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四月邂逅小至
作者:安妮宝贝
《收获》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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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乔。
这一年的春天,我在上海。每天主要的生活内容是在家里写作。睡很长时间的觉。间或去附近的酒吧喝几杯。同时为数家杂志撰稿,写专栏,然后让每个字都能产生价值。
这是我唯一的谋生技能。收入虽不稳定,但维持生存尚可。这种生活在旁人的眼里,也许过于率性及缺乏安全感。但对一个长年没有稳定工作且不喜欢在人群里出没的女子来说,就好像是潜伏在海底的鱼。有的在几百米,有的在几千米,冷暖自知,如此而已。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子。或者换个角度来说,我是一个生性自由散漫的人。只愿意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1998年从一个大机构辞了职,在各个城市晃荡流窜。
不太容易相信爱情。有享受孤独的习惯。沉溺于香烟和对虚无的对抗。神情困顿,装束邋遢。习惯席地而坐,咧着嘴巴放肆大笑。有时候过分敏感,所以显得和很多关系格格不入。但对身边的人和事没有太多计较。
不计较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对这一切并无兴趣。我漠视除自己关注和重视之外的一切感觉和现象。
也许这一切特性注定了我只能选择写作。我喜欢它能让我采取合理的方式逃避某种现实和喧嚣。虽然感觉中这是被长期性抑郁症所困扰的人才会从事的职业。
四月这个繁华陈旧的城市依然有些寒冷,但能够感觉到春天的循序渐进。
有时候会在某一个下午,坐公共汽车出去看看城市的春天。通常是坐公车最后一排空荡荡的位置,把脚搁在舒服的位置上。当车子慢腾腾地行进在因为修路而交通堵塞的马路上,就可以悠闲地欣赏窗外的春光和艳丽女子。平静的午后。破旧的欧式洋楼,有一角露台开出粉红色的蔷薇。路边一个英俊的法国男人,在阳光下面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有茫然而天真的神情。这是一天里快乐的一刻。
我的快乐都是微小的事情。就像以前曾经喜欢过的一个日本乐队,叫LITTLE THING。细节是组成幸福的理由。喜欢简单生活。做喜欢的事情。住在喜欢的城市里。最好还能遭遇到喜欢的天气,喜欢的男人和女人。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愿,总是能够变得简单。不会有任何复杂的借口和理由。这是我信奉的生活原则。
小至出现的那个下午,是个晴天。上海春天的阴冷常常会持续很长时间,在某些时候几乎足够让人丧失对生活的美好希望。可是那天的阳光非常好。金色的阳光似乎能穿越胸膛,抚摸寒冷的心脏。如同一次重生。那是温暖而慵懒的阳光。
小至说,我们去买DVD吧。很好的阳光就闪烁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很凌乱,潦草的,略显褐色,像一大把松软的晒干的海草。一点点化妆也无的女子,穿一件灰黑的棉大衣,里面是黑色的厚棉T恤,手腕上系一根红丝线。她穿得很少。然后习惯耸起肩膀做萧瑟的样子。微笑的时候眼睛和唇角有甜美的弧度。平淡年轻的面容似乎能散发出薰衣草般的清香味道。
我说,你喜欢什么片子。
太多了,说不清楚。我对它们没有喜欢或不喜欢的选择。演员有。JEREMY IRONS。喜欢他的眼神,像《圣经》里面的故事。有隐忍的痛苦和欲望。
英国人嘛。都是这样隐晦,湿搭搭的。
他最近好像有张新片子对吧。
对。《卡夫卡》,我们可以去找一下……
不奇怪她和我有相同的爱好。那个看上去孤僻而乏味的英国男人,有着英国男人常有的那种狭窄的瘦脸,鼻翼两侧两条深长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唇角。在东方的命相书里,这样的纹路代表着痛苦的隐忍,称之为法令纹。
他身上有英国男人的潮湿气味,雨水绵绵的城市,长年不见阳光,每一棵树都会滋生出霉菌的忧郁。他在街旁走过,潦倒地经过灯光温暖的酒吧,无法成为其中酗酒纵情的一个,只能站在橱窗旁默默凝视,然后离开。他具有神经质的美感。手指修长,脸色苍白。在主演的电影里,大部分都容易陷入病态的畸恋。他是喜欢纵身扑入的人,虽然姿态优雅,依然常常溃败到底。他的情欲是黑夜中的潮水,汹涌盲目,但是并不肮脏。只是那种无声的绝望。一丝丝,一缕缕地,从他的皮肤,他的头发,他手指散发出来,渗透在空气里,消失在时间里。
我们收集他所有的片子。《蝴蝶君》,《洛丽塔》,《爱情重伤》,《命运的逆转》,《中国匣子》……然后在我的租住屋里,一边喝威士忌加冰配奶酪,一边看至深夜。
我相信喜欢他的女人会有很多。但在同一个城市里会很少。那些心里有阴影的女人,看着他的眼神,会觉得满足。就好像一间阴暗的屋子。它不是盲人般的黑暗。它是阴暗。也许这就是有区别。多一点就变成了恐惧,少一点则缺乏了安全感。我想,我和小至就是这样难以控制自己的女子。
我在上海并没有认识太多有趣的女子。我的生活范围非常狭小,基本上是租住附近的街区,包括酒吧,电影院,四川菜餐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花店,音像店……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否需要紧密的接触,像那些有事没事就碰到一起的人。
他们也许是一些非常害怕寂寞的人。需要感知彼此皮肤的温度和气味的包围,这样可以不用面对心脏上的小破洞。而我觉得,朋友应该是需要划分的,并且根据这种需要彼此采取合适的方式。比如有些朋友就是专门用来聊天的,那你就不要去向他借钱。有些朋友是只可以一起做爱的,你就把灵魂和身体的距离划分得干净一些。容易伤害别人和自己的,总是对距离的边缘模糊不清的人。
去参加过几次所谓的派对。地点大部分是选择在五星级酒店,女主人也总是有着某种时尚的身份,然后拉一个大商家做赞助。去的人是要交名片的,可见这种活动渗透了势利的潜伏因子。一屋子衣着光鲜的情色男女,身份有金融,广告,出版,网络,贸易等各界人士。二百平方左右的大厅,白衣的侍应生托着放满酒杯的大托盘来回穿梭,请来的乐队在现场演奏,还有主持人在台上插科打诨,很多人在握手,拥抱,亲吻。某个瞬间你会有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出现在某部场景不是搭得太地道的电影里。
我欣赏那种穿梭自如的女子,因为她们是上海洋化风情的代表,英语流利,眼神清晰,看得清楚自己的未来和值得笑脸相对的人。而我。我在陌生人堆里是比较麻木不仁的。不是拘谨。我想我很少对人感兴趣,那只是一种麻木不仁。独自拿一杯酒,挑一盘子杏仁甜点,然后找个僻静的角落,陷在沙发上穷吃和看人。
喜欢看那些长发披肩,艳光四射的美女。她们有些白天出入高级百货公司和位于高尚地段的写字楼。有精致的套装和妆容,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有些则白天睡觉,晚上苏醒,夜夜狂欢在DISCO的酒吧。系流苏纯棉长围巾,却赤足穿一双镶水钻的细高跟凉鞋。她们是真正的时髦女子,享受物质操纵生活从不迟疑和犹豫。虽然有时候也显得无所适从,脸上有因为渴望占有愈多而愈脆弱的表情。
但我知道我属于的是那些和我一样无聊的人,站在一边或抽烟或喝酒或呆坐。大部分是些自得其乐,对自己的孤独不会感觉可耻的男人。坐一会儿,然后沉默地离开。我和他们一样。旁若无人。很清楚自己是个不容易找到朋友的人。即兴的发挥不是我的强项。我的预热很慢。感情需要很大的安全感才能活泼地施展。
租住的房子以前是西区资本家的聚集地,现在已经没落。高大的落叶法国梧桐。红色尖顶的洋楼。洋楼有发暗的镂花麻布窗纱,斑驳的露台铁栏杆和大片草地的花园。马路空空荡荡。在这条街上,常看到一个牵着蝴蝶犬的寂寞女子。涂着鲜红的唇膏,薄薄的丝袜,穿着高跟鞋,每天下午三点必定在附近散步。这里有许多有钱的富商买了公寓给漂亮的年轻女孩居住。那些眼神流转的烟花一般的女子渐渐变成为慵懒的散步者。
租的是很破旧的老式公寓楼。虽然如此,每月租金仍然非常昂贵。房子很旧。走廊的墙面全部剥落。到处堆积邻居的破烂家什:潮湿的拖把和衣服,枯萎的盆景,废弃的破铜烂铁。空气里有一股过分陈旧的味道。穿越窄小的走廊,打开门。小块褐色柚木拼起来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采用早已经过时的墙纸,暗黄醉红的碎花图案因为时间弥久亦不再显得张扬。木头的双人床,抽屉橱。衣橱的长镜子略显模糊。玻璃窗映射进来阳光,让寂静的房间流动某种沉醉的气息。面积很小,简单干净。卫生间的白瓷砖微微泛黄。浴缸边上有一盆绿色小仙人球,也许是上任房客留下的。
房东给钥匙的时候问我是否会在这里长住。自然给予她肯定的答复,虽然在上海我租房子的频率是每三个月换一个地方。搬进去被子,衣服,十多瓶香水,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张用木相框镶着的照片。是自己十二岁时候的黑白照片,露出雪白牙齿的笑容。天真无邪。我总是奢望留不住时间但能留住人性深处的一部分纯真。有时候非常自以为是。
遇见小至之前,我一直在写作。闭门不出,只打叫上卖的电话。比萨饼店,炸鸡店,小四川餐馆,解决一日三餐和夜宵。我的朋友很少。对男人很难产生爱情。短期理想是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去印度,写一个长篇,拍一部电影。长期理想是可以某天没有痛苦地死去。
有时候我会什么都不做,那是写不出一个字或刚领到足够稿费的时候。每天中午十一点左右起床。去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去音像店搜集盗牌影碟。或者只是在空气污浊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像任何一个在城市里没有工作四处晃荡的人,采取各种逃避的方式。
我喜欢电影,但已经很久没有去电影院。少年的时候,电影院还算是一个集中休闲的地方。常常和同学一起逃下午的课,去小电影院看外国片。记忆中那是一座偏僻的白色房子。放映厅很小,墙壁刷成绿色,墙面上有黯黄的雨迹。壁灯华丽而俗气。座位不常清洗,在黑暗中散发出恶劣的头发和汗水的气味。总是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但它会一整个下午就放上四五部影碟,可以看到日本和欧美最新的一些片子。当然也有很老的黑白旧片子。
我热爱电影里那些绮丽诡异的镜头和台词。这使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对现实有太多不满而无可奈何的人。所以喜欢拿着大杯可乐大桶黄油爆米花在电影院里醉生梦死。常常怀着微微的羞耻感,散场的时候还在黑暗中入睡。
常去的酒吧在住家附近。有一个原木做的吧台,是老板自己做木工并涂漆。同样手工制作的还有白色棉纸糊起来的灯笼,以及米黄的苎麻桌布。喜欢马蹄莲,总是用一大玻璃瓶的清水养着它们。那种洁白的欲开不开的花朵。没有香味却枯萎得很快。
他通常穿着一件白色棉布的衬衣站在吧台后面。一边亲自招呼客人,一边在汉台后面飞快地擦玻璃杯子。只放意大利歌剧。轻得像要断了一样的声音,明亮而凄怅的歌声在隐约处如水般流动。在一整面的墙壁上,有一缸热带鱼。
有时候他会推荐从欧洲旅行带回来的威士忌,白兰地和葡萄酒。大部分来自一些偏远的风景优美的小镇,农家自己制作。这个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七年前从英国回到上海。他倾听很多人的故事却从不透露他自己的往事。
酒吧的生意通常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开始热闹。很多人在里面喝酒,聊天,或者发呆。空气因为烟草、酒精和体温变得暧昧。我常常独自要一杯加冰威士忌,对着水箱里美丽的小鱼看。有时候伸出手,用手心贴在玻璃缸上,对着它们吹口哨。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爬上吧台前面的高脚凳子,要一杯酒,然后一个人坐到昏昏欲睡。
凌晨的时候从酒吧回家,如果失眠就会上网聊天。这是有趣味的事情。隐藏了身份和面容,躲在虚拟的符号称谓后面,和一个陌生人说话。随时开始对谈,随时离开。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在那里可以同时即时地开展六场键盘恋爱或更多。然后厌倦的时候边BYEBYE都可以省却。毫无后患。这是一个容易对真诚和诺言产生怀疑的地方。
我喜欢寻找轻松有趣的谈话对象。聪明。男性更好,虽然在网上性别可以是忽略不计的问题。有趣的人可遇不可求。一次聊天的时候,一个人向我推荐一个网站。打开后是从太空拍下来的地球地图,每个人可以在上面找到自己所在地点的标记。那个人说,我已经找过自己的地点了,你去找找。那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孤独而傲慢地转动。
我不知道这个人如何找来这种古怪的网站。
后来我知道他是个北京男人。二十八岁。他说他是个平头男人。即使是在晚上也喜欢戴墨镜。身高一米八二。喜欢法兰绒衬衣,鸦片香水。O型血。在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我不想去考证这些要素是否真实。我的快乐来自这都是我喜欢的男人特征。所以我喜欢在键盘上敲打的时候一边听TORIAMOS,一边想象他英俊的五官。这种想象令人愉快。不需要兑现。
他的NICK NAME 是SAM。很好。这颗冲天炮可以随时爆炸,随时消失不见。
四月初的时候,我在网上邂逅小至。
她不隐瞒自己,在网络上一开场亮出的都是真实的东西。当然这些真实都是在以后的时间里考证的。她说她复旦哲学系毕业,在四家网络公司以三到六个月的平均速度轮换过工作,演过话剧女主角,会写诗歌,参与过独立制片的工作,会作曲唱歌灌唱片……但现在她什么都不做了,只在一家咖啡店卖咖啡。她的开场白充满传奇色彩,好像不是都市街道里那些步履匆促的人群所能想象的生活。
而每年的春天,这个城市并没有丝毫奇迹发生。街头空气污浊。路过的人匆匆忙忙,神情惶恐。空气里有物质生硬的芳香,血液和呼吸强劲的暴力气味。不管季节如何更换迁移,痛苦和欲望始终在这个黑暗的洞穴里发酵和搅动。城市生活和生活在其中的女子,如花盛开,开了又败。繁荣并且荒芜。
我对她说,我有时候想象自己的电影。想象电影里面一个带着鸟群出现的女子。那个女子眼角有褐色泪痣,瞳仁幽蓝如海底水藻。她每次出现,都会有一群鸟围绕在她的身边。灯光通明的地铁,百货公司,深夜的咖啡店,石库门破旧房子,阁楼的尘埃,冰冷的墓地……那群鸟在她的头顶盘旋,在她的身边栖息,自由出入于她心脏起伏的地方。带着凛洌的风的声音。但没有一个旁人能够看到。
当她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鸟群会轻灵地四处扩散,在天空上盘旋。当她痛苦的时候,鸟群停在屋檐或树枝上沉默无语。它们起起落落,没有轨迹可寻。女了的视线穿越城市逼仄的天空,落在一个空旷的荒野里。有一天她死了。那群鸟消失于她腐烂的体内,然后蜕变了颜色振动着翅膀离她而去。
鸟的翅膀在天空里振动。那是一种喧嚣而凛洌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一种不确定归宿的流动。女子身上盘旋的鸟群,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的小电影院和其他电影院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放的电影仅此一部。编剧导演演员都是我。观众也只有一个。或是陌生人或只是我自己。
那段时间,晚上我总是失眠。只能一整夜地看盗版片子,读小说,然后凌晨的时候,独自趴在窗台上抽烟。远方深蓝的天空渐渐泛白。不远处有棵樱花树开了一树粉白的花。因为知道它会谢得很快,所以每次总是看它很久。那时候想如果身边有个人,樱花这样的美,一起看会很好。黑暗的夜色中能够听到细碎柔软的花瓣在风中飘落的声音。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喜欢的是《且听风吟》。因为那个男人总是在深夜,独自开着车去大海边。在那里抽一根烟,然后沉默地离开。在海边,他坐在仓库石阶上一个人眼望大海。
人的寂寞,有时候很难用语言表达。我对小至说,我刚看了王家卫的《春光乍泻》。两个男人的感情,纠缠着纠缠着,终于找不到对方,无从重新开始。录音机里男人压抑的哭泣,被风一吹,就散了。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
一些太寻常的细节,半夜去买烟,在小厨房里跳舞,看着对方睡觉……最后依然是要孤独。还是感动了。当梁朝伟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拿着酒瓶,开车去往瀑布的路上。因为总是需要一些温暖。哪怕是一点点自以为是的纪念。
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手臂上有伤疤,是曾经用酒精烧过的针扎在皮肤上,写上他爱过的第一个女孩的名字。那三块丑陋的伤疤,要一辈子跟随着他。而女孩和爱情,早已经离开。所以感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爱,或者不爱,只能自行了断。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自己坚持的幻觉。
最惨痛的伤口总是难以拿来示人。只能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起来。
我总是在凌晨的时候,泡在网上一边抽烟一边和小至讨论这些问题。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在自言自语。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倾听我。隔着一段虚幻的距离。我们不确定彼此之间相隔多远,也许曾经在地铁交错而过,也许穷其一生都不会见到彼此的容颜……但是我们在交谈。
那是一种确实的交谈。所有的语言都是从心脏最阴暗最明亮的地方流淌出来。
小至说,很多人看过去似乎都已经没有伤口了。大家都记得把自己保护好。谨慎地寻求付出和回报之间的平衡,希望别人死心塌地,坚持自己优游自在……温暖淳朴的爱人们,像鸟一样,纷纷飞离物欲的城市。就像很多年,我们没有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衔头听鸟声。
我说,那么你呢。
她说,我大概是一只鸟。充满了警觉,不容易停留。所以一直在飞。
我们在两个星期之后决定见。
两个女子之间的约会。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和小至见面。我们都是成人,且是同性。不是那些在网络上利用不见面的空间限制来玩感情游戏的孩子。小至说,你喜欢喝双份ESPRESSO对吗,我在ETARBUCKS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当班。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亲手做杯咖啡给你喝。你可以过来看看。我的左眼角有一颗褐色的泪痣,直发,左边耳朵上有七个耳环洞。
我不常去咖啡店。虽然曾有朋友提议去咖啡店写作。带上笔记本电脑,赶公车去市区中心的咖啡店,就如同上班一样。然后闻着咖啡香,看明亮的阳光在敲键盘的手指上跳跃。对着喧嚣和寂静,点燃一支烟。上海的咖啡店非常多。宽大干净的大马路,两边种满高大的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阳光穿过茂盛的绿色叶子,在路面上打出斑驳明亮光影。秋天则有大片大睡的黄色落叶,在风中像张开翅膀的鸟飞远。那些漂亮的咖啡店铺,就在树荫背后。
红色木门框和窗框,墙刷成雪白。里面有圆木桌,铺着红白格子的棉织桌布。还有木头椅子,低低的吊灯。在夜色中那灯光是黯淡的黄,而白天的时候,只有从大幅玻璃窗外透射进来的,明亮如水的阳光。温暖淳朴的欧洲小餐馆风格。墙上挂着漂亮的木框图片,大部分是酒或巧克力的广告,绚丽的颜料配上夸张的英文,但并不喧嚣。从唱机里流泻出来的音乐是被时光抚摩过的,乡村歌曲或者是怀旧的老歌,充满粗糙的柔情。穿白衬衣,打着领结的年轻男孩,站在吧台后面,咖啡机和咖啡豆罐子在阴影中闪烁着光泽,背后靠的橱柜上摆满各种年份的酒。威士忌,白兰地,红酒……那是如情欲般让人沉浸的液体。清醇甘甜的酒精。血液的气息。也有气氛整洁严谨的咖啡店,适合商务谈话或认认真真的恋爱。软皮的火车座位,特色的炭烧咖啡,茶点也更精致,并且供应早餐。那里的气氛适合沉默也适合对话。
我不喜欢卡布其诺的奶油泡沫以及撒在上面的肉桂粉末,虽然它一度非常流行。喝过的最好的咖啡,是在波特曼酒店附近的ESPRESSO AMERICAN。仅容四个人的狭小店铺,外加两个服务生,但有专人制作的最地道的咖啡。那次是配了在洒店超市买的夹心巧克力来喝。一小杯黑褐色的芳香扑鼻的咖啡握在手里,让人沉浸。于是通常要的是双份意大利ESPRESSO,因为它浓烈的苦味和醇厚的纯度,每份都是小小的一杯。这种气压式咖啡是真正让人用来提神的。
上咖啡店唯一的目的,对我来说,就只是喝咖啡。我知道开了很多分店的STARBUCKS。这家美式咖啡店可以提供电插座及十二块钱可以买满满一以马克杯的咖啡,能够消磨一个下午。
大而舒适的绿色沙发,对着街景,在落地玻璃窗后面给人暖洋洋的归宿感。那块招牌般的大黑板,上面用白色的字体标出咖啡的种类,有拙朴的温情。玻璃橱里有奶酪蛋糕,PIZZA和果汁。每次去里面几乎都是热火朝天的。很多人一桌一桌坐着,聊天,看报纸,听音乐,打手机,发呆,休息。里面的人坐满了,就挤到外面的露天座位上。最早的顾客是来喝完早餐咖啡,然后去上班。
我到南京西路店的时候是黄昏。两位店员小姐忙碌地在台子后面操作。穿着相同的制服,看过去很平淡的年轻女孩。我盯住她们看。有一个直头发的女孩,脸上的皮肤很粗糙,左眼角有一颗泪痣。这使她普通的容颜看过去透露出诡异的气息。
她说,小姐你好。
我说,你好。
她的笑容是像花朵一样绽放出来的,鼻子旁边在细细的小皱纹。这个笑容一点也不假。我相信是因为她的心情愉快而非职业性所为。这包括她左耳朵上七枚暗色的银耳环,她下巴上一颗刚冒出来的新鲜的粉刺,她身上淡淡的ANNA SUI的蔷薇香水混合着汗液的气味。
小至和我想象中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她下了班。她说,我们去买DVD吧 。很好的阳光就闪烁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很凌乱,潦草的,略显褐色,像一大把松软的晒干的海草。一点点化妆也无的女子,穿一件灰黑的棉大衣,里面是黑色的厚棉T恤,手腕上系一根红丝线。她穿得很少。然后习惯耸起肩膀做萧瑟的样子。微笑的时候眼睛和唇角有甜美的孤度。平淡年轻的面容似乎能散发出薰衣草般的清香味道。
我们找几家音像店。她趴在柜台上,阳光照出空气里飘浮的灰尘,她一只手臂压在上桌面上支撑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拿着一根红双喜香烟,仰着头看自己吐出来的烟雾。
我们成为朋友,就是这样轻易的事情。简简单单,一点也不难。好像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有舒服干净的椅子在,就顺势坐了下来。
《蝴蝶君》里,那个有法令纹的男人,安静地站在六十年代北京清凉如水的夜色下,看一个老人在水井旁边捉萤火虫。
那个在舞台上笑容幽怨的女子,走在他的身边,寂静无言。她有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淡黄的皮肤。她是一个中国男人。他爱上了她。在监狱里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刀插进自己的腹部。疼痛和鲜血带来快慰。那是四年以后的事情了。他的爱情,他深爱的女人,他的儿子,他的中国生活……原来都只是一场幻梦。他选择了自杀。
他的嘴唇涂了凄艳的口红,脸上是惨白的脂粉。那是一个在等待中枯萎的日本女人,是一个中国男人扮演过的角色。当刀插入身体,他跪伏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握住刀柄,把它一寸一寸用力地捅进去。捅入自己身体的更深处。
他爱上了那个男人。爱上自己的幻觉。可是痛彻心扉的爱情是真的。注定要破碎的幻觉也是真的。只有幸福是假的。那曾经以为的花好月圆……爱情只是宿命摆下的一个局。
JEREMY IRONS主演的影片,导演的手法通常都很平淡,不会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过分泛滥的催情。演员常会被当成孩子对待,因为他们常有幼稚的言行。可是我是成人。他曾对采访的记者说。成人的方式就是要控制着痛苦,让它像插入身体的刀刃,钝重地发不出声。但是锐不可挡地进入。
2001年的五一节我是这样过的:在上海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票,然后搭车去苏州。虽然对自由职业来说,节假日几乎如同虚设,但是我想应该让自己感受一下正常的快乐。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家里,并非是人人能承担下来的生活。
我写作,头痛,睡觉,忧郁,烦躁,吃东西,抽烟,看音乐台,洗澡,趴在阳台上抽烟……生活里有许多困顿的地方。有时候我想,这种写作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但不可能有一个男人突然冒出来对我说,我带你走,给你一个家,你每天喝喝下午茶,晒太阳看书吧……那是一个白日梦。我是一个喜欢享受物质的人,我说过。我时常想着有一天,我能够躲避所有的陌生人的面孔,不用看到他们的殷勤或冷漠,快乐或愤怒,因为我不关心。我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能够听重复的爱尔兰音乐,看圣经故事,看周星驰狡诈而天真的笑脸,或者躺在床上看着阳光在窗帘缝隙中的舞蹈。我的世界是寂静无声的,容纳不下别人。
我一直都不想工作。以此为目标我却始终在努力地工作。曾偶然看到过一句话,说一个人一直想自杀,因为有这个明确的目标,所以他活了下去,并活了很久。我忘记是否是萨特所言,或者是来自一部伊朗电影。看过去逻辑矛盾的语言,却正中我的心坎。以此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想法相通的人。不管他们被时空或生死的界限如何分隔。并且大家都过得不容易。
不出门能省下很多钱。不用看到百货公司里拥挤的物质,街头的空气几乎到处充满诱惑。我只定期去超市购买一次食物,栗子蛋糕,全麦面包,红肠,薯片,果汁,大罐大罐的牛奶……全部堆在冰箱里,然后吞食。淀粉,蛋白质,纤维素,碳水化合物通过食道进入胃部,打着寒颤的得到了饱满的充实,在温暖和满足中发出呻吟。我是这样地溺爱自己的胃。胃是直接反映一个人精神状态的器官。
我憎恨贫穷,而我最恐惧的事情,是饥饿。这种反省是让人感觉可耻的。
五一的那天,我中午十一点多醒过来,看到窗外阳光明亮。于是对自己说,可以去苏州。上车。窗外是飞掠的绿色田野和小村庄,车厢里电视放着港产的老掉牙的武打片。我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摁了关机。我又睡了一觉。
两个小时就到了苏州。在街头的馄钝店吃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锟钝,问了路,就朝观前街走。窄窄的街道,有溜滑的青石板和落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街边陈旧的民居,有老人,孩子,狗,安闲地晒太阳。店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的,从外面望进去,里面一片幽深。我在刺绣博物馆买了一张票,隔着玻璃看古老年代的绣衣,站在庭院里听了一会鸟叫,又往前走。在古代书店买了一大堆打对折的书,基本上是一些中国古书。然后在街头买了一个气味闻起来极为香甜的烤红薯,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吃红薯。
吃完红薯我想该回上海了。就回到长途车站买了一张票。等在候车室里的时候,我发现我对自己的旅途开始产生怀疑。我想,我来了就为了回去吗。很多时候我警惕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充满相对意识论的问题。包围着我们的,其实是一种绝对的空虚,所有的产生,消耗,都是为了消失……很不幸的是,当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没有碰到一个温暖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却在一个异乡的小站上思考那些形而上的问题。这一刻我似乎又对自己产生了失望。而这种失望感又浸透俗气。
我打电话给小至。我说,你在干什么。
她说,在睡觉。我辞职了。
小至在淮海路的咖啡店门口等我。再次相见,她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穿着灰黑的棉大衣,走进咖啡店里一脱,就是黑色的厚棉T恤。她拔出烟来想点,服务生过来制止,告诉她这里禁止吸烟。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抽烟。她抬着头,认真地和服务生抬杠。因为是店里的规定,……但不合理的的规定就应该取消嘛,……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可是走了很多路才来这里的……小至越说越起劲,于是我只能起身,拿起她的大衣,然后把她的手一拉,就往外走。别闹了。人家是对的。有什么对的?抽烟也是生活方式嘛,应该得到尊重的……我们顶着夜里还是显得寒冷的风,走在大街上,小至还在絮絮叨叨。
我想,我喜欢她的,就是这些本性的天真的东西。我们在车站里点了烟,然后研究站牌,想着可以去哪里。
我说,还是去我家里看片子。
好吧,《THE BIG BLUE》很不错的,一个法国片,建议你看一遍。
通常都没有男人的约会吗。我问她。
当然喽,像我这样的女人,总是以一个难题的形式出现在感情里。
我们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东西。我买了贡刃和面条,小至拿了两包红双喜香烟,还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她有自若地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但是她的寂寞一直在汨汨地流淌。激烈的气味。就好像一把刀把鲜橙割开来的时候,顺着刀刃和手指流淌下来的汁液,散发着辛辣的甘甜。
你有没有男朋友。她问。
没有。
你呢。
曾经有过。我不太愿意让自己停下来。有时候觉得感情很像一个包裹,背在身上,背了那么多年,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把它卸下来。
可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把这个包裹交给一个合适的人。
要等多久。
不知道。可以一边走一边等。不要停在一个地方等。而且,找到那个人的时候,要让他感觉到这份赠予的珍贵。让他知道,你不是随便给。
那天晚上,我们说的话并不多,小至喝了一点酒,很快就醉倒睡着了。我脱掉她的衣服,把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把DVD塞入机器,开始看电影。
电影很长,我看到了希腊岛白色的房子,西西里蔚蓝的大海,还有两个喜欢潜入大海深处的男人。我抽了很多烟,烟灰缸已经堆满。中途去厨房煮面条。
杰克对他爱的女人讲故事,那个女人远隔千里,要他对着长途电话筒对她讲故事。杰克说,你知道怎么样才会遇见美人鱼吗,要游到海底,那里的水更蓝,在那里蓝天变成了回忆,躺在寂静中,你决定留在那里,抱着必死的决心,美人鱼才会出现。她们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够纯洁,她们会接受你,然后永远地带你走……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深爱他的女子和女子腹中属于他的鲜活生命,独自潜入黑暗寒冷的深深海底。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导演在片幕打出一行字,献给我的女儿。他把一整个大海的寂寞献给了他的女儿。
凌晨三点。我进了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小至醒过来,在厨房里吃我剩下的面条。她说,这已经是我的第十一份工作了,只维持了两个月。
为什么一直做不长。
因为厌倦啊。太多无聊的人,无聊的事情……她说。我要能像你这样呆在家里也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可是我一直都很贫穷。我也有无助的时候。
我不怕贫穷,我只怕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到哪里都停不下来……
我说,先搞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小至。我们可以失望,但不能盲目。
小至还是很快地就开始恋爱。这是她尚算明确的目标。她把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比喻成一件晚礼服,说就偶尔会花费一些钱去买件奢侈的晚礼服,不怎么穿,但有兴趣。买来后挂在衣橱里,也不常去看它。知道它很昂贵,但并不实用。就是这样的心情。
他们认识大概一个月。他是一家网络公司的业务经理,是个洋人,来自德国。他有褐色的头发和玻璃球一样的眼睛,长得很高大,名字叫FRANK。那次小至是去出席某个洋酒派对。人很多。她夹杂在里面混水摸鱼,拿了一杯马爹利一碟烟熏火腿三明治,走到最偏僻的角落里。他在她的身边,一直看她。看她几近狼吞虎烟的吃相。那天她穿着一条有点脏的牛仔裤,黑色的长袖棉织T恤,球鞋,脖子上挂着可笑的照相机。他说,你需要一杯可乐吗。她说,我只喝冰水或者酒。于是他走开去问侍应生要一杯冰水。
一个女人的寂寞是漏洞百出的。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关注她的视线超出了五分钟。因为他看着她丑陋的吃饭模样。因为他替她去拿了一杯冰水。然后小至对我说,她恋爱了。
我依然一个人。天气慢慢地转暖。上海的天气像一件洗完以后晾不干净的衣服在黏稠潮湿的尘烟中摇摆不定。路上的行人匆匆,生活轨迹总是很难改变。
有时候我会经过外滩,比如我要去杂志社交稿子的时候。这是上海标志性的地方,它让我意识到自己混迹在这个城市的外地人行列中,侵略和享受着它的风情及物质生活。林立的陈旧的颓靡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对陈旧的喜好,那些被时间抚摸过的伤痕里,充满意味,但是从不倾诉。同样我不清楚时间对人的意义。比如最后一天和第一天的意义。
杂志社在偏僻巷子里的一幢旧别墅里面。木楼梯窄小陡峭,扶手上却有精雕细琢的木头花纹,已经被手指的皮肤抚摩得光滑如水。房间是阴冷的,因为窗外有茂密的树木遮荫。窗台边常常有落叶和坠落的花朵飘过来。那花朵是金黄色的,花瓣细碎,带着清香,一落就是大片,好像暴雨一样。杂志社的人告诉我,它的名字是黄金急雨。
有时候我就找不到工作的意义。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些工作在我看来都是无聊得接近可怕。比如站岗,值班,营业员,服务生,收费,出纳……这样的工作根本没有任何创造性可言,一天又一天的奔波忙碌,只为维持生存的一两千块薪水。与其这样,我宁可每天吃泡面呆在家里,用几百块钱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想起曾经的某个午后,小至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看电视里对港星刘青云的采访。问他,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那个黑黑壮壮的有酒窝的男人说,想卖冰激凌啊,因为来买冰激凌的都是好心情的人,如果碰到一个小孩,多给他一点,他就会很开心。这是一份很高兴的工作。
我们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总是与众不同。有时候感觉似乎是有病的。我们都是病人。没有人可以治疗。我对小至说,卖影碟也很好,来买的都是一些失恋或逃避生活的人。看电影会使我们生活变得不那么重要。其实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对不对。不做明星还是可以去卖冰激凌的。
有时候我幻想自己能够开一个小音像店。能够埋头在店里不断地看很新的或很旧的电影,听很新的或很旧的唱片。要有一个可以使冬天变得温暖的小火炉,能够在上面烧开水,煮咖啡。有时候买一瓶清酒放在上面温,清淡的酒香和醇厚的味道,让人容易醉。要放一张木桌子,上面种一排仙人球。每天给它们洒一点点清水。它们是容易满足的不贪心的植物。它们有时候就像某种幸福。
看很多的电影,《吸血迷情》,《惊情四百年》,《三轮车夫》,《午夜守门人》,《鬼妻》……即使有时候没有认真看,也让那些华丽的音乐和优美的台词在耳边回绕。好像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演出。顾客应该很多,比如学生,会借一些娱乐片打发所有漫长的假期。和他们之间可以有一些简单的对谈。比如, 这片子好看吗。挺不错的。有没有苏菲·玛索的片子。有。这张CD能换一下吗。可以……
我不是一个善于和别人交谈的女子。但我喜欢闻到陌生人的气味,让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有时候我想,怎么会这样呢。两张小小的碟片,里面可以膨胀出来一个恢弘绮丽的世界。我们的梦想。我们的灵魂。原来都可以寄托在这里。是有去处的。虽然一关上,依然是一人冷冰冰的硬壳子。
小至开始出入五星级大酒店,卖弄着她的半吊子英文和老外出双入对。头发变成漆黑油亮的披肩长发,穿黑色吊带裙子,画着夸张的眼线和唇线,一如那些专门和老外混的上海女子,身上有一股香水和汗液的腥臊味道——混得久了,连气息也会相同。
我们再次见面是在淮海路的伊势丹前面。我说,为什么挑伊势丹前面。那地方地铁,公交车车站都远,没着落的地方。她说,可以停车啊。
她居然是开着一辆黑色BMW过来,汽车是黑色牌照,外籍人士的车子。那天天气很寒冷,她穿着丝缎的刺绣短裙,裹着粉红的长围巾和镶毛皮长大衣,脚上却是赤裸地穿一双细高跟的拖鞋式凉鞋,上面缀着粉红色珍珠和金色丝线,挎一只鳄鱼皮小背包。我躲在百货公司大门口的一个阴暗落里抽烟,冷风吹得我浑身哆嗦。穿着旧牛仔裤,黑色灯心绒外套,没有化妆。
在伊势丹二楼的咖啡店里,我和小至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仔细看她,脸上还是有我熟悉的神情。虽然用了不少粉底,脸上的皮肤因为抽烟还是显得毛孔粗大,而且还有过敏的红斑。我说,你现在就是每天用粉?
没办法啊。不用粉怎么见人?又不是像以前那样。用了也没人看。她拿出化妆镜照了照,我用的可是兰蔻的粉底。
她咧开嘴傻笑。自嘲的明亮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露出满嘴被烟熏得发黄牙齿。
那个洋人如何。
他几乎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比如像每天早上都要用的牙刷,一把要坐上一整天的舒服椅子……
他应该是有家庭的。会离婚吗?
不知道。
不知道?
为什么要知道?有时候牙刷只能用来刷牙,椅子也只能用来坐……她好像突然之间开始有些烦躁,挥挥手说,不讲他了。不要讲他。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谈一些其他事情。洋人的吝啬和天真。想去欧洲旅行……咖啡店的音响里放的是小红莓的歌:当我正在饮茶之时一些事情发生了突然间,心里感到压抑完全不能自拔你是否知道是你使我哭泣是你使我濒临死亡那些降临到我身上的你全然看不见那些引起幻觉的我将永远困惑不解……
我掐掉烟头,看了看街上弥漫的暮色,对她说,我们走吧。
她说,不如一起去吃饭。找FRANK出来付账。
算了。我有事情。
在停车场,我裹紧外套,看着她在寒风中并住赤裸的小腿,姿态优美地进入车子里面。她伸出手来,示意我俯身过去,然后抱住我的头,紧紧地抱住,在我的额头上乱亲一气。我闻到她头发上面带着腥味的香水味道。我轻轻把她推开。忍不住对她说,小至,不管怎么样,你自己好自为之。别把你自己想象得那么强悍。
她对我挥挥手,轻捷的车子很快隐没在车潮人群里面。
我在路边站了一会,想着该去哪里。然后独自穿过马路,去街角的小店铺买一杯奶茶。香甜的热奶茶捧在手里,终于让那骨头都会哆嗦的寒冷有些退却。想了想,依然是无处可去。于是我决定喝完奶茶回家睡觉。
小至再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又过了一段时间。她说她和FRANK分开了。他要回国去。有些人似乎永远都脱离不了某种生活的轨道,身不由己,粉身碎骨,势必不能再博取到任何同情。她那天喝得碎生梦死,自己打了车回来,敲开门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我拖她进房间,脱掉她的衣服和鞋子。看到她背上的鞭痕,不是很重,诡异颓靡地绯红着,身上还有文身。
突然觉得很烦躁。我从浴缸龙头里放出一盆冷水,手舀了水洒到她头上。我说,你动不动脑筋啊。要陪洋人玩。人家是来寻开心的,你还以为你真能跟他出国去。
小至满脸冷水,还在不甘心地扭动。她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乔。他应该是爱我的。他们的爱和我们的不一样。
什么叫不一样。他做爱的样子应该一样吧。你还在自欺欺人。你以为你是十五岁的女中学生,能把爱情当蕾丝花边裙子来穿。你的时间,精力,资本已经越来越少了。你付不起了,懂吗?
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很沮丧。我这是在做什么。小至的确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女子,我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因为我们彼此的无聊才会在一起,这一刻我又哪来的居高临下的牢骚。我想,我是在生气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如此了解,却对自己的缺陷和对生活缺陷,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还是睡着了。酒精在血液里作祟,自己脱掉湿掉的裙子,爬上我的床。我看着她,她的身体蜷缩得像一只动物,我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关掉灯,然后自己走到外面客厅去看碟片。
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看到被水淋湿的少女。他踌躇地走在夜色的回廓上,小心翼翼地想象她的身体,一树梨花压海棠,良辰美景,只是瞬间。他依然期待她柔软的嘴唇,花朵般贴在他的脸颊,愿意为此而陷入深渊不得翻身。而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怀孕的陷入贫穷和平庸的女人。在尘土飞扬中他含着眼泪落荒而去。所有的快乐,依然只是罪恶。
洛丽塔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容颜憔悴地对他微笑。她说,我不爱你,抱歉我真的是不爱你。她所有的叛逃和拒绝,都是为了证明她不爱他。爱她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不是她的。所有的爱都只属于自己。
他的眼泪,终于就这样轻轻地掉下来。
这种深刻地压抑以后的爆发,需要演员极大的张力控制。很多演员表情丰富,形体夸张,可是在表演的中途就能量失散,只为最后疲惫地退却。
如果让JEREMY IRONS演话剧,对观众来说,是一种损失。试想镜头放大,慢慢地推进……他平静怅然的面容占据着银幕。深蓝的眼睛,涌动着空洞回声的潮水,两条深不可测的法令纹,隐藏的痛苦,薄薄的嘴唇颤动着,颤动着……只是依然无法言语。
那张脸写满了破碎,却无法被抚摸。有这样一张脸的演员,只能出现在摄影机的面前。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小至已经起床。她在做早餐,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过去神情愉快。她说,她准备出去旅行。去云南丽江住一段时间,听说那里有很多老外,有些还在那里定居。开个小酒吧,每个晚上看河水上的红蜡烛顺流而下。她穿着牛仔裤和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袖T恤,右手轻轻抚摩着左手腕,然后把袖子翻过来给我看。那里有几道支离破碎的深色疤痕。她说,我很早的时候就尝试过自杀。一直在问自己,到底要什么。有时候,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件太可怕的事情。
她的一只脚轻轻踢着床边上的搪瓷脸盆,脆弱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她低下头微笑,我懒得动脑筋,真的,我对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只是一直想把那个背了很久的包袱放下来……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在小至的左脸上闪脸,看得清楚她脸上细而柔软的小绒毛。她的脸那一刻像花朵,充盈着某种鲜活丰厚的天真而压抑的欲望。她喜欢爱情,喜欢在皮肤和欲望的揉搓中百转千回,无法自制。
我说,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可能是像JEREMY IRONS一样的。很内敛。有一点病态的去爱一个女人……她笑。其实我只要他好好对我。很珍贵地对我。
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游泳池。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下午。游泳池外面的夹竹桃绽放粉白的饱含毒液的花瓣,开得好像要睡过去一样。栏杆外面有几个孩子趴着一边舔着冰棒一边盯着人看。蓝色的天空,被阳光照得烧灼起来。
我穿着泳衣站在水池当中。我不会游泳,但想装模作样地泡在水中。水波柔软而持续地晃动,带来隐约的恐惧。我小心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可是突然有人游过来,莽撞地踢了我一脚。 我尖叫一声,仰面就摔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挣扎或呼叫,那是寂静的无限洞明的世界,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和四肢慢慢地舒展开去,像被抽离了控制线的一具皮影。水在瞬间覆没了我。我听到耳朵里气泡咕咕上蹿的声音。血液变成黑色的岩浆提高了温度,恐惧在心脏中四处撞动找不到出路。绿色的水波和光线在头顶上晃动。呼吸和控制力在空虚中消失。喉咙和胸腔爆裂出鲜红的花瓣。水把我封锁起来,一层层纠缠和包裹。
当脚无意中突然踩到地面,一股力量把我的身体往上顶,我的头伸出了水面。我听到哗的一声,水收回它包裹着我的强大力量,收势而去,只有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身边的世界却依然如故,没有丝毫变化:碧绿的池水其实才到胸部,像一双轻佻的手,不断撩动我的皮肤,身边是快乐无比的同学们,他们在水中像鱼一样的跃动,折腾,扑出喧嚣的水花。
我独自慢慢爬到池边,看着水从我的头发、皮肤和泳衣上滴落。我的手指还在抽搐,喉咙和胸腔剧烈的疼痛。那是一个阳光明亮的夏天午后,我八岁。在短短数十秒里,我直接逼近了死亡的领地,然后穿越黑暗的隧道回到彼岸。后来我再也没有学会游泳。
我知道那些隐藏在心里的恐惧会慢慢地在时间中变成柔软的绳子,然后捆绑住我们。对生活的欲望亦然。这件事情我后悔没有对小至提起。
深夜的时候,我横穿过这个城市中心的广场,然后走下台阶,在地铁站等待最后一班地铁。站台上略显空荡,依然有一些陌生的身份不明的行人等待在那里。我喜欢独自不动声色地观察陌生人,他们像鱼一样穿越我的身边。带着些许不自知的惶惑。
在那里我能够分辨出来某些同类。那些人神情阴郁,因为抽烟皮肤通常很粗糙,眼神却清澈明亮。那是一些以放肆破碎的姿势走过城市喧嚣人群的人。他们的心走得比时间快。他们在开始就看到结局。他们一直在死亡和欲望的阴影里,轻轻呼吸。我们彼此交会,然后错过。
那一刻,我想起小至。想起我四处游荡的朋友。想起她穿着一双破球鞋,趴在桌子上抽烟,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旁若无人的样子。她去远方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要把她背了很久的包袱卸下来。而我依然在电影和文字里寻求和现实和谐共处的方式。这也是我对生活彼此抗衡的唯一方式。
JEREMY IBONS。我还是可以一遍遍地温习那个英国男人的旧影片。他的带着病态的神经质的深情。他的忧郁眼神。也许我们应该相信这个世间应该有爱情存在。
六月的时候,城市的阳光开始明晃晃地刺眼。天气开始炎热而持续,再也不会有突然的阴雨或寒冷。房子后面的橘子树林开始传出蝉有恃无恐的绵长叫声。我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开冷气。一个人有时候赤裸着身体,光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抽更多的烟。失眠的时间变得更加漫长。
我总是以为自己是会对流失的时间和往事习惯的。不管在哪里。碰到谁,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只是四月邂逅的小至就这样在城市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