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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女囚
作者:陈劲松

《收获》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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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次乘火车去西安的途中,我曾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行李和钱包不幸被人席卷而空,身无分文,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诉说,他显得狼狈不堪。我打算帮助他,身边一位大娘拉了我一把,悄声说:“现在骗子多着呢,别信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他一些钱,又邀请他与我分享了一些食品。他感激得语无伦次,告诉我,他叫秦祥达,吉祥发达的意思。过去叫过秦狗娃,这名字太土,背时,而且跟一段惨不忍睹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所以改了。听说我是记者,便说他的那段经历虽然让人难受,但有点意思,可以说给我听,作为写东西的素材,也算是对我帮助他的报答。我说有意思的故事不一定都有写成作品的价值,不过可以说来听听。
       他说的,听起来有点离奇荒诞,细想倒也有些可供玩味之处,所以我决定还是把它写出来。
       你兴许宰过小鸡儿,兴许见过别人打死野猪,可你见过枪毙死刑犯么?不错,你也当过兵,但你没在战场上真刀实枪地杀过人,对不?什么,你是玩过导弹的,那玩艺儿杀起人来更厉害?不错,可你是坐在操纵台前揿揿按钮,你看不见被你打中的人是怎么死的。那跟亲眼见着活人被一枪打死,感觉可大不一样。
       我刚当法警的第一课,就是见习别人枪毙犯人。那家伙是个疯狂的强奸杀人犯,专门跟踪那些中午家中无人的女中学生,先把她掐昏,再把她干了,最后用一把飞快的剃刀割断她的喉咙。这小子已有三条人命。因为罪大恶极,对他实行公判。他双手被反拷着站在那儿,两名高大的法警站在他身后两旁。这家伙块儿不小,眼睛骨碌碌地挺有神,满不在乎地在众人头顶上空扫着,好像在嘲笑大家,一副不怕死的样儿。可当法官宣布判处他死刑,立即押赴刑场枪决时,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过一道恐惧的阴影,随即身子便僵硬地挺直了,像一条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鱼。行刑的人只好架着他在地上拖。我们乘第二辆车,到了刑场,还没来得及看清,枪就响了,只看见那家伙匍匐在地上,脑壳被掀去了一大块,身子还是软的,手铐已被解掉。
       验尸的是位女法医,她款款地走过去,弯下腰,用一节钢尺插进那家伙头顶还在冒血的窟窿里,搅一下,转过身。我这才看清,她捂着一个大口罩,口 罩上沿露着的那双眼睛很美,从这双眼睛可以推测 她还年轻。她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钢尺,就像医生 甩体温计那样,然后用一块餐巾纸轻轻揩掉那上面 的血迹和脑浆。她眸子飞快地转动着,扫视了一下 四周,最后目光在我脸上停住。我们对视了片刻,她 的眼神在迅速变化,先是那种异性间倾慕的目光,接 着由惊疑而变为一种蔑视。我知道,那一刻我的脸 色一定不大好,因为我感到惊恐,恶心。她的嘴唇在 口罩里面很好看地努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在一个 记事本上飞快地签了个字,转身走了。好像她处理 的不是一具死尸,而是一只刚被宰掉的小鸡。
       尽管我知道那家伙该死,就是枪毙他三次也抵 不了那三位如花少女的生命,可我还是抑制不住要 命的恶心。整整三天,我根本就吃不下饭。只要一 闭上眼,那只向外流着红色和白色液体的脑壳就在 我眼前晃动。还有女法医那双眼睛,就像长到我脑 子里了,一直在里面看着我。我猜她那掩在口罩里 的小嘴,当时吐出的一定是“胆小鬼”三个字。 ·
       我们队长来看我,说,第一次都会这样,恶心,吃 不下饭。见多了,就会好了。晚上列队点名,队长给 我们训话:“对死刑犯人,是不能讲什么感情的,想想 看,这些人在杀人越货、残害生灵时,讲过什么感情 没有?他们是人类中的败类,是社会渣滓,而我们是 以国家的名义,代表法律伸张正义,所以,绝不能心 慈手软!心慈手软的,也当不了法警!”
       因为我块头大,被选到了执法队。执法队就是 负责枪毙死刑犯人的。说实在话,我内心很不情愿 干这个,杀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又不是在战 场上,或者是遇上了歹徒,双方要拚个你死我活,不 是干掉别人,就是被别人干掉。那是生死未卜,拼一 把说不定还能活命,人一急了眼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枪毙犯人就不同了,在他来说是束手待毙,没死 呢,就已经吓半死了,就那熊样,让你把他杀掉,还真 得要有很大的勇气。有些凶悍的野兽不吃死尸,是 不悄于对弱者下手,死刑犯枪毙前那样儿,就跟死 尸差不多。
       队长瞅着我的眉心说:“有人跟我说过,你是个 胆小鬼,不是干行刑法警的料。”我问谁说的,队长说 王郢。我问王郢是谁,队长不回答,转身走到门外, 从窗口扔进一句话:“那个验尸的女的。”
       这一下,咱就非得干这个行刑手不可了。咱不 能在女人眼里当胆小鬼,尤其在那女法医面前,咱更不能装孬。何况,她平时不跟我们在一起,也只有在每次行刑的时候,我才能见到她。我从来没见过她摘下口罩,但我深知那口罩下一定是一张漂亮的面孔。虽然每次她只投过来冷峻的一瞥,然后基本上不看我,但我还是既害怕,又企盼着她的目光。我希望我们这个社会少一些死刑犯,刑场的枪声少响几次,可有时我又会盼着去刑场,只为了能看到她。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复杂。
       我第一次执行任务,是解决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家伙是个贪污受贿一千多万元的大贪污犯,要在封建社会,算是个五品官。按刑法,该判死刑。可他并没有人命,而且平时常常利用手中权力,施一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听说人缘还不错。这下我就傻了眼:因为前几次毙掉的,大多是一些欠了人命的凶犯,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天条。而且每次行刑前,队长都要把那些受害人的现场照片拿来给我们看,有些简直惨不忍睹,看了不由你不怒火中烧。队长要我们在心中设想,我就是这被害小姑娘的亲哥,我就是这被害老大爷老大娘的亲儿子,我就要替他们复仇了。这一招还真灵,战友们打起来还真不手软。可偏偏轮到我第一次上场,竞碰上这么一个家伙,我平时的那些心理准备全都白搭。
       队长看穿了我,慢声细语用他那浙东话叫了我一声:“大卫。”大卫是我的绰号,有人说,我长得很像米开朗基罗的那件雕塑作品《大卫》,那个赤身裸体的以色列王,美男子。你知道的,条令规定警营内部不能称绰号,要称同志或职务加同志或性加职务,但是队长喜欢这样叫,觉得亲切。在我也无所谓,反正被人当成美男子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说:“你不是很喜欢读书的吗?怎么不去读大学,来当警察了呐?”
       我家在北方一个穷山沟子里,方圆四、五十里才有一所小学。我是靠每天走几十里地读完的小学,鞋舍不得穿,每天脱下塞在书包里,到家又怕娘伤心,快到家门口时再悄悄穿上。到现在我两脚巴掌还有厚厚一层茧。俺娘说这娃懂事,省吃俭用供我念中学。我常常就着油炒过的盐啃窝窝头,我读过的许多书,都是富裕省份赞助的。我大学录取通知都到手了,可俺家实在拿不出几千元的学费生活费供我读大学。我眼巴巴看着录取通知书成了一张废纸。第二年,我应召当了警察。再后来又上了警校。这些,队长都知道。
       他说:“大卫,你知道一十多万元是个什么慨念?按你家乡的年平均收入,可以养活十多万人过一年。可以兴建一百座希望小学。可这些钱都被这个人装进了自己腰包。你们家乡一般人家吃顿猪肉就是改善生活,而他家王八、人参吃不完,变质了就往垃圾箱里扔。许多边远地区,谁家有台十四时的黑白电视机就已不错,而他案发后,检察人员从他家抄出价值十多万元的家庭影院系统一套、大彩电三台。劳力士手表,听说过吗?一块就值十几万,他有两块。他家还抄出许多值钱的东西,光金项链就有十六根。”
       说到这,队长盯住我的眼睛,目光寒气逼人,好像我就是那个贪污犯,“关键是,这些是他辛勤劳动赚来的吗?不是的!是他本事和贡献比别人大,社会应当给他这些报酬吗?也不是的!这些都是老百姓创造的血汗钱,是国家的财富,只因为他手中有权,就变成他的了。这个权本来是交给他替老百姓办事的,可他却用来为自己捞好处。而且捞了这么多。像他这样有权的,比他权力更大的,你晓得有多少?都这样干,我们这个社会不就乱了套?老百姓永远没希望。你说,他该不该杀?”队长右手用力往下一劈。
       我说队长我都明白。能亲手替老百姓除害,我觉得光荣。
       临行刑前,我还是有些紧张。不完全是因为第一次杀人,而是因为她,那个女法医,就站在我侧后不远的地方。不用看,凭直觉我就知道她一直在身后盯着我,她那口罩上沿露出的美丽眼睛里,目光一定是冷冷的,甚至是嘲弄的,那含义是:看哪,看这胆小鬼敢不敢杀人!
       我克制着回头看她的欲望,尽量装得从容。我接过队长亲自验过的那支“六四”式手枪,潇洒地在手中扬了扬,插进枪套,然后戴上口罩、墨镜。五月的阳光明媚,照在这山洼的一角,与照在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不一会儿,罪犯押来了。他几乎已失去知觉,两条腿僵硬地在地上来回倒着,目光散漫。我忽然惊异地发现,我认识这个人。一次是陪一个战友去给他送礼。战友是他的同乡,想通过他的关系挪个位置。战友没见过大官,有点怵,叫我去壮胆。战友掂了一袋家乡带来的大红枣,又在街上买了两瓶剑南春,拐弯抹角求爷告奶的,好不容易磨进这人家门。只见他整个身子埋在沙发里,拿眼角扫了扫我们,连屁股都不抬一下,口气倒挺热情,“什么事?”我们就诚惶诚恐地站在那儿,战友磕磕巴巴地说着来意,没等说完,这人就挥挥手,“我知道了。”我们赶紧出来,他在身后说了声,“东西拿走。”咱俩小声说,这人还挺廉洁。没走几步,只听身后“托”的一声,回头一看,战友的礼物被扔到了门外。我们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战友还要回头把东西捡回来,被我硬拽走了。他心疼地叫道:“那可是我个把月的生活费!”
       还有一次是在电视上。那是市里召开的一次“严打”动员大会实况转播,他坐在主席台上,目光威严,气势逼人,很有一股官气。而眼前的他,比我记忆中的形象瘦小多了,整个人像缩了一号。他尖嘴猴腮,满脸皱纹,脑袋剃得溜光,像一只干核桃。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么瘦小的躯体,怎能容纳那么大的物欲和罪恶?
       押解他的法警将他拧转身,背对着我。我举起枪,对准他的心脏。我不想打他的头部,我恶心脑花四溅的场面。就在这时,他猛然一蹦转过身来,目光咄咄逗人,紧盯住我的枪口,尖声喊道:“我要上诉!你们不能判我死刑,我要上诉!”由于极度恐惧绝望,他脸上的皱纹骤然堆集,在阳光下,显得更加丑陋狰狞。
       队长果断地对我下令:“执行。”
       我一时无措。罪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深色镜片,他也许想记住我,到地狱里去埋下仇怨,好让我噩梦连连。我不想让这混蛋最后带着我的形象去另一个世界。押刑员理解我,用掌在他后颈上用力一击,迅速将他拧过身去,我飞起一脚端向他膝窝,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我趁势朝他后心击了一枪。他向前一扑,鲜血立即从弹孔里喷射出来。
       这一枪打得有些偏,子弹击中的不是心脏,而是动脉血管。他像一条被斩断尾巴的四脚蛇,两腿猛一抽搐,腾地从地上反弹起来。随着抽搐,一股鲜血喷泉般从弹孔中射出,有一人多高。他每抽搐一次,血就喷溅一次。队长急令:“头部补枪!”我说过,我恶心脑花四溅,我不想打他头部,况且按规定,我枪中只有一发子弹。情急中,队长一把夺过预备射手的枪,指向罪犯头部,勾动扳机。随着枪响,罪犯抽紧的四肢慢慢松开,不再动弹。又是脑花四溅。我止不住一阵恶心。抬眼偷偷 朝女法医望去,她那双美目正从口罩上沿轻蔑地看着我。我本想今天在她面前露一手,打个漂亮的给她瞧瞧,却反而弄得这么差劲儿,真叫人沮丧。
       第二天,队长找我谈话:“大卫啊,你这个人读了一些书,弄得思想感情有些个复杂。可惜你书还没有读透。真正读透了,天地、世界、人生,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条简单的道理。那些个大人物,书读得比你多,可他们行事就奉行那几条原则,他们从不优柔寡断。曾国藩,熟读经史百家,不能说没得学问,湘军攻陷天京。杀人如麻,他手软过没有?你哩,当然不好同曾国藩比,你只能算是小知识分子,所以有些个小知识分子情调,你的心理素质不适合当行刑法警。我同有关领导研究过了,决定还是把你调离算了。”我们队长就是这样,说话总要先绕一大圈,然后给你亮底牌。
       “不过哩,大卫你有你的长处。你本分,办事认 真,循规蹈矩的,责任心强。你自尊心强,要面子,要 面子的人总是想把事情办好的。对不对?这是好 事,人就怕不要面子。所以决定把你调到看守所去, 相信你没有问题。”
       就这样,我又成了看守所的一名看守。一开始, 我觉得挺没面子的,因为从法警中队调出来当看守, 就像掌大勺的特级厨师,给派去端盘于跑堂一样。 在大家心目中,行刑的法警才算得上是硬邦邦的男 子汉,面对鲜血和脑浆,眼皮都不兴眨一下。当看 守,只要发根警棍,连老娘们儿都会。当然,只有领 导绝对信得过的人,才能担当死囚的看守。这样一 想,心里倒能找回点平衡。
       看守所里,凡是判下来死刑的,都要挪地方,一 般都关在4号。那天,我值班,听说4号里又关了一 个。再过七天,这个人就要被押赴刑场——城西北 角小山背后那片洼地里,被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抵在 后脑勺或后背心上,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一头栽倒 在地,一个生命就从这里消失了。在这七天里,我们 看守人员要确保犯人不自杀、不逃跑,然后把他们活 鲜鲜地交给法警去执行。对同一个犯人,他们要保 证他死,我们却要保证他活,而我们保证他活又恰恰 是为了他的死。听起来有些乱七八糟,其实总有它 的道理。我提着那支大号警报,在囚室外的过道上 来回走着,脑子里就这样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在咱们这儿干久了,生生死死见得多了,就能悟出些个道理来。天底下,就数人是个怪物:越是不知道的,越觉得新鲜;越是得不到的,越觉得珍贵。于是便费尽心机去追求。或为钱财权势;或为男女私情。有些人取之有道,有些人不择手段,甚至闹出人命来,于是坐大牢,挨枪子儿。其实想穿了,就那回事儿,实在不值得。人哪,说到底,是自己的囚徒。
       我在过道上转悠,听见4号里传出细细的哭声,是个女的。心想不知她为啥犯的命案?
       你可别小看女犯人,她们比男犯人还难对付。特别是有些女死刑犯,反正要死了,连羞耻感也丧失了。人一不要脸,就什么都不管了。我刚来的第一天,一个长得还算有点姿色的女死刑犯,从铁栅门里向我招手。我不知底细,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走到跟前,才见她两眼邪乎乎的,就是让人干她的意思。我连忙想走开,可是已经迟了,她迅速褪下裤子,隔着铁栅朝我扭屁股。那屁股又肥又白,我从没见过女人的那个,脑袋轰的一下,浑身顿时像着了火。我没敢多看第二眼,赶紧转身跑到所部。我们所长长着一脸大胡子,块头挺大。他一听,二话不说,就跟着我来了。那女的见了所长,还想使出这一手,所长立马掏出电警棍朝她一指,喝道:“胡来!”她弯着腰,手摸在裤腰上,整个人就僵在那儿,再也没敢动。
       所长对我说,别看她长得人模人样,心歹毒着呐。玩了好几个男人,玩腻了一个,就伙使别的情夫把他杀了。杀到第三个,案子才破。他拍拍我的肩膀,“在这干,就得有钢铁般的意志。犯人她发疯,你不能疯;犯人卖骚;你不能骚。你都当没看见。千万不能动感情,感情这玩艺儿是条有牙的毒蛇,能人强药,也能要人命。”
       还有一次,4号里关了一个丑老太婆。她鸡爪似的两手紧紧抓着栅栏,两眼恶狠狠地瞅着我,每当我从她门口踱过,她就朝我身上唾一口又腥又脏的唾沫,好像被关的是我而不是她。依着我的脾性,真想上去拧断她那细鸡脖子。可是所长说了,咱不能动火,更不能动手,一动手就成了政治问题。西方动不动就说我们人权问题,别找事儿。
       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明天你一枪把她崩了,是合法;要是今天你打她骂她,就叫虐待犯人,就是违法的。人类尽爱给自己找别扭。还有些女死刑犯就会昏天黑日地嚎,喊冤,直嚎得你五腑六脏都想从肚皮里逃出去。好在一班岗也就两小时,捱一捱也就过去了。何况我还发明了一手:在脑子里同成龙、施瓦辛格过招,犯人嚎什么就一概听不见。一把瘾没过完,换斑的就来了。
       可这次4号关的这女人,好像有些特别,不喊不闹,也不卖骚撒泼,就自己悄悄地哭。
       我踱到4号门口,朝里头睃了一眼。请别误会,这是我们的职责,必须把犯人置于监控之下。当然,拉屎撒尿洗澡除外,这有女监管人员呢。其实,依我看,在地狱之门,生死问题比隐私更重要。关键是别在我这班上出事。我发现她面朝墙壁侧卧在低矮的床板上,一动不动。我走到过道尽头,走回头,经过4号,再向里睃一眼,她还是一动不动。我值一班两小时,整整走了五百六十四个来回,她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所以我无法看到她长得什么模样。从身段上看,她也许不会太丑。她的头发虽然有些乱,脑袋倒是挺秀气。溜溜的肩,身材峰是峰谷是谷的,谁看了都会心动。肥大的灰色囚服遮不住她的这些美处,反倒使她平添些许生动。
       所长老是让我们消灭性意识,面对那些臃肿丑陋的女死刑犯,你也许不会产生什么性意识,面对这样的女人,要是一点性意识都没有,那我们岂不就成了阉人?不过,美也罢,丑也罢,反正再过几天,她就要被拉去一枪崩掉,然后送到火葬场烧成灰。因此,我们的性意识同她们的美丑一样,也就没有多少意义了。话说回来,见到打碎一只粗瓷茶碗,也许你不心疼,要是打碎的是一只薄胎花瓶,你试试,心里的感觉总是不一样。
       直到我换班离开,她还是没有转过头来。
       我调到看守所后,就更难见到王郢了,但我心里总是憋不住想见她。有两次枪毙犯人,我特意要求协助警戒,在刑场远远地看着她。看她敏捷地从警车上跳下来,看她嘴唇在口罩里努动着同身旁人说话,看她从容地走向犯人。可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最多偶尔漫不经心地朝我这个方向投来一瞥,然后就再也不向这边转头,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这很令人失望也很令人恼火。当然,我也明白,我们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第二天我换班,听见4号那女的还在哭,只是声音小了许多,抽抽搭搭的。直到第三天,不出声了,囚室里静悄悄的。我轻轻过去一看,她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以为她死了,用手搡了搡铁门,见她肩膀抽动了一下,还在伤心呢。心想这人必有大哀。哀啥呢?
       我来回转了几趟,一扭头,猛然发现,4号那女的正站在铁栅门里朝外望着我。她长得有点像《神探亨特》里的麦考尔,只是比麦考尔黑一些。她看我的眼神幽幽的,不像女法医口罩上露出的那双眼睛,又是一种味儿。我被她看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好转开。我承认,我那时实在是有些没出息,因为我心里面很乐意看一些漂亮的女人,可我又不敢长时间同她们对视。我觉得有些女人的眼睛像个无底的黑洞,你要是盯着看久了,整个人就会掉进去。
       我走到过道尽头,朝回走,打定主意不再朝她看。我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可是凭眼睛的余光,我知道她的目光一直在跟着我。当我再次经过4号门口时,她忽然轻轻叫了我一声:“卫兵。”这你知道,卫兵是警卫首长或要害机关的,管犯人的叫看守,连这个都不懂,真可笑。我绷着脸,没理她茬。因为对犯人要是太客气了,她们就会拿你不吃劲,尽管看得出来,这犯人不像是个难缠的。
       她眼睛幽幽地盯着我,轻声道:“我真有事。”
       我在4号前站定,把脑袋扭向一边。我不能看她,我会被她那种幽幽的眼神看得心肠发软。我在心里给自己打预防针:别看她可怜兮兮的。如果没犯重罪,就不会判她死刑。你知道她喊我做啥?她让我帮她找本书。我在心里说,再过几天知识还不都跟着你一块见阎王去了,读书有啥用?不过我没说出口,我不想伤害她,转身要走。
       她在身后轻声道:“别走。”嗓音软软的,哑哑的,挺磁的,一下把我给粘住了。她说:“我是一个行将就刑的人,别无他求,只不过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有个人同我说说话,不要让我带着一颗孤独的心灵去死罢了,你难道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吗?”她说得哀哀的,让人可怜,你不得不转过身来。
       我又一次面对这张美丽的面孔,面对这双幽幽的眼睛。这张面孔长在一个死刑犯身上,实在太可惜了。
       见我不吱声,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问这干吗?”她说:“便于同你交谈。”她盯了我一音小了许多,抽抽搭搭的。直到第三天,不出声了,囚室里静悄悄的。我轻轻过去一看,她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以为她死了,用手搡了搡铁门,见她肩膀抽动了一下,还在伤心呢。心想这人必有大哀。哀啥呢?
       我来回转了几趟,一扭头,猛然发现,4号那女的正站在铁栅门里朝外望着我。她长得有点像《神探亨特》里的麦考尔,只是比麦考尔黑一些。她看我的眼神幽幽的,不像女法医口罩上露出的那双眼睛,又是一种味儿。我被她看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好转开。我承认,我那时实在是有些没出息,因为我心里面很乐意看一些漂亮的女人,可我又不敢长时间同她们对视。我觉得有些女人的眼睛像个无底的黑洞,你要是盯着看久了,整个人就会掉进去。
       我走到过道尽头,朝回走,打定主意不再朝她看。我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可是凭眼睛的余光,我知道她的目光一直在跟着我。当我再次经过4号门口时,她忽然轻轻叫了我一声:“卫兵。”这你知道,卫兵是警卫首长或要害机关的,管犯人的叫看守,连这个都不懂,真可笑。我绷着脸,没理她茬。因为对犯人要是太客气了,她们就会拿你不吃劲,尽管看得出来,这犯人不像是个难缠的。
       她眼睛幽幽地盯着我,轻声道:“我真有事。”
       我在4号前站定,把脑袋扭向一边。我不能看她,我会被她那种幽幽的眼神看得心肠发软。我在心里给自己打预防针:别看她可怜兮兮的。如果没犯重罪,就不会判她死刑。你知道她喊我做啥?她让我帮她找本书。我在心里说,再过几天知识还不都跟着你一块见阎王去了,读书有啥用?不过我没说出口,我不想伤害她,转身要走。
       她在身后轻声道:“别走。”嗓音软软的,哑哑的,挺磁的,一下把我给粘住了。她说:“我是一个行将就刑的人,别无他求,只不过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有个人同我说说话,不要让我带着一颗孤独的心灵去死罢了,你难道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我吗?”她说得哀哀的,让人可怜,你不得不转过身来。
       我又一次面对这张美丽的面孔,面对这双幽幽的眼睛。这张面孔长在一个死刑犯身上,实在太可惜了。
       见我不吱声,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你问这干吗?”她说:“便于同你交谈。”她盯了我一明,微微翘起,用时髦的话说很性感,没说话也像在要诉说什么。
       女人叹了口气说:“你不懂。不在于有没有文化,有文化的人一样会犯罪。因为人的感情总有一些理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当理智屈服于感情的时候,为了恨,可以去杀人;为了爱,同样也会去杀人。有时候,往往就是一念之差。”
       她的话让我吃惊,看来还是所长说得对,感情果然是有毒牙的。可我总不明白,这女子娇小柔弱,哪来力量去杀死一个人?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想法,凄楚地笑了笑说:“人的生命其实很脆弱。哪伯只要给它轻微的一击,它就会了结。我是学医的,了解人体的全部奥秘,知道结束一个生命比创造一个生命更容易。”
       我从来没有听人用这种语调说这样的话,感到吃惊,不由向后闪了闪身。幸好她没有嘲笑我的意思,不像王郢。我在心里咒骂自己,又在女人面前当了一次胆小鬼。
       她说:“想知道吗?那你靠近些。我是你的囚徒,你怕什么。”她的眼神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你不得不服从她。她隔着铁栅,仰视着我,继续说:“这道门一隔,你我就属于两个世界。你敢同我交谈,说明你不歧视我。我很高兴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拥有一名你这样的听众。在预审员和法官面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说:“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应该在法庭上说。”她轻蔑地笑笑,“有些事法律不能理解,但你也许可以理解。因为,法律没有感情,而人是有情有义的。”她的眸子柔柔的,凝视着我,弄得我心慌意乱。我在心里拚命抵抗着她的魅力,努力想着所长的教导:感情是有毒牙的。但怎么也无法把这双眼睛同毒牙联系起来。
       
       秦祥达叙述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思绪的律动,他的灵魂深处正在唤起某种冲动,他的内心正在经历一次挣扎。“给我一支烟。”他点燃香烟,猛吸两口,扫了一眼周围正在倾听的旅客,忽然压低嗓门,问我:“有本书,叫《金赛性学报告》,你看过没有?”
       我说知道这书,还有海特的《性学报告》。都是这两年刚刚翻译过来的。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有这些书的,可那女的早就看过了。那女的懂很多,特别是男女这方面的事。”
       我说这不奇怪,她是学医的,可能看的是原著。
       “她还跟我说到了一些其他的什么性学大师,当时她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没怎么开窍。”
       那女的当时说着说着,沉默了,眼睛幽幽地盯着我。忽然轻声问我:“对不起,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跟女孩子亲热过么?其实你用不着害臊,我什么都告诉了你。”
       不瞒你说,出来前,俺村有个女娃叫翠翠,同俺要好。有天晚上看场,没别人,俺就同她亲嘴,后来在麦堆里俺想同她干那事儿,她却挣脱俺,跑了。后来我一见她就跟做了贼似的,再也不敢碰她。从此我见了女的就会无端地害臊。但我当时没跟那女人说,那时我还真说不出口。
       女人盯着我看了半天,叹口气说:“你的眼睛很纯洁,可以看出你的心灵洁净,像一团白雪,我真不应该将它弄脏。可是我是一个死囚,我有倾诉的权利。我从来没有向别人倾诉这些内心深处的秘密,你是我的唯一听众,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别无选择。”
       什么秘密?说白了,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儿。听得出来,这女的对这些很在行,她在一家大医院实习的时候,一个男人,她的指导老师,跟她有了关系,她说这也是一种实验,是医学事业的需要。其实就是男女之欢的事儿。当然,她不这样认为,用她自己的话说,做这些实验的时候,你能体会到生命的奇迹,感受到人体的美妙,这些感觉妙不可言,远远比那些性学大师描绘的要丰富得多。这不是常人狭隘理解的那种寻欢作乐,而是超越肉体之欢的一种献身精神,是为人类谋求幸福之路的高尚行为。
       她说这些事的时候,就像农民在说他的庄稼和牲口,一点也没有害臊的意思。见我脸上挂不住,她安慰我说,这不是什么丑事,这是人性的自然选择,也许你现在根本无法理解,但你只要静静地听就足够了。
       俺今天可是什么都跟你说了。你说,听她说这样的事,我的心里哪能真静得下来?除了翠翠,我还没有单独同女人挨这么近说话。况且这女的长得太撩人,说的又是这些事。
       自打跟翠翠的事之后,我就一直对这种事提不起劲儿,算是精神阳痿吧。可听着这女人诉说,看着 她的脸,她的身段,我身体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 的冲动,像一头野兽,在里头拚命直拱。我无法控制 这种冲动。不像在王郢面前,我只会感到压抑。我觉得这女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味儿,不能叫做骚,应该 说是一种魅力,说的话也十分有道理,有一种拿人的 劲儿,让你不得不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
       说到这儿,秦祥达忽然问我:“你相信不相信命运?那女的是学医的,按说,医学是最讲唯物主义的,学医的人,对人的了解最透彻,最本质。她自己也说,以前她根本就不相信,除了人自己,还会有什么力量能够操纵人的命运。可是后来,她真的有点信命了。听完她的故事,别说她信命,连我都信。我碰到这个女人,就是一种命。她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
       这女人的命运关系到三个男人,第一个就是她的父亲。
       她父亲曾经是一个地方的县委书记。就因为否 决了一个有争议的人入党,与他结了怨。他说此人心术不正,不能入党。谁知有人把党委会上的情况捅给了那人。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人当了造反派头 头,你想想,她父亲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那小子变着花样折腾她父亲,一心想往死里整他。偏偏她父亲又是个倔头,不买账。打个比方说,两种烈酒度数不同,你把它掺兑着喝,就那感觉。这小子折磨她父亲,又痛快又不解恨,快感和恨意交织,就像掺酒。他被这种情绪折磨得要发疯,就策划了一次批斗会:准备将一只拴着铁丝的粪桶挂在她父亲的脖子上,连续批斗,直到他低头认罪为止。这样,她父亲要么违心地认罪受辱,要么必死无疑。
       也算这女的倒霉,要是她父亲真的被斗死了,也就没戏了,她成不了杀人犯。可偏偏她父亲躲过了这一劫。她父亲事先得知了造反派要往死里整他的消息,连夜跑了。跑到附近一个驻军营地,驻军政委是他老战友。老战友将他留在部队,造反派没了辙,就去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一查不要紧,事情从此埋下了祸根。 原来,县委机关有个食堂,食堂有个赵伯,造反派的密谋,恰巧被赵伯听到了。赵伯生性善良,又跟老县委书记是多年交往,当晚便告诉了她父亲。造反派知道了原委,就把赵伯抓起来,打折了一条腿。
       过了几年,她父亲官复原职,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赵伯。他要报赵伯的救命之恩。人要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起码道德。可是,任何事情都有个尺度,过头了,好事就变成坏事。这女人的悲剧,就是从知恩图报开始的。
       我有个体会,人吃了螃蟹,再吃别的东西就没有味儿;读了《红楼梦》,就不想读别的小说了。同样道理,这女人同她的指导老师偷过情,胃口吊上去了。而她的丈夫赵柯,根本不能满足她。为什么?因为他是个疯子,精神病患者,缺少正常人的心智,哪里懂得男女间的调情?加上长期服用镇静类的药物,这些药都是抑制人的神经活动的,他的老二基本上废了。
       她为什么嫁一疯子?我忘了告诉你,这赵柯就是赵伯的儿子。你说,用什么不能去报恩,掂两条好烟,拎几瓶名酒,再不行干脆包个红包啥的,都成。可这女人的父亲为了报赵伯救命之思,非要把女儿嫁给他家做儿媳。
       这倒也不是硬将女儿往火坑里推。说这门亲事的时候,赵伯的儿子还没有疯。那时他与这女人同在一所中学念书。后来,女的考上名牌大学,有才,人长得又漂亮,走到哪里,总招人喜爱。而这赵柯天生内向,性格孤僻,偏偏又高考落榜,心里老是抹不开,就得了精神分裂症。
       她呢,大学毕业,到一家医科研究所,继续读研究生。所谓前程似锦,众人羡慕,怎么着赵柯同她也不般配。她老父亲这时收回成命也还来得及,可他偏不,反而一纸电报将她召回,让她与赵柯完婚。就因为他是当地有威望的领导,就因为他从来就是说一不二,他要维护他的威信和尊严,他说过的话要兑现。他许的愿成了他自己的囚牢,也成了女儿的囚牢。
       我安慰她说:“可以想象,一个才貌都不缺的女大学生,怎么可能同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精神病人结为夫妻?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完全可以不听你父亲的安排。”她说:“我又哭又闹,同父亲整整对抗了三天。连赵柯的父母也一再反对,说孩子不愿,就不能勉 强,再说咱家赵柯有精神残疾。可是父亲非常固执,
       坚持说,正因为赵柯疯了,我更要履行我的诺言,我 不能让人家说我忘恩负义,不守诺言;也正因为赵柯疯了,需要有人照顾,你们的结合才更有意义,才更 具有社会道德价值。”
       这女人有思想有主见,按说不会成为道德说教 的殉葬品,可是她却无法同不幸的命运对抗。你猜
       怎么着?这时候医院通知她,她父亲已到了肝癌晚
       期。老爷子不看到他们完婚死不瞑目。想想也是,这女的母亲去世早,她父亲同她相依为命。搁着谁, 也没有力量拒绝这样一个人的临终嘱托。她不忍心
       让生她养她的父亲,带着痛苦和遗憾离开人世,把自 己关起来整整哭了一夜,终于答应了他。
       葬礼与婚礼几乎同时举行,一朵鲜花,就这样插 到牛粪上了!没办法,人间尽是这些阴差阳错的事。
        正说到节骨眼儿上,列车员走过来查票。秦祥
       达说他的车票被扒了,任他怎么解释,列车员就是不 肯通融。姑娘长得挺漂亮,我以为大凡漂亮姑娘都 好说话,就说我可以为他证明。她斜着凤眼看着我问:“你是谁你能为他证明?”我说我是谁谁。我自以 为写过几篇东西就名扬天下,姑娘听了我的名字准 会如雷贯耳。没想到她鼻子往眼睛上一凑,不屑地
       说:“谁谁?没听说过。谁知道谁叫谁谁,我还以为 是铁路局长呢!就凭你叫谁谁就能保人逃票?你要想学雷锋就替他补张票!”我被她噎住,不想同她纠
       缠,一边掏钱替秦祥达补票,一边心中兀自哀叹,到 底还是人家大明星老濮厉害,到哪一站,身边立即美女如云,还没喘大气儿哪,身后就先有小姑娘激动得晕过去,哪还敢叫他补票!
        秦祥达尴尬地站在那里,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他蹙眉苦思,似乎在
       竭力回亿,想把故事说得精彩一些,来弥补心中的歉 疚。
       平心而论,这女人一开始心肠还是不错的,完全对得住赵柯和他父母。为了这桩婚事,她失去了在 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回到小城,在县医院里做了一名普通的医生。也有不少人劝她说,反正老爷子已不在世了,离了吧。她没有这样做。她说这些她都认了,她已铁下心,就这样守一辈子活寡吧。
       好在赵柯的病症不算严重,平时只是自言自语,不打人也不骂人,而且特别听她的话,从未对她非礼。她对他没有爱情,只是把他当作她的一个病人,一个特殊的病人而已。就这样尽着妻子和儿媳的责任,平平常常地上班,平平常常地操持家务。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
       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有过那样经历的女人,不能长期没有性生活。按说这不能怪她,她没什么错,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健康的女人来讲,确实有点残酷。赵柯根本满足不了她。何况她同赵柯之间,连正常的精神交流都没有。她被自身内在的需要困扰,尽管她作了痛苦的抗争,可是她到底还是做了欲望的囚徒。唉,我们都是自己的囚徒。
       后来我才明白,这女人不是像常人那样凭着本能去干那事儿,而是对性的问题有着特殊的体验。就是说,这个女人需要性,而且不是一般的需要。悲剧就在这儿。女人说到第三个男人的时候,眼睛都忽然一亮,可见这男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她说:“作为男人,他是出色的。他原先在内地工作,后来辞职,去了深圳几年后,他成功了,成了一家大公司的老总。由于业务上的关系,他经常到我们那座小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了。最初,他只是到我们医院看病,见到我以后,他就常常来,有病来,没病也来,就为了接近我。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男女之间的事,心有灵犀,不用点就透。何况那时我就像秋野的一堆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这男人就成了她的一粒火种。这火种不仅点燃了她的欲望,也烧毁了她的人生。
       她说:“我们之间不完全是男女之间的事。他带给我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赵柯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他那种境界。员主要的,他唤醒了我的人性,给了我做女人的尊严,使我获得了精神上的再生,找回了自我。他向我灌输了大量的新信息、新观念,更新了我的内心世界。”
       你明白吗?这男子一出现,等于无形中向这女人挑明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傻子同这男人有天壤之别,差距太大了,大得没谱,简直不好比。如果她没有勇气去争取,去打破什么,她就将终生守着那个啥都不会的半大孩子,永远做一个所谓的安分守己的好女人,每天洗衣做饭吃喝睡觉,伺候丈夫养活公婆,庸庸碌碌地消耗生命,白白逝去青春,变老变丑,直到离开这个世界。这多么可怕。而这一切本不应该属于她,你说她能心甘吗?
       那男人是勾女人的老手。一开始经常去找她,他们频繁地接触,让这女人要死要活的。直到有一天,女人觉得再也离不开他了,就对他说,她想蹬他走,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从这女人的故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容易痴情,而女人一痴情,准不会有好结果。
       听说王郢刚分来当法医的时候,为了练胆量,晚上一个人蹲在火葬场的停尸房。其实火葬场里的尸首白天开完追悼会就火化了,晚上停尸房里基本没有尸首,可想想那氛围够可怕的。整个火葬场静悄悄,白天停放过尸体的那些停尸车,用白布蒙着,就像上面还挺着尸,暗中盯着你。有些裹尸布血不拉叽的,还没来得及洗,都是一些凶死的人用的。王郢同火葬场工作人员说好,不要管她,可人家不放心,还是去看了看,结果挨了王郢一顿骂。不过王郢自己回到家,还是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接着又去。
       其实火葬场里晚上还有一个人,谁呢?就是法警队长。我们队长怕王郢出事,带上手枪,提前到火葬场里藏起来,暗中保护她。也难为我们队长了,既怕吓着王郢,又不能让她知道,大气儿不敢出,只能暗中提心吊胆。王郢蹲多久,他就蹲多久,王郢去了整整一个星期,队长也去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队长爱上王郢了,而且爱得特别深。不然谁肯去道这个罪,受这穷吓?换上我,还得考虑考虑。
       按说我们队长当了一回护花使者,简直是大英雄,理所当然该俘获王郢的芳心了吧?这你就错了。王郢不知道队长暗中保护她的事?恰拾相反,坏就坏在她知道了,不知道反而好。本来,我们队长还是了解王郢个性的,知道告诉她,她未必会领情,可是队长爱王郢太深,一心想讨她欢心,心里就憋不住这个秘密。队长不是错在没告诉她,而是错在告诉了她。尽管他想做得巧妙一些,通过别的哥儿们传话,好像是—不留神,不经意间把话漏了出来。可王郢一听就火了,她认为这是队长瞧不起她,他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害她。其实照我现在理解,王郢生气,不是怪队长的一片好心,而是怪他这样做,就毁了她的英名,使她的壮举在人们心目中打了个大折扣,变得不值钱了,火葬场她白去了。所以她坚决地拒绝了队长的爱情。非常坚决。我真佩服这样的女人,她就不会痴情。
       人哪,一恋爱就会犯迷糊,连我们队长这么英明的一个人,都不例外。
       好,咱还接着说那女的。
       那男人听女的说想跟他一走了之,就对她说,私奔?听起来挺浪漫,但不现实。我又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款儿爷、暴发户,可以随便包二奶、养小蜜。我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物,有许多业务和关系,声誉对我至关重要,我行事必须考虑法律依据。
       接着这家伙就把中国的法律说得一塌糊涂。他说在中国,法律真是个好东西,可惜大多数人没有去认真研究它,利用它。有些法律操作起来,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你尽可以去钻它的空子。而婚姻法,你是钻不了空子的,也是不能公开去碰的。它的核心,一夫一妻制,是从新中国一成立就确立的,老少皆知。
       女人说:“当时我说,那又怎样?可以离婚,我明天就去办。他反问我,传统观念、社会舆论方方面面的压力,你考虑过没有?这社会有一个现象,假如有一个白痴,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愿意嫁给他。可是你—旦成了白痴的老婆,你要是同他离婚,大家又会一致谴责你,说你不道德;那么多的残疾人找不到配偶,法院不会去管,可是当一个残疾人离婚时,麻烦就来了。没完没了的庭外调解,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劝和,最终会让你失掉耐心。他是白痴,没有生存能力,是弱者。你同他离婚,他父母内心不会赞成;社会舆论会认为你道德败坏,没有良心;没有充分理由,法院不会轻易判你们离。特别是在你们这小地方,你如果提出离婚,各种流言蜚语就会铺天盖地,多半是不仅离婚不成,反倒会闹得满城风雨,你也身败名裂。当然,我们的关系也就可能暴露,这对你对我都不好。
       “听了他的话,我伤心透了。我说反正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地下去。他沉默半天。说,那就找一个彻底的解决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他没有说。但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可伯的东西,我不想承认它。他安慰我说,你让我好好想想,我们都需要冷静。”
       这次谈话以后,那男人就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现在想来,这男人是在继续吊她的胃口。
       女人经不起他这样折腾。她说:“自从有了这男人以后,赵柯在我眼睛里就是多余的了。每天下了班,我真不愿意回家,总是故意拖延时间,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搬来弄去,地扫了又扫,要不就去病房转转。一开始大家都说我敬业,说我好。只有一个人眼睛特别阴,看穿了我的内心,背后到处跟人说,我是讨厌自己丈夫,故意迟回家,逃避家庭,逃避责任。这女人是我的同事,叫孙丽。一提到这女人的名字,我的血压就会升高。她嫉妒我,不是一般的嫉妒。你也许很难理解这种微妙心理。孙丽同我从小就是邻居,又是同学。小时候,她就一直暗中同我比。我比她聪明,比她漂亮,我穿的裙子比她的好看,都使她心里难受。后来,我考上了名牌大学,她只上了护校,她又难受。到处说,她上护校是为了能留在家乡,她要是想考,能考上比我更好的大学,不想考而已。直到我嫁了个傻瓜,她的心理才找到一点平衡,高兴了好一阵子。她处处窥探我的秘密,在她跟前我简直没有隐私可言。她观察我的喜怒哀乐,连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扎什么样的围巾,她都要琢磨半天,然后拿去同她的生存状态作比较,简直成癖,像吸毒上了瘾一样。
       “在闲言碎语的压力下,我不得不顾及别人的看法,继续回到灰暗的生活中,照顾赵柯的生活。尽管心中很不情愿。我变得悲观厌世,厌倦自己,厌倦一切,也突然痛恨起那个男人来。是他带给我如此强烈的对比,带来这些烦恼和痛苦,使我觉得生不如死。”
       女人在诉说这些的时候,嗓音沙哑,神情很忧郁,眼睛出神地望着我。看得出来,她对我有好感。当她眼睛望着别处的时候,我就留神看她,越看越觉得这女人实在漂亮,有一股逼人的气质,这样漂亮的女人杀人实在没道理。这样漂亮的女人竟然动了杀人的念头,一定有她的道理。
       就在女人度日如年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又来了。于是这女人对他的所有怨恨立即烟消云散。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亲热够了,女人就对男人说,这一次,我无论如何跟你走定了。
       男人坚持说,只有先彻底解决这头的问题,他们的关系才能成为合法。离婚怕搞得满城风雨;不离婚,问题又不能彻底解决,岂不让这女人为难?
       男人说,办法有的是,你是医生。
       她说:“我马上就理解了,他是暗示我除掉赵柯。当时我心中一惊。虽然我对赵柯没有多少感情,但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要除掉他。他很善良,也很无辜。这样太不人道,太残酷了。我顿时产生一种罪恶感。
       “这时候,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国家对外开放十四个沿海城市时候,有一个人到南方闯天下。创业初期,办了个电器公司,他当总经理,搞一种高级半导体收音机。一开始,出了一些次品,加起来,大约有千把只。他就叫人把这些次品全部堆在厂部门前空地上,开来一部压路机,然后把公司职工都召来。他一声令下,压路机就开动了,慢慢从那些精致的收音机上碾过去,一遍又一遍,直至全部碾碎。一些职工看到这么多产品成了碎碴,当场就哭了。因为这些收音机不是不能用,只是有点小毛病,要用仪器才能检测出来。压路机碾碎的不是收音机,是大把大把的钱!有人哭着对他说,老总,次品可以卖次品的价呀,或者作为福利发给职工也是好的呀,就这么碾碎了,多可惜啊。当时他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说老实话,听着那些收音机被碾碎的声音,咔嚓咔嚓,这老总的心也不好受,有碎了的感觉。当时一只产品在市场上要卖两百多元,一千多只就是二三十万。可是如果他不这样处理,就意味着次品有存在的价值和理由,尽管只是次品的价值。以后次品仍然会层出不穷,直至企业信誉扫地,垮台。从那以后,公司没有出过一只次品,产品打人国际市场。他的事业也越做越大,后来成了巨富。如果他当时心慈手软,舍不得那二三十万,就不会有后来的发迹,可能到今天,充其量只是一个开电器铺的小商人。
       “他说到这里,目光咄咄地逼视着我说,你的丈夫就是一只次品,人类的次品。一个人如果只会吃饭睡觉,连做爱都不够档次,跟一堆会走路的肉有什么两样?
       “我当即对他说,不能这样说,人总归是人,怎么好同物质的东西相提并论。我从来就没有看轻过残疾人,更没有看轻自己丈夫,赵柯毕竟是我的丈夫。可是大卫,任何事物都不在于它本身如何,而在于你怎么去看它。就是说,主要是个观念问题。我虽然 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他的话还是改变了我的一 些观念。因为他的每一次成功,都伴随着一次传统 观念的打碎,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我忍不住说:“这男人是个十足的教唆犯,还又 让你抓不住把柄。”
       表面上,王郢冷漠无情,不在乎我,其实,她心里 还是在乎我的。正因为她在乎我,才会不在乎我。 听起来有些绕。说起来有些不谦虚,那时我还年轻, 比现在要精神得多,对她应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 但咱是小警察,她是大法医,中间有道深坎儿。不知 深浅就去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很聪明,担心摆 脱不掉心里的情感,就故意蔑视我,我知道她这是故 作姿态,想通过伤害我来掐灭她自己心中的念头。 可惜我当时并不明白,是后来才渐渐悟出来的。你 看我,怎么尽想着王郢。
       女人接着说:“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第一次走 进解剖室,看着解剖学教授手中那把飞快的手术刀, 划开人体的皮肤,切断血管,开膛剖肚,取出心肝,然 后再一件件制成标本。人的一切构造,都在手术刀 下暴露无遗。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心想,这就是 人啊!那些看起来活蹦乱跳的人,用手术刀一剥,其 实就这么简单,像一架拆散的机器。他对我说的那 些话,就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把许多似是而非的东 西一刀切开,剥离了它的外表,把瓤子赤裸裸地暴露 出来。我感到害怕,又不得不为他的一些见解所慑 服。
       “他说,同样一件事,这样看,也许是错误的,是 不人道;那样看,它又是正确的,是人道的。按照传 统道德,你要善待有残疾的丈夫,守妇道,孝敬公婆。 这才是善,才是美德。可是你想过没有,像赵柯这样 傻不拉叽地活着,没有思想,没有乐趣,毫无生命意 义和质量可言,这首先对他本人来讲,就是不人道 的;你年轻貌美,受过高等教育,生命充满活力,为了 他,却要牺牲自己的青春年华,放弃本应享受的幸 福,守一辈子活寡,就更不人道了;对他父母来说,也 是不人道的。他们为这个傻儿子操了一辈子心,直 到临死,还要留下一块心病,死了都闭不上眼。所以 说,赵柯这种人,只是社会肌体上的一个瘤子,多余 的。只会消耗人体养分,没有任何功能。割除了,社 会只会更加健康。假如他不存在,你可以摆脱不幸婚姻的束缚,自由自在地追求个人幸福;他的父母失去了后顾之忧,可以安享晚年;他自己也彻底解脱了,不再受可怕的病痛折磨。无论对谁,都是人道的,都是一了百了。当然,我并没有叫你做什么,只是向你客观地陈述了一件事实。”
       她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飘,然后闭上眼。过了好一刻,才缓过神来,睁开眼,哑哑地说下去:“连着好几天,我失眠了。每当我睁大眼睛,看着与我同床而眠的赵柯,就会想,这是一堆会走路的肉。”
       别说这女人心里受不了,连我听了,灵魂都像被一道闪电劈开了。这男人说得太冷酷,太没良心,不近人情,但似乎又有些道理,尽管只是一些邪理。但是邪理常常比正面道理更具说服力,更有力量。这很可怕,也很残酷。当时我想,到这一步,这女人肯定完了。不是杀丈夫,就得杀情人了。我正想问她,你把谁杀了?恰在这时,王郢,那个冷面女法医来了,她还是那样,有事无事都一直戴着大口罩。她那双眼睛从口罩上沿朝我迅速一瞥,便不再看我,转身让值班警察打开门,朝那女人努努嘴,把她带走了。我发现刚才还挺沉静的女人,见了王郢,不由颤抖了一下,脸色顿时苍白。
       
       女人从王郢那里回来后,心情郁闷了些。我再三催问,她才接着说下去:“赵柯的精神病,需要长期服用一种镇静药。适量可以治疗,过量则可教人死地。他的药量是由我来控制的,我是他当然的家庭医生。每次都是我把药片数好,放在一个小瓶盖里。他像孩子似的望着我,我点点头,他就顺从地将药吃掉。他对我非常信任,除我之外,任何旁人给的药他都不吃。”
       就是说,那傻丈夫的生命开关,实际上掌握在这女人手中。
       她说:“有一天,我在他的瓶盖里放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药量。这个药量,我是计算过的,不会马上把人毒死,那样太危险,一旦验尸,就可以从血液和小便里查出来。而分次加大药量,毒性可以在人体内慢慢积蓄,到一定时侯,就会在某次睡眠中发生作用,抑制人的呼吸中枢,造成窒息死亡,而外表看起来,就跟一般心肌梗死差不多。赵柯拿起盛满药片的瓶盖,有点疑惑地望着我。我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孩子般地笑了笑,认真地将药片吞吃了。我对他说,为了彻底治好你的病,今后每次都要吃这么多,你自己拿。”
        这女人是要给自己的良心留最后一块净土,不想亲手毁掉他。
        她凄楚地笑笑,接着说:“以后他就按我的要求去做了,从没有怀疑过。我是医生,完全可以通过治疗医生以外的途径,搞到这些超量的镇静药。
       “过了一些时候,赵柯开始恶心,不想吃饭。这是药物中毒的反应。望着他那羔羊一样温顺的眼睛,还是那样信任地看着我,我心里产生了沉重的负疚感,那一刻,我动摇了。这时候,只要停止用药,赵柯的生命还可以挽救。可是这时,我偏偏又想起了那个男人,想起了他说过的那些话。我对赵柯说,可能是胃有点问题。给他服了点胃药,症状果真缓解了些。他感激地摸摸我的脸,笑笑,然后就乖乖地睡觉去了。他只会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
       “又过了几天,我发现赵柯走路开始摇摇晃晃,睡觉也特别深,我知道,那个最后时刻就要到了。于是,便借故出了趟差,这样可以摆脱得更干净。”
       她说到这儿,忽然抽泣无语。我不忍再问,正好换班时间也到了。
       这女人的命运对我来说,忽然变得至关重要。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迫切想知道得更多,就去找审过她的预审员聊。
       她走后没几天,赵柯果然死了。是在睡午觉时死的,症状就跟心肌梗死差不多。从现场调查看,赵柯的脸是青紫色的,这是缺氧造成的。但无痛苦,还保留了孩童般天真的表情。一切都是心肌梗死的症状。他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周围邻居人人都说这女人待赵柯好,不容易。人人都说赵柯是睡觉睡死的,可惜。几乎没有人怀疑赵柯是被谋杀。
       本来事情也许就这么过去了,怨这女人太痴情,也太傻。
       .
       唉,人哪!还记得吧,前边跟你说过的她的那个女同事,孙丽。孙丽嫉妒这女人,处处同她比。这女人害怕她的酸溜溜的眼神,害怕她背后的闲言碎语,就处处让着她,甚至讨好巴结她。女人平时买个丝巾、胸针什么的,也多买一份送给孙丽,免得她比,省得看她那让人受不了的醋劲儿。这孙丽呢,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消受了,面子上同她亲热,而且公开场合不再醋她,还常到她家走动走动。渐渐地,两人以姐 妹相处,跟真的似的。这女人是个不设防的人,心里 有什么苦恼憋不住了,还跟孙丽说一说。她以为两 人佩一样的胸针,扎一样的丝巾,嫉妒点就消除了, 其实她不明白,最大的嫉妒点——她的天生丽质,她 的学识修养,还没有消除,孙丽心里哪能摆平!这边 她对孙丽掏心扒肺,那边就成了孙丽窥探她的资料, 于是发现了女人与那男人之间的关系。孙丽一见过 那个男人,魂儿早跑了,巴不得马上跟他睡一觉!但 凭姿色她哪能是这女人的对手?凭着猜忌和直觉, 她一听到赵柯死了的消息,就感到这里可能有名堂。 马上赶到赵柯家,仔细察看了尸体。因为她是内行, 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先心里有了数,再陪着女人抹 一会眼泪,安慰了她一阵,这才抽身出来,立马就向 公安局报了案。
       听说王郢也翻过这女人的材料。看过之后评价 说,这女人的业务知识可以打满分,人生智慧不及 格。你知道为什么?赵柯这种情况,就是验尸,也很难 断定是药物过量中毒,就是得出结论,是药物过量, 谁也没有直接证据是这女人下的。所以当地公安局 初步了解情况后,决定在对尸体解剖前,先对这女人 采取暗中监控措施,监听了她的电话。
       偏偏她打了个电话。
       待女人心情稍微平静些后,我问她:“你干吗急 着给那个男人打电话?”
       ‘她又流泪了,沉默许久,说:“我没有办法不打。 赵柯在的时候,我觉得有个沉重的心理包袱,现在赵 柯没了,我整个人一下子落空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 么办。此刻我多么需要他’我急着告诉他,我这边 的问题解决了。他问,什么?我说,赵柯死了。那头 他就沉默。我又补充了一句,是我于的,为了你。他 马上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干?这是犯罪,我从来没 有叫你做什么。我说,为了爱情,我别无选择。他 说,你这是最糟糕的选择。这时,我忽然明白了,他 其实并不真的想同我结婚,要我解决赵柯问题只是 为我设置一道障碍。他以为,像我这样外表柔弱的 女子,是没有勇气去杀人的。我在电话里失声痛哭。 我已没有任何退路,我要求他立即来。他没有说话 就把电话挂了。
       “我一下于从人生的悬崖上跌了下去,感到命运 没有了把握。
       “我被带走的时候,赵柯的父亲拖着那条残腿, 扑上来死死抱住我,老泪纵横,对公安喊道,你们不 能抓她,是我儿子自己吃错了药!”
       说到这,女人忽然号啕大哭,我相信是发自内心 的痛哭,不是装的。因为她想起赵柯一家的好处,想 起赵柯是无辜的,她对不起他。
       跟你说实话,听完这女人的故事,我一宿都没睡 好。我觉着这女人太可怜,真值得同情。如果她父 亲不强迫她嫁给那个疯子,她应该有个幸福的家庭; 如果那个狗男人不勾引她,教唆她。她不会沦为杀人 犯;如果她不碰上孙丽这么个小人,也不至于落到这 一步。这么多的不幸一起落她头上,这公平吗?不 错,赵柯是死了,她有罪,但她罪不该死呀,因为药毕 竟不是她直接下的。她不应该被囚在这里,倒是那 个男人该被抓起来毙掉。
       第二天一上岗,我就对她说:“不是你直接给的 药,是赵柯自己吃多了,对吗?”
       她忧郁地摇摇头说:“都一样。我亲口告诉过那 男人,赵柯被我害了,他们有我的电话录音,这是直 接证据。”
       我坚决地对她说:“赵柯不是你直接杀,你可 以提出上诉。现在还来得及。”
       她叹口气说:“我已经想通了。杀人偿命,这就是命,我命该如此。”
       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只是内心忽然有 一种冲动,觉着我应该对这女人好,我大胆地盯着她 说:“只是,你这样的人死了太可惜了。”
       可能我的声音带了感情,连我自己听着都走了 调,所以她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我。 跟你说过,自从跟翠翠的事失败后,我就一直害怕同 女人接触。这回被她盯着,天知道是咋了,我竟敢死 死迎着她的目光,心也不会跳了。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不知多久,还是她先调开目 光。她眼睛看着别处说:“喔,你同情我了,是吧?告 诉你,我不用翻供,也可以免除死刑,因为,我怀孕 了。只要告诉法医,就可以改判,但是我不想这样 做。”
       “这是为什么?”这可让我吃惊不小。
       女人恨恨地说:“因为这是那男人的孩子,我要 报复他。凭我的直觉,这孩子生出来各方面可能都
        会非常好,说不定是个天才。因为他是在最佳时刻创造出来的。但是,我要让这个孩子同我一起去死。而且我已托人给那男人捎了信,待我走了后,就把真相告诉他,让他痛苦一辈子,后悔一辈子,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我清楚地看见她那石榴般的牙齿紧咬了咬,使我又想起所长说的那句话:感情这玩意儿是有毒牙的。
       她注视着我,轻轻说道:“你是我临死前最忠实的听众,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被拘留后,预审员曾问过我,知不知道那男人已经结过婚,有妻子而且还有两个孩子?其实我早想过这个问题,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又是那样的经历和背景。可是我不愿去想那么多。不是心智不够,而是被爱情蒙昏了头。我觉得只要我爱她,他也爱我,这就足够了。预审员冷笑着说,你以为他真爱你吗?他身边的女人多呢。虽然我们掌握了不少情况,可以推断他应是这起谋杀案的策划者,至少摆脱不了干系,可是他早就为自己留下后路,法律暂时拿他没办法。想想看,到现在,你除了知道他的一个手机号码外,你还了解他多少东西?
       “我当时差点就晕过去。但我还是希望这不是真的。我望眼欲穿,指望他能来看我。如果他来了,哪怕只看我一眼,我就会告诉法官,我有身孕,要求改判,为他生下孩子,交给他抚养。”
       她眼神忽然暗淡下去,几乎耳语一般说:“如果他一直不来,那我宁可让这孩子同我一起毁灭。”
       我说:“这未免太残酷了吧。”
       她忽然泪光闪闪,望着我说:“你很善良,是个好人。善良的人不适合当看守。我悟出一个道理,世上那么多的女人,找男人要么看钱看权,看学历地位,要么追求所谓的爱情,痴情始终不渝。其实都是傻。如果我下辈子能再生,就嫁一个你这样的人,纯朴,忠实,可靠,没有花花肠子,一辈子平安。平安,才是最大的福分。”
       听了她的话,我好感动。一个强烈的愿望忽然蹦到我脑子里来:我应该为她做些什么!她本来就不该被关在这里的。脑子一热,就说了句十分要命的话,这话在我一生来说都很关键。
       我对她说:“我能救你出去。”
       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吹牛。当时我真的说了这话。而且,我真有办法救她出去,你听我慢慢说。
       我怀里揣了这个天大的念头,人就变得忽悠忽悠的,生伯别的随便什么动静把它给毁了,赶紧转身走开了。
       我没有回宿舍,径直来到看守所西南角。这里有一座老房子,老房子里藏着一个秘密,这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是偶然发现的。
       我刚分到看守所那时,听老同志说,这建筑是日伪时期修建的,偌大地盘里包藏了许多秘密。我就想能发现点什么,没事喜欢一个人到处转悠。一次我经过一座废了的老房子,见门窗全部都用木条封死,出于好奇,我扳开一扇窗上的木条,钻了进去,发现原来是一个堆满破烂的仓库。人轻轻走动,都会扬起呛人的尘埃。房子挺大,像一间小礼堂。我在里面随意看看,无意当中发现脚下一块木板有些活动,掀起来一看,下面竟是一个黑咕隆吟的大窟窿,还有台阶通往里面。我壮着胆子摸下去,沿台阶下了约莫十来级,脚便触到了冰凉的水。我不知深浅,赶紧爬了上来。
       第二天,我带了一支手电,再次来到老房子,进了暗道,电筒一照,看出像是一间地下室,里面积满了水。另外一面好像还有一扇门。我用木棍试了试深浅,觉得不太深,便下了水,用木棍探着,趟着没膝的脏水,来到跟前,见果然是一扇铁门。闩子早锈毁了,我用力一拽,门竟然慢慢开了,出现一个暗道。我不知这暗道究竟通往哪里,就一手打着手电,一手用木棍探路,慢慢往前摸。三拐两拐,走了一阵,忽然见前头上方有亮光。顺着台阶往上爬了几级,就看见一个被铁栅栏挡着的洞口。用手一推,铁条居然能活动。朝洞外一看,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看见了一些我熟悉的景物,这分明是本城公园的一角。我马上明白了,我头顶上是看守所外的老城墙!我记得城墙根儿上,有一些隔着铁栅栏的洞口,大概是泄水用的,想必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记住了洞外一棵树的位置,从原路退了回来。
       好容易捱到星期天,我请了假,忙不迭去了城外公园,顺着城墙根儿走了一道,找到那个暗道的出口。从外表看,它同别的泄水洞没有两样。
       我当时真是激动得不行。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我猜这一定是当年小鬼子干的,他们挖了这样一条通道,随时准备逃跑用的。解放后,也许有人发 现了这条暗道,没去管它;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发现 过。总之,这个暗道到现在还能够存在,说明很少有 人知道它。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心里为要不要将 这个发现报告领导犯难。按道理我应该报告,可那 样一来我就会失去一个秘密。我们这些穷山沟里出 来的孩子,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不像那些有钱人 家的子弟,有高档随身听、耐克鞋、皮尔卡丹西服。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属于我自 己。现在,我拥有了这个秘密,实在不想失去它。反 正我又不是犯人,用不着从这条秘密通道逃走。而 犯人整天被牢牢地看在号子里,根本不可能发现暗 道。这样一安慰自己,心里也就踏实了。结果我没 有跟任何人讲暗道的事,将这个秘密捂了好几年。 每次去公园,我都要到那个洞口转转,心里偷着痒痒 地乐一回。
       没想到这个秘密今天派上用场了。这暗道,是 可以帮那女的逃走的。
       我钻进暗道,见那扇铁门仍然虚掩着。管住蹦 蹦乱跳的心,返回废仓库,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心 里头像揣了块大石头。
       帮犯人逃跑,是重罪,这你值。咱干这一行的, 就更明白了。而且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不能轻 易把自己毁了。可这女人太冤了,也太让人心动。 那两天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出现她的脸:眼睛 深不见底,充满哀怨,嘴唇微微翘着,嘴上那颗痣撩 人得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对我说。不像王郢那 女法医,从骨子里头瞧不起咱。这女人拿咱当人,心 里头窝着的这么多秘密都肯对咱说。用现在时髦的 话说,在她面前,你能找到做男人的感觉。中国有句 老话,士为知己者死。就冲这,咱也得救她出去。最 主要的,我已经隐隐地觉出来了,这女人喜欢我。尽 管她岁数可能比我大几年,但这又能怎样?
       不过,要是这事儿整砸了,不仅帮不了她,连我 也一起完了。坐牢,挨枪子儿的滋味,我可是见多 了,触目惊心。可是如果不救她,后天她就要被一枪 崩掉了,这么好的女人,死了真是可惜。一想到这, 我的心都要碎了。
       救她?还是不救?这念头快把人憋死了。
       现在跟您说故事挺轻松,当时我可是觉着快要 丧失思考能力了。废仓库墙角上有一张老大的蜘蛛 网,一只苍蝇粘在上头,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死了, 它却营营地抖起翅膀。蜘蛛网一角上,有一只大蜘 蛛,我以为它会爬过去吃掉苍蝇,它却呆在那儿,安 静地看着苍蝇徒劳地挣扎,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这里头其实有很深的哲学,只是我一时还不能理清 头绪,将自己眼前的处境同它联系起来。我就这样 死死盯着那张蜘蛛网,整整抽掉一包烟。
       命运偏偏让我遇到这个女人,又偏偏让我知道 了暗道的秘密,这难道不是天意么?我忽然下了决 心。我得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来,让王郢大吃 一惊,她一向瞧不起的大卫,原来是条真正的好汉!
       离行刑还有两天,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第 二天晚上是世界杯足球赛,所有的人都会坐在电视 机前。那时正好该我值班。我已经同我的下一班说 好,与其两人都只看一半儿,把胃口吊起来馋死,不 如让一个人过足瘾,他的班我就替了。老兄高兴得 抱着我就啃了一口,恨不得咬掉我半个腮帮子。这 样,我就有了四个小时时间,足够了。我看着看守所 那高墙铁网,心想,谁让我知道它有一条暗道的呢。
       现在一切都忽然变得很简单。
       这是第六天的晚上,离行刑还有几个小时时间。我将给她准备好的便服塞进警服的肥兜里,管不住咚咚乱跳的心,尽量装得从容,走向4号。她一见到我,便扑到门前,隔着栅栏。用充满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肯定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放走她,我只有跟她一起逃走。我们逃出去能干什么?于是我问她:“救你出去,去哪?”
       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去找他。”
       她说的是那个男人。
       我一听就窝心——闹了半天,她心里还是想着 那个男人。她玉牙紧咬,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可伯,又 冒了一句:“我真想杀了他。”
       我一下就泄了气。你想想,我豁出自己救她出 去,她却要去找那男人,说是要杀他,没准见了面,又 要死要活好上了,我晾在那儿算哪碟菜?就算真杀 他,不又捅出大漏子?于是我想转身走开。
       她急得小声喊起来:“大卫,你能救我:我从你 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是想救我的。”她轻声一遍又一 遍喊着我的绰号,喊得我心都直打颤,“大卫,大卫! 带我出去吧,你看,生命多美好,一个女人的身体多 好,我不想把它毁灭掉。咱俩一起逃走,逃到人烟稀 少的地方,我可以行医。救死扶伤,赎我的罪。你身 强力壮,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她拚命摇晃着铁栅门,双眼急切地望着我。
       我的心又快软了。
       恰在这时,过道拐角处响起所长的喊声:“秦狗娃!”
       所长带着下一班看守走过来,老远就批评道:“谁叫你们擅自调班的?”他走到我跟前,忽然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啦?”伸手在我额头上试了一下说,“哟,热倒没有,好凉。算啦,下去休息。”
       我没敢看4号那女的,转身走了。
       秦祥达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两眼痴痴地看着车窗外,许久不语。我知道,他的语言停住了,思维一定没有停住,只是被一个大块的激情噎住了而已。他决不会只把故事的结尾留给自己。果然,过了一会儿,他拾起有些湿润的眼睛看着我,问道:“你猜,那女人后来怎样了?”
       我不做声,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躲到那座老房子里,因为每 次从死囚牢里提取犯人,都要从这里经过。从这里 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清里面。古时问斩,是在 午时三刻,法警到我们看守所提取死刑犯,一般是在 上午9点。可今天8点刚过,我就远远看见我们所 长陪着一帮人,押着4号那女的过来了。奇怪的是, 王郢也跟在后头。平时行刑,她都直接去现场,从不 到看守所。今天不知为啥,她也来了。4号那女犯 人穿着灰色囚衣,显得很单薄,一阵大风都能把她吹 飘起来。她步于迈得有些乱。渐渐地走近了,我见 她脸色苍白,一脸凄婉的样子,但还算从容,更显得 楚楚动人。这么个女人,等会儿就要被崩了,就像一 件精美的玉器,好好的一下子就被摔烂了,我的心揪 到了嗓子眼儿上。
       这时你应该挺身而出,告诉他们,这女的怀孕 了。这才是救她的正确方法。”我忽然打断他。
       秦祥达苦笑道:“我本来打算这样来着。可是王 郢跟在后头,我怕见她。她那双眼睛乌亮乌亮,从口 罩上头盯着你,能看穿你的五腑六脏。要是我一出 现,她不用开口,就会用眼睛说,这胆小鬼来干吗?再说,我也怕连累自己。他们会问,你是怎么知道她怀孕的?你说得清吗?”
       他们一帮人拐过墙角,出了看守所。要不了十来分钟,她就会被押到城西北角那块洼地,那是枪决犯人的地方。用心听,在看守所里就能听到枪声。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紧绷着听那一声枪响。听了许久不见动静,忽然轰的一声,这枪就像打在我自个儿头上,我一下子倒在了地板上。 等我醒来时,发现我是躺在医务室床板上。所长守在我身旁,松了口气,说:“好,没事儿了。你身体不好,要早点说,不要硬撑着。吃午饭的时候,大家见不到你人,就四处找,结果见你晕在老房子里。医生说,没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了。”
       没过几天,我就被调离看守所。所长找我谈话,他说:“大卫啊,干咱这一行的,就得有铁石心肠。你哩,心里的念头太多,感情丰富了点,本来是好事,但不适合干这个。调离,是爱护你。”
       我无话可说。犹豫再三,还是把暗道的秘密告诉了所长。我提醒他,要及早堵上,免得将来出事。所长就呵呵地笑了,说:“那条暗道啊,早知道了。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谁有本事从那跑了?出不了事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
       所长送我出来时,又淡谈地说:“顺便告诉你,4号那女的没有执行。她怀孕了。过几天就要对她改判。”
       我又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所长不再说话。
       末了,秦祥达像是问我,又像自言自语:“他们是怎么知道那女的怀孕的?”
       我心里猜到了答案,但我没有做声。