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惊心]做一个父母是痛的
作者:陈家恬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8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事情就这么蹊跷,我简直无法想象。
       “爸爸,我这里被人撞了,现在很疼。”2007年1月7日晚饭后,儿子指着自己左大腿外侧大约风市的穴位说,脸上少了平日里的阳光灿烂。
       正在家中客厅踱步的我停下脚步,低着头,凑近儿子,问:“什么时候被撞的?怎么撞的?”
       “前天下午,一个同学的右脚掌被另一个同学踩了,因为疼痛,他抱起右膝,站不稳,便撞了过来。”儿子停顿一下,又补充说,“不是故意的,他的个子比我还瘦小。”
       “哦,膝盖撞的,就是顶膝盖比赛那样,没关系的,几天就会好的,不要担心。我小时候,也是经常被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从来不看医生,也不吃药。”我还用略带揶揄的口吻说,“抗击打能力这么弱,你还想练武功,还想打败天下无敌手?”
       “可我现在真的很疼呀,爸。”儿子噘着嘴,眼圈微红,满脸委屈的样子。儿子是从来不讲假话的。
       此时,我心头一颤,如同受到儿子疼痛的牵引。“那你演示一遍吧。”
       儿子双手抱起右脚踝,左腿独立,趔趄,右膝盖撞在我的左腿上,接近儿子疼痛的那个部位。
       果然不轻。我顿时感到疼痛,趔趄,后退。我抚摸自己的痛处,也为儿子的疼痛深感不安。
       就在此前的一个多月,大约是2006年11月12日,儿子的班主任带着他和班上的几个同学到野外活动。儿子为了捡一粒石子,在山涧里摔了一跤,右腿后侧着地,并沿着岩石下滑,当时并不感到疼痛。可是,过了5天,右脚踝关节、小腿后侧、大腿后侧和臀部开始隐隐作痛。又过20天之后,连续几个晚上,儿子都喊疼痛,要么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要么三更半夜被痛醒,蒙在被窝里暗自抽泣。尽管儿子把抽泣声压得很低,但我和妻子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我觉得反常,先是送儿子到县医院,找骨科医生看。医生认为,是肌肉挫伤,不必吃药,涂涂扶他林药膏就可以了。可是,又过了一个星期,儿子的疼痛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厉害了。
       于是,我决定送儿子去省城,到省级A医院检查。林医生是主任医师,温文尔雅,轻声细语,询问病情、体格检查极为详细。他认为,可能因为摔跤,导致腰椎间盘突出,要做磁共振检查。如果是腰椎间盘突出,那是很折磨人的。我知道,患这种病多为中年人,而我的儿子才12岁呀。
       当我把检查申请书送到磁共振检查登记处时,“今天排不上,明天下午再来”,这话连同检查申请书被护士从那个猫眼似的小窗口里扔了出来。
       我没有耐性等,因为只请了半天假,更何况儿子的疼痛正在加重,连一瘸一拐地走路,也感到困难。
       经过我的再三请求,做磁共振的医生终于同意提前给我的儿子检查,而且允许我进入检查室。我拘谨地站在旁边,与医生一道察看影像。我第一次见识这种影像,它高度清晰,让我领略了儿子脊椎之健康之优美。
       我拿到了检查报告单,跑到林医生那里。林医生看了片子及其报告单,抬腕看一下手表,说:“赶快再去拍一张双髋正位X光片,就给我看,下午我要去开会。”我的手机显示屏提示,离下班时间只有30分钟了。我牵着儿子,想乘电梯,但电梯门一直没有开。儿子跟着我,从门诊楼5层一瘸一拐地小跑到一层,通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又小跑到另一座楼的4层,在那里等候拍X光片。
       当我拿着X光片跑到林医生办公室时,林医生已经走了。我得知他正在回家的路上,立即驱车赶往他的住处。
       林医生看了X光片,又给儿子做骶髂关节“4”型试验检查。“应该是肌肉挫伤,不会有大问题,回去之后,做做理疗,比如电脑中频、神灯照射,也可以泡泡温泉,促进活血化淤,估计半个月到20天就会好的。”林医生的语气很平和。
       我和妻子放心了。
       到了2006年12月底,儿子的右腿果然不痛了。
       正因为有过上述的经历,所以,对于儿子的这次撞伤,我并不十分在乎。
       然而,儿子的这次疼痛已经持续了十多天,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最近七八天,白天不能去上学,经常双手抱着左腿一边揉搓,一边喊疼,像锤子敲打一样的疼,夜里也一直喊:“妈,摸摸我的腿!摸摸我的腿!”妻子索性躺在儿子身边,听任儿子的指挥,哪里疼痛就摸哪里,一直抚摸着,手都酸得麻木了。我躺在对面的房间里,其实,我也没有睡着,妻子困倦的声息、儿子细小的动静,无不像灶膛里噼噼啪啪燃烧的火苗,直把我的心炒得焦乎乎的。
       儿子的这次疼痛,使我越来越感到奇怪。2007年1月18日,我叫妻子带儿子去A医院找王医生。王医生带我的儿子找骨科卢医生看。卢医生询问了儿子的疼痛状况,看了所有的片子和检查报告单,做了体格检查,也认为是肌肉挫伤,吃些鲁南贝特和血塞通,就会痊愈的。
       儿子吃了鲁南贝特和血塞通,一星期过去了,疼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连胃也胀得难受,有时还像针刺一样的痛。我知道,这是药物所致。我决定让儿子停服这些药,另找医生看。
       我通过一位朋友,预约了市级B医院的胡医生。胡医生名气大,很忙,约我第二天早上6时50分到他的办公室等候。当天晚上,我和妻子带着儿子从县城赶往省城住旅社。
       我们提前到达B医院。我怯怯地走到胡医生面前,做了自我介绍。胡医生示意我稍等一下。我把背在身上的儿子放下来,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到长条椅子上。不一会儿,胡医生过来,给儿子做了简单的体格检查,询问了病情和治疗过程。我和妻子在旁边补充。当妻子说到2006年5月份,儿子右脚跟发生疼痛,头尾持续两三个月时,胡医生忽然严肃起来,盯着我的妻子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大约是2006年5月初吧,我叫丈夫去买米,儿子也从书房里一蹦一跳地出来,一边喊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一边就开门下楼去了。儿子爱骑自行车,所以,我交代我的先生,不能让儿子驮米。我的先生满口答应,结果却让他用那辆小自行车驮了一袋大米回来,足足30斤!那天下午,他又用那辆自行车驮他的堂弟去玩耍。他的堂弟可胖了,比他还重。”妻子顿了顿,接着讲述,“没过几天,他就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妈,我这里痛。他弯下腰,用手捏着自己的右脚脚后跟,神色黯然。当时,我也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只带他到县医院骨科看过一次。”
       “哦,这个情况很重要。”胡医生似乎发觉了什么。
       我不明白胡医生的意思,赶紧作了补充:“我儿子的自行车比较小,只有16寸,驮米的时候,骑得飞快,我追也追不上。”
       胡医生说:“骑自行车不至于拉伤脚后跟,那次疼痛,应该不是外伤所致,所以,你们今天提供的这个情况很重要。”
       不过,我从胡医生看似狡黠的表情里,感到了不安。
       胡医生的手机响了。他到会诊室外的走廊上接,接了15分钟。胡医生返回后,向我要了所有检查资料。其他检查报告单不怎么看,只把片子插在荧光屏上解读,总共5张,读得很快,扫描似的,一下子就完了。他指着最模糊的一张问:“这张是哪里拍的?拍什么也不知道,位置也不对;不过,还是能看出骶髂关节的一些问题。”
       “县医院拍的。”
       “难怪。”胡医生摇了摇头。
       “在这之前,看过医生没有?用过什么药?”
       “A医院的林医生看过,吃了两种西药,一种叫鲁南贝特,一种叫血塞通,也贴过奇正消痛贴。”
       “哎,我认识林医生,他不懂得这种病,A医院看这种病也不是内行。”胡医生不屑地说。
       片子拍得不清不楚,又怎能据此诊断呢?我寻思着。
       胡医生的手机又响了,他又到会诊室外的走廊上接电话。过了20分钟,他返回,便开了血沉、抗“O”、类风湿因子、髋部磁共振和腿部X光等5项检查申请单。
       我背儿子从住院部到门诊楼化验室去抽血。很多人在排队。我与排在最前面的一位老人商量,让我的儿子先抽,老人欣然同意。护士一边给病人抽血,一边念叨,好像小贩在叫卖,反复,反反复复,但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比如什么时间取检查报告单,并没有明说。
       
       我问护士:“抗‘O’、血沉检查报告单什么时候能出来?”
       “检查申请单在哪里开的,就到那里取检查报告单。抗‘O’、类风湿因子检查报告单要到下午4时30分之后,血沉检查报告单2个小时之后就可以拿。”
       我又背儿子到磁共振检查室,可是,大门紧闭,好几个人在门口百无聊赖,踱来踱去。
       我问值班护士:“磁共振检查在哪里登记?”
       “上班时间还没到,你们就在那里等着,急什么?”她正在吸豆浆,有些不耐烦。
       “是啊,来到这里,我能急什么?还能跟谁急?”我默默地安慰自己。
       医生和护士陆续来了,他们有的提着牛奶、蛋糕,有的提着豆浆、馒头,那门虚掩着,进去一个,就把门关上;出来一个,也把门关上。
       磁共振检查室的门终于开了一条缝,我趁机把检查申请单塞了进去。
       医生问:“排什么时候的?”
       “现在。”
       “什么现在?”医生扯过我手中的检查申请单,瞟了一眼,厉声呵斥,“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是明天的!”
       吧嗒,一声闷响,那门又被关了。
       无奈之下,我拨通了一位朋友的电话,请求帮助。他很快就帮我找了这个医院的黄医生。黄医生拿着我儿子的检查申请单,在那门上狠狠地叩了三下,并且直呼其名,两声,就两声,那门就开了。里面的一个医生探出半个头,赔着笑脸,接过检查申请单,连声说,就做,马上就做,和气极了。黄医生走了。那个医生居然在我们面前大发牢骚:“被你挤进一个,我中午就要加班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您的午餐由我负责。”我边说边掏钱。
       妻子向我使眼色。她知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人。
       检查好了,我先带儿子出来。妻子还在里面,我知道她在向这位医生塞所谓的误餐补贴。
       “你是黄医生介绍的,我不能收,也不敢收。”我在门口听到医生这么说。
       妻子也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她出来了,脸色绯红,就在门口对我说:“检查报告单要由一位老专家来写,他上午看门诊,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
       我想,如果这样,就是拿到了检查报告单,也找不到胡医生,而且胡医生下午不上班,找谁看呀?
       我很焦急。
       “焦急有什么用?还是先拍X光片吧。”我自言自语。
       我拿到了儿子腿部X光检查及其报告单,还有血沉、类风湿因子检查报告单。我又到磁共振室催要报告单。医生说:“你催我,我敢催他吗?他曾经是我们的院长。”医生说的“他”,就是今天负责写磁共振检查报告单的老专家。
       还好,不一会儿,老专家来了,很快就写好了报告单。
       如果血沉、抗“O”、类风湿因子检查报告单能够很快拿到,上午就能找到胡医生,把儿子的病看清楚。我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去询问这3项检查结果。
       “不可能这么快,下午能做好就不错了。”护士的答复一片渺茫。
       最终还是拿到了所有的检查报告单。除了血沉检查结果比正常值偏高外,其他各项未见异常。
       我迅速背起儿子赶到胡医生那里。胡医生正在接电话。胡医生接完电话,就浏览儿子的检查资料。胡医生的手机又响了,又到门诊室外的走廊上接。接完电话,又有人找胡医生看病,他叫我们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胡医生叫我把检查资料收起来,去他的办公室,给我慢慢讲。
       我们来到胡医生的办公室,看他那一副面孔,真使我忐忑不安。我担心胡医生的诊断会使妻子和儿子感到震惊,所以,我叫妻子先带儿子下楼去。胡医生叫我坐下,本来还算老练的我,此时此刻,却不敢就座,只把检查资料袋放在桌子上,斜倚于桌沿。胡医生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正要给我讲,他的手机又响起来,又出去接电话了。十多分钟后,他回来,说:“你儿子的病比较麻烦。”
       我的心立即被揪了起来,哽咽着问:“是什么病?”
       “强直性脊柱炎。”
       “强直性脊柱炎?”我小声地复述了一遍。
       我早已知道强直性脊柱炎的严重性:随着病情的进展,整个脊柱可自下而上发生强直。先是腰椎前凸消失,进而呈驼背畸形、颈椎活动受限……至今尚无根本的治疗方法。
       这时,走进一个年轻的医生,胡医生对他说:“我看是强直性脊柱炎,你也看看那片子吧。”
       “特征已经很明显了,当然是强直性脊柱炎。”这个医生扫了片子一眼,这么说。而他看的正是那张模模糊糊的X光片。
       两个医生异口同声,而且我的朋友一直跟我说:“胡医生是知名专家,也是全省骨科权威。”这样的诊断似乎毋庸置疑。
       顿时,我感到天崩地裂。“我的天哪!我的儿子怎么会得这种病?这可是不治之症呀!哎哟,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命呀!”我默念着,泪珠随之滚了下来。我连忙掏出纸巾擦,我害怕在陌生人面前失态。
       胡医生见我痛苦不堪的样子,在我临走的时候,他说:“不然,再做一个血液HLA-B27检查,如果有问题,那就算确诊了。”
       不过,我还是将信将疑,寄希望于HLA-B27的检查结果能够推翻胡医生的诊断。我问胡医生:“现在能做吗?”
       “不能。这里只有星期二才做。”
       今天才星期四。我哽咽着问:“其他医院能做吗?”
       “附近的几家大医院都能做。”
       我想,如果抓紧,也许能赶在上午下班之前到达A医院做好这项检查。于是,我飞奔下楼。
       一坐上车,我就催促司机开快一些。我的内心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脸色阴郁,而且我从来不叫司机开快车。敏感的妻子问:“有没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我木然地回答,脸也没有转向坐在左边的妻子,因为我的泪水已经从眼角爬出来了,声音也变了。
       我左手紧紧握着妻子的右手。妻子见到我流泪,意识到儿子病情的严重,也不由自主地流泪了。我们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儿子觉察到,但聪明的儿子还是从观后镜里看到我们的神色,问:“妈,你为什么流泪,是不是我的病很严重?”
       “你没病,妈流泪,是因为灰尘飞到眼睛里。”妻子故作镇定。
       做一个母亲是痛的,从生下孩子那一刻开始就是痛的。
       这时,儿子也不再跟司机谈天说地了。车内一片沉寂。
       我打电话请王医生到A医院化验室等候,他是我的好朋友。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那里时,护士说:“机器坏了。”
       怎么如此凑巧!
       王医生打电话叫他的妻子来,带我们赶去省级C医院。
       到了那里,眼看就要下班了。她替我交钱、建卡、开单。她胖乎乎的,而且患有膝关节疼痛,跑上跑下,左冲右突,那么寒冷的天气,居然累得满头大汗。我感到过意不去。
       我们就在抽血的地方等候,眼看下班时间就要到了,可手续还没有办好。护士正在关闭化验室的卷帘门,我请求护士稍等片刻。护士不予理睬。我伸手去抵挡徐徐下滑的卷帘门,被护士呵斥了一通。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在这里进修的老乡。在他的恳求下,护士才噘着嘴,给儿子先抽血。
       王医生的妻子接过血液标本,像传递接力棒似的,冲下楼梯,穿过公路,直奔化验室。可是,那里的医生全部下班了,只剩下一个护士,她就把血液标本交给护士保管代转。护士给她写了做HLA-B27检查医生的姓名和联系电话。她把这张纸条交给我,叫我下午上班时,凭这纸条去找那个医生。
       我匆匆吞了几口午饭。午餐是我邂逅的老乡请的,很丰盛,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午饭后,先安排妻子和儿子去旅社休息,我一个人拿着那张纸条,提前到C医院等候。
       那门刚刚打开,我就蹭过去,一边展开纸条,一边问走进来的医生:“这位医生来了没有?”每走进一个人,我都如此这般地追问。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她家里有事情,迟一点才会来。
       迟一点?究竟迟多久?
       我在走廊上不停地徘徊,口渴得冒火。这时,小姨子来电话询问儿子的病情,才说两句,我就嚎啕大哭了。
       
       直到下午4时30分,这个医生才来。我紧跟着她进了化验室,问:“我儿子的HLA-B27检查什么时候会做好?”
       她的眼睛向我一瞪,怒气冲冲地反问:“你儿子的血液标本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寄在一个护士那里。”我边说边把纸条递给她,以为她能认得这字迹,凭字迹找到儿子的血液标本。
       想不到,她像遇见蛇似的,忽然尖叫起来:“血液标本在哪里?在哪里?血液标本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来催我,奇怪!”也许是那个护士忘记了,听到她对我的责怪和呵斥,隔壁的一个护士才把我儿子的血液标本递了过来。她一接过血液标本就嘀咕:“机器坏了,能不能修好还不知道。”
       怎么?这里的机器也坏了?
       我懊恼地离开了医院。回到妻子和儿子住的旅社。天黑了,我动员妻子、儿子出去吃饭。
       没过多久,妻子和儿子吃饭回来了,也带回一份给我吃,但我吃不下,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不一会儿,王医生来到我们的住处,给我的儿子做骶髂关节“4”型试验检查,再次询问了儿子的感受,坚持认为,不可能是强直性脊柱炎,应该是肌肉挫伤,劝我不必过分担心。他还告诉我,他又约了另一位主任医师张医生,请我们第二天上午7时50分在A医院6层等候。
       其实,做一个父亲也是痛的,也是从儿子出生那一刻就开始痛的。那天晚上,我整夜没有合眼,胡乱地想,胡乱地流泪。
       第二天上午,我背着儿子,爬上A医院6层楼,终于找到了张医生。有好几个病人都在找他。他简单地询问了儿子的病情,简单地看了片子。“什么片子都拍了,为什么双膝关节片不拍呢?”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像这样年龄段的小孩,受了外伤,最容易引发关节炎、关节恶性肿瘤和强直性脊柱炎,赶快去拍双膝关节X光片,把片子送给仇医生看,他看这种病更内行。”
       我们更加害怕了。
       我背着儿子到另一座楼去拍了X光片。过了两个小时,取出X光片,我又背着儿子到另一座楼去找仇医生。仇医生戴一副淡蓝色的金丝眼镜,不苟言笑。
       仇医生询问了儿子的病情。当儿子说到脚后跟疼痛时,我插了一句话:“也许是骑自行车的缘故。”仇医生忽然阴下脸,质问:“你到底会不会骑自行车?骑自行车会伤及脚后跟吗?”我被她的话噎住了。她看了所有的片子之后,就伏在护士站的吧台上写病历。我站在旁边看。她写着写着,忽然转过脸来,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你给我离远点。我最讨厌别人看我写病历!要看病历,你自己回家慢慢看。”可我已经注意保持与她的距离呀。我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奚落过!
       之所以我要看着她写病历,是因为急于了解儿子的真实病情,是因为怕看不懂医生鬼画符一样的字,回家了,有看不懂的地方,去问谁?看着她写,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当面请教。
       她边开处方边说:“就目前检查的情况看,没有强直性脊柱炎和关节恶性肿瘤的任何征兆,但不排除有关节炎的可能。还是用些激素吧,先吃一星期。”
       处方上写着:
       芬必得缓释片qd1#;
       甲泼尼龙qd6#;
       绿化钾缓释片bid2#;
       帕夫林胶囊bid2#;
       乙哌立松bid0.5#。
       我问她:“鲁南贝特和血塞通还要吃吗?”
       “不要。”
       “青霉素要挂吗?泰诺林缓释止痛片要吃吗?”
       “统统不要。吃这些药就行了。”
       “电脑中频、神灯照射、泡温泉,这些理疗还要做吗?”
       “要做就做吧,不会有什么效果的。”她有些不耐烦了。
       王医生也在旁边,离开之后,他对我说:“他们不了解理疗。”我知道,王医生是全省有名的理疗专家。
       该听谁的?我真的越来越糊涂了。
       王医生又带我的儿子去做理疗,而且由他亲自做。做了理疗之后,儿子对我说:“爸,舒服多了。”
       儿子在做理疗的时候,我给做HLA-B27检查的那个医生打了五六次电话才通。“下午4时30分可能会做好的。到时候,请你再打个电话过来。”她变得客气多了。
       下午还不到3时30分,我就从旅社赶往C医院。妻子想跟我一起去,我不让她去。我想,要是一个打击,那就先冲着我来吧。
       一路上,我反复猜测那个结果,那个关乎儿子一生、关乎我们全家命运的结果。来到门口,我却逡巡不前。做HLA-B27的医生正在忙,我就愣着斜靠在门旁。她面带微笑地问:“你干吗那么紧张,你的儿子没得那种病,报告单正在输,马上就好了。”
       “我们全家人都在等这个结果,心都悬着。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真的太好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第一个通报给妻子。第二个通报给王医生。第三个通报给岳父。第四个通报给正在我们县里采风的好朋友鲍先生。
       王医生说:“晚上,我要为你们设宴庆贺。”
       鲍先生说:“万幸!万幸!”
       第五个通报给胡医生。他要我把检查报告单送过去。
       “这个检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看了检查报告单,右手在我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了这一句。
       他转过身去找纸张,说:“不过,我看还是那种病,回去挂瓶,也吃些药,一星期后反馈。”
       他开的处方是:
       1.青霉素(静滴);
       2.泰诺林缓释止痛片qd1#;
       3.休息一星期。
       之后,我跟着胡医生走下昏暗的楼梯。一层楼梯口外停着一辆小轿车,把他接走了。
       那天晚上,王医生在酒楼宴请我们。王医生的妻子也来了。鲍先生也赶来了,还带来一块古玉,说是送给儿子压惊。
       我喝了很多酒,敬了王医生,敬了王医生的妻子,敬了妻子,敬了好朋友鲍先生,敬了儿子,一连敬了好几遍。
       我醉了,真的醉了。
       只过5天,我就通过电话向胡医生反馈:“我儿子左腿不痛了,一点也不痛了,血沉也降到正常值范围以内。”
       “那很好,挂了几天青霉素?”胡医生问。
       我说:“没有挂,一天也没有挂,因为儿子怕挂瓶,只吃些西药。”
       “什么西药?说给我听听。”
       我把仇医生开的处方念了一遍。
       “谁开的?”
       我说了个谎:“县医院的医生开的。”
       “怎么能吃激素?激素药效是很快的,但药效过了,也会很快反弹的。你怎么不相信我?简直乱来!”他就挂断了电话。
       虚惊一场。
       感慨万端。
       医生,你可知道,所有的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属,无不以专注的神情,聆听你的每一个言词,担心漏掉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总想捕捉你诊断时细微变化着的每一个表情,唯恐漏掉你那表情里所诠释的每一个关乎疾病的信息!
       无论有病还是没病,无论大病还是小病,无论有药可治还是无药可医,对于病人及其家属来说,你的诊断就像一柄双刃剑,既能解除他们心中的顾虑,又能将他们愁苦的心刺得鲜血淋漓;你的诊断就像一张终审判决书,如果小病被诊断为大病,无病被诊断为有病,有药可医被诊断为无药可治,那么,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属,也就蒙冤受屈了;你的诊断就像一粒石子,只要你轻轻一扔,总会在病人及其家属的心中,掀起的不仅是一阵一阵涟漪,更有惊涛骇浪……
       医生,请你谨慎诊断!
       做一个父母是痛的,从生下孩子那一刻开始就是痛的。所幸,我们从2006年冬天过渡到了新一年的春天,春暖花开,儿子告别了疼痛——那疼痛成为花朵绽放的声音,也教我们理性对待所有意外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