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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我和赵小兵
作者:曹 寇

《收获》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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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赵小兵不相见已十年了。
       上一次见他是在十年前初中毕业时,那天我拿着烫金的毕业证书,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立即就能苦到钱了。我匆匆走向校门,对身后的校园一点兴趣也没有,看也没看一眼。不仅如此,我也对校门口那些卖零碎的摊点丧失了应有的偷窃欲望。按照之前的估计,我猜自己在毕业这天肯定会偷到很多东西。什么圆珠笔啦自动铅笔啦明星贴画啦,还有什么烧饼啦油条啦,等等等等。偷这些老头老太的东西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个大盗,并为此躲在围墙外很是感动。当时还看到一只麻雀落在墙头将屁股扭了两扭,几乎掉下泪来。拿着毕业证书,已超越感动,如果此时不是赵小兵挡在面前,我估计自己连家都忘了回,而会直接走下去,走向通往城里的那条黄尘滚滚的大路。在我看来,那里到处都是钱和美女。赵小兵挡住了我,他一直是个操蛋人物。他这天没拿到毕业证书,因为他初二即已退学,开始了在校门口向软弱的同学进行敲诈勒索的营生。他看着我手里的毕业证书,面露难得的愧色。其实,我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我撑下来了,有毕业证书,他没有,如此而已。不过因为他早出校门,所以一直很老大,平素里,我虽不至于怕他,但还是让着点的。可是这天我并不打算理他。我说,你有事么?他盯着我手中的毕业证书说,给我看看。我想了想,就给他看了看。我知道他有点后悔。我很得意。然后他还给我,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我接了点上,说,有事你赶紧说吧。他说,是这样的,你别跟孙曼好了,让给我吧。孙曼是我们班的漂亮女同学,说话带屌字,成绩奇差,比我还差,我们经常到学校围墙后拉拉手,亲亲嘴什么的。其实,我并不觉得孙曼有什么好。我喜欢的是一班的高静,一班是快班,高静是班长,她虽然长得并不如孙曼好,但我就是喜欢她。在分快慢班之前,我们曾在一个班,那时候我就喜欢她。赵小兵要我转让我并不喜欢的孙曼已非第一次,但我一直没答应。现在我觉得应该给予考虑,我是这么考虑的:我扭回脑袋看了一眼就要走过来的孙曼,她在六月份的校园的树荫下非常风骚,心下觉得有点可惜,然后我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烫金毕业证书,血涌了上来,说,好吧。然后我就走了。自此十年再也未见赵小兵。
       他突然出现在我十年后的门外,这就像早巳商量好的,正好十年。我看着他站在我门外满头大汗的样子,想起现在也正是六月份。除了十年应有的变化,彼此不难认出对方。太简单了,世间并无那么多令人感到陌生的变化。
       我说,怎么是你!他说,嗯,是我。我说,听说你死了。他说,确实差点死了,你听谁说的?我说,孙曼说的。他说,那个骚货我已经二十年没看见了。我说,你放什么屁!他说,没有二十年也有六七年吧。我说,她结婚了,儿子估计都三四岁了呢;他说,骚货!
       然后我才把他请进我的家门。我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半了,天还很亮。他进了门,屁股挨凳子不到三分钟,就开始像个贼一样在我的家里到处看。说,操,你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这房子什么时候买的,多少钱?我说,去年初,十八万。他说,我操,你抢啊,这么多钱。我说贷款的。然后他才把视线从我家墙上的一张裸体油画里收回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惭愧。
       我的情况是:初中毕业后,我打算去学个厨师或驾驶什么的,苦点钱花花,但没成功。我二伯在市里一个职业高中当主任,把我招进去又读了三年书。读了三年,我的脾气变得好多了,不再打架,也不太搞对象。所以,二伯又找了关系把我从他们职业高中推荐到一个到处是废铜烂铁的大学读了两年书。毕业了,分配了,成了公家人,落户城市,也买了房子,女朋友也同居了。她就是高静。她的情况是,初中毕业考到卫生学校,毕业了干起了护士。我是前两年开阑尾才遇见她的。她给我换药打针的,把我伺候得胖了不少。所以,一出院,我就跟她搞上了。
       赵小兵说,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不知道高静还认得我么?我说,危险,你那时候是差生么。‘其实,我说的是假话,高静跟我说过,她说她在初中时暗恋对象就是赵小兵。我觉得奇怪,其实并不奇怪,赵小兵身材魁梧、相貌阴狠,就是现在说的“酷”。高静虽然品学兼优,但也情窦大开。当年,赵小兵一身武装、衣衫时髦地站在校门口吆五喝六,确实很吸引女生。高静为此感到惭愧,说,那时候啊,人小,什么都不懂。我也就笑了笑。心想,你暗恋赵小兵,孙曼还曾经是我对象呢,一抵。不过,高静并不知道当年我与孙曼的事。
       赵小兵有点局促起来,好像害怕高静突然从我家里某个越来越暗的角落跳出来,口喊当年英语教师的背诵命令。我太清楚了,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最畏惧当年优秀女生。他当年敢搞孙曼而从不打高静的主意即已说明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比他进步就在于,即便当年,我也一直想搞高静。虽从未说起,深藏于心,志向毕竟大一点。
       为了疏解他的紧张情绪,我说,高静今晚并不在,她刚吃过饭去电大上课去了。赵小兵吃惊道,怎么还读书?其实不仅高静,我也在继续读书,时代要求嘛。但我觉得为什么还读书的问题对初二就退学的赵小兵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就岔开话题,同时也突然想起,说,你还没吃饭吧?
       当然没吃饭,这还用问?
       其实我一直讨厌喝酒,现在也不打算喝酒。自从和高静谈恋爱以来,我已听从后者的劝告尽量不喝酒。所以,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我想,还是喝吧,难得遇见一个十年前的人,能遇见十年前的人的机会会越来越少的。就是偶尔喝次酒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反正高静今晚不会来了,她上完课要回单位宿舍去。在我打定主意准备喝酒之时,我抽空又看了看楼下。吃过晚饭的人们开始在小区内溜达,他们扶老携幼,穿着轻松。掠过他们的头顶,前方一大片有待开发的空地上升起一股紫色的烟雾。天色已晚,鬼蜮出世。大概如此吧,我想。
       在去街上买酒菜和整个喝酒的过程中,赵小兵一直在叙述这些年的经历。
       我们毕业后,赵小兵携孙曼在校门外又晃荡了两年多。后来,他们渐渐发现,和他们同岁的人几乎再也找不到了,而学校各届的痞子流氓不断风起云涌,他们的立足之地已深受威胁,感到失落了起来。另外,双方父母的唠叨也确实不能再置之不理。所以,两人这才走上社会,彻底摆脱那个破烂学校。赵小兵去学了厨师,孙曼去学了理发。两人开始还经常走动,时间长了,就算是分手了。赵小兵说,孙曼后来到南方干过几年坐台的。之后他就不清楚了。经赵小兵一说,我也才明白,近些年,我回镇上,有一次遇见孙曼,她开了一家理发店,还收了些徒弟,生意做得很不错。我还一直奇怪,她怎么这么大的能耐呢,她家里本来就穷得凶,老子是瘸子,她妈身体也常年有病,弟弟妹妹也小来着,原来,大概是她坐台混了点钱。我告诉赵小兵,孙曼嫁的那个人是镇上土地所的所长,很有权势,那土地大人大概没想到自己老婆有那么多故事。赵小兵和我一起笑笑,又叹息,说,孙曼这辈子也算稳定了,就我一个尿人啦,唉!
       赵小兵。他学厨师,学了个三级职称,却一个饭店也找不到活干。后来他老子托人好不容易找了个,工资又低得可怜。名义上包吃包住,一个月却只有一百来块钱。他是个大手大脚的人,旧习不改,好一个广结天下兄弟,酒肉之快,岂可断之。所以,平时干活不行,那每月一百来块钱经常被扣个十块二十的。干了三个多月,就跟老板干了起来。把老板打个半死。不仅没捞到一分钱工资,还倒贴了两千多块钱医药费营养费什么的。他老子也是脾气暴躁的人,对儿子彻底失望,说是家里已因为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赔了个精光,以后是死是活自己担着。赵小兵就不再回家。伙同几个兄弟给人家浴池看场子。在浴池里因贪图小姐,染了些丑病,偷偷摸摸地治了许久,花了不少钱,把几年劳动积蓄搞个精光。治好了,老板不要他干了。他那些兄弟干得好好的,也不跟他了。他就一个人跑到北京去混。北京真大。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个拎泥桶的小活干,勉强糊张嘴。一天晚上,累得要死,想到自己在北京,人生地不熟,难以混出头,还是觉得家乡好,就又杀了回来。在回乡火车上遇见一伙山东人,这伙人是贼,流窜各地作案多起,还有几条人命在账。他们就带着他在全国各地继续作案。干了半年,在徐州被抓住。好在这期间,没有杀人,而且赵小兵一直也只是个放哨的,所以判得轻,五年。在牢里,表现好,提前一年放了。出来后,也确实不知道干什么,此时他爸爸已经死了,他就回了家。种了一年的地,就又出来了。现在还是瞎混,什么都干。
       我说,为什么孙曼说你死了呢?他说,那时候他与家里没有任何联系,而且大概正和那伙山东人到处跑呢,是死是活自己也分不清楚。我问,你现在主要干什么?他说,偷。我说,你别偷我家噢。他笑了起来。这时候,我们酒已经多了。
       我去打了个电话,叫小店又送了箱啤酒上来。
       继续喝。赵小兵突然说,去年,我表弟当兵去了。
       我说,是么。
       他说,是。
       我说,他当兵与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没有话说了。
       然后,他又说,去年我表弟真当兵去了,骗你是儿子。
       我觉得烦,说,你讲过了,知道了。然后我又想,算了,就问,在哪儿当兵?
       到内蒙古去了。
       哦,你到那儿去过没?
       没有。你呢?
       我也没。
       此时我觉得累了,平时应该睡觉了,但我懒得去看钟。我偶尔抬起脑袋,看到面前一切都昏昏欲睡。
       好吧,我说,你表弟多大?
       他说,十七岁。
       叫什么名字?
       叫王国民。
       名字不歪。哪个学校毕业的?
       跟我们一个学校。他说。
       成绩怎么样?我说。
       比我还差。
       有毕业证书没?
       有。
       你现在呢?
       还是没有。
       可以摘一个。我说。
       没想过。
       说完赵小兵就趴在了桌上。他的背部在动。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脑袋,提高声音,说,我也想当兵!
       我被他这话搞得吃了一惊。看看他,他眼睛很红,脸上肌肉也开始在动。
       我真想当兵,骗你是儿子。他站了起来。
       我说,你坐下。他没坐。我就说,你为什么想当?
       我就是想当兵。他开始大声叫了起来。
       我过去拉他坐下,他不断地挥动手臂想把我推开,但这是徒劳的,我还是把他按在了椅子上,说,你已经超过年龄了,我们都不能当兵了。
       听到这句话,他吐了一口,那些被嚼碎和被胃液润滑的食物光鲜地洒在我家的地板上。然后又吐了一口。我估计他会继续吐下去,那样,我就可以把他搞到一张床上,或就放地上。然后拿个拖把来拖地。但可惜的是,他就吐了两口,这是两口浓度很大的呕吐物。我看着它们,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将它们搞走。我想,如果在乡下,用灶灰铺在上面,再用扫帚容易扫掉。但我现在没有灶灰,怎么办?我陷入了困境。然后我只得放弃在困境中绕圈子,看赵小兵,只见他抹抹嘴,端起碗又干起了酒。这之后,他的酒量迅速恢复,不断地喝,之间反复地说自己想当兵,因为,他说,当兵是条活路啊当兵真的是条活路。
       然后,我们开始说女人。赵小兵说到无数个女人,大多数女人只是一些器官。他说,他一点也不喜欢孙曼。因为孙曼的阴毛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多的,所以不喜欢。这令我感动。我想到,孙曼在一个下雨天和他往一个屋檐底下跑,在十年前那个中学附近的一些高大的桦树底下,他们是多么的轻盈。雨水打湿了他们,他们气喘吁吁。他们发现,自己所在屋檐下还垂
       挂着几张褪色的红纸,一些诸如“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的句子残破不全地在风里飘动。放眼望去,春节远去,草木浓郁。
       赵小兵说,你呢,有几个女人?
       我说,我拿毕业证书那年以为自己会有无数个女人,和你一样多的女人,甚至比你还多的女人。但是,可惜,我至今只搞过一个女人,就是高静。
       他说,你们会结婚么?
       我说,对,估计今年不行就明年。
       他说,高静怎么样?
       我说,没有比较,不清楚。
       他说,应该比较。
       这时候我们抬头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坏笑了起来。这是多么陈旧而亲,切的笑。十多年前,我们经常这样笑。我鼻子酸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
       赵小兵说,兄弟,你哭了。
       我说,放屁,我没哭,没,我就是酒干多了,激动。
       我的眼泪无法控制地落在面前的碗里,酒被溅到滚烫的胳膊上。他看着我,然后说,兄弟,我要带你去见识更多的女人。现在就走。说着喝完碗里剩酒站了起来。
       我没来得及去擦满脸的泪,也跟着摇晃着站了起来。我想说,我们哪儿也别去了,就在我家睡吧,哪怕你不洗一洗你那臭脚也没关系。但并不是这样。我和他互相扶着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在小区的甬道上,我们并没有遇见什么人,但道路动荡不安,我发现天空高远得不可思议,周围楼房里一两点灯光空虚得要命。这使我想到,大概已是深夜了。
       我们拦了一辆的土。我听见赵小兵说,师傅,去个有小姐的地方。后来我被他推醒时,面对的正是一间灯光粉红的洗头房。我的精神略略为之一振。几个小姐盘着修长的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进去才发现,她们看的是录像,那种很普通的枪战片。我看着一个男的拿着枪跟着另一个拿枪的男的追,心里布满了绵绵的睡意。我和赵小兵瘫倒在她们中间。一个小姐把她的胳膊从我的腰部绝情地拔了出去,于是我立即感到深陷的眩晕。
       赵小兵在跟她们谈论。一个比我高大的小姐把我扶到了里间。那里只有一张床,被褥零乱,好像刚刚结束一场交媾。我伸手探了探,并无温度。我和小姐迅速地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并没有发现自己有所羞耻。然后我们相对而坐,彼此抚摸。我想,我是在嫖!我被这个想法搞得有点清醒和激动,身体也有了点反应。
       这个小姐的身体在我们头顶的那盏白炽灯下泛着黄晕。她的乳房很大,下身模糊不清。我感到她的身体是冰凉的,像一条鱼那样。这使我有点失望。然后,她翘着屁股爬到床头找到一枚安全套,说,套上吧,对你负责,也对我负责。我想笑一下。但不知道笑没笑。我说,我酒多了,不太能动,你在上面吧。她皱了皱眉头,勉强答应了。于是我任其摆布。但我酒确实多了,下身也疲惫不堪。她套弄很久,稍有起色便迫不及待地把它塞进体内,如此搞了多次仍未成功。我看见她面对失败总是要夸张地使劲一屁股坐在床上,并叹一口气,这使我觉得,她不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好姑娘。我所做的,只是把手放在她冰凉的乳房上,然而那确实只是抚摸冷猪肉的感觉。因此,我对自己深感厌倦。在少数的几次进入期间,我感受到她身体内部的温暖。但这是短暂的。因此,我为那几厘米的温暖深感忧伤。然后我说,你多大?她没有回答,而是说,你酒确实多了。其后她显得焦急了起来,试图利用各种渠道把我搞勃起。但我让她失望了,还是不行。我很愧疚。她不耐烦地压在我身体上方,大口喘气。这使我闻到了苏打饼干的味道,这种饼干我记得超市的售价是每包两块三毛钱。我想说声抱歉,所以我就说,抱歉了小姐。然后我就睡了。
       我可能还做了个梦。后来,我被她拉了起来。我同意这样,也许将来,可以弥补今晚对这个小姐的愧疚。我们又走到那个四面镜子的房间里,似乎我们来到了一个舞厅。赵小兵半躺半坐在那儿与二个小姐在高声说话。因为角度的问题,我才发现,我的兄弟赵小兵是多么的委琐,他头发稀疏,穿着暗淡,摆放在沙发旁边的皮鞋一只朝内一只斜着朝外,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我搞的小姐把我丢在那里,跑到他们中间使劲坐下,开始对赵小兵发起牢骚,她反复对后者强调我没干成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赵小兵听后,果断地打断与那位小姐的交谈,掉过脑袋看看还傻站在那儿的我,我也是这时候突然发现,赵小兵相貌丑陋。他对我说,那好吧,既然没干成,我们走吧,换一家。
       他的意思是不付钱。
       小姐拽住了我们。
       然后,一个男的迅速出现。他长得像个广东人。所以,赵小兵并不怕他,坚持不付钱。和对方僵持不下。我的意思是商量一下,钱能否少给点,还是走吧。但赵小兵一如当年那样有主见地甩掉我的劝阻固执已见。在这期间,我发现和我搞的那个小姐打了一个电话。我似乎听到她在向另外一群人述说嫖客耍赖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清醒多了。我对那个像广东人的男人说,多少钱?
       一百。他说。
       我摸了摸口袋,这才发现,我并没有带钱。
       我把赵小兵拽到一边,说,你是不是也没钱?他再次甩开我的手臂,高声叫道:老子有的是钱,但今天就不付账,怎么啦!
       好吧,我说,他们喊人了,我们赶紧走吧。
       赵小兵还是高声喊叫,他说,喊人?我操,他们要是今天动老子一根毛,明天就叫他们整歇!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感到头痛欲裂。好吧,我不管了。我跑到屋外蹲了下来。外面路灯很亮,我看着它们,想,如果我经过一盏路灯,我的影子先是在后,然后才会在前,而且越来越长,直到被下一盏路灯的光芒遮蔽,影子便又在身后,如此反复。我被这个想法弄得头更晕了。于是抱住了脑袋。只听见偶尔一些出租车飞驰而过的声音,那些被卷起的垃圾似乎也能被我的头顶看到。就是这样。那些打手终于出现。
       他们下车时,并没在意蹲在屋外的我。我透过玻璃窗,看见站着好好的赵小兵被一个粗壮的男人一拳打在了脸上,然后就倒了。再也没爬起来。我打算跑,但不知是何缘故,也倒了下去。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鼻青脸肿的赵小兵压在我的身上。他伤得不轻,脸上的血已凝结成紫色血痂。我使劲推了推他,他也醒了。
       他一醒来就说头疼。我扒开他的头发,发现他的脑袋上有一些裂口。看着这些伤口,我内心充满了疼痛,于是给他揉,揉啊揉,许久。
       好点了。他回头看着我,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这样了?我们被人给打了么?
       看来,他昨晚的酒确实已很多。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就把我所记得的告诉了他。然后我们彼此数了各自身上的伤口,又爬起来走了几步,觉得没什么大事。这才放心地笑了起来。
       我说,操,我真倒霉,难得见到你,竟然倒了这么大的霉。看来以后不能看见你了。
       他说,确实怪我,酒多了。
       我说,你倒是没事。如果被单位知道,我怕是饭碗不保了。
       他说,没事,应该没人知道。他们还能怎样,打也被他们打了,难道还会举报我们嫖鸡不给钱么,生意还做不做!
       我说,你说的也是,不过,我怎么跟高静说我这一身伤呢?
       是啊,怎么说呢。赵小兵也替我担忧起来。
       我们不知道怎么去跟高静解释浑身的伤口,只好抬起脑袋。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正置身于一片草地。在草地的远处似乎有一座小小的山丘。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天是阴的,也不知道时间。我迅速地回忆了一下,猜想,大概是那些打手把我们打昏后用车扔了过来。赵小兵说,大概也只能是这样。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呢。
       好吧,我们走吧。
       往哪儿走?
       往前走,也许能碰到个人家什么的,问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走了起来。一路上都是齐躁的青草。这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象到的,我是说,我们从来没有想象到有这么多青草可以摩擦我们的踝,从来没有想到有这么青的青草,也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一起伤痕累累地在青草上走。
        在路上,我们还就昨晚的事情讨论了一番。我问赵小兵,你是不是真没有钱。赵小兵说是的。我说,那就难怪了,幸好我没搞成功。赵小兵就说,那你是不是阳痿呢。我说不是的。他说他不信,我就说,我操,下次操给你看。他说,下次什么时候。我说再说。他说那我更不信你了。我说好吧,那我就是阳痿。他说这还差不多。此外,我们又集体回忆了十年前的一些事,结果我们叹息,十年前,我们是多么幼小,什么也不懂。但是,十年前我们又是多么可爱,再也没有了。在谈到十年前的时候,我对赵小兵说,当年你要我把孙曼转让给你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有什么动作么?他说不记得了。我说,当时我回了个头,看到孙曼走了过来。他说,对,是这样。我说,你知道么,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说,时而叹息,时而兴奋。也不知说了多少话。我只觉得,我们把迄今为止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说了这么多的话就说明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但抬眼望开去,还是青草,没有人家,没有牛羊。远处的那个小山丘还在远处。我于是停了下来。
       怎么?赵小兵问。
       怎么还没看到一个人?
       对,怎么搞的。
       不知道啊。
       我们赶紧跑吧,他提议,争取在天黑之前找到一户人家。
       于是我们又跑了起来。我们跑啊跑啊,跑了很久。跑不动了,我们只好大汗淋漓地蹲在地上,脑袋对着脑袋。我看见赵小兵的口水因为大张着的嘴流到了青草上,然后又顺着青草流到了地上。我想,我也是。
       赵小兵说,怎么摘的,人呢?
       是啊,人呢?于是我站起身竭尽全力地叫了起来,人——呢——
       没有回音。
       于是我们两人一起喊,人——呢——
       喊了无数遍,嘴都喊干了,还是没人。
       我们最终疲惫不堪地倒在了地上。我听见赵小兵哭了起来。他哭的样子还是当年的样子,眼睛闭着,嘴张着,泪水从两颊流下,部分落进嘴中。
       别哭了。我安慰他。别哭了。
       他说,我害怕走不出去啦。
       别怕,我说,会走出去的。
       这到底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说完,我突然悲伤起来,也哭了。
       他说,你为什么也哭啊。
       我说,赵小兵啊,我估计我们已经死了。
       于是我和我十年前的兄弟赵小兵在草地上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