书画家玩票,玩着玩着就忘乎所以,飘飘然起来,真的以艺术家自居。你所以能调到泰达,就是因为玩票让王副总打了他个时间差。之前王副总对他谈过调你的意向,何没表态,这时跟着一帮书画家去新疆采风去了,一去一个月。这期间王副总给你办了调动手续。”
       吴桐像听天书似地听宫讲自己的事,惊诧不已。这些王梅都没有告诉他。如果宫不说,可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还说何。几年前,何已流露退意,并表示让王梅接班,把许多事情都推给王梅处理。说大权旁落也好,说当甩手掌柜的也好,都一样。后来当他明白自己能赶上‘改制’这班车,就改了主意,不再言退,一心要当私企老板。但这时王副总已经羽翼丰满,有了与他一争的能量。
       吴桐为宫添上茶,说句:“其实是可以提焦亮的。”“提过。何总给坚决否了。”“是这样?”
       “对,再说何。客观上何对你不错,不因为你是王副总的人就视为异己,排斥你,相反挺和你拉近乎,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宫问。“你说。”“还是那句话,是为他自己。”“为得到泰达,何王两人就像在下一盘棋,明争暗斗,各使招数,都想赢了对方,让对方出局。你是棋盘上双方都想争夺的棋子。”宫说。“我不过是个小兵小卒。”“过了河的小兵小卒,顶车用。”宫说着一笑。“不会啦。”吴桐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认可的。类似的话许点点也说过,他想自己正像一句时兴话:一不小心成了个人物。
       “饿了吧?”宫问。
       “刚吃了饭就饿?”
       “这茶厉害,刮肠子,饿了咱就去吃夜宵。”宫说。
       “不吃不吃。”吴桐说。
       几句“茶余闲话”后,又言归正传,宫继续说:“老吴,你听我再说,从眼下看,你顺风顺水左右逢源,何、王都离不开你,但你一定要把握自己,沉住气,不到最后一刻不要露出自己的底牌。”“啥叫‘最后一刻’?”吴桐问。“就是看清了‘局面’呗。”宫说。“这样不成了墙头草了吗?”吴桐不软不硬地顶句。“不当墙头草也成,旗帜鲜明,当铁杆保皇,但那样可要冒风险。”宫说。“凡事有是非和道义在呀。这些都不去管?”宫笑笑,说:“我还是那句话:在商言商,言商讲利,没其他附加的东西,胡雪岩说过在商场没有
       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
       他人是地狱?吴桐在心里笑笑,也在脸上笑笑,问句:“靠不住的也包括宫总你吗?”
       “当然。”宫口气坚定,“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假若我那么高尚,我的地产公司就发展不到今天这样的规模。”
       真是石破天惊!吴桐不由抬头看看宫,像要重新认识一般。想这般嘴脸的宫,究竟是坦诚,还是无耻?他脱口说句:“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因为你介入得晚,时间一久一切也就明白了。人都在变化中。”吴桐问:“怎么变?”“很清楚嘛,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一天又一天,是变干净呢还是变脏了?”人和衣裳是一样的?”没两样。人甚至比衣裳还脏得快。你没听见这么一件事,一个小青年刚当上警察,头一天穿上警服,晚上就去洗头房敲诈小姐。你看呵,衣裳还新锃锃的,人已经变成禽兽了。”
       吴桐摇头不止。
       “话扯远了。老吴喝茶。”宫说。不晓是空调热了,还是喝茶喝热了,宫头上冒出了汗。
       “我要言归正传了。”宫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也就是开始说的,我想把地产公司从泰达拉出去,要借助于你,请你和我联手。我先谈谈条件,做成之后,无论你留在泰达还是到地产公司,你都享有地产公司的百分之十股份。”
       吴桐心想这方面宫比何、王坦诚,直奔主题。
       “宫总你太高看我了。我……”
       “老吴。”宫打断,“你不要现在就表态,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这事不犯轻易,对你也对我。我再问你一句:要不要吃夜宵?”
       “不,不。”
       “那好,我送你回家。”
       吴桐觉得宫怪怪的,谈别的无休无止,谈到正题却三言两语。这一晚他失眠了,他把原因归咎于“大红袍”厉害。
       一夜没睡好,吴桐头昏昏沉沉,进到办公室用凉水洗了把脸,便开始准备在分公司财会负责人会上的讲话稿。这个会是王梅提议开的,由他具体实施。会议目的是应对马上便要进行的资产评估。总公司已与王前进的会计事务所签约,评估工作很快便要开始,在这之前上下通通气,以便评估能健康地进行,所谓“健康”自是指一切皆在公司(包括分公司)掌控中。
       刚写了个头,接到程巧电话,说何总请他去一趟。放下电话他立刻给王梅打电话,说何总找他,不知道是什么事。王梅说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进到何总办公室,何总和颜悦色地请他坐下,接着又说感谢帮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说小陶(陶楚)很好,勤快、干净,把一切都料理得井然有序,菜也做得合口,现在他最大的享受是回家吃小陶烧的菜。何总说这些的时候,程巧在一旁抿着嘴。吴桐觉得程巧的笑中有一种意味,至于是什么意味又……这些天他给陶楚打过几次电话,问她情况如何,陶楚说挺好。再问还是挺好。他不晓“挺好”的真实含意是什么。陶楚还说要不忙的话哪天过来一起吃饭吧,他嘴里答应,心里却意会到这话不是二-个“下人”可以说的,心里就有些嘀咕。接着何总又说起资产评估的事,说在改制整个过程中,惟有评估这一块既事关重大,又不能完全掌控,特别是时间方面,往往要受制于会计事务所。所以尽管协议上签的是一个月,但要努力往前赶,最坏的情况也不能逾期。问吴桐有没有把握。吴桐嘴里说没问题,心里却想到那晚宫对自己说的情况。对何总而言,真的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呵。何总笑说你可是在我这儿领了军令状的噢。吴桐也跟着笑,说知道。何笼络意味的说法不知怎么竟使他心生怜悯:身为一把手却不能将一切完全掌控于手,需仰部下之鼻息,在当今社会环境下也真的难以让人接受。但这正是泰达的现状。不过对他而言,从与王前进签定协议那一刻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让王前进严格按照约定行事:一天不提前,一天不滞后,一个月完成。这样他对何总和王梅皆有交待。协议是他俩认可的,如此谁也无话可说。
       何总说完评估,下面的事程巧替他布置:圣诞节快到,公司要印制一批礼品券。往年是在春节前,今年提前到圣诞节。礼券总额为一百万元,单张面额一千元。交吴桐做的是:监督财会中心印制,再做出分赠方案。特别指出赠礼要向与改制相关的政府部门倾斜。吴桐听是听明白了,却有些犯难,这项工作本应由王梅负责,而何总却交给了他。既如此也不好推诿,便说这项工作自己没做过,王副总熟悉,可多向她请教。程巧刚要张口说话,不料何总已说在前面:可以。
       从何总那里出来,吴桐直接去到王梅那里,别的没提,单说了礼券的事,同时添油加醋,说何总指示他要听取她的意见。王梅嘴角一笑,吴桐立刻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王梅是何许人也,会对他说的信以为真?不会的。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王梅打破尴尬说话,却与“礼券”不沾边。她说:“吴桐,我听说陶楚去何总家里做家政了。你知道这事吗?”
       她怎么这么快便知道这件事呢?吴桐着实有些吃惊。也有些心虚,像做了坏事一般。
       “知,知道。”他说,紧跟着说,“是,是我介绍给何总的。”
       “噢,是这么回事呀。”王梅说。
       王梅虽是疑问的口气,吴桐却断定她清楚这事与自己有关,想自己实话实说是明智的。这一刹他冷丁想起王梅帮陶楚托关系的事,那时他没说是陶楚,但此刻他怀疑王梅也知道这个。心想与其遮掩不如把一切摊开,这样也好把有关事弄清楚。他说:“王梅,我没来及和你说,上回你帮忙从派出所救出来的那个孩子,他妈妈就是陶楚。”
       “噢,是这么回事呀。”王梅说。
       从王梅的腔调,吴桐似乎觉得这事她也知道。他走到沙发前坐下,有种想和王梅谈谈的愿望。他觉得应该坦诚布公。
       “喝茶吗?”王梅问。
       “喝。”
       王梅倒怔了一下,吴桐的回答她没想到,每回吴桐来都说不喝茶,她问纯粹是一种礼节。
       她给吴桐沏茶,竟有些不对劲儿。
       “我说过你喜欢陶楚嘛,可你还不肯承认;”王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与时间、场合都不相宜的话:
       吴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一顿,说:“陶楚很倒霉。”出口又觉出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怎么倒霉?”
       吴桐略一沉思,便把陶楚对他说的情况向王梅和盘托出。这事他一直如鲠在喉,几次想追问王梅走了什么人的关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现在说出他有一种解气的感觉,看你王梅怎么讲。
       “吴桐你说什么?花了好几万块钱?”王梅面呈惊讶。“是这样。”吴桐说。“不会,不会。不可能这样子。”王梅摇头不止。“我觉得小孩他爸爸在说谎。”吴桐说。“这个我不知道。我是把事办到位了。找的关系没问题,这事对他就是一句话。”可能事关人格,王梅说得很严肃、很人心。说:“我明白了。”吴桐问:“咋?”“钱肯定叫下面人得了。上面叫放人,他们就执行,把功劳归于自己,收取钱财,可恨。”王梅说。“我也是这么想。”吴桐附和说,一是他比较认同王梅的分析,另外也想表明自己未往歪处想王梅。“吴桐,哪天咱一块见见陶楚吧?”王梅平静下来说。吴桐点点头。
       快下班的时候,吴桐突然接到双樱的电话,告诉他萌萌不见了。他吓了一跳,赶紧叫着小汪往学校里赶。却原来萌萌在学校对一女教师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被学校留下了。校长和班主任接待了他们。校长谈到学校建操场的困难,吴桐心领神会,冲校长点了点头。
       孩子没什么事,但他们两个分居的事却由此告了一个段落。
       小别胜新婚?推门进家,吴桐和双樱几乎同时想到这个颇具意味的词。
       “家”与以往相比已面目全非,一片狼藉。这很自然,自“开战”以来双樱仅回来过几次,是取她和萌萌的衣物,取了抬脚就走,像怕被鬼咬了脚跟一样。吴桐狡兔三穴,只偶尔回来睡睡觉,早晨爬起来就走。没心思收拾家。家就差不多成了垃圾场。
       身份的“回归”首先从双樱开始,围裙一穿俨然又是一个麻利的家庭主妇。先从冰箱拿出东西化冻,又在炉子上坐了水,然后开始打扫房间。扫帚在她手中宛如一支画笔,甩甩划划,屋子很快便“旧貌换新颜”,家像个家样了。双樱连气没喘,接着又进到厨房做饭。
       不到“位”的是吴桐,他似乎是走错门到了别人家里,眼看着双樱忙活,自己擎着双手不知该做什么。这也是从前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是习惯的延续,只要老婆在家,自己就是个甩手掌柜。不过他知道今天不同以往,是个特殊的日子,需往好的方面加以表现,以使家庭恢复以往的气氛。气氛是第一位的,屋子经过打扫能恢复原样(甚至比原样还好),但家庭气氛却不是说恢复就恢复的,从进门双樱没跟他说—句话,他想和双樱搭讪,可硬是想不出合适的话,就作罢。
       见双樱进到厨房,吴桐方生出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感觉,烧菜是他的长项,家中每当要做“上档次”的菜都由他掌勺。当然今天亦不同以往,下厨不是为一显身手,而是“夫妻双双把饭做”,以打破感情的坚冰。他追随双樱进到厨房,又踱到她身侧,伸手欲取双樱手里的菜刀。以往的情况是只要吴桐一伸手,双樱立即交“权”,吴桐便一副“大厨”派头开始操作,可今番双樱不交,继续一刀一刀地切,像没看见身旁有个人似的,吴桐只得讪讪地退出。
       萌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吴桐无所事事,也坐下眼盯着屏幕看,不走眼也不走心,看了好久也不晓播的什么节目。直到双樱把饭菜端上桌。
       吃饭的时候双樱仍不与吴桐搭腔,闷头往嘴里扒饭,不时教训萌萌几句,萌萌很会看风使舵,任他妈吆喝也一声不吭,心甘情愿当出气筒,吃完饭又乖乖回自己房间做作业。
       成了两人世界,空气沉闷犹如凝固了一般。
       就到了双樱每日必看的连续剧。
       吴桐不干别的,坐在双樱身旁陪看。这部电视剧他听人讲过,知道很火,时间关系只隔三差五看一集,剧情看不连贯,也就没有多少兴趣,看纯粹是“陪太子读书”。
       这样的“娱乐”自然就十分枯燥,了无生趣,像受罪一般。为摆脱这种局面他就“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开始思考。“存在决定意识”,他首先思考的问题是婚姻,不是他和双樱的婚姻,而是形而上的婚姻。这个问题曾和毕可超一起聊过,毕对婚姻家庭持完全否定态度,认为婚姻制度的形成是囿于占代生产力低下,人大多数情况处于食不果腹的状况,婚姻模式有助于人类的生存与繁衍。现在社会进步了,生产力空前发展,已不需养儿防老,古老的婚姻制度便成为人追求新生活的羁绊,必须予以改变。对毕可超这种婚姻观,他是不赞同的,提出异议。毕可超说他如此不能与时俱进,是因为他仍沉浸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虚假幸福中。又说只有在他的婚姻出现危机或又有新欢的情况下,他才会从切肤之痛中对婚姻有新的认识。而现在倒不幸被他言中,当经历了漫长的婚姻危机之后,他倒真的有了一种新认识,当然这种认识不是像毕可超那般对婚姻的颠覆,而是对婚姻的价值产生出一种怀疑,就是:婚姻带给人的是更多的快乐还是更多的痛苦。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形而下”至自己的婚姻现状中进行反思,自己的感受是最清楚的,即使不能说出口也可以扪心自问。他觉得在自己和双樱“现阶段”的婚姻生活中,如果说有快乐,那么体现快乐仅是在床上那短暂的一瞬,其他漫漫时日差不多是处于沉闷与不快乐中(如果不说痛苦)。如此看来,婚姻对于他的意义恐怕就不是积极的,而是消极,消极到想到便觉得茫然无措的地步。他觉得很累,有些心力交瘁,比方眼前,不想看电视却一定要坐在这里看,还要开动脑筋,想着下一步怎样为老婆消气,怎样施展手段把老婆请上床——
       吴桐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连续剧播完了。双樱眼圈红红地去卫生间。吴桐松了口气,他关了电视机,进到卧室,坐在床边上等双樱。外面的声音
       把双樱的一举一动传播给他:刷牙、洗澡、洗衣裳。他觉得时间漫长极了,像过了一生一世,终于一切寂静下来,光也抽身而去,厅里的灯灭了。
       经验告诉他,双樱不肯过来与他共枕同眠,自己睡沙发。老戏重演。
       他也故伎重演,走出房间,打开厅里的电灯,看看埋头躺在沙发身着睡衣的双樱,然后走到沙发前俯下身去抱她,双樱像被人捅了刀似地“哇”的一声,不待吴桐反应,只听从儿子房间传出愤怒的呼喊:吴桐你要干什么?!他全身颤了一下,赶紧站起身,木木地站着,不知所措。这时双樱从沙发上起来,朝儿子房间吆句:不关你什么事,睡觉。不晓出于什么心理,双樱自己走进卧室里了。
       吴桐站着发了一会怔,也进到卧室。
       双樱已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下面的事吴桐自是轻车熟路。他轻轻躺在双樱身旁,搂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开始动手给她脱衣,双樱只象征性地反抗一下,再就听任了。吴桐松了口气,他知道事情解决了。以往都是这样:一旦进入双樱的身体,一切便烟消云散,危机便画上了句号。然而他断未想到的是,他们的老功课遇到了新问题,关键时刻吴桐不举了。
       刹那间,吴桐身上出了汗。
       有句话叫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是指该发生的事情迟早要发生,躲不过去,这话用在双桃对马尼的性拒斥上也如此。一切都按双桃的计划发生了,但是,双桃也遇到了关键时刻。
       这天马尼打电话约双桃吃饭,饭后将双桃带回宾馆房间。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夜。
       到马尼房间双桃已记不清多少回了。一般是和马尼一起吃过饭,不去酒吧马尼便邀她到宾馆。有时是她自己来找马尼。不管是哪种情况,双桃都不在这里过夜。一到十点电视播晚间新闻立马便“撤”,任马尼怎么挽留都不多留一分钟。一个“过来”的女人自不会把“过夜”理解为纯时间概念,她对时间的执着却是对走到“那一步”最好的防范。马尼呢,外国人就是外国人,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行动,在房间一坐下来,便以“大恋人”自居向她求欢。这让双桃很是无奈,也很苦恼。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物被马尼放在火(欲火)上烤,烤熟了然后吃下肚,而她拒斥着不想让马尼把自己烤熟。还是那句话,她所以如此与性观念无关,而是对马尼不答应结婚的回应。自己想得到的马尼不给,所以马尼想得到的自己也不能给。可马尼是个很能缠磨的人,对“那事”十分的执着。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马尼从一开始便将“性”惦念在心,说服双桃留下过夜是他的全部话语,跟带着,双桃的话也集中在对他的反驳上。鉴于双桃英语水平的“飞进”,以及两人对英汉词典的熟练运用,围绕着“过夜”与否的争辩便能顺畅进行下去,特别是对一些关键词的不断重复使用,谈话犹同录音之后的一次次再放:“甜心,我爱你。”“是吗?”“当然。”“谢谢。”“你不爱我。…‘为什么这么说?”“爱就会和我做爱。一我说过多次了,那是因为你不同意和我结婚。”“结婚我需要考虑。…‘做爱我也需要考虑。”“做爱和结婚不是一回事。一是一回事。”“很荒谬。”“No.”“不做爱怎会知道能不能结婚?”“能知道。”“怎么知道。”“心知道。”“做爱不用心。…‘做爱不用心的是动物。”“你把我当动物?”“Yes.”“啥动物?”“熊瞎子。”“我反对。”“哈哈哈。”双桃笑,心里却是苦苦的。她一方面“坚守”,一方面又很矛盾,怕把马尼惹恼。何况马尼的说法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像她和马尼这种情况,不可能一切都等到洞房花烛夜。这个双桃知道,可她更知道自己需要马尼的婚姻,以改变自己的窘境,更为女儿好好创造一个出国机会。毫无疑问,替女儿的考虑更甚于自己。她甚至这么想,只要能让好好出国,就是把自己卖给了马尼也可以。
       进到房间,双桃并未想到今天与往常会有什么两样,一如既往在马尼冲咖啡时打开电视机。节目是她感兴趣的“艺术人生”。主持人正向一位当红影星提问,问她给自己的老公打多少分。影星笑说打八十分。主持人又问觉得自己的老公帅不帅。影星笑说不及主持人帅。主持人说这么说我当第三者有成功的可能性。主持人的调皮引得现场的人都笑了。这时马尼关了电视机。
       “怎么啦?”双桃质问。
       马尼两眼亮闪闪,说:“甜心我有重大消息向你宣布。”
       双桃走到电视机旁望着马尼,只想等他把话说完再打开电视。双桃反应冷淡是因为马尼经常有“重大消息”对她发布,“重大消息”又皆是些鸡毛蒜皮,要么是他买了一串香蕉,要么是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决定和你结婚。”马尼宣布,随之张开双臂,等着双桃奔过去与他拥抱。
       双桃没应没动,事情来得太突然,头脑没反应过来。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马尼又宣布一次,之后走到双桃身前,把她拥抱住。
       双桃仍没说话,任马尼亲吻。
       “甜心今晚我要你留下来。”马尼说,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双桃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当猴急的马尼去卫生间放水洗澡,她再次打开电视机。
       先前那个节目还在继续,可她已没心思看了,事情总算有了结局,她心里挺高兴,但又觉得不踏实,甚至还想到是马尼玩花招,她觉得头有些晕,身子像在空气中飘。这情况一直继续到马尼把她抱上床。
       床上的情况有些不太妙,不妙在双桃。从一开始进人她便感到不适,甚至还感觉到疼,她忍不住吆了一声,不想倒引起马尼的误会,愈笨拙愈要显示自己的雄风,她就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出声,心里只盼望早早结束。却也心想事成,马尼来得猛去也快,不大工夫便偃旗息鼓。
       双桃蜷曲着身子做睡状,懒得与马尼搭腔。她反思刚才和马尼的“头一遭”,有句话叫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这码事爽不爽则更是只有自己知道。而自己不爽是显而易见的,甚至像受罪,原因何在?是西男中女不“配套”所致?还是时间长了没做有些不适应?她一时难做论断,阴影却笼罩在她的心头。
       下午吴桐忙完手头的工作,接到王前进的电话,说刚在书店见到一本女经济学家写的书,顺便给他买了一本,马上送过去。吴桐听说过这本书,在学界很风靡,能得到一本甚好。他说,谢谢你前进,但不必专程来送,以后再说。王前进说顺路,一会儿就到。果然,吴桐下楼,王前进车已停在门外。吴桐问要不要到办公室坐坐,见见何总和王总,王前进说我谁也不见,见你就行了。吴桐明白他的意思,笑笑说你别敏感。
       回到办公室,吴桐打开包装,发现除了书还有别的内容——书下面压着两万块钱。吴桐先怔了一下,接着一笑,顺手把钱放进抽屉里。这时吴桐记起看过的一本反腐小说,讲一位官员头一次接受钱财时既兴奋又恐慌的复杂心情,甚不以为然,想这位作家也是想当然吧,自己咋就不像写的那样呢?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平静是因为自己清楚不会收这笔钱。
       余下的时间吴桐在心里玩味这件事,想王前进也是按在商言商言商讲利的“规则”行事了。送钱的方式也煞费苦心。他相信这钱收下很安全,不会出什么事情。这是一。再是这笔钱是自己今生收到的头一笔(不义之财?礼金?贿赂?他难以界定),即使是决意不收也在心理上引起微妙的变化,就是蓦然有了“当官”的感觉。坐小轿车的吴总与教书的吴老师终于在这一刻重合了。这种感觉犹同空穴来风,又实实在在。
       他不想让这笔钱在自己的抽屉里过夜,决定在当日归还给王前进(这么匆忙不知是不是想到那个“偷着胖”的派出所所长)。他给王前进打电话,约他一起吃饭,但王前进关了机。
       他又给毕可超打电话,让他想办法约王前进,打过电话方意识到不妥,这事原本王就是背着毕的嘛,这样不是要王的难看么?
       幸好毕可超也没约到王前进。毕可超的意思找不到王也聚聚,有件事要说。又说老婆出差今晚得带着儿子。吴桐说好呵,下了班我去接你。毕可超说不要,他刚买了车。
       在饭店门口会齐,毕可超的儿子和车吴桐都是头一回见。在毕可超喜形于色介绍新车之优异时,他注意的却是他的儿子,从头一眼他就看出他儿子模样酷似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泊了车,毕可超带着他的儿子,吴桐带着心中的疑惑走进了饭店。
       点完菜坐下,毕可超面带歉意对吴桐说:“老同学,那天我话说得过于生硬,有些盛气凌人,你可别介意呀。”
       吴桐一时未接上茬,问:“老毕你说什么生硬
       毕可超说:“就是叫你多动脑子多思考呵。”
       “噢。”吴桐记起来了,有一天,他被公司里朦胧不清的局面弄得心烦意乱时,向毕可超诉苦,遭到毕的这番训话。他说:“我介意什么呀,我现在就需要有你这么一个人不断敲打着。这样才能‘茁壮成长’呵。”
       毕可超被逗乐了,笑笑说:“你这么认为我就没有顾虑了。”
       吃起饭来,吴桐发现毕可超的儿子在性情上与其父迥异,孩子很安静,不声不响地吃饭。也不挑食,什么都吃。一会便说吃饱了,问他爸爸可不可以去大厅看电视,得到应允又轻声轻气地走出房间。
       “老毕,你儿子可比你英俊得多呵。”吴桐说。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毕可超蛮得意。
       “有道理。”吴桐说。
       酒喝不大起来,毕可超开车赴宴不敢造次,吴桐也不想多喝,两人也就“自便”了。毕可超问:“老吴,你找王前进有事?”吴桐说:“也没要紧的事。”毕可超说:“我倒是有事和你说,一是我听一个知情人透露泰达何总和王副总的背景材料,你知道了会有益处。一老毕你说。”毕可超说:“何原先的后台是财政局长,这个都知道,不知道的是局长退休时把他引荐给分管市政的田副市长。两人关系不一般。田副市长和省委万副书记是大学同学。何陪田、万去过美国和欧洲。”“噢。”“王副总的后台是市政法委侯书记,十多年前王的父亲在安宇区任区长时侯担任办公室主任。王父调到省高院任副院长把侯也带去了。王父在副院长任上离休,侯调回本市任公安局副局长,不久又升任为现职。据说侯这人挺讲义气,一直关照着老上级的女儿,就是王梅。”“噢?”吴桐想起王梅与公安很熟的事实。“都有来头。”毕可超说。“这意味着什么呢?”吴桐问。“不意味着什么,官场就是这样,不这样倒不正常。有人就说没后台的公务员再有能力当到处长顶了,再上不可能。”毕可超又拖起教师爷的腔调。“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说在现有背景下何王谁能占上风?”毕可超说。吴桐点点头。“这说不好。”毕可超说,“得看两人谁的法道大了。…‘何总很快就要退休了。”吴桐指出。“我听说了。”毕可超说。吴桐有些惊讶。问:“你怎么知道这个情况?”毕可超说:“你们地产公司宫总对我说的。”吴桐问:“你认识宫?”毕可超说:“多少认识点,没打什么交道。最近他一直找我,对了,这也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吴桐似乎料到什么,问:“他找你是要你游说我?”毕可超说:“他一方面希望我能说服你帮他,另外也希望我帮他走体改委的关系。他一门心思要把地产公司从泰达分离出去,可以说已破釜沉舟。”吴桐摇摇头,毕可超也笑笑,说:“他说他找过你,你还没表态。我先问你,你觉得这事有没有可操作性?”
       吴桐没立刻回答,因为这不是一个小问题,从那晚宫把这事摊开他也从操作层面上想过。他研究过有关政策法规,也思考过可以穿越的法规缝隙,最后的结论是有做成的可能性,但要花大力争。他如实把自己的看法说给毕可超。
       毕可超说:“这事他急咱不急,拖拖再说吧,他懂‘规则’呢是一种办法,不懂是另一种办法。”
       吴桐能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没吭声,尽管他不赞成毕可超的势利,但也不想在这事上积极。
       转了话题,毕可超就问起吴桐与老婆合好后的
       情况,什么小别胜新婚之类。吴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遇到的窘境对毕可超说了,一是想排解排解心中的郁闷,再是想听听他对此有何见解,毕在这方面有专长,讨教非他莫属。
       “事情严重!事情严重!”毕可超神情凝重地说。吴桐不由紧张起来,眼直望着毕可超。“这是男人的第一癌症,这病将使生活质量急剧下降,甚至生不如死,绝不能掉以轻心。”毕可超说得耸人听闻。“这,咋办哩?”吴桐也觉得事态严重了。“得先证实一下,到底是真不行还是假不行。”毕可超说。“证实了嘛,就是不行。”“你说说,是咋操作的?”“废话,你个行家不知道?”“我是说你单单和老婆?”吴桐点点头。“不行,得换个人,换个人不行才算是真有问题。”“乱讲。”吴桐被弄得哭笑不得。“不是乱讲,是经验之谈。这么吧老吴,过会我把儿子送回家,我领你去个地方演当演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吴桐又气又笑。
       下班后吴桐去取了给岳母定做的生日蛋糕,又来到岳母家附近的超市,便让小汪回了,自己进去采购一通,然后大包小包拎着往岳母家赶。在楼下看见一辆黑牌车停在那里,心想是谁家来了外企客人。他已两个多月没踏进这个门了,心里虚虚的,不晓岳父母大人会怎么对待他。走到门口使劲往肚里吸进几口气,方敲了门。
       进了门,他像罪人似的满脸讪笑点头哈腰后,又一眼看到在狂吃水果的澳洲人马尼,吴桐就什么都明白了。不知怎么,一想到马尼要成为自己的洋连襟,心里便很是不自在,但他还是上前与马尼相见,而马尼却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哈哕”一声又继续吃他的水果。吴桐转过身看见黑着脸向马尼瞅的双桃。吴桐不知道双桃为什么这样,等她进到厨房便向岳母询问根由,岳母告诉他双桃嫌乎他买的生日礼物。吴桐问买了什么?许是知道马尼不懂中国话,岳母便不避讳地说了礼物的事:听见外面汽车响,双桃先进门,兴冲冲说马尼去超市买礼物去了。过了一会儿马尼提着一个包装得花花绿绿的纸盒子进门,双桃挺高兴,要马尼当众献礼,打开盒子一看是两根糖球(冰糖葫芦)。说完岳母忍不住笑了,吴桐也笑了,心里骂了句:小狗×。又安慰起岳母,说外国人不懂礼仪,能这样就很不简单。岳母说我不嫌乎,是桃子觉得没脸。这时岳父从阳台上吆句:小吴别听你妈叨叨,礼多少是多,多少是少呵,意思到就行了,只要对人好,什么都有了。吴桐听出岳父是话中有话,不仅针对马尼,也针对自己。他有些感动,也有些内疚,觉得对不住一贯对自己好的岳父。
       有这样一个插曲,倒使气氛轻松起来,吴桐也消除了心理障碍,感觉一切又回到先前。他向厨房里瞄了眼,见姐俩在忙活着,也是一副往日景象,他不由得想起潘美辰唱的一首歌: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他觉得真是情真意切。在经历了长期夫妻分居之后,他确实感到家的可贵。他走到正在看电视的儿子那边,和他并肩坐下,想陪他看一会电视。自逃门儿子还没跟他打招呼,说明儿子还对“吴总”抱有成见,需想办法消除。可当他把眼光投到电视屏幕上时,却发觉这部正播到男欢女爱处的电视剧是“儿童不宜”的,又联系到儿子哼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惹出的事端,便觉得需对儿子加以引导。他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不待儿子抗议又抢先说:萌萌别看电视了,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很有意思的,我说给你听。接着讲了曾讲给王梅听的那个“不脱光膀子打不过你”的段子。吴桐讲完拿眼去瞄萌萌,萌萌没笑,他觉得奇怪,问萌萌你咋不笑?萌萌说为什么要笑?吴桐问你不觉得可笑?萌萌说不可笑。说着从吴桐手里抢过遥控器又打开电视机。吴桐触儿子一个霉头,心里讪讪的,也有气,想这孩子如今咋变得这么怪怪的,这样一副性子可不行。再说自己也得树立起爸爸的权威,便口吻严肃地说:萌萌我和你谈谈。萌萌不客气地顶撞:我不要听。吴桐问为什么?萌萌说你没资格和我谈。吴桐说我怎么没资格和你谈?萌萌说你说话不算话。吴桐问我说什么了不算话?萌萌说你答应给学校赞助,为什么不兑现?吴桐吃了一惊,想这事萌萌咋知道呢?那天校长谈到赞助的事萌萌不在场,再说自己也没明确答应呵。可他知道这些是无法和萌萌谈清楚的,就不说什么了。刚好转的心情就这么流失了。
       生日宴开头还是蛮热闹的,大家都想让老寿星高兴,敬酒说词,吆来嚷去,不亦乐乎,把老太太弄得合不拢嘴。但没过多久,气氛便像撤了炉火的屋子一丝丝清冷起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这台戏尽管唱的是老太太,但主角仍然是双樱姐妹俩,两人各有心思,想快乐也快乐不起来。双樱呢,对吴桐“不行了”的事实一直耿耿在心,怀疑吴桐在耍什么花腔。双桃呢,一直不正眼看马尼,表面上似乎还在为两根糖球的事不算完,事实上她也在怀疑马尼和她“耍花腔”,自从上回说了准备同她结婚,从此再只字不提,还告诉说他最近可能回国,弄得双桃心神恍惚。
       满桌惟有马尼无忧无虑,一门心思在吃。从坐下后两眼就盯着桌上的菜肴,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填,边吃边“哇啦”。双樱妈问他说些啥呢?吴桐翻译他说好吃。双樱妈说告诉他好吃使劲吃。双桃瞪了她妈一眼,说你以为不告诉他他还会和你客气?可吴桐还是将双樱妈的话说给马尼,马尼听了高兴得直冲未来的中国老丈母娘笑。有句话叫碗大肚子有数,外国人也一样,经一阵狂吃马尼很快吃饱了,吃饱了便一分钟不在桌前多留,朝大伙“哇啦”了一声便起身坐到沙发上。双樱妈以为他有什么不满意,再问吴桐他说了什么。吴桐说:“他说歇一会儿再吃。”满桌的人都笑起来,包括双桃,笑过无可奈何地说:“真是个大傻。”双樱爹接说:“我看小马(全家惟有他将马尼叫着小马)挺实诚的一个人,好交。”双桃顶他一句:“姓曹的你也说好交。”双樱妈不愿听这话,抢白说:“好交不好交都是你领进家的。”双桃说:“那我不会再领他进家门了。”双樱妈一听急了,问:“咋的?”双桃说:“不咋的,把他开除。”她这么说,实际上是为今后一旦被马尼甩做铺垫。
       “你敢广双樱妈冲口而出,声都变了,“和那个姓尚的还没了,又想和这个了,你是耍猴的吗?你还想不想让我把这个生日过去?”
       这当儿吴桐想的却是另一档子事,他以为双桃又在见异思迁,瞄的可能是地产公司的宫总,他分明觉得宫对双桃也是有意思的,不然不会提出让没业务专长的双桃去他公司工作。他试探地问双桃:“去地产公司的事定下来没有?”
       双桃反问:“哥你说什么?”
       吴桐以为双桃没听清楚,又说:“泰达地产公司的宫——就是那天请吃饭的,不是说让你到他公司办公室工作吗?”双桃眼里布着疑云,说:“宫没对我说这个呀。”吴桐吃惊地问:“什么?他没说?”双桃肯定地摇了摇头。“噢,噢。”吴桐埋下头思索着其中的过节。双桃问:“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吴桐说:“那天宫对我讲你可以去他公司工作,我以为他跟你说了……”
       双桃急切地问:“他真的说了这话?”
       吴桐点了点头。这时他已经将事情想明白:宫在这件事情上用心很深,对他讲已和双桃说过,是令他向双桃提及此事,提及双桃必然会作用于他。宫自己不对双桃讲事实上是暗示这是一种交换,只有同意与他联手倒戈泰达双桃的事才会成为可能。此人城府真深,另外也看出他对叛离泰达意欲已决,不可动摇。双桃问:“这事你咋不和我说呢?”吴桐说:“我以为他对你说了,就等着听你的意见。”双桃说:“哥,我去。”
       双桃不再追问,追问的换成了双樱,这之前她一直用惊诧的眼光盯着吴桐和双桃,之前两人都没说一起吃饭的事,不由不胡乱寻思,等他俩的话音一落,她便急急地朝吴桐嚷:“你说,你们啥时候一块吃饭啦?我怎么不知道!”
       吴桐和双桃同时怔了下,又同时意识到事情出了茬子,那次吃饭没和双樱讲,不是有意隐瞒,双桃没当回事,忘了。吴桐没忘,是怕节外生枝。事情陷入窘迫,吴桐在心里高呼倒霉,心想一家人千难万难才和弄在一块儿,这一来又要……真是万劫不复呵。
       双桃就是双桃,不仅不安抚倒先发制人,她瞪起眼朝双樱喝斥:“行了!你给我闭嘴,我让哥请顿饭咋的,我还能把他吃进肚子里?我对你讲,以后别神经兮兮的,没出息,再没事寻思事,把家搅和散了,不用几天哥就叫人抢了去!”
       双樱哑口。没“病”了。
       一物降一物。吴桐吁了口气。
       一天,吴桐想着心事不知不觉抓起电话拨号,当听到耳机里传出的女声他怔了一下,问句哪位?回说许点点,这时吴桐如梦初醒,心想咋稀里糊涂地打了许点点电话呢?可事已至此,他只能顺坡滚驴,说:“点点我正要找你,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好吗?”
       许点点敲门进来,先朝吴桐颇有意味地一笑,接着便把这“意味”口译出来,说:“找哪位小姐女士一不留神找到我的头上?”
       吴桐惊了一下,脱口说:“你咋知道的?”“我是谁呵!”许点点笑着朝沙发走。吴桐跟着笑,心里仍惊讶于许点点的鬼精明。吴桐问:“点点你前段时间请假回家,是……”
       许点点神情变得黯然说:“是我哥哥出了点事。”
       接着许点点便讲了事情的大体脉络:她哥哥在上海的一所中学教书,老婆孩子一家人过得很好,他教的课程是数学,一年年教下来也不用怎么备课,工作挺轻松;也正是这轻松使他心生旁念,想找个门路发财,就开始买彩券,想中中运气,可买过几回都未中,白赔了钱。他老婆不高兴了,不让他再买。他听了老婆的话,可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能中大奖。为向老婆证实这一点,他就像许多人模拟炒股那般模拟起来。每期他都“买”五张彩券(数目如以前的实买),把选的号记录下来,到了开奖这一晚便坐在电视机旁静等结果,看看中奖号码在不在自己的选号之中。不中便觉得自己今天省了十块钱,别有一番喜悦在心头。如果一直这样穷乐乎下去也无大碍,可老天爷好像有意和他开玩笑似的,这一回摇出来的大奖号码竟一丝不差地与他选的号对上了。他当时就懵了,以为自己真的中了,就跳起来欢呼。他老婆马上提醒他是空欢喜,可他再也回不来了。一天到黑瞪着眼念念有词:中了,中了。完全是范进中举的翻版。
       沉默。良久。
       “你说,社会发展到今天,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许点点神情黯然问。“自然是进步了。”吴桐说。“好像不能这么说,同样是疯掉一个人,古时是为进官加爵,当今是为赤裸裸的金钱。”许点点说。“这当中是没有多少差别的。”吴桐说,“有句话叫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的是当官与发财是连在一起的。话说回来,社会按商业机制运转,本身倒是一种进步,比方买彩券,摇奖机前人人平等,中了是运气,不中是没运气,没什么可抱怨的。”“彩券只是个特例,毕竟社会的财产分配不全是用摇奖机摇出来的,就说现在的国企改制,人人都应该有机会,却并非机会均等。”许点点说。不自觉扯人吴桐今天想和她探讨的事。“一元钱买个地球?”吴桐笑笑。“还有一分钱不花送个地球呢?还有钱和地球一起送的呢?”
       吴桐晓得许点点说的是改制评估中出现的“零资产”与“负资产”问题。“这是个复杂问题,不能一概而论。”吴桐说。
       许点点说:“复杂是复杂,但有些事情是一清二楚的。还说资产评估,现在只是限于厂房设备流动资金等有形资产,而无形资产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企业、一种产品多年在市场上形成的品牌价值,就是被人忽略不计嘛,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吴桐不由得点点头,由衷地说:“点点,你看问题很到位,可见你受到的专业训练是不可忽视的。”许点点说:“我觉得在大学里学到的那套东西在现实里用不上,拧着,我很奇怪,一些很基本的常识怎么就
       被人忘记了。”吴桐说:“我也有同感,可我相信许多事情都会慢慢理顺,由无序走上有序。”许点点说:“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事情理顺?就有序?”吴桐说:“我相信早晚会出台一项很完善的法规。”许点点说:“我也相信,但在这之前造成的损失怎么办?一个企业动辄百万千万,而全国呢?当然这些损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们杞人忧天了。”吴桐说:“忧天也没错。”许点点生硬地说:“错。”可能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太激烈,便歉意地冲吴桐笑笑,说,“对不起,我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呀。”吴桐也笑笑,说:“我请你来也不是要和你吵架呀。”许点点说:“那就说说召我来有什么指示。”吴桐就把宫与他谈的事敞开说了,说出后大有一吐为快的感觉。前一分钟还慷慨陈词的许点点此时却沉默了。吴桐问:“点点,你咋不说话呀?”许点点反问:“你让我说什么呢?”“你觉得他的目的能达到?”吴桐忽然发现许点点头上一绺黄发像一棵熟了的谷穗向面颊垂下来。“能。”“就算宫想方设法要把事做成,可毕竟难度很大,不知道同样的事情有没有做成了的先例。”吴桐说。
       许点点想了想,说:“我听说华隆印刷厂的一个分厂就硬是分离出去了。”吴桐问:“可靠?”许点点说:“落实也不难,咱们和华隆有业务关系。”吴桐说:“那你摸一摸具体的情况?”许点点点点头。吴桐说:“我还有第二个问题:我怎么对待宫?”许点点问:“你是说帮不帮他?呵,正确的说法是联不联手?”吴桐点点头。许点点朝吴桐挤挤眼,说:“这个问题必须在你说了剩下的那个问题后我才说。”吴桐说:“好吧,反正我抵挡不住你。我的问题是如果我和宫一起干,以后要是离开泰达去了地产,你能随我一块去吗?”许点点边听边点头:“你这个问题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吴桐说:“猜到更好。”许点点说:“我去。”停停又说:“我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吴桐相信许点点说的是心里话,也很高兴,无论到哪有许点点一块,心里会踏实。他说:“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这么说你不需要我回答这个问题了?”许点点问。“你回答过了呀。”吴桐说。“没有。我只是回答你去地产我去不去的问题,但没有回答你和宫联不联手的问题。这是两个问题。”许点点说。吴桐问:“你的意思……”“离宫愈远愈好。心术不正的人能把许多事情做成,但不是好的合作伙伴,弄不好会在他身上栽跟头的。”许点点说。
       吴桐默然了,许点点的话是他没料到的:她以他为重。他感到可贵的情谊,很感动,脱口说:“点点,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可以吗?”吴桐又问。
       没等许点点回答,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吴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是程巧,程巧说今晚何总请他到家里坐坐,吃顿便饭。问他可不可以。他稍稍一顿回答说可以。放下电话吴桐拿眼去看许点点,
       许点点说:“我知道这饭我是吃不成了,改日吧,到我家,我请。”
       吴桐满心喜悦地问:“你,你给我吃什么呢?”
       “给你下面吃。”
       吴桐兀地红了脸。
       这天周日休息(泰达只休星期天),双樱一早便带儿子找人做英语辅导,只吴桐一人在家。他决定什么事情都不做,利用这难得的空闲集中思考问题。他先给自己泡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在沙发上端坐,人静般微微合目。如此郑重其事地进行思考在他是头一回,显然与毕可超对他的点化有关。毕可超的告诫深深触到他的痛处,使他认识到思考于他是当务之急,大有不如此便趋土崩瓦解之势。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常常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平时遇事想想可以,而一旦真要为思考而思考,就觉得需要思考的问题太过庞杂,有如大海滚滚波涛层出不穷。大如国家命运,社会人生,工作事业,爱情婚姻,后代教育,小如人际关系,生活诸事,健身休闲……件件桩桩皆在思考的范畴。于是他就由此首先进入思考,得出这样的结论:问题再多,也不能齐头并进,眉毛胡子一把抓,须分出个轻重缓急,子丑寅卯。这么想他便从诸多事情中提炼出两个重大问题,一是目前工作上遇到的难题,再是夫妻生活面临的窘境。他觉得无需别的,单单这两个问题就会让他的思考绵长无边。
       他叹了口气,正欲从第一个问题开始思考,忽闻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他跳起来直奔厨房,看见炉子上煮着的花生米正在冒烟。
       待一通忙活后再坐回到原处,“思考”的大门却已经对他关闭。他什么也想不下去……“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看来此言不讹。
       从何总家出来,吴桐直奔双桃家。
       出租车里吴桐思绪纷乱,还想着刚才在何总家里的情景,别的一切都好:菜肴合口,气氛融洽,陶楚穿围裙的身姿令他感到亲切可人,惟何总进书房接电话时,陶楚告诉他何总答应帮她把儿子送出国读书,这消息让他吃惊也满腹狐疑,想送一个孩子出国不犯轻易,何总说帮就帮这中间是不是有交易的成分呢?交易只能是性交易,除了这方面陶楚没什么可提供。似乎为了求证,临走他问陶楚要不要他顺路把她送回家,陶楚说她还没收拾完,等收拾完自己走。何总也不表态(正常情况应该同意她走),只是笑。从直觉中他觉得陶楚留下过夜的可能性很大。这么想胸口就有些堵,也嘲弄自己:你个吴桐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陶楚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再说她现在也确实走投无路,需要有何总这么一个人相帮呵。
       直到进了双桃家对这事还是难以释怀,以至双桃都看出他心神不定,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自是不能说。
       无论怎么说吴桐都算是有女人缘的,离开一个女人一会工夫又来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家里还有一个女人等着。其实还不止这些,下班前许点点打电话问他答应的事兑不兑现,要不是何总的邀请不好推辞,现在恐怕就和许点点在一起了。
       进到双桃家头一个感觉是冷,屋子像风楼,没暖气也没火炉。双桃是披着棉被给他开的门,随后又“嘶嘶”地回到床上。见这副惨相吴桐心有不忍,想也真是难为这个凡事逞强的小姨子了,嘴里却说:“怎么,就这么披着被接待客人吗?”双桃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吴桐看看表说:“快十点了。”双桃说:“刚才我睡着了,不知道时间。”说着穿上大衣下了床。吴桐干脆不脱大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彼此不认识似的,最终都笑了。
       吴桐问:“你和马尼的事发展得顺利么?”
       双桃说:“还行,他说要和我结婚。”
       血往吴桐头上涌。喝酒的时候何总说茅台不上头,这不对,上来得晚是真。借着酒劲儿吴桐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双桃看,叫了声“桃子。”
       “什么?”这是吴桐头一次这么叫她,她多少有些意外。
       “桃子你知道吗?你和你姐在一块儿,我常常分不出谁是谁,就想,要是哪一天弄错了怎么办?”吴桐说。
       “只要单独别弄错就行了。”双桃说。
       双桃的话蓦地使吴桐的下身有了感觉,热辣辣的,瞬间想起毕可超“换个人演当演当”的话,他觉得要这样双桃是个合适人选:他说:“谁敢保险?要是错了呢?比方现在?”
       “现在咋?”双桃明知故问。
       “我,我想错一回。”吴桐直眼看着双桃,呼吸骤然急促。
       “哥你乱说。”双桃避开吴桐的目光。
       “你听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叫姐夫小姨子……下一句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是……”
       “哎呀我的姐夫,你今天是咋的了,怪怪的,像换了个人,真是喝醉了。”双桃边说边摇着头笑。 “桃子,我,没醉……” “哥,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我姐在等着你哩。”
       一个“姐”字将吴桐从“浪漫之旅”拉回现实中,难为情地看看双桃,又解嘲地说:“我是说着玩,说着玩,你……”
       “我知道,我能不知道吗?你一贯的正人君子嘛。”双桃笑着说。
       吴桐分明感到双桃话里有挑逗的意味儿,又上来了邪劲儿,眼瞄着双桃未被大衣掩住的挺挺的胸脯说,桃子别人看不出你和你姐的差别,我能看出,你的这个(指指双桃的乳房)比你姐大。
       “哎呀我的好哥味,真醉得不轻,走吧,走吧。”双桃站起身。
       吴桐苦笑笑,站起身来,刚要往外走,又停下,看着双桃问:“你叫我来做什么还没说呢。”
       “去宫那里上班你给问了没有?”双桃问。
       “你想去?”吴桐问。
       “当然想去。”双桃说。
       “真想去我就问问宫。”吴桐说,想想又说,“就为这事儿?在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
       “我不想在电话里说。”
       吴桐看见双桃眼里像有两朵火花在跳跃。
       “哥,回家吧,啊。”双桃的腔调像在哄小孩子。
       出了门寒风使他打个激灵,在眼前晃动的双桃不知怎么变成了陶楚,想到陶楚心又堵了,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拨了陶楚家里的电话。有人接,是陶楚。吴桐没有讲话,挂了机,莫名地身心一阵清爽。
       王前进的驻泰达七人资评组比协议约定晚来了三天,原因是对另一家企业的评估延后了,只能顺延。但王前进表示仍将如约,把耽搁的时间赶回来。中午公司在泰达酒店宴请了评估组成员,何总和王梅都参加了。席间吴桐在王前进去洗手间时跟了出来,递过一句话:咱们晚上找地方“坐坐”。王前进说好,我正有事和你说。吴桐说那就下班前再联系一次,定个地方,我请。王前进笑笑,笑得挺有内容,似乎告诉吴桐他那点心思瞒不过他。
       下午由吴桐牵头,召集了公司(包括分公司)与评估有关的部门开会,与评估组的人见了面。会上吴桐要求各部门努力配合评估组的工作,提供最大便利。随后王前进从乙方角度讲了有关操作层面上的事宜,客气地提出一些要求。总之,这事由此开了头。
       吴桐先跟着王梅去看了一处房子,然后来到两人头一次吃饭的那家饭店。
       坐下,望着熟悉的房间格局,吴桐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上回空调吹下来的是冷风,现在是热气,一冷一热间几个月过去。说起来时间并不长,可吴桐觉得这中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比在学校几年所经历的还要多,于是也就觉得时间很漫长。
       王梅的情绪很好,脸始终在笑。与在公司里见到的王梅判若两人,吴桐无法判断此王梅与彼王梅哪个更真实。据说人与人有这么一种情况,交往愈多愈觉得陌生,吴桐和王梅就是这样。他和她之间始终存在隔膜,对此很惶惑,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另外从男女这个角度上说,他对王梅始终没有感觉,虽然,他有时觉得王梅有她非常独特的美,但真要牵扯到男女上,身上却没有任何动静。难道王梅会对此介意?
       “吴桐,家里还好吧?”点过菜王梅话锋一转。
       “还可以,可以。”
       “可以就好。”王梅笑笑。
       吴桐觉得王梅的笑中颇有意味儿。是不是她怪自己对她不说实话呢?他说:“家,家里也有些问题。”吴桐说到这里,等着王梅向他询问再进一步坦白。“陶楚最近怎么样呢?”王梅问。从家一下子跳到陶楚,吴桐就觉得王梅有些处心积虑,说:“不太清楚。”“她和何总合得来吗?”王梅又问。“不太清楚。”吴桐不变口径。王梅笑笑。“我真的不太清楚。”吴桐再强调一次。王梅还笑。笑得吴桐惶惶,不晓她是冲着自己还是陶楚。“陶楚很自恋。”王梅说。“自恋?”“很爱惜自己的羽毛,班里的男生忙活个遍哪个也没好上她呵。”没好上男生,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吴桐想。“王主任这人我看挺精明的。”王梅从陶楚一下子跳到王前进。“对。”吴桐说,他记起前些日子王梅和何总想撇开他另找关系的事,想何总那样可以理解,你王梅就没道理。这事始终让他存在心里。既然王梅提到,不妨就问问。他说:“你是不是觉得让王前进做这事不合适?”“不是啦。王是你的同学嘛。”王梅说。“可……可你又找了另一家。”吴桐指
       出。“那是虚的。”王梅说。“虚的?”“对,何总找了一家自己的关系,要用,我不得已说出也有一家。你想,我们两个都不相让,就只有一种可能:用你的关系。”吴桐看看王梅。“结果不正是这样吗?”“啊,这,这我没想到。”吴桐嗫嚅说。他不能否认王梅说的逻辑性。可也拿不太准。这时酒已斟上,菜也上桌。王梅看看酒杯又看看吴桐,问:“吴桐,酒怎么喝?”
       吴桐不知王梅指什么,没回声。
       王梅收回眼光,“两次在同一个地方,但已时过境迁,那时我们是单纯的同学关系,现在不一样啦,我们成了同僚,可我还是想在这原来地方和你聊聊,这样在感觉上又像回到从前。看来我是个重感情的人,小资情调。好啦,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在喝酒之前聊,还是在喝酒以后?”“不一样?”吴桐问。“是啦。喝酒以前的话当真,喝酒后的话不当真。”“这……”“你说。”“你说呢?”“我说就折衷一下。”“怎么折衷?”“先把当真的话说完。再喝,往后无论说什么都可以不作数。”吴桐听明白了,想王梅倒有几分调皮,说:“行。”“谁先说?”“你吧。”
       “行。”王梅挺痛快,“我的话也就是几句,一是今天看的这套房子你若满意,就定下来给你。再是年薪,按公司的规定新来的人第一年不予兑现,但我想把你作为特例处理。这个由我与何总说。再是持股,我不知道何总是否对你有所许诺,你也不必对我说,我个人的意见改制后你可以作为持股董事。就这些。只要我还在泰达,还有发言权,这些都能兑现。我说完了。我喝酒。”王梅说完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拿眼看吴桐。
       吴桐有些愕然,没料到王梅的“当真”话句句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有关。这些都是他时时挂记在心上的事项。现在王梅给他承诺,他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当然他也知道王梅这样做有自己的“小九九”,如宫说的是“为自己”。尽管这样,他仍然很高兴,也很感动,因为他尚未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轮到吴桐说“当真”话,倒“当真”犯难了。王梅说的字字句句有金玉之声,彻底的“唯物”主义。而自己使劲去想,也没想出有什么实利可送给王梅的。他两手空空。于是“唯物”不成,只能“唯心”,他吞吞吐吐地说:“王梅,以后……有事你说话。”怕不达意,又举起酒杯说了句酒场大通套:“一切都在酒里。”说毕看着王梅把酒喝下,盟誓一般。王梅望着他笑,笑得很会心。
       像都去了一块心事,气氛轻松起来,酒也一杯一杯碰。王梅显得很活跃,不时用指头弹几下杯,像音乐伴奏似的。
       “陶楚这人薄命相。”王梅又一次说到陶楚;“是吗?”吴桐嘴里这么问,脑子里倒真让陶楚的面庞浮现出来,姣姣美人型。“你没看出来吗?”“我,我不懂面相。”“女人的面相最要紧,男人找女人只看漂亮不漂亮,完全是走进了误区。”“对。”“有福相的女人不仅给自己带来富贵,还能给男人带来福祉和好运。”
       吴桐点着头,心想王梅是说自己。
       “陶楚有洁癖。”王梅说。
       吴桐继续甄别眼前浮现出那晚在何总家所见的情景,陶楚把偌大一个家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这是不是说明她确有洁癖?
       “她只要在家,就不停地扫床单,几天就把一条新床单扫破了。”“是吗?”“陶楚……是白虎。”“白虎?”“就是,就是……你,你不晓得?”“哦,晓,晓得。”“白虎克男人。”吴桐再看一眼王梅,想她咋掌握陶楚这么多隐私呵,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你们男生当然不知道了,陶楚从来不和我们一块洗澡,都是等别人洗完了她再去。”王梅说。吴桐不吭声。“听说她男人就是为这个和她离的婚。”“不是说她男人花心她才离婚的吗?”吴桐质疑。“不是那么回事,是她男人嫌弃她。我说的绝对可靠。”王梅说,停停又说,“事实证明离婚后陶楚老公很快发达了。”发达个屁。吴桐在心里说。“陶楚注定这一辈子不得好。”
       王梅不住口地说陶楚,将陶楚说得一无是处,非驴非马。吴桐不悦,不回应。心想王梅对陶楚怎么有这么深的成见呢(如果不说仇恨),从上次一见面就开始肮脏,到现在仍未结束,真没道理,看来女人就是当了总统还是个女人,仍然要蹲着尿尿。为打断王梅的话头,他提议干杯,再看王梅,她已显醉相,端着杯望着自己笑,眸子闪闪。
       “吴桐,你挺好的,我……我挺欣赏你。”王梅已吐字不清,“明年去美国克次(考察),我抬(带)着你……”吴桐说:“美国的事再说,先回家。”“别,别拧着哦(我)!谁,谁也别想拧着哦(我)!”“走吧走吧。”吴桐站起身。“坐,坐下!”王梅眼皮斜斜地看着吴桐,“我还没喝够酒,还,还没说完话。”“酒不喝了,话你说,我听着。”吴桐又坐下。“你,你上班头一天就……就让我不爽。”“我……咋啦?”吴桐一愣怔。“见……见到何总,你,你伸出两只手和他握,毕,毕恭毕敬,就像见了中,中央首长。”
       吴桐惊愕,断没想到王梅说出这一番话,赶紧追溯初见何总的情景,已记不起当时的细节,用两只手握手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当时何总在他心目中很高口可。
       吴桐只觉得有一股气顶在自己的胸口上。嗝了几嗝也没上得来,很难受。
       “开春,咱,咱一块去美国。”
       吴桐把醉得不轻的王梅送回家。不爽之余,倒觉得有所收获,王梅酒后吐真言,捅开一层窗户纸。不过他觉得王梅因这些事对自己抱有成见,也太小题大做。
       刚进办公室,吴桐便接了王梅的电话,声音异乎寻常的柔润,以致吴桐差点喊出许点点的名字。王梅说要是没有急于处理的事就过去一趟,有事商量。吴桐本来要到评估小组去问问情况,也不急,便答应王梅马上过去。
       很少有王梅主动联络他的情况,吴桐心里有些忐忑,不晓得王梅叫他有什么事,又想起昨晚送王梅回家,在出租车里王梅侧身靠在他怀里,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一只手压在他那东西上面,他紧张得要命,担心膨胀起来难堪,倾力拒斥总算如愿。呜呼。
       两人见了面竟都有些不太自然。王梅问喝茶吗?吴桐说喝。王梅一笑说看样我得准备点好茶啦。又问吴桐喜欢喝什么茶。吴桐说大红袍,王梅用眼瞟瞟吴桐,说句标准很高呵。
       坐下后静了一会场,王梅用捧在手里的一份材料挡着自己的下半张脸,用露出来的两眼看着吴桐小声说:“吴桐昨晚我喝大了说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都说了些什么?”
       吴桐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别的,只想王梅昨晚对他的许诺,心里直翻腾:她答应下来的事莫非想赖账不成?急急问:“喝酒前喝酒后的话都记不起来了?”
       王梅放下材料,说:“喝酒前的话记得,以后的话就不记得了。你说说我都说了些什么?”
       吴桐只好装糊涂说:“后来的我也喝过了,你说我说都记不住了。”
       王梅挤眼一笑说:“这样好,反正当初就讲好不当真的嘛。”
       吴桐心想你说了人家陶楚那么多瞎话,一句不当真就都不存在了?
       真是这样,王梅把身子一坐直,便说开公事,有关礼券。昨天已全部印制出来了,焦亮弄了个赠送方案,基本还是往年模式:政府有关部门,正职三张,副职两张,相关工作人员一张,均算着公司的关系。公司各部门、分公司按实际情况分配一部分,封顶,不得超过二十张。公司领导层何总十张,王副总八张,其余各副总五张。
       王梅说的当儿吴桐只能看到王梅露在材料上面的一双眼。他首次发觉王梅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大眼双眼皮,有神。他诧异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一点,想可能是王梅的脸型有问题,脸盘子太大,即使五官样样都好,安在上面也失色了。
       王梅一点没发现吴桐在观察她,品评她,说完把手中的材料往前一放,那张阔脸便充分暴露出来,说:“吴桐你看看?”
       吴桐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说:“不用看了。你觉得可以,送何总一份就行了。”说过突然意识到不当,又补充句:“要是没这个必要就算了。”
       王梅笑笑,说:“谁说没这个必要,何总布置的嘛。”
       吴桐有些宽心,端杯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问:“这些礼券仅限于在泰达商城使用吗?”
       王梅说:“往年是这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后来人家一起反映不方便,所以就搞了几个定点单位,全市几个大商厦都包括在内,最后凭券结算。”
       吴桐点点头,想这样为好,送就把人情送到底,可他又觉得在研究这些办法时他应该参与。何总原本是交给他办的嘛。即使王梅让焦亮接过去,也不应完全甩开他。
       王梅笑笑:“还有事?”
       吴桐站起身。
       吴桐没回办公室,坐电梯到十五楼评估小组办公室。办公室只有负责人苏东方一人,正在翻看一撂账本,见吴桐进来连忙起身迎接。吴桐问王前进今天来不来。苏说有一件事刚向王主任汇报过,他说马上赶过来。又说王主任会找您。吴桐说那我先回去,他来了让他去我的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手机显出许点点发来的一条信息:如评估组讲事情不急于表态。吴桐不由和刚才苏东方的话联系起来,心想是否评估遇到了问题。没等他再往下想,桌上电话响了,是双桃,他猜想是问去宫公司的事,可这事还没跟宫讲。正犯难怎样回答,双桃却说了另外的事情,她说马尼今天回国。现在正在去机场途中。吴桐从双桃悲切的声音能知晓她此刻的心情。他问什么时候告诉的你。双桃说一分钟之前。他问还回来不回来。双桃说不知道。他问有没有承诺。双桃说马尼不讲。吴桐顿顿,又问你吃亏没有?从双桃同样的顿顿他意识到自己出口不当,却已无法挽回,这时双桃说了句No。他松了口气,只是尚不能确定No是回答没吃亏还是不予回答。他说你挂了,十分钟后我打过去。
       他从抽屉里找出宫的名片,直接拨了手机,他决定先与宫把双桃的事交涉清,给倒霉的小姨子以安慰。宫听出是他显得很兴奋,说我也正要找你,今晚见见?他说这几天评估的事正忙,过几天吧。宫啊啊着笑,问有什么指示?吴桐不和他打哈哈,直接问什么时候让双桃去公司上班。宫说我听吴总的呵。他说那我让她明天就去找你。宫说没问题。
       再给双桃打电话就打不进。吴桐的思绪就飞了,想到那晚在双桃面前耍酒疯,说的那些轻薄话就有些内疚,转而又想,实也算不上什么,姐夫和小姨子太一本正经也有些不对头,再说了,作为妹妹,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之间出现了“问题”,帮助解决也是责无旁贷嘛。脑子这么胡乱八糟想却并不影响继续拨电话。
       电话终于打通,双桃说刚给姚姚打了电话。因吴桐心里有了底,思路也清晰了,先接着马尼走的事安慰了她一番,说以他对外国人的了解,一不可把他们想得太好,二不可想得太坏。他们的思维与行事方式等同于中国的中学生,所以这事先不要悲观,静观以待。然后又告诉双桃已从宫那里得到答复,让她明天去报到。耳机里静静的,不久便听到抽泣声,吴桐的鼻子不由酸了一下。
       与双桃讲完话,吴桐抓紧时间做的就是把王前进送的钱用报纸包好,然后再放进抽屉里。他让王前进到办公室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弄妥当,他的脑子又回到双桃那里。不久,王前进便敲门进来。
       吴桐采取先发制人方针,看着王前进问:“前进,你知不知道咱们是什么关系?”
       王前进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吴桐便拉开抽屉把钱拿出来,说:“知道就什么也别说。”
       王前进把手一指,说:“你先放进抽屉里。”
       吴桐也担心被撞进来的人看见,虽不情愿也听从了。
       王前进一坐下便反戈一击,说:“老吴,你别小题大做好不好?多大点事呵,你是刚从星球上下来咋的?”吴桐料到王前进会有一番说词,却不想为此多纠缠,断然说:“前进你什么也别说了,咱同学是同学,友谊是友谊,这钱我肯定不会收。”王前进说:“这
       么咬钢嚼铁?”吴桐说:“前进我和你说实话,这种事我是头一回遇,我必须给自己立条规矩。希望你能理解。”王前进说:“我能理解,理解万岁嘛。这类事一开始都有心理障碍,不过……”吴桐听着不对味儿,王前进分明是说这种事情开初都一样,拿捏着,怀抱琵琶半遮面。可终归会越过这道坎,你吴桐也不例外。他郑重说:“前进你要是尊重我,想对我好,就别这样。”王前进笑笑,说:“好了,好了,看你说得这么严肃,像是我要把你往火坑里推。行,这么点事,我要再说个没完,同样是小题大做。这样吧,这事先搁搁,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说。”“什么重要事情?”吴桐一怔,问。“账目。”
       王前进说发现两笔款项存在问题,加起来近千万。都是付出去的,一项是用于合作开发项目,一项是购置预付款,财务中心对这几笔款项的解释含糊其辞,评估怎么对待,就成了问题。
       “能不能具体说说。”吴桐说。作为总会计师他应该了解账目,但他来的时间短,一来就靠在改制这块上,不可能深入了解。
       王前进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看着说:“一笔是汇人南莞市一家家电公司的购置预付款,五百二十万,购买什么没标明。再一笔汇到本省一家营养品公司的账户上,标明是合作开发资金,四百六十万。据焦主任讲这两笔款均已无法收回。”
       王前进又说:“评估工作性质不同于司法部门的反腐调查和政府部门的法规审计,因此怎么认定需听取甲方的意见,具体说是我听你的意见。于公于私都是这样。”
       吴桐清楚王前进的意思,他需要甲方(主要是他)指明要不要把这两笔款项作为不可回收款从而从泰达资产中减除。按说是不言而喻的事,在全部情况查清楚之前不可以这样。他正要表态想起刚才许点点的“信息”,便哑住了。后说:“这事怎么做不急于定,还需要沟通一下。”
       王前进说:“我这里只听你的意见。”
       吴桐没说什么,却在心里想王前进的表态是于公呢还是于私?
       再抬头,王前进已经出门。他苦笑着摇摇头。
       双桃接姚姚电话,说她已怀孕,让她去音像店找她,一起挑选胎教音乐。双桃虽然屡次受姚姚的气,但是,听说她怀孕了,还是很为她高兴。在书城音像店,她向她推荐张德兰的《春光美》。售货员把CD放到机器里,优美深情的旋律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我们在回忆,
       说着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巅,
       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
       说着那春天,
       ……
       双桃再看姚姚,姚姚已感动得满眼是泪。她把手绢向她塞过去,不接,任眼泪在脸上流淌,她泪眼亮亮地说: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春,春。
       许是超负荷运转有些疲劳,所以当毕可超提出圣诞节“放松放松”,他便一口答应。“放松”是平安夜去“幽居山庄”住一宿。吴桐提出带着老婆孩子,毕可超怪笑一声说单独行动岂不更好?吴桐坚持。毕可超说自便。不想毕可超又把他表兄请金正写文章的事结合起来,让吴桐请金正一起去。吴桐有些为难,怕金正难请。毕可超坚持,他也只能办。他不笨,清楚这次活动主要是冲着金正,属商业行为。不过出乎意外,金正欣然应允。
       午饭后出发。毕可超的新车拉着金正和吴桐一家三口。王前进车上的几个人吴桐不认识,王前进笼统介绍说都是他的好朋友。吴桐也乐得“模糊”。车走到半程,金正的手机响了,讲了几句金正捂着手机对双樱说有个姓尚的作者,他听说大家要去幽居山庄也希望参加。双樱一时有些懵,记起有一次在超市遇见尚朝人,尚以为她是双桃对她讲他已开始写作,希望能引荐他认识金主席(可能双桃讲过吴桐认识金),她问金正尚怎么会这样。金正说尚不等她牵线已主动登门拜访,就有了联系。双樱说这样金老师看着办。金正慎重,又把情况说给吴桐,不待吴桐回答,毕可超抢先表态,说既然是金老师的学生自然要欢迎了。金正就对着手机讲了两个字:可以。
       幽居山庄在深山里面,对于在海边住惯的人来说也是别有洞天。刚一进山便使人觉得如人世外之境。毕可超边驾车边充当导游,介绍山里的情况,说如今人们深谙享乐之道,什么都求新求异,许多国家机关和私企纷纷在山里圈地兴建,公家的叫什么培训中心,私人的叫什么度假村、山庄,不管叫什么事实上就是行宫。用处相当于赖昌星的那座红楼。
       到达山庄毕可超的表兄牟厂长已在等候,轮番握过手后把大家引至主楼大堂。这时吴桐才晓得此地属本市一家叫金阳的大型国企,改制后将培训中心的名字改为幽居山庄。牟厂长假此地接待来客,只因是山里众多度假村中最气派的。牟厂长将房间钥匙一一送到客人手中,然后通告下午的活动:观赏山景。
       住下后从房间出来,吴桐看见金正和一个脸白发长艺术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在讲话,看见吴桐金正介绍说是刚赶过来的尚朝人。握手的时候尚朝人看见手领小孩的双樱,一下子怔住了,接着丢下吴桐向双樱走过去,叫了声双桃。双樱装不认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吴桐便告诉尚她是双桃的姐姐,叫双樱。尚朝人却仍盯着双樱看,像看外星人似的。也难怪,他是头一次听说双桃还有个孪生姐姐。
       牟厂长陪同大家逛山。是冬季里少有的好天气,只是山高蔽日,下午三点多钟,日头便靠近了山顶。拾级而上,整座山庄便渐沉脚下。山庄蜗居山坳,主楼雄伟,周遭的别墅造型各异,错落有致。牟厂长介绍说当初选址时金阳集团掌门人王总请来了风水先生,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中年男人。先生不坐车不乘轿拄着拐在山里转了几天,最后选中了这里,说是块风水宝地。王总便听从择吉日破土开工。牟厂长指着其中一座别墅说这座八号楼王总专用,他不来便闲置。选在这里服务的小姐非常漂亮。过一阵子一换,换下来的都在公司有一份上好工作。说到这里他哎了一声,说刚才出面接待我们的那个小修经理就是其中的一个。王前进的一个朋友说:很漂亮呵。王前进的另一朋友笑笑说:以你的标准让她继续“服役”是没问题的。回答:当然。毕可超不失时机地借题发挥,说当今的权贵比古时的帝王更受用,皇帝虽是三宫六院,却也没有“吐故纳新”的便当。不如王总“铁打的别墅流水的妾”。毕可超说这些的时候,吴桐不时拿眼去睃双樱,觉得她听了不好,会起反作用。却见双樱在队伍后面跟萌萌说话,遂放了心。
       停在山半腰的一座铜牛雕塑旁便不再攀登了,大家在这里一边看山景一边闲谈。说到牛雕塑,牟厂长让大家猜:王总为什么对牛情有独钟。问题提出来了,人们自然有兴趣回答,答案不一,有的说王总属牛,有的说是牛年所造,也有的说王总将自己比成为人民服务的孺子牛。牟厂长说都不是。金正一拍脑门,说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牟厂长说金老师知识渊博,一定有好典故说。金正说倒不是典故,是现实真事。接着金正便说起几年前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那年他搭一位同乡作者袁诗人的便车回老家,看过亲戚到了袁诗人的老家圆山县,袁诗人的朋友请了一顿中饭,饭后便往回赶。出县城不远,车被工商的人拦住,说要检查走私物资,结果搜出两条外烟(是袁诗人朋友送的),于是不由分说连人带车掳回县城。袁诗人不得已,给他的一个副县长朋友打电话请他通融,事情解决后在县招待所见了面,副县长非常热情,说天已晚了,不如留下来住一夜。就留下了。当晚在招待所宴请,席间一位面容清瞿神情有些神经质的中年男子举杯进来,副县长介绍说是县委王书记。王书记热情洋溢说他听说有大文人光临,特来敬酒。干杯后对副县长说句明天陪客人看看市容吧。一句话市容就非看不可。第二天早饭后先到了县委前面的广场,见新建的县委县府大楼十分雄伟,很有些南京国民党总统府的气派。又一转见到矗立在广场中央的一座巨型铜牛雕塑。铜牛塑得十分逼真,蹬蹄倚角雄视前方。袁诗人询问为何塑牛,副县长看看旁边没多余的人,便说了原委:大楼建起来后王书记请了一位高人来看风水。高人看毕说不祥,主一把手有灾祸,指明灾祸从海上来。即使说得准,却也是马后炮了,刚盖起来的大楼总不能拆掉。询问高人如何才能消灾免祸,高人说在大楼前面塑一头牛像,头冲大海,将灾祸御以县门之外。王书记指示照办。听了这种说法当时也没在意,因为民间此类说法很多,灵验与否无法查证。不料几个月后圆山的事情便不幸而言中,上面查出县里的走私大案,将当事人王书记逮捕入狱。据说在走私船从外埠驶来时,风声已紧,有人劝王书记不予接船,这样便没事,王书记却心疼已付出去的几千万款,思想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让走私物资上岸,结果被查个正着。不久王书记被判了死缓。也有人讲幸亏早早塑了牛,抵消了部分灾祸,不然王书记性命难保。说到这里金正又看看牛像,说我想也许是王总效法王书记,意欲消灾免祸,防患于未然吧。牟厂长点点头笑了。
       吴桐问金正:“王书记个人有没有从走私中捞到好处呢?”
       金正说:“没有。走私得来的钱全用于市政建设,圆山县就在他任上从一个落后小城发展成一座新兴城市。”
       吴桐说:“我倒觉得王书记是好干部,他违法了,却不是为个人谋利益。”
       毕可超说:“不值。”
       王前进说:“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从一个领导干部的责任感出发,不让几千万打水漂是正确的,可从保护自己出发又是不正确的。王选择了前者,有凛然悲壮之气,但不识时务。”
       金正说:“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到底应该如何来评价王书记。”
       尚朝人插言问:“金老师,有答案了吗?”
       金正说:“一段时间里王书记的形象在我眼前萦绕,挥之不去,特别是他那神经质的神情总让我无法忘怀,后来我似乎领会到,他的神经质实际上是一种职责精神的外化。我觉得王书记是值得尊敬的。”
       毕可超说:“金老师是理想主义看问题。但现实社会是极为复杂的。”
       金正说:“社会再复杂,是非是笃定的。区分真善美与假丑恶不需要高深学问。”
       尚朝人说:“我读过金老师写的历史故事,非常喜欢,可我又想金老师面向现实写出振聋发聩的作品。”
       金正说:“你说写出振聋发聩的作品,事实上现实已经振聋发聩了,作家永远跟不上现实的趟。换句话说,作家再能想象、虚构,写出的作品也不及现实生活之万一。最近我从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节目看到几个案件,感触颇深。一个公安局长为了得奖章拿奖金,自制毒品,栽赃一个司机是毒犯,结果司机被判了死刑;一条渔船在海上被撞沉,死了十多个渔民,镇领导用假名字代替受害人家属与肇事者打官司,获赔一百四十余万元,镇政府全部侵吞,不给死难者家属一分钱;一个防汛机构为侵吞几百万元固堤款没往长江里丢一块石头,而验收单位的几十名专家为了区区几百元好处费全在验收书里签了字。看了这几个案件我非常悲哀,想当今社会有这等事情发生,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相信的呢?这么一想,就觉得现实怎么写也写不像,所以只能继续写历史故事。”
       尚朝人说:“可还是有不少作家在写现实呵。”
       金正笑笑:“那是比我更纯粹更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了。当代的堂·吉诃德。”
       大家附和着笑。
       牟厂长说:“风凉了,各位也一定饿了,咱们回去用餐吧。”
       下山时大家不约而同看了看那座在落日余晖下精神抖擞的“牛”,萌萌还上前在“牛”身上摸了摸。
       宴会结束后吴桐陪着双樱和萌萌在山庄附近散了一会步,然后让他娘俩回房间休息,自己去找金正说话。和他一样金正也住了一个大套间。进房间时金正在看电视新闻,见吴桐进来把声音调小。吴桐在金正一侧的沙发上坐下,说金老师一定不要有负担,文章不是非写不可的事,牟厂长不会勉强,况且我已跟他讲好了的。金正说吴桐你也别有负担,我
       跟着感觉走,听牟厂长介绍了工厂和产品的情况,我想一想,要是能找到一个不错的角度,写写也无妨。听金正这么说吴桐卸了心上的包袱,便随便和金正聊起来,很久未见,吴桐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没讲几句尚朝人敲门进来,很客气很诚惶诚恐,他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一本期刊,双手递给金正,说请金老师指教。接着又掏出一本,再双手递给吴桐,说请吴总指教。吴桐谢了,随之浏览起来,刊物叫《世纪英才》,尚在扉页上写着:请吴总先生雅正。朝人于居上斋。字写得很艺术化,想必是被街头艺人设计过了。“雅正”的作品从目录上看到题目:《剑走偏锋》。副标题是记茂远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冯朝阳的创业之路。吴桐一下子记起,冯朝阳就是那次王前进请他和毕可超吃饭时说的那个靠开赌场挖了第一桶金的农民企业家。吴桐心想尚的这篇文章单题目就很抢眼,一定要看看,看看冯的创业史里写没写到开赌场这码事。
       尚朝人转向金正说:“金老师,刚才我单独和牟厂长聊了聊,我有了一个新思路,把净水和净化社会净化人的心灵联系起来,这样主题就宏大了。主人公的精神境界也高扬起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咱俩可以合作。”
       吴桐意识到有自己在场人家谈事情不方便,就起身告辞了。
       吴桐想找王前进谈谈上次说的资金去向问题,房间推不开,他又去了毕可超的房间,原来王前进和他的一帮朋友聚在这里,正笑个不停。吴桐以为电视上有搞笑节目,瞅瞅电视没开,他问句笑什么呀。
       毕可超说老吴你别来,我们进行的项目是小儿不宜的。大家又笑。吴桐大约明白毕可超在这里干什么了,也不吭声,找个地方坐下。
       毕可超说:“总而言之,对性的追求男女是一样的,不分高下。说男热女冷是无知。我再说个故事,是古时候,那年代女子出嫁必须得哭,哭得愈厉害说明女子愈纯洁愈正经,不愿离家找男人嘛。说有这么一个女子坐在花轿里哭,总不见被抬走,原来是轿夫找不到轿杠了,急得什么似的。不巧这女子知道轿杠在什么地方,可她不好意思对人讲,讲就显得迫不及待投入男人怀抱呀,可老不抬走又不是个事呐,她便急中生智,边哭边唱:呜呜——妈呀妈呀俺离不开你,呜呜——轿杠就在门后里。呜呜——都笑起来,也包括吴桐。
       这时敲门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笑着朝毕可超招招手,毕可超跟着出去了,很快又回来。王前进问来人是谁。毕可超说是山庄的,对了,他就是小修经理的哥哥,下岗了来这儿给他妹妹当副手,人背地里都喊他国舅。吴桐不解,问咋叫国舅?毕可超说历史知识贫乏呵,妹妹进宫当妃子哥哥不是国舅是什么。吴桐明白了,心想这也太损了。毕可超说刚才国舅征求意见,问晚上怎么娱乐,大家表表态。一时都不言声。吴桐问:“有棋牌室么?”毕可超说:“会有,你想下棋?”吴桐说对。毕可超说:“那好,你跟我来吧。”出了房间毕可超在走廊里站住,悄声说:“算了,别下棋了。”吴桐问:“咋?”毕可超说:“你一个人能下棋吗?”吴桐问:“其他人呢?”毕可超说广没人下棋,你不想想谁到山上来玩还下棋,也就是你。”吴桐问:“你想干啥?”毕可超说:“不是我,是大伙。我替表哥把大伙请上山,就要让大家尽兴。我表哥的意思是打电话从市里叫来几个女孩。”吴桐问:“叫女孩来干吗?”毕可超摇摇头说:“你是既不博古也不通今呵,都不惑了还像个童子军,不谙世事。”听毕可超这么说吴桐就“懂”了。毕可超又说:“今晚你听我安排吧,我从里面选个最好的给你。你有问题趁这个机会争取把问题解决了。”吴桐又好气又好笑,说:“老毕别胡来,我回房间休息了。”正要走却又被毕可超喊住,说:“要不你去和金老师说说。”吴桐问:“说什么?”毕可超:“给他安排一个。”吴桐说:“老毕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金老师绝对不会同意。”毕可超说:“同意不同意都得问问,人家是这次活动的主客,怠慢了谁也不能怠慢了他老人家呀。”吴桐想了想说:“反正我不好去说。”毕可超说:“那我去说。对了,还有那个尚作家,咋办?”吴桐想到双桃一层,断然否定:“绝对不行。”
       吴桐回到房间,见双樱和儿子边看电视边吃水果,有说有笑,一幅母子乐融融图。这景象使他刚才绷起了的心弦松弛下来。见他进来,双樱笑笑地问句:回来了。又说尚朝人来找过。他说我见着他了,他贴着双樱身边坐下。把眼投向电视。节目是满汉全席擂台赛。也许因为嗜吃,平时很愿看这个节目。受自己的影响儿子也喜欢看。言传身教,儿子也成了个吃茬子。今晚的宴会可以说上全了山珍海味,儿子吃得头不抬眼不睁,逗得满桌人笑。
       “爸爸,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衣食住行,萌萌却是从住说起,“卫生间的澡盆好大好大,水能旋转,还能喷蒸汽。”吴桐没吱声,儿子高兴他也高兴。“今晚我要睡沙发。”萌萌说。“为什么呀?”吴桐问。“沙发太软和了。”萌萌说。“床更软和。”吴桐说。“我就要睡沙发。”萌萌说着拿眼去看他妈。双樱装没看见。吴桐似有所悟,便不再说了。“爸爸,咱们在这儿住几天呀?”萌萌问。“明天回去。”吴桐说。“这么快,多住一天不行吗?”萌萌说。“不行。”吴桐说,心想小小孩子乐不思蜀了。双樱说:“萌萌你先去洗澡,洗完了再看电视,这样睡着也不怕了。”萌萌不情愿,说:“妈,你先洗,我和爸爸说说话。”双樱看了吴桐一眼,起身去到卧室。吴桐问:“萌萌,你要说什么呢?”“真好笑,爸爸。”萌萌说。“什么好笑?”吴桐问。“你说的那个笑话呀。”‘哪个笑话?”“就是‘不脱光膀子打不过你’那个呀。”萌萌说着禁不住笑起来。吴桐也笑了,但笑得有些勉强,也有些苦涩。想小崽子听笑话当时不笑,过了八百年才想起好笑来,他是个难缠的货。又想今晚他成心捧自己的臭脚,却也不是没来由的,一是今天“吃好玩好”,再是已给他的校长和班主任每人送去一张礼券,他觉得大有“面子”。当然,也许是开始觉出“吴总”和“吴老师”的不同了吧。
       早晨起来,吴桐想到外面遛遛,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到大堂看见有几个女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心想咋这么早就来客人了。从她们身边走过时被一个女孩喊住,说:“大哥,你是牟哥一伙的吧。”他不解,问:“哪个牟哥?”女孩说:“牟厂长呀。”他点点头,问:“什么事?”女孩说:“你们还没给我们钱哩,赶快把钱付了,我们好赶回市里。”吴桐的心嘭地一跳,一切都明白了,连忙说:“对不起你们等一下,我马上去找人。”他跑去敲毕可超的房门,毕还在蒙头大睡,开门后睡眼惺忪地问:“干吗你?”吴桐一把将他推进门里,气呼呼地说:“老毕你他妈真不是玩意儿,不赶紧给人家钱,要叫我那口子看见还讲得清楚吗?”毕可超给骂清醒了,说:“你别管了,我马上去解决。”吴桐返回大堂,对女孩讲马上有人来。他没敢多逗留,赶忙返回房间,只想拦着双樱不让她出来看见外面这一幕。却不是多虑,双樱正穿大衣要出门,见他进来问:“咋刚出去又回来了?”他掩饰说:“外面太冷,算了。”双樱噢了声,又脱下大衣,
       吴桐回到床上躺下,不由想起了金正,他昨晚是怎样度过的呢?他无法猜测。
       在香格里拉粤菜厅坐下后,许点点没头没脑问吴桐这回请她与上回请有什么不一样,吴桐想都没想说这回吃粤菜上回吃西餐呵。许点点说不对,不指吃什么。吴桐就说不出来了。许点点说上回是我要你请,这回是你要请我。同样的四个字,位置一变就不一样了。吴桐说一样,都是我请你嘛。许点点笑笑说,心里很清楚呵,别叫屈,是我要请你,你不让。许点点说得不差,快下班时她打电话问圣诞夜有没有安排,他说没有。许点点说那她就兑现承诺。吴桐知道是指去她家里吃饭,犹豫了一下说圣诞夜还是到外面,他请。又问去香格里拉吃粤菜如何?许点点似乎也犹豫了一下说好呵,香格里拉夜总会很火爆。吃完饭再看演出,就这么定了。放下电话吴桐心里热热的,浮想联翩,像在看三级片之前对剧情画面之预想那般,眼前跳跃着会在许点点家里发生的故事情节:先喝酒,再醉或装醉,再再就是每一对男女“头一遭”由挑逗为始以上床为终的激情荡漾……总之,去许点点家里是他更情愿的,尽管他违心地正告自己:不可以。
       洋节的气氛在涉外宾馆更加显现出来,“火树银花不夜天”用在这里倒一点不牵强虚夸。整个粤菜厅座无虚席,一派“民以食为天”气象。主人慷慨,赠每位客人一件节日礼品,许点点选了一只Kitty猫,吴桐选了一个圣诞老人,他想这件礼物儿子会喜欢。
       和上回宫总一样主菜点了烧鹅。见许点点吃得津津有味,吴桐很是惬意。心想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是掺不了假的。若今年回家过春节,一定从这儿买只带回家让爹妈尝尝,爹妈一辈子养鸭养鹅,断不会想到,卖到外面却是这样一番滋味儿。许点点看着他似小品《吃鸡》般的吃相,忍俊不禁,吴桐问她笑什么,许点点说高兴呵。吴桐向许点点坦白:我也高兴。当然许点点不会知道,吴桐高兴的不仅是桌上的美味儿,还有昨晚在幽居山庄儿子“臣服”于他的事实。他卸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自是高兴无比。
       “最近咋样呢?”吃过一阵后吴桐倒出嘴问。
       “挺好呵,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逛街看书。”许点点说。
       “看什么书?”
       许点点没立刻回答,将目光环视一下周围,然后说:“这本书上说,城市所以吸引人,除了物质便利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淹没效应,人需要有淹没感,茫茫人海中全是陌生面孔,会感到放松、安全。”
       吴桐想了想觉得这说法有道理,就也像许点点那样把肆无忌惮的目光向四周扫描,却不由“啊”了一声,在心里吆了一声“糟”。刚说到“淹没”便有熟人浮出“水面”,在陌生人面孔的背景中他看到地产公司宫总的那张刀把脸,对面坐着一个年轻而妖艳的女子。
       许点点顺着吴桐的眼神也看到了,宫和女子正杯盏交错,说兴正浓,似没发现他们。再看看吴桐,他已显出神不守舍的样子,便故意逗他,说:“我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胡闹。”
       宫的出现令他刚才的惬意心境不翼而飞,美食佳肴再也吃不出味道。
       离开粤菜厅他们乘电梯到地下一层的夜总会。时间还早,演出大厅空荡荡的,只有背投电视上的男女歌手在不遗余力地演唱。他们找一个位置坐下,服务小姐走来询问要什么饮料,许点点说啤酒。大概在餐厅没喝得尽兴,要在这儿补上。
       吴桐还未从刚才的惊惶中恢复过来,一直在思忖宫是否看见了他和许点点。当然即使看见他也会装着没看见,暧昧是心照不宣的。两人的谈话自然又从宫开始,从宫谈到泰达,谈到最近的资产评估。乐声大作中进行的却是与工作有关的话题,很有点地下工作者利用公共场所接头的意味。
       许点点问吴桐是否已答复宫,吴桐说还没有,许点点又问有什么打算,吴桐说你已经给了我指令,自然得执行。许点点就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吴桐又问华隆印刷厂的调查有没有结果,许点点说她问过厂里的人,那个脱离出去的分厂与宫的地产的情况不同,早已资不抵债,是个烂摊子,是被当作包袱甩出去的。
       许点点说得有点遗憾,吴桐却若有所悟。
       然后又说到资产评估的事,事实上吴桐请许点点出来,主要是想和她谈谈这方面的事。在这事上她亦有过“不要急于表态”的忠告。他不晓她那样神秘是不是与她知道什么内幕有关(她是财务中心的人嘛),也不晓和王前进讲的是不是一回事。他想就这件事情的处理听听许点点的意见。于是就把王前进在账目上发现的问题说给了许点点,问她知不知道。许点点说她知道公司财务有问题,但究竟有哪些问题不清楚。吴桐说现在乙方就这事让给个说
       法,你不让我急于表态,这对,可总不能永远把这事捂着呀。
       “就得捂着。”许点点说。
       “咋?”
       “你知道你的前任关总吧?”许点点问。
       “知道,他退休了……”
       “事实上,他不到退休年龄,让何和王在改制前给踢出去了。”许点点说,“你可不要步他的后尘呀。”
       舞厅开始上人了,成对成双,有的被服务小姐领进包间,有的在厅里落座。吴桐心有余悸,怕再次撞见宫,便把身子侧了侧,背对着入口。
       “对付关总何和王梅是一致的了?”吴桐问。
       “对。”许点点说。
       “可我该怎么办呢?王前进还等在那儿听意见呢。”吴桐的愁相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来。
       “还是那句话,孩哭抱给他娘。”许点点说。
       不待吴桐再说,大厅里音乐爆响,如狂飙天降,让吴桐浑身一震。音乐只响了一下便戛然而止,整个场子寂静无声,这时一个穿三点式的女郎出来报幕,说演出开始,祝大家圣诞快乐,愿大家一同进入狂欢。
       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往下进行,用狂欢来概括是毫不为过的。吴桐从未在夜总会看过演出,他强烈感觉到这儿的演出与平常看到的演出大不一样,相同的一首歌,不一样的效果。歌手们极尽发挥之能事,唱得花样翻新,怪腔怪调,加上女歌手大胆的裸露与放肆的挑逗动作,就像火种点燃了柴火,烧得人心里噼噼啪啪。吴桐感到自己脸热心跳,情不自禁地看看身旁的许点点。
       又是激情二重唱,男女歌手服饰对比强烈,男身穿皮袄皮帽皮靴,女身披一件白纱,似分别从寒、热两极而来,会合在一起。吴桐心想世界在这里面怎么就变了样子。他们唱的是《太阳出来喜洋洋》,吴桐从小听过也唱过。
       太阳出来罗儿
       喜洋洋哎郎呀
       挑起那扁担郎郎才,咣才
       上山岗呵噢——
       很乡土很老派的一首歌,可从他们嘴里唱出就变了味儿,撕心裂肺,像猫叫春,听了让人的神经末梢发麻。
       唱到上山岗时,男歌手做出“文革”忠字舞里“向太阳”的经典动作,将手一前一后直指女歌手胸部,白纱下面双乳凸现,颤颤巍巍。 女歌手开始蛇样扭动全身,颠狂般呼叫:我要!我要!
       男歌手跟上:“我考!我考!”
       我就是要!就是要!
       我就是考!就是考!
       要呵!
       考呵!
       要呵!
       考呵!
       雷锋也要性生活呵!
       流一滴泪给你当春药!
       全场鸦雀无声。吴桐觉得胸闷,喘不动气,他已觉出许点点贴靠在自己身上,气息香郁。
       歌手又换唱(沙拉拉》,边唱边用手招唤全场参与。一对对男女离座,跟着歌曲的节拍跳起迪斯科。这二对是许点点先起身,把手伸向吴桐,吴桐不会跳,也跟着站起来,然后学着许点点的样子扭动起来。这一刹他的激情被彻底点燃,血在全身窜动,眼里的许点点亦变成了跳跃的精灵,全身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光彩,引得他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峰回路转,乐曲由激昂换成舒缓的慢拍。吴桐不晓得到了跳两步舞的时候了,正惶惑中,全场灯光骤暗,不待惊诧,许点点温软的身子已靠上他的前胸,眩晕中他迫不及待将怀中的温软之物紧紧拥抱住……
       下部
       元旦。这天吴桐计划睡一上午觉,下午和双樱在岳母家会合。吃完早饭双樱就带着萌萌去购物了。分到自己名下的五张礼券四张给了“关系”:萌萌的校长,班主任老师,自己原先所在学校的校长以及毕可超,剩下一张,就给了双樱。尽管谁也不会再追查礼券的去处,可留下一张自用他多少感到有些“那个”,有以权谋私的成分。如果年薪能兑现他也许就不会这样。年薪不光他没发到手,何总和其他副总都一样,说法是等资产评估完后再发。至于为什么这样没讲。
       而有心寻清闲也不容易,刚躺下毕可超打来电话,问节怎么过。他如实汇报:上午睡觉下午去丈母娘家。毕可超说要不中午见见。他不情愿地问有事吗?毕可超说这几天听到些信息和你说说。他问哪方面?毕可超说这还用问,与你无关的有必要和你罗罗?又说叫上王前进,你有合适的人也叫上一块。吴桐一下子想到许点点,说好吧,你先约主前进,约上了给我电话。想到许点点他心有歉意,昨天下班许点点约他到她家吃饭,说法仍是:兑现承诺。他没敢应允,觉得圣诞夜那晚已“那样”过,在她家喝上酒说不上就管不住自己,要出事。他不想出“事”有多种原因,其中之一是许点点是个闺中待嫁的姑娘,在当下泛滥的男女私情中,无论是真姑娘还是假姑娘,只要没婚史男人多持谨慎态度。谨慎事遇上谨慎人就出现了他回绝许点点的局面。可他又担心由此伤了许点点的心,便想到拉她—起聚会。但认真一想,他就觉得这样不行,许点点不会答应,自己也通不过。这么想心便惶惶的,眼前又出现那晚激情相拥的情景,不由脸热心跳,就像个初涉情事的中学生。毕可超说他是个“雏”,一点没说错。
       毕可超又把电话打过来,说找不到王前进。吴桐倒松了口气,不等毕可超说话(他断定毕会说那就咱俩聚聚吧),抢先说,老毕今天就免了吧,我困得实在不行,在电话上聊聊,算开个电话会议吧。毕可超笑了起来,说懒人自有懒办法。接着便讲起他听到的信息。一是据说宫搬动了市里的一个大人物,大人物表示只要有可操作性,会帮他说话。由此看来宫把事弄成的可能性很大,鉴于这一点,和宫联手,算得明智之举。二是传说田副市长要调到本省另一个副省级城市任市长。吴桐本是躺在床上讲电话,听了这翻身坐起,问:可靠吗?毕可超说无风不起浪,就算不真,这说法传出去同样对何总不利。吴桐问:有这么严重?毕可超说有。又说有关焦亮是纪委焦书记的亲侄子的说法有误。吴桐打格愣,上回与毕可超谈起王梅与焦亮的不正常关系,毕可超持质疑态度,说王梅不可能傻到和一个部下拍拖的地步,,他认为一定是焦亮有什么背景使王梅倚重。他说他可以做些调查。不久有结果:焦亮是焦书记的侄子,市委家属院的门卫经常看见他到焦书记家去。他问毕可超怎么又知道焦亮不是焦书记的侄子。毕可超说事情出在来了一个新门卫,把焦亮拦住,问他到哪位领导家,他说焦书记家,问是焦书记的什么人,他说侄子,慎重起见门卫给焦书记家打电话,说焦书记的侄子来访。回答是焦书记没侄子在本市,让来人讲讲电话。门卫转身一看,“侄子”已经没影了,逃了。吴桐疑惑地问他以前不是经常去吗?毕可超说他进市委大院是做样子给人家看,事实上并没去焦书记家。他在大院后面转上几转再出来,目的便达到了。吴桐问这是事实还是你猜测的?毕可超说不是焦书记的侄子是事实,其他是我的推理,但我相信推理正确。吴桐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想起金正在幽居山庄讲述从电视上看到的几个案子后说的那句话:社会有这等事情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相信的呢?他由此想到:社会有焦亮这等诡计多端的人在官场“行走”,自己这般愚钝之辈还有什么“康庄大道”呢?
       吴桐也同毕可超讲了几件事,以及所持态度,请他“批复”。毕可超听了或回答可以,或回答不可以,真有点老师给学生批改作业的意味儿:
       吴:原先王梅问我要不要兼财务中心主任。我说可以兼,后来没了下文。最近何总又向我提出相同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兼不兼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对工作有利。我服从公司的决定。
       毕:可以。
       吴:王前进从公司财务账发现两笔有疑走款,加起来有一千多万,财务中心认定是投资运行失败,已无法收回。王前进问是否依财务中心的意见行事。我没有表态。我想把这件事汇报给何总和王梅。
       毕:可以。
       吴:我叔弟给我透露一个消息,宫要解散地产公司机械队,将工人遣散,工人知道后反应十分强烈,扬言要到市里请愿。很明显宫这么做是为实,现下步目标甩包袱,因为机械队连年亏损,吃公司补贴。这事我没向何总和王梅报告,怕传到宫耳朵里不好。
       毕:可以。
       吴:还有一个地产的消息(他没讲是小姨子双桃提供的),最近租用了许多卡车从仓库里往外拉东西,拉什么拉到哪儿都不清楚,估计是赶在分公司评估前转移物资,这事我也装不知道。
       毕:可以。
       吴:王梅昨天对我说,元旦后她要到南方出一趟差,问我想不想和她一起去,我说我考虑一下。
       毕:不可以。
       吴桐的心慌了一下,问怎么不可以?
       毕:就是不可以,你怎么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你应该马上说你可以去,很愿意去。
       吴:我说考虑一下就有问题吗?
       毕:有问题。而且问题严重。
       吴:你,你不知道,这里面……
       毕:这里面还能有什么,无非王梅想和你加深关系。以前我说过,都知道你是王梅的人,再近乎点也没啥了不起。再说了人家一个女的都不怕,你个大男人还怕啥?
       吴桐虽然认为毕可超说的有一定道理,但又觉得落实到自己身上很难,首先双樱就不会听任自己和王梅单独出差,要那样做了她肯定会恼。再是和许点点也不大好交待。这些自不能跟毕可超说。
       毕:没准王梅压根儿就没有出差的计划,只想对你进行一下“考核”,看看你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你中计了。
       毕可超的话像锤子敲在头上,他问:“真是这样?”
       毕:可以做个试验。
       吴:怎么试验?
       毕:你一上班就对她说愿意和她一块出差。她呢?肯定会讲突然有事脱不开身,以后再说。
       吴:她为什么要这样?
       毕:人家有自尊心呵,你不拿人家当回事,还要考虑考虑,人家会掉这个价?再说啦,要是被我说中,她本来就无意去,试探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还有必要为自己的话负责?
       吴桐无言。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长进”,刚才听毕可超不断对自己说“可以”还挺自得,觉得自己已修炼得差不多了,却不是差不多,而是差得远,正像老家的一句俗话:学鹰叫还没弯过嘴来。
       毕:吴桐,凡事你脑子总是慢半拍。
       吴:……
       毕:喂喂,吴桐你在听吗?
       吴桐挂了电话。
       刚挂上铃又响,却不是毕可超(他以为他会再打过来),他听出是那个看星相的女孩。他心里一震。女孩还像上回先是笑,笑过问他是不是可以请她吃饭了。他想都没想便说:可以。
       打上出租吴桐才意识到问题,马上从口袋掏出钱夹,扒拉扒拉里面只有一张百元票和一些零票,这些钱全家人到饭店吃一餐足够,可出门请客就是冒险,一不小心超过这个数目……他在心里说了句不妙。工资一把交给了双樱,这一百多块钱是他的全部私房钱。当然用钱可以向双樱要,可眼下双樱不在跟前,就在跟前也难于张口,总得说出点理由来吧?这方面他没有毕可超说谎不脸红的本领。心里一急,大冬天头上能冒上汗。他很清醒,钱的问题非得解决不可。也是急中生智吧,他眼前闪现出躺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两万块钱,想不妨借用一下以解燃眉之急,随后再把钱补上。这么想便指挥司机改变行车路线,直驶公司。
       多转了路,赶到约定饭店女孩已坐进房间。两人的眼光都疑疑的,好像看见的不是要见的人。吴桐不晓得女孩从他身上看到哪些变化,而他眼里的女孩前后倒有一比:山上的女孩像一个在读大学生,现在的女孩像一个公司白领。再直观点说,女孩变鲜艳了、成熟了。
       “大哥有些发福了。”女孩道出她眼里“大哥”变之所在,“也更有派了。”说毕嫣然一笑。
       “哪里哪里。”吴桐谦逊,他知道“有派”是对男人很高的评价。坐下后问:“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随便吧。”女孩说。
       吴桐意识到女孩仍然要把自己罩在神秘的面纱中,灵机一动说:“叫你星小姐怎样?”
       “星小姐?”女孩挑挑眉,说,“这名字好呵,大哥
       怎么想到的?”“你不是看星相吗?”“哈,大哥很会联想哟。一我姓吴,叫吴桐。”吴桐不隐瞒自己。“哦,吴哥。”“星小姐工作忙吗?”吴桐问。“忙。办业务满天飞,吴哥你呢?”星小姐亦不像在电话里那样轻松调皮。“忙。”“忙好呵,现在是怕闲不怕忙,闲人不是退休就是下了岗。”“说得对。”“吴哥过节咋一个人呢?”“我爱人和小孩去岳母家了,我下午赶过去。”“嗅。”
       服务小姐斟上茶,问:“点菜吗?”吴桐点点头又转向星小姐问:“想吃点什么?”“随便啦。”“吃海鲜么?”星小姐点头。“吃牛羊肉吗?”星小姐点头。“吃辣吗?”星小姐点头。“不吃什么?”吴桐换个问法。“不吃蛇。我怕蛇。”“再呢?”“不吃石头和草。”星小姐说着望吴桐笑。吴桐也笑了,随之出门去陈列台点菜。“喝什么酒?”点完菜回来吴桐又问。“随你啦。”星小姐说。“白的?”“白就白。”“红的?”“红就红。”
       吴桐不由看看星小姐,凭他的经验,在酒桌上敢这么说话的女性肯定身怀“绝技”,不可小视。
       菜很快端上来,先是两样:白灼虾、爆螺片。酒从白开始,一瓶本地烧。
       事情不像吴桐预想得那么严重,星小姐的酒量一般,几盅后眼光便开始飞舞游移,话也说得热烈起来。也许是受到了感染,吴桐被毕可超弄得低迷的心情开始好转。
       “吴哥,我敬你。”星小姐端起酒盅,“谢谢你。”吴桐问:“谢我什么?”“你请我呵。”“我应该请。”“不对。一怎么不对?”“还不到请的时候。”吴桐看着星小姐红润起来的面庞。“我说的那种情况还没有发生。”星小姐又说。“发生了。”吴桐硬着头皮说。“没有。”就是发生了。”“就是没有。”“……”“所以这一杯要敬你,感谢你提前请我吃饭。”星小姐说毕把酒喝下。吴桐没跟上喝,觉得星小姐身上真有一种仙气。遂问:“你怎么知道?”“先讲我说的对不对。”星小姐说。吴桐无奈地点一下头。“吴哥有机会,可就是干打雷不下雨。”吴桐不语。“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么?”星小姐问。吴桐摇摇头。这时服务小姐又端来两盘菜:尖椒牛柳、炒梭蟹。“吴哥不了解女人。”星小姐出口惊人。乱讲。吴桐在心里反驳。自己四十岁的男人,结过婚,又生过儿女,咋就不了解女人?不过他倒想听星小姐讲下去,以前没人对他说这类话。“讲。”他说。“我问你,有女人对你有兴趣,主动跟你好?一算是有吧。”星小姐笑了一下,问:“为什么可以发生又没发生?”吴桐摇摇头。“因为你不懂女人,你以为发生了这种事就伤害了女人。”“不是吗?”“不。你把女人看得太高贵了,叫她们吓住了,就缩手缩脚。”
       吴桐想起那天在山上毕可超说的那些轻薄女人的话,和星小姐说的如出一辙。可毕是男的,星小姐是女的呵,她怎么对自己的同类如此轻蔑不屑呢?他摸不着头脑。
       “女人都是俗物,个顶个。”星小姐的结论更绝对了,大有“一网打尽了满河的鱼”的架势。又说,“所以不要把她们当回事。”吴桐鼓足勇气问句:“也包括星小姐你么?一当然。”吴桐不由看看星小姐。“我还要说,吴哥不会做男人。”星小姐话头一转。“讲。”“男人一辈子都想证明一个问题:我行。哪方面都行。男人需要有成就感,所以便有征服欲,征服一切,包括女人。”星小姐说,“这方面吴哥不够。”
       吴桐惊讶,一个年轻女孩怎么满脑子装这么些问题。
       “讲。”吴桐索性让这个好为人师的星小姐往下讲。“再讲我得先喝几盅酒。”星小姐笑吟吟地说。吴桐一想,她不是讲男人要证明自己行吗,那就证明证明,他问:“咱连干三盅?一吴哥行吗?一行!”吴桐说着喝了三盅。“点了这么多好菜,不吃可浪费。”星小姐喝完拿起一只虾剥着吃。怪怪的心理,明知星小姐壮了胆会说出更刺人的话,可他还是期待着,眼一直看着星小姐。“吴哥你咋不吃哩?”星小姐问。“谁说我不吃。”他赌气似地拿起一块炒蟹。吴桐历来喜吃螃蟹,请人吃饭总要点,好像不这样便怠慢了客人。“吴哥你不够健康。”星小姐说。“我健康。”吴桐否认。“我是说心理。”“我心理怎么啦?”“有点问题。”“什么问题。”吴桐追问。“想知道吗?”“想知道。”“那得拜师傅呵。”星小姐笑笑地看着吴桐。吴桐想起自己老家的一句话:若要会跟着师傅睡。想起这个他也笑了,不知该不该和星小姐开这个玩笑。“吴哥要说什么?”星小姐问。“不好说。”“咋不好说?”“就是不好说。”“我替你说?”“可以呀。”“若要会——”
       吴桐像被食物噎住了。打了一个嗝,心跳也加快起来。想这个星小姐真是可怕,啥也瞒不了她。“再喝三盅?”他提议只为掩饰心中的尴尬。“要不要再往下说?”星小姐眼光霍霍。吴桐只有笑。“吴哥有心没胆,‘偷着坏’呦。”星小姐起哄似地端起盅,“罚你三盅。”吴桐不讲价钱。
       服务小姐又端来两样菜肴,蒜茸油麦菜和黄鱼炖豆腐。
       “哎呀吴哥,你点的样样都合我的口味儿呀。”星小姐夸张地夹一根菜叶送进嘴里,却看出已有些醉意了。她放下筷子从包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吸起来,很贪婪的样子,吸一口然后慢慢吐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很快吴桐又有新发现:她吐出的烟雾有一种异常的香味儿,禁不住说:“这烟好香呵。”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烟。”星小姐睨着眼说,“一支值五十块。”
       “五十块?”吴桐惊讶。
       “要不要吸一支呢?”星小姐又问。
       “行。”吴桐学会说“行”了。
       星小姐从烟盒里拿出一支,刚要递给他又止住,说师傅不教你这个。说罢把烟装回去。
       “我吸过的。”吴桐说。
       “你没吸过这种烟。”星小姐眯缝着眼,又吐出一口烟雾。“这不是一般的烟。”
       “毒……”
       星小姐点一下头。
       “你,你吸毒?”
       星小姐缓缓吐出嘴里的烟雾,一笑问:“吃惊了吧?”
       他着实很吃惊,他没想到。
       “吴哥我知道你会批评我、劝我,但请你不要说。”星小姐吸完最后一口把烟蒂掐灭了。
       “可……”吴桐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大道理都懂,不管用。我是在最倒霉最痛苦的时候接触到毒品,不管不顾吸上了,也忌不掉了。”星小姐坦白自己。
       “给我一支烟。”吴桐向星小姐伸出手。
       “干吗?”轮到星小姐惊讶了。
       “你别管。”吴桐口气生硬。
       星小姐有些被震住,从烟盒掏出一支,看看,却不递给吴桐。
       吴桐从星小姐手里把烟取走,装进口袋里。
       “我不信吸上就忌不掉。”他说。
       “想试试?”星小姐问,“吴总?”
       吴桐怔住了。
       与星小姐分手后,他觉得本来便神秘的星小姐更加神秘了。
       吴桐赶在上午的例会前去到王梅的办公室,王梅也刚到,还没落座。她看看墙上的钟说吴桐快开会了,有什么事吗?吴桐先让自己笑一下,说去南方的事想了想,可以去也愿意去。王梅也以笑报之,说突然有一件事脱不开身,以后再说吧。吴桐惊诧,王梅说的和毕可超预料的竟一字不差。仅凭这一点,他就可以相信毕可超对这件事情的全部分析。王梅又问句还有什么事吗?吴桐就把两笔款项的事讲了。王梅说知道了。吴桐又说资评组等意见。王梅又说知道了。
       退出去吴桐又去到何总办公室,程巧正在给何总说今天会议的材料。何总问有什么事?吴桐把两笔款项的事讲了,何总说知道了。吴桐依旧说资评组等意见,何总又说知道了。
       回到办公室,吴桐觉得心里老大不对劲,向一二把手汇报,两人都是一句“知道了”。他们可以对自己说“知道了”,可自己不能对王前进说“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对问题的答复,而是回避。他拿起电话拨了王前进的手机,通了后问他在哪儿。王前进说在所里,他问你今天过来吗?王前进说原来没这个打算,你要有事我就过去。吴桐说能过来最好,过不来我就在电话上说说。王前进说过去不过去你都先说说吧,我好心里有数。吴桐便把刚才的情况说给王前进。王前进听毕笑了,说老同学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呵。吴桐说我不急行吗?王前进说头头已表示你不用管了。吴桐不言声了。王前进又说:“以后我也不难为你了,我不想让你踏着地雷。”吴桐问什么地雷?王前进说以我的经验,这两笔款项是有问题的,虽然没查,也大体清楚是哪种类型的问题。显然你们头头想把这事“黑”了,你要是一意孤行,还不被炸个粉身碎骨?吴桐说你是说让我装糊涂?王前进说只能这样。吴桐说我装糊涂你咋办哩?王前进一笑说你装糊涂我糊涂装呵。吴桐说装糊涂糊涂装问题依然是问题。王前进说我那天说了,查问题的是司法审计部门,不是我们事务所。我们和泰达是商业关系,你们是我的客户,你们付费我们服务。很简单。
       讲完电话吴桐发现时间晚了,赶忙往会议室奔。
       中午,小汪把盒饭送到办公室,吴桐发现小汪手里还拿着一盒,便说小汪你在这儿吃吧,自己倒杯水。小汪点点头,给吴桐杯里续了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到茶几上。一般说来上司和司机之间的关系取决于上司,上司专横,两人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上司宽和,两人就是大猫小猫大鼠小鼠的关系,吴桐和小汪应该属于后者。但毕竟两人的“交道”多在路上,为安全起见又不能多说话,平常也没能往深处聊。
       说了一会家长里短,小汪就把话题转到公司的改制上。吴桐就觉得很有意思,公司改制,上下说的全是改制的话,可谓“一俟春风起,众口说百花”。小汪提出一个问题:有的改制单位普通职工可以持股,泰达为什么不能这样?这个问题正提在吴桐的心里,在研究改制方案时有人提出过职工持股的问题,但被否决了。一致认为股权太分散,不利于调动经营者与管理层的积极性。他问小汪:“你认为职工持股有哪些好处呢?”
       小汪说:“职工的利益与公司的利益连在一起,可以激发工作积极性,公司搞好了,职工的收入高了;两方面都好。”
       吴桐心想,小汪说的虽然很浅显,却是最基本的东西。而最基本的被人无视,那就不是认识上的问题。有人说经营者的积极性是唯一的,雇员的积极性不是靠利益驱使,面是靠管理。劳力市场“货源”充足,不愁找不着干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不是讲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当家做主吗?怎么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小汪又说:“关总曾制定了一个全体职工持股的方案,可后来被推翻了。”吴桐并不清楚这一点,问:“小汪,那时候你给关总开车,你见过那份方案吗?”“见过。”
       吴桐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小汪吃饭吧,别凉了。”
       吴桐也开始吃盒饭,耳畔仍响着小汪刚才的话,想公司让关总提前卸任,也许就是因为关总的行为触动了上层的利益,这就变成不可调和。其实这种不可调和他从一开始便感觉到了。他与关总是煎后任,按说应该有工作上的交接,起码要见见面,却投有。工作交接是王梅中转,甚至连关总的名字也不提,好像压根儿没这么一个人。关总似乎也从未在泰达工作过,电话、人影都不见,可见关系之僵。他问:“关总现在咋样?”小汪说:“到处游山玩水。”吴桐又问:“小汪,你愿意做持股职工么?”小汪说:“当然。这样才公平呀。”吴桐说:“那要有投入呵。”小汪说:“早就投入了,前年公司集资,差不多每个职工都出了资,总共集了两千多万。”吴桐没听说这个情况,微微有些吃惊,问:“集资也面向社会了吗?”“是。”小汪说。这个吴桐也没想到。小汪说:“改制,把每人的集资款变成股权所有,很顺当的嘛。”
       吴桐点点头,嘴里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附和小汪,因为政府部门已经批准了泰达的改制方案,这便不可逆转。他换了话题,说:“哪天带我去看看关总吧?”
       
       早晨起来牙痛,小汪从后视镜里看吴桐龇牙咧嘴的样子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吴桐说了原委:是上下两颗“火牙”作祟。小汪说他认识一位私人诊所的牙医,医术很高,可以去找他给看看。吴桐应了,说到办公室把工作处理一下再去。
       正像那句“屋漏偏遇连夜雨”的话,牙愈痛事情愈多,忙完已到中午,反正牙罢工饭吃不成,干脆利用中午的时间看倒不耽误事。便叫上小汪离开公司。
       可一到诊所吴桐就想打退堂鼓,所谓的诊所开在一处民居里,“民居”也不宽敞,没有厅,作为诊室的一间面积不足十平方米,几乎被一台治疗仪占满,这是其一。再是牙医的形象也让吴桐望而却步,五大三粗像刚从庄稼地里出来的农民。他心想按照他的茁壮体格最适合给牲口看牙。碍于小汪的面子,他没有马上退出。小汪在中间做了介绍,称他为韩大夫。这位韩大夫大概也看出“吴总”面上的不屑,便先使出了杀手锏,说市府王秘书长刚走,又用手指着白磁盘里的一颗牙齿说:这是刚从王秘书长嘴里拔下来的。吴桐想到“新鲜出炉”字眼。韩大夫又说:工商孙局长预约在下午。小汪像说相声的捧哏接说:市里的许多领导都来找韩大夫看牙。似为证实小汪话的真实性,韩大夫把手指向窗台,吴桐就看到那上面一字摆开的好多牙齿。韩大夫依次指牙介绍说:这枚是交通局安局长的,这枚是民政局周书记的,这枚是港务局李局长的,这枚是市侨办邵主任的。在韩大夫如数家珍的介绍中,吴桐不,由得想,什么叫武装到牙齿了,韩大夫便是。不过也是奇怪,在韩大夫说了一串他收藏的牙齿的身份显赫的主人后,他竟不自主开始改变了对韩大夫的轻蔑,想大概他有些法道的吧,不然会有这么多领导上门?这么想便认真听韩大夫介绍下去,当韩大夫介绍到:这枚是市工会任主席时,他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啊了声,声音挺大,以致韩大夫停止介绍惊讶地盯着他看,问:“怎么啦?”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连忙掩饰说:“是任主席么?任主席我见过的。”韩大夫说这枚是他的,没错的。吴桐说是没错。韩大夫再往后面介绍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只有工会任主席那张五官出奇紧凑的面庞在闪现,这面庞解开他心中的一个谜:那天看见毕可超的儿子他觉得像一个人,想不起是谁,现在他终于对上了号,像的是工会任主席。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呵。
       在手术椅上坐下接受检查时吴桐的心仍怦怦跳个不停。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已由任主席变换成毕可超,心中翻搅着一个问题:他的儿子是他的还是任主席的呢?或许“现实”问题太尖锐太重大,以致他这个“局外人”都难以面对。
       他甚至不清楚韩大夫是怎么给自己看完了牙的。坐回小汪的车时他的牙不痛了,心却依然在痛着,为毕可超。当然他知道不能把这事透给毕可超,起码目前不能。证据不足。世界上没有血缘关系相像的人很多。像不是板上钉钉,只有弄清楚毕可超的妻子与那位任主席彼此认识与否,这事才会有明确结论。
       从财务中心回到办公室,吴桐接到王前进电话,讲地产宫汉臣刚给他打过电话,约晚上一起吃饭,他借故推脱了。吴桐说见见也无妨嘛。王前进笑笑说再怎么也不能迈过锅台上炕呵。吴桐也笑笑,说不存在锅台和炕的问题,他见你无非是评估方面的事,他有什么想法和你直接谈不是更便当吗?王前进说他便当我可不想给他这个便当。他有什么想法应该和你讲,你再跟我讲,这才是正路子,这个宫不讲规矩。放下电话吴桐想别看王前进精明过人,但办事还很讲章法。就是他说的规矩,换上别人,直接和宫挂联上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多少人都是这么过河拆桥呵。
       不久双桃来电话,说宫总让她约约他,晚上一起见个面,有事商量。吴桐说知道了。双桃那边不高兴了,说哥你咋也和我打官腔。吴桐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赶紧说对不起,可我不是打官腔,这事得想想,过一会我再给你打过去好吗?
       那天毕可超说他脑子慢半拍,为克服这个问题所带来的不良后果,他采取遇事先考虑后决断的方式,效果是不错的,只是又产生另外一个问题;反应迟缓,给人以当断不断的印象。眼下他首先将双桃的电话和刚才王前进的电话联系起来,一方面证实了王前进电话的真实性,另外也说明宫没上去王前进的“炕”,又返身迈他的“锅台”。他倒没有怪宫的意思,宫现在也是千难万难,困兽一般,有点让人生怜。再想到那天毕可超所说宫已在市里找到后台,现在助宫是明智之举的话,他就觉得这事不能再掉以轻心了。不说自己能从中得到什么益处,单是自己的两名人质(双桃和他的叔弟)在宫手里攥着,也须认真对待。这么想,便给双桃打了电话,告诉她可以。
       他还想给毕可超打个电话,就今天的事和一些想法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没等拨号听见敲门声,便作罢了。
       边吃边谈也算得是中国特色的生意场。参加者是宫总、双桃和吴桐、毕可超。毕可超是吴桐最后一刻打电话告知的。
       吃饭的地方选在闹市区的一家海鲜酒楼,这家被外界称为“餐饮航母”的大酒店从外面看确实像一艘夜泊于锚地的大舰船,灯光辉煌,蔚然可观。
       在宫的引带下,酒喝起来了。从一开始气氛便很融洽,这便缩短了往“正题”靠拢的距离。宫开宗明义,说今天将是一个划时代的日子,对我,对在座各位都一样。为这个干了这一杯吧。
       宫接着说:“大家能聚这儿,就说明咱们是登上一条船的人。”
       宫又说:“把地产公司从泰达剥离出去,我、各位已达成共识,不成其问题,问题在于怎样操作或者说有无可操作性,我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究竟,倒想起一句话。”
       双桃问:“什么话?”宫说:“樱桃好吃树难栽。”
       毕可超说:“不然,大家都这么说,却是以讹传讹的,果树中樱桃是最好栽培的,成活后两三年就开花结果,还品质好,人人喜吃。有一部伊朗电影叫《樱桃的滋味》……”毕可超说着眼光便瞟向双桃,“嗨,对不起,我岔出去了。”
       “樱桃的滋味?真是个好名字。是一个什么故事?”双桃感兴趣地问。
       毕可超看着双桃说:“故事情节记不得了,但记得里面一个人物讲的一个故事,这个人本来想自杀,但在去自杀的路上看到一棵樱桃树结满果实,他想到自己的老婆一直想吃樱桃没吃到,便放弃自杀念头,从树上摘了樱桃带回家给老婆吃。”
       毕可超讲电影时吴桐不由想起毕的儿子来历的悬疑,心中为毕可超感到难过。
       “好浪漫的故事呵。”双桃说。
       毕可超笑了笑,言归正传说:“宫总说的可操作性确实是问题的关键,但从总体上说世界上就没有不可操作的事情,特别是在我们中国。再说樱桃,我想只要树上有樱桃,大家还想吃,就总有办法把它摘下来,找到一副梯子就成嘛。”
       宫连连点头,说:“毕处这个比方打得好,我们眼前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副梯子,这是清楚的。问题是梯子又能在哪里找到呵?”
       毕可超说:“术业有专工,找吴总呵。”
       宫把眼光转向吴桐。
       毕可超又加句:“吴总今天就是带着梯子来的呀。”
       宫惊喜问:“是吗,吴总?”
       吴桐本不想过早向宫亮底,不是卖关子,是应该如此。他没想到一向精明的毕可超咋也会犯“低级错误”。事已至此,他只能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宫。说的是:要做成这件事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一是在评估中把地产公司做成零资产或负资产,再是必须让何总同意签字。
       “就,就这么简单?”宫似不信地望望吴桐又望望毕可超。
       “简单么?”毕可超反问。
       “哦,”宫似乎意识到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事情真简单就用不着劳各位大驾了。来,咱们干一杯。”
       “为什么干杯?”双桃问,同时端杯响应。
       “为吴总的梯子。”宫说。
       就一起为“梯子”干了杯。
       “真正的梯子是王前进,”吴桐想,“得赶快通知他。”
       事后吴桐想,去看望关总绝对是个错误,是个低级又低级的错误,难怪毕可超把他大骂一通。
       快下班,吴桐随意一想便给小汪拨了电话,说那天说了要去看关总,一直没抽出空,今晚没应酬,去一下吧。他让小汪马上与关总联系一下,看看他的时间。不大工夫小汪回说联系好了,关总没事在家,说欢迎。
       考虑到不会久呆,下班后便直接往关总家赶。小汪轻车熟路,车一停便到了关总家楼下。也就在下车这一刻,吴桐意识到自己是带着重重疑问而来。
       进了门吴桐头一个感觉是自己进入到一处花房,足有上百盆花草将空间占满,空气里混合着潮气和香气,是只有在原野里才能闻到的气息。对比而言,人成了植物的陪衬,身材瘦小的关总俨然是一个花匠,见有人进来,扭秧歌似地从花丛中转出。
       小汪做了介绍。吴桐跟着小汪称关总的老伴为伯母。
       坐下后关总说他和老伴刚从新、马、泰旅游回来,原本想去欧洲,因考虑到冬季是欧洲最差的气候,便改了方案,将欧洲留到今年夏或秋出行。说话的时候,关总那张被南国太阳晒黑的脸庞始终挂着笑。
       “关总身体好吗?”吴桐问。问出口又立即明白是说了句笨话。这就好像向一个运动健将询问健康状况一样,多此一举。他赶紧转移话题说:“其实,我也非常喜欢旅游,但缺少机会,只有等退休以后了。”
       关总笑笑说:“小吴,你说退休为时过早了,现在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
       吴桐不由得摇摇头。伯母端上咖啡,说是从马来带回来的。又说刚出去买了点菜,晚饭在这一起吃。
       吴桐赶紧说:“不麻烦了,这次先来看看关总和伯母,下回……”
       “小吴你就别客气了,没把你当客,吃吃饭,可以多坐一会儿,现在不是把吃饭说成‘坐坐’吗?”伯母说。
       不等吴桐表态,小汪抢先说:“吴总就在这儿吃吧,伯母做菜很好吃,我帮伯母下厨,你和关总好好聊聊。”
       吴桐知道不好再推辞,笑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从内心说他也是想多坐坐多聊聊。
       小汪喜形于色地跟随伯母下厨房。
       客厅里留下泰达前后两任总会计师。
       吴总大讲他的养花经,完全是专业人士的口吻,从品种讲到习性,从培育嫁接讲到灌溉施肥,讲得兴致勃勃,大有让这位继任会计师再当他的继任花匠之意味儿。吴桐出于礼貌听他讲,心里却很发急,此时此刻他满脑子官司,断无关总这般的闲情逸致,他趁关总端杯喝咖啡的空当,赶紧转换话题,讲到公司,问关总对公司目前的情况了解不了解。
       “唔,这个。”关总兴味索然,“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对了,我再给你说说茶花……”
       吴桐不想听他说茶花,说:“关总,今天来看望老前辈,本是早想来的,可……”
       轮到关总打断他了,说:“小吴你别客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
       吴桐笑一下,继续说:“是,是,有这方面的因素,可您这里我是一定要来的,因为有许多问题要向您请教。
       “什么问题?”关总问。
       吴桐一时竟无从下口。因为他的问题太多。比如总会计师一职在国营公司中的职责范围(总会计师工作守则过于空洞),特别是关总在任时掌有哪些职权,是否也像自己这样有职无权?还有泰达的经营状况与财务状况,等等。他想了想,觉得还是眼前遇到的难题更需要关总“解惑”,便概括介绍了公司改制的进展情况,以及评估中发现的两笔数额甚巨的不明款,最后问:“关总,对这两笔款项你了解不了解呢?”关总说:“也了解,也不了解,在会上何提出投资问题,王提出商厦大宗定货问题,我表示不妥。”吴桐想这证实了王前进的分析:打了个时间差。关总问:“是谁提出把这两款作为不可回收款对待?”吴桐说:“焦亮。”“什么理由?”“据焦亮说投资的保健品未
       能通过国家质量鉴定;定购家电的那个公司破产了。”“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不是,后来他才这么说。评估单位认为这里面有问题,但又觉得没义务调查,只要公司给个意见。”“你向何、王汇报了?”“汇报了,都没表态。”“没表态就是表态,他们认可焦亮的意见。”“一千万就这么打水漂了?”“就是。”吴桐有些急,说:“这怎么可以,这太不合逻辑了。刚投资几个月,就认定投资失败,就算是决策错误,也得追究决策责任。”关总说:“在我们中国,决策错误一向是不被追究的,正因为如此,国家才不断蒙受损失。”吴桐说:“不追究决策责任,也得把事情调查清楚呵。”关总问:“公司决定不调查了吗?”“没明说,但也不作为。只追着评估赶快完成。”“你不是说王梅对改制持消极态度吗?”“是。但在这两笔款项的问题上两人并不对立。”“明白了。”“关总你明白了什么?”“也只是猜测,或者说逻辑推理,这事与他俩都有关联,或者说利益一致。”
       吴桐也想到这一点,如此大额投资(购物)出款,不经他俩首肯是断不可以的。但这里有两方面问题,是真正(与预想相悖)的投资失败,还是预谋的投资失败,如是前者,只须面对,无须回避(如关总说的决策失败不被追究),回避则是欲盖弥彰。如果是后者,也太小儿科了,是一捅便破的事体,想何、王都不至于这么弱智,想不到这一点吧。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关总。
       关总像在思索,用小勺慢慢搅动杯子里的咖啡,后抬眼看着吴桐,说:“我想起这么一个故事,说一个长者想检验一下他的几个孙子的智商,将一枚银元藏了,让孙子寻找,谁找到属于谁。于是孙子们行动起来,东寻西找,翻箱倒柜,然而徒劳,最终谁也没找见银元。这时长者把一只手伸开,银元就在他手心里。孙子们懊恼不已,说没想到爷爷会藏在自己的手心里。”
       吴桐若有所悟,点点头。
       关总又说:“就拿腐败来说,腐败最普遍的模式是用权力换取利益。”
       吴桐想到王前进送给他的那本书,书中将关总说的这种交换方式称之为权力寻租。
       关总继续说:“交换在最简单的形式下进行,明地里签字,暗地里给钱。相当于算术中的1+1=2。”
       吴桐不及关总那么宏观,思维仍拘泥于自己身边的事。他承认关总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与泰达的情况不可类比。一枚银元握在老者的手里,别人看不见,而那两笔走款清清楚楚写在账上,想瞒都瞒不了。他说了自己的看法。关总说:“不错,是写在泰达的账上,但是款打出去之后就不在泰达的账上了。就是说泰达投资是明的,而投资运行则是暗的了。”吴桐说:“像潜水艇潜到水底下了?”关总说:“是。”“但问题是可以查清楚的呵。”“不见得。”“怎么说?”“一是不见得去查,二是查也不见得查出结果。”“为什么?”“因为处理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他们手里。不查呢,拖到改制结束事情便不了了之。查呢,也完全可以得到他们预期的结果。比方认定那项投资确实失败,认定那家供货公司确已破产。当然,在被事实证实之前,我说的仅是推理。”吴桐想想,说:“关总分析得合乎逻辑,但有一点我不明白,何总与王梅一直顶着,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完全一致?”关总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如果继续推理,也可以这么认为,两人在这件事情上已达成协议,起码是达成默契。”吴桐问:“什么默契?”关总说:“从泰达这枚蛋糕上先切下两块,各自收藏,无论将来哪人出局,都可由此作为补偿,不至于两手空空。”吴桐分析,“两人在争占泰达的同时,又在为自己的败北做准备?”关总点点头。
       没能再继续“畅谈”,皆因伯母也是高手,饭菜都快上桌,宾主人席。
       吴桐声明不喝酒,小汪开车无须声明,关总便不勉强,就吃起饭来。也许因为饭是泰国香米,话题又回到关总老两口的东南亚之行。也是志趣不同,伯母谈的多是风光风情、商品、物价,关总谈的多是社会形态、经济结构。特别谈到他抽空去参观了几家企业公司。吴桐听着不由心生感动,想关总硬做出一副潇洒出世的姿态,实际上心里仍有放不下来的事。他想起小汪对他说的话,遂问:“关总,听说你制定了一份公司改制方案被否决了,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关总说:“不看也罢。”吴桐问:“怎么?”关总说:“以前我自以为我那个方案比较科学合理,现在又觉得存在不少缺陷。”“什么缺陷?”“经济制度不对。”关总索性放下筷子,“原先那个方案仍然没有跳出资本经济的窠臼。”“资本经济有什么不对?”吴桐问。“资本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利润被少数人占有,无法提高全体职工的积极性。”“你那个方案不就是让每个职工都在企业中占有股份的么?这样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凸现另外一个问题:股份过于分散,经营者所占股份比例过低,个人利润空间被占,那又会影响其积极性,这又会回到国营企业的那种弊端。”吴桐可以听明白关总的话,也基本能理解,遂问:“关总,你说不落资本经济巢臼,那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经济模式呢?”
       见探讨问题影响了吃饭,伯母予以干涉,说先吃饭,不然菜一凉就不好吃了:然而响应的惟有小汪。
       关总接着回答吴桐的问题:“知识经济的模式。”
       吴桐感到陌生,问:“这个概念……”
       关总说:“类似的概念首先是从《杰克·威尔逊传》一书中看到的,叫作劳动股份制,后来国内有一个股份制企业的老板也提出知识经济这个概念。并且在他的企业里加以实施。”
       吴桐很感兴趣,问:“这里面有什么诀窍?”
       关总说:“诀窍在于实行知识经济的分配方式:资本占小头,知识占大头。比方那个老板提出,将他股权利润的百分之八十分配给职工,同时也要求所有董事会的成员拿出各自利润的百分之七十进行再分配。”
       吴桐有些不解,问:“这不是又回到大锅饭?”
       关总说:“起初我也有这种怀疑,但仔细一想,非但不是大锅饭,而是一种既科学,又合理的分配方式,可以调动两方面的积极性。一方占有股份,一方不占股份却享有一定的股份利润,属没有股份的持股人。这样既解决了股份分散带来的问题,又解决了少数人持股的弊端,可以说各得其所。”
       吴桐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但他极力拨开迷雾,力求看清事物的肌理。他似乎有所领悟所谓知识经济的“科学合理”(关总语),但又觉得推行起来会遇到问题。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关总道出。关总沉吟片刻,说:“会有阻力。”小汪问:“两全其美的事,为什么会有阻力?”关总说:“阻力来自人的短视,急功近利。”吴桐有些不解。关总转向小汪说:“小汪我问你,你现在要是中彩五百万,是存银行还是进行投资?”小汪真像中了大奖似地思考一番,后郑重说:“我存银行。”“为什么选择存银行?”关总问。小汪说:“存银行保险。”关总说:“如果投资没准几年后能增值到一千万呵。”小汪说:“我宁可守住这五百万,也不想冒风险得到那一千万。”关总说:“这便是我说的短视,不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我再打个比方,养一头猪,立马杀了,能卖一百块钱,全归你。雇个人再饲养一年,能卖四百块钱,扣除工本费二百块,能净得二百块。账怎么合算是很清楚的,但人们宁肯早杀早得一百块,也不愿迟杀迟得二百块。为什么?想早早把钱装进腰包里。现在的许多经营者就是这种心理,以一夜暴富为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便像阎王对待小鬼那般对待他的职工,压低工资,克扣工资,不改善劳动环境,甚至不顾职工死活。这样的事体如今比比皆是,已到触目惊心的地步,完全丧失了人性!”关总说着说着不由愤慨起来,脸涨得通红,像喝多了酒似的。
       “好了,好了,你又不是救世主,用得着操这么多心,伤肝动火?”伯母劝解说。
       “听伯母的,吃饭。”吴桐说。他本来还想就泰达目前的状况与关总做进一步探讨,见关总这样,就打消了这念头。
       离开关总家,吴桐想:看来人有心“出世”也是不易的。
       一家三口服毒自杀事件,先是传闻,尔后与泰达挂起钩。
       传闻总能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两口子一块下岗,失去生活来源。这一天儿子说馋水饺,当爹的手攥着仅有的两块钱去市场割肉,一刀割下来超过了两块,他要求从上面切下来一点,卖肉的不干,且出言不逊,说他是故意捣蛋,他如实说只有两块钱,不料卖肉的听了生出恻隐之心,没动刀便把肉丢给他,嘴里却说了句不三不四的话:像你这么活还有个什么劲呢。他回到家越想越窝囊,心一横把一包鼠药掺在饺子馅里。学校老师发现班里的一名学生接连旷课,便去家访,敲门敲不开,产生怀疑报了派出所,民警去打开门发现一家三口都死了。
       与泰达挂钩因为死的一家之主是地产公司的职工。
       这一事件是何总在紧急碰头会上宣布的。何总所讲比传闻简洁,却具有权威性:死者包某,男,四十七岁,地产公司机械队铲车工。家属曲某,女,四十二岁,华夏纺织厂下岗女工。小孩,男,十四岁,中学生。经法医鉴定死因是毒鼠强中毒,排除他杀的可能。
       介绍完情况,何总开始布置善后,鉴于是自杀,遂不存在法律问题,又鉴于是全家人遇难,要做的事相对简单,一并火化而已,何总着重谈了对这一事件将在公司产生不良影响的应对,谈到这上面何总神情严峻,语气沉重。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而我们公司还要生存发展下去,因此必须认真做好应对,把影响减小到最低限度,不能由此引发出危机。具体事项,一是宣传处时刻与媒体保持联系,要不惜代价杜绝消息披露。二是地产公司开始人心不稳,机械队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正在鼓动工人到市政府上访。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做好工作,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何总提出由公司派出得力干部,到地产公司做化解工作。
       让吴桐没有想到的是这事竟然落到他的头上,自己是一会计师,这不在自己的职责内啊。是宫汉臣的提议,说他的叔弟在机械队,可做内应。吴桐嘴里不说,心里却反感“内应”一说,机械队不是敌营,叔弟也不是奸细。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宫推荐他去是鉴于他俩刚刚结成了“联盟”,他去他放心。
       路上,小汪告诉他两年前机械队也闹过一回,何总和王梅一块赶去做工作,可工人不仅不买账,反倒把他们搞得十分狼狈。从此他们再也不肯去那里。别的领导也一样。
       机械队不在地产公司本部,车行半个多小时才到,在门外只听车间里人声鼎沸。吴桐让小汪先进去把叔弟喊出来,很久没见着叔弟,也顾不上说家常,直接问工人有什么动向。叔弟说正在议论是先去火葬场开追悼会,还是先去上访后开追悼会。吴桐感到事态严重,忙掏出手机打到何总办公室,何总显得很激动,说要想一切办法阻止工人上访,告诉他们只要不上街别的都好商量。挂了电话吴桐怔了怔,像对小汪和叔弟,又像自言自语:咋商量,咋商量?小汪说让他们选出代表,和代表谈。吴桐转向叔弟问:谁是带头的?叔弟说是铲车班常班长。小汪问这人野蛮不野蛮,叔弟说没见过他耍野蛮。小汪说要是有人对吴总动手,咱俩得上。叔弟说这还用说,他是俺哥。吴桐并不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想的还是解决问题,他问叔弟工人赶在这当口闹事,除了同情死了的工友,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叔弟说要求补发工资,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吴桐问你也没发?叔弟说没。吴桐说你咋不早和我说?叔弟说对你说有啥用,也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公司要解散机械队,把人一鞭子赶回家,大伙不同意。吴桐不知道扣发工人工资,却知道解散机械队的事,宫讲过。他觉得都关乎工人的切身利益,工人有权利争取,而公司也理应负起责任。“商量”的基础在此。
       坐而论道终不能解决问题,吴桐下了车,在小汪
       和叔弟的“护卫”下进到车间里。
       许是工人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没人注意到从外面进来了人。吴桐趁机观察形势,发现车间很是空荡,有限几台建筑机械孤岛似的矗立着。叔弟悄声说,大部分机械都被宫卖掉了,为解散机械队做准备。吴桐发现工人围在一辆铲车旁,听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讲演,铲车上挂满了挽联和白纸花。叔弟说这台铲车是包师傅生前开的,大伙准备开着它去市政府。吴桐哦了声,问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叔弟说他就是铲车班常班长。群情激昂,声音嘈杂,一开始吴桐听不清常班长讲的什么,可他清楚情势紧迫,到一定程度常班长振臂一呼,队伍便会浩浩荡荡向市府进发,那时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可他一时又不知该怎样介入,惶惑中不由看看小汪,小汪朝他点下头,穿过人群走到常班长身前,先用手势打断他的讲话,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说着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顿时鸦雀无声。常班长顺着小汪指的方向看,大声说公司派人来解决问题了,我们倒要听听是咋个说法。小汪说是吴总会计师。有人吆会计师来给我们发工资,那我们欢迎。吴桐身上投过越来越多目光,他知道应该出面了,便穿过人缝走到常班长站着的地方,这瞬间他觉得眼前是电影里的场面,自己是电影里的角色。刚刚站稳,便有一个女工擎着一朵白花走到跟前,说和我们一起去给包师傅一家开追悼会吧。他没应声,从女工手里接过纸花。又听有人喊:为什么何绍光(何总)不来?王梅不来?宫汉臣不来?你来能解决问题吗?他转向常班长,向他伸出手,常班长不接“招”,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他说常班长我们小范围谈谈好吗?常班长朝大伙发问:他说要我们派代表谈,行不?下面七嘴八舌地吆:我们没代表!我们都是代表!收起这套伎俩!他说可这样什么也不好谈呵。常班长想想问:你能代表公司吗?吴桐说我是公司派来的。常班长问你说话能算数?吴桐说只要我答应了的。常班长说那好,你敢这么说,我也敢毛遂自荐当大伙的代表,但得当着大伙的面谈。吴桐觉得未尝不可,点点头。这时一个瘦高个男工从人群中间出来,站在常班长身旁,说不能让老常单枪匹马,代表我也算一个,这样以后坐班房也有个伴。吴桐吃惊地看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人也伸出手,说我姓安,吊车班的。有人喊安班长。吴桐也朝他叫了声安班长。
       “谈判”在众目睽睽下开始。
       常班长先提条件,说:“我们首先要为死去的包师傅一家讨回公道,悲剧完全是由公司拖欠工资引起,我们要求为包师傅开追悼会,这一条不答应,别的甭谈。”
       吴桐不晓处理此类事情的惯例,可他大致明白两点,一是公司应对包师傅一家的死有态度,开追悼会是应该的。二是这事不能闹出去,以免在社会上造成负面影响。他说:“我认为这个事件公司有责任,公司领导也很痛心,追悼会可以开,但最好不要去殡仪馆,就在车间里开,我代表公司参加。”一片寂静,寂静得让吴桐心虚。想自己这态表得是对呢还是错呢?工人会认可?公司会认可?“我个人认为可以。”常班长表态说。“但是,公司要为包师傅一家买块墓地,立一块碑,碑上写明死因。”吴桐想想说:“买墓地应该,立碑也没问题,死因还是不写为好。”常班长想想说:“也行。”吴桐的心松了一下,他没想到问题解决得这么顺利,觉得工人们还是通情达理的。他说:“这个问题就这样了,下面大家谈谈有什么要求。”还是常班长讲,讲的就是刚才叔弟向吴桐说的两项:补发拖欠工资和不许解散机械队。吴桐觉得事关重大,自己不好贸然表态。他说:“请大家等一下,我立刻向公司请示。”
       吴桐走出车间,给何总挂了电话,在电话里报告了现场和工人谈的情况,然后让他表态。
       何总说只要工人不去市里闹事,可有限度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吴桐觉得何总的话怪怪的,问句限度在哪里呢?何总顿了顿,说地产公司的事应该让宫汉臣答复,你给他打电话,让他表态。吴桐虽不情愿可还是给宫汉臣拨电话,电话关机,他只好再把电话打给何总。何总气呼呼地说这个宫汉臣耍花腔,回头和他算账。吴桐不吱声,等他表态。何总问句必须马上定吗?拖一拖行不行?吴桐说不行,工人要立刻回复,不这样就马上去市里讨说法。何总叹了口气,说那就告诉他们,工资的事分两步走,眼下先付一半,另一半春节前付,机械队暂不撤销。吴桐又问追悼会,墓地的事呢?何总说答应。吴桐又印证似地追问句这几条公司都答应了是不是?何总抬高声音说句“就这样”。吴桐带着“就这样”回到车间。
       当吴桐参加过为包师傅一家举行的追悼会,和小汪离开机械队,他并没因自己的“不辱使命”而感到宽慰,相反平添了一份沉重,觉得自己肩头无形中担起了一份责任,这责任就是代表公司对工人做出的许诺(工人们让他写下一张保证书,他写了)。白纸黑字,重重地压着他的心。
       上班不久,吴桐接王前进电话,说已按照他的意见分出几个人去地产公司展开工作,估计一周内可完成那里的评估。他说可以。王前进又说如不出意外;可达预期结果。吴桐晓得王说的预期结果就是零资产。便说辛苦你了前进。
       放下电话,他给双桃打去电话,让她转告宫总:评估的人马上便到,要为他们的工作提供便利。双桃说她马上去报告宫总。他没把电话直接打给宫,而让双桃转达,自是想让双桃起到“桥梁”作用。由此他领悟到不同的行事方式确会收到不同的效果,他为自己的“茁壮成长”而感到窃喜。
       他又想到昨天与关总的见面,想到此他的好情绪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与宫的合谋是不洁的(如果不说肮脏的话),是为关总所深恶痛绝的行为。自己昨天还和关总一唱一和,抨击世风不良,而今天便与这不良为伍,可谓是人格分裂,自欺欺人的。
       郁闷中他拨了许点点电话。“哦,领导。”“有空吗?”“是的。”“聊聊?”“好的。”
       挂上电话,吴桐便打开电脑上阿。所谓“聊聊”,也就是网聊。自在香格里拉夜总会分手后,两人没再见面,但有了新的联络方式:“网上见”。因有了夜总会那一幕,言来语去更增添了些暖昧,吴桐有时忍不住敲出个“想你”、“何时见见?”之类字眼。遇这种情况许点点一概回个“真晕”。许点点这字眼用得恰当,自己确有点“晕”。
       “你好吗点点?”吴桐用键盘敲出。“还活着,领导。有什么指示?”“不敢指示,向你汇报,宫的事开始了。”“南昌起义第一枪?”“是。”“什么时候?”“今天。…‘要我向你祝贺吗?”“No.”“为什么?”“行为不端,有什么可祝贺。”“谁行为不端?”“本人。”“哦。怎么又这么想?”“接受了再教育。”“谁是你的导师?”“关总。”“噢!你见到关总了?”“对,昨天我拜访了他。”“为什么要这样?”“有事请教。收获很大,一个全新的国企改制模式正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不应该把关拉进来。”“为什么?”“有麻烦。”“咋?”“不避嫌,避之惟恐不及,你倒找上门。”“关是洪水猛兽?”“甚于洪水猛兽。”“你这么看关?”“不是我。”“谁?”“你想想。”“明白了。”“明白得晚了。”“有这么严重?”“Yes.”“怎么办?”“不要再接触关。”“Yes.”“不让任何人知道你去找过关。”“Yes.”“还有,听说你去地产公司机械队了?”“Yes.”“你与工人签了协议?”“了田,有什么问题吗?”“有。”“……”“我下来了。时间久了不行。”“等一下。那两笔款的事还悬着。”“不要管。这事不需要你操心。”“?”
       从网络上下来,吴桐思绪繁乱,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进不得退不成。
       吴桐用了几天时间制定了一个自称为吴字“(1)”号文件的改制方案(草案),这一厢情愿的行为显然是受到关总提出的那个知识经济理念的启发,另外关总坦荡豪迈的精神也将他的心触动。他一鼓作气,方案就做出来了。尽管他也承认该方案有某种理想色彩(也许超前,不符合所谓国情),但他仍坚信是切实可行的,体现出严肃、科学与公平,他相信任何不抱偏见不存私心的人都能够认同。
       接受许点点的告诫,他没有再去挂拉关总,只在电话里将方案说给关总听,在听取了关总的意见后,又进行了修改。
       他谋求严谨与完善,继续征求各方人士(多是他从事经济管理工作的同学)的意见,存精去粕,几易其稿,最后从电脑里出来的是“(1)”号文件修订稿。
       他先是兴奋,有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感。尔后茫然,一种若有所失的思绪将他缠绕。几经体味,最终他意识到让自己迷惘的是一种深深的疑虑。改制至今,一些人已频频得手,将大宗国家资产侵吞,这是公开的秘密,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遇到了一个能一夜暴富的千载良机。提供这“良机”的是国家经济秩序的无序。有人说改革走弯路是难免的,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然而“摸石头”也应有章可循,不能大睁着眼看有人趁机趟浑水。这就像许点点那天所问: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事情理顺?为什么要瞪着眼睛走弯路?许点点的问题发人深思,我们的现有法规,可以说幼稚到可笑的地步,竟允许资产的购买者自己找人做资产评估,这类似监守自盗的办法简直不能让人相信是一个智性团体制定出来的。如此摸着石头过河,别说石头,连沙也被人挖光了。想到这些他真的觉得痛心,如毕可超嘲笑他“忧国忧民”。他着实不解,连忧国忧民都为人不屑,那么人的内心里还能剩下什么?
       他迟迟没将(1)号文件提交给何总和王梅,他断定不会被采纳,一是泰达的改制方案已被上级通过,没人再愿节外生枝,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不让人发财的办法不受欢迎。
       于是退而求其次,他把眼光移到宫的地产公司,想可以在地产推行自己的(1)号文件。这个他倒认为有某种可操作性,他已经介入到地产之中(尽管介入为自己所不齿),宫在许多方面须“仰仗”他,因此自己对宫还具有一定的影响力。说服宫,让他同意按他的方案对分离出去的地产进行经济重组,创造一个新经济模式。当然他也想到,宫会反对(新方案有悖他“吃肉又喝汤”的“暴动”初衷),如果这样也不打紧,自己便趁机退出先前与宫的交易,还自己一个清白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他正盘算怎么和宫摊牌时,传出一个惊人消息:宫已卷款潜逃。
       这一事件是何总在紧急碰头会上通报的。接着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地产的隐患大家都心中有数,连来得晚的吴桐也有所闻。就是地产盖的那座大安商务楼。大约在三年前何总通过田副市长从规划上要了一块地皮,在繁华区,海边,绝好的位置。后来就在这块地上兴建一幢高层商务写字楼,但刚建成就出了麻烦,这座四十二层的大楼破坏了市政整体规划。这还不算,还挡了后面一个高级住宅区的光,而被挡光的偏偏是一些从北京退养到此的高干。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串通串通一纸告到北京。北京有关方面下来调查此事,意见是这座建筑必须拆掉。盖楼不宜,拆楼更不宜,断不是一个“拆”字便了结的。地产公司为这项工程斥资一个多亿,拆是血本无归。何况地产也有自己的说法,地是市里给批的,错建不是地产的责任,市里应当承担损失。这样说也在理上,市里自知难逃干系,答应给一定的补偿,但补偿数额不能让地产满意,事情就悬着。直到前不久市里提出划拨一块地皮作为补偿。吴桐参加了研究这件事情的碰头会,都觉得可以,宫也没提出异议。之后的事情是在地皮面积与位置上继续与市里讨价还价。也就在几天前,市里定下了给地产的地皮,各方面都超出原来的预想。协议达成了,地皮划拨到地产名下。这都是面上的事,面下的事就是宫不声不响把地皮卖给一家私企,携着首付的三千万现金逃之天天。
       吴桐一直不赞赏宫,却断未料到他胆大妄为竟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想想点点对他的评价,不
       由得对点点又增加了几分佩服。
       毕可超说:宫的事将在泰达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一向自信的他没有料到,首先“多米诺”的不是泰达,而是他自己。
       在听他说出那句“谶语”后的不久吴桐又接到他的电话。毕可超直呼“大事不好”。
       吴桐一边听毕讲事情经过一边在心里大骂他可恶。有句话叫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向花花的毕可超今番就是栽在花花事上。起因是前不久到外地出差,在商场看见一件仿裘皮大衣,觉得不错,便作为送丹丹的生日礼物买下来;在电话里告诉了丹丹,丹丹也很高兴。本来计划下火车后给丹丹打个电话,让她在一个地方等候,他把大衣送过去,自己再回家。可不知脑袋坏了哪一根筋,上了出租车愣是忘了打这个电话,稀里糊涂地回了家。不消说,毕可超只能顺水推舟说是给老婆买的。毕可超先是不敢跟丹丹说,一次次编瞎话,直到编不下去才跟丹丹交了底。丹丹醋劲大发,说这遭她绝不相让,不为吃包子只为蒸(争)口气,不把大衣要回来誓不罢休。办法也绝,说今晚要自己去毕可超家拿,毕可超可谓大祸临头,危难之中想到了吴桐,不,是许点点,他希望吴桐能让许点点出面做丹丹的工作,使他渡过这一关。
       吴桐不敢懈怠,立即给许点点挂了电话,许点点叫了声领导便没了声,吴桐知道她正往走廊走,不妨碍听,他便把他的朋友毕和她的朋友朱(丹丹)的“饥荒”讲了,许点点一应声便情绪十足,说这事我不管,你也不要管。吴桐问为什么?许点点说朱丹丹是我的好朋友,要帮忙也是帮丹丹。吴桐说帮丹丹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许点点说就是要火上浇油,把他们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婚姻烧成灰。吴桐晓得许点点是受了丹丹的影响,便说点点你听我说,老毕的婚姻状况我清楚,老毕本人的德性我也清楚,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我们管不了这么多。许点点说只管维护安定团结是不?吴桐说安定团结总比不安定团结好。许点点说不一定,他们安定团结,那丹丹怎么办?吴桐的心动了一下,问:丹丹对老毕有婚姻要求吗?许点点说当然有。吴桐问她对老毕表示了没有?许点点说表示了。毕滑头,嘴上说时机一成熟就和老婆离婚,实际上采取拖延的战术,继续一妻一妾。许点点的话不由使他想起毕将婚姻比成上吊的说法,也就认同了许点点的分析,说娶丹丹是假,想花花是真。由此而论丹丹其实是个受害者。遇事先进行价值判断是他一贯的思维定势,现在事情分出了是非,他开初急于帮助毕可超的那股劲儿也就去了一半,他叹了口气说:这事该咋办哩?许点点说顺其自然,这样出来的结果更好。
       吴桐想起毕可超儿子的事来,他一下子也不管毕面前的危机了。
       他打电话给小汪,告诉他中午看牙。
       吃过午饭正要出发,程巧通知下午开会,说检察院的人要来,任何人不得请假。吴桐能猜到是为宫的事。这些天整座大楼风声鹤唳,谣言四起。他想或许能从检察院得到一些大道信息。
       他也不愿耽搁毕可超的事,想最好能在丹丹闹事前把事情弄出个眉目,以便把握行事原则。他将小汪叫到办公室,让他去找牙医预约一下看牙时间。
       下午的会除了气氛紧张,实际上也没得到什么信息。检察院的人口风很紧,不多说一句话。倒是动员大家提供有关宫的线索,协助检察机关破案。会议多少有走过场性质,很快就散了。吴桐望着泰然走出会议室的何总和王梅,心里有一丝隐隐的哀痛,想一户人家丢了一把鸡毛也会搅得四邻不安,泰达一票被宫掠走三千万,当家人却安之若素,没事一般,真是不可思议。他又想,其实真要反腐并不难,只须定一条法规:下属查出腐败撤顶头上司的职。要这样看何与王还会不会这么若无其事。
       回到办公室不久,小汪也从牙医那里回来了,小汪说真找对了人,牙医对任主席知根知底,经历能从上小学说到后来当主席。小汪还把打探到的内容做了整理记录,交给了吴桐。
       吴桐饶有趣味地浏览着履历,看出任的经历挺复杂,是“一步一个台阶”升到领导岗位上的。“文革”前中学,“文革”后工作,后当工人大学生,毕业后又回到工厂,几年后调到一所中学当团委书记,再后调一家化工厂任党委书记,再再后调市团委当书记,直当到团干部的年龄上限,平调到市工会当主席。
       吴桐发现任十二年前(毕的儿子十二岁)在市团委当书记,这意味着假若毕的儿子是他的种,那就是这一时期与毕可超的老婆有私情。只须再查查毕的老婆那段时间是否与任有瓜葛,事情便真相大白。吴桐急不可耐,立刻给毕可超打电话,直截了当问:老毕,你结婚时你老婆在什么单位工作呢?毕可超可能被事情闹昏了头,竟没发觉吴桐问得唐突,说我想想,过会儿说她在安泰路小学教书。吴桐听了在心里说句不对,正要挂电话又听毕可超补充道,对了,那段时间她在团市委帮过工作。
       这一结果多少在预料之中,但吴桐仍然难以接受,也感到不可思议,毕可超拈花惹草,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自己的老婆在这方面一点不比他落后,也是一报还一报。他憎恨毕可超的老婆,想这娘们新婚之际就红杏出墙,和另一个男人通奸,且还怀了别人的野种,生下来让丈夫当成自己的儿,也太缺德了。他为毕可超抱不平,想一个男人,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窝囊更倒霉的了?
       离婚!毕可超没有第二种选择。他想。
       他决定听许点点的,任朱丹丹去闹,闹出个离婚是最好不过。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吴桐又接到毕可超三遍电话,一遍是下班前询问许点点是否做通了丹丹的工作?他说做通了。又一遍是下班后再次叮嘱吴桐,说最好这个晚上让许点点和丹丹在一起。他说没问题。最后一遍是晚上九点多钟,毕可超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大骂吴桐误事,说丹丹闯进家里,大闹一通,刚刚抢走那件大衣出门,“你……你……”毕可超气得摔了电话。
       晚上十一点了,吴桐又被毕可超叫了出去。
       “迟玲(毕的老婆)要离婚。”
       毕可超坐在对面,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酒喝起来,毕可超对吴桐仍耿耿于怀,不理他,独自往肚里灌酒,似乎一切是由吴桐的“失职”造成的,可谓是本末倒置,肚子痛埋怨灶王爷。可吴桐并不怪他,因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坚决要离婚。”毕可超又说一遍。
       吴桐知道该说的话早晚要开口,说:“她一定要离就离好了。”
       毕可超立刻斥责:“屁话!”
       吴桐不计较,又说:“我这么说是基于你们的婚姻实际……”
       “什么实际?”毕可超眼皮翻翻问。
       吴桐说:“老毕我问你,离婚对于你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孩子。”毕可超不打艮说。
       他的心里一颤。他头一次觉得毕可超不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也是小聪明,小聪明大糊涂。把别人的孩子一心一意当自己的养,当心肝宝贝地疼,可谓是只管低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不是糊涂是什么?
       “离婚孩子太可怜。”毕可超说。
       吴桐狠狠心说:“不离婚,你可怜。”
       “什么意思你?”
       吴桐犹豫着。
       “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
       “你的小孩像你吗?”
       毕可超一愣,“不像我又咋的?你的孩子也不像你呢?”
       毕可超说的是实情。萌萌也不怎么像吴桐,但萌萌是自己的孩子,吴桐心里还是有数的。
       “我的孩子是不像我,只是你的小孩太像一个人。”吴桐一咬牙说。
       “像谁?”
       “像谁你真不知道?”
       这一下,毕可超像被点了穴一样,呆住了。如果他老婆真跟工会主席有一腿,聪明如毕可超不会一点耳闻没有。但过去的事别人不讲,事情就过去了,别人要是提到你当面了,过去的事就过不去了。
       毕可超脸上的表情像遇到九级风暴的海面,瞬息万变,狰狞无比。空气像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毕可超突然站起来,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说:“吴桐,你他妈不是人,你是个伪君子。”转身走了。
       吴桐一下子愣住了,脸上莫名发起烧来,自己这么热心毕可超的私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一天,王梅突然打电话让吴桐到她办公室去一趟。一进门,他还以为王梅有什么要紧的事召见他,结果王梅笑眯眯地说:“一直说想见见陶楚,一直没抽出空,你有空吗?要不今天晚上咱一块聚聚?”兴致好像蛮高。
       “今晚?”吴桐有些意外,“恐怕……”
       “刚才问过何总,他晚上有应酬,不用准备饭。”王梅说。
       “我对她说说吧。”吴桐说,想壬梅坚持,就别拧着了。
       “就这么定了。地方我安排。晚上见。”
       “晚上见。”
       吴桐一边疑惑一边往外走,要出门时,王梅有点暧昧地冲他“哎”了一声。吴桐立刻站住,回头看着王梅。王梅笑笑。
       “听说你去见了关总?”王梅问。
       吴桐的心一跳,想这事她怎么知道?而且这么快。他清楚自己只能如实说:“见过。”
       “怎么想起去见他呀?”王梅问。
       吴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关总怎么样呢?”王梅问。
       “挺好的。”吴桐说。
       “还是那么慷慨激昂,愤世嫉俗?”王梅问。
       “关总这人挺直率。”吴桐说。
       “唔。”王梅拖着长腔,“关总——唔,是挺直率。”
       吴桐如约赶到如意大酒店门口陶楚已等在那里,就一起进到里面。王梅未到,也没预定房间。吴桐就有些纳闷,干吗定在这里,如意大酒店名声不是很好;掏出手机找王梅,王梅很快接了,说在车上,马上就到,又说地方换了,不在如意大酒店,你们在外面小公园等等,我去接了再走。明了了情况,两人便按王梅所说,出来走到对面的小公园里,吴桐心想王梅倒也想得周到,公园既僻静又靠近马路,车一到便看得见。
       暮色四合,小公园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嘴巴,黑洞洞的。园中的树木已落光了叶子,风过无声,地上的积雪斑斑,在暗中发出惨白的光。
       他们边说话边等王梅,不久便感到寒气侵身,以至话题也转到这上面。吴桐问快交九了吧?陶楚说早交九了。吴桐又问几九了?陶楚说二九。吴桐说怪不得这么冷呢。说冷愈发冷,吴桐消受不了,跳脚说王梅是怎么搞的,这么不守时。正这时两个人影从前面的树林里闪出,径直朝着他和陶楚站着的地方走来,到近前看清是穿警服的警察,一个大块头,一个小块头。警察在他们面前站下,先打量了一下。大块头警察询问:你们在这儿千什么?吴桐说等人。问等什么人?吴桐答同学。问在哪等不好在这儿等?吴桐答预先约定的。问约在一起做什么?吴桐答吃饭。小块头警察接问:在哪个饭店吃饭?吴桐答还没定。问没定约在这儿见面?吴桐说是。大块头警察说我们不信,你现在给同学挂电话向我们证实一下。吴桐本来便要打电话,便按了一下重拨键,电话占线,再按还是占线,便说打不通。大块头警察用嘲讽的腔调说小哥别闹了,撒谎也不看看对象,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也太胆大妄为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交易。吴桐一时没明白过来,问什么交易?小块头警察说装什么相,什么交易你们不清楚?别哕嗦,跟我们走。吴桐争辩说我们怎么啦?怎么啦?小块头警察说怎么啦,你们做性交易还问我们干了什么?一听这话吴桐头嗡地一炸,下意识看了陶楚一眼,又连忙分辩说同志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我们真是在这儿等人,一起去吃饭。陶楚也抖着声腔解释:我,我们是在这儿等同学,一会儿她就来接……小块头警察说说什么也没用,你们这种人见得多了,没有痛痛快快坦白的,快跟我们走,不然就铐起来。说着用手把裤兜里的手铐弄得哗啦啦响。事情到这局面吴桐就知道不妙了,不妙在于有口难辩。他恨起王梅,她不迟到,就不会倒这个霉。可恨归恨,他仍把希望寄托在王梅身上,惟有王梅才能消
       除警察的误会。他再次按了一下重拨键,把电话靠在耳朵上,这时大块头警察手起有风,说时迟那时快手机已落在他的手中,哼声说:想打电话找人说情?个顶个都是这种伎俩。正在这时耳机里传出话声,吴桐听出是王梅,连忙对警察说我的同学,是我们的同学,并伸手向警察要手机接听,大块头警察不给,自行接起来问你是谁?王梅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很清晰,反问你是什么人?大块头警察粗声粗气说我是警察。又说现在我向你进行调查,你要如实回答,你叫什么名字,电话里说我叫王梅。问工作单位,答泰达集团。问职务,答副总。问这一男一女说是你的同学,约了一起吃饭,有这回事吗?答有。大块头警察用手捂起电话转问吴桐和陶楚问你俩叫什么名字?吴桐和陶楚各自报了姓名。大块头警察又冲电话说你说说他们的名字?答男的叫吴桐,女的叫陶楚。大块头警察看看小块头警察,然后把手机还给吴桐,丢下句:误会了,以后等人可要选对了地方,走了。吴桐和陶楚不等“以后”,赶紧走出小公园,在马路上站定吴桐才开始同王梅讲话,抱怨她不该把“地方”选在这里,险些惹出事端。王梅辩解说谁会想到呵。吴桐问怎么还赶不过来,王梅说刚才在车上接到一个电话,有件急事要马上处理,一时半时完不了,你俩先进行吧,我完事就赶过去。吴桐拿眼看陶楚,陶楚说那就别去饭店了,去我家吧。其实从一开始陶楚就是这个意见。吴桐点点头,对王梅讲了陶楚的想法,王梅说可以。吴桐把电话交给陶楚,让她把住处说给王梅。
       一波三折,亦有惊无险。
       进了家门,陶楚什么也顾不上,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吴桐亦从刚才的虚惊中松弛下来,大声吆句陶楚我可以参观参观吗?陶楚在里面回句小家腚都转不开,有啥可参观的呢?吴桐不回声,打量起陶楚的住室。相比而言,这里比双桃住的那间阁楼要宽敞些,一间房,外加厨房和卫生间,所谓的套一型。吴桐的眼光四下扫扫,想起王梅说陶楚有洁癖的话,他觉得王梅说得不差,屋子空间逼仄,但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见到墙上挂了许多照片,便凑近了看,陶楚和儿子李赛(从小到大)的合影居多,再是陶楚的单照,从中能感受到时间的变迁。吴桐久久注视着陶楚学生时期留长辫的一张,这一刹,他冷丁觉得回到了过去,甚至觉得那时的陶楚比现在正在厨房做菜的这个女人更真实,触手可摸,他真的用手指摸了摸像框里天真可爱的小女生。
       吴桐没有看到陶楚丈夫的“照片”,不免有些遗憾,美丽女人的丈夫总不免让人生出几分遐想与嫉妒:这小子凭着什么能把这样的好女人弄到手?太便宜他了。而具体到陶楚的丈夫身上还使他生出诧异:凭什么得到了又不珍惜而最终失去?
       陶楚手脚麻利,不待吴桐“参观”完毕,几样菜已摆上桌,陶楚问要不要等王梅,吴桐本想说等等,可说出口的是不等,许是饿了的缘故吧。
       坐下来面对面,两人有些不自在起来,很局促,找不到要说的话,就像演员上台忘了台词,冷了场,最后吴桐反客为主端起杯,陶楚方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连忙端杯与吴桐碰。干杯也是惶惶的。
       酒落肚情况仍未改观,两人依然默对无声。吴桐急得要命,本来有许多话要对陶楚讲,可就是不知从哪开头。无奈又向陶楚举杯,就这么话没说一句,菜没吃一口,酒倒喝了好几杯。
       “李赛怎么没在家呢?”吴桐终于找到一个话题。
       “一直住他奶奶家。”陶楚说。
       “还继续学英语么?”吴桐又问。
       陶楚摇摇头。
       “李赛的爸爸?”
       陶楚说:“他呀,说起来让人上火,他知道了出国的事,就成天问成天催,还出坏点子,说如今没有白出力的事,想办成就得快‘上步”’。
       吴桐明白“上步”的意思,觉得陶楚的前夫太下作,即使是为儿子也不能撺弄前妻和人搞性交易呵。他说:“真不是个东西。当初你怎么嫁这么个人。”话出口方觉得不当,会伤陶楚的心。
       “算我瞎了眼呗。”陶楚说,“其实也不是今天,从结婚那天我就知道我和他走不到头,迟早要离。”
       “怎么这么说?”吴桐惊异问。
       “真的。”
       “有什么根据?”
       “我们老家有一种风俗,结婚那天上床前,新娘要穿上新郎的鞋在屋里走一走,说这样以后不受男人欺负。那晚我穿上他的鞋一抬步就崴了脚,当时心就凉了,想不是个好兆头。”
       吴桐怔怔地盯着陶楚。
       “吃菜呀。”陶楚往他盘子里夹菜。
       吴桐没吃菜,又端起杯喝下。
       陶楚发现吴桐的脸一点一点白了,像一张纸,眼光也有些迷离,她问:“吴桐你怎么了呢?”
       “我头有些晕,可能是喝急了,不要紧。”说不要紧,身子已开始在椅子上摇晃。
       陶楚没料到吴桐会醉得这样快,后悔不该让他一杯接一杯喝。吴桐的眼已经睁不开,身子像没了筋骨,陶楚站起来走到吴桐跟前,说:“吴桐,到床上躺一会儿吧。”她将吴桐从椅子上扶起来,架到床边,让吴桐躺上去,吴桐呼呼睡去。
       到九点,王梅没来,吴桐也没醒,陶楚开始发急,欲给王梅打电话问问情况,因不知道王梅的手机号码只能作罢。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又过去,陶楚觉得王梅不会来了,看看吴桐仍在酣睡,没很快醒来的迹象,她觉得必须把吴桐叫起来,让他吃了饭回家。单身女人门前是非多,这句话今天正摆在她面前。
       她走到床前,看一会吴桐眉头紧锁的睡相,然后贴床边坐下,伸手去推吴桐的肩膀,吴桐没有反应,她再推,吴桐身子向外一翻,顺势搂住了陶楚的腰,陶楚愣怔,一动不敢动,拿眼再看吴桐,只见他换了姿势后又重新睡过去,陶楚就“定格”在吴桐的怀抱里。“真好真好。”吴桐说,是呓语。“吴桐。”陶楚喊。“真好真好。”“吴桐。”“真好真好。”
       呵,真好真好……同样的话不是从陶楚嘴里吐出,而是发自内心,从身体深处不召而至。她觉得有些眩晕,慢慢倒在吴桐的身旁,躺下,她弄不明白,本来没喝多少酒(每回干杯都没真喝),可怎么也醉了呢?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是哪个先醒已无从认定,或许是吴桐,或许是陶楚,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两人惊愕地松开对方的身体,发现天色已亮。
       吴桐什么也顾不上了,匆匆出门去单位上班,在楼下发现小汪的车停在楼前,他的头一炸。问:“小汪,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小汪说:“王副总让我到这儿来接你。”吴桐觉得天地间到处都是刺眼的光。
       来到公司,吴桐感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如芒在背,大步流星撞进王梅的办公室。张口就吆:“王梅,你,你……”“我怎么了吴桐?”王梅迎着他的眼光问。“你怎么让小汪到陶楚家?”吴桐质问。“有什么不对头吗?在那儿没接着你吗?”王梅反问。吴桐没跟上话。王梅来劲了,朝吴桐吼:“你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倒责怪别人,是什么道理?”“我,我干什么了?”“干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反倒问我?”“我不清楚。”“夜不归宿,和女人鬼混,还说什么都没干?”“我,我发誓,我和陶楚什么也没干,清清白白。”“别发誓,别说清白,我问你,为什么一个晚上不回家?”王梅问。“我醉了。”吴桐说。“你醉了陶楚呢?”“她也醉了。”“哼,都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吴桐不知该怎样证明自己和陶楚没越轨,一急,又有了解手的要求,他强忍着,恼恨却上来了,他瞪着王梅问:“你昨晚为啥不赴约,让我干等,嗯?!”王梅说:“我办完事就给你打电话,你不接,以为你已离开陶楚的家了,就给你家里打电话……”“什么?你给我家打电话了?”吴桐一惊。“打了。”“你?”“怎么,打电话不行吗?”吴桐咽咽唾沫。“你老婆说你还没回家,说不知道你到哪去了,问我知不知道,我只能实话实说。”王梅说。“你没说你是谁?”吴桐问。“没说。”“为什么不说?”“有这个必要吗?”王梅反问。“你讲没讲咱老同学聚会?”吴桐问。“不等我说,你老婆把电话扣了,我想她会打电话找你,没接到?”王梅说。
       吴桐顾不上回答,赶紧掏出手机查看显示,发现上面确实有王梅的电话,也有自家的电话,不由暗暗叫苦,想自己醉得厉害,振铃一概没听见,双樱肯定要往歪处想,这遭是解释不清了,吴桐沮丧万分。
       王梅不肯罢休,说:“不承认没有用,你一直对陶楚有意思,有了这机会还能放过?”
       “就是放过了!”吴桐生硬地说。他又想起那句:“猫守着鱼头睡不着觉”的话,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和陶楚搂抱在一起咋就没往下进行呢?
       “那你是世界少找的好男人喽。”王梅挖苦说。
       “我是不是好男人是一回事,和陶楚搞没搞是一回事,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清白的。”
       王梅哼了声。吴桐说:“你不相信?”王梅说:“男人哪个不是说得呱呱,尿得哗哗。人说在大街上随便抓个男人去审,肯定能审出嫖妓。”“我就没嫖过妓。”“没有?”“就是没有。”吴桐斩钉截铁。王梅撇嘴一笑,说:“现在最不能相信的是男人的纯洁,特别像你们这类的男人。”
       “啥叫我们这类的男人?”
       “有点小地位呀,有点小经济呵,这是本钱呵。”王梅拖着长腔说。
       “男人就没个好的?”吴桐又想起那句流传甚广的话。
       “差不多。”
       “也包括你老公?”吴桐冲口而出。
       王梅脸色陡变,腔也变,“问题是被老婆抓了现行的不是我老公,而是你吴桐。”
       “我不会承认的。”吴桐说。
       “不承认?现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宿住在单身女同学家里,你爱承认不承认。”
       吴桐惊愕,终是明白为什么人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原来这事已经传开,不用说是王梅传播的。他心里恨恨的。
       “你……”
       王梅不再接他的茬,把身子坐正,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刚才与何总研究了一下,你的工作要变一变了。”
       吴桐看着王梅。
       “你来公司晚,对许多事情不了解,现在你集中一段时间做调研。为能集中精力,改制方面的工作你就不要过问了,我一总抓起来。”
       “是对我的处分?”吴桐定定看着王梅问。
       “不是。是公司对你的关心。”王梅说。
       吴桐霍地站起身。
       “吴桐你要干什么?”王梅惊讶地问。
       “去厕所。”吴桐往门口走。
       “茅坑的石头。”王梅望着他的后背说。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吴桐万念俱灰,懊恼不已。尽管他不以为“同学聚会”是王梅导演出来的,但她居心不良给双樱“点眼药”是肯定的,不然她没必要往家里打电话。还有,王梅(包括何总?)借这件事整他也是肯定的。什么不了解情况,什么调研,纯是鬼话。
       让吴桐最担心的是双樱。他知道这场事端对她最具颠覆性。他想想给双樱打了手机。铃响了几声哑了,他知道是双樱不接电话。
       愣怔了一会他又给小汪打电话,告诉他从今往后不要接送。他不是怪罪小汪,而是想在自己洗清冤屈之前,回避所有的人,包括小汪。
       他延迟下班,只为避开众人。机关五点半下班,也没有下了班就走的,一般都拖到六点才离开,吴桐也是这样。今天他等到七点才走出大楼。
       夜色降临,街上行人如织。融人其中,吴桐不由自主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有所松弛,他想起许点点说的“淹没感”,此时此刻,他有了真切的体味,希望自己能一直与身边的陌生人为伍,结伴而行,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到永远。
       现实同样不会成为梦幻。没有人能无限制地走下去,到了自家楼下,刚松弛的心又开始收紧。
       屋里黑着灯,当是双樱带孩子回了娘家,这是近来常有的事,吴桐并没多想,开了灯便要往岳母家挂电话。可没拨完号手一下子僵住,他看见电话旁边有一张留言纸,上写:我和萌萌不回来了,改日按协议办。
       协议?什么协议?吴桐脑子转了好几转,方明
       白协议就是离婚,也明白双樱知道了自己的事。
       吴桐怒不可遏,砸夯似地将耳机摔在电话上。电话像被砸疼了叫起来。
       他不接电话,直挺挺倒在沙发上。再就是眼盯着天花板出神。
       白天他愁肠百结,一“结”便是不知该怎样向双樱交待。自从和好,双樱对他过问少了。可他仍管束着自己,应酬一完就往家里赶,没有夜不归宿的情况发生。这次发生了,而且知道是在女同学家,想双樱不会装聋作哑,会讨个说法。关于男人晚归的说法,有毕可超语录为鉴:一点回家想一个理由,两点回家想两个理由,三点回家不用想理由。自已是一夜未归,恐怕说一万个理由也无济于事,只有如实道出自己的不白之冤,鉴于自己的一贯表现和“不行了”的事实,想双樱也不至于真的相信自己和陶楚有事。他断未想到的是她连自己的解释都不想听一听,判人死刑连个缓期都不给。他头一次从“品性”上反观双樱,觉得她最大的问题是自私,自私使她太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样的人是不能共患难的。她要离,就离。他想。
       电话铃又响,一响不停,大有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架势。吴桐拗不过去接,是毕可超,张口先问句老婆在不?他说不。毕劈头盖脸一阵吆,问怎么一天不接电话,手机也关。不等他说话,紧接着又说你的事我听说了,一听说就给你打电话,怕你想不开。吴桐心往下一沉,想老毕咋也知道了,真他妈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毕可超说真是好人不能做坏事,一做就被抓。像我是惯犯,可一次也没出事,真是什么人什么命。吴桐听了十分恼火,觉得毕可超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他吼声老毕你少摆活,你干你的,我可什么也没干。毕可超说我为什么急着找你?我知道你那德性,死要面子活受罪,摊上这事不知要惶惶到哪里去。你听我说,不要当回事,男人拈点小花小草不算个什么事,但你得会。吴桐早忍无可忍,说老毕你给我听着,你那套臭理论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毕可超叹了口气,说吴桐你怎么老不明白,干与不干都在其次,关键是……对了,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好好开导开导你这个小朋友,别一个人在家闷出病来。吴桐说我不去,我要睡,说完挂了电话。
       他意识到自己对老毕的态度过于生硬,还想到老毕也处于非常时期,满脑子官司还想着自己也难得,要不就出去聊聊,一起排解排解?正欲抓电话,电话铃响起,想是毕可超又打来,接起一听是双桃。心里打个愣怔,今天也想过给双桃打个电话,但终是没打。双桃说哥我一听说你出事就打电话,把手指头都按肿了。吴桐说,双桃你听我讲,我什么事也没干,我是冤枉的。双桃说哥你一定不要有太大压力,要挺住,我对姐说,男人有这种事,只要不是成性,不是不可以谅解,我姐一时想不开,需要有个过程,你也得理解。吴桐心里堵得要命,可也知道在电话里无法向双桃解释得清楚。
       放下电话吴桐全身无力,又回到沙发躺下,心情愈发糟糕,想干屎真的抹到身上来了,一个毕可超,一个双桃,都相信自己做了那档子事。这是两个最了解自己的人,连他们都这样,别人就更不用说了,自己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冷静下来,心隐隐作疼起来,疼感使他回到现实,现实残酷,然而却必须面对。我完了,彻底完了,“完了”是对自己的今后进行“评估”得出的结论。自己是无法在泰达立足了。原本就要到手的东西,年薪啦,股份啦,房子啦等等,都泡汤子。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说起来可笑至极,何、王之争到现在尚未见出胜负,自己却早早出局了,就像夜空一划而过的流星。
       吴桐冷丁想起星小姐,又由星小姐想起向她索取的那支烟,立刻有了吸烟的念头,不,是欲望,而且就要吸这支“毒”烟。从前不理解,现在才理解为什么许多人心甘情愿用毒品麻醉自己,那是不能自拔,比方自己,此时此刻真的什么也不顾及了,就是上瘾,瘾死,他也不在乎。
       他像弹簧从沙发上跳起,直奔他存烟的地方,把烟取到手,又找到打火机哆哆嗦嗦地点上,后便躺回。到沙发,一口接一口吸起来。不知是久未吸烟的缘故,还是烟中毒品作祟,他觉得烟很香,香得人心入骨,待把一支烟吸完,人整个就兴奋起来,睡意全无。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心便不安分起来,心猿意马,觉得一个人在家里犯闷不如干点什么,已经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还在乎什么呢?去他妈那个呱达呱。
       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他永远不会弄清自己为什么不去别处而单单去了“水世界”,并执意要找那个可怜兮兮的瘦小的六十七号小姐。
       他像一个老道的嫖客,目的明确,程序规范,先洗浴、桑拿、搓背,后来到休息大厅,当服务小姐询问是休息还是按摩,他理直气壮:六十七号在吗?服务小姐说我去问一下。他的心理溃败就始于服务小姐离开那一刻,他清楚只要服务小姐回复六十七号在,事情便进人另一个程序,想退也难了(上回临阵退却这一回断不可以)。可以说他是在极度紧张的心理状态下等待着,没过多久,服务小姐回来了,说声对不起,六十七号在“钟上”(正“工作”),是等她“下钟”还是另换一个?他想都没想回句“再说”。“再说”意味着放弃,放弃使他收紧的心得以放松,如同奔跑到悬崖前在掉下去的那一刻收住了脚。
       当从“水世界”里出来站在当街,他又对自己的“逃离”行为感到疑惑,甚至有些鄙夷。想到星小姐那天不无讥讽地叫他“好吴哥”,这一刻,“好吴哥”让自己都感到讨嫌。
       一上班,王前进就撞进吴桐办公室,张口就说老同学我不打招呼就来了,不打搅吧?吴桐从心里不愿这时候见到他,可已经来了总不能推出门去,就说你坐吧,我也正要找你。王前进说我想到了。又问你先说还是我先说?吴桐稍稍一想,说你先说吧。王前进说昨天下午王梅召见我,说了你被停职的事,停职还包括公司改制领导小组副组长和改制办公室主任两项,这样今后评估方面的事情要直接问她,问我有问题没有。我说有问题,就是评估工作已进行过半,希望能先付一半费用。她问合同不是定的完成后一并付吗?我说是,可当初这么签是因为负责这项工作的是我的老同学,双方都觉得放心,可现在的情况变化了。王梅说你老同学现在不管事了,你要是觉得对别人不放心,可以终止合同。我说可以,那必须付给我们全额服务费和相当于两倍服务费的赔偿金。听到这儿吴桐打断说:合同上没有赔款的条款呵。王前进说我知道,王梅也提出,我说这一条是和吴总达成的口头协议。吴桐一怔,说前进我可不记得咱们达成这样的口头协议呵。王前进笑笑,说王梅也不认,并表示公司不会认可什么口头协议。我说我和吴总还有一条口头协议,要取消就一并取消。她问什么?我说就是将八月份从公司打出去的那两笔款作为不可回收款处理。她听了我这话哑口无言。吴桐愈发惊讶了,说前进你忒闹玄了,这条也没有呵。王前进说这我能不知道吗?可是我们不能任人宰割,他们想停职就停职,想终止合同就终止合同。吴桐说王梅这人我了解,她不会低头的。王前进说正相反,她低头了。吴桐看着王前进问最后怎么的了?王前进说她不再提终止合同的事,也不再否认口头合同的存在与合法性,并且同意先付给一半服务费,当场就签字了。吴桐难以置信,问:这是真的?王前进说是,由此可见那两笔款有鬼,她害怕,这一来把她逼到墙角上去了,没有别的选择。吴桐说前进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呵。王前进说不是流行一句话,叫你不操他妈他不叫你爹吗?这是真理。许是自己也觉得话说得太粗,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我的话说完了。你说吧。
       吴桐本来要告诉王前进自己已被停职,希望王前进好自为之。可这话已被王前进说了,再说多余。他说:“前进,口头协议这事我还是觉得不牢靠,要是王梅问我怎么说?”王前进说:“就说有这回事呵。”吴桐说:“可毕竟不是真的呀。”王前进说:“我俩说真就真。”吴桐虽仍有保留,也不争了。王前进说:“老吴,现有情况,以后有事我就不能再问你了,有什么想法,你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以后背地里也可以说,我尽可能办。”吴桐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是上回你给的那两万块钱,我,我今天给你打个借条,我会尽早还你。”年薪不发,吴桐东挪西挪,两万块钱已经凑不齐了。王前进说:“还想着这回事呵。”吴桐说:“本来就是回事嘛。”王前进想了想,说:“也行。”吴桐取来白纸,写成一张借条,递给王前进。王前进看也不看,说:“你有你的行事原则,我有我的行事原则,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相理解就行了。”说着把手里的借条撕碎,把纸屑放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吴桐看着王前进摇了摇头,说句:“前进你这是干什么呢?”王前进站起身,说:“我走了。改日找老毕咱们一起去散散心,放松放松。”说毕出门。吴桐愣怔着。旋即,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王前进说了自己被免职的事,却不问原委,这说明他也相信自己干了那臭事,烦躁又袭上他心头。
       下班踽踽独行,吴桐的手机响了,一听是许点点,瞬间一种异样的情愫袭上心头。他问句点点你在哪儿?许点点说你往后看。吴桐收脚,回头看见身穿黑皮衣的许点点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后头,他心里有些忐忑,想怎么是这样呢?自“出事”后,他躲着所有人,包括许点点。不主动与他人联络,也包括许点点。就像阶级斗争年代的“黑五类”自惭形秽,自行孤立一般。
       许点点走到近前,淡淡地问:吴总要回家是吗?吴桐觉得吴总两字很刺耳,似隐含讥讽。他说句:无所谓。许点点问什么无所谓。吴桐说回不回家无所谓。许点点说那就一起吃顿饭吧。吴桐说可以、
       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
       坐下两人言语不多,像找不到话题又像回避着什么,特别是许点点,一改往常在“领导”面前的活跃与调皮,恬淡中透出疏远,好像两人只是通常的上下级关系,未曾亲密过。对此吴桐不感到意外,知道隔阂的原因在自己,不在别人。
       喝起酒,情况有所改观,气氛渐渐融洽,许点点问吴桐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跟着他让他请客。吴桐摇头。许点点说:“给我饯行。”吴桐问:“你要去哪儿?”“深圳。”“出差?”“我辞职了。”“辞职?!”“对。已经和泰达两清。”
       吴桐心里一阵难受,也想,许点点也真的无法在泰达再干下去了,整座大楼的人都知道她离开是迟早的事。他感到吃惊是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他也不想就此安慰许点点,只是问句:“已经在深圳找到工作了吗?”许点点说:“有一个朋友答应帮忙。”吴桐问:“什么朋友?”许点点一笑,说:“大学同学。女生。”吴桐问:“什么时候走?”许点点说:“明天。”“我送你。”吴桐说。话出口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湿了。许点点见状神色也变得黯然,说:“你不用送了,丹丹说她要送。”吴桐说:“我要送。”沉默。良久,许点点说:“何总,可能要出局了。”吴桐一惊,问:“公布了?”许点点说:“还没有,是对一些迹象的分析。”“什么迹象?”“有人发现何总办公室里的名画最近不断减少,特别是那些名贵的都不见了。”吴桐想起那句“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话。许点点又说:“据说前不久程巧去了何总的老家,弄来一张新出生证明,证实何总的真实年龄比履历表上的少一岁。”吴桐问:“改过来了吗?”“没有,让派出所顶了。”“顶了?”“嗯,据说是王梅下的绊。”“可能吗?”吴桐不太相信。“怎么不可能,除了她谁还在乎何总多一岁少一岁。”许点点说。吴桐没吱声。“所以,何总怕是没戏了。”许点点说,叹了一口气。吴桐问:“点点,你走是不是与这个有关?”许点点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说:“有关,也无关。”“说。”“两人对决,王梅胜,我肯定走。何总胜,也许我不会马上走,但迟早也会走。”“泰达是你的伤心地?”许点点点点头,说:“也许只有一种情况我会
       考虑留。”“什么情况?…‘泰达归你。可惜这种可能性约等于零。”吴桐苦笑一下。“你有什么打算?”许点点问他。吴桐只是摇头。他明白许点点是问自己如何对待眼前的事。这些天他想和许点点谈谈自己的“冤情”,今晚见了,他一直等着许点点问,可许点点不问,这说明她相信自己做了臭事。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鼓起勇气,问:“点点,你听说了我,我的事……”许点点打断,“别说这个了。”吴桐说:“可我要说,我没干那事,我发誓!”“你不用发誓。”许点点说。“你相信我?”吴桐眼里闪着期待的光。“相信呵。”许点点说,望着吴桐吃吃地笑。“你笑什么?”吴桐警惕问:“笑我自己。”“……”“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咱们一起吃饭,你喝多了,醉三麻四,提出到我家过夜,我没答应,梦里的思维特清晰,我警告自己:这可不行呵,满世界就剩下这么一个纯洁男人,不能因为自己的过错让人家晚节不保呵。”吴桐一边听一边摇头。“所以,当听说你出事,我就觉得好笑。”“有什么好笑的?”吴桐抗议。“笑最后一个好男人的神话破灭了呀。”“你个点点!”吴桐满脸苦涩,想自己这么倒霉,她倒变着法儿挖苦自己。又想,连许点点都不相信自己的清白,那谁还能相信呢。“点点,大伙对我怎么看呵?”吴桐问,说来说去还是这个他最人心的问题。“你干吗要在乎这个?”许点点说,停停又说,“有比这更严重的事呢。”
       “什么?”
       许点点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说:“我们网聊的内容被人偷看了,拷贝了。”吴桐急急问:“谁?”“焦。那次聊完我没处理,去了卫生间,焦就趁这空当儿做了手脚……”吴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许点点说:“办公室小金发现告诉我的,焦是蓄谋已久。”“那次我们聊的内容还记得不记得?”“主要是说关总。”吴桐暗自咬了一下嘴唇。记起那天王梅问他见没见关总,当时他就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原来是操蛋焦亮。“太,太下作了。”吴桐愤愤说。“还有更下作的事呢。”许点点说,“你还记得焦亮送给你的那封举报何总的匿名信吗?…‘记得,怎么?”“那是焦亮制造出来的。”“啊!”吴桐大惊,“你怎么知道?”“在焦亮电脑里发现的。”“你也看了他的电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匿名信与王梅有关系吗?”“肯定。”许点点说。“她,她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不理解。”吴桐想起前前后后许多“不理解”的事,愈发激愤,以致都不能对此事进行正常思维,心在发抖,过了许久又自言自语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不难理解。”许点点说。吴桐看着许点点。“你想,你要是照信上说的做了,那会对何总造成危害,导致他下台也是有可能的,这正是王梅想要的目的。相反,你不做,她就会知道你不和她一心,这样她也就不把你当成像焦亮那样的铁杆。你老觉得和王梅之间有隔阂,关系理不清楚,原因正在这里。”许点点说。吴桐想了想,说:“点点,你说得对,王梅对我的态度就是从这封信以后开始发生变化的。”许点点说:“在这件事上,王梅的做法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我不理解。”“她希望你成为她的心腹,她觉得这是她的权利,也是你的义务,因为是她把你调到泰达,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给你的,按说,你也应该五条件成为她的人,你为什么不这样?”“我对事不对人。”吴桐说,“事情总有个是非。”“这是正理。”许点点说。“正理不对?”吴桐问。“对,可要是大家都不用正理用反理,那正理就行不通了。”
       吴桐盯着许点点看了许久,方端起杯,没和许点点碰,独自喝下去。
       回到家吴桐觉得晕乎乎的,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没过多久又醒来,头一歪,瞅见烟灰缸里的白色过滤嘴烟头——被他吸食了的“毒品”残留物,立时心有诧异:不是说毒品一沾便上瘾么?咋自己没有一点上瘾的征候呢?不仅不想再吸,反倒拒斥,他想莫非自己对毒品有天然的免疫力?这真的很奇妙,他觉得应就此打电话对星小姐说说。
       他起身去拨了电话。耳机里很嘈杂,话音伴着歌声,他猜到星小姐是在什么场所娱乐。待星小姐应声后他问句:“你知道我是谁吗?”星小姐没打艮说你是吴哥。他问你在哪儿?星小姐说在玩呢,你要不要来?来我就告诉你地方。吴桐说不啦。星小姐问句找我有什么事吗?吴桐说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星小姐问什么好消息,是不是我的话灵验了?吴桐说不是。我把你的烟吸了。星小姐笑了,说这就是你的好消息呀?吴桐说我吸了烟,可什么感觉也没有。星小姐又笑,问那么你想要什么感觉呢?吴桐说不是我想要,而是应该有的感觉我没有。星小姐说没感觉才对,有感觉就不对了。吴桐问为什么?星小姐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给你的是普通香烟,和我吸的不一样,里面没别的成分。吴桐惊得嘴唇哆嗦一下,一下子按断了电话。
       吴桐没料到,是毕可超受朱丹丹的调遣开车往机场送许点点,一车人关系复杂,又各怀心思,气氛沉闷,送走点点离开航站天接近中午,毕可超建议拐到海边吃“渔家宴”,放松放松。话一出口便得到朱丹丹的响应,吴桐亦没表示反对,想休息日,回去也是一个人闷着,不如散散心。
       车行一个多小时来到海边的一座小渔村,街两边几乎家家都挂着“渔家宴”的招牌,当街站着许多女孩往店里拉客。毕可超把车直开到一见面便“毕处毕处”叫的村委会岳主任家门前。做了介绍,岳主任又“吴总吴总”叫着把他们往家里引,让他们到炕上坐了。坐下不久,吴桐便觉得腚底下暖和和的,知道炕洞里烧了火。
       从谈话中吴桐得知,岳主任是不久前“海选”出来的村头,原本是“钦定”村长,头一次“海选”被选下去了,当了几年平头百姓,觉得不受用,这一回就做了做工作,便重掌大印。吴桐能猜出所谓做工作就是贿选。在如今这也是不成秘密的秘密。岳主任家也开了店,在另处一个大院落里,因他们是贵客,便请到家里招待。岳主任告诉说昨天市委办公厅邵主任带客人来过,明天中午市府接待处山处长要带人来,边说边拿出一个很精致的签名册让“吴总”签名纪念。吴桐签后又将签名册浏览了一下,见上面有不少头面人物的签名(包括毕可超),他不由想起那个收藏牙齿的牙医来,想还是这位岳主任的做法更高雅些。
       岳主任说要亲自去归港渔船上弄些海鲜,走了,之后由岳主任的老婆和一个女服务员张罗,茶水、香烟、花生、糖果摆在炕桌上。吴桐觉得有些像老家过年的气氛,想到这心情便黯然起来,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个年怎么过还是个未知数,但肯定不是个好过的年。他抬头看看毕可超,发现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神情,不声不响地嗑瓜子,为逗他,朱丹丹一颗一颗往他身上扔瓜子皮,他也不理不睬的。吴桐猜不到此时此地他具体想的是什么,但肯定与“家事”有关系。“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乐天派的毕可超竟乐不起来了。因有朱丹丹在场,有些事他不好问,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离婚还是不离?离了娶丹丹不娶?
       不久岳主任回来了。进屋便嚷:收获不小,收获不小。
       “收获”就上了桌。“渔家宴”长盛不衰,自有其招徕食客的长项,一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味,再是自家采摘收藏的山珍。山珍海味即使用最简单的方法烹饪也使人无可抵挡。
       岳主任带头喝起高度白酒。毕可超说开车不喝,吴桐说没有酒量(事实是没心情),喝啤酒,朱丹丹见状便当仁不让与岳主任对喝起白酒。巾帼不让须眉,只喝得岳主任称奇不已,说从未见过如此海量的女同胞。
       酒兴不浓,食兴也淡,满满一桌子菜不见少,再加言少语寡,岳主任终于发现情况不对,拿眼看看毕可超又看看吴桐,然后转向丹丹问:“两位领导是咋的了,这么严肃?”丹丹说:“忧愁呗。”岳主任开导说:“想开点,人生在世,哪能没有不顺心的事呢。”丹丹问:“岳主任,你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吗?”岳主任说:“有呵!”丹丹说:“我看不像,每回见你都是乐呵呵的。”岳主任说:“我把忧愁丢到大海里了。”丹丹问:“忧愁能丢到大海吗?”岳主任说:“能呵。”丹丹问:“怎么个丢法?”岳主任说:“把愁事写在沙滩上,让海浪冲走。”丹丹说:“岳主任真逗。”岳主任说:“我说的是真的。”毕可超加进来说:“没想到岳主任这么浪漫。”岳主任问:“不信?”毕可超说:“没法信。忧愁也不是东西,说丢就丢,说没就没。”岳主任说:“你们都不信,我就没必要说了,来,朱小姐咱们再干一杯。”
       干了。朱丹丹放下酒盅说:“岳主任,我信,我听你说。”吴桐也附和:“岳主任你说给我们听。”岳主任说:“这个方法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是一个给财主放牛的小孩子把牛给丢了,回不了家,想投海去死,就坐在沙滩上等潮涨上来把自己冲走,等浪时用手在沙滩上写了个‘牛’字。海水涨上来把他和他写的那个牛字淹没了,这时他听见了一声牛叫,抬头看见岸上站立着一头牛,便赶紧从海里跑上来,发现牛不是他丢的那一头,比那一头更大更壮。回村他把这事告诉给大人,开始人们不信,可看看那头牛又不得不相信,许多人都试,都灵验了,从此这个去忧愁的办法就流传下来了。”朱丹丹说:“真神奇。”吴桐问:“是民间传说吧?”岳主任说:“确有其事。”毕可超问:“岳主任你试过了吗?”岳主任说:“试过。”朱丹丹问:“灵验了?”岳主任点点头,说:“我这辈子遇上不少挠心事,要不用这方法排忧解难,能像现在这样活得好好的吗?”毕可超问:“你上次选举也用过这方法吗?”岳主任说:“对呀,我在沙滩上写了‘村主任’三个字,后来就真当上了嘛。”毕可超说:“你不是使了钱吗?”岳主任说:“别人也使了钱,为什么他们没当上我当上?”朱丹丹说:“岳主任你不写个‘村主任’,写个县长、书记不更好吗?”岳主任说:“那太离谱,太离谱的事不灵。”朱丹丹看了毕可超一眼,说:“可超,你咋不照岳主任说的也去试试呵。”毕可超说:“我没忧愁呵。”朱丹丹说:“没别的忧愁,还不想升升?”毕可超说:“不想那个。”朱丹丹问:“那想什么?”毕可超问:“你想知道?”朱丹丹说:“对。”毕可超说:“我要去沙滩写,别的不写就写‘美女’二字。”朱丹丹把瓜子皮摔在毕可超脸上说:“本性难移。”毕可超说:“正确说法是狗改不了吃屎。”都笑了,为毕可超的自我批判。气氛轻松起来。
       朱丹丹一边剥虾吃一边问吴桐:“吴哥,你有什么忧愁呢?”
       吴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朱丹丹又转向岳主任说:“岳主任,吃完了你带我们到海边上去看看好吗?”
       不待岳主任说话,毕可超说:“怎么,你想去消消愁?”
       朱丹丹说:“没错。”
       毕可超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岳主任说:“今天恐怕不行,海边风大,又是满潮,沙滩都没水里了。”
       往回走的时候吴桐特意从车窗往海边看看,果如岳主任所说,海面风高浪大,呼啸有声。
       吴桐并未意识到,他的灵与肉时不时地发生分裂,某时以肉的形式出现,那时的他就是一副躯壳,一具行尸走肉,无哀无乐;某时是以灵的形式存在,那就肉身不再,惟有一缕魂魄在天地间飘荡游走,无依无托。
       真实情况也是如此,他每天到大楼里来“上班”,独来独往,无所事事,他不与别人来往,别人也有意无意地规避他,他成了一个与泰达无干的人。这段时间,他与外界的连接一是电话,二是小汪。
       电话使他忧喜参半,接与不接全在一念之间。有几个人的电话他不想错过,首先是毕可超。他俩可谓是难兄难弟,正一个被山压,一个被水淹。毕可超的家事已有进展,他同意离婚,前提是做亲子鉴定。他老婆很坦荡,直言孩子的血缘与他无关,做鉴定没有意义。到这份上按说毕可超已无话可说,离就是,却不料他又节外生枝,提出孩子由他来抚养,理由是迟玲粗心,不会照顾孩子,她带不利于孩子的
       成长。事情又让他弄翻巴了。既然孩子已归了“宗”,成了两姓旁人,哪怕有一万条理由要孩子也站不住脚。毕可超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实在是对孩子有感情。他动情说别说是一个从小带到大的小人,就是一直养下来的小狗,一旦失去也难舍难离。吴桐不由得感慨起来,想尽管毕可超毛病一万,可心底是善良的。他由毕可超想到自己,自己不同意离婚,很大程度也是舍不得孩子。
       一个想不到的电话是关总打来的。这带给他很大的喜悦,使他郁闷的心扉闪出一道缝隙。那回在关总家谈得很投缘,尔后在“(1)”号方案的制定上也是“通力合作”,他觉得自己和关总志同道合。惟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关总也知道了他出的“事”,态度倒是关切爱护的,鼓励他坚强起来“向前看”。接着关总向他询问泰达的现状,问得很详细,他一一作答,心中却不免疑惑:已决计出世的关总怎么忽然又人世起来了呢?最后关总又向他发出邀请,说任何时候都欢迎他到家里做客。
       他向关总介绍的情况均为小汪提供。小汪虽然不再给他开车,平时也难得一见,可对他的态度仍然如故,每天都有电话打来,问有什么事需要他做。要做的没有,要问的倒不少,小汪有问必答。“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他是不出办公室也知泰达的事。最值得关注的是泰达的权力杠杆已开始发生倾斜,何总的后台田副市长已经调走,改年龄又未成,大家已看出何总的退却之态,下台恐怕是早晚的事。王梅尽管拿捏着,志在必得的气势却难以掩饰。焦亮已到地产接替宫汉臣的空缺,这说明王梅已开始伸展,改变着泰达的格局。吴桐不由想起许点点说的“王梅胜……我走”的话,看来许点点是走对了。而自己怎样取决于王梅的态度。
       小汪讲据传言宫已逃到美国,有人接到他的越洋电话,说他在那里很好,买了豪宅,注册了公司,拿了绿卡。尽管是传说,但人们都信,卷钱去美国的贪官都过上了好日子,宫自不会例外。宫的逃跑在吴桐心里一直是个谜,宫一门心思想把地产公司归己,且就要到手,在这种情况下怎又干了那样的勾当?宫的行为让他百思不解。
       小汪还告诉他,近些日子王前进和王梅打得火热,王梅还单独请评估组的人吃饭。饭后一人送一台DC。
       除被动接收信息,吴桐也开始有选择地与外界进行联络。都是他心里放不下的人和事,首当其冲是老婆双樱。双樱一直“苦大仇深”,他的电话接了就扔。他只同儿子讲过几次话。儿子似乎比以前懂事些了,不仅好好和他讲话,还不断把他妈的信息向他报告。儿子的态度使他慰藉。
       另一个心里放不下的人是许点点,屈指数来,她去深圳已一个多礼拜了,音讯全无,她的手机已成空号。想到今生或许不再得见,他的心便隐隐地疼。 郁闷里他还给星小姐挂了电话,响铃却无人接,也让他怅然若失……
       他的意识又开始麻木,灵去肉还……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天,吴桐正在办公室里闷坐。程巧的电话便打过来,通知他立刻到小会议室去。他问什么事。程巧说甭问,去了就知道。进了小会议室,没见何总,小程和一男一女两警察说话。他兀地一惊,站在门口不动。程巧对两警察说这就是吴总会计师,又向吴桐说:“这两位是市局的,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说完走出会议室。
       男警察很严肃,女警察冲他笑了笑,“我们找你是想了解一个人,请别误会。”吴桐点点头。
       男警察公事公办地说:“吴总,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手机尾数是3355的女人?”
       “33557”
       “对。”
       星小姐?!吴桐差点呼叫出声。
       “认识这个人吗?”男警察不动声色问。
       “认识。”吴桐说,急急追问,“同志,她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你和她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没有。”
       “你最后跟她联系是什么时间?”
       “前几天。”
       “准确时间。”
       “星期五下午,没联系上,她没接电话。”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说他说得不错。
       “你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
       “是。”
       “说了些什么?”
       “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她给过你一支烟。”
       “是。”
       “你吸了吗?”
       “吸了。”
       不再问。女警察把记录给他看看,让他签了字。
       出门的时候吴桐忍不住又问:“同志,星小姐她是什么人?她到底犯了什么事?”女警察说这不能告诉你。
       出了小会议室,吴桐心血来潮,掏出手机就要拨星小姐的手机号码,他相信铃声一定会在里面响起。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快步离去,像害怕警察把他再逮回去一样……
       吴桐回家,开门的时候感到脚下有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在动,低头一看是一只猫蜷缩在地上。他没在意,正要抬脚进屋,那猫却先他进去。打开灯看清是一只花猫,浑身脏兮兮的。他抱起放在门外,刚要关门猫又窜进屋,并躲进鞋箱里面,瞪眼望着他。他就不忍再加驱逐,心想就等猫的主人来寻吧。
       做饭的时候猫从放鞋处一步一踮出来,进到厨房,扒拉东西吃,吴桐就想到事情不像想得那么简单,在主人来寻之前还需要做点什么。他开始行动,先给猫洗了澡,接着给猫做吃食。他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鱼(岳母家的黑猫警长喜吃鱼),化冻后开始烹饪,先过油再爆锅,酱油、料酒、味精是样样不少的。出锅后扑鼻的香气甚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把鱼盛在盘子里,端给猫,看着猫开始大吃大嚼他才去给自己煮面条。自从双樱离家,烂面条是他唯一的伙食。
       吃过饭,他把猫抱在沙发上,然后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结束又看地方新闻,看了几条有关拆迁交通之类的消息后,发现猫现出异态,在沙发上抓咬打滚,一副痛苦的模样。他以为猫生了病,赶紧把邻居老丁请了来。老丁察看一番说没病,是发情了。又说这是只母猫,须赶紧找公猫配。吴桐犯愁说这么晚了到哪儿找公猫呢。
       老丁走后,吴桐就开始考虑给猫找配偶的事,很自然想到岳母家的黑猫警长,那是只公猫,找它便当,可想想又觉得不合时宜,眼下自己和双樱正僵,难进岳母家的门。继续想,这回想到金正,他家养了一只胖头大脸的公猫。便立刻给金正家拨电话,吴桐先没说猫的事,问金正最近在忙什么。金正呵呵一笑说忙上当。他问上什么当,金正说:“上‘人’的当呵。”吴桐又问:“什么人?”金正说:“尚朝人呵。”吴桐一听便猜到与上回去幽居山庄有关,便问金正是怎么回事,金正道出其中过节。
       金正在尚朝人的鼓动下,同意合作一篇纪实文学宣传毕可超的表哥牟厂长,讲好由尚朝人写出初稿,金正加以修饰并找报刊发表。金正提前跟报纸编辑打了招呼,尚朝人把初稿写出,他又做了修改,不久便在报上发出来了。可从此再没有尚朝人的消息,他打电话给牟厂长问对那篇文章是否满意。牟厂长说满意,并说希望能把电视片拍好。金正一时不解,问什么电视片。牟厂长说金老师这事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同意帮我们拍一部电视专题片吗?金正问谁说的。牟厂长说尚作家呵,他说你同意亲自撰稿,还说你们协会有广告公司,一切不用我们操心。金正告诉牟厂长他根本不知道专题片的事。牟厂长一听也急了,说我们已经和尚签了协议,并且已预付了十万块钱的前期费用。金正一听觉得问题大了,问钱打到哪里了。牟厂长说打到你们协会广告公司的账户上了呵。金正说不可能,如果那样我肯定知道,上当了。牟厂长说我马上找尚查对此事。不久牟厂长给金正打来电话,说已找到尚朝人了,尚说考虑到金老前辈时间紧张,撰稿的事就不麻烦他了,为保证专题片的质量,另找了更有势力的制作单位。一听也就清楚了尚的招法是拉他的“大旗”,做自己的“虎皮”,然后“推完磨杀驴吃”。想尚也真小人,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问牟厂长想怎样处理这件事。牟厂长说钱已经花上了,停下来更不合算,只有继续下去了。又忿忿不平说,这个尚也太不像话了,当初是觉得金老师参与我们放心才同意做,不想他半路把金老师甩了,又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他问金正这事怎么办。金正说我倒无所谓,只要不把我当成他的合谋就行了。
       听了金正讲完过程,吴桐义愤填膺,想这个尚朝人真不是玩意,竟骗到老前辈(尚朝人语)身上,他觉得自己对不住金正,是自己在中间起到桥梁作用。他真诚地向金正表示了自己的歉意。金正没怪罪他的意思,关切问尚是不是正和他小姨子谈对象。吴桐一时答不出,因为事情本身模棱两可。他问:“是尚说的?”金正说是,又说:“真这样得和你姨子说说,要提高警惕。”吴桐想金正不亏是位作家,“警惕”这个字眼用得出神人化。
       尚的事讲完了,金正问吴桐找他有什么事。吴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对金正说了自己的难题,金正那边哈哈一笑,问猫是什么品种,是不是波斯猫,吴桐说什么品种说不准,但不是波斯猫。金正说不是波斯猫不行,他的猫在这方面很挑剔。吴桐失望地挂了电话。
       此时猫闹得更凶了,一个滚接一个滚地打,大有不找婆家不罢休的架势。他忽然想到可以让小姨子双桃出面帮忙。接着给双桃家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又打她手机。通了。他问双桃在哪里,双桃说在父母家。他脱口说句正巧。双桃问你过来吗?他说是要过去,你到楼下和我见个面,有事请你帮忙。他就把遇到的事情讲给双桃听。双桃听了没好气地说哥你犯昏,自己顶着一脑门子官司不清闲,还有心思去管这种事。吴桐说我也是没办法,它闹呵,帮帮忙,帮帮忙。双桃叹口气说那好吧,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下去。吴桐说谢谢了,谢谢了。
       吴桐将“猫新娘”装进兜里,提着出了门,时间还不晚,他坐公交车往岳母家赶,下了车他看见一个乞讨男孩向他伸出手,孩子的一条小细腿搭在脖颈后面,他也晓得是有意“展览”残疾以换取人们的同情,可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就从口袋摸出一张钱票,对男孩说把腿放下来就给钱,男孩愣愣地望着他看。他又说一遍,这遭孩子听懂了,动手把脖子上的腿搬到身前。吴桐就把钱投进装钱的瓷缸里,然后迈步往岳母家走去。来到岳母家楼下,见双桃已等在那里,他说咋在外面受冻,不是说好了打电话么?双桃挖苦说怎么着也得下来:迎亲”呵。吴桐嘿嘿地笑。双桃问你不进去么?吴桐摇摇头。双桃说老头(双樱爸)让你上去。吴桐再摇摇头。双桃说不上去也好,省得再吵。可你得听我一句话,要是姐拉你去离婚,不要听。吴桐没吱声,将猫交给了双桃。
       回到公交车站又看到那个行乞的孩子,他的细腿又回到脖子后了。
       无独有偶,这一天吴桐单位和个人同时发生了两件大事:何总下台,他离了婚。于情绪低落中他找到两句可聊以自慰的话: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终归要发生。发生在何总身上的事他并不怎么人心,只是想多日的传闻终成事实,结果也在预料中。他参加了财政局领导来召开的中层干部会(这是停职后的头一次“抛头露面”),会上宣布了何总光荣隐退和王梅任代总经理两项。如此一个谜团解开另一个谜团又升起:王梅取而代之并未一步到位,这大出人们意料,不知其中有何玄机,而王梅本人也心神不定。在随后她主持的“欢送会”上,她和何总分别说了些应景的官话套话,便草草收场。望着何总的后背在会议室门口消失,吴桐心想泰达的何时代已经结束。
       散会不久,他接到双樱的电话,双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敦促他立刻带上单位的证明信赶到街道办事处,办离婚手续。听完双樱的指令,他半晌无语,心想双樱离意已决许是知道了他这次被公安传唤的事,自己在她心目中成了个不可救药的惯犯,如此她更铁了心。
       本来以为隔得还远有得通融的事,就这么一下子来到近前,且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他想到十几年前和双樱一起去领结婚证发生的一件事,那天他骑车去岳母家接了双樱,用自行车驮着她往办事处去。就在快到的时候从街口蹿出了一只猫,他赶紧刹车,因刹得过急车子歪倒了,他和双樱双双摔在马路上。当时他就懵了,觉得很不吉利。双樱也是满脸的恼怒,险些要打退堂鼓。尔后结婚证是领到了,可这事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一道阴影。每逢闹“饥荒”双樱便以此为说词。他虽缄口,也不免疑惑在登记前摔的这一跤是不是有着某种预示。
       结婚举步维艰,而离婚却“他妈妈的”异常的顺。要是让吴桐从人生历程中找出一件最“畅通无阻”的事,那就是和双樱办离婚手续。
       过程如下:
       他先打电话给王梅,问她有没有时间,她说有。他去到王梅的办公室。王梅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开离婚证明。他本来以为王梅会以单位领导通常的姿态主和不主离,劝诫慎重对待,却没有。王梅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很快为他出具了“同意离婚”证明。他走出办公大楼,正要往公交车站点去,一辆轿车从大楼门前启动,贴着他的身边开,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王前进的脸。王前进问他去哪儿?他说前进你不用管。王前进说你上来我有话说。见王前进坚持他只好上车,上去后王前进说怎么走你指挥。接着告诉他泰达的评估已近尾声,近日可提交资评书。吴桐不吭声,仰头从车窗看太阳,心想快到中午了,但愿下班办不成。王前进说我知道说这个你不感兴趣,可有你感兴趣的。他仍未吭声。王前进说刚才王梅紧急召见我,提出了一个资产缩水幅度。吴桐问多少?王前进说拦腰砍。吴桐问你答应了?王前进说对。吴桐觉得自己问得很蠢,王前进讲规则,而这事的规则就是“客随主便”。王前进大约揣摸到他的心思,一笑说别的我就不说了,再说也是老生常谈。吴桐问你说什么是我感兴趣的呢?王前进用诡秘的眼光看看他,说你要是不问我不会说,问了自另当别论。吴桐问这也是规则?王前进说对。吴桐说那你就说吧,我想知道。王前进说我告诉你,我手里另有一份能显示泰达真实家底的资评结果。吴桐一惊,问包括那两笔“不可回收”款吗?王前进说包括。吴桐说但是并不能确定。王前进说已能够肯定,我暗地派人去两地做了调查,情况与焦亮所说不符。南莞那家公司只做出破产态势,未进入程序,更未实现。和本省药业公司合作研制的产品尚未有定论,仍在研制中。吴桐“噢”了声,问你去调查王梅知不知道?王前进说不知道,停停又说:泰达的问题远不止这么多,我们查对了泰达的不动产,发现有几处只存在于图纸上,并没有实物,包括一个仓储,一个培训中心分部。账面建筑投资合计为七百余万元,建筑不存在,证明款被另作他用,很可能落入个人腰包。吴桐惊讶问你怎么能发现这个问题?王前进说以前在别的公司也发现类似问题,留心泰达,果然就发现了。现在企业漏洞很多,再认真一点还会发现其他五花八门的事,但也只能适可而止。吴桐问前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王前进问你指什么?吴桐说查泰达的问题呵。王前进侧脸看看吴桐,问:老同学你真不明白?吴桐说不明白。王前进把眼转向前方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又说哪天把老毕叫一块,咱们一起合计合计。吴桐问合计什么?王前进说合计你呀,你能老这么吊着上不够天下不着地?吴桐不吱声了。
       快到时王前进“咦”地叫了一声,满脸惊喜的样子,说吴桐今天可是太神了,咱从泰达出发到现在是一路绿灯,你要去办什么事呵,注定顺利。
       吴桐下子车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办事处走去,他看见双樱站在当街等他。打了照面之后双樱立刻往大门里去,吴桐赶紧呼了声“双樱”,他想和她谈谈,再做一次努力,但双樱充耳不闻,径直进了办事处。吴桐也就不抱希望了。
       进去方知已过下班时间,社区正推行“一心为民”优质服务活动,一位女干部特意等在那里:问起来才知道出了差错,人家本以为是来办结婚的,办结婚简单,一会儿就能办完,办离婚麻烦,“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嘛。女干部心里不悦,却也不好再说别的,于是索性把离婚当成结婚办一切从简。连着问了三遍“你们想好了吗?”便不再追诘别的,为他们填写了离婚证书。吴桐苦笑不已,想这怕是满中国最快刀斩乱麻的一件离婚案了。王前进说的一路绿灯,换来的是这么操蛋的一个“顺”。
       出了办事处大门吴桐从后面向急于离去的双樱叫了声“萌萌妈”。这遭双樱有了反应,收住脚,转身用戒备的眼光看着吴桐,吴桐走到近前站定,看着她说:我一直想和你谈谈,可你就是不给这个机会,现在办了手续,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咱们一起去吃个饭吧。双樱赌气说:我不赶这种时髦。吴桐明白她说的“时髦”所指,又说:那我就长话短说:你要是因为不爱我了,和我离婚,我没什么可说,可要是因为我的作风问题离婚,那我就告诉你,到现在为止,我没和别的女人好过,更没有嫖过娼,你是我唯一的女人,我说了,信不信由你。双樱没什么表情,只把眼光在吴桐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刻,吴桐又不知身在何处……
       毕可超步吴桐后尘,在吴桐离婚后的第三天也办理了离婚手续。
       同是离婚,在面上却大不一样,吴桐是默默的,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知道的人很少(包括毕可超)。而毕可超却大悲大恸地向全世界宣布他的不幸,当天便给吴桐和王前进打了电话,以命令式悲声通告:晚上喝酒。
       地方是王前进找的,声称这场酒他请。
       离婚这件事给毕可超的打击确实不小,一端杯便放浪形骸,狂饮不止,热菜还没开始上,便已有了醉意。其表现形式是“批”字当头,“悲”在其中。首先批的是他小孩的亲爹任主席,骂他是狗戴帽子装人。再批小孩他妈玲,骂她是臭娘们打猎,娼(枪)妇一个。不用说眼下他最痛恨的就是这对“狗男女”。批过了他们,又批他的顶头上司,说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是一肚子男盗女娼。接着批他的同事,骂他们没真本事,只会拍马溜须。批了一圈,最后竟然批到吴桐身上,拿眼瞪着吴桐说:“你,听着,河边无青草,何须帮嘴驴。”吴桐愕然,他知道那话是下棋人对旁边的人的讥骂,却不知道老毕干啥拿这话骂自己。没等他问,老毕又骂骂咧咧说,你他妈的知道就知道了,讲个屁?吴桐无言。
       一旁的王前进为吴桐抱不平,“批”起了毕可超,说:“老毕,看看你还有个样子么?离个婚就如丧考妣,还有点出息没有。再说摊上这种事的也不止你一个,你知道不知道,吴桐也离了婚。”
       吴桐和毕可超同时一惊。毕可超惊的是吴桐不声不响就离了婚;吴桐惊的是王前进是怎么知道自己离婚的事。他用质疑的眼光看着王前进,王前进被看得惶然,小心翼翼问:“老吴我说错了?”吴桐不回答,王前进又说:“不会吧,那天我看见你媳妇站在办事处门口,想一块去那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离婚,我说得不对吗?”
       “你说得对。”吴桐闷闷地说。
       “老吴,你,你也办了?”毕可超问,刹那间醉意全消。
       “办了。”
       “咋这么大的事也不讲讲?”毕可超责怪说。
       王前进正要插嘴,毕的手机响了,接起来讲了几句又递给吴桐,说她要和你讲话。
       吴桐不明就里,倒是接了,问是谁?对方说我是丹丹。吴桐有些意外,问找我有什么事?丹丹说吴哥你帮帮忙呵。他问帮什么忙?丹丹说帮我管住可超,别让他喝多了。昨晚醉了,我好容易才把他搬回家。请你多加关照,有事给我打电话。吴桐说知道了。
       毕可超从吴桐手里接过电话,问吴桐:她和你说什么?吴桐说不许你多喝酒。毕可超一听倒来了劲,对朱丹丹嚷:“你不许喝,我偏要喝,你听着呵。”端起杯便喝,有意喝出声来。
       “老毕你真英雄呀!”王前进不无嘲讽地说。吴桐没说什么,只心有不平,想老毕何功何德,却赚得那么多女人的青睐,真是什么人什么福呵。王前进问:“老毕考虑和小朱结婚的事了吧?”毕可超摇摇头。王前进说:“人家这么爱戴你,你好意思不和她结婚?”毕可超给自己倒酒边倒边叹气说:“婚是不结了,不结了,再结就是自我陷害了。”刚要举杯被吴桐止住,说:“我已经受人之托,得负起责任来。”毕可超放下杯,借题发挥说:“这不,还没结婚就把我遥控起来,结了婚更没自由了。”王前进说:“我算看透你了老毕,你是没花花够呵,你所谓的自由就是尽情花花。”毕可超像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吴桐问:“上回我问你弄过几个女人,你说只一个,还是老婆。几个月过去了,情况有没有改观?”吴桐不回答,心里有气,想刚才还悲切成那样子,可一说到这上面就得意忘形了。毕可超又说:“离了婚,没束缚了,还没开始行动?”吴桐说:“行动什么?”“真不明白?”“不明白。”毕可超说:“别打马虎眼。对了,我手头有一个很不错的姑娘,绝对的好,我把她介绍给你,先玩玩,结不结婚视情况而定。”王前进说:“老毕可别把你玩过了的再推销给老吴呵。”毕可超说:“我就这么缺德。”王前进笑笑:“你缺德还带冒烟。”毕可超说:“操。”王前进说:“掌嘴。”毕可超笑了。王前进问吴桐:“老吴,你的婚离得咋样?”吴桐一时不解,望着王前进。王前进说:“孩子财产。”吴桐说:“孩子归她,房子归她,有点存款也归她。”王前进惊讶:“你这不是被扫地出门吗?”吴桐不说话。王前进问:“那你以后住在哪儿?”吴桐说:“她允许我在家住一个月。”毕可超问:“一个月以后呢?”吴桐说:“再想办法吧。”毕可超感叹说:“没想到老吴你比我还惨哪,我不管怎么还有个窝。”王前进说:“当务之急是解决住的地方,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吴桐还不说话。毕可超说:“依我看老吴先找个有房的女人比较合适,同居着,在同居中图变。”王前进批驳:“典型的实用主义。”
       热菜慢慢上满桌,酒还是没喝起来。吴桐始终替丹丹管理着毕可超。三个人喝了半晚上,酒倒越喝越清醒。王前进端起酒杯,说:“今天算是我给两位老同学压惊。别的不用多说,好自为之,干杯。都干了。”王前进仍未忘吴桐眼前的处境,说:“老吴,依我看,迫在眉睫的事是赶快恢复在泰达的职务,开始正常工作,这样别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毕可超赞同地点点头。王前进继续说:“老吴你还记得那天在车上我对你说,我搞了一份泰达真实家底的资评书,又调查了其他一些财务问题,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为了你。”吴桐疑疑地,“为我?”王前进点点头说:“你可以利用这些材料和王梅摊牌。你明白吗?”吴桐明白,只是不断摇着头。毕可超慢慢清楚了事情的大体脉络,对王前进的意见大加赞扬,说:“前进你做得对,老吴没想到的你替他想到了。什么叫同学情谊?这就是。老吴,这事一定要按前进的意见办,也一定能奏效。不要犹豫,该斗争就要斗争。领袖就说过在斗争中求生存嘛。”王前进说:“凭这颗重磅炸弹,我想王梅会放你一马。”吴桐说:“恐怕不行。”毕可超问:“什么不行?”“她是我的同学。”“同学她为啥要那样对待你?”“出事时她不是一把手。”王前进说:“现在她是一把手了,她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但她不做,这不是很说明问题吗?”吴桐说:“我可以和她谈谈。”毕可超问:“要谈不好呢?”吴桐说:“那就再说。”毕可超哼一声说:“脱裤子放屁。”王前进想想说:“先和风细雨也好,咱们先做到仁至义尽,她不识相,就别怪咱不客气了。”停停又说:“反正材料在我手里,你什么时候要用,就向我要。”吴桐点点头,问道:“前进这样做你不怕王梅反咬一口么?”王前进说:“她没那个胆量。”吴桐问:“为什么?”王前进说:“她一腚屎能不怕给她脱裤子?”毕可超干笑一声,说:“精彩!”端起杯又说:“为给那娘们脱裤子干杯!”吴桐和王前进不予响应。
       毕可超问:“咋的?”王前进说:“嫌臭呵。”毕可超哈哈大笑,忘了自己的“不幸。”吴桐脸上也露出一丝笑。这是多日来的头一次。
       干了一轮,毕可超又兴奋起来,说要唱歌。随即喊来服务小姐开启卡拉OK。他先唱了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又鼓动王前进和吴桐唱,王前进唱了首《一无所有》。吴桐本不想唱,这方面他尚未“出道”,而毕可超硬是让死猫上树,他只得唱首《北京有个金太阳》,也算交差。之后毕可超又唱刘欢的《千万次的问》,唱得十分投入,可以说声情并茂。当唱完“我已经变得不再像我,而你依然还是你”两句歌词时,毕可超停下,久久地望着吴桐,说句:“这好像是唱的咱俩呀!”
       三人面面相觑。
       中午快下班时,程巧敲门进来,吴桐颇感意外。她进屋四处打量,然后眼光停在何总写的那幅“只争朝夕”的字上,问:“这字还挂着呐。”吴桐说:“挂着。”程巧一笑说:“吴总不够与时俱进呵。”吴桐问:“怎么?”程巧说:“你没到别的办公室看看,凡何总的字都被‘请’下来了,满公司你这是最后一张了。”吴桐没想到这个问题,问句:“是吗?”程巧说:“是啊。”吴桐笑笑问:“是有人下子命令了吗?”程巧也笑,“大概没有。”吴桐说:“没人下命令我就继续挂。”程巧说:“立场不明阵线不清呵。”吴桐说:“我原本就浑浑噩噩嘛。”听吴桐这么说,程巧就不吱声了,接着她告诉吴桐,她是来向他告辞的。
       “你也要走?”说“也”是因为他想到许点点。程巧说:“对。”“为什么?”“没什么‘为什么’,走就是走呵厂“我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呵。”“也不尽言。”“不走不行吗?”程巧笑了,说:“吴总想挽留我吗?要是你在一把手的位子上,我会认真考虑的,可惜不是。”吴桐说:“许点点走前也这么说过。”程巧打趣说:“这说明老百姓心里有杆秤呵。”吴桐问:“小程你准备到哪里去呢?”程巧半真半假说:“保密。”“保密”封住了吴桐的嘴。程巧又说:“何总让我转告他对你的感谢。”吴桐问:“谢我?”程巧点一下头,说:“何总知道那封信的事。”“信?”“忘了?”吴桐“噢”了一声,明白是指焦亮炮制的举报何总的信,他疑惑地问:“何总知道?”
       “知道。地球人都知道。”程巧笑了一下。
       吴桐觉得脊背凉森森的,很是后怕,庆幸自己当初没让人当枪使。
       “再见了,后会有期。”程巧伸出手和他握握,走到门口又停脚,转身指着墙上的字幅说:“取下来吧。”
       程巧走后,吴桐想想还是听从了程巧的建议,把字从墙上摘下来,卷起来放进抽屉里。
       坐下来又继续想信的事,觉得程巧的话似有问题,要是何总知道王梅和焦亮对他下狠手,又怎能容忍呢?
       正想着推门进来一个人,是叔弟,哭丧着个脸,他有些意外,问:“你怎么来了?”叔弟话未出口泪却流下来了。他赶紧让叔弟在沙发上坐下,等他稍稍平静下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叔弟抹干泪说:“哥,我要回家,今天就走。”他问:“家里有事?”叔弟说:“俺爹叫人打了,住进医院。”他吃了一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叔弟说了事情原委:他出来打工,地没人种,就转包给外村的一个人。可那人承包后不种庄稼,从地里挖土卖,把地挖出一个几米深的坑,他爹发现后去阻止,被挖土的人打了。吴桐闻听气得要命,想如今什么操蛋事都有。他问:“叔伤得重不重厂叔弟说:“断了两根肋骨。”他问:“公安怎么处理的?”叔弟说:“还没处理。”他点点头,说:“你赶快回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叔弟吞吞吐吐说:“哥,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和焦总说说,把工资发给我。”他一怔,问:“工资没发?”叔弟说:“没。”他又问:“一半也没发?”叔弟说:“没。”这他没想到。前几天碰见焦亮,他问机械队的事兑现了没有。焦亮说没问题,原来他在扯谎。
       他立马拨了焦亮的电话,努力按捺住心中的火气问:“焦总我和你核对一件事,机械队工人的工资发下了没有?”焦亮很痛快地说:“没有。”“你不是说没问题吗?”“本来没问题,后来就发现有问题。”“什么问题?”“地产的家底都叫宫卷走了,账面上赤字一千多万,从哪拿钱发工资呵?”吴桐晓得焦亮说的是实情,他咽了几下唾沫说:“当时是答应了工人的。”“不是我答应的。”他说:“何总答应的,可他已经退休了。”“有没退休的嘛。孩子哭抱给他娘噢。”他明白焦亮所指,煞是惊讶,想他咋对王梅变成这种态度呢?他问:“你的意思是叫我找王总?”“我没这么说。”“但你是这个意思。”“随你领会了。”焦扣了电话。
       怒火在吴桐心里燃烧,他让叔弟等着,自己去找王梅讨说法,推门便进。这一刹,他看见的是王梅恼怒的脸,听见的是王梅尖尖的声:“吴桐,你怎么不敲门进来,谁给你这种权利?!”
       吴桐像树桩似的定住了,瞪眼说不出话,头嗡嗡地响,他知道是叫王梅抓住错处了,以前,不敲门进她办公室的只有一个人:何总。不敲门意味着一种权力。王梅训斥得对,自己哪有这种权力呢?
       许是王梅也觉出态度有些过分,口气缓和些问:“有什么事吗?”吴桐说了。王梅说:“咋不问问焦亮?”吴桐说:“问了。”王梅问:“他说什么?”吴桐说了焦亮的原话。“他娘,他娘个腿哩。”愤怒再度浮上王梅的脸,大声吆:“吴桐,这事你不要管了,你现在的任务是继续调研。”狗屁调研。吴桐在心里哼了一声,说:“当初是我去机械队和工人达成的协议,现在工人逼着我兑现,我怎么办?”王梅说:“那无非是权宜之计,还能当真?”吴桐没料到王梅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说:“怎么能不当真,我是公司派去的,协议条文也得到公司的认可。”王梅纠正:“不是公司,是何绍光。”吴桐指出:“当时何总就代表公司。”王梅反问:“谁告诉你一个人能代表公司?”吴桐说:“事实就是这样。”王梅说:“我不认可这种事实。”吴桐质问:“王梅,你告诉我,工人来找我,我该怎么办?”王梅说:“你别问我。”吴桐再问:“那我问谁?”王梅说:“我不知道。”吴桐想既然王梅这么不讲理,自己再说什么也白搭,便抽身而去。
       一天,在回家路上,吴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柔柔的女声,吴桐问你是——电话里的女人说:我姓乔。吴桐说你打错了。那自报家门的女人急急问你是吴先生?捡了一只猫?吴桐“哦”了一声,靠路边站下,说对,没错。女人说猫是我的。吴桐说这太好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女人说打听到的。吴桐想是与邻居老丁有关,问:我怎么把猫还给你?女人说我们住得不远,如果可以,劳你送到我家怎样?吴桐说没问题。
       吴桐没离地方给双桃挂电话。双桃一听是他,欢快地叫起来,说这时候打电话是请吃饭吧。这一刹吴桐确有和双桃聚聚的愿望,可想到和猫主人已有约定,只得作罢。他说今天不行,约好了给人家送猫。双桃问找到猫主了吗?吴桐说是,又问你在哪儿?双桃说我在自己家。吴桐说路不顺,我不接你了,咱分头往姥姥家去,还在楼下会齐。双桃说你是领导你说了算。
       吴桐赶到,双桃已等在楼下,手里提着个兜,他知道双桃已上去取了猫,问:成功了吗?双桃反问:什么成功?吴桐说配猫呵。双桃噗哧笑了,说你真能造句,告诉你,成功了。吴桐也乐了,从双桃手里接过猫。双桃问你不上去吗?吴桐摇摇头。双桃说姐不在家。吴桐问:她去干啥?双桃说今晚有人请她吃饭。吴桐问:谁?双桃说尚朝人。吴桐吃惊问:尚请的应该是你,咋请了她?他清楚不清楚谁是谁?双桃明白他的意思,说:知道吧。吴桐说:尚不是个东西,是个骗子,你们都隔他远点儿。双桃说我早就不沾他了。又说:上去看看萌萌吧。吴桐说今晚不了,明天是周末,我想带他去海洋公园看鱼。顿顿又说:你要没事就一块好吗?双桃说我想想。吴桐说那就明天上午通个电话。双桃说行。
       果如猫主乔女士所说,他们住得很近,一条马路分开新旧两个小区,乔女士住在前面的新区。去了才知小区地盘很大,楼座层层叠叠,很不好找,也没人问,吴桐只得给乔女士打电话,让她在电话里指挥,这才找到她住的楼座。
       年轻貌美的乔女士在门口迎接了他。吴桐先打了一个愣,觉得乔女士的一双眼极像星小姐,媚媚地闪亮。使吴桐更觉有意思的是乔女士对他也觉得面熟,并直接道出:“你是吴先生吧,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噢。”“可能吧。”吴桐含混说,伸手从兜里取出猫,乔女士赶紧接过去抱在怀里,亲呢地抚摸着,嘴里呢喃着。
       他说:“小花喂过了。”
       “你咋知道它叫小花?”乔女士惊奇问。
       “刚从你嘴里知道的呐。”吴桐一笑说。
       “噢,噢。”乔小姐不好意思起来。
       完成了任务,吴桐煞是轻松,向乔女士道别。
       “别急走呵,我还有话要问呢!”乔女士挽留,又把吴桐往沙发上让。
       吴桐心想反正没事,呆会儿也无妨。坐下来,在乔女士冲咖啡的时候他打量一眼房间,是一套很宽敞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厅,装修得很讲究,家具也很高档,墙上挂有几幅油画,为空间平添几分典雅的格调。
       “加糖吗?”乔女士问。吴桐说:“可以。”乔女土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谢谢。”吴桐说。“谢的应该是我,要不是你』、花怕永远回不来了。”乔女士说着在对面沙发坐下,把跳到沙发上的猫揽在怀里。“也不一定,猫狗都认路,早晚会找回来。”吴桐说,“你也是下了功夫找呵。”“可不,我像美军搜索拉登一样,直搜到你们小区,你邻居说跑到你家去了,还闹你。”乔女士说着用手指刮刮小花的鼻子,说:“羞不羞呵,哭着喊着要爱情。”吴桐忍不住笑了,觉得乔女士很有趣。乔女士又说:“我没经验,它闹呵闹呵也不知咋回事,一开门就蹿出去,追也追不上,听你邻居说才知道是闹春了。”“配上了。”吴桐说。“是吗?小花要做妈妈了?”乔女士用双手把小花托在面前,冲它扮鬼脸。那调皮的样子使他再次想到星小姐,心隐隐疼了一下。“喝咖啡呀。”乔女士把小花放在沙发上。问:“吴先生今晚没事吧?”“没有。”吴桐说。“那一起喝杯酒?”乔女士建议。“不打扰你了,我坐会就走。”吴桐推辞。“吴先生别客气嘛,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怎么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走,我得敬你一杯。一不啦……”“就算你陪我喝一杯怎么样?”乔女士问。
       吴桐犹豫起来。
       乔女士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朝吴桐举举问:“这个?”吴桐觉得再不应就是驳人家的面子,遂点点头。乔女土斟上酒,自己端一杯举向吴桐,说:“我先替小花敬一杯。”吴桐附和着笑笑,端起杯。一人喝了一小口。乔女士问:“这样喝行不行?要不要弄几样菜?”吴桐说:“不用。”“那就怠慢了。”乔女士又端起杯,“这一杯是我敬吴先生。”“哪里哪里。”接受那晚醉眠陶楚家的教训,吴桐喝得很谨慎,一口一口地抿。而乔女士喝得很爽快,情绪也很高涨。“我是在哪儿见过你噢。”乔女士前话再提,拿眼端详着吴桐。“我也觉得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吴桐忍不住说。“真的?”乔女士露出欣喜。吴桐点点头。“她漂亮吗?”乔女士问。“应该是。”“这么说你—定喜欢她了。”乔女士笑盈盈。“谈不上,谈不上的。”“怎么谈不上,男女,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乔女士说。“总共才见了两回。”吴桐如实说。“见几回不为凭,有的人一天见三回,在一块几十年,没感觉,有的人见头一面就喜欢上了,这就叫一见钟情。”乔女士说,又一笑,“对不起,刚认识就和你说这些。”“没啥,有些事不熟悉的人倒能谈,愈熟悉愈不好开口。”吴桐说。“吴先生说得真对。”乔女士再次举杯。
       吴桐发现喝了酒的乔女士愈加的容光焕发,头发从面颊两边垂下来,在耸起的乳房上拂来拂去,他
       的心跳了一下,移开眼光。
       “冒昧问一句,吴先生在哪里做事呢?”乔女士放下杯子问。吴桐说:“泰达。”“什么泰达?”“一家国营公司。”“大吗?”“大。”“吴先生是任高职喽。”“没有没有,是公务员。”“国务院总理也是公务员呵。”吴桐不好反驳,笑笑,问:“您在哪里做事呢?”乔女士问:“看不出来?”吴桐摇摇头。乔女土说:“我是个闲人。”吴桐说:“怎么会呢?”乔女士问:“怎么不会?”吴桐说:“我看您像个知识女性。”乔女士说:“只能说曾经是。”“那么现在?”“现在是家庭妇女,打理自己,每天接一回电话。”乔女士说着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快了,再过五分钟电话就打过来了。”吴桐刚要问打电话的人是谁,又意识到这样唐突,便作罢。“吴先生。”乔女士叫一声又停住,又说:“先生先生的可够别扭的了,换个称呼咋样?”“怎么都成。”“怎么都成?”“对。”“好,那就叫你吴哥了。可是,我还没听你叫我呢,是不是吴哥?”乔女士说。吴桐以笑作答。情况确如乔女士所说。开头以为归还猫便走,含混过去了事,而坐下来一时又不晓得叫什么好。他说:“我真的不知道……”乔女士打断说:“理解。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是不好叫,叫女士怕叫老了,叫小姐又担当不起。吴哥,我说得对不对?”吴桐索性问了:“你说我该怎样称呼呢?”乔女士说:“我姓乔呵。”“乔……”“对,叫我乔就很好。”吴桐点点头。
       这时电话铃响,乔颇有意味地看了吴桐一眼,后起身去接听,因乔有话在先,故他很留意这个电话。
       乔讲电话时背对着吴桐,这样给吴桐的感觉是她面对着一个遥远而莫测的世界。
       乔说:“干吗?我能干吗?喝酒呵……和一个朋友……男朋友女朋友你回来瞅一眼不就知道了?……想我?真想买张飞机票就飞过来了,也不至于半年不见你的人影……好了,是我气你,是一个人喝闷酒,我能不闷吗?……少假惺惺的,喝死了正合你的意,我还不知道个你……行了,拜拜。”
       深宫怨妇,吴桐想到这个词。
       乔沉着个脸回来,抓起酒瓶将两个杯子斟满,端杯朝吴桐一晃,不等响应,自己扬脖喝下。见她这样.吴桐也喝了。
       “每天一个电话,打是他的任务,接是我的任务,分工明确。”乔自嘲说。
       吴桐没吭声。
       “吴哥也有打这种电话的任务吗?”乔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吴桐。吴桐说:“没有。”“当真?”“当真。”“我相信。我看出吴哥是个清静的人。”“你怎么能看出来?”“从进来也没听见你的手机响呵。”“哦,这样。”“这还不说明问题么?”“说明问题,说明问题。”吴桐承认。他周围的男人确实是整天不停地接手机讲电话。
       “吴哥不仅是个清静的人,还是个好人。”乔说,“我敬好人一杯。”
       “我不认为自己有你认为的那么好。”吴桐不知怎么把话说得很拗口,端杯与乔碰了一下。“吴哥能对小花那么尽心,就完全说明问题了。”乔用手拍拍偎在身边的猫,“小花呀谢谢咱吴哥。”
       咱吴哥。吴桐在心里好笑,觉得这个乔总是很逗人。
       乔还在笑,眼一闪一闪。
       吴桐看出她已显出醉相,自己也觉得有些发飘,心想该走了。他站起身。“吴哥要干吗?”“我走了。”“坐下坐下。”“不好再打扰了。”“坐下吧,我的好吴哥。”
       好吴哥?吴桐觉得挺刺耳,有讽刺挖苦的意味儿,他悻悻地再坐下。
       “吴哥该是有约会吧?”见吴桐坐下乔问。
       “没有。”
       “那就多坐会儿,我这儿是个清静地,我敢肯定你在这里碰不上人。”乔说。
       吴桐不说话。
       “我不会说错的,好吴哥。”
       吴桐看看乔,说:“我说的那个女孩也叫我好吴哥。”
       “这说明大家的看法一致呵。”
       “但我不好。”
       “好不好得由别人去说,由别人做结论。”乔女士呷了一口酒,问:“吴哥老提那个女孩,说明在心里放不下,肯定不是一般关系呀。”
       “我和她是一般关系。”吴桐说,“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乔女士问。
       吴桐便把在小珠山上邂逅星小姐的过程概略一讲。
       “哈,吴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呵?”
       “不懂什么?”
       “人家有心和你好呵。”
       “和我好?”吴桐一怔,“不会,不会的:”
       “怎么不会,她说你要交桃花运,就是表明这层意思嘛。”乔指出。
       “不可能,不可能么。”吴桐极力分辩。
       “绝对的,她有那种想法才能理直气壮和你打那个赌呀。”乔进一步指出,又说,“吴哥不懂女人的心。”
       吴桐被弄迷惑了。
       “你真是个好吴哥噢。”乔笑得两眼发亮,“能善解猫意却不能善解人意。”
       “是吗?”吴桐似在自问。
       乔又斟满杯。
       “别喝了。”吴桐说。
       “不喝酒做什么呢?”乔眼光迷离,“做什么呢?”
       吴桐不知作何答。
       “跳舞怎么样?”乔冷丁问。
       吴桐没想到乔会提出跳舞,一怔。
       “跳吧跳吧,放松放松。”
       “我,我不太会。”
       “没关系,带你。”乔把杯子一推,起身去开了音响,回来时脚步有些踉跄。
       吴桐去扶她,手就握在了一起。
       音乐之后是歌声。吴桐觉得有些熟悉:
       当春雨飘呀飘在你滴也滴不进的发梢,
       戴着你的水晶珠链,请跟我来。
       乔带着吴桐跳起。
       别说什么,别说什么,
       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
       别说,你不用说,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
       啊……
       乔与吴桐相拥,缓缓移动着脚步。四目相对。
       我踏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
       到来,
       在慌乱迟钝的时候,请跟我来。
       吴桐慢慢沉浸到柔柔的歌调中,觉得歌循环往复,连绵不断,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乔在他耳畔轻语:吴哥,你知道吗?什么?我也会看星相。是吗?是的,你要不要听?说吧。吴哥要交桃花运呢。我知道。
       两人停下拥抱在一起。
       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请跟我来,请跟我来……
       乔迈步带着吴桐向卧室方向移过去。
       完毕,吴桐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是蓄谋已久……
       早晨离开乔家,吴桐在海洋馆门前与双桃、萌萌会合,接着买了票进到里面的“鱼世界”。如果稍稍留心,会发现来的多以家庭为单位,进一步说就是那句家喻户晓的计生宣传词:一对夫妻一个孩。吴桐和双桃一人牵着萌萌的一只手,不单是陌生人,就是熟人也看不出这一家的组合有伪。
       身在曹营心在汉。吴桐身在海洋馆心还留在乔家,仍沉浸在与乔一夜之欢的亢奋中。也是他性经验有限,他就像一个初涉性事的“雏”,难以从刚刚过去的欢爱情景中自拔。眼前乔女士白亮而放浪的身体(他觉得她酷似在水柜中游动的鱼)在他面前扭动招展挥之不去,闪烁着每一处细部,乔如哭如泣的呻吟以及音响循环不止的“请跟我来”,仍在耳畔回响。这一切对他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享受到那想望已久的欢乐,还有在乔身上“又行了”的事实,让他无比的振奋与激情满怀,心里充盈着勇士般的豪迈。总而言之,此时此刻吴桐仍在“晕”,且“晕”得不轻。
       可以说灵魂出窍的吴桐在整个出游过程中充当了儿子和小姨子的奴仆,听任他们的支使。他们说要喝饮料,他就去买;他们说饿了要吃饭,他就带他们下饭馆。吃完了饭双桃接到一个电话要求一起去医院看姚姚,他同样满口答应。
       得知姚姚住的是精神病院,吴桐的心不由一震,立时从遐想中回到现实世界里。在车上他问双桃姚姚怎么得了精神病。双桃说她也是刚刚从姚姚妈妈的口中知道这件事,说是那天杨老板带姚姚去洗桑拿,在热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就流产了。姚姚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不住地哭闹,最后精神失常了。吴桐似乎从双桃的话中意会到什么,问流产是不是与洗桑拿有关系?双桃说书上说孕妇在超过43度的热水中浸泡十五分钟,就有流产的可能。吴桐不由警惕,问是不是杨有意为之?双桃凝着脸思忖半晌,说这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到医院后先见了姚妈妈,姚妈妈说姚姚好好坏坏,此刻正是犯病的时候,问见还是不见。双桃说见。姚妈妈把他们引进病房里。
       出现在视线里的姚姚的疯样子,令他们大吃一惊,姚姚蓬头逅面,目光呆痴,她已认不出好友双桃,冲吴桐和萌萌傻笑,说:杨杨把春给我领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把我儿领来的,你是个大好人,大善人,我一辈子不忘你的恩……
       吴桐膛目结舌,下意识地抓牢萌萌的手。
       双桃走到姚姚床前,叫她的名字,问知不知道她是谁。姚姚一把将她推开,说:“我认识你,你是二姐(杨老板的现任妻子),你来是想抢我的儿子的,但是办不到。”
       双桃眼含泪说:“姚姚,你好好治病,病好了还能生个孩子。”
       姚姚嚷叫:“少骗人,你的孩子不聪明,来抢我的孩子,不聪明是因为没进行胎教,你回去再生,我教你一支好歌,一天唱三遍,保证小孩聪明伶俐。”
       吴桐十分惊愕,想一个人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才会疯到这般地步?
       姚姚的眼光开始变得柔和,看着双桃说:二姐,我开始教唱,你可听好了。她唱起了“春光美”。要是说姚姚有一样没变,就是她天生的好嗓音。
       我们在回忆,
       说着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巅,
       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
       说着那春天,
       ……
       退出病房双桃已满脸是泪。吴桐心里也极为难过。他问姚妈妈杨老板对姚姚的病是否负起责任。姚妈妈说从姚姚住院他只来过一次,再打电话他就说忙。停停又说:姚姚和他没名分,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只能随他的良心去做了……
       吴桐无言。
       在街上双桃问吴桐要不要一起回姥姥家。吴桐摇了摇头,双桃也不勉强,带着萌萌走了。
       吴桐回了家,不干别的先睡觉。和乔折腾了一夜,白天也没得休息,睡觉解除疲劳,也是养精蓄锐,他准备今晚再次与乔相会。今早分手时他对乔说了再来的意思,乔与他相拥以作答。
       一觉醒来屋子昏暗,看看表已近七点,他惊呼一声,跳起来便给乔打电话。电话占线。他想到这是乔通电话的时间,便等着,等了一会再拨,仍然占线。他觉得不能再等,就立刻穿衣出门,直奔乔家。穿过马路就到了乔的小区。他穿行在楼群里,一时像进了迷魂阵,怎么也找不到乔住的那幢楼。昨晚他是在乔的指挥下找到的,只能照此办理。他用手机再给乔打电话,这遭通了,可没人接,他不觉思忖起来,刚才还在家讲电话,咋一会工夫就没人了呢?是打完电话出门了,可是有约在先呵?他很后悔没向乔要手机号码,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环节。他无奈地正视自己进不得退不甘的处境,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迷失在黑暗原野里的狼。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成这种样子,刚开了个好头便没了结尾。他真的是迷失了,伫立在楼座中间,他似乎记不得曾来过这里,也没见过什么乔,一切都是虚幻……
       是陶楚的电话使他从迷失中清醒。陶楚告诉他何总犯了心脏病住院。吴桐一惊,问住在哪家医院。陶楚说市区。他又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医院门口,说何总住院后她一直陪护,但刚才被何总的儿子赶出医院,说她镖着他爸是另有所图,还诬陷她盗走家中的名画,扬言如不离开他爹就告发她,治她的罪。吴桐几乎没听说何还有个儿子,他爸一病便露头保卫家产,其“孝子”面目也可见一斑。他由陶楚想到被杨老板丢弃的姚姚,觉得陶楚也应走出虚幻,不要还惦记着何送儿子出国的许诺。当然这些他没在电
       话里对陶楚讲,只讲让她等在医院门口,他即刻赶来。
       任何单位,小车司机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几个司机加在一起就是一座信息库。如果领导和司机个人关系良好,司机便会主动将信息透露,使他能了解许多不知晓的事。反之,要是领导对司机耍横,且在关键时候不为其谋福利,那样司机不但对他守口如瓶,反倒会把他的丑事散布出去,坏其名誉。由此可见,领导不能得罪的除了上司还有给自己开车的司机。
       吴桐和小汪的关系始终不错,倒不是吴桐深谙上述之道,而是心性使然,对小汪从不以领导自居,态度和蔼,有什么好事(比如在官场“行走”中获赠的礼品),也都是“见一面分一半”。人都知道个好歹,小汪自然就对他一心一意,不时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传递给吴桐。
       前面说过,自从吴桐的工作被“调整”,他消极对抗,不再让小汪接送,但从小汪那里获得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前几天小汪告诉他,王梅的司机向他透露,王梅和焦亮“掰”了,以往王梅一上车便会掏出手机给焦亮打电话,告知自己去哪里,同时再关照一些事情。现在王梅不给焦打电话。再是应酬王梅也不带焦亮,要么一个人去,要么带上分管办公室工作的孙副总。至于王梅和焦亮是否像小汪说的“掰”了,虽难有定论,但之间关系的变化是能察觉得到的。上次焦亮说到王梅那腔调已说明问题。吴桐想象不到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觉得不会是情人之间的小情绪小纷争。
       他在办公室,小汪知道,却把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他明白小汪的意思是让他“见机行事”,方便就接,不方便就不接。他接了。小汪说:“吴总,机械队又闹起来了。”他惊了一下,问:“怎么回事?”小汪没回答,问:“吴总你现在不忙吧?”他说没事。小汪说要不我拉着你出去转转?吴桐说行。
       上车后小汪不说往哪里去,吴桐也不问。一会儿小汪把车停在一家商场前面,他开前门下来,又开后门上来,坐在吴桐身旁,以征询的口吻说:“吴总要不要关上手机。”吴桐照他说的做了。小汪问:“吴总,这几天常班长给没给你打电话?”吴桐说:“这几天没打,前几天天天打。”小汪问:“追你兑现承诺?”吴桐说:“是。”小汪说:“也许是觉得希望不大,便采取了行动。”“什么行动?”“护厂。”“护厂?”“他们听说焦亮要把宫总卖剩下的机器拉了去卖,又听说卖了钱并不给工人发工资,就组织起来,守卫在车间大门口,不许把机器运走,并扬言与其让领导卖了钱吃喝玩乐,不如自己卖了发工资。现在双方正对峙着,弄不好会出现流血事件。在这种情况下,吴总最好回避。”吴桐问:“这事王总知不知道?”小汪说:“肯定听到风声。一上班她就叫司机拉着出去了,把手机也关了。”吴桐心想王梅也躲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一事当前,副职可以躲,一把手是躲不掉的。他问小汪:“焦亮在不在现场?”小汪说:“他在,态度很强硬,听说还和派出所做了沟通,一打电话警察就赶过去。”吴桐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思忖着,似自语又似问小汪:“要是真的发生流血,那会怎样呢?”然后又说:“小汪,咱们赶去机械队。”小汪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望着吴桐。他说:“这事别人能躲,我不能。”“为什么?”“你知道的呀。”小汪不吱声,回到驾驶座。
       机械队大门口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小汪问要不要把车开过去,吴桐说开过去。下了车吴桐没见焦亮的人影,只见包括常班长在内的工人手持铁棍挡在大门口,与一伙搬运工对峙,情势剑拔弩张,随时都有发生火并的可能。吴桐心想既然焦亮不在,自己便可代表公司处理问题。他决定先震住这伙外来搬运工,朝他们高声说:外人谁也不许进到工厂里。一句话使吵嚷声静下来,大家都朝他望。搬运工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斜眼盯着他看,出言不逊:你是什么鸟人!小汪冲上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操你个妈,你才是鸟人,敢跟我们吴总耍混,好大的狗胆。工人那边跟着喊:他敢骂吴总,揍死这小子。那个头目被震住了,熄了气焰,却心有不甘,说:是焦总让我们来拉机器,你们到底是谁说了算?吴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也确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可他知道必须跟上话,他咽了口唾沫说:谁正确谁说了算。那头目怔了一下,大概这说法对于他太陌生,甚至有些滑稽,哼了声说:开什么玩笑,我们是给钱干活,管什么正确不正确。小汪质问:不管,给你钱叫你杀人也干?!头目反驳说:拉机器不是杀人。吴桐接说:工人不让拉,你们硬要拉,发生冲突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你被打死倒霉,你打死别人得偿命,你说杀人偿命这条法律正确不正确?那头目听了闭口无言,想是吴桐给他描绘的这种结果使他心有胆怯,嘟嘟嚷嚷:他妈的嗑瓜子嗑出臭虫了,干活还得先想好了正确不正确。小汪说:对呀,不能光低头拉车还得抬头看路。有人笑了一声,又有人跟上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那头目朝弟兄们把手一挥,说:走,算看错了黄历,自认晦气。吴桐松了一口气。可正在这时焦亮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挡住撤离的搬运工,训斥说:哎,你们要干吗?赶快运机器呵。头目没好气:焦总,你们七口子当家八口子主事,到底是谁说算呵?焦亮眼看着吴桐说:我是地产公司经理,我不说算谁说算?头目指着吴桐说他不让我们搬运,我们听你的还是听他的。焦亮想想转向吴桐说吴总你过来一下。说着朝没人的地方走去,吴桐觉得可以和焦亮谈谈,便跟了过去。
       站下后焦亮用怪怪的眼神看着吴桐,说:“吴总你玩笑开大了吧,咋一点规则都不讲?有你这么办事的吗?这事是你可以插手的吗?”吴桐说:“要是我一直没插手,不会来这里,可事实上我早就插手了。当时公司一把手何总指示我来管,我代表公司和工人达成了几项协议,才把事情平息下来,这你不会不知道吧?”焦亮说:“我知道,又怎么样?”吴桐说:“你现在负责地产,应该按协议办呵。”焦亮问:“什么?”吴桐反问:“你不知道?”焦亮说:“我知道,可你们弄成一摊子烂事,叫我来擦屁股?”吴桐说:“正因为你是这种态度,我才不得不过问。”焦亮哼声说:“你管得了吗?”吴桐说:“管得了管不了是一回事,管不管是一回事。”焦亮摇摇头,问:“你想怎样?”吴桐说:“在兑现对工人的承诺之前,不能卖机械。”焦亮问:“兑现承诺和卖机械有什么关系?”吴桐说:“有,协议有不解散机械队一条,卖了机械工人不能工作就等于解散了,所以不能卖。”焦亮说:“这不可能,转让合同已经签了。”吴桐说:“你也看见工人的情绪很激烈,要是一味硬行,出事怎么办?”焦亮说:“不是你给他们撑腰,就不会出现这种局面。”吴桐说:“随你说好了。”
       焦亮情绪很激动,眼凶凶地盯着吴桐,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新总会计师已经物色到了,你就要从泰达滚蛋了。”
       吴桐怔了一下。他知道焦亮说的不是气话,而是真话,确有其事。自从何总退休,王梅接替,他就想到王梅不会容忍他,现在焦亮证实了这一点,他的心蓦地沉重起来,却故作轻松说:“谢谢你把消息透露给我。”
       焦亮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事在人为,如果你还想留在泰达,就要转变,这样别人才能帮你说话。”
       吴桐听得出焦亮的意思,说:“我不会死乞白赖地留在泰达。”
       焦亮瞪瞪眼,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说毕丢下吴桐向人群那边走去,吴桐跟了过去。
       焦亮和吴桐谈话的时候,人们就像在观看两人演出的哑剧,直到他们一前一后回来,也不知道剧情发展到什么地步。
       搬运头目冷声冷气地问:“到底搬还是不搬?”
       焦亮把手一挥说:“搬。”
       所有人一起把目光集中在吴桐身上。
       吴桐表态:“不能搬。”
       人群里骚动起来。那头目讥讽说:“我咋觉得就像看他妈的样板戏一样的呢,正反面人物针锋相对,都说自己正确,代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正确不正确我们分不清,到底谁的话作数?”
       焦亮愤怒了,吼:“你少他妈给我贫,SJj的你不知道,谁给你们开工钱知道不知道?”
       头目也有些恼,冲焦亮瞪起眼,“我们知道,但我们不想冒风险。你要叫我们冲进去搬可以,那得先签个协议,出了问题由你负责。”
       焦亮气得满脸铁青,丢下句“妈逼!”,扬长而去。
       大家对这种结果都感到意外。
       接着搬运工骂骂咧咧地走了。
       吴桐本想过去和常班长他们说说话,可又不知该怎么说,就招了招手,然后上了小汪的车。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一直想着自己的何去何从,原本想给乔打电话也忘记了。
       早晨出门大雪纷飞,吴桐正愁大巴不好坐,却见小汪从一辆覆雪的轿车里下来,向他招手。他心中顿时一喜,不再顾及曾下达的不要接送的指令,奔过去上了车。
       车刚上路,小汪就迫不及待地发布信息,告诉吴桐宫汉臣已被公安机关缉拿。吴桐惊讶异常,问确实么?小汪说确实,吴桐又问:是从美国引渡回来的么?小汪说不是,宫根本没出得成国,为了遮人耳目才放风已到国外,但这套把戏瞒不过公安。吴桐不吱声了,心想宫是活该。在所谓“第一反应”过后,他不由想宫的事会不会牵扯到自己。他知道干系难脱,宫拉自己参与“暴动”,并通过操控评估对地产资产进行了“缩水”,尽管这一切由于宫的逃跑牛途而废,但这件事是抹不掉的。望着车窗外面的茫茫雪幕头脑里也变成一片白了。
       进到办公室,吴桐先给毕可超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宫遭逮的事。毕可超说他没听说,又说他可以打探一下。
       放下电话,吴桐仍十分茫然。从宫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又联想到昨天焦亮说的要自己“滚”的话,心里生出实实在在的惶恐和危机感。他想在泰达的时日不多,与其让人赶走,不如自己先行一步。至于离开泰达的去处,他也想过,就是回学校,继续教书。在走下讲台半年之久的今天,他觉得最适合自己的还是教书。
       他记得有一次和杨老师通电话,试探性地谈到回学校的事,不料遭到杨老师激烈的反对,说他是“烧包”,说这念头有都不该有。他说自己还没有回学校的打算,只是随便问问。杨老师说教师缺岗,要回是没问题的。
       吴桐意识到是认真考虑退路的时候了。他抓起电话要给杨老师打,又觉不妥,一是杨老师肯定还会对他批评加告诫,二是一名普通教师起不到什么作用。他思忖了片刻,便直接给校长打电话。也是顺畅,电话通了。开始校长热情洋溢,可听到回学校的事就变了腔调,说这事有些难度,需要研究研究。他一下子想到这个电话打得太唐突,太没水平,真要办这件事,不是打打电话能解决得了的。他赶紧对校长说改日登门拜访。
       毕可超回了电话,说宫落网确实,是从南方捕回来的,说这一来会牵扯到一些人。吴桐脱口问会牵扯到谁呢?毕可超说自然是相关人了。吴桐问怎样算是相关人?毕可超听出他的担心说放心,你我都不在内。吴桐“嗯”了声。
       毕可超说:“最近有点烦,明天是春节前最后一个休息日,一块找地方放松放松怎么样?”
       吴桐问句:“是去‘水世界’吗?”
       毕可超笑了一声,说:“你就知道个‘水世界’?这遭咱去雪世界,去山上的山庄赏雪。”
       吴桐问:“是幽居山庄吗?”
       毕可超说:“你老可爱,山庄也不止幽居山庄一座呀。”
       毕可超告诉吴桐,这座山庄叫静谧园,不对外,只对关系单位和朋友开放。但有一条规则,去的人必须带一位异性。吴桐说他没异性可带。毕可超说带上你小姨子嘛。经毕可超一说,吴桐倒觉可以,说我动员动员看。
       他接着给双桃打电话,说了情由,不等他“动员”,双桃便爽快应允。
       可是双桃在下午打来电话,说她去不成了。他问有什么事吗?双桃打了个艮说刚接到马尼的电
       话,他说明天要来。吴桐很带情绪说不要理那个洋骗子,没必要见他。双桃说他说要和我办手续。吴桐问什么手续。双桃说结婚加移民。吴桐说双桃你别天真,他还是在骗你。双桃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得见见,当面把事情硒实了。吴桐仍然不能释怀,继续给双桃泼冷水,说跟着一个好人出国还行,要是碰上个坏人就惨了。双桃的声调也变得沉郁,说这个我知道,心里明镜似的,摆在前面的两个选择:为自己——留下,为好好——出去。听双桃这么说吴桐就不再争辩了。
       一个下午吴桐心里都帐帐的。
       到快下班的时候,他又想起毕可超之约,双桃不去了,得另找个人,谁呢?他想到陶楚,一想便觉得可以。自己已是自由身,陶楚更不用说,都没什么可顾忌的。他就给陶楚家里挂电话。
       陶楚接了,可不等吴桐把话说下去便打断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接着扣了电话。吴桐一头雾水,为证实是不是拨错了号码,他仔细再拨一遍,还是陶楚,接起来仍然说打错了。吴桐放下电话,心想陶楚何以这样?
       过了不久陶楚打来电话,先道歉,后解释她是在家附近打公话。吴桐问家里有人?陶楚吞吞吐吐说李赛他爸在。吴桐不理解,说他在有什么关系?陶楚嗫嚅说他缠着要复婚。吴桐说甭理他。陶楚说他串通李赛闹我。吴桐问怎么闹?陶楚哭咧咧地说李赛向我施压,说要他继续上学,不闹事,条件是我必须和他爸爸复婚。吴桐说这是什么条件呵。陶楚说我不答应,李赛就彻底毁了。吴桐的心疼了一下,他知道陶楚已陷人不能自拔的境地,当初好容易离开那个人,现在又再人魔掌,陶楚真倒霉。他一下子想到刚才双桃讲她和马尼一事的选择,事实上陶楚亦同样,面对孩子,女人总是软弱的,总是选择自我牺牲,可牺牲就一定会换来好结果么?他觉得应该和陶楚深入谈谈(只在电话里讲不清楚),他等陶楚停止哭,问:陶楚你告诉我,你决定复婚了吗?陶楚叹了声,说:吴桐你说我还能怎样呢?吴桐跟着长叹一声。
       事已如此,再说什么也枉然,赏雪的事更不能再提。
       接着给毕可超打电话,通知他山庄不去了。毕可超问是不是女伴成问题?吴桐说不是女伴的事,是自己不想去。毕可超问为什么?吴桐说句没心情,挂了电话。
       吴桐病了一场,是重感冒。病状三步曲:头一天发烧,迷迷糊糊;第二天烧退,仍昏昏沉沉;第三天从床上爬起,浑身乏力,思维却异常地活跃,八辈子的事情都在头脑里翻腾。当然最后就落在眼前。眼前的事让他一筹莫展。
       首要的事情是何去何从。王梅决心已定,“开”他只是个时间问题,快呢在春节前,慢呢在春节后。无论快慢终逃不过这一劫。事已如此,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可离开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回学校尚待“运作”,前景未卜,别的去处还没开始张罗。这边一旦让他“滚”,只能“滚”到下岗一族中,到时候再把房子移交给双樱,自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面对着这样一幅实实在在的未来境况,他有些不寒而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
       想想也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相反倒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不说与王梅的恩恩怨怨,只说与地产机械队的瓜葛,原本与自己没一点关系,工人一闹就把自己送过去当黄继光,过后所有的人又不认账,让他一个人坐腊。他愤愤想,当初真不该劝阻工人,立什么协议,听任工人去闹一闹,没准会有另一种结果。这时他不由想起王前进说的“你不操她娘,她不叫你爹”的话,当时只当着怪话听,现在似乎体会到话中包含的真谛。又因为当时王前进是针对王梅说这番话,他自然而然把这话回归到王梅身上。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听凭王梅的宰割,要和她摊牌。恶劣的说法是“操她娘”,叫她“叫爹”。
       上来的这股狠劲令吴桐自己都感到吃惊。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对这一切加以斟酌权衡,最后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属无奈,是不得已而为之,正像文化人津津乐道的那句哈姆雷特名言:是生?还是死?
       自己被逼在死胡同里,不能坐以待毙。
       他抓起电话,找王前进,可耳机里是无边的寂静。他想起生病后拔下了电话插头,便赶紧插上。他要找王前进,与他说“拷贝”材料的事,可电话关机。
       他静默了一会儿,寂静让他感觉一种压迫感。他只好又拨了个电话号码,是乔的。与乔关系的速燃又速灭使他总不能释怀。然而电话铃响着,乔终是不肯接。
       怔着,诡秘的乔使他想到自己的生活彻头彻尾是一场恶作剧。
       吴桐怀揣从王前进电脑上下载的材料去找王梅。他没敲门,这次不是忘了,而是有意如此,他想激她发怒,那样顺势把事情摊开。出乎意料的是这遭王梅没发作,只是皱了皱眉头。这倒使吴桐有些不知所措了,瞪眼看着王梅,这时他才发现王梅面色发灰,精神疲惫。
       王梅望着他黯然一笑,问句:“吴桐,你也知道了?”
       吴桐的脑子没反应过来。“知道了”是指什么?是评估中的猫腻?还是那两笔走款的真相?他没应声。
       王梅把茶杯放在吴桐面前,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再怎么我们是老同学呵。”
       吴桐更诧异了,想王梅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和她摊牌,才做出这种恣态的?
       王梅没像平常那样坐回到写字台后面,而是坐在吴桐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抱着茶杯眼看着他,眼光柔柔的。
       吴桐被王梅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喝茶。心想王梅这个人真的不简单,懂得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若不是这样,恐怕自己早和她吵起来了。
       王梅问:“茶怎么样呢吴桐?正宗么?”
       吴桐说:“正宗,正宗。”其实他什么也没品出来。
       王梅顺下眼,叹了口气,说:“有言人一走茶就凉。现在是人未走茶就凉啊。”
       吴桐觉得王梅今天莫名其妙。
       王梅继续引用格言名句以抒胸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呵。”
       吴桐仍不说话,以喝茶遮掩自己的迷茫。
       王梅起身为吴桐茶杯里续了水,又坐下。说:“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没打是因为我料定你会来找我的。咱们毕竟是老同学,我了解你,你让人信得过。”
       好吴哥!
       王梅说下去:“我知道,你对我不理解,有意见,你本可以……可你没有,这使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
       是怀柔么?
       王梅说:“我知道自己存在问题,可以检讨,但吴桐你也有问题,问题在于你不善解人意,其实我对你……咳,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呢?”王梅黯然神伤。
       “王梅……”
       王梅打断,“吴桐你不用说,你说什么我猜得到,你要说你没错,但是你不懂得对和错是相对的,是需要变通的。”
       吴桐说:“我的思维简单,只能分出个对和错。”
       王梅长叹一声,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可以做的是在我走之前做好善后,账该结的结,该还的还。”
       走?王梅要走?吴桐如坠五里雾中。
       王梅说下去:“我很快就会离开,快呢在年前,慢呢在年后。”
       王梅要走?怎么会这样?生病几天没来公司,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是吴桐万万没有想到的。王梅刚刚取而代之,怎么……他问:“王梅,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梅恨恨说:“叫王八咬了不撒口。”“王八?”“对。”“哪个?”“宫。”
       “哦。”吴桐轻轻叫了一声,迷雾倏然散去。那天小汪告诉他宫已归案,他就想宫是小人,会乱咬一气(一度还想到自己),现在方知首当其冲是王梅。他不感到吃惊,公司上下都知道宫和焦是王梅的左膀右臂。嘴臭的人说得更形象,说王梅上身和宫穿一条背心,下身和焦亮穿一条裤子。有干系是一定的。
       他开始为王梅担忧,问:“事情很严重吗?”
       王梅现出很烦乱的样子,站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着远处说:“墙倒众人推。有的人恨不得你快倒,他好占窝。”
       吴桐没吱声。
       王梅转过身看着吴桐,颇动感情地说:“吴桐,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我本以为你会向我发难,可是你没有这样做,还……”
       吴桐心里说王梅你说差了,我今番来就是要向你发难的,可你已经这样,我还能咋的?看来我是注定对你没办法。
       王梅还用忿忿的口气说:“我现在还是泰达的代总,还有权力,调你时我答应过你的条件,马上兑现。你放心,统统兑现。”
       吴桐没想到王梅会这样讲,心里很高兴。须知他来泰达后除了空担个“总会计师”虚名,曾讲定的条件一样也没兑现,如房子、年薪。这对他很重要,特别是眼下。他朝王梅点点头。
       王梅说:“在持股与否的问题上,因为我不会再参与泰达下一步的改制,这个决定不了。请你理解。”
       王梅的推心置腹让吴桐有所感动,他由衷说:“我能理解。”
       王梅坐回到沙发上,又给吴桐续一遍水,说:“吴桐你还有什么事情,趁我没走提出来,能解决的一定解决。”
       吴桐倒是真的想了想,一想就想到机械队。其实他曾对王梅讲过,那时王梅不认账,现在受到王梅态度的鼓舞觉得可以对她重提,便说了这件事。王梅没马上回答,思忖着,后说:“这件事说起来应该解决,但现在有些鞭长莫及。”吴桐明白王梅的意思,说:“你可以对焦亮讲讲嘛。”王梅口气生硬地说:“我才不跟他讲。”王梅的态度证实了小汪“掰”了的说法。要是这样,王梅就不会对焦开口。王梅突然发问:“吴桐,你和我说实话,焦亮在外面都造我什么谣了?”吴桐吞吞吐吐。王梅紧逼,“吴桐你说呀!”吴桐说:“我没直接从焦嘴里听到什么。”王梅说:“间接听到的也说。”吴桐就讲了焦亮一直以王梅的情人自居。“卑鄙!卑鄙!”王梅气得嘴唇发抖,脸色发青。吴桐甚为诧异,心想她和焦的不正当关系“地球人都知道”,怎么她就没一点风闻?可能吗?王梅盯着他问:“吴桐,你相信吗?”“我不信。”吴桐说,说时想起毕可超曾说过此事不可信的话。“小人,小人。”
       吴桐丝毫不怀疑王梅对焦亮所下“卑鄙小人”定义的正确性,可愣是想不通她怎么会被“卑鄙小人”蒙骗这么久,把他当成香饽饽,还有宫,到宫开始对她下手时才惊呼上当。他叹了口气,不想再和王梅纠缠在这上面,问:“机械队的事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王梅说:“这事,吴桐你就不要管了。”“可……”“你又要说你对工人有承诺是不是?”王梅问。吴桐点点头。“承诺承诺,要是都记得对老百姓的承诺,并且把承诺兑现,中国早就繁荣富强,人民早就安居乐业了呀。吴桐你咋这么认死理呢?你是谁哩!”王梅不耐烦地说。吴桐想不明白,承诺既然可以不被当回事,那开始就不应该做出,做出又不兑现,这不是欺骗么?他问王梅:“这事不解决就总是个包袱呵。”王梅脱口说:“把这个包袱留给关吧。”“关?”“关总呵。”王梅口因了咽唾沫,“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关要回来了。”“关总回来做啥?”吴桐问。“干老总呵。”王梅冷冷说。这个吴桐万万没想到,问:“关总不是退二线了吗?怎么可以回来再干?”‘找到后台了呗。”王梅依然是那副腔调。不可能,不可能,吴桐在心里说。他是了解关总的,关总不是那种投机钻营的人。
       王梅一转话题,问道:“何总心脏病住院,你知道不知道?”吴桐说知道。王梅问:“你去医院看过他?”吴桐点点头。王梅说:“我知道你会去的,这是你的优秀品质呀。”吴桐觉得王梅是在讽刺他。王梅说:“吴桐你别多想,我不是说反话,我是欣赏你,其实我早就说过我欣赏你的话,可你不往心里去。”
       吴桐记起王梅说过欣赏他的话,王梅为什么说自己不往心里去?往心里去又该怎样呢?像宫和焦那样她才称心?一连串自问,使他突然想到这样一种悖论:领导者知道“小人”靠不住,会坏事,可还是
       用这种人,受到加害时,又叫苦不迭,后悔不已。看来这是中国特色的官场现象。
       王梅问:“吴桐,陶楚怎么样了呢?”
       吴桐说:“她复婚了。”
       王梅不胜惊讶:“怎么会这样呢?”停停又说,“本来我以为你会和她结婚。”
       吴桐没说什么。
       王梅又说:“这样也好,我对你说过,陶楚的命硬,谁沾上谁不利索。你看,她沾了沾何总,何总就倒了霉。”
       “她怎么让何总倒霉?”
       “很快下台了嘛。”
       吴桐忿忿,想何总下台与你王梅有关,你却把罪过安在陶楚身上,自己到这般田地,仍然还是那副德性。
       他站起来向王梅告辞。
       王梅从他背后说句:“我知道你和关的关系不错,所以我对你的今后很放心。”
       吴桐不知是什么意思,没有作答。
       权衡再三,吴桐还是决定给关总打个电话。据小汪说自从传出关总出山的消息,泰达高层(包括一些中层)的人应声而动,以不同的方式向关总传递拥戴信号,自己如果没有表示,关总肯定会有感觉,况且就事情本身而言,他是持欢迎与肯定态度的。他了解关总,知道关总的所思所想,相信在这种时候关总接管泰达,正如那句古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伯母接电话,听出是他显得很高兴,说小吴呵老关一直念叨着你,说小吴一定会来电话的。吴桐赶紧解释说自己病了几天,所以……下面就是关总接过去讲,声音洪亮:小吴你来嘛,咱俩好好聊聊。吴桐说你忙,不好意思打扰。关总说和你不存在忙不忙的问题,你只管来好了,伯母刚买了一条鱼,来喝鱼汤。吴桐听出关总是真心让他去,便答应下来。从内心说他也很想和关总交流交流。如果说以前的交流只是务虚,那么现在已可以务实。
       一上车,小汪又开始发布消息,这时期的话题焦点自然是下台的王梅和复出的关总,对此小汪陆陆续续发布了不少,今天带有综述性质,说泰达戏剧性变化完全是由于宫的被捕,宫一戴上手铐就开始交待,首先“供”出了王梅,纪检部门本来要对王梅实施双规,是市里有人(吴桐想到是政法委书记)保了她。保归保,可不能继续任职。至于市里出人意料地让关接替王梅,这又要归结到“文凭不可少,年龄是个宝,关系最重要”上,关总的学历具备,尚不到退休年龄,“最重要”是从省里调来的阮副市长是关总的大学同学。当然谁也没亲见阮副市长出面为关总说话,但这事与阮副市长有关却是铁定的。吴桐对小汪“铁定的”结论不以为然,觉得关总出山合乎逻辑,这么说吧,如果让他来选择一个人来接管泰达,公理公道他也会选关总。
       到关总家吴桐首先发现,原先“爆棚”的花草只剩下有限几盆,其他都不知到哪里去了,这样房子便显得宽敞,使人感到畅亮。
       坐下不久,小汪说去厨房给伯母打下手,离开客厅。这也是司机职业的精细,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从领导身边隐去。
       许是意识到关总即将成为自己上司的缘故,吴桐多少有些拘谨,他说:“其实一直想来看望关总,可担心影响关总休息,再是自己又碰上些不顺心的事。”关总洒脱说:“你的情况我听说了,能理解,能理解。”吴桐想自己的情况关总是怎么知道的?是小汪告诉他的么?关总问:“家庭问题处理好了吗?”吴桐、时弄不清“好了”是种什么概念,只得如实说:“已经离婚了。”关总安慰说:“有时候离婚是不得已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下又是唯一的选择,要想开,向前看。”吴桐说:“是。”关总又问:“还继续调研么?”吴桐说:“结束了。”“什么时候?”“前天。王梅通知我。”关总笑笑,没说什么。吴桐问:“关总,你什么时候去公司上班呢?”关总打哈哈说:“那得看大家欢迎不欢迎啦。”吴桐说:“大家都欢迎。”关总说:“我知道你小吴会欢迎,可你代表不了大家,有些人嘴里说欢迎,心里还不知怎么想的,王梅毕竟在这儿经营了许多年呵。”吴桐觉得关总的顾虑不难理解,又想既然他谈到这个问题,不妨谈谈自己的认识,说;“依我的观察,王梅还是认可眼前的现实。”关总问:“她怎么说?”吴桐说:“她说很快便离开泰达。”“没发牢骚?”“没。”关总哼声说:“那是因为她一腚不干净。”吴桐问:“对王梅会怎么处理呢?”“有人保,还能怎么处理,走人了事呗。”“那遗留的问题怎么办?比方关总知道的那两笔疑款,据会计事务所的调查,确实是有问题的。”关总沉吟了一会儿,说:“小吴,你不是外人,我实话对你说,依我个人的意见是要一查到底的,但现在人事关系复杂,一个人后面牵扯许多人,从顾全大局考虑,有些事只能做些妥协了。”吴桐问:“那么多资金就算了?”关总说:“所以我的压力很大呀,地产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让宫汉臣这蛀虫蛀成个空壳,别的公司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现在接的是个烂摊子呵。”
       吴桐觉得关总似乎过于悲观,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被人轮番糟践,今天的泰达仍然颇具实力,他看过王前进做的真实评估,泰达不动产是两亿八千二百万,流动资金是四千三百万,尚很可观。他想可能关总还不了解这些情况,自己有必要对他讲讲,使他对前景有客观的认识。
       不待他开口,关总说了:“小吴不瞒你说,自从知道上级要把泰达的担子压给我,我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一直在思考是接呢还是不接。接有接的问题,不接有不接的问题。从积极方面说,上级对自己信任,寄予很大期望,退缩说不过去;而从消极方面说,泰达很复杂,自己又缺乏做主要领导的经验,弄不好会陷在里面难以自拔,众叛亲离,出了力不讨好,我这么说你理解吗?”
       吴桐似理解,又似不理解。他先想到宫,宫为了将地产“改制”归己,可以说明火执仗武装到牙齿。而关总却很迟钝,别人抢都抢不到手的东西摆在面前,还考虑要还是不要。这正说明关总和宫不是一样的人,这么想便有所感动,说:“关总,无论如何你是应该于的,不为自己,也要为泰达广大职工呵。”
       关总点点头,说:“小吴也真叫你说对了,我所以最终服从了上级的决定,的的确确是着眼于泰达的全体职工。也想,以前纵有救世济民的抱负没有施展的平台,现在有了这个平台就应该当仁不让,为群众做点实事,让大家得到一些实惠。”
       吴桐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他说:“关总你说得很对,就是要当仁不让,就是要利用这个‘平台’大展宏图:相信大家会和你站在一起,同心协力支持你的工作。也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泰达将成为新经济典范。”
       关总笑说:“小吴你很乐观呵。”
       吴桐也笑说:“当然,有乐观的理由嘛。”
       关总的笑容慢慢?肖失了,叹了口气,说:“小吴,我倒是有些乐观不起来呀。”
       “为什么?”吴桐不解地问。
       “因为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吴桐想想觉得也是,便点了点头。
       关总调转话题,问:“小吴,上次你在电话上说你的同学为泰达评估,出具的是一个虚假报告是不是?”吴桐说:“是。”“缩水多大幅度?”“百分之五十上下。”“有没有一个真实数据?”“有。”“你看过没有?”“看过。”“是什么情况?”吴桐如实讲了,不动产多少,流动资金多少。关总闻听“哦”了一声,又问:“这情况没透露出去吧?”吴桐说:“没有。”
       关总站起身,围着沙发踱着步子,后站下说:“小吴,我看这样,这情况就不要传出去了。你知我知就行了。”
       吴桐不解地看看关总。
       关总坐下来,笑笑说:“小吴,你不要多想,其实在这一具体操作上何、王并没有错,扩展开说哪一家都是这样做的,不这样反倒不实际。当然,做法一样目的不一样,有人是为自己谋私利,有人是为了企业的发展壮大。”
       吴桐已明白关总的想法了,也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一定道理,为个人和为企业毕竟不是一回事。有错也能摆到台面上。他如实相告说:“关总,知道实际情况的不仅我,还有一个人。”
       关总问:“谁?”
       吴桐说:“王前进。”
       “哈!”关总笑了,“王前进不就是你同学吗?他搞的评估他咋会不知道?小吴你可真逗。”停停又说,“哪天和你同学一块坐坐,表示表示,怎么表示你考虑个意见,对我说,没问题,会让他满意。”
       吴桐冷丁觉得这话很熟悉。后想起是何总在定下王前进做评估之后说过这种话。他脱口说:“不必。”
       “不必?你什么意思呵小吴?”吴桐觉得关总的脸上一冷。
       吴桐从未见过关总这种样子,知道他不高兴了,赶紧解释:“我是说我和他的关系很好,表示不表示无所谓。”
       关总恢复了原来的神情,说:“小吴你这就错了,关系归关系,表示归表示,现在是市场经济,什么都得按经济规律办事呵。”
       他点点头,问:“关总,改制的事你考虑了没有呢?”
       关总说:“改制是重中之重,怎么会不考虑呢?而且我也想就这个问题和你聊聊,交流一下看法。”
       吴桐不语,等他说。
       关总叹了口气,说:“小吴,我知道泰达上下几千人都在看着我,对我充满期望。从主观愿望上说,我真的希望每个泰达人都能在这历史性转折中,走向共同富裕路,而且这也是应该的。泰达从最初的财政一百万元的投资,发展到今天的过亿资产,是大家辛辛苦苦挣来的。你来得晚,不会知道当时创业的艰难,记得当时生产的半导体收录机,打不开市场,全体职工就提着机器走街串户推销,播着乐曲,嗓子好的自己唱,走一路响一路呵,用这种方法来吸引人们的眼球,接受我们的产品,就这么渡过了难关。从此我们的家业迅猛发展,现在已可以生产各种尖端产品,享誉世界。可以说泰达能有今天,职工们功不可没,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这一点。另外一方面,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从良知上讲也应该与人民群众同甘苦,共患难。再退一步说,咱们作为泰达当家人,各方面已有保障,还用得着大发个人财么?财产这玩意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银行里存上一个亿有什么意义?所以必须端正态度,以公司发展和职工利益为重。”
       吴桐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等关总讲完他说:“我完全赞同关总的观点。”又发挥说,“不是说个人不可以发财,但是不能发不义之财。”
       关总说:“对。”
       话题到这里就有些混乱,偏离主旨了。
       吴桐赶紧拉回说:“我原先弄的那个方案你看过,很支持,也提过许多有价值的意见,关总你看这样好不好,是不是可以在那基础上再加以完善。”
       关总顿了顿说:“那个方案你费了不少脑筋,想法也不无可取之处,但是……但是……在目前情况下,实施尚有问题。”
       吴桐问:“什么问题?”
       关总说:“不太切合实际。”
       吴桐的心一惊,他茫然问:“关总,不用我那方案,那么用哪一种呢?”
       关总又叹了口气,说:“也只能用何、王报批的那个方案了。当然,那个方案确有不尽人意处,可上级已经批了,另改还要走一次程序,而且还不一定会批准,为快捷起见,还是用那个方案吧。”
       还是“快”字当头。
       关总又说:“我想了,我们的原则是不能变的,而且永远不能变。但是,有些问题在改制以后是可以逐渐完善的,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呵。”
       吴桐的心向下沉。他说:“一旦定局,以后要变就难了。”
       关总说:“我看也难不到哪里去。只要我们下决心,会照顾到广大职工的利益的。在这一点上我可以以人格担保。”
       他仍不甘心,说:“关总,我真的希望能从我们泰达开个好头,而且完全有这种可能,上回关总说的那种‘知识经济’模式我觉得很适合像我们泰达这样的高科技产业,我们为什么不加以推行呢?”
       关总脸上呈出深沉的表情,说:“我倒是希望‘知识经济’理论是一剂解决国家经济问题的猛料,可惜
       不是。”
       吴桐望着关总。
       关总说下去:“后来我仔细思考过,‘知识经济’模式好是好,但现在推行不是时机,我这么说决不是因为我要接手泰达,就一改初衷。‘知识经济’的确有些纸上谈兵的成分,就像一朵美丽的花,好看不能吃。”停停又说:“甚至包括职工持股的设想在目前情况下也不太现实,真是不现实。”
       吴桐更茫然了,问道:“关总原先不是很赞成职工持股么?”
       关总说:“我现在仍然赞成。话说回来,赞成也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吴桐问:“为什么只是美好愿望?”
       关总说:“还是那句话:不到时机,勉强实行起来会带来负面效应。”
       吴桐问:“什么负面效应?”
       关总说:“这既是一个实际问题,又是一个哲学问题。我们的的确确是不能再回头吃大锅饭了,中国人让大锅饭害得苦不堪言,这是实际问题;从哲学上说绝对的平均是绝对的不平均,人人都是主人最终谁也不是主人。”
       吴桐真是给弄糊涂了。
       关总又说:“当然,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走大家共同富裕的道路,这是我们的全部理想。”
       吴桐心想所谓“最终”是指什么时候呢?是共产主义实现的那一天吗?这么说来关总是追求遥远的共产主义理想了。这么正确的事自然谁也不好反对。可他又迷茫起来,想也许关总是有道理的吧。理想这东西所以诱人正因为理想仅仅是理想,只要心里有理想在,人人都会活得平心静气,以苦为甘了,因为光明在前呵。转而又想,可如果照目前这种样子下去,等到了“理想”实现的那一天,剩给老百姓的东西还会有多少呢?
       也许关总看出吴桐的忧虑,很坦白地安慰说:“小吴,一切我都心里有数,我绝不会为谋个人和小集团的利益而不顾广大群众的利益,我反对何、王的做法,自己又怎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呢?泰达是全体泰达人的,现在是,永远是。”
       吴桐能听出关总的话是真诚的,可又觉得这真诚的后面有一种摇曳不定的东西,他难以把摸。
       “另外,我问你小吴,你真的认为中国是一把手政治吗?”
       吴桐吃惊地看着关总。但关总好像随意说出了这句话又随意忘掉了。关总接着说道:
       “小吴,有一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听说王梅在下台前滥用职权慷国家之慨,向许多人许诺这样那样的好处。你说我应该不应该认可她的许诺呢?”
       吴桐觉得胸口一疼,张张嘴不知该如何说。这时小汪从厨房探头出来,问可不可以上菜?
       关总乐呵呵地说:“可以呵。我们谈完了。”
       谈完了。吴桐在心里体会着这话。
       关总看着吴桐问:“小吴,知不知道程巧的下落呀?”
       吴桐回答:“不知道。”
       关总问:“能不能打听到?”
       关总说:“能。”
       关总说:“小程是个好秘书呵。”
       吴桐问:“关总想把她聘回来么?”
       这时伯母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
       关总适时转向冲她打哈哈,说:“伯母是个好厨师呵。”
       好厨师做出来的菜,吴桐却没胃口。
       从关总家出来,吴桐心里空落落的,有种几近绝望的感觉,这感觉是空前的,是一种迷失了是非的绝望——他是对自己没有把握了。
       小年这天,一早双桃打来电话,问吴桐回不回姥姥家过节,吴桐清楚自己不会去,张嘴却问了句马尼去么?双桃停顿了一下,说去。又说他去等于是个动物,没妨碍的。吴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来由,赶紧说他去他的,可自己已有了安排,双桃问什么安排。吴桐说下乡。
       吴桐所说的下乡是送包师傅一家的骨灰下葬。这事是机械队常师傅他们张罗的,大伙认定让泰达出钱买墓地难以实现,便商量凑钱买块墓地。吴桐听说后表示自己也算一份。在操办过程中吴桐把事说给毕可超,毕可超有不同看法,认为买墓地主要是考虑亲人的祭祀,而包师傅死的是一家,近亲又不在这座城市,进墓地没多大意义,不如在大山里选个地方葬了,让他们一家人独享清静。毕可超还说如果同意,他可以和那位岳主任协商,就葬在他们村后的山上。吴桐觉得毕可超的想法有道理,便把这层意思转达给常师傅他们,结果他们也认为可行,反过来毕可超又做通了岳主任的工作,就这么定了。
       分两路进发,常师傅一伙人坐毕可超借的一辆中巴,护送包师傅一家的骨灰。毕可超的车拉着吴桐。小车快,先到了岳主任家。后一块出来在路口等常师傅他们,等到了便一起往山上攀登。毕竟私下葬人有违政策法规,一行人屏声顿息,不敢张扬。到山半腰岳主任左顾右盼,在树间选了一块空地,齐动手挖出一个墓穴。在往里摆放骨灰盒的时候大家的意见发生分歧,有的说把孩子放中间,包师傅两口放两边,有的说不应该把夫妻隔开,但是把孩子放在哪边又意见不一,最后岳主任提出呈“品”字型摆放,孩子在上,父母在下。这样既体现了孩子是“小皇帝”,又让两口子相亲相依,就解决了所有问题,就这么将包师傅一家葬下。出于为岳主任考虑,不使他担干系,没留坟头,更没立碑,只在附近的一棵松树上做了标记。说起来包师傅一家虽然活着时不如意,而死后也算得上称心,可谓是青山为碑松为名了。
       告别了死者下山,吴桐欲假岳主任家的饭店安排一桌丧宴,常班长他们谢绝,说要赶回去过节。吴桐和毕可超同为光棍王老五,过节在哪里都一样,就留下吃饭。
       刚坐下,手机有短信进入,吴桐按出,是一句情意绵绵的问候:大哥大哥你好吗?(他似乎记得有这么一首歌)他的心蓦地一动。赶紧按键,却不见落款,只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他即刻发送过去,不料却是关机,再发送还是关机。他百思不得其解,想这个向自己发来问候的人究竟是谁呢?又为什么不让他与他联络?他直觉中判定是个女人(一个挂念着自己的女人),于是便本能地想到与自己或深或浅有瓜葛的一些女性,她们是乔、陶楚、许点点、双桃、星小姐……同时眼前依次浮现出她们的音容笑貌。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是的,短信与她们有关,当然也只与她们中间的一个有关,那么又是谁呢?他开始思索,像警察破案般对“嫌疑人”进入筛选,最后圈定是星小姐。他觉得星小姐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这种虚幻而调皮的方式,完全是一种“星小姐玩法”,他也认为星小姐只要想做什么就一定不会被难倒(哪怕在狱中),他的心不由得一疼,再次凝视着视屏上的“大哥大哥你好吗?”,同时歌的曲调便在耳畔飘荡起来,那深情而忧伤的情绪使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吴桐心情沉闷,多喝了几杯,恍惚中忽然想起上回岳主任说的海浪消愁,顿时心血来潮,硬拉着毕可超去海边,毕可超老大不情愿,可还是服从了。正值退潮,海里退出一大片沙滩。吴桐一步一个脚印走进去,在靠近海水的地方站定,平视着浪花翻滚的海面,心里在思忖往沙滩上写什么字。他清楚,自己现在面临的窘境是全方位的,从工作到家庭万般堪忧,如果仅从中消去一件半件,都无济于事,能选个概括性词语一揽子解决问题最好。他一下子想到那个“愁”字,既然叫的是消愁,“愁”字自能将一切不如意包括在内。正如一首歌曲所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想定,便俯下身,用手指在沙上写了个斗大的愁字。毕可超站在旁边看着,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有道否极泰来,潮退到底,便开始上涨了。由于海滩平阔,潮涨得很快。排浪轮番扑向沙滩,在吴桐眼皮子底下渐渐逼近他写的那个“愁”上。他内心在憧憬着,希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