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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三两水饺
作者:顾 前

《收获》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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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张世去会一个老同学。天气闷热,出门时张世穿着汗衫,趿着拖鞋——尽管和这老同学多年没见,但张世觉得也没有必要非得穿戴齐整才能见面。这老同学是从外地来本市出差的,下榻在银都饭店,明天早晨就要走了,所以张世今天晚上要是再不去见上一面的话,那就又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以后才能见面了。当然,对于张世来说,等多少年以后或者今生今世永不和这个老同学见面,他都是无所谓的(有谁是我们非见不可的呢,除了阎王),不过既然人家打来好几个电话相邀,那就去见上一见也无甚大碍,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
       张世在老同学那儿呆了两个多小时,其间多是听老同学谈他们班上的谁谁如今当了这个,谁谁当了那个,谁谁甚至当上了省供销社的副主任,副厅级干部呢……谈到自己,老同学颇有点郁郁不得志的样子,说他至今还只是个讲师,连副教授都还没有混上,他很后悔当年选择了留校。“你呢,你现在怎么样,”老同学说,“还在那个小杂志社当编辑?”
       “是呵,还在那里当编辑。”
       “我听谁说你离婚了,是吗?”
       “这都是哪年的事了,你才听说?”
       “你跟谁都不联系,同学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你的情况的。” 临分手,老同学要张世以后经常跟他保持联系,并—定要张世记下他的手机号码。张世身上没带曲纸和笔,老同学匆忙在房间里找了找,只找到了纸,笔却没有。“对了,”老同学说,“我把我的手机号码打到你的手机上不就完了,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没想到。你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我的手机?”张世诧异地看着老同学。“我除了裤裆里有个手机,就再没有别的手机了。”老同学楞了一下,显然对张世这粗俗的玩笑缺乏思想准备,但他随即就爆发出一阵大笑,一边还用手指着张世:“你这家伙……你这家伙……现在手机已经不值钱了。……你也不配一个……”
       这一刻,从尽情大笑的老同学身上,张世仿佛依稀看见了他当年在大学里的身影。
       从老同学那里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张世仍无倦意(平常他也睡得很晚),他决定步行回家。天气似乎凉爽一些,沿街的酒吧、小饭馆还在营业一家闪烁着霓虹灯的舞厅门口站了不少年轻人。经过一家发廊,张世透过玻璃门看见里面有几个穿得异常暴露的姑娘坐在沙发上向外张望,其中一个穿着短裙的姑娘头朝里躺在沙发上,她叉的双腿正对屋外,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三角内裤。关于张世,关于这个在小说中唯一有名有姓的人物,我想应该多多少少向你们介绍一点有关他的情况。当然这点情况对你们了解张世这个人物并无太大的帮助,不过说老实话,我写这篇小说的目的,也并非是想让你们对张世这个人物有多么深刻的了解,所以关于他,你们也就不必知道得太多啦。张世今年四十岁,他三十二岁就离婚了,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年的单身生活。是的,在这八年中,他也曾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先后交过几个女朋友,可结果都是以分手而告终。如此一来,张世对再婚也就不抱希望了,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命中注定要过一辈子单身生活了。一个人要是认了命,那也就心平气和了,他还会找出种种理由来自我安慰。比如张世是这样想的,一个人过其实也不错,不必为了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物质欲而去作无谓的奋斗,不必在故作娇柔的女人面前扮演一个铮铮硬汉,不必时刻担心被冷不防地戴上一顶绿帽子,不必为了鸡毛蒜皮的琐事而进行无休无止的争吵,不必陪女人去看肉麻兮兮的电影,不必为了能让她买上一双贵得毫无道理的皮鞋而花去自己大半个月的工资,不必为了显得深刻而有思想——以便于长久地吸引她和驾驭她——而经常高谈阔论或自吹自擂,不必出其不意地送她一件生日礼物以便博得她一声幸福的尖叫,不必容忍她在你面前胡扯什么气质、层次、品味、白领、外企、地球村、雅雅的、好开心好开心、哇赛、老爸老妈,早晨起来不必叠被子,不必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互闻臭屁……自然了,单身生活也有不好的甚至很不方便的地方,不过凡事总是有利有弊,不可能所有的好处都让你一人尽占了,你要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话——反正张世明白——你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张世走到健康路和长白街交叉的路口,看见街边有一处卖水饺的摊点,他决定吃碗水饺再喝上一瓶冰啤酒。其实张世并不饿,他只是喜欢在夏日的夜晚独自坐在街头,一边喝冰啤酒一边浏览街景(至于吃点什么并不重要,那只是为了能在街边的摊点上有个座位)。这也是单身生活的一大好处:再晚回家都不必担心有人向你抱怨。水饺摊摆在一棵梧桐树的边上: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一张方桌前包饺子,旁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醋瓶和辣椒罐。那两个包饺子的女人一个相貌平平。另一个却蛮漂亮,脸庞红润,额头光洁,头发用一条花手绢扎着垂在脑后。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紧身连衣裙,苗条的身躯呈现出柔和的曲线。如此一个水灵的人儿在街头卖饺子,令人有些诧异。张世走到她面前说道:“三两水饺。” 那个相貌平平的女人站了起来,拿了些饺子到一边的炉子上去下。张世又没话找话地问道:
       “饺子是什么馅的?”
       “青菜。”
       “有肉吗?”
       “你见过光拿青菜包饺子的?”
       漂亮女人在和张世说话的时候,显得极不耐烦,好像张世来买饺子是对她的一个冒犯。张世心里好生奇怪,没见过这样跟顾客说话的。他转身到旁边的一个小杂货店,买了瓶冰啤酒,回来后坐到小圆桌边上,一边直接对着瓶子喝冰啤酒,一边琢磨着那个漂亮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时地朝她瞟上一眼。她在生气,这是毫无疑问的,从她僵硬的坐姿和红得有些反常的脸颊,都可以看出这一点。她在生什么气呢,或者说跟谁生气?这问题就有些难解了。毕竟像她这么一个漂亮人儿,不如意的事情肯定多着呢,常言说红颜薄命嘛。也许沦落到街头卖水饺的这个事实本身,就够让她生气的了。
       这会儿,一个坐在离水饺摊七八米远的一把折叠椅上的中年汉子站起了身,朝水饺摊走来。(张世刚才买水饺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他坐在那里了,他以为他不过是个坐在街边纳凉的闲汉。)这汉子有三十几岁,长得矮矮墩墩的,很壮实,模样看上去也还厚道,上唇留了一抹浓黑的小胡子。小胡子走到两个包水饺的女人面前,说:“行吗,搭个架子?”
       两个女人都没有吭声,小胡子又说:“其实很简单的,焊一个架子,再蒙上尼龙布,这样天冷了或下雨都可以照做生意。”
       还是没人理他。“材料我负责找,”小胡子仍不屈不挠地往下说,“什么都不用你们操心,只要……”
       “行了,我们不需要什么架子,”漂亮女人厉声说道,“你走吧。”
       小胡子不说话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漂亮女人,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嘲囔着什么。这时张世的饺子好了,那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在站起来盛饺子的时候,同情地看了小胡子一眼。接着她把饺子端到了张世面前,可张世并不急着吃,他仍旧饶有兴致地朝小胡子和漂亮女人那边看着,并不时地呷一口冰啤酒。
        “你走呵!”漂亮女人又朝小胡子喊了一声。
        小胡子这才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慢腾腾地走回到那把离水饺摊七八米远的折叠椅前坐下了。在外人看来,他又成了一个似乎跟水饺摊毫无关联的在街边纳凉的闲汉。
       这下张世终于知道那个漂亮女人为什么生气了,他甚至已经猜想出了这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情况大约是这样的:漂亮女人可能是工厂里的下岗女工,而那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则是她最好的工友。两人下岗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在街头摆摊卖水饺。漂亮女人的个人生活也不难推测。她结过婚,丈夫是个跟她一样的工人,可是后来因为她的心高气傲(女人一漂亮就总归心高气傲),渐渐地对丈夫的平庸看不入眼了,两人最终离了婚。至于那个小胡子,他恐怕是漂亮女人的邻居或中学同学,他很早就爱上她了并一直加以追求,可是因为他一无出众的相貌二无像样的社会地位(他可能也是个工人),漂亮女人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小胡子却始终是痴心不改(或许他还一直没结婚呢)。如今漂亮女人既离了婚又下了岗,小胡子认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开始死缠烂打,天天晚上跑来水饺摊。再说说漂亮女人吧,她肯定对自己的容貌还寄予着一线希望,难道那些阔佬当真全都瞎了眼,居然会看不见像她这么一个美人儿整日在街头卖水饺?他们的良心何在?是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好运就会降临,某一天,一个善良而又好色的阔佬终于发现了她,开始向她展开爱情攻势。当然。起初她会摆出一副自强不息的样子,对他的好意不理不睬,但最后,她终于被她的诚心所感动,羞人答答地跟他把那事做了继而又让他把她给包了起来。那以后,我的天哪,跟她的容貌相般配的好日子就开始啦!但是小胡子实在可恶,有这么一个瘟神整日在水饺摊纠缠不休,就是再善良好色的阔佬也要被他吓跑的。如此这般怎不让她心烦意乱?唉,红颜薄命呵。 张世对她充满同情。他夹起一个水饺放进嘴里,感觉味道还不错,看看冰啤酒已经喝完,他站起来又到旁边的小杂货店买了一瓶。对于小胡子,张世也颇有好感,说不清为了什么,他打心眼儿里喜欢小胡子这股傻乎乎的劲头。而且他还相信,小胡子也并非是毫无希望,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如今像那个女人一样漂亮但却比她年轻得多的小妞儿到处都是,相对而言,善良且又好色的阔佬却没有几个,所以好运未必就能轮到她的头上。小胡子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坚持这么涎着脸纠缠下去,那个漂亮女人最终可能还是会认命的。
       张世又灌下了一大口冰啤酒,他微微地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一阵微风吹来,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你知道,如果你在生活中没有太多的要求,你就会切实地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又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已经过了十一点,张世看书也看累了,他在屋里来回跟着步,寻思着接下来该干点什么。他打开电视,发现是一部庸俗不堪的台湾电视连续剧,换了几个频道,也没有一个像样的节目,他把电视关了,继续在屋里踱步。一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你经常会觉得时间多得无法消磨。张世拿起电话,按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号码(张世有这么一两个保持着松散联系的异性伴侣),他想问问她有没有事,如果没事的话,愿不愿意到他这里来过上一夜。可是不行,那个女人在电话中有些慌张地告诉张世她有事(也许她的男朋友就在她的身边)。有事就算了。放下电话后,他决定出去散散步。
       张世在夜晚的街道上逛着,外面跟家里一样闷热,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坐在街边乘凉,路灯下,几个光着膀子的民工围坐在凉席上打牌。一家银行门口的水磨石地上,一个流浪汉拥着自己的破烂在睡觉,他裸露的双腿污秽不堪。忽然间,张世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朝健康路和长白街交叉的路口走去。那里有个饺子摊,没错,他是要到那里去坐坐。
       张世远远地就看见那个饺子摊了,那两个女人也还是坐在那里包饺子,但是等等,旁边怎么多出了一个铁架子,还有一个男人正踩着一张凳子往铁架子上钉塑料板。呵,是那个小胡子,就是他!这么说我们亲爱的小胡子已经得手啦。是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就是小胡子告诉我们的一个简单的道理。
       张世走到饺子摊前说道:“三两水饺。”
       那个漂亮女人说:“好的,你先坐,饺子马上就好。”
       她的脸色已经失去了上次的红润,甚至还有点苍白,头发也不再是用一条花手绢扎着垂在脑后了,而是稍有些零乱地披在肩上,整个人似乎透露出了一丝疲惫。但她依然是漂亮的,而且增添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张世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然后走到旁边的小杂货店买了一瓶冰啤酒。他在小圆桌边坐下,一边直接对着瓶子喝冰啤酒,一边扔过头去看小胡子。
       小胡子干得正欢,头上都是汗,一件白色的老头衫也全湿透了,他的一根手指上还包着胶布,大约是不小心被碰伤了。但这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看看,”小胡子冲那两个女人喊道,“板子歪不歪?”
       漂亮女人站起身,偏着头看了看,“行,还可以。”
       她的话音刚落,小胡子就更加起劲地干了起来。
       张世的饺子好了,相貌平平的女人把饺子端来放在张世的面前,随后她仰起头来对小胡子说:“你下来歇歇吧,喝口水。”
       小胡子说:“我不累。”
       漂亮女人说:“叫你下来你就下来嘛。”
       小胡子住了手,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从凳子上下来了。他往漂亮女人那边走去的时候,正好经过张世面前,这会儿他好像忽然注意到张世一直在看他,便站住了,微笑地看着张世,说:“饺子要凉了,你怎么不吃”
       张世也微微一笑。“先喝酒。”他朝小胡 子举了举酒瓶。
       小胡子点点头,仿佛张世这么一说他就 完全明白了,接着他作了个请张世继续喝酒 的手势,就走开了。
       后来张世又喝了两瓶冰啤酒,当他终于 离开饺子摊,沿着空旷的街道往家走的时候 他的心里既充满愉快,又隐隐的有种不舒服 的感觉。他想大约是酒喝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