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抗争]我跟奸商打官司
作者:吴 梅

《中华散文·我的故事》 2007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2003年冬天,我们两个大龄青年终于结婚了。回到单位宿舍,我翻出一张北京地图,在他单位与我单位之间画了一条长长的直线,取其中点,是亚运村四环。我说咱们就买那里的房子吧,上班都方便。于是就找过去了。买房就像找伴侣,该是你的就是你的。真有房子在那里等着,户型、总价、交房日期,完全合意,一切似是量身打造。极快地定下了这个叫做凯旋城的楼盘,极顺地办完了所有手续,等我们从老家过完年回来,房价就噌噌噌开始涨,直到今日就没停歇过,形势喜人。反正觉得自己买得特合适,跟占了便宜似的。反正从那之后老有同事朋友向我们咨询购房事宜,说我们在楼市最低谷时买到好房,肯定有独到心得。其实我们真是瞎猫碰到死老鼠。
       收房前有点小插曲。当时我们经常上搜房网关注凯旋城的施工进展,一来二去跟几个常聊的年轻业主就混熟了,大家说收房前聚一聚吧,好定点对付开发商的攻守同盟什么的。我不爱热闹,又知此事重大,逼着老公去了。第二天是A栋收房日,我们是B栋,比A栋晚。老公又跟着他们去见识收房程序了,回来说房子的窗户质量很差,不到窗口就能感觉到呼呼的风。他说A栋的白雪他们还是很厉害的,又吵又闹,折腾了半天,逼着开发商免了一年的物业费。很快轮到B栋收房了,果然无商不奸,窗户一看就有质量问题,落地窗基本上都关不严。我们照葫芦画瓢,要求开发商给予补偿。真是奸商啊,眼皮都不抬,说不行。我们俩都愣了,根本没心理准备,他们都赔A栋的了,没理由不赔B栋的呀!噎住了,气势就没了,实在做不出吵闹的架势,只好忍气吞声地把钥匙拿了。我看老公很郁闷,就劝他:咱们当惯了顺民,吃点亏也没办法,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2005年11月,我下班回来在走廊里碰到了隔壁的邻居。他问我看到大厅的告示没有。我说看到了,什么热水供应的通知。他说他们家一直没法洗热水澡,开发商违反了合同约定,应该有个说法。他正在拟一个文件,到时候大家都签上名吧。我很诧异:什么约定?他很神秘地说:你看看合同吧,开发商得赔我家六七万呢,你家也得有三万了吧。我回家后翻箱倒柜找出合同,第十五条第四项明明白白地写着:“房屋交付使用后三个月内生活热水可正常使用。如果在规定日期内未达到使用条件的,在达到正常使用条件前,被告应向原告每日按购房总款的万分之贰支付违约金,合同并继续履行。”装修的时候老公坚持要装热水器,说虽说有生活热水,万一停了怎么办?他是每日必洗澡的干净人。因为每天热水畅流,我们就忽略了小区热水这码事。
       第二天上着班呢,老公打电话来,说晚上在白雪家开会,他赶不回来,叫我代替他去。我也认识白雪的,在小区散步的时候碰到过。我到她家的时候,人已经满满的了,男女老少,讨论的就是热水的事。原来大家都没装热水器,很多人在健身房冲凉,也有人在别处洗澡。有个孕妇因为这个总感冒。白雪说她已经跟物业的张经理商量过了,由张经理约开发商方面的负责人跟大家面谈。时间都定好了,大家把要求说一下,由白雪做代表统一跟那边的负责人对话,大家到时要沉默,方便录音。于是七嘴八舌地提要求。我老觉得这热水我家又不用,钱是白来的,不好意思提。白雪说:“你家那个户型的窗户最多,那么烂的窗户开发商不认账,要不换窗户,要不封阳台,你权当是开发商赔你的窗户钱吧。”想想真是这么回事。已经问过封阳台的人家,得一万多呢。
       那天还是我代表我们家去了。物业安排的屋子小小的,人坐得满满的。开发商那边的代表反复地说热水是小营热力公司的问题。他说话鼻音很重,声音又小,呜呜囔囔地让人听不清楚。白雪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主要是问开发商想如何解决。那位代表又转回去说小营热力公司的这事那事,我们听得都很烦躁。白雪声音大了,估计她也搂不住火了,问:开发商到底准备怎么解决?代表反问:你们想怎么解决?有人忍不住嚷起来:我们要求按合同办事!代表嘟嘟囔囔地站起来:那你们就起诉去吧,都起诉吧!说完扬长而去。大家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了,冲着他的背影粗话脏话喷薄而出。这时一直旁听的张经理把白雪和其他几个带头的叫到别屋去了,大家站着等事态发展。好半天他们才回来,问张经理说什么啦?白雪鄙夷地说:“你们以为张经理是好心帮大家联系啊?他是怕大家有情绪不交物业费!他一个劲嘱咐我们别煽风点火,免得物业不好做。”看来物业跟开发商果真穿一条裤子啊。
       和平协商的路子走不通了。合同上白纸黑字,难道开发商真不怕官司打输?大家又聚在白雪家商议。白雪很厉害,找到几个曾经跟这个开发商交过手的业主。他们是欧陆经典一期万兴苑的业主,现在又买了二期凯旋城的房子。这也属于成功人士了吧?可是一提起官司,他们的脸皱得像核桃,苦不堪言的样子。一位中年女士说,这个开发商太难斗了。凡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律让你起诉。签合同的时候,他们的售楼小姐引导你选择“仲裁”那一项解决争端,真到打官司的时候你就知道,仲裁的费用高得惊人。再加上律师费,即使官司全赢也拿不到什么,何况谁也不敢保证开发商不买通法官!
       我说这个不会吧?有合同呢!
       一个老业主瞪了我一眼:怎么不会?欧陆经典一期的人打过多少官司你知道吗?新楼挡阳光那档子事,我律师的定金都白扔了也不打了,赢不了哇!开发商收买的收买,恐吓的恐吓,打有什么用!
       大家立刻开始翻自己的合同,果然大部分人都是选择“仲裁”。幸亏合同是我老公签的,他选的第二项“向人民法院起诉”。若是我,肯定糊里糊涂顺着小姐的手指就选了第一项。
       白雪说大家那就分两拨吧,仲裁的一拨,法院起诉的一拨。当务之急是聘请一个既负责又物美价廉的律师,收集证据写起诉书什么的挺麻烦呢!这期间白雪出去了一趟,回来偷偷地笑,她用手往门口指:张经理真够下作的,派物业的小姑娘在门口偷听呢!
       大家集思广益分头行动。有人说咱们业主里就有律师,她老公还是法院的头头呢,先找找自己人试试。很快知道人家根本不接标的少于千万的案子。有人负责联系京城有名的专打房地产官司的律师事务所,可是高达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二十的收费标准又无法接受。最终选择了一个刚刚拿到律师证的新人,真正物美价廉。又开了若干个小会,所有材料签名准备齐全,律师就送到大屯法院去了。又过了若干日子,白雪自告奋勇去法院探听虚实,回来说,案子已经转到朝阳中院去了。又说大屯法院的人很气愤,跟白雪抱怨,说开发商太不是东西,晃过他们,直接到中院疏通去了。我对白雪的话半信半疑,我不相信人民法院的人会对陌生人说这么隐秘的事,但心里隐隐觉得官司不那么乐观了。
       接下来的一些事情我就很糊涂了,一切听律师的。律师把诉讼费还给大家,说朝阳法院按上级指示,为了安定团结,不受理集体诉讼案,大家必须单个去立案厅办理,并安排几个人起早排队取号。白雪更要起大早,争取在大家集合前先办下来,后面的人就有说法了。大家兴奋得脸都红红的,估计都是第一次去法院吧。
       老远就看到朝阳区人民法院宏伟的建筑群,我有点坐不住了。出租车司机很老练地说还没到呢。你不是去立案吗?在胡同里呢。我七扭八拐,穿过一排排“代理诉讼”、“代写诉书”的破旧门脸,终于找到了大部队。这么大的中级法院,立案厅却小得像社区银行。大家热热闹闹地排队取号,人声鼎沸,丝毫没有我想象中的凝重和严肃。一时间我有点恍惚,不知自己置身何处。我紧紧跟着曹律师,看着他把六十多份卷宗从小窗口里递进去,年轻的女法官眉头立刻皱起来,说集体诉讼不接受。曹律师说每个都是单独完整的,但情况是完全一样的,方便法院集中处理。女法官立刻说,这个不能受理。曹律师说先前已经有业主立上案了,您可以查一下。女法官转身走开,一会儿回来说,那你把已经受理的那个人的收费收据给我看看。我刚想说难道你们查不到吗?曹律师碰了我一下。过后他解释说,跟他们顶嘴,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大家立刻狂打白雪电话,有车的业主飞似的找她去了,大汗淋漓地拿个纸条回来。有业主羡慕地说:“这纸条值钱啊。受理了你才能交诉讼费,有了这个条子才代表法院愿管你的事了。”这次我离窗口远远的,担心自己说错话,坏了大家的事。好半天,曹律师过来,说法官要跟领导商量,今天大家就先散了吧。大家个个垂头丧气的。后来又约着去,我找了个借口,把诉讼费交代给了相熟的邻居。
       案子终于立上了。邻居给我收据的时候还八卦了几句,说A栋有两个大户偷偷摸摸地让曹律师单独给他们立案。他们觉得大拨哄很难立上。他妈的。
       我算很不上心的人了,也觉得等待的时间够长。给曹律师打电话,他说法院为了减少重复劳动,先等白雪的案子判下来,其他的走个过场就下判决书了。那就等吧。从4月等到5月。听说白雪的判下来了。大家兴奋地互相打听,但谁也不知道结果。据说白雪很忙,很难找到她;有找上门的,她什么都不说。但是曹律师是我们共有的啊!他说白雪赢了,下一步是庭外调解,最后才出结果呢。又等了若干时候,曹律师挨个给我们发短信,说法院判白雪胜诉,赔六成。我们的希望来了。
       但是依然要等。曹律师说法院认为还有部分业主可能起诉,要等他们起诉完再一起处理。整个6月过去了,曹律师说不要着急。7月份,曹律师说他已经代理了又一群业主的诉讼,开始重复前面的路。8月份,晚上乘凉的时候我和老公碰到一群密谋的人,这是第几拨了?他们抱怨贴的召集开会通知一次次被物业撕掉。9月份,停滞不前的程序终于动弹了。曹律师说你们要不要庭外和解?大家说白雪的都判六成了,还需要和解吗?后来知道我们真自作多情,人家开发商根本拒绝和解,他们真有信心啊。
       那一天,我同事大洪翻着报纸,看到一条新闻:明星刘蓓赢了热水官司。他说是你们小区的人啊!我很兴奋,看来我们也赢啦!买楼的时候售楼小姐就不无炫耀地告诉我刘蓓在我家楼上买下了整整一层。只是不知道她是第几拨的。
       曹律师终于又来了。9月14日,我接到了朝阳中院的判决书,判决如下:“……被告应赔付原告违约金34410元。……但未给原告对房屋的实际居住和正常使用造成影响,被告以违约金过高于实际损失为由要求降低违约金的数额,于法有据,本院予以降低,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支付违约金20646元。”
       这是我今生拿到的第一份判决书,打的第一场官司,赢了。虽然赔付的比例差强人意,结果还算满意。愉快之余有点小小疑惑:既然开发商觉得违约金高,为什么又要在合同里许下这样的承诺呢?
       那些天业主们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商量着去哪里聚聚,短信来来往往都是饭馆的名称。不过最后没有成行,因为部分业主谨慎地表示,前期投入万把块了,还是等到“十一”过后拿到钱再庆贺吧。
       “十一”过去了,曹律师多次给对方打电话询问赔付计划,对方毫无反应。看来开发商真的没有任何诚意,我们只好依照法律程序向法院提出强制执行。之后,曹律师说他的职责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只能靠我们自己了。有业主开始私下抱怨曹律师没能量,说律师的本领就表现在能否让对方执行,好的律师都跟法官称兄道弟呢。我都听得晕了,打官司太考验心理承受能力了。
       白雪再次召集大家,说我们轻敌了。本以为开发商疏通法院,目的是打赢官司,其实人家隐蔽得很。最狠的就是按法律正义我们赢了,却拿不到钱。世上没有救世主,一切都要靠自己。她组织了一批人浩浩荡荡到开发商在昌平的大本营催债,却连个能说句话的人都没见着。开发商三期的楼盘在我们眼皮底下见风长,等他们把楼卖完拍屁股走人,到哪里找呵!有能量的业主千方百计弄到了开发商正在使用的账号,提供给了执行庭,据说这样法院可以强行封他们的账户,从中提取违约金。这似乎是业主们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
       2007年过了二十四分之一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批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执行款似乎遥遥无期。白雪发来了短信,说再没别的办法了,大家只有分拨到执行庭去闹!排了时间表,问我可以参加哪一拨。我偷懒说哪一拨也参加不了,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觉得不乐观。他们果然铩羽而归,怒气冲冲地给其余的人发来了执行庭庭长的姓名和电话,说他只会说套话和官话,跟开发商一个调子。叫大家不时给他打催促电话,没话找话也要说,人多电话多他自然压力大。我觉得这是典型的骚扰电话,不道德吧,就把短信删掉了。
       在地下车库里,保安很八卦地指着一辆墨绿色的保时捷,说:“看,这是刘蓓的车。”我却在想,我怎么碰不到刘邻居啊?我要问问她拿到执行款了没。要是这么有来头的人也没拿到,蚁民们估计就该死心了。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她已经拿到我们却没动静,岂不令人更绝望?我跟老公说咱们这样的人真不能打官司,这简直就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看不到希望,也不知何时是尽头。一年多了,人的心揪成了疙瘩,希望、失望、焦虑、愤怒,搅成一股愤愤不平的气徘徊不去,炼狱般把平和的心境破坏殆尽。老公说,那就记住这次经历,让这个官司成为咱们这辈子唯一一个官司吧。
       又一天,我提着瓜果蔬菜匆匆回家,迎面碰到楼下的邻居,她神秘地拉住我:晚上去白雪家开会吧,商量开发商绿地不达标的事。我说有事去不了啊!笑了笑告别而去,心里想的是:打死我也不会再打官司了。什么时候法院治得了奸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