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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气不太好是不太好，但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雨。副教授张岩一步跨出楼门望了望沉默的天空，然后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笑了。这一天是2000年的4月18日。
       这时，张岩的妻子讲师柳条正立在窗前注视着丈夫的背影。在张岩抬头看天的时候，柳条连忙躲在窗帘后。柳条见张岩已走在了校园的林荫道上，便提起手提包，飞也似地冲下了楼。然后，将丈夫的身影纳人自己的视野。
       张岩是我的同学，柳条是我的师妹，他们的结合是我做的大媒，虽然我现在依然还是一个光棍。十天前，张岩昔日的女朋友花儿突然出现在张岩的电脑显示屏上。这朵花儿在多年前被一阵出国之风刮到了大洋彼岸，从此消失在一个叫美国的地方。
       副教授张岩望着电脑显示屏，再次找到了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这种略显庸俗的感觉张岩在几天前曾经历过一次。张岩在商店为妻子买了一套内衣，却中了一个彩电。张岩和妻子柳条为此激动了好几天。没想到好事成双，不但有财运，现在桃花运也来了。当然，前女朋友不是馅饼，前女朋友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这个女人还是女孩的时候便和张岩在大学里搞上了，是张岩亲自把她由女孩变成女人的。无论是对于张岩还是花儿来说这都是自己爱情故事的处女作。
       张岩昔日的女朋友花儿通过信使“伊妹儿”传来了她遥远的问候。花儿在纽约通过互联网对张岩说，我费尽心机终于从同学那里打听到了你的E—mail地址，这么多年不见过得好吗?我正办理回国手续，我想见你。还记得我们遥远的约会吗?2000年的4月18日，我们将在分手的老地方见。
       张岩知道花儿所说的老地方，是B城的一个假日酒店。张岩曾和女朋友在那里度过了最后一夜。在那天俩人说了一夜的风流话。最后约定将来无论是在天涯还是海角，无论是有夫之妇还是有妇之夫，都将在花儿的生日2000年的4月18日再见，虽不能相伴一生，也要有相约之日。这个约会意味着在花儿出国之后，两人互相不再承担感情上的责任，可以任意安排各自今后的生活。于是，张岩便娶了柳条为妻，花儿嫁了一位华侨之子为妇，这都是后话。
       张岩和花儿之约是在十几年前的仲秋之夜。当时张岩搂着犹如鳗鱼一样光滑细嫩的女友，觉得2000年的4月18日遥远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没想到一转眼这个约会就在十天之后等待着了。
       十几年来，每到4月18日都会使张岩从沉寂的庸常岁月里蓦然醒悟。张岩会在那一瞬想起花儿，想起那个遥远的约会。这种惊醒对于妻子柳条是致命的，虽然柳条一直任劳任怨得像一张细腻的砂纸，日久天长地打磨着她和张岩那凹凸不平的生活，想把张岩过去的经历连同花儿留下的痕迹抹去；可是4月18就像一把尖锐的锥子，总是在这一天在张岩心中扎一下，使张岩和柳条那平静的生活再生芥蒂。这时，张岩才知道昔日女朋友的厉害，不得不佩服花儿的精明，即使不让你得到她，也要让你牢牢地记住她。
       在花儿给张岩的电子邮件中，有一大一小两张照片。一张是花儿的单人照，花儿立在海边沙滩上，海风拂起了她的长发，裙据被海水洇湿裹住了小腿。小腹还是那样平滑，这使张岩的目光不受任何阻挡地过渡到那小腹下的凸出部，张岩热血沸腾。花儿赤足而立，沙子没去了她的脚趾。花儿的背景是那著名的自由女神像。花儿的目光却一往情深地投向了大海的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十几年不见花儿显得雍容华贵，想必华侨之子夫人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花儿的身子像一个熟透的水蜜桃，透着一种诱惑。这让张岩都不太敢认这门“亲事”了。张岩将目光投向花儿的赤足，不由嘿嘿笑了。花儿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的脚生得不够好看，要是在古代会嫁不出去。所以，花儿赤足照相时也没有忘记把脚埋在沙子里。在花儿和张岩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什么部位都让张岩看，就是不让张岩看她的赤脚。有一次张岩开玩笑去脱她的袜子，后者像一位纯洁少女碰到流氓一样现出惊恐，其神情把张岩都骇住了。张岩从此不敢再看女友之足。
       张岩在那张小照片上点击了一下，照片放大后张岩发现那是自己和花儿的合影，一张旧日的合影。两人在湖边相对而立，背景是湖光塔影，杨柳戏水。两人四目相望，花儿媚眼如丝，含情脉脉。
       这张照片是张岩和花儿第一次约会时拍的。那也是4月18日，花儿身着军装，上身是一件绿色短袖夏礼服，下身是一条藏青色的短裙，军帽捧在手中，头发像湖边的杨柳在飘。张岩非常喜欢这张照片。张岩和柳条结婚后，张岩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惟独留下了这张。
       没想到这张照片花儿也保存着。张岩想起和昔日女友的幸福时光，觉得浑身滚烫，心口作疼，就像喝了毒酒一样。
       张岩正盯着电脑显示屏出神，张岩的妻子柳条推门而人，这使张岩措手不及。张岩在情急之下“叭”地关上了电脑。这种关电脑的方式给张岩留下了后患。这使讲师柳条心生疑虑，趁张岩上课不在家之机，她打开电脑，从张岩的邮箱里轻而易举地找到花儿的邮件。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岩和妻子柳条关系显得微妙而又充满戏剧性。张岩的煞有介事和柳条的不动声色构成了这幕家庭戏剧冲突的主旋律。开始，张岩对是否赴约一直很矛盾。他不止一次来征求我的意见。作为张岩爱情历史的见证人和婚姻生活的促成者，我左右为难。我对张岩说，你这样做对我师妹柳条不公平。在我和张岩的谈话中，我有意将柳条是我师妹这个事实重复陈述出来，想引起张岩的高度重视。我说，你和花儿的约会是丈夫对妻子的不忠。张岩说，见一面叙叙旧也没什么的，不会对家庭产生任何影响。我说，虽然如此，你和花儿在假日酒店之约总是让人不放心的。你能把握住自己吗?即使你能把握住自己，你能把握住花儿吗?她可是一个热情奔放的女人。况且你们本身也有感情。我想你们会上床的。对于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否认，你想一对十几年未见的初恋情人，相约十几年后相见，如果这个约会成行，上床是肯定的。况且约会的地点又在假日酒店。
       张岩虽然没被我说服，他当时至少没有下决心赴约。但是，随着4月18日的渐渐临近，张岩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他虽然想象不出和昔日女朋友再次相会的情景，但他可以回忆起第一次和花儿相约4月18日的幸福时刻。
       二
       张岩和花儿是在寒假返校的火车上认识的。那时候花儿还不叫花儿；她还是一位叫关研的陌生女孩。花儿是后来张岩对关研的呢称。
       ‘
       当时那位叫关研的女孩穿了一身军服坐在张岩的对面。她胸前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上面写着某某军校。张岩一下就被这个穿军装的军校女生迷住了。当时张岩一直鼓足勇气想和她说话，可就是找不到时机，对方连望都不望他一眼，冷若冰霜。这使张岩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种自悲和另一种自卑在心中升起。张岩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一个穿军装的女孩面前自悲呢!张岩所在的学校是全国著名的，张岩以高考状元的身份被录取。曾几何时张岩不知迎来了多少羡慕的目光。张岩十分自信，他几乎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是，自信心却被一位军校的女生击毁。为了还我自尊，张岩有意将胸脯挺了挺，让自己的校徽在午日的阳光下发出更加夺目的光辉。张岩开始将目光投向窗外，望着飞速移动的风景做出一种天之骄子的高傲状。毫无疑问，在那节车厢里张岩和关研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两位，一个是军校女生，冷若冰霜；一位是名牌大学生，气宇轩昂。而两个人都是望着窗外，超凡脱俗的样子。所不同的是张岩是靠了宙坐的，而关妍却是靠了走廊坐的，这使关妍眺望宙外的姿势十分吃力。
       这时关妍提出要和身边靠窗坐的一位妇女临时换一下位置，让她看看风景，可是却遭到了那位妇女的拒绝。当时关妍噘了一下嘴。她噘嘴时下嘴唇努力向外伸，上嘴唇却往里缩，原想做一个怄气的样子，却给人一种俏皮捣蛋而又天真的感觉。
       张岩被她那个动作打动了。如果开始张岩是被关妍的庄重打动，那么这个动作就勾起了一个男孩对女孩的一种柔情，一种怜爱。于是，张岩毫不犹豫地起身对关妍说，我们换一下吧。关妍对于张岩的豪迈有些吃惊，不过她还是十分高兴地站了起来，并且连声道谢。
       然后，他们进行了交谈。后来他们在火车站告别之时，他们进行了一次遥远的约会。
       当时，张岩和关妍告别时，两人真有点依依不舍了。张岩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关妍提出在4月18日那天。张岩问为什么在4月18日。关妍说那天是我的生日。张岩笑了，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让关妍穿一套军装来张岩的学校。张岩说我会天一亮就站在五楼的阳台之上等你的到来，一直等待你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出现。
       关妍说要是那天下雨呢!张岩说那天肯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下雨你就别来了，说明我们无缘。让上帝为我们做一次安排吧!
       从火车站告别之后，张岩和关妍就没有再见过，张岩有些惊心动魄地等待着“4月18日”的到来，祈祷着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后来张岩的祈祷灵验了，那的确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早早地便洒在了窗户上，有一束光点像火烈鸟的尖嘴在张岩的脸上不停地啄，张岩被那鸟啄醒了。张岩睁开眼被阳光吓坏了。他翻身下床也没穿外套便扑向了阳台。因为张岩原本答应天一亮就站在五楼的阳台上等的，没想到太阳多高了还没醒来，这都怪昨晚太兴奋了，一夜未眠。
       张岩发现校园里已十分热闹了，女生们各种款式的裙据在校园内像彩旗一样地招展，飘扬得让人眼花缭乱。可是，张岩那天却独独对花裙子不感兴趣，他需要特别的，在花裙子中脱颖而出的军服。张岩不爱红妆爱武装。
       没有，校园内还没有张岩需要的绿色。于是张岩连忙去盥洗间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他便站在五楼的阳台之上成了别人的一道风景。
       来了，关妍终于来了，关妍好像早已在校园中埋伏好了，突然从几棵银灰色的白杨树后出现。张岩当时一激动只差没有直接从五楼的阳台上跳下去了。张岩疯狂地跑下楼梯，直奔校园他心中的绿色。张岩的奔跑是不顾一切的，他已经记不清路上和几个人相撞。当张岩奔到和关妍大约相距几十米的时候，对方也发现了他。
       于是，两个人不知不觉张开了双臂。不过，就在两人即将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张岩突然胆怯了。他的自信心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要知道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一个身着军服的女兵搂在怀里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好在当时关妍给了他勇气，关妍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了张岩的怀抱。张岩在搂着关妍的一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关妍军服上的各种金属制品硌得身上有些疼。虽然如此张岩还是尽情地将关妍拥抱住了。两人在校园内目中无人的拥抱，引得许多同学顿足观望，有不少同学被感染干脆鼓起掌来。张岩和关妍被掌声和口哨声惊动；他们抬起头见四周已站满了散步的同学，有一个女生激动得泪流满面。
       张岩骄傲地搂着自己的女朋友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没人的地方走去。
       三
       在4月18日这天，张岩去赴昔日女友的约会。这是一个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之约。好在这个约会不是在张岩所在的城市，而是在B城。
       张岩走出楼门，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张岩远远地看到大校门前正盘踞着一个刚搭起的花坛，花开得正艳。这个只有在节假日才搭起的花坛总是能给人一种节日的气氛。不过，张岩却总也想不起有什么节日来临。4月18日是张岩独有的节日。张岩走在林荫道上面无表情，虽然他心中激动万分，在校园内他也不敢喜形于色，他怕碰到同事或者同学。如果有人问张先生怎么这么高兴呀?他不好回答。关键是怕让某一个和妻子关系密切的女士瞅见，说你家张副教授兴致勃勃地朝着校外去，不知有什么喜事，这会让妻子生疑。在日常生活中柳条是一位不放过丈夫任何疑点的女人，她的生性多疑和不耻下问使张岩觉得比上一天课还累。张岩的解释工作只能不断地暴露疑点，最后副教授的解释内容会像一部又长又臭的新写实主义的小说，通篇都是无意义的鸡毛蒜皮。
       在离4月18日还有两天的时候，张岩开始显得焦虑不堪。妻子柳条显着关切地问，最近我看你神色恍惚，没什么事吧?
       张岩不由吃了一惊，为自己的失态而自责。不过，张岩还是努力装着十分平淡地说，能有什么事呀，只不过最近课比较多。是吗?柳条笑笑。说，你的课这学期一直都是这么多呀，也没见你愁眉苦脸。
       有个会我正考虑去不去。张岩瞄了柳条一眼，想用另一个原因来抚平柳条那已凸现的好奇。
       什么会?
       学术方面的。
       哪天?
       4月18。
       哦!学术……柳条忍不住冷笑了一下，说肯定是你感兴趣的研究内容吧。
       是呀，是呀!是呀……张岩半天也没说出“是”的内容，显得心慌、胸闷。那你还犹豫什么呢?张岩犹豫了半天，没吭声。未了，说，我还是去吧。
       去不去由你，不过你要想好。柳条有些情不自禁，言语间增加了分量。
       想什么好?张岩不由警觉起来。
       柳条按捺住自己的冲动，说4月18日是星期二，你有一天的课。你不上课去开会，总得替学生想想吧!
       哦!张岩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说，课将来可以补，这会就补不上了，都是学术前沿问题呀。
       你都决定了还犹豫什么?去就去呗。省得不去将来后悔一辈子。柳条说着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我这不就是—个会嘛，张岩有些不耐烦了。
       我叹什么气啦，柳条郁闷地顶了一下。
       你没叹什么气你叹气干吗?张岩将声音提高了一倍，想发火。
       柳条暗下好笑，起身走了。走了也要敲打你一下，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不就是一次学术研讨会嘛，看把你急的。是开会，又不是约会。柳条说过了就得意地做饭去了。她觉得掌握了一个人的秘密真好，可以像看戏一样看对方表演。柳条独自走了，让张岩在那里继续沉思。
       她不想揭穿丈夫，她知道你揭穿了他这次约会，他们通过E—mail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另一次约会。柳条决定在他们相会时的一刹那，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揭穿他们，让他们在尴尬和胆怯、内疚和自责中面对自己。柳条一想到自以为是的丈夫和一个女人在她面前措手不及的样子，便激动万分，心花怒放。一直以来柳条总是生活在另外一个女人的阴影里，这让柳条痛苦和屈辱。柳条想见识一下那个让丈夫念念不忘、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的女人。
       于是，柳条决定对丈夫进行一次跟踪。
       在这件事上柳条做得神秘又诡异，她的引而不发和装腔作势，不但欺骗了张岩，也欺骗了我。我当时曾劝张岩做一个负心郎算了，都是有妻室的人了，就别去了。在我的劝说下张岩是有心失约的。但是，柳条的不加阻拦使张岩和花儿的约会终于成行。张岩走时对我说，面对两个女人去不去都是负心郎。你既然劝我做一个负心郎，那就听你的吧，我还是决定去。由于张岩已所谓听取了我的意见，我也就没有再劝他了，反正都是负心郎，负谁还不一样。
       张岩正行进在林荫道上。这是一条学校的主干道，足有二里长。路是好路，笔直的。路两旁还有草地、花坛配着。路两旁的刺槐遮天蔽日的特别茂盛，十分激情地在头顶结为连理。那枝叶密不透风的，能遮风挡雨。粗壮的树干在两旁伟岸挺拔成排，形成了树之墙。槐花开的季节，米色的碎花挂在用阳光织起的金线上，成串地在微风中含蓄地招展，种持地吐出淡雅的香。
       走在林荫道上你就像走在一条黯然而又阴凉的胡同，胡同的尽头是光辉灿烂的校门。如果站在校门往里窥探，你会觉得这条胡同一眼望不到头，深不可侧，属于藏龙卧龙之地，走进去需要一些运气。
       张岩此刻正走出这条胡同。张岩遥望校门口的花坛，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朝着鲜花去。张岩这种朝着鲜花去的感觉开始只是外在的形象具体的实景，后来这种实感在副教授张岩的心中开始发酵，通过想象成了一种象征。张岩觉得眼前的花已非花，只是美丽的植物，而昔日的女朋友花儿才是真正的花。那朵花的花期正旺，花朵正艳，花蕊绽开，等待着张岩去采蜜……这种朝着鲜花去的联想又从象征沉淀为一个女人形象，那女人躺在床上打开自己，敞开心扉，盼望着张岩的到来。这种联想使张岩浑身燥热，兴奋莫名，走路的速度也加快了，这使张岩差点撞在一棵离队的槐树上。张岩连忙将信马由缰的思绪收回来，如果再想象下去就有些下流了，那是对昔日女朋友花儿的亵渎。张岩觉得自己并不是直奔欲望而去的。那是为了一种承诺，一种信赖，一种友情，一种旧梦，一种似是而非的无法忘怀的不了情。我了解张岩，如果他想于一件事，他首先会找到理论根据，同时还可以为自己寻找一万种理由。
       朝着鲜花去，首先得走出校门。
       张岩终于走到了林荫道的尽头，走到了校门口。张岩一步跨出校门时他又舒了口气，笑了。只要走出校门离鲜花就不远了。张岩走到校门口的花坛边，在那里顿了顿，用一种怪怪的眼光欣赏了一下鲜花，然后来到校门不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的站牌下。
       走出校门，首先得朝着鲜花去。
       讲师柳条躲在一棵树后，目光紧盯着校门口的花坛和花坛边的张岩。她见张岩在花坛边顿足，还以为张岩犹豫了，心不由抽搐了一下，她现在真伯张岩改变主意取消这次约会。望着张岩离开花坛，柳条也舒了口气。此刻柳条的心情和张岩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就像一只黄鹂鸟，正展开双翅，张着硬而尖锐的利嘴，扑向正忙着采花蜜的蜜蜂。
       
       四
       从我们所在的城市到B城，乘旅游大巴走高速公路需要两个小时。旅游大巴半小时一班，我曾这样告诉张岩。我告诉他是在他已决定赴约之后。既然我们是哥们，既然他已决定去赴约，我还是愿意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我希望张岩快去快回，一路顺利。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柳条也来问我了。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柳条知道了。柳条解释说，因为你常去B城出差我才问你的。也不是我去B城，是张岩有一个会去B城开，我是替他打听的。柳条把跟踪之事瞒住了我，可见她已不太信任我了，这个师抹本应把我当娘家人的，可是她却认为我和张岩更亲。
       旅游大巴半小时一班，对于跟踪者柳条就有问题了。要想跟踪不至于被发现，就不能和张岩同乘一班车。可是乘下一班车目标很可能丢失，半小时的时间足以让“敌人”成就好事。为此，柳条决定直奔B城的假日酒店，来一个守株待兔。为此，在张岩还在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时，柳条便躲过张岩的视线在校门口叫了一辆TAXI，飞奔长途汽车站而去。柳条比张岩至少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了长途汽车站。
       张岩心平气和地继续等公交车的到来。从一步跨出校门的那一刻起张岩的心情开始趋于平静。虽然想见昔日女朋友的心情很急迫，但张岩开始学会了用心感受一步一步渐渐靠近的美妙。从遥远的大洋彼岸，然后到达同一个国家，然后到达两个相邻的城市；继续靠近然后到达同一个城市，走进同一所大楼，见面；走进同一所房间……一直近到极致，近到水乳交融，这个过程迷人如画。张岩决定充分享受这个过程。所以张岩的心情是平和的，浑身是舒展的，情性是逸然的，兴致是丰富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享受那美好的景致。人在这个时候可以接受一切平常无法接受的东西。如此，张岩甚至有心情观察人行道上的斗嘴，马路牙子边骑车人相接，“的哥”的骂娘。
       张岩上了公交车，丝毫也没感觉人多拥挤，即便对塞车也觉得情趣盎然。这一切要换在平常他早已愤愤不平了，牢骚会如病中的喷嚏四处飞扬。如今，心情不同了张岩视这一切为上帝有意的安排。任何一件美好之事都会有困难，有艰难和曲折，这些艰难和曲折恰恰可以反衬出那美好之事更加美好。要朝着鲜花去，就必然会遇到荆棘。最美的花朵往往在荆棘丛生之处。
       当张岩踏上豪华旅游大巴时张岩的心情好到了极致。全空调、全封闭，光滑洁净的玻璃窗使车外的一切一览无余。张岩又碰巧紧靠窗坐，窗外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物景人流和车辆显得那样矮小，这使张岩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再加上那已有的浪漫舒展的心情使张岩进入到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为此，张岩一改上车就睡的老习惯，兴致勃勃地开始观察起同车的乘客来了。
       张岩的注意力主要被身边的两位吸引了。张岩所处的座位在车的中部，一排三人，自己靠窗。靠外坐的一个留有八字胡，像个大款或者乡镇企业老板。手上戴有一方铜钱放大的黄金戒指，戒指上还印有一个财字。看着让人觉得既俗气又不方便，也值不了几个钱。张岩不由摸了一下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铂金钻戒，不由生出得意来。多么精巧，多么雅致呀，虽没有黄金戒指大却比那人手上的黄金戒指值钱。那人手腕上还戴了块金表，看他有意无意抖动衣袖挥舞胳臂看表的样子，想必是一块好表。不过张岩看不清那表的牌子，无法评估。张岩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又展出了得意的神色。自己这块表和妻子柳条所戴那块，是一对情侣表。是自己出国进修时亲自买的，绝对原装，值一千美金。那人腕上戴的金表说不定是块假名牌呢!张岩就这样暗暗地把自己和同排的男人比了一回。比过了又暗下后悔，骂自己品位也太低了，怎么一不留神和这类人比上了。堕落，简直是堕落呀。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他只不过是一个暴发户，而自己是大学副教授，不久就要评上教授了。张岩向那八字胡投去了让人不易察觉的鄙视的一瞥，然后将目光收回，落在了身边的小姐身上。
       张岩觉得这小姐有些面熟，有点像他无数学生中的一个，也就是说这个小姐有可能是个大学生。为此，张岩对她有了一种认同感。这小姐坐在两个大男人中间显得局促不安。八字胡好像有意无意地向小姐身上靠，这使小姐身不由己向张岩身上倾。张岩便尽量靠里坐让给小姐一个大点的生存空间。小姐向张岩微微笑笑表示感激，同时皱着眉头冲外说了声“讨厌”。张岩觉得自己和小姐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小姐坐稳了便将耳机戴上，对车内的一切充耳不闻，只顾听着音乐，听到高兴处还会旁若无人地独自轻唱，声音都很大了，也不觉得，见人都侧目还莫名其妙。这小姐年轻漂亮，气质高雅。牛仔裤，T恤衫，西装外套。粗一看显得朴素无华不事张扬，再细看却发现浑身上下都是真正的名牌。齐肩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微微卷着，看着也很随意，但随意中却很讲究。她脸上未施粉黛，但身上却有一股淡淡的高级香水味。这种气味能让男人着迷。
       这种小姐无论走到哪都是受关注的对象。在家是宝贝，在校是校花，在社会上是天之骄子。属于家里宠着，学校爱着，社会捧着的一类。对一般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时常会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显得矜持、高傲、孤芳自赏，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姐发现张岩盯着自己看，嘟了一下嘴，做了一个嗔责的表情。这使张岩大感狼狈，觉得小姐肯定把自己当成一个轻薄之徒了。张岩连忙把目光投向窗外。
       那小姐听了一会音乐开始吃零食了。不知是什么豆儿在女孩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有雷声在口腔里滚过。这种吃法一般情况下张岩会视其不雅，可发生在这个小姐身上，却显示了一种爽快和率直。这其中还带有一些憨态。小姐吃着手里还玩着一个易拉罐，看样子是预备着吃得渴了再喝的。张岩觉得这女孩怎么看怎么顺眼，由不得还生出一种不曾相识的遗憾。
       这时，旅游大巴钻出了闹市区，上了立交桥。这辆奔驰大巴像一艘高大威猛的巡洋舰，刚才就像在小河汊里困着，显得笨拙而又窘迫，力不从心，只能挣扎着做蜗牛拱。一上了立交桥旅游大巴便“轰”的一声来了精神，显出了英雄本色，威风八面地向前奔驰。前方的小汽车见后面庞然大物气势汹汹地来了，远远地就躲开，一会儿便成了跟屁虫。
       张岩在心里为车叫好，觉得上立交桥就像上天，上天和昔日的女友相会。最绝妙的是这立交桥居然取名鹊桥，这让张岩联想到牛郎织女的传说。牛郎织女是一年一会，自己和花儿是十几年一会，比牛郎织女更让人断肠。牛郎织女相会天下皆知，自己和花儿相会却要保密……想着保密张岩便自嘲地笑了。保密就保密吧。
       五
       旅游车慢着、慢着便停下来了。张岩向前望望，发现到了高速公路收费处了。
       这时，身边的小姐突然哇的一声叫了。张岩扭头望望小姐，却见小姐目光专注，神情痴迷盯着窗外陶醉。
       哇，好酷哟，真的好酷哟!
       张岩发现小姐正对着路边的广告牌抒情。原来在高速公路收费处的路边上，出现了一排崭新的巨幅广告牌。一个挺帅的长发男子目光敏锐，表情严肃，一手抚胸，一手指天，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扮酷。张岩认不出这是哪一颗明星，却被广告词电了一下。4·18谁让我心动?张岩轻轻念着那广告词，暗暗心惊。张岩再看那广告牌，广告牌就不是广告牌了，像上帝告白天下的告示，向天下人提醒一个日子，这个日子是一种象征，是一个节日，一个不能忘怀的时刻。天，这简直太奢侈、太夸张、太豪华了。张岩不由喃喃地回答那广告牌上的千古之问。4·18最使我心动!4·18她使我心动!张岩简直有理由相信，这是花儿为他们的约会树立起来的丰碑。这块丰碑不但竖在两个人的心中，还要竖立在每一个人的记忆中。你张岩不是要保密么，我花儿偏不让你保密，让世上的人都知道。张岩了解花儿，她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她疯狂起来完全可以干出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当然，这广告牌不一定就是花儿的手笔，但这种巧合也是天意。
       小姐呆呆地望着张岩，她被张岩的沉醉和激动弄懵了。小姐想不通这么一个大龄青年，居然还是一个追星族。这使小姐有些兴奋，觉得终于找到了久违的知音了，小姐便兴致勃勃地问。
       你也喜欢谢霆锋呀?
       谢霞锋是谁?张岩莫名其妙地望望小姐。
       小姐指了指那广告牌说，就是他呀。连谢霆锋都不知道，真无知。
       张岩的脸一下红了，就像被老师训了，有些吃不消。当张岩醒悟过来，找到了副教授的感觉后，张岩反唇相讥，说知道谢霞锋者，也不一定就知识渊博。
       小姐噘了一下嘴，她噘嘴时下唇努力向外伸，上唇向里缩，原本想做一个怄气的样子，却给人一种俏皮捣蛋的天真之感。张岩恍惚记得在哪见过这个动作，可是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但这动作让张岩心中很受用，这使张岩心中原有的一点不悦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小姐自知言语冲撞，便说我不是故意的，人家只是口头禅，我……
       如果在平常谁胆敢说张岩无知，他不暴跳如雷才怪，这一点我太了解张岩了。平常只有他骂人家无知的，没想到在车上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说堂堂副教授无知。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张岩后来对我说，他当时笑了，觉得自己平常还是比较注意把握潮流的，思想也够开放，怎么在一个更年轻的小姐面前就显得无知了。对于张岩自我表白的开放我深信不疑，要不怎么会背着老婆和过去的女朋友约会呢。张岩平常和学生关系处理得也不错，他的几个学生经常和他称兄道弟的，他也不以为忤。张岩说现在二十多岁的男孩女孩想的和咱们当年肯定是不一样的。咱们读大学的时候，哪有什么流行歌呀，校园里流行的是诗人，是各种油印的诗刊。如果哪位同学在读大学期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几行诗，他就是学校的明星。如今呢，如今校园里流行歌星、影星了，而这一切咱们一窍不通。
       想到这里张岩被小姐骂作无知，不但不恼了，反而觉得有趣。张岩基本上接受了这个无知。张岩十分谦虚地再问，谢霆锋是谁?
       一谈到谢霆锋小姐眼里就放光，小姐一股脑儿把有关谢霆锋的情况告诉了张岩；这其中还包括了血型、星座、最喜欢的颜色、曾和谁拍拖等……张岩觉得这比自己所了解的鲁迅还全面。这位专门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副教授开始真正佩服起身边的小姐来。他觉得这一代跨世纪的大学生比起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大不一样。她们敢爱敢很，绝不隐瞒自己的爱好和观点。喜欢就彻底喜欢，放弃就彻底放弃。拿得起放得下，个性张扬；性情自然。这一点对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来说还只是追求的理想，而如今已在新一代身上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了。
       张岩不想让小姐视自己为老古董。张岩便向一个陌生小姐说出了自己的浪漫故事。张岩说，我虽然不知道谢霆锋是谁，但4月18更有理由让我心动。为什么?小姐有些不屑地问。因为4月18日是我和一个女孩约会的日子，张岩答。
       真的!女孩睁大眼睛，大感兴趣。说，看不出你这人还挺浪漫。
       张岩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大学快毕业，和你现在差不多。当时，我送女朋友出国到B城。她走的那天晚上，我们约定在今天见。
       今天?
       对，就是2000年的4月18日。
       天，十多年前的约会，真是名副其实的遥远的约会。你敢保证她一定会来?她要是忘了呢?你不是白等了?
       她什么日子都会忘，惟独这个日子不会忘。
       你的意思是说她惟独你不会忘。
       是的，同时她也不会忘了自己。因为4月18日是她的生日。
       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呢?
       当时她出国，而我大学都还没有毕业。
       那她为什么不等你呢?
       她等不及了，她当时比我高两级呢。
       那你就该中途退学和她一起出国。
       这，我没有想过。
       唉——那就没办法了，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姐说，我觉得要想出国就别找男朋友，找了男朋友两个人又天各一方，迟早也要分手。小姐突然十分神秘地问张岩，你们分手十几年了，难道都没有结婚?小姐说着瞟了一眼张岩的结婚戒指。
       张岩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都结婚了。
       好呀，你这是花心。小姐忘情地叫了一声。叫过了又连忙压低声音，看看车上没人注意，使用手点了一下张岩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你老婆，我也是要出国的人了。
       噢，小姐也正准备出国?
       就在今天，今天是我签证的最后一天，再不走就走不了啦。小姐说着拿出了护照之类的东西让张岩看。张岩瞄了一眼，说把这些东西收好了，别丢了，否则你就出不了国了。
       出不了才好呢，如果不是我爸爸妈妈在国外一个劲地催，我才不想出国呢。后来签证下来了我还在犹豫。这不拖到最后一天才走。
       出国不好吗，再读个学位，将来回国发展路要宽些。
       我才大二呢，是爸爸妈妈硬让我出国的，连国内的学位都放弃了。在国内多好呀，自由自在，外婆又管不住我。看吧，连谢霆锋的演唱会也看不成了。
       这广告是为一个演唱会打的?
       应该是吧，4月18谁让我心动?不就是说谢霆锋让我心动嘛。
       看不出你还是个追星族，都是大学生了，成什么话。
       嘿!口气像我们老师似的。你肯定是一个老师。
       你真有眼力。
       那学生这厢有礼了。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平身。
       嘿——你还来劲了，想当皇帝呀!
       两人互相望望嘻嘻笑起来。小姐说，你挺幽默的，和你聊天还是比较开心的。
       
       六
       奔驰大巴上了高速公路，每小时大约一百四十公里的速度。这样路两旁的景物就像电影画面一闪一闪地过。我去B城坐这趟车时，最迷恋这种活动的画面感。高速公路两边每隔一公里一个广告牌，广告牌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4·18谁让我心动”的问答便在张岩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使张岩一直处在一种亢奋之中。
       张岩觉得现在的人的确和以往不大一样了，经济条件好了，出国也容易多了，有了钱经济担保都不存在问题了。哪像过去为了出国找老外担保，有时候甚至要认贼为父。如果是现在自己说不定也会放弃国内的学位和女朋友一起出国呢！当时，为了出国放弃国内的学位连想都没敢想。现在连中、小学生都被送到国外读书了。张岩后来也出国进修过，张岩不反对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深造，可让中、小学生出国读书张岩觉得没什么好处。这完全是让子女在很小的时候接受一些和自己毫无关系的知识。这属于把麦种撒在水田里——不服水土。
       张岩在那里独自沉思，身边的小姐却坐不住了。她无聊地哼了一阵歌，玩了一会手中的易拉罐，最后终于忍不住“嘭”的一声拉开了拉环。
       那易拉罐在小姐手中玩得久了，一打开便泡沫四溅。小姐惊慌失措，惊叫着用手去捂，捂不住又怕弄到自己身上，便往一边送，反正离自己身体远远的。先是往张岩这边送，见弄到张岩身上了，便往外送，又弄了坐在外边的八字胡一身。小姐不好意思地连声道歉，用纸巾为张岩擦。张岩虽心中不悦，可面上却不好说，只有客气着说没关系。这时八字胡却不干了，说你这小姐只顾帮他擦，我腿上的怎么办?小姐又连忙用纸巾给八字胡擦。八字胡便喜出忘外，说没关系，没关系。说着便把那小姐的手握了，丑态百出，在自己腿上揉。嘴里还说着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小姐想挣脱被握住的手，挣了几回都没挣脱，急了便在那人腿上掐了一把。那人哎哟一声放手了，说，小姐轻点，把哥擦疼了。
       张岩看在眼里，心里作呕，便把脸冲着窗外，视而不见。在这种情况下张岩即便有英雄救美之心，也找不着英雄救美之由。除非那人做出更过分的动作来。小姐自言自语地说，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没教养的再多钱也还是没教养，以为我一个单身女孩好欺，想占我便宜，没门。
       张岩听在耳里，美在心里，觉得小姐分明是在赞扬自己。张岩回过头来，用眼尾的余光瞄瞄坐在外边的男人，见他还挺沉醉，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之相。小姐把易拉罐的拉环拉下，顺便套在自己的小拇指上。她一边喝饮料，一边伸出小拇指自我欣赏。女孩的小拇指十分颀长好看，饱满的指甲修剪得整洁圆润，涂了粉红色的指甲油。弯曲的小拇指戴了拉环，像一枚真正的戒指，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这使张岩模着自己的铂金钻戒自惭形秽，小姐是在笑两个戴戒指的男人呢!张岩恨不能将丑陋的手指剁下来。
       这时，坐在外面的八字胡突然一把抓住了小姐戴着拉环的手。小姐惊叫一声，猛地从那人手中挣脱，大声斥责道，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抓我的手。这声喊不但引起了张岩的注意，也引起了前后旅客的侧目。张岩觉得这人太过分了，正要发话。却听八字胡说，小姐，别误会，让我看看你戴在手指上的拉环好吗?
       小姐说，一个拉环有什么好看的，有病。
       八字胡便拉着小姐的手看拉环，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便惊叫起来，哎呀，小姐发财了，小姐发财了!
       八字胡一叫，有人便好奇地张望。八字胡指着拉环说，我是这个饮料厂的经销商，你这个拉环中奖了。
       什么奖?小姐好奇地问。
       八字胡便低下声音，指着拉环对小姐说，你看拉环上有一个红心K，这可是头奖，十万元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骗局。旅游车上喝饮料喝出大奖我也曾遇到一次。只不过我当时身上只有区区几百元，手上一没戒指二没金表，骗子中途收场，去骗了另外一个人。当时整个过程我一清二楚。接下来那小姐肯定说因出国无法兑奖，然后八字胡提出购买，另一个同伙和八字胡竞价，引得车上一些旅客纷纷加入，最后总有一个上钩的。
       张岩后来对我说，他当时身上只有几千元，那八字胡甩甩手就是一万。即便有此心去竞价也没那个实力。可是那小姐对其他人都不感兴趣，说让我帮她兑奖，我们一人一半，不能便宜了他们。我心想承蒙小姐信任我总要表示一下吧，我把身上几千块钱都拿出来了，可是小姐却坚决不要。
       不要……经张岩这么一说，我也弄糊涂了。哪有骗子拒收钱财的。
       当时，小姐把拉环和拉罐都给了张岩，却不要钱。这使车上的乘客大感奇怪。连同伙八字胡瞪大眼睛也大惑不解，最后八字胡叹着气闷着不说话。小姐这时轻轻靠在张岩身上，双手不知不觉搂住张岩的胳膊，细声说，我一见你就知道是好人，有一种认同感。你有情有义，这个世上这种人少了。张岩拍拍小姐的手说，别这样，学生可不能随便挽老师的手。小姐照了一下嘴说，老封建，人家师生恋多了。小姐说完了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把脸埋在了张岩肩头。张岩猛然想起小姐的噘嘴动作完全和昔日女朋友花儿的一样，一种柔情在张岩心里油然而生。
       张岩后来对我说，这世上没有两个长相一样的人，更不可能有人能做出同样一种表情。小姐的长相和花儿不同，但那噘嘴的动作却是一样，张岩找到了见昔日女朋友的感觉，这使张岩心跳加快。他偷偷看看车上的乘客，见没人注意，才静下心来接受小姐的亲昵。小姐在张岩耳边轻声说，你兑了奖后，别把钱寄给我，你先存着，我明年回国取。反正我在国外也用不着这笔钱。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我要为自己存点私房钱。
       张岩笑笑说，真是女大不中留呀，留下也不和娘一条心，现在就开始为自己存私房钱了。
       小姐掐了一下张岩，说你真坏，尽拿人家开心。我存私房钱还不是为了我们。
       为了我们，怎么讲?张岩问小姐。
       我要和你相约明年的4月18日。
       哦，专门回来拿钱。张岩笑。
       人家可不是为了钱。小姐急了，说为了钱我回来干吗，让你寄出去不一样呀。
       那为什么?张岩装着不懂。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人家回来是为了见你。有了这笔钱就不需要让爸爸妈妈出路费了。小姐顿了顿又柔声说，明年的4月18日是我们的。
       张岩望望小姐，见小姐正眉目传情，脸颊绯红，小口呵气如清风，香气如岚。张岩心里便开始松动了，有巨石隆隆滚动，如闷雷似的。
       小姐说，这一年中我要想你了怎么办?
       张岩笑笑，打趣。那我就把属于你的那一半寄给你，省得你老惦着。
       去你的，人家指的不是钱。
       是什么?
       人。
       我这人可不值钱。
       你这人有点坏。人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这人不坏怎么会背着老婆和昔日的女朋友约会；你这人不坏怎么连出国十年的女朋友还对你念念不忘；你这人不坏我怎么会把这样的大事委托给你?
       好好……我坏，我坏!你怕不怕我坏。张岩轻轻点了一下小姐的鼻子。我不怕。你老婆和你过去的女朋友都三十多了，我才二十出头，女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我想你了怎么办?那你就发E-mail吧。我发现你真呆。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之间总要留下点纪念吧。
       留什么呢?
       小姐说，我想好了，我给你留下一缕头发。青丝送君，拴住你心。你给我留啥?
       张岩说，你看我身上什么有纪念价值。
       把你的表给我吧，表示分分秒秒都想着我。
       张岩沉了沉，说表不能给你。我上课要看表，下课也要看表，没有表怎么成。张岩嘴里这么说，心想，这块表和妻子柳条那块是一对，如果妻子发现表没了，肯定要上纲上线的找我理论。就是买在国内也买不到同样的。再说，我和昔日女朋友花儿约在十二点见，如果没有表我怎么掌握时间，掌握不了时间，说不定就错过了。
       我的朋友张岩对时间的把握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学生上他的课最放心，因为他从来不拖堂，绝对准时，不早一分钟也不晚一分钟。有个学生曾和我聊到他们的张副教授说，他上课可以把时间把握到以秒为单位。上他的课会经常听到他说的最后半句话。比方：现代文学史的论争……哦，下课。毫无疑问鲁迅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下课!
       小姐见张岩沉默不语，便摇着张岩说，你生气了，不给就不给也不能生我气呀。你不准生气，我们才刚认识，我下了车就直奔机场了。
       张岩笑笑说，我没有生气，我在想把什么留给你做纪念。
       真的，小姐笑了。小姐抓住张岩的手，抚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说，要不把戒指送给我做纪念吧!我会把它戴在手上，天天看着，天天念着你。
       张岩看了看结婚戒指，觉得比表合适多了。今天这是和昔日女友约会，戴着结婚戒指的确让人心中那个。这戒指是在国内买的，一模一样的有的是，如果送给了小姐，回去再买一个就是了。张岩想着这小姐把头奖的事都委托给自己办了，还分给一半。自己连一个戒指都不舍得送，也未免太吝啬了。钱不钱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小姐对自己的那份信任，那份友情。张岩对小姐说，如果你喜欢，我就把戒指送你做个纪念吧!
       小姐戴上张岩的戒指，大了。最后把戒指戴在大拇指上。说，酷吧!张岩说，这像满清时候遗老遗少戴的扳指。小姐说这比扳指好看多了。我到了美国就这样戴着。小姐看看大拇指上的戒指，然后坏坏地笑了。说，这是你的结婚戒指吧!看样子你太不重视自己的婚姻了，你把它送了我，就是一种象征，这意味着你的婚姻就此宣布破裂。
       张岩说，别瞎讲，我可没想离婚。到时候再买一个同样的戴上不就行了。婚姻的价值不在于形式。
       小姐说，你就是挺坏的，家里娶一个，外头恋一个，现在又约一个。
       张岩嘻嘻笑了，捏了捏小姐的脸，说，这不是为了纪念嘛。
       高速大巴不知不觉地又慢了下来。张岩向窗外看看，发现要下高速公路了。张岩觉得这一路真快，还没回过神呢，昨就到了呢。张岩看看靠在自己肩头的小姐，见她微闭着眼呢喃柔语，我要下车了，我要下车了。你不进城了?张岩问。
       不进了，我下了车直奔机场。
       唉——张岩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小姐也叹了口气。说，刚一碰到你就要分别，我真不想出国了。
       张岩抚摸了一下小姐的头发说，傻瓜，你的父母还在美国等着你呢。我们这是为了聚会的告别，明年的今日再见。
       小姐说，别忘了我们的4月18。4月18谁让我心动?真是，这广告词写得多好。小姐说着话便站起身来，要从行李架上取行李。张岩忙站起来，说，来我帮你。小姐挡住了张岩，别，别，我自己来。张岩说，看你还客气。说着便用力去搬那箱子。没想到箱子很轻，闪得张岩心中忽悠了一下。说，你出国带的东西不多嘛?小姐说，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一切有父母呢。
       噢——张岩没吭声，觉得哪儿不对劲。
       小姐拖着箱子走到门口，说我下车去机场。师傅说，怎么整天见你去机场呀!小姐白了师傅一眼说，你管得着吗?
       张岩没听清小姐和师傅说什么，见小姐一步一回头地下了车，觉得心中怅然。当车再次开动时，张岩望着窗外见小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依依不舍。张岩向小姐挥了挥手，见小姐茫然地望着自己，呆呆地站着。张岩见小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一直目送着自己远去。张岩立在窗边，挥起的手不知如何放下。
       七
       张岩的妻子柳条此刻正坐在公安局的值班室内。值勤民警问柳条，你有什么事?柳条说，我被人骗了，来报案的。民警问，谁骗你了?柳条说，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都是骗子。民警说，小姐不能这样说，有事说事，别打倒一大片。柳条说，开始是我老公骗我，然后又是一个自称大学生的骗我；老公骗了我感情，那自称大学生的骗了我的钱。总之都不是好东西。
       民警说：你能具体谈谈吗。你这样说我没办法做笔录。
       柳条说：事已至此我也不想隐瞒你什么了。我老公和过去的女朋友在4月18日有一个约会，我今天乘车跟踪他到B城，准备当面揭穿他们。不曾想我却在车上碰到了一个女大学生，那女大学生年轻漂亮文质彬彬的，根本不像个骗子。我们碰巧坐在一起就聊起天了。她告诉我今天出国，还拿出护照给我看。我当时还奇怪，这女孩出国就出国，把证件给不相干的人看干什么，现在想想那完全是个圈套，骗取我的信任。
       民警说：你最好只说事实经过，不要发表任何评论，也别带任何感情色彩。柳条说，你的意思就是让我零度叙述，这一点我做不到。
       民警说：什么零度不零度的，我不懂。
       柳条说，我也不太懂，常听我老公说。他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副教授。我是一个法学讲师。所以老公经常说我没情趣，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说法律是一个不讲情感的专业。
       民警说：既然是法学讲师怎么还受骗呢?
       柳条说：开始我也没想到和陌生人聊天。要怪就怪那该死的广告牌。
       民警说：别旁引博论，怎么又扯到广告牌上去了，拣要紧的说。
       柳条说：这广告牌十分重要，这是我和那小姐搭话聊天的原因。那广告牌上有一句话，叫4月18谁让我心动?我当时就自言自语地说，4月18谁让我心痛?
       民警问，谁让你心痛?
       柳条说，我老公呀。今天是2000年4月18日，是我老公和他昔日女朋友十多年前约会的日子。
       民警皱了皱眉头，又放下笔。说，你怎么又扯到十多年前去了。这样下去永远也说不完。我还有其他工作呢。柳条说，我尽量简洁，尽量简洁。我当时自言自语地望着广告牌发了一句感慨，没想到被身边坐着的一个小姐听到了。她和你刚才一样，也好奇地问了我一句。我看她是一个女孩子，年轻漂亮，举止不凡，像我教的学生，加上我有一肚子的话没人倾诉，于是就和她聊起了我的伤心事。
       柳条的诉说赢得了小姐的同情。最后她还为柳条出主意，告诉柳条，对付老公的几种办法：这使柳条大为惊奇，一个未婚的小姐，居然在这方面比自己还有办法。
       柳条在报案时对民警说，我们聊累了，小姐请我喝饮料，我推托了一下，见小姐十分真诚，就喝了。没想到我打开那易拉罐后，坐在同排最外边的一个留八字胡的男人说我的拉环中奖了。我当时也没在意，拉开拉环顺手就扔到了地下，坐在外边的那个男的捡起来就嚷着中奖了。小姐一把就从那男的手中把拉环夺了过来。说这拉环是我的。
       小姐抢过拉环和我一起看，一看拉环上有一个黑桃K，还有二等奖三个小字。那个八字胡说一等奖十万元，二等奖五万元，三等奖一万元，四等奖五千元。八字胡说，这拉环虽是小姐的，但是我从地下拾起来发现的，见者有份，总要表示一下吧。接着小姐和八字胡便讨价还价，后来小姐当场给他掏了一千块钱。
       事情到这地步我也没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时那八字胡指着我正喝的易拉罐说，你那易拉罐可别扔了，兑奖要拉环拉罐一起拿去，要进行技术鉴定。那女孩便催我快喝，喝完了把拉罐还她。我当时就想小姐挺有福的，一下就中了五万，我怎么就没有这福，拉出了奖还扔。可我又转念一想，这兑奖要拉环拉罐配套，我丢了拉环也只丢了一半，拉罐还在手里呢。那八字胡帮助小姐捡了拉环还得了一千，我拉出来的也应当有我一份，至少有我一半。我向小姐说了我的意思，小姐不干了。说这筒饮料原来属于我，我好心好意送你喝，现在拉出奖了理应届于我。我说，这筒饮料你送给我，我也接受了，也喝了。从法律上讲这是一个已执行了的赠予合同。赠予合同成立后，所赠之物以及所赠之物的孽息或者孪生物均属于接受赠予的一方。小姐皱着眉头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举个例子，你送了别人一头牛，那牛生了仔牛仔也是人家的；你送了人家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的利息也是人家的；推而论之，你送了人家一筒饮料，饮料拉出了奖自然也是人家的。小姐说，看不出你挺在行的，是学法律的吧。我说，不好意思，本人是法学硕士，讲师。小姐说遇到你算我倒霉。
       八字胡说，刚才这位老师说的句句在理，但为人总还讲点情份吧。人家小姐好心送你饮料，你拉出了奖总不至于独吞吧。要我说两人干脆一人一半，反正现在拉环和拉罐各持一件。
       我本来也没想独吞，拿一半也是我的目的，我当时就答应了。后来小姐说，她要出国，坐这车到B城就是往机场赶的，没时间一起去兑奖，让我一个人去兑，让我把那一半钱给她。我说我身上不可能带这么多钱。小姐说有多少算多少，然后再立一个字据，把身份证上的家庭地址或者工作证上的单位地址抄给她，她明年回国时取。
       我想这二等奖五万元，给她几千块钱的抵押也没什么，反正将来也可以扣除。然后我就把钱给她了。
       民警问：给了多少钱?
       柳条答；二三千块钱。
       民警说：别来虚拟的，确切一点好吗?
       柳条答：二千八百元。我只留了一百多块钱做回家的路费。
       民警问：你还有别的损失吗?
       柳条顿了顿答：有。还有手表。
       当时，柳条把钱给了那小姐，小姐嫌太少，提出再留下点实物。说如果将来万一有纠纷也可以做一个物证。柳条问：你想要什么?小姐答：把你的戒指给我吧。柳条说这是我的结婚戒指，怎么能随便给人呢!小姐说，你没必要把自己的婚姻太当回事。你这样看重婚姻，也挡不住老公和过去的女朋友约会。我说这话没有揭你短的意思，咱们都是女人，我劝你别太依靠男人，男人都靠不住，你这么有知识有学问还愁自己养活不了自己。
       柳条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和过去的女朋友都十多年没见了，见一次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跟踪他们力求当面扮穿，就是阻止他们，使他们至少羞于将来再见面。我可没有放弃自己婚姻的意思。其实我老公是一个挺优秀的男人，平常待我也挺好，这件事属于特殊情况。
       小姐说，既然你这么看重自己的婚姻，那就把表给我吧。现在的表都不值钱，我主要是留一个物证。再说咱姐妹同中大奖，也就有了共同的运气，也算是两人的缘分，留下点东西做纪念吧。
       柳条说，你别看不起这块表，这表是我老公在国外买的，真正的原装，值五百美金，相当于肆仟人民币。柳条怕小姐再嘲笑自己，没敢说是情侣表。
       小姐一听便笑容满面地接过了表。说，我也不要你的，明年回国我会把表还你，或者再捎一块同样的给你做纪念。
       八
       柳条下了车看了一下表，发现表已没了，只有看天，多云的天气也见不到太阳，便觉得时间还早，决定先去兑奖。柳条心想兑了奖再去假日酒店也不迟，自己搭上出租车时老公还在公交车的站牌下，公交车一站一停，再遇几次红灯，再塞几次车，到达长途汽车站至少得一个多小时，而自己搭车一路根本没耽搁。柳条这样判断着，便前往饮料公司在B城的销售分公司。
       销售分公司的一位负责人接待了柳条。负责人接过柳条递过去的拉罐和拉环，仔细看了看，说这是伪造的。
       柳条说，不可能，拉环是我亲自拉开的。负责人说，我们不管谁拉开的，我们只认标记。我们设计的中奖拉环是用模具压上的，外面看不到，拉开了可看到凹型图案和字。你这是喷漆的，不信你用指甲一抠就落。柳条试着用指甲一刮，果然有红漆脱落，那黑桃K被抠去了一半，只剩半边心了。柳条脑袋轰地一声，懵了。
       负责人又说，在设计这个奖时，为防伪造，我们还在罐底留有暗记，只有用仪器才能看出来。所以我们规定兑奖必须拉环拉罐配套，就是为了让明记和暗记对号。
       柳条后来已基本听不清那人说什么了，愤怒如一头母狮子，心中的咒骂像墨鱼的黑汁漫延上来。最后从内心发出一句呐喊：我要去告他们!
       负责人说，快去报案吧，这一段时间已有好几个人上当受骗了。
       柳条走出饮料销售公司直奔公安局而去。在公安局的值勤室柳条像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使值班民警大为恼火。就在柳条向民警诉说之时，突然挂在墙上的钟噹噹噹敲了十二下。柳条望望钟愣住了，然后惊叫一声奔出了门。民警在后边喊，别跑，你还没签字呢。柳条对民警的喊声充耳不闻，手里捏着个拉罐沿街跑着拦出租车，其状就像一个从精神病医院逃跑的女疯子。
       柳条上了出租车，民警站在公安局门口跺脚。说我这一上午就为接待她，现在字也不签就跑了，我算白忙活了。我那些记录寄给《故事会》倒是一篇好看的故事。
       张岩和花儿在假日酒店相会的一幕感人至深。
       开始张岩还想好了自己的一套方案，就是保持庄重、礼貌、平和、友好。可是当见到花儿时却一下把人家抱在了怀里。据张岩对我说，他当时一点也没有陌生感，花儿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身上有了一种神秘的异国情调，显得成熟了。如果一定要找出和学生时代的区别，那就是更加热烈更加主动了。当张岩走进大厅时，发现花儿正立在大厅中央，玉树临风，紊丝不乱，如一座等待千年的神女之峰。张岩望着她，觉得她只是出了趟远门，换了一身新鲜的衣服。在张岩还在那发愣的瞬间，花儿已扑了过来。张岩只觉得有一阵香风袭来，这位张岩沉睡了十几年的对花儿的记忆一下苏醒了。张岩恍惚中回到了当年的校园，回到了阳光明媚的正午，一位叫关妍的少女，身着女兵军装扑向自己。张岩不由得张开了双臂。张岩觉得此拥抱和被拥抱还是有所不同的。花儿身上已没有了军服上各种金属制品硌人的疼，也没有了少女时代冰清玉洁瘦削的硬，只有成熟女人的温柔，只有少妇的丰润。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张岩更乐意更喜欢后者。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首先说话的是花儿。花儿说，曾经属于我的还属于我。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情景，使酒店里的服务员和大厅咖啡座的客人为之一振。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人们望着这像电影镜头一样的夸张场面，一时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这时，大堂经理款款而至，她优雅地请他们在咖啡厅落座。大堂经理笑问，是不是很久没有见面了?张岩点点头，花儿也点点头。花儿说十几年了，我刚从国外回来。张岩说，当年我们是在你们这个酒店分手的，今天我们又在你们这个酒店再见。
       大堂经理有些激动，她顿了顿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走了。不久，大堂经理手捧鲜花来了，她对在场的客人高声用中、英文两种语言说：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打扰一下大家。我面前的这一对已十几年未见面了，他们当年是在我们酒店分手的，那时两人进行了一个遥远的约会，于今天在我们酒店再见。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代表大家，也代表酒店祝贺他们重逢。同时也感谢他们为酒店带来了这美好的一瞬。
       在大堂经理的带动下，人们纷纷起立鼓掌，向他们祝贺。一位十分有风度的外国老人远远地向他们鞠了一躬，然后走向钢琴，打开琴盖，弹奏了一首著名钢琴曲《爱情故事》。
       九
       这时，张岩的妻子柳条像一个阴影，悄无声息地飘进了酒店。她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时连酒店的迎宾也加入到祝贺张岩和花儿相会的人群中了。
       柳条立在一个大理石柱子边，眼望自己的丈夫和一位仪态万方、珠光宝气的女人在咖啡座的沙发上相拥，四周的人们正向他们鼓掌致意。这时她痛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作为“第三者”的多余。她觉得就像做了一个噩梦，自己明明知道是噩梦，可是怎么努力也无法苏醒，一切都身不由己。
       她看到钢琴的音符在空中乱窜，在大厅里四处飞舞，无数的金花撞击在四壁之上，闪烁出灼人耳目的流火。柳条实在无法支持了，靠着大厅的擎天之柱软软地瘫了下去。这时，她手中的拉罐“吟”的一声落在花岗岩铺设的地面上，然后发出琅琅之声，在地下滚动，一直滚到张岩和花儿的脚边。
       拉罐落地之声显得那样突兀和尖锐，把优美的钢琴之曲都击碎了。拉罐在地下滚动的声音就像乐章中一个长长的不和谐音，向整个乐章碾压过去，整个流畅的乐章被碾压得支离破碎。这些声音加上一个女服务员的惊叫使钢琴曲戛然而止；
       小姐你怎么啦?小姐!
       有服务员见柳条倒地，惊呼着去扶。
       张岩拥住花儿正沉醉在幸福之中。易拉罐隆重的声音使张岩十分敏感，他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张望。他看到妻子柳条像一棵柳树软软地倒在地上。
       关于张岩和柳条去B城的经过是两人分别告诉我的，只不过两人在叙述上各有侧重点。张岩侧重前半部分，柳条侧重后半部分。张岩基本上没谈他去B城饮料公司销售分公司兑奖的经过，虽然他已去过并证实自己受骗。当然他也没去公安局报案。
       在这件事发生后，两人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柳条首先提出了离婚。柳条觉得张岩使自己人财两空，颜面受损，精神和自信心受到了打击，造成精神痛苦，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想进行名誉权之诉，让张岩赔偿精神损失。张岩对柳条提出离婚没有异议，至于名誉权之诉张岩说愿意奉陪，如果柳条真起诉，他将提起反诉，告柳条侵害他的隐私权。这样在他们夫妻闹离婚之时，我成了最忙碌者。最后我虽然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他们俩再拉到一块。
       当然，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损失，朋友还是朋友，师妹还是师妹。
       最后我要特别指出的是，副教授张岩至今都不承认自己受骗。特别是不承认八字胡和小姐是一伙的。根据张岩和柳条告诉我的经过，我坚信八字胡不但是她们的同伙，而且还很可能是她们的导演兼策划人。
       当时，张岩下了大巴在那里拦出租车时，八字胡也在等车。张岩一路上压根就没把八字胡放在眼里，根本看不起人家。张岩见八字胡站在那里和他一起搭车，便斜着身子，冷眼旁观，让到一边，做不愿与之为伍状。
       八字胡见状，笑笑，说副教授恭喜发财。张岩只鄙视地用鼻子哼了股冷气。
       后来我只有感叹张岩的书生气太足了。他满脸涨红地和我争论八字胡不是那小姐的同伙，一个最大的原因是他不愿接受自己被最看不起的人骗了的事实。按张岩的原话说，就他那智商，没门。张岩极不服气。
       张岩不承认受了八字胡的骗，但他承认受了小姐的骗。他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果你在场照样受骗。不过，这种美女的欺骗有．些人想遇还遇不到呢!比方那八字胡，他档次不够，人家小姐看不上他，懒得骗他。
       张岩说我虽然被小姐骗了枚戒指，价值当然超过三干元。不过，那点钱算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那小姐已被我的真诚打动了呢。没有一个骗子会傻到拒绝现金，却去要一枚在当时无法判断真伪，无法衡量价值的戒指。我给她留了名片，有地址和E—mail，说不定她还会找我。我听了张岩的这席话只能无奈地摇头。张岩不仅被骗走了财，而且被骗去了心，正所谓人财两空。
       两个月后，我的朋友张岩和师妹柳条顺利办完了离婚手续。花儿离开中国又回到了她原来的生活轨道。她的中国之行破坏了一个家庭，而她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她对张岩的家庭破裂甚至没有说一句遗憾的话。她希望张岩再找一个女人结婚，并说花儿永远是他的花儿。爱情和婚姻是一条铁路的两根轨道，缺一不可，而且不能也无法重叠。我想无论张岩今后和谁再婚，张岩和花儿还会约会。
       在后来的日子里张岩是在寂寞中度过的。他常常孤独一人整天整天地坐在电脑旁，出入各个网站的聊天室。张岩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网友。后来他干脆把一切都写了出来，通过网站发表了。
       最后，他非常有信心地告诉网民，那个小姐一定会在明年的4月18日出现。这种执迷不悟被无数网民称之为傻B；而另一些网民却完全同意张岩的观点。那一段时间网上热闹非凡，作为一个知情者我时刻都在关注事态的发展。我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和希望；张岩这样大张旗鼓地公开倾诉或许某天会被那个小姐看见，其结果会是怎样?
       事情的结果让人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