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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路上]西路上之四
作者:贾平凹

《收获》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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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过了兰州,黄河折头要往南而去了。黄土堆积的浑圆的山色没有了,代替的是连绵不绝的冰冷峥嵘的祁连。祁连应该是中国最透迤的山,千百年来风如刀一样日复一日地砍杀,是土质的全部都飞走了,坑坑坎坎,凹凹凸凸,如巨木倒地腐化后的筋,祁连就成了山之骨。在全程的西路上,我们的车翻越了三个要去的山,一个是乌鞘岭,一个是党金山,一个是星星峡,另外有天山和火焰山。翻过乌鞘岭,可以说真正是另一个天地,长城离我们是那样的近,往日电视里看到的八达岭的长城是高大和雄伟,在这里却残败不堪,有的段落仅剩下如土梁一般的墙基,它是一条经过了漫长的冬季而腐败得拎也拎不起的瓜藤。伟大的永远是大自然,任何人为的东西都变得渺小,但这里却使你获得了历史的真实和壮美。山并不是多么险峻(这如河在下游是无声),车却半天爬不上去,而且开锅了数次。在山下还都穿着衬衣,到了山顶太阳依然照着,却飘起雪花,雪花大如梅花。忽然看见了一只鹰,斜刺着飞下来落在一块石头上,如又一块石头。停下车来吟了古句“偶呼明月问千古,曾与梅花住一山”,人一下来衣服立即宽了许多,匆匆在路碑前留一张影,赶忙开车又走——是逃走了一般——感觉里自己的影子还被冻僵在那路碑石前。
       
       但是,到了古浪,山却出现了极独特的形状:其势如卧虎,且有虎纹,是从山顶到山脚布局均匀的柔和的沟渠。卧虎卧着的不是一个,是一群,排列成序,序中有乱,如被谁赶动着的,呈现了的不是一种柔弱,而是慵懒,大而化之,内敛了强大的爆发力。过了古浪,我们看到的又是恢复了骨质的那种山,魔幻般的一会儿离我们很近,一会离我们又极其遥远,庆仁惊呼着山是被硫酸腐蚀过的,怪不得祁连也称天山,却又有一段山峦突然间失却了峥嵘,浑浑圆圆有着高土高塬上土峁的呆样。车发了疯地狂奔,细沙在玻璃窗上如水沫一样流成丝道,山极快地向后退着,变化着,如此几个小时后,山就彻底地死亡了,是烧焚过一般,有一层黑砂,而更多的山口出现冲积洪积扇的沙滩,同时路北的腾格里沙漠如海一样深沉。宗林突然锐叫:那边有炊烟!已经是老半天未见到人的踪迹了,有炊烟就有人啊, 我们都叭在车窗上看,烟确实是直直的一柱,却未见到房子,毡包和人影晃动。而盯着烟柱,神秘得屏了气息,倏忽间烟柱在游动,真的在游动,且愈游动愈快竟就到了我们车边——原来是小的龙卷风!于是,我们讨论了古人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哈,一定是古人犯了错,古人也会犯错的,错把龙卷风当作炊烟了!我们是好得意的,一得意就忘了形,把车停下来去拍摄壮景,宗林甚至说他要写一篇论文,这论文绝对会得奖的,然后司机却大声地呼叫着快上车,沙尘暴要来了!要来沙尘暴?我们看天,天上并不有特别异样的变化,但司机是经常走这条路的,他平时又不苟言笑,而他那么紧张地叫喊,我们是不能不听的。坐上车呼啸着就跑,风是果然就强硬起来,隔着窗玻璃听见哨子响,便见戈壁沙漠里起了无数的沙道儿,从骆驼草,沙棘、红柳根部刷刷地方向不定地窜,如蛇群狂舞,同时感觉到车时不时就飘起来。公路上有三辆载着货物的卡车已经停住,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慌不迭地往车帮系粗长的绳索,然后一起跑到风的反方向处使劲拉紧绳索,但一辆卡车还是翻倒了。远处一个维吾尔老人骑着毛驴,人与驴几乎朝着风倾斜了四十度,出奇地还在走着,犹如电影中人在太空的镜头。小路的喉咙发炎了多日,时不时就咳一口稠稠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将车门刚开一个缝要吐出去,门哗地张开,虽紧急关闭了,吓得司机脸都白了,并厉害呵斥:这么大的风你敢开门,车门掀掉了不要紧,把人吸出去了还想活不活?!小路再也没了笑话,老老实实地瓷了半天。
       
       我们的车终于在半小时后驶进了一丛杨树林子。车轮上溅有血迹,这令我们百思不解,可能是奔跑中碾着了急不择路的什么小野物,但似乎并没有发现有野物横穿公路,庆仁则认为这车是汗血马的魂灵附体了,它跑的太快,也出了血汗。
       
       还在家时,读过于右任一首诗,对其诗的序文觉得神奇,“甘州西黑水河岸古坟,占地十余里,土人称为黑水国,掘者发现中原灶具甚多,遗骸骨皆长。余捡得大吉砖,并发现草隶数字。”到了张掖,方知道黑水国就是张掖古城,也知道了张掖是古丝绸路上全国最大的国际贸易市场, 即公元六百零九年,隋炀帝在此曾会见了二十七国的君主和使臣,亲自主持举办了万国博览会,但万国博览会并没有留下任何遗迹,黑水国虽有两座古城堡,一座已被沙埋没,一座堡内建筑荡然无存,惟是大量的砖块,瓷片和石磨,拣了半天,也不见一块上有什么文字。出了城堡,本意是寻个避背处方便,却见城堡外有一片蒿子梅,全开着蓝色的花,在微风中轻盈如蝶。几乎是近二十天还未看到过花哩,这一片蒿子梅令我愉悦了,我坐在那里看它的颜色,闻它的香气。看着闻着,我却伤感这么好的一片花却开在这荒僻地,而且是深秋,快到败时。宗林端着相机跑过来,摆弄着我在花前照相。风便把一朵花送到我的腮前。我说:咦呀,这花在给我说话了?!小路就说:这花前世一定是个美丽女子!就这一句话,使我立在那里发了一阵呆。她在第二次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在书房里写作,重而脆的脚步声从楼梯第一层踏起,我就觉得是她来了,屏气听脚步响到了六层,门铃响了,开门果然是她。她怀抱着偌大的一堆花,全是蓝色的勿忘我。蒿子梅的颜色竟与勿忘我一个颜色,这是什么意思呢?神灵要暗示着什么吗?是不是她来过这里,还就在张掖一带?我不让宗林再拍照了,小心翼翼地采了一大束蒿子梅回坐到车上。当我要取一支烟吸时,让小路帮我拿花,小路顺手将花放在脚下,我便火了,大发了一通脾气,小路受了没头没脑的责备,说我神经。我把蒿子梅抱到怀里,一路到了宾馆就寻插花的瓶子,寻到的却是一只很憨朴的陶瓶,这花就陪我在张掖度过了三天。庆仁笑我瓶子是旧瓶,花是快败了的花,若是人也该称作徐娘了,我便在瓶子上写了“旧瓶不厌徐娘老,西路风月剧清华。并称蒿子梅是西路之花。
       
       西路上的花,只有蒿子梅。自从在张掖黑水国旧址见到了那一片蒿子梅,留神起来,竟在以后的行程中时不时碰到它。它可以是野生,一片树林子后,一弯沙梁的低洼外,或大或小地就有了那么一丛,而沿途的城镇村落,人们又喜欢在院子里种植或花盆里培栽。西部的所有草木都可能是皮秆粗糙,形状矮小,惟有蒿子梅纤细瘦长,它不富贵,绝对清丽,因为老郑大半生是在西部的军营度过的,现在还仍是部队驻西安某干休所所长,一路上基本上和部队联系,吃住都靠沿途军营来安排。可以说,西路上我们走的是军线。在×团的驻地里,我们认识了黄参谋,他正在修补着驻地院子里一片蒿子梅的篱笆,这一片蒿子梅的花什么颜色的都有,风吹过来,摇曳着如五彩祥云。我大声地夸耀着蒿子梅,说是这里有土有水,蒿子梅是我在西路见到最美丽的蒿子梅。黄参谋却说十年前你要来这里就不会说这话了,在这里建营房时满地卵石和骆驼草,为了保住一丛蒿子梅,他们每日节约着生活用水来浇灌,直至后来从远处拉来了土,又引来了祁连山上的雪水,蒿子梅才发展成了这般阵势。黄参谋的话让我心里咯噔咯噔地跳,蒿子梅虽然生长在戈壁沙漠,但它是娇贵的,她虽然让我在今生很容易地相遇,但她又岂能是一般的女子呢?西路以来,总是不见她的踪迹,可她似乎又无处不在,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逾远,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却总有云和总有月吧。我这么想着,真希望黄参谋多说说关于蒿子梅的事,他说:不说花了,说军事上的事吧,我毕竟是军人啊!我当下脸红了,警惕了我在爱恋上的沉溺,就提议黄参谋多介绍些这里的情况,多领我们去看看一些景点。这位爱花的黄参谋,果然是满腹的西路上的军事故事,他讲了张骞出使西域时的向导是一位叫甘父的匈奴人,扣压张骞的是匈奴贵族单于庭,单于庭逼迫张骞娶妻生子,在张骞出逃后单于庭把张骞的儿子用马刀劈杀。张骞从大宛返回时,为了避免途经匈奴,改走了路线,沿昆仑山北麓向东,经莎东,和田,鄯善,这完全是犯了路线错误,因为那里道路更难走,且羌人更惧怕匈奴,才又一次被抓住当作了讨好单于庭的礼物。他讲了霍去病为什么在元狩二年出征能杀败匈奴的兰王和卢侯王,是霍去病没有直接攻取乌鞘岭,而是偷渡庄浪河,撕开了匈奴防线。到了元狩二年夏再次出兵,是从祁连山突进的,一场恶战俘获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慰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余人。又到秋天,采用离间计,浑邪王率部下四万人投降。霍去病是有勇有谋,不是李广战而败,败而战。河西走郎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古战场,是霍去病张扬了武力,现是最重要的两个城镇之所以取名武威和张掖,武威就是汉王朝在此耀武扬威,张掖就是“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腋)。”黄参谋最有兴趣的——当然更是我们的兴趣——是领我们去看长城,去看长城沿线的关隘和烽燧了。
       
       从春秋战国开始,随着各诸侯国的兼并战争的加剧,军队成分的改变和军事技术的发展,为了适应边境设防的需要,利用山脉、河流,或堑山填谷,逐渐形成烽燧相望,城障相连的完整的军事防御工程体系。在秦朝,匈奴就在北方频繁袭扰,防御工程便从辽东修到了甘肃岷县。到了丝绸之路打通产生后,长城(当地人称边墙)自然延伸到了嘉峪关。当我们在古浪时,是顺路见识了石峡关,在武威却却去各关隘,经黄参谋介绍,又调车头返回去了扁都口关,目睹了那里的峭壁陡立,领略了那变幻无常的气候,庆仁就是在那里感冒了,清涕长流,喷嚏连天响。黄参谋说,隋炀帝当年到张掖路过这里,正值风霰晦冥,士卒冻死了大半。小路瞧着谷径险狭,还要往深处去,被老郑骂了一顿,才赶紧退出。到山丹看峡口关,峡中湿云峰叠,呼吸也觉得困难,听说附近产石燕,若遇大风,石燕联翩飞舞,可借我们未见其景,仅拾鸡蛋大一块石燕,还缺了燕头,再去看红寺山关,看铁门关。到高台县的红岸堡,石灰关。去酒泉的胭脂堡,传说的是北宋的佘太君率十二寡妇西征,在此梳妆打扮,筑城建堡,堡内泉水泛红色,可观赏而人不能饮。还有镇夷堡,两山口,断山峡口,还有像双目和蝎钳而在西域门口对峙的玉门关和阳关,一直追寻到万里长城的西端最重要的关隘嘉峪关了。
       
       嘉峪关是坐落在祁连山与黑山之间的一个岩冈。汉时在今石关峡口内设有玉石障,依山凭险,加强防御,五代时在黑山设天门关,现在的关城是建于明洪武五年。我们登临关楼,正是风起时节,放眼关外峻山戈壁,壮杯激烈,近观城郭楼台,砖土一色,静穆萧然,顿时感觉历史其实就是现实,时间在凝固着,不知了今是何年?关楼前的场子上是一座关帝庙——关帝永远是中国人的威武象征。如果嘉峪关是口内的大门,修关帝庙在这里就如同秦琼敬德一样做了门神——庙前是小小有一座戏台,正有一个秦腔班子在那里演出。台前观看的人不多,仅是刚从关楼上下来的一伙,全都外套系在腰内,墨镜架在额颅上,可能这些东南沿海的人欣赏不了秦腔,便指指点点台上演员谁个腰粗,谁个腿短。我们却看得痴醉,庆仁已经盘脚坐在尘土地上画起速写了。一个戴着硬腿椭圆水晶镜的老者就从台口的木梯上猫腰下来,他一直看着我,眼珠往上翻着,额颅上皱出一个王字:我看你像一个人?我说:是吗?他说:你姓贾?我就这样被认出了。原来这是从陕西过来的一帮民间艺人,行头简陋,衣着土气,但唱腔做工到位,已经在这里演出半年了。我遂被邀上台去。戏继续在演着,如下几乎只有宗林小路他们了,但演员仍是挣破▲地唱,敲板的那个老头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将木盘上的那张牛皮敲得爆豆一般,秦腔虽然是发源于陕西的地方戏种,但流传整个西部,外地人看秦腔,最初的印象是嘴张得特别大,声吼得特别粗,但秦腔在这么个地方演唱是最和谐于天地环境了。那天清唱的都是古戏,内容差不多与西部的历史有关,如果嘉峪关是个老人,这戏文该是它的一种回忆了。戴水晶镜的老者也吼唱了一段《苏武牧羊》问我唱不唱,我说我声不好,如果有羌笛,我吹一段龟兹曲吧。(我是个蹩脚的音乐爱好者,但我知道炀帝时定天下九部乐,即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勒、安国、高丽、札毕,而九部乐中六皆来自西部。我的家乡至今有无数乐班,走村串镇为百姓家的红白事吹奏,人却俗称乐班为龟兹,那曲调我也就会那么几段。)演出几乎要变成一种聚会了,老者赶忙取羌笛,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看了一下显示的号码,立即扔下羌笛噢了一声。
       
       电话号码是她的,打开手机到了化妆室,那里三个女演员正在换裙衩,我那时的急迫样子她们一定会发笑,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还活着?
       
       我在你心中已经死了吗?
       
       不,不,是我快为你急死了!你在哪儿?
       
       我在鄯善。
       
       天哪,你真的也到了西部!我在嘉峪关,嘉峪关离鄯善多近啊——你在鄯善等着吧——我们明天,最迟后天就到!
       
       我已经离鄯善到敦煌,然后去青梅油田,要走的油线。
       
       油线?
       
       电话突然地断了,我以为地处偏僻,信号不良,低头看时,竟是我的手机没电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了电,使我十分沮丧。下了戏楼,用宗林的手机再拨,然而,她的手机已经关闭了。
       
       中午回到宾馆,我给手机充上电,开始坐在那里用扑克预测——将扑克暗排一至七层的塔形,然后用手中的余牌配十三数而揭,能否全部揭开。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共同玩过这种把戏,我说我们能成为朋友,朋友中的朋友吧,扑克是一直未能打通过,这个中午,应该说是几十天来最兴奋的一天,虽然有着遗憾和烦恼,但毕竟知道了他的具体行踪,我相信扑克会通的。我给自己说:生活就是这样,要享受欢乐也要享受烦恼,唠唠叨叨中摆了一次,没有通。一次不算,以再一次为准。还是不通。最后一次吧,绝不反悔!牌在一层一层打开,马上就可以到塔顶,我的手抖起来,呼哧呼哧直喘气……但剩下的三张牌仍没能揭开。我扑沓在沙发上,感觉脖脸发烫,视力有些模糊,小路推门进来,问下午去不去文殊沟,文殊沟里有个关堡的,很重要的一个关堡。我看着他,没有言语。他说,你又发呆了?我说,你瞧瞧,那边墙上怎么长出棵树来?那不是树,小路说,是墙裂开的缝。我再看墙的时候,那果然不是树,是一条大的裂缝。我吁了一口气,一下子将扑克从桌面上掬了一捧,扔到了窗外。
       
       小路回他的房间休息了,说好两点钟来敲我的门。他临走时警告着让我睡觉,说你睡眠不足,眼泡肿得很难看了。他一走,我又走到了窗外,一张一张捡起了那堆扑克——人在六神无主的时候信赖神灵——我毕竟还离不开扑克。一只麻雀在窗外的杨对下看我,我心里说:你敢笑话我一声,我就捡石子砸你!那麻雀到底没有叫,沙土上给我写了一溜个字。
       
       戈壁上有无数的沙墩,我们以为是残留的烽燧,黄参谋却说那叫大墩,是坦克演习时的靶点。说这话时东北角尘烟冲天而起,正有着一排坦克在演习行军。为了不影响演习,将车一直开到文殊山根,山根下就出现了一座残破不堪的古堡。堡墙上没有门,但有曾经安过门的洞。从墙洞钻进去,有一大片歪歪斜斜的土屋,似乎还有巷道,草丛里是干了的羊屎和驴粪,一些破碎的酒瓶和一只干瘪翘的破皮鞋。却没有一个人。
       
       已经是太阳如金盆一样旋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上,戈壁上的草全都沭浴在金黄色的光辉里,我们驱车回返。我打问着那些草都是什么名称,黄参谋说过了五种,自己也再弄不明白,我和宗本就下车去为每一种草拍照,并采下标本。草的叶子各式各样,但没有一种是丰厚的形状,而且枝秆坚硬,正感叹人的性格就是命运,而环境又决定了草木的模样,庆仁就在车上锐叫:鹿!鹿!我先以为他是在叫小路的,抬头看时,我身左二十米的地方竟站着一对小兽。但这不是鹿,是黄羊,黄色皮毛,光洁油亮,小脑袋高昂着,一对眼睛如孩子一样警觉地看着我。我突然的奇遇使我如在梦境,竟发了一个口哨向它们招唤,它们掉头就跑,跑过了一座小沙丘,却又站住,仍是回过头来看,那并排的前蹄正踩在一蓬开了小繁白花的草上,像是踩了一朵云。我们在车上的时候,甚或下了车为草拍照了那么长时间,谁也没有看见过黄羊,而蓦地就出现在面前,犹如从天而降,这令我和宗林都怔住了,以至于手脚无措,当意识到该拍张照片了,相机却怎么也从皮套里取不出来,越急越坏事,相机又掉到地上,终于将镜头对准了它们,又激动得噢噢叫,黄羊这次跑去再不回首,极快地消失在远方,和那咕咕涌涌的骆驼草一个了颜色。
       
       见到黄羊,我称之为惊绝,它对于我犹如初次见到了她。黄参谋浩叹他服役十数年了,没有见过黄羊,甚至也未听说过谁看见过,在这连一个苍蝇都碰不上的装甲坦克演习地,竟出现了黄羊,这说给谁谁都不会信的。他说:或许你是神奇人,你来了瑞兽才出来。我兴奋异常,我倒不是因为他恭维我,而是我想起她,今日如此吉祥,是上苍在暗示我在西路上能碰着她了!
       
       回到驻地,我没有先去洗澡,关了门就拿扑克算卦,并证实我的预感。扑克打通得非常快!我挥拳在空中打了一下,就去了小路的房子,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床上,我说:咱们吃宵夜去!庆仁看着我,说:真是稀罕——是她来了消息了吗?我那时表现得极有控制,知道高兴过早往往事与愿违,沉住气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同在天涯路上,我如果太张扬,他们会嫉妒我的。我说:别的你不管,你要去就走,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我终于觉得我的了不起了,竟从下午到半夜,没有给她去电话——男人嘛,应该有男人的尊严啊!我们吃完了宵夜回坐到了宾馆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花坛,开放着蒿子梅(又是蒿子梅!)这个夜晚是中秋节的夜晚,月亮是非常明,但并不圆,我将手机从口袋取出了三次,看机子开着没有,我是怕我不经意间把手机关掉,细心的庆仁小声说:她没有来电话?什么电话,我反问着他,显得平静,心里却说:我现在踏实得很哩,馍馍不吃,馍馍在笼子里存着呢。果然电话就在这时响了,我一看显示的号码,给庆仁挤了个眼,幸福地跑到一边,喂,一个熟悉的中听的声音就从天外传过来了。
       
       我知道你会来电话的!你是就今天好日子吗!是中秋节!可这儿的月亮不圆。这里也不圆,报纸上讲了,今年的中秋节月不圆明日月圆哩。这月亮是汉时的月亮。明月当空照,千里共婵娟。这我听不懂了。听不懂就听不懂吧,你现在在哪儿?在敦煌,才洗完澡,撩窗帘一看,树梢上一个月亮。那月亮是我。你等着吧,明日我们去敦煌,你告诉我在哪个宾馆?你寻不着的。那你瞧着吧。
       
       就在这个夜里,我们召开了紧急会议,我提出下一站往敦煌。大家都觉得吃惊,我又说往敦煌。按原定计划,我们直接去乌鲁木齐,然后从乌鲁木齐再到吐鲁番、哈密和敦煌的,如果改变行程,就得通知乌鲁木齐的接待人员,又要联系敦煌的接待,而现在已是晚上,那又怎么联系呢?大家对我极有意见,但我固执己见,最后是乞求大家,说不必联系了,去敦煌的吃住由我负责,没人接待就住街头小店,费用我掏。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达成了协议:可以去敦煌,但上午必须去参观酒泉的魏晋画像砖博物馆。
       
       魏晋画像砖博物馆其实是一个大的墓穴,展出的是酒泉地区挖掘的一大批有画像的墓砖。说老实话,我是没心情来看的,准备着到博物馆门口了我就坐在茶摊上喝茶,等着他们是了。可老郑拉我进去转了一圈,我竟在那里逗留了足足两个小时。一进入墓道,画砖就整齐排列着,而且一个砖一个内容,仿佛进入了一座色彩纷呈的艺术宫殿,令我们惊愕,眩惑,叹为观止,庆仁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嘴唇颤动着,脑门沁出一层细汗。小路说:大画家,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别憋着个什么病儿吓我们,我们要走的路还远哩!庆仁默不做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终于招手让小路到他跟前来,他一板一眼像讲课一样地说,我告诉你小子吧,中国传统人物画,描绘的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或佛道鬼神,这些砖画全以魏晋社会的现实为题材的,使当时的犁地、耙耱、打场、采桑、养殖以及生产工具、劳动组合、人们的服装、发型、房舍、井饮表现得一览无余。魏晋的时代,仿佛是盛行的,却也正是中国的北方军阀混战,人民流离失所,纷纷背井离乡逃往河西走郎来避难,饱受了战争之苦的民众,给佛教的蔓延滋生了温床,而墓葬、死人、灵魂等方面很容易和宗教迷信关联在一起。可这里的砖画,几乎找不到一块带有宗教色彩和迷信观念的影子,你明白是什么原因吗?小路说,不明白。小路真的是不明白,再请教庆仁,庆仁却不愿再说,我兴趣的是这批画粗笔大墨,随意挥洒,尤其是无数的马的形象。在西安,我临摹的是“昭陵六骏”石刻,是唐三彩马;在武威,我临摹的是木刻和陶烧的凉州大马,以及单足踩燕的铜飞马;而现在面对的则是马阵,十数匹数十匹的,各是各的形态,各是各的神情,▲悍,驯良,勇猛,忠实,漂亮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站在那幅《出行图》前,看并排的五匹马,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而马头画成四个,马尾画成五个,感叹着其手法的奇妙,立即就想到她了。可怜的小路没有答案,哀叹自己没有上过大学,又不会绘画,说:求知识难呀!却又站在上旁批评我现临摹得不好,把马的屁股画成了人臀,把鬃画成了人发。我说是的,我画的是我心中的马,却想,马是有她的影子,她或许就是汉时的马,一路奔跑到了现在。
       
       莫高窟永远是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的一个梦吧。据说当年一个和尚经过这里,又饥又渴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俯身趴下去,将脸面贴在地上,以免于死后被太阳晒裂了脸而死相难看,但他突然听见了仙乐,抬头看去,对面的沙崖上霞光灿烂,于是他来了精神,又往前走,走到了一个镇上。他活下来,感念是佛救了他的命,便来沙崖上凿窟念佛。从那以后,来这里修行的人越来越多,佛窟也越凿越多,成了一块圣地,凡是来西部的人没有不来朝拜的。现在,我来到了敦煌,原本是为了一种解脱而来的,万般的烦恼未能一推了之,生命中的尘埃却愈积愈厚了。昨天的夜晚又是未眠,早起又不能明说去找她,只有随着同伴到莫高窟看壁画。数年前,为了考察中国的舞蹈,我是特意来过一趟的,记住了开凿在砾岩上的那一片石窟里的三千多彩塑和五万平方米的壁画的,甚至知道着二七五窟里的交脚弥勒菩萨,四十五窟的西龛佛坛彩塑一铺,一百九十四窟的立式菩萨,二百五十九窟的微笑的菩萨,四十五窟的胁侍菩萨,三百二十八窟的游戏座菩萨,二百零五窟的断臂菩萨,一百五十八窟的涅▲像,二十五窟的乐舞图,二百二十窟的胡旋舞伎,三百二十窟的华盖四飞天,四十四窟的持琵琶飞天。去莫高窟的路上,我对庆仁说:我想起一首诗了。庆仁问什么诗?我说诗是我的一个文学朋友在青春期时写的:我需要有一杆枪,挨家挨户搜查,寻找出我的老婆!庆仁说:她到敦煌啦?我说是的,她在敦煌,但我不知在敦煌的什么地方?庆仁说:你这老同志让我感动。我一下子脸红起来。我这么疯狂地寻她,实在与我的年纪不符了,我说:我是有些荒唐。庆仁却说爱是没有年纪限制的,我们也羡慕在西路上有爱的折磨,但来西路却并不是为了这种折磨来的,现在什么都先不去想,好好看莫高窟壁画吧。于是,我打消了坐在茶水亭里等候他们去参观的念头,特意在三百二十三窟观看《张骞出使西域图》,然后就久久立在藏经洞,凝视那个相貌丑陋、行为委琐的道士王圆▲像。光绪二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当王圆▲在十六窟清理甬道积沙时忽然发现“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这就是惊世骇俗的藏经洞的发现过程。藏经洞的宝物藏了多少年,等待的就是五月二十五日,那么,世上的万事万物也就是这样吗?她与我认识的那天,算得上是藏着了三十多年,而现在她又藏起来了吗?!
       
       庆仁将她人在敦煌的消息告诉了小路、宗林他们,我们从莫高窟回来便四处寻找,似乎哪里都有着她的气息,但就是没有她的人。宗林开始怀疑消息的真伪,认定了是她在诓我,就嘲笑有恋情的人都是聋子,瞎子,脑子里有二两猪的脑子,推搡着我去放松放松吧,或者去洗个洗澡,或者去让人按摩。小路的朋友则提议去歌舞厅。我不搭理他们,但我并没有说他们什么,我只说要去你们去吧,让我在这儿坐坐。
       
       我坐在街边的一个花坛边上,目光呆滞地观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这条街似乎是条老街,门面破旧,摆满了小商品,顾客并不甚多,一棵弯脖子柳下,四个男人先是坐在那里喝酒,啤酒瓶子在小桌下已经堆了一堆,接着就开始玩扑克。可能玩的是“红桃四”吧,每玩一次,就结算输赢,钱币都放在桌面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坐在花坛边上,能看见北边那位差不多都是在赢,把百元的票子高高拿起对着空中耀,一边说:这是不是假钞?一边眉眼飞动,对着围观的人说: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屎真的难吃,钱却好挣么。围观的人中有三人站了好久了,突然间同时从腰里取出三副手铐,就▲地丢在扑克上,温和地说:玩的好,真的玩得好,自个把自己铐上,去所里一趟吧。玩牌的人都傻了眼,说:我们只是玩玩。那个稍胖的说:是玩玩,并没有别的事呀,就是去罚罚款呀。玩得好,比我们派出所的人玩得好多哩。四个玩扑克的人跟着三个派出所的人走了。
       
       回到宾馆,天差不多黑了,而月亮却饱满地升在空中,我开始检点着我对她是不是太那个了,剃头担子一头热而让我羞愧。手机就响起来。懒得去接。手机响过一遍,又响起来。还是不接,仰躺在床上了,手机还在响,才一打开,听见的却是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谁呀?你说是谁?!看见月亮了吗,今晚的月亮还是圆的。低头思故乡。你怎么啦,现在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在阿克塞。阿克塞?我跑来敦煌了你却去阿克塞?!我走的是油线啊!
       
       她说起话来,依旧是那么快活和紧促,她并没有自我解释为什么没有在敦煌等我,也没有说什么让我怦然心跳的话。她怕没有这条神经,我这么猜测,有些生气,但我奇怪的是她却依然会给我电话,是要欲擒故纵呢,还是真的实施只做好朋友的诺言?她给我讲她怎样去了塔里木,在沙漠公路上已经瞌睡了车还在开,一次竟将车开出路面,歪在沙堆里,亏得来了一辆车帮她把车拖了出来。她说她在等待救援时曾经失望了,因为车上只带了三瓶矿泉水,没有馕,也没有饼干。但是到了塔中油田,那里却有了一片花草,花开得十分灿烂,那是工人省下矿泉水浇灌起来的。她那晚上睡在像列车一样的工房里,门窗关的严严的,第二天起来,还是满脸的沙,还是满脸的沙。她说,她登上了六七层楼房高的钻塔,她是和钻探工拥抱了的,她的浑身都沾着油污,脸已经大片大片脱皮,红得像猴的屁股,看不得了。在返回时路过了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林,她脱光了衣服自拍了十多张照片,是躺在沙浪上拍的,觉得那些沙浪起伏柔和如同女人的胴体,她也是趴在倒下千年不死的胡杨林上拍照,感觉里她是一条蛇。她说,去了塔里木油田,才知道中国正实施西部石油、天然气向东部输送的工程是多么了不起,现在输送管道正向东铺设,将一直铺设到东边沿海地区,或许将来,西头可以接通西亚和中东地区,东头再将输往日本、朝鲜半岛和东南亚。你考察丝路,丝路的现在和将来将会是油路,可是你并不了解这些,你是缺乏时代精神,缺乏战略眼光。或许你不久会写一本书的,但我估计你只会写丝路的历史和丝路上的自然风光,可那样写,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批评令我吃惊,你不能不佩服她头脑的敏锐和宏观的把握,我为我的行为羞愧,一时间对她的怨恨转化成了另一种倾慕。我的回应开朗而热情起来,她却在电话里格格大笑,说我是可以救药的,应该算个异性知己。
       
       “我之所以从塔里木一出来就决定了走油路,经过了吐哈油田,经过了敦煌油田,又到青海来,我也要写一份油路考察么。当然,我是画速写考察的。”
       
       “那你也该等等我,咱们一块走油路呀!”
       
       “在一块就不那么自在了!”她说,“你想,能自自在在去考察吗?”
       
       她说的是对的,如果我真与她一块行走,那就极可能不是考察而是浪漫的旅游了。既然事到如此,我猛地也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轻松,我说,好吧,那咱们就互相传播着考察的见闻吧,如果可能,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我说说军线上的情况,你说说没路上的情况,这样,们等于考察了整个西部。
       
       她的回答是出奇的肯定,但声明了,我得负责她的电话费。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是沿着油线经过了阿克塞县,到冷湖,到花土沟,到格尔木,又从格尔木到德令哈,香日德,荣卡,青海湖,到西宁。我则继续往西,从敦煌到哈密,到吐鲁番到乌鲁木齐到天山。她告诉我,阿克塞县原是建在党金山脚下的,居住着哈萨克族,有一个天然的牧场,后来才搬迁到了大戈壁滩来。而她在翻越党金山时,空气稀薄,头疼得厉害,汽车也害病似地速度极慢。那石头冻得烫手,以前只知道火烧的东西烫手,原来太冷的东西也烫手,她是在山顶停车的时候,抓一块石头去垫车轮,左手的一块皮肉就粘在石头上。路是沿着一条河往山上去,弯来拐去,河水常常就漫了路面,而就在河的下面埋着一条天然气管道,你简直无过想象,这些管道是怎么就从河下一直铺过了山顶!
       
       我说我到了哈密,参观了哈密回王陵,参观了魔鬼城,这些都是你去过了的地方,但你绝对没有去过左宗棠驻扎的孔雀园。一八八年左宗棠率领六万兵马,抬着自己的棺材来的,就是那一次平息了叛乱,收复了这一带疆土的。你也是没有去看那块“唐碑”的,去了就会知道纪晓岚也是到过哈密。而哈密人提到纪晓岚,都在传说他的亲家将要遭到抄家——他当然得报信,但又不能太公开——他便在一个小孩手心写了一个少字(少字与小孩的手合而为一则是抄字),结果亲家逃脱,他也因此被乾隆帝以泄密罪贬到西域。这些历史上的故事可知可不知也便罢了,你遗憾的,也是肯定没有去过白石头村,这个村是以一块奇异的白石得名,细雨▲▲中,这石头像卧着的骆驼,晶莹剔透,宛若白玉。那天我们在白石头村的一家哈萨克人帐篷里做客,这人家十分殷富,有着从和田买来的丝毡,有着缀嵌了金属箔片的箱子,我们刚一靠在那绣花的靠垫上,主人就端来了炕桌,铺上了桌布,摆上水果、干果和馕,还有冰冻的茶,略有咸味。女主人是个大胖子,她的长袍子下似乎一直藏着两只大绵羊,但她却说了一个故事让我们唏嘘不已。她说在很久以前,住在这里的哈萨克部落里一位公主与一个小伙热恋了,上苍对此炉火中烧,派出遮天盖地的蝗虫,顿时树枯了,草黄了,人们惶恐万分。那个小伙抱住一棵古松痛苦地摇晃,没想这棵树忽然变成了绿树。小伙子很是惊喜,又去摇另一棵树,又是一片绿地,小伙便一棵接一棵地摇下去,把自己累死了。公主恸哭不已,泪水滋润了脚下的土地,草儿渐渐复苏,公主流干了泪,流出了血,溘然与世长辞。部落的人将他俩合葬一起,不久,一次电闪雷鸣后,墓地上便生出了许多白石。“那小伙子多会死,”我说,“我不如那小伙。”
       
       她说,她到了冷湖。冷湖在六十年代是闻名全国的油田,也曾是青海石油局前线指挥部,但现在已经废弃了,嘎斯库勒湖畔重新发现了油田,前线指挥也搬到了花土沟。她去的时候,戈壁滩上空落着一个如山区小县城一样的一片房子,到处是砖头,水泥块,被掀开的屋顶,挖去了窗子的墙壁和发绣的铁皮筒,硬化了的破皮鞋。现在五分之一的房子里还住着人,是油田留守处,因为花土沟油田的工人四个月轮换一次回敦煌的生活基地,过去路不好,得一天赶到冷湖住上一夜,再用一天从冷湖到敦煌,如今路好了,一天可以到达,中午饭却必须在这里吃,否则一整天再也没有吃喝的地方了。她说,她去的时候,正好有一个小车也停在接待站门口,原来有位已经调到了北京油田的老领导来故地重游。这位领导穿得臃臃肿肿,脖子上套着橡皮软圈,他就是当年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路上被颠坏了脖上,一累就头脖发肿,也正是患下这病才被调回北京。石油上退休的工人差不多都返回内地安了家,前十几年,回内地的工人常常发生这样的事,退休时身体还好好的,一回到内地不出三年人就死了。后来考察了,原是十八九,二十岁来到新疆、青海,适应了稀薄的空气,一回到内地氧气增多,肺却又不适应了,所以导致死亡。于是,退休的工人回内地住上一年就又都返回到油田,住三个月四个月甚或一年,然后到内地再呆一年,再来油田,如此反反复复。对高原油田的感情,是身体的感情,生命的感情。老书记当然也需要来调整适应自己的肺,但他更想着回来再看看,她就同老书记在废弃了的城里转,她给他在他曾住过的土屋子里留影,那墙上还留着他的小孩用铅笔写的1+1=2,有他的老婆和泥用手抹成的土烟囱,而泥抹得不光,上边清晰着手指印。她让他坐在那土门洞照相时,她看见他眼泪流了下来。城区的东北角是一片乱砖地,有一簇杨树已经干枯了,而旁边正好是通往接待站的水管,水管漏水,从一条小沟流下去,老书记弯下腰把漏出的水引着往树下去,他说这是当年唯一的一簇树,是在医院门口的,全靠生活用水浇灌大的,现在树却死了。她就和他一块动手引水。
       
       我说,我到了吐鲁番,这个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地方,你肯定是领略了它的热度,但你并不一定知道在古时,这里的县官是大堂上放一口大缸,人坐在缸水里办公的。艾丁湖你也是去过了,我痛苦的是过去那么一面大湖,现在差不多要干涸了,当我驱车去时,看到的灰蒙蒙一片,那些偶尔出现的盐碱滩,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发着弦目的白光。世界上最低的海拔和世界上最高的气温,使我想起了在一本文献上对这里的记载:“飞鸟群落河滨,或起飞,即为日气所灼,坠而伤翼,”而同时幻想:如果从吐鲁番向我国东海之滨开一条水平渠道,东海之水就会哗地一下子流过来,将亚洲中心的内陆底盆注满的。我说,我登临了交河故城,那深深嵌入地下的大道,封闭的高墙,迷宫似的庭院,庭院内的窖藏、水井,便觉得当年来过这里的张骞就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说,我给你背诵一首交河诗吧,是唐人写的“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我说,高昌、交河的废墟故城和众多的地面地下的文物构成一部可泣的史书,那吐鲁番地貌又无疑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巨型画卷。有人写道:新疆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座博物馆,那里有无数的馆藏,陈列的物什件件都是艺术品,但却不是为了收藏。去火焰山的那天下午,太阳照射过来,远处的山是蓝的,山下起伏下定的丘壑却是黑的,而丘壑过来则一片白,那不是戈壁,是水流湍急冲刷出的古质的河床,但没有水,流动的是黄的细沙,起着下了雨一样的雾气。而火焰山,全部吸纳了夕阳,我坐一在大片曾经积了水而又干涸的地面上,地表裂开大大小小的、却也似乎整齐有序的泥片,你想象那是一个偌大的瓦房顶,是放大了的裂纹瓷,于是,沿北边延绵不绝的山红得像炉中的铁,且从山头竖着下来的沟痕一道一道,密密麻麻,你感觉整个山都在燃烧了。
       
       她说,从花土沟沿铺设的石油输送管道一直走,她来到了格尔木,你无论如何想象也难以想象出这一路色彩的丰富!先是穿过地一带盐碱的不毛之地,你看到的是云的纯白,它在山头上呈现着各种形态,但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你就生出对天堂的羡慕。又走,就是柔和的沙丘,沙丘却是山的格局,有清晰的沟渠皱纹,而皱纹里或疏或聚了骆驼草,有米家山水点染法。再走,地面上就不平坦了,出现着密密麻麻的土柱,每一个土柱都长着一蓬草。这土柱似乎也在长着,愈往前去土柱愈高,有点像塔林了。在内地,死一个人要守一堆土的,这里一株草守一堆土,这当然是风的作用,你却恐怖起来, 怀疑那里栖存着这里经过而倒下的人的灵魂。到了乌图美仁,多好听的名字,天地间一片野芦苇,叶子已经黄了,抽着白的穗,茫茫如五月的麦田,你便明白了古人的诗句“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定在这样的草中,但这里没有牛,也没有羊。继续走吧,沙丘又起伏了,竟有十多里地是黑色的沙,而在黑沙滩上时不时就出现一座白沙堆。近去看了,原来这里沙分两种,更细的为白沙,颗粒略大的为黑沙,风吹过来将白的细沙涌成堆,留下的尽是黑的粗沙。沙丘又渐渐没有了,盐碱地上又是野芦苇,野芦苇中开始有了沙柳,沙柳越来越多,形成一大丛一大丛的,成红色、浅红、深红、紫、绿、黄诸色,铺天盖地远去,你从此进入了五彩花田,天下最美的花园中。车开了两个钟头,这花园仍是繁华,并且有了玉白色的沙梁。沙梁蜿蜓如龙,沙柳就缀在梁坡上,像是铺上了一块一块彩色的毛毡。兴致使你走走停停,你发觉有了发红的山,发蓝的山,太阳强烈,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往上腾,如燃烧了一般。她说,我现在才明白,这地方的阳光和阳光下的山、地、草是产生油画的,突然感觉我理解那个梵高了,梵高不是疯了,梵高生活的地方一定和眼前的环境一样,他是忠实地画他所见到的景物的。而中国的那些油画家之所以画不好,南方的湿淋淋天气和北方那灰蒙蒙的空气原本的是难以把握色彩的,即就是模仿梵高,也仅是故意地阳光画得扭曲,他们没有来过这里,哪里知道扭曲的阳光是怎样产生的呢?她说,她是歇在了一个石油管理站里吃的午饭,六百公里的输管线上有着无数的管理站,而这个管理站仅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夫妻。荒原上就那么一间房子,房子里就他们两人,他们已住过了五年。他们的粮食,蔬菜和水是从格尔木送来的,当冬天大雪封冰了路,他们就铲雪化水,但常常十天半月一个菜星也见不到。他们的语言几乎已经退化,我问十句,他们能回答一句,只是嘿嘿地笑,一边翻弄着坐在身边的孩子的头,寻着一只虱子了,捏是什么概念。
       
       我说,我们登上了天山,看着那湛蓝的湖水,我就给你拨电话,但天山顶上没有信号。我们钻进湖边的一个山沟,沟里塞满了参天的松,松下就是巨石,石有生拳大的苔斑,树后的洼地里住一户哈萨克人。我们在哈萨克人家做客,拿了相机见什么拍什么,都觉得兴趣盎然。帐篷的前前后后,这儿一堆巨石,那么一堆巨石,石上还是苔,但颜色丰富多了,有白色、黄色、铁锈色,你觉得石头发软如面包。一块巨石上竟也生一种树,类似石溜,又不是石榴,枝条折着长,有碎叶,发浅黄。帐篷右前一丛树与乱石中堆有燃煤,树干上吊着一扇羊,羊是才杀的,羊头和羊皮在草地上,有四只鸡宿在树下,与石头一个色调。帐篷后不远的一丛树下,劈柴围了一圈,住了六只羊,一走近就咩咩叫,凑在一起,惊恐地看我,再往后,有一个木桩,长绳拴着一头小梅花鹿,长颈长腿。女主人胖得如缸,一直坐在那里往铁钳上串羊肉。男主人瘦小,没有长开,在灶上做饭,一锅煮羊肉,一锅是手抓饭,一锅烧水。女主人一直在发牢骚,说小儿子上学,学校要求学生去捡棉花,不愿去者,必须掏二百元,她不让儿子去,就掏了二百元。我们想买那只小梅花鹿,她不卖,说鹿是逮着的,自逮住了梅花鹿,她的腰疼病不怎么疼了。宗林拿相机去拍,她说,不能拍的,照一次得付五元钱的。
       
       她说,她的车在乌根葛楞河陷进了河中,这条从昆仑山上流下的河,水量不大,但河床变化无常,油田上往往今年在河上修了一桥,两年后河小改道又修一桥,再二三年又改道了,整个河面竟宽十一公里。她的车陷了三小时后才被过路的车帮着拉了出来,而远处的昆仑山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山峰与山峰之间发白发亮,以为是驻了白云,问帮拖车的司机,司机说那不是云,是沙,风吹着漫上去的。终于到了格尔木,这个河水集中的地方真美。这是一座兵城,也是一座油城,见到的人即使都穿了便衣,职业的气质也明显地表现出来。她说,我当然是要进昆仑山中去看看的,哇,昆仑山不愧是中国最雄伟的山,一般的情况下人见山便想登,这里的山不可登,因为登不上去,望之肃然起敬。她说她在河谷里见到了牧民的迁徙,那是天与地两块大的云团在游动,地上的云团是上千只羊,天上的云也不是云,是羊群走过腾起的尘雾。牧民骑在骆驼上,骆驼前奔跑着两只如狼的狗,我是在那拍摄的时候狗向我奔来,将我扑倒,它没有咬我,却叨走了我的相机,相机就交给牧民了。牧民玩弄着我的相机,示意着让我去取,而他跳下骆驼用双腿夹住了狗,狗头不动,前蹄使劲刨着地,尾巴在摇,如风中的旗子。
       
       (原文较长,这是摘选主要章节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